《俟时》
1. 序章
他后来总是想起那个夏天。
年迈的狸花猫卧在院落的树荫下沉眠,外婆在客厅竹椅上慢悠悠打着摇扇,跟着老式唱片机里转的黑胶片哼着民国旧曲。
“椰林模糊月朦胧/渔火零落映江中/船家女轻唱着船歌/随着晚风处处送…”①
歌声传上楼,又被背景蝉鸣喧嚣撕得零零碎碎。
晏知时躲在书房窗帘之后席地而坐,手里捧着阿加莎的《无人生还》。
日光晒着肩背,书本上的黑体字仿佛曝在放大镜下的蚊蚋将灼烧卷曲起来。
他盯久了亮到反光的书页,又或许是长期垂头导致的脑供血不足,眼前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光点。
闭上眼睛,休憩半晌,再睁开。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雪白船袜包裹的脚,漏在窗帘以下,踩在油亮的木地板上,露着洁白的脚踝。
“你能不能自己玩?”
他翻过一页,真的觉得女生很麻烦。
窗帘在面前被拉开。
女孩迎光微微眯起眼盯着他。
她的面颊微红,额头出了薄汗,眼尾上翘,唇线抿紧,用标致小巧的五官写了“不爽”两个字,气势汹汹地给他看。
他没有反馈,只平淡接收了信号,又低下头。
女生被冷待,却没有走。
她双膝并起,直接跪坐在面前,语气硬梆梆的:“你在看什么书?”
晏知时余光扫到她裙子有些短,海蓝色荷叶裙勉强覆着白森森的膝盖,一道蕾丝勾边波动平行地压着裙线。
他将书立起来,隔在两人之间。
封页上的红衣卫兵齐肩而立,她看清封页上的书名,慢吞吞地问:“讲的什么?”
“我还没有看完。”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意思是你不要再问了。
他像不动如钟的冰山,让每一句话犹如小刀掷上盾牌,叮铃哐啷狼狈落地。
女孩生出恼意,最后一点耐心在他半分不想沟通的抗拒下正式告罄。
于是果断伸手揪住晏知时的衣领,在他愕然时,手肘用力将人往后抵到了墙上。
后背衣料猝然磨上墙面,两人中间横着书脊,不妨碍她对着嘴巴亲过来。
他们中午吃的是同一瓣西瓜,瓜在井里浸过,新鲜的脆瓤自带了深井的寒,剖开是粉色的。
外婆没有多给,餐后一人一小块,甜津津的,凉到拔牙。
一个小时以后。当唇瓣相触,他们再次分享了同一瓣西瓜甘甜的滋味。
这次的感觉是热。
不知是盛夏烈阳的炙热,口鼻交换呼吸的热,还是少年心潮澎湃的热。
热到他整个人都焦灼。
当呼吸都暂停,其他的感官突然变得灵敏。
唇齿馨香微甜,触感柔软。
女孩的五官无比清晰,她双眼紧闭,睫毛细密修长,左颊有一粒淡色的小痣,很细很淡。
楼下的歌还在孜孜不倦地唱,那微小的声不知又拨动了何处的弦,灌入耳中变得愈发明显。
“岷江夜/恍如梦/红男绿女互诉情衷
心相印/意相同/对对爱侣情话正浓……”
他在几秒后才将她推开,狼狈地拿手背抵住嘴:“任苒,你有病吗?!”
他眼内情绪波动剧烈,耳后通红一片像是泡完热水。
“晏知时。”而她仰着下巴,眸色深深,倨傲又得意地喊他的名字。
“要不是阿简不在,你当我愿意找你?”
“亲都跟我亲过了,你还有什么了不起?”
这是晏知时第一次听到“阿简”的名字。
在仓促的初吻结束以后的第五秒钟,吐自那个自小相识,骄纵恶劣的始作俑者。
而她搅乱一池春水,终于心满意足,在门前踏上了棕色圆头的小皮鞋,施施然轻快下楼。
楼下女孩同外婆的简短告别。
须臾小院铁门“吱呀”被推开,紧跟着是落锁锁芯“嘎哒”一声清响。
外婆未察觉晏知时的心不在焉,在晚饭时往他碗里夹着清炒茭白,嘱咐他长身体,要多吃饭。
他低头动着筷子,不怎么说话。
外婆絮叨着:“隔壁的小囡,脾气差了一点,人是好的。你不要欺负她。”
他语气不耐:“她那个狗脾气,哪里能受人欺负?”
“话不是这么讲的。”外婆劝解他。
“她爸爸妈妈闹离婚,奶奶身体又不好,见天就自己一个人在家,心里烦一点也没处讲。你难得回燕山,不要总是对小姑娘臭着脸。”
晏知时喝净碗底最后一点白粥,白瓷碗底嗑上漆木的桌面。
墙上的老式挂钟的黄铜钟摆映在瞳仁里兢兢业业地来回摆动。
他失去了辩驳的兴致,潦草回答:“知道了。”
然后隔天。
她准时又来了。
这次不仅仅是自己,甚至抱上了院子里不许上楼的老狸花。
任苒自顾自地将书房空调打到了22度。
手边一支装着黑色液体的汽水瓶,嘴里叼着半截碎冰冰呲溜吸着,蜷腿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
猫闲适地盘在腿窝,她右手拿了一本书,嗖嗖嗖地翻过一页页。
晏知时后来从电视上看到被打假的量子波动阅读,想来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亲眼见识过了。
一本数百页的书,不过几分钟就在她的眼里失去了阅读价值。
等他反应过来,空气已经安静了很久,晏知时抬眼一瞥,对上对方黑黢黢的眼。
“你今天很奇怪,”她说,“怎么没嫌我吵?”
“还好。”晏知时靠着椅背,少年的手指节修长,白皙的皮肤下隐隐现着青筋,手肘压在书页上,他的语气漫不经心。
还可以忍耐。
任苒没听出话外之音,手里捏着碎冰冰化到底部的冰沙,去碰猫的鼻子,了然点头说:“那很好。”
“人活着,要进步。你现在就好多了。”
晏知时没再答。
他只是回来过个暑假,陪陪老人,不过三周就要回S市去了,忍一忍,眨眼就过去了。
就像很多个往年。
///
晏知时的母亲戚少桐同任苒的父亲成长于同一个军属大院,他们是同辈,却差出不少岁数,彼此认识但不熟。
戚少桐考上重点大学的那一年,任国鸣刚刚初二。
他自小就是刺头,又浑又犟,大院外号叫濑尿虾。
不学好、不服听、不能讲,家里皮带抽断多少根,街头巷尾为非作歹,总少不了他一份。
戚少桐研究生毕业结婚的那年,任国鸣靠家里关系混进了大专。
他书没读成,交了女友,一个意外未婚先孕提前当了爸,孩子出生倒赶上了跟戚少桐一起。
晏知时随父母住在S市,回燕山的机会并不多,基本都等着年节。
按说起来,他应该从襁褓中就见过任家人,但是真实地对在脑海里形成印象,已经到三四岁那年的冬天。
那天是暖冬,从头到尾没下过一场雪。
这不妨碍晏知时被奶奶裹得厚实,他皮肤白,穿着蓝色的羽绒服灰色毛衣像个小绅士,被晏波牵着四处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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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拜年。
回家,路过大院的一户贴着绿色的春联,他多看了两眼。
正是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他抬手指过去,问爸爸为什么这家跟别人不一样。
晏波待回答,抬眼突然发现灌木丛里愣生生地蹲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她穿着菫色褂衫,衣角蹭到有些脏,这会儿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朝他看着,就在等着,听他讲出什么话。
晏波愣了一下,笑问道:“小苒。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
小女孩的眼神直勾勾的,带着戒备,没多久一旁的大门开了。
年轻的男人胡子拉碴,裹着军绿的大衣从里面出来,他叼着香烟燃到半截,眼窝青黑神色颓靡,张口便喊:“任苒!回家吃饭!”
往出走了两步,才看清晏波父子,任国鸣抬了抬下巴,打了个招呼:“哥,带孩子回来过年?”
“是。你家小苒在那呢。”晏波不以为忤,含笑答道。
那是对任国鸣而言,非常艰难的一年。
那个从小到大给他擦屁股,从局子里往外捞人的男人倒在了那年的中秋之前。
父亲的离世,带来的不仅仅是心灵上的巨大悲痛,更在现实意义上,使他的人际关系网全面崩塌。
原本整日同他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在一夕之间都默契失联,就连父亲的老战友、老同事也在参与完那场风光的葬礼后,很难再联系一二。
即便在同一个军属院里,任家也因为后继无人,在一点点被边缘化掉,换句话来说,任国鸣除了脚下这栋房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这年,才22岁。
但他骨子里还是刁钻,还是傲慢,面对着已经在S市大有名堂的戚家女婿也没见得有多热切。
别过头,对着树丛那边喊:“任苒!不要让我叫第三遍。”
大约过了两三秒钟,树丛动了动,小姑娘站起身,揉着眼睛,慢吞吞朝她爸爸走了过去。
天色有些黑了,晏知时面对面没看清她的五官,晏波在那刻动了些恻隐之心。
这个过分年轻的男人,看上去,并不能好好做一个父亲。
他张口想说什么,身后已经有人在唤:“怎么还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
他回头看,是戚少桐。
她出来寻人,非常匆忙,外套里还穿着围裙。
任国鸣也知道戚少桐向来瞧不上他,抬手掐了烟,潦草说了句:“新年好。我们回了。”
语罢拉着女儿的小手,转身进了院子,当他们的面重重扣上了大门。
戚少桐将晏知时抱起来,捏着他凉透的手,对晏波含了些埋怨:“天这么冷,瞎聊什么?他们家那个样子……大过年的,你还带着孩子呢,也没点忌讳!”
“没聊两句,”晏波儒雅含笑,“就几分钟。过年车难打,回来迟了一些。”
戚少桐觉得晦气没有再讲,抱着晏知时疼爱地亲了亲他的脸。
印象中母亲的手掌温暖,像是晒满日光的棉被有舒服的味道。
但是,他们家怎么样呢?
大人的话没讲完,晏知时一直在想。
他听不懂背后隐含之意,却察觉到母亲的不喜与看轻。
于是他对任家初始的印象也是如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哪怕后来任国鸣从泥堆里爬起来,靠自己做生意,赚了大钱。
洋洋得意地开着悍马在家属院里直进直出,四处招摇。
在晏知时眼里。
或者说,在戚少桐眼里,也只是个吃了时代红利的暴发户,不过如此。
2. 阿简
在婚姻的前几年,任国鸣同姜觉的感情还算可以。
尤其是父亲过世的头两年,手里没钱,身边没人,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带着孩子,一路磕磕绊绊把日子过起来,也很吃了一些苦。
任国鸣读书不行,三教九流混得很开,大浪淘沙剩下的朋友是真讲义气,两人找了些偏门路,租了个大仓库,倒卖二手的钢筋水泥。
这个生意多少有点见不得光,东西来源不可查,大部分来路不正,任国鸣也清楚。
但是干了这行,也没有回头路。
任国鸣咬牙拍板,但凡送来的,来者不拒全给收,万幸是那时候检查不严,他们做得隐蔽,没出过事。
攒了一些钱,日子慢慢好了,两人觉得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也怕翻车把之前积累都葬送掉。
于是弄了个门面,办了执照,转行做起了正经建材生意。
时间点赶巧,撞上建筑行业的风口。
燕山进入加速发展时期,万丈高楼平地起,一些零碎漏下来,也够喂饱两条小杂鱼。
任国鸣终于告别整日里蹲在门面房灰头土脸按计算器的日子。
他在前些年的工作环境很差,整日里都在吃灰。
一阵风吹进屋子,烟尘像小型沙暴在仓库旋起来,他每天回家得搓两遍澡才能洗干净水。
正经当上了老板,手底下招上了人,任国鸣终于脱下肮脏的工装外套和解放鞋,换上了西装领带,梳着大背头,从上到下换了整幅头面。
任国鸣那时发家,实在太早太年轻,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报复性地挥霍、消费,四处招猫逗狗,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他过得好。
与此同时,当温饱不再需要忧愁,姜觉也开始有了其他的想法。
姜觉是省艺校学表演的,因意外很早结婚生子,又为了支持丈夫,做了几年家庭主妇。
日子好起来,家里也请了保姆,她不想磋磨过人生最好的几年,于是报名了省话剧团。
任国鸣在其中出钱出力,想方设法,辗转把人送了进去。
困窘时两人还可以相互鼓励、相互慰藉,各有人生方向以后,夫妻反而没再有话讲。
姜觉嫌弃他的粗鲁顽劣,整日里花天酒地,又跟那群狐朋狗友混到一起。
任国鸣埋怨姜觉不贤惠、不体贴,把人送进话剧团只是想让她挂个名,谁知现在家里老人小孩都不管,整日里泡在剧团,回家也捧剧本。
不过是B角,台都上不了,做什么狗屁女主梦。
任苒是在渐变畸形的家庭环境中,一点点长大的。
年轻的父母碰面如同天雷勾地火,不分任何时间场合地大吵。
深更半夜吵到隔壁邻居敲门骂街,或者是原本约好一起吃饭看电影,结果在商场里吵到其中一方甩手而出。
不是一次,而是每一次。
她没有见过父母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讲话,只有各自私下对她的时候。
只有对着唯一的小女儿,他们才会愧疚地倾泻着,给予非常非常多超越这个年龄需要的经济补偿。
但是那又怎么样?
任苒脾气愈发地坏,她也晓得自己坏。
保姆赶走了好几个,妈妈还是不回来。
别人都知道她家里父母脾气差、感情差,在背后当谈资嚼舌根。
一起玩时邻居小男孩排挤她,学着大人的话讥讽她,被任苒一个猛冲推倒在地,嚎啕大哭。
任苒犹不解气,指着他的鼻子骂:“回去叫你妈嘴放干净一点,讲我家的事情,凭她也配?”
小区里来往许多人,不只是孩子,还有很多大人在。
他们听着,彼此交换了眼神,像是在说话:果然,跟她父母学了个十成十,早熟又刁蛮。
到底她再刁蛮怪异,也只是一个孩子。
邻居告状到了任国鸣那里,他心里骂着软脚虾,嘴上笑嘻嘻地问:你家男孩还能被小姑娘欺负了?要赔多少医药费?
回头又告诉任苒,你做得对,下次有人欺负你,还那么干。
爸爸给你兜着底。
不过,这事儿没过多久,任国鸣就搬家了。
他买了新房子,不再留恋那间裸婚时租住的狭小两居,带着任苒搬进了花园里的新房子。
而搬家的前后,姜觉都没有出现过。
她的衣物、书本、个人用品被打在箱子里,被任国鸣私下嘱咐着搬家工人直接丢掉了。
时光的淘换让曾经相濡以沫的美好时光都褪色,只有怨怼像是烧水壶里经年累月的陈垢,厚厚地堆积着、碍着眼,除不去、刮不掉。
甩下几只箱子,像是甩下了一段岁月、一些回忆、一个包袱,起码那一刻任国鸣的感觉是轻松的。
花园里编号17的洋房,是任苒新的家。照顾她的保姆由一个变成了两个,房间由两居变成了两层。
但是细究起来,同之前住小房子也没有差别。
姜觉不见踪影,任国鸣整日在外生意应酬,她像是宠物,被主人置换到一个空间更大的笼子里。
她喝进口牛奶,吃保姆阿姨变着花样的配餐,家里边边角角都被任国鸣塞了钱,方便她取用。
但可笑是,她并不被允许出门,早上上学出门,晚上放学回家,时时都被保姆看管着。
任国鸣给的钱几乎是废纸,但是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也没废心思多问过女儿一句,你现在想要什么?
直到遇到阿简。
那是一个礼拜六的下午,保姆带着她去超市。
这次出门是任苒提的,她说阿姨上次买回来的一款酸奶好喝,但是又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于是兴致勃勃地主动要同她出门采买。
她那天特别兴奋,也难得好说话,在货架上找到了酸奶,又挑了几包零食,买了新的发圈。
到收银台结账时,阿姨拿出钱包,她突然在旁问道:“阿姨,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钱?”
她这轻轻的一声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年轻的女收银员一下瞪大了眼睛。
阿姨一下就急了眼:“你胡说什么?”
任苒手指向钱包里面那张百元钞,表情天真无辜:“这张是我昨天拿橡皮章敲过的,上面有一只蓝色的河马,我收到柜子里去了。”
阿姨张大了嘴巴,一下哑口无言。
她很快反应过来,捏住任苒的手腕,强势地将钱塞到收银员的手里,勉强挤出笑脸:“小孩子胡说八道,是开玩笑,赶紧结了账吧。”
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还有一个表情怪异的大姐,谁说的话有可信度,一下不言而喻。
花园里是富人区,住户非富即贵,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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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员没敢拿钱,往里喊着店面的主管出来。
阿姨于是直接撇下了东西,拽着任苒的手腕就往外走。
她用力那么大,任苒挣不脱手,出声呼痛。
“等一等。”
这时又有人横生枝节,插进来一脚。
年轻的男孩拦在出口处。
他刚刚踢完球,头上扎着发带,灰色的运动衫被汗水沁得半湿,贴在胸背,手里攥着从冷柜里拿出来,还没结账的冰矿泉水。
“前面一百米有派出所,我陪你们过去一趟。”
“没事为什么要去派出所?”阿姨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他皱眉道:“要不要去不是你说了算。还有,你弄疼她了。”
穿着西装的店面的经理这时也从里间推门而出,阿姨心下慌张,手里一松,任苒直接甩开她,紧抓着另一侧男孩的衣袖,仰着巴掌小脸红了眼睛。
“你现在想怎么处理?我来帮你,好吗?”对方低头鼓励道。
任苒试探着轻声说:“哥哥,我只想去找我妈妈。你能带我去找妈妈吗?”
“好。”他答应下来。
任苒就这么认识机缘巧合下,认识简唤尘。
住在花园里3号的简唤尘。
那还是在一个夏天。
夕阳陷落,黑暗滋生,路灯在他们前往省剧场的途中渐次亮起来,也一同点亮着,任苒内心秘不可宣的欢欣。
出租车停在剧场外时,天色已经黑透了,省剧场是发光的蛋状,卧躺在城市一隅。
两个孩子被拦在了剧场外,简唤尘去找工作人员沟通,任苒就在那看着今晚演出的海报。
姜觉站位靠前,在其中笑容灿烂。
她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女二号的A角,画着浓厚的妆,成了主角团里熠熠生辉的组成。
另一头的简唤尘在工作人员那里受阻,剧场不能闲杂人等进入,今日的演出又在开场十五分钟后就已经停止售票。
他们要找人,就只能等到一个多点以后的演出结束。
简唤尘无奈地折返,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莫可奈何地摊了摊手。
他又看向海报问:“哪个是你妈妈?”
“这一个,”任苒的手指戳在海报中姜觉的腰际,柔软的纸皮随着她的动作陷下去。
“厉害了。”简唤尘夸奖道。
“嗯,”任苒点头,又说了一遍,“是我妈妈。”
简唤尘打完篮球体力消耗巨大,没来及做补充。
紧跟着又是陪任苒从城市的一头跑到另一头,肚子早就空空如也。
附近没有吃饭的地方,简唤尘便从小卖部买了烤肠、面包和矿泉水。
星空穹顶下,两个半大的孩子坐在晒得尚有余温的台阶,有些狼狈将东西分食。
烤肠在嘴里爆开油香,任苒没有带纸巾,尴尬地抿着唇上的油,理直气壮地问他:“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阿简?”
简唤尘从口袋里抽出纸巾递过去:“这个称呼有点奇怪。如果你觉得叫全名比较生疏,我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我唤尘哥。”
“就叫阿简。”她犟起来没有道理。
“能叫你哥的人以后会有很多。但是叫你阿简的,肯定只有我一个。”
简唤尘为她的自来熟失笑,宽和道:“好。都随你。”
3. 抱歉
她的回忆在此处被叫停。
晏知时放下手里早读不进去的书本,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
时间回到全书开头的那个夏天。
为了财产分割,任家的离婚官司已经拉扯了大半年。
夫妻之间勉强维系的体面,在一轮轮开庭的唇枪舌战中,被扯掉最后的遮羞布。
律师一趟趟往家里跑,出谋划策,使用多重手段。
这个过程对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于是暑假时,任苒被送回了军属大院。
自爷爷过世以后,奶奶身体一直不好,又忧心着任国鸣的离婚官司,整日咒骂姜觉的寡廉鲜耻、自私自利。
这些积怨吐口,恨意长久。
以致任苒宁愿受晏知时的嫌弃,也不愿在家多待一秒。
索性晏知时先退一步,在私人领域分她一角,一个安静读书,一个看漫画,逗猫,吃零食,也磨合出可以和平相处的方式。
只是他仍旧会为任苒头痛。
她似乎有不可抑制的表达欲,每天都在说各种各样的故事,哪怕对方毫无回应。
晏知时又是一个非常看重逻辑的人。
他虽然不爱听家长里短,但是话灌进耳朵里,脑子里就自动形成了画面,他很快就从只言片语中捡出一些不合逻辑之处。
“第一,你家阿姨再生气,怎么会让一个陌生的男孩带走你,你丢了她怎么交代?”
“第二,你从小到大辞过那么多阿姨,你爸招人工资肯定给得高。她们采买有很多地方可以大大方方捞到油水,为什么要为几百块钱丢掉那么好的工作?”
“最后,如果真如你所说她偷钱。你爸爸把钱塞的家里到处都是,她为什么要专门从你的柜子里偷钱,还偷了一张那么明显的,正好那天在钱夹里被你一眼看到?”
任苒不满他的质疑,急急辩解:“这件事我没有撒谎。我和阿简就是这么认识的,他全程可以给我作证。”
晏知时不以为意地说:“我不知道这个朋友是不是你编出来的。他只是来买个水,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陪你去省剧院?他父母就任由他消失几个小时,不闻不问吗?这也很不合理。”
任苒被他的话气到脸色涨红,很大声地说:“是你自己心坏,所以想不到世界上有阿简这么好的人。他就是好!比你好!从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好!比你好很多很多很多!”
“好吧。”晏知时认定她胡说八道了一通,他也懒得去其中挑拣真假。
“你愿意说,那就继续。”一副我看你怎么继续扯的态度。
任苒恼羞成怒,一个甩手,直接将手里吃剩的半包薯片砸过去。沾满调味料的薯片从开口处呈抛物线一路撒,晏知时躲避不及被兜头泼了满身。
“这是我家,你能不能控制一下你的脾气?”他这下也生气。
任苒抱猫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晏知时。你真的很差劲。”
她负气而出,紧接着好几天都没露面。
没了整日里叨叨不停的女声,开始让外婆觉得冷清。自家外孙是个冷淡性子,平日说几句都难有一次回应。
她心里是喜欢任苒的,能来事,嘴也甜,性格娇惯些也不要紧,现在哪个女孩不娇气?
但是显见得,两人又拌了嘴,还吵得很厉害。
老人家眼里,吵得再厉害也不过是小孩子胡闹。
不过两三天后,家里收到戚少桐从S市寄来的成箱水果,外婆就挑拣了一些放在竹筐里,交晏知时给送过去。
他也没说什么,吃完晚饭,趿着拖鞋捧着竹筐就出了门。
走到那扇从没踏入过的门前,晏知时停了许久,然后敲了敲紧闭的朱红色铁门。
天色已经很黑了,路灯也定点亮起来,眼前的小楼紧闭着大门不见一丝光,像是无人居住一样,有些瘆人的寒意。
他等了许久,或许一两分钟,无人回应,又敲了敲。
“来了来了。”终于有了人声。
过了二十多秒,院子里有匆匆的脚步声,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粉红短袖的中年妇女,她眼神浑浊,像是刚刚睡醒,问他:“你找哪位?”
“我是隔壁戚家的,我外婆让我来送点水果。”晏知时说。
“哦哦哦,感谢感谢,”阿姨将他手里的竹筐接过去,客气地招呼他,“要不进家里喝口茶?”
晏知时抬眼望着黑乎乎的没开一盏灯的楼,问道:“任苒不在家?”
“不在呢,”阿姨打了个哈欠,“她出去玩了,怎么也得晚上七八点回来吧。”
“那我不进去了。”他礼貌地说。
“行,你稍等我把水果倒出来哈。”
阿姨折返回屋,终于点着了客厅的灯,晏知时看清里面的陈设。
四方的八仙桌和两条长椅,一张老人的黑白相片挂在正中,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多余的东西。
他突然开始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待在家里的原因。
办完了事,晏知时拿着空的竹筐折返,他想着任家那个死气沉沉的样子,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
路过小区旧的篮球场,四周的灯泡亮着能照亮整片场地的灯光,树影憧憧,摇蚊大片聚在灯光以下,黑乎乎的一团。
他在这时抬眼,看清马路对过迎面而来的那道熟悉又寡薄的影子和陪在她身侧高个的男孩。
“明天不轧马路了,蚊子给我咬得满是包。”
她娇气举着手背,埋怨着给他看。
那男孩含笑:“明天去省图好不好?我陪你做暑假作业吧,买上奶茶来接你?”
“好……”任苒的回答没讲完,因为她终于看见了晏知时。
她在那一刹突然精神一震,拉着男孩的手,横穿过马路,径直堵到晏知时的面前。
她得意洋洋又不无讽刺地说:“介绍给你认识一下,这是我虚拟的朋友。阿简,简唤尘。”
对方大概率是已经从她的口中听说过什么,非常主动地打了招呼。
晏知时冷眼看了,这是她不再出现的原因。
不是为了生气、赌气、骨气。
只是因为她有了更好的选择,所以晏知时作为备选项,已经没有再去主动上门的价值。
晏知时看透这一点,捏着竹筐,低垂着眼睫,为自己刚才汹涌的愧疚感觉得可笑。
他面上不显,礼貌打招呼:“你好,晏知时。”
军属院管控严格,进出手续繁琐。没有正当理由,除了住户亲自去门口领人,不然外面的人进来一趟非常困难。
简唤尘同任苒大多数时候约在门口,出去消磨一天,然后将人送回。
偶尔她也撒娇,从门口到家里那段也不想一个人走,就让简唤尘填许多表将她送进去,再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出来。
他玩笑说:“我好像参加舞会,被限时退场的仙度瑞拉。”
又一天的中午,气候炎热。
简唤尘提前到了院子外面的便利店等她。
不期而遇上出来买东西的晏知时,两人点头打了个招呼。
老板坐在柜台前,磕着瓜子看狗血苦情剧。
晏知时付完款没急着走,他倚在柜台前,拧开了矿泉水瓶往下抿了一口,说:“你和任苒关系挺好的。”
简唤尘蹲下身,从冰柜里找她前一天指定的饮料,不经心地答:“是。我们认识很久了。”
晏知时握着矿泉水的瓶身,指尖冰凉,看着简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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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挑出一瓶桃子味的汽水,突然开口发问:“你会不会觉得她有点问题?”
空气中有一瞬的静。
老板手机里女人的哭啼仿佛在一瞬间被按下暂停。
“什么问题?”简唤尘抬头疑惑地问。
晏知时略微停顿:“她好像,有点极端。”
“那是什么意思?”
“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性格比较作,要求成为人群中心和焦点。对异性有一些暗示性和依赖性的语言和行为,实际上感情肤浅表面,口不应心。”
“我翻过我母亲的书,这种情况很符合,表演型人格障碍。”
简唤尘皱着眉,他拿着桃子饮料放到柜面上,偏头问道:“你们不是朋友吗?为什么要这么说?”
晏知时说:“我没有经验,不能确定。但是这种不正常,是需要心理介入治疗的。”
简唤尘没答话,他的肩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任苒穿着一身白色裙子,带着宽沿的遮阳帽站在他的身后。
宽阔的帽檐挡着上半张脸,只有下巴尖尖地露着,红嫣嫣的嘴巴含着笑。
她觉得很有意思地说:“你给我诊病,为什么不直接问问我呢?”
“晏知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你说的那个病。”
“但是你背着我,跟我的朋友说我坏话,这种行为本身也不怎么磊落。在批判别人之前,我觉得你可以自我反省一下。”
她不想再同晏知时说话,转过身去:“阿简,我们走吧。”
///
晚间冲完凉水澡,房间里没开灯,晏知时的脖子上搭着毛巾,坐在床尾戴着耳机翻着歌单。
突然发现一条陌生号码新传进来的消息。
[谢谢你那天送来的水果。如果之前对你生活造成了骚扰,我表示歉意。-RR]
晏知时看着那条消息,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有失风度而抱歉,编辑了很长的短信发过去,却如石沉大海。
他猜自己可能是被拉黑了。
三周的时间转瞬即逝,戚少桐来燕山接晏知时回家。
晚间饭桌上,一家三代闲话家谈,又扯到任家。
“离掉了,”外婆叹口气说,“前两天判完的。听说分出去不少钱,好歹是离掉了。”
“孩子给谁了?”戚少桐盛着米饭,一边问道。
“跟她爸啊,她妈又不要的。就孩子这事儿她第一个甩得最干净。”
“也能理解,”戚少桐戚戚然说,“女的才30吧?长得漂亮也有名气,现在有钱了,不带姑娘好再找。”
“孩子可怜。”外婆说。
戚少桐附和一句:“是。就孩子可怜。”
那天晚上,简唤尘照例将任苒送到了小区的门口,她自己踏着月色下斑驳的树影,一蹦一跳地回家。
这次的门前,等了一个不速之客。
晏知时不知等过了多久,看到任苒,慢吞吞从花坛边站起来。
他们对视了许久,任苒还是决定当作没看看,越过他,站到了门前。
晏知时在背后问:“我上次给你发的信息,你看到了吗?”
任苒从口袋里翻着钥匙,充耳不闻。
他说:“我明天要回S市了。”
她还是毫无反应。
“任苒,”晏知时突然喊她的名字,“你还愿意把那天的故事讲完吗?你去剧院找你的妈妈,然后呢?你找到她了吗?”
她的眼神看过来。
任苒抿了抿唇,停了那么一瞬。
然后隔了很久,又扭头回去:“晏知时,我不想告诉你后面的事。”
“你不是我的朋友了。”
4. 真假
他们一起分享过半个喧闹的夏天。
拧开瓶盖“呲——”地一声从底部冒出泡泡的桃子汽水。
身旁女孩看着漫画,偶尔抽风,脸埋在书里发出哼哧扰人的笑。
或者突然生气,抓着老猫一通低低窃窃喁喁私语,讲不知谁的坏话。
偶尔她也殷勤,帮外婆泡茶切水果,脸上乖乖地听她说老辈的故事,暗地还不忘使坏,偷偷踩住他的脚。
嗯,还有。
那次被刻意忽略,双方都再避之不谈的亲吻。
都在那个夏天。
任家门前,高大的香樟铺陈的枝叶如伞盖一般遮天蔽日,紧紧阖上的朱红大门犹有余音。
真正发生改变的,是短暂萌芽的情谊。
葬送于这一句伤人的告别。
像沉入湖底的石子,涟漪荡过一荡,再也没人知晓它在那里。
///
那后来也不是没见过她。
十二三出头的年纪,每次见面都变化很大。
第二年的中秋,外婆雅兴上来,围桌煮茶,邀他们在院子里赏月。
戚少桐将月饼零食摆上桌面,又扫掉一些瓜子果皮扔出门去,她提着垃圾袋,在转角遇到蹲在地上玩猫的女孩。
“小苒?”
对方侧头,露出皎白的侧脸和黑黝黝的瞳。
“阿姨好。”女孩又抽条了一节,身材细瘦,她抱猫起身,任由猫爪蹬脏她浅杏色的外套。
戚少桐有些洁癖,对小动物尤其不喜,猫不许上楼也是她立下的规矩。
肮脏秽迹在洁癖眼里有些扎眼难受,她又怜惜任苒父母离异,没人教养,客气道:“要不要到家里吃口月饼?”
“不用了阿姨,”她脆声说,“我刚从外面回来,奶奶还在等我呢。”
“那行。”
她转头对院里唤道:“知时!拿两个月饼出来!”
没多久,晏知时穿着黑白卫衣,提着红色塑料袋慢悠悠地走出来。袋子里装了几个月饼,又塞了一些板栗瓜子,他无声地递给她。
青春期男生的个头蹿得比女孩更快,伴随着剧烈的生长痛,天天喝牛奶补钙还是抽筋发麻。
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任苒仰视他了。
戚少桐笑道:“外婆不是说你们玩得蛮好,怎么现在那么生疏?有矛盾吗?”
任苒咬着唇,低头笑:“没有的阿姨,知时哥哥有点腼腆吧。谢谢您的月饼,中秋快乐!我先回家了。”
她放下猫,拍了拍袖口的灰,愉快摆手做了道别。
晏知时也没有停留,转身也回了院子。
又过一年,老猫死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春日。
外婆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一直在长吁短叹,难掩低落。
戚少桐在这方面没什么同理心,对着电话说:“我一直就不想叫您养。家里猫毛到处飞,对呼吸道也不好。现在没了,终于干净了。”
“您也别为个猫太伤心,它这辈子不是挺好?跟着您有鱼有肉地过了这么十来年,也算长寿,很不错了。”
这通电话也没持续几分钟便不了了之。
戚少桐转眼抛之脑后,在她看来,一只猫的生死也不太值一提。
所以晏知时是到暑假回家,才知道猫没了。
老人家说起这件事便要难受一阵,他也只问了几句。
后来黑了天,他一个人去球场打篮球,三分跳投,跨步上篮,热得满头是汗。
期间余光看到推开铁丝网门进入,坐在看台上的人,没有吭声。
任苒拿着他放在看台上的冰水,蹭在脸上纳凉。
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他终于退场下来。
任苒将已经没有凉气的水递过去,他却没有接,胸口起伏,喘着气,抓着钥匙手机转身就走。
她在这时开口说:“晏知时,你知不知道猫在哪?”
晏知时没理她。
下一秒,整瓶矿泉水被重重砸在脚下,瓶身受巨大冲击爆裂而开,水瓶在地上滚了又滚,黑色水迹漫了一大片。
他仍旧没回头。
再到第三个漫天飞雪的冬日。
多年未见的任国鸣,生平第一次提着礼品上门戚家拜年。
任苒穿着樱花粉的毛呢大衣,蹬着柔软的小羊皮靴跟在他的身后。
她终于摆脱发育期的瘦弱,长了一些肉,整个人白里透粉,细腻甜润,像是香喷喷的软桃。
戚少桐与晏波交换了一个眼神,热情地招呼他们落座。
任苒不耐烦成人间的交际,笑吟吟地问:“知时哥哥在家吗?”
戚少桐端着果盘往他们面前放:“在呢,小苒。正好,你上去喊他歇一歇,定时放松放松眼睛。”
“好的。”
她得了御令,脚步欢快地上楼。
那年年底K省中商银行副行长受贿落马,官方公告还没有发布,晏波接到调令的事情已经提前被泄漏。
他本已算是炙手可热,当下更如繁花着锦、烈火烹油。
来访者蜂拥而至,几乎踏破门槛,晏波随妻子待在军属大院,才勉强躲得一些清净。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千防万防,隔壁那个向来狂傲,不拘一格的任国鸣会在这时主动登门。
任国鸣没说来意,只是捧茶聊天,闲话家常。
他也是风里雨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了,说说场面话,拉拉关系,也是信手拈来。
他是从晏知时开始问的。
问他期末考试考得如何?能排多少名?听说他学习之余还在打竞赛?这么厉害有没有什么诀窍?
戚少桐拦在晏波前面,捻着些没轻重的问题答了。
任国鸣紧跟着又问:“明年中考,知时回来考吗?小苒现在在燕大附中,明年要是知时也考进来,说不定能做同学。”
戚少桐笑着没有做声。
任国鸣不觉尴尬,捧着笑:“也不是我自吹自擂。小苒别的不如知时,就是性格热闹、活泼,讨老师喜欢。要是知时决定回来了,附中有好老师我也提前给你打听打听。”
戚少桐起身,给他杯子添满,客气道:“还没定好呢,现在变数比较大。”
此时,二楼的书房自任苒推门而入起,就陷入了诡异的氛围。
她慢慢磨蹭着想安静一些,但是惯性的趋向,使她又忍不住发出一些噪音,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时间仿佛又退回三年前。
晏知时已经没法读书,他摘下眼镜,头疼地揉着眼眶。
她在这时莫名其妙地开口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晏知时皱眉问:“什么?”
“我当时说,不拿你当朋友,是假的啊,”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还生我的气吗?”
假吗?
三年讲一句话,还砸了他一瓶水,难道是朋友吗?
晏知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撒谎。
任苒仿佛不觉自己蹩脚,还在努力解释。
“我真的是很喜欢那只猫,”她蹲到他的身边,握着椅子扶手,眼巴巴地看着他。
“老人家讲‘死猫挂树头,死狗弃水流’。我想它那么喜欢玩耍,肯定不愿意被困在树上。所以,我找个地方把它安葬了。”
“那一天,我是想带你去看看的。晏知时。”
“可是你不理我。”
她越讲越委屈,差点要哭了。
晏知时静静看着她表演,像是一出丑剧。
他在演出将谢幕时,突然嗤笑:“谁陪你去埋的猫?你的朋友,阿简?”
“没有他的事,”她的声音低低,眼神泛红却清澈坚定,“是我自己去的。”
“都是我自己处理的。”
她勉强挤着笑,伸手握着晏知时的手背,晃了晃说:“你不要生我气了啊。”
“好不好?”
晏知时垂眸看她,表情没变。
///
再一年。
闹钟响起的时候,外面初冬夜的残月还没有褪完。
浅白的弯弧勾在天上,外面的天还是灰蒙蒙的,路灯没有灭。
时间指向北京时间六点整。
门外早有窸窣的脚步响动,
隔壁床在被窝里翻了身,碾得床板的木头吱呀晃。
谭杳睁了眼,在床上醒了半分钟的神,狠狠心,离开温暖的被窝,迎接彻骨的寒凉。
她拿着漱口杯和洗脸盆去了水房,里面已经被学生陆陆续续占满,满屋里此起彼伏的呵欠连天。
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睡得不算好,黑眼圈有些重,疲乏写在脸上
谭杳家所在的平湖区原本属于江临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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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行政区划的变更,平湖区在当年二月里被划归了省会燕山。
她父母早年离异,被母亲拉扯长大。今年中考结束,谭杳成绩很好,在区里也能排上号。
区內重点高中向她伸出橄榄枝,开出了诱人的条件,高中三年学杂费全免,还能在学校里给妈妈安排一份工作。
但是妈妈觉得女儿学习好,有更好的机会当然要积极争取,于是鼓励着她走出去,把志愿填到了离家80公里外的燕山市区。
就这样,谭杳在时年9月考进了K省顶级重点高中-燕大附中。
早饭在食堂里排队耗费了一些时间,她到教学楼的时间有些迟。
手里捏着没喝完的豆浆,匆匆跑过一间间读书声朗朗的教室。
进教室的时候,老师还没有到,她习惯性打眼望向自己的座位。
任苒手托着腮,坐在靠墙的内侧,手里翻着语文课本,在自习也没读出声。
谭杳走到座位旁,觑看一眼。
她托腮的指尖带着裸色的粉,清透地折着头顶的光,头发在强光下看出隐约的蓝调。
校服的内里,米色的羊绒衫从领口露出上半截,拢着天鹅一般的长颈,有一条细细的锁骨链悬在校服敞开的空档。
谭杳放下书包,将豆浆搁在桌上,问后座要回自己的数学错题集。
后座的女生立起书封,用嘴型无声地问她:“她怎么来这么早。”
谭杳垂着眼睛,回了一句:“不知道。”
同桌任苒与她,大约是这个校园内的两个极端。
任苒中考没参加,靠名额从附中初中部直升上来,混得开,玩得开,处处都是朋友,家庭条件是肉眼可见的好。
听说她父亲是公司老总,母亲是知名话剧演员,前两年一部话剧在全国做巡演,到燕山市站时还往班里统一赠过票。
而谭杳,是附中万千汲汲营营的学子中毫不起眼的一枚。
她曾是区内优等生,长期享有老师的重点关注,考上了燕大附中,在激烈的竞争大环境下,所有的优势都荡然无存,
只有第一次的月考后,班主任林老师曾经将她喊到办公室里,单独说过一次话。
“谭杳。你这次月考成绩与入学相比没什么进步。平稳有余,但是特色不足,没有什么特别亮眼拔尖的科目。你这样,后期提分会很难。”
他话锋又一转。
“你的同桌任苒,是一个很特别的学生。我安排你们坐在一起,也是希望你们能互相借鉴学习。”
“她有自己的优点,但是直接点说,她的个人发展道路对别人没有参考和借鉴意义。”
“老师还是希望,你能专注于自身,不要太受她个人风格的影响。”
“如果确实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和困扰的话,可以随时给我反馈。”
谈话至最后,大部分的篇幅,其实都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谭杳的指甲掐着手心,她心思敏感地解读林老师的言外之意。
因为你很老实,很普通。所以把你放在了一个很不普通的学生身边。
你无需跟她交友,只是做一个看管者,不要让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经过这次谈话,谭杳猝然升起许多不甘和愤怒。
到附中就读,谁不是家里千宠万爱的儿女?
妈妈那么辛苦地送她来附中,为什么她要甘于自认平庸到只是一个话题女王身边的配角?
她厌恶来自师长隐性标签性的评价和认定。
但是学校并不是乌托邦。它自有一套标准与法则。
谭杳没有特长,成绩不够拔尖,达不上引人瞩目的正向标准。
她中不溜丢地挤在茫茫多的学生中间,压榨着自己每一秒的休息,努力把自己的成绩提升得更好更漂亮。
对比着同桌每日里光鲜亮丽,书包里随时掏出的五花八门的请假条可以迟到早退,却不得老师的一句重话。
课堂提问时,除了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外,最优先喊到的名字永远是“任苒”。
世界多不公平。
她大约是从那时,将对这种隐性不公的厌恶,移情到身边那个因为出身而总是在享有特权的女孩身上。
她们整日坐在一起三个月,却没有说过几句话。
谭杳比这个学校里任何一个人都讨厌她。
5. 依赖
等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天色阴翳,蒙着黑的顶空渐次挂出一粒粒黯淡的星。身边的座位早早就已经空了。
铃声中,后座拿笔戳谭杳的背:“校外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听说很不错。我们去买点面包吧,明天当早餐。”
她应声下来。
晚饭就没有在食堂吃,去了校外一家很火的面馆。
很小的门店,内里被油腻腻的几张小桌挤满。
发黄的塑胶门帘挡住寒气,老旧的空调吹着浅浅异味的暖风,谭杳一边拿抽纸擦着桌面,一边同后座聊天。
她们都是从外校考进附中,关于课业、生活,对于老师、同学,总有无穷尽的内容可以分享。
天冷的时候就很合适吃面条,谭杳嗜辣,面汤上铺了厚厚一层红色辣椒碎,吃到最后,浑身热起来,鼻尖上都是汗。
吃完饭从面馆出来,穿过两条街,马路的斜过就是甜品店。
红灯禁止行人通过,路灯亮着白光,排成两道平行的虚线,斑马线前车流汹涌。
“啊,那不是……”身边人戳了戳她。
谭杳远远望过去,临窗一张长桌,任苒坐在窗边的位置。
她躬身屈伏,面前一杯奶茶,左手手背垫着下巴,右手拿了个圆咕隆咚的东西在桌面上滚着。
“啊……是任苒哎?”
谭杳心里厌烦,不想过多关注她:“咱们买了东西就走吧。”
她们进了甜品店,谭杳目不斜视地拿着托盘挑挑选选,而后座则一直难掩好奇,透过货架的空隙不停张望着任苒是同谁有约。
“简唤尘去外省参加化学竞赛什么时候回来啊?是不是再过两个周就差不多了?”女生兴致勃勃道。
班级里都知道,任苒好像是有男朋友的。
任苒在校内的男性女性朋友很多,真正经常与她出双入对只有一个。
简唤尘是高二年级有名的物化班大神,相貌清俊,性格友善,在校内人气非常高。
听说两人是发小出身。
虽然双方没有正式亲口承认,但是他们在一起这件事,是很多人默认的事实,也是话题度极高的谈资。
后座一直想当做偶遇地上前同任苒打声招呼,看着谭杳坚定撇清的神色,只能不情不愿地选择作罢。
她们排在结账的队伍里,女生悄声问她:“都做了几个月同桌。你和任苒关系怎么那么疏远啊?”
谭杳没吭声,她又问:“简唤尘是不是跟她男朋友呀?他们总在一起,是不是已经好了?你清楚吗?”
“我跟她没那么熟,隐私这些我也……”她话没说完。
身后男声低低地说:“往前。”
谭杳这才发现,队伍已经排到她。她下意识回头一看,高大的男生穿着黑色卫衣站在身后。
他戴着蓝色鸭舌帽压着低低的帽檐,看不清脸。
但是距离贴得很近,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清爽干净的柑橘味道。
她一时赧然,小跑两步,到收银台递过托盘去。
后座紧紧跟在侧旁,捏着她的手,挤眉弄眼,激动又夸张地用表情无声地示意道:好帅啊!
谭杳没好意思再回头看,只等着结完账以后,提着袋子匆匆一瞥,正好男生等得无聊,抬手调整帽子,手臂恰好挡住脸。
行了,这下什么也没看到。
晏知时点了柠檬茶,背着书包走到桌边,将饮料随手放上桌面,从包里掏出试卷,默不吭声地坐下就开始做题。
任苒本来学习得有些烦,终于等到他,却连句闲话都没有,直入主题。
当下那股作劲儿上来,非常不安分地从桌下踢了踢晏知时的脚。
他抬眼,与任苒对视着。
她笑眯眯地亮着自己的手到他的眼前:“新做的指甲,好看吗?”
“还好。”他低下头,敷衍地答道。
她又问:“头发呢,明不明显?”
手指抵着嘴唇,他的眼神扫过卷面,随口答:“看不出。”
任苒心里骂了一句臭直男,脚下没忍住又踢一下。
这下终于让晏知时放下笔,他后靠到椅背上,皱眉语气很差地问:“干脆一次讲完?”
她没恼,像献宝似的拿着手里圆乎乎的东西往他面前凑:“你看这个,搞不搞笑,莲蓉月饼。”
晏知时没有get到她的点,面无表情地问:“莲蓉月饼,搞笑在哪里?”
“哎呀。这是我从前台的那个框里专门拿一个玩玩的。本来觉得这个时候做月饼已经够离谱了,结果只是莲蓉,没有蛋黄。你说是不是纯纯的诈骗?”
他问:“谁说莲蓉月饼要有蛋黄?”
任苒抖机灵道:“这不就像英文里的固定搭配,比如依赖,rely on。”
晏知时的神色一下有些许莫测,他延伸着这个话题,又有些走偏,他问: “就像你一样,干什么都得有个固定搭配?”
任苒被他直视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舒服,心烦地将月饼往怀里收,含糊道:“你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没防备,塑料包装袋一响,月饼脱手,晏知时已经往自己口袋里装进去。
他低头转着笔:“下一次。不吃的东西,不要买了。只是为了玩玩,浪费。”
“还有,”他漫不经心地说,“及物动词也很多,学学它们,自己的时候也独立一点。”
晚间,任苒躺在床上,简唤尘趁着集训结束,洗漱休息的空档期给她拨了一通电话。
当下开地暖干热,不开又有些凉,她抱着被子,把自己裹成茧蛹,对着电话无聊地唉唉叫唤。
“阿简,阿简,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看天气预报,北边是不是很冷?你带够衣服了吗?”
简唤尘在电话那头笑:“屋里有暖气,不冷的。等考完试,出结果就回来,如果顺利能谈签约,估计会再晚一点。”
她一下裹着被子坐起来:“那我不着急催你了。你慢慢来,你这么厉害,别有压力。”
竞赛面对着是全国大浪淘沙的出的这么上百个竞争者,人人专研此道,点灯熬油,全力以赴,哪有没压力的讲法。
但是此刻简唤尘听着她的声音,轻松又平和地说:“懂事了啊。”
“我没什么压力,别为我担心。”
“我完成了,会尽快赶回去的。”
楼道的感应灯随着说话起落明明灭灭,简唤尘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莹莹月光,和纷飞的鹅毛大雪。
他想起书里读到的北国风光,与眼前一模一样。
燕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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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的风雪,每年冬天,雪小而吝啬,一年下个一两场,甚至积不起来。
她若在这里。
心里莫名的情愫涌动,简唤尘没忍住地脱口而出:“我很想你,小苒。”
戚少桐端着热水进晏知时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浴室洗漱。
她将滚烫的水杯放在书桌上,随手替他收捡衣物。
拿起他搭在椅背上的卫衣准备放衣柜里挂好,却微妙地察觉到分量异样。
戚少桐下意识顺手掏了一下口袋,从其中摸出一枚小巧的塑料包装的月饼。
正好晏知时从浴室出来。
戚少桐拿着月饼问他:“从哪弄来的?糖分太高了,要少吃。”
晏知时淡淡道:“没吃,看个新鲜,买着玩的。”
于是她将月饼放回了桌面上,想想又嘱咐了一句:“吃完记得刷牙。”
深更半夜,晏波被身旁辗转反侧的窸窣声吵醒。
戚少桐实在睡不着,爬起来按亮了床头的夜灯。
晏波用手挡着光,懵圈问:“怎么回事?”
戚少桐的倾诉欲一下如洪水破闸,不吐不快地仔仔细细讲了一通月饼的事。
晏波觉得她小题大做:“不就是月饼……”
戚少桐抡圆了眼睛,狠狠地拍了他一下:“什么叫不就是月饼?”
“你儿子吃甜吗,平白买个月饼玩?怕不是有女孩送的他……”
晏波翻了个身背过去,嘴里笑话她:“这孩子才多大,恶婆婆的架势就出来了啊!”
戚少桐不服:“晏波,你这话没良心。我是不是为孩子好?咱们俩研究生那会儿才谈对象,他现在那么小,懂什么情啊爱的?”
“总归是个男孩,还怕吃女生的亏吗?”
晏波觉得她神经过敏,小题大做。
戚少桐被堵到没话,气得关了灯,也拿背对着他。
晏波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你从S市回来,整日围着孩子,一双眼都在他身上,眼界都闭塞了。”
“老牟给你介绍的工作,你去了解过了吗?看得怎么样?”
戚少桐在S市的时候,是搞文字工作的,在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将就着晏波调岗和晏知时的转校,辞了职。
这大半年多来一直待业在家,边找边看,一直没有合适的。
前段时间,晏波的好友牟临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作,去省话剧院当编剧,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清闲,也能顾上家里。
戚少桐讲起这件事叹了口气。
“我原本觉得还挺好个事儿,后来去那看着演员墙,我想起来了。”
“国鸣他前妻,不就是在话剧院当演员的吗?”
她知道晏波浑浑沌沌的肯定没对上号,又推了推他,提醒道,“就是任苒,她亲妈。”
“那又怎么了?”晏波问。
“这一年多,小苒跟知时走得蛮亲近的,我要是去跟她妈做同事,会不会不好?”
“你这就想多了,”晏波说,“大人的工作哪能受孩子影响?再说是亲妈,又不是后妈,你走近一些又怎么了?她还能不认自己妈吗?”
戚少桐想了很久,迟疑地认同了:“是这个理。那我明天,再去话剧院看一看。条件差不多,我就签了啊。”
6. 闲事
周六的一大早,徐梅提着从超市买来的新鲜蔬果,返回了花园里17号。
今天天色不好,从公交站走进小区的路上落了几滴雨水,大风席卷枯黄潮湿的草木,被吹落的叶掉下来沾在外套上。
她在门外,将塑料袋放在地上,仔仔细细将衣服上的落叶都捡干净了才推门进屋。
徐梅今年不到五十岁,做家政快二十年。
她是住家阿姨,刚来的这户人家做事不久,因为没什么人在家,所以日常很清闲。
只是来前也被嘱咐说这家的小姑娘有些难搞,脾气很大。
最高记录是一年辞了四个保姆,想赚点快钱可以去一试,万一被辞退了也不亏损什么。
但最好是万事小心一些,别叫她挑出什么毛病,闹得难看。
别墅里开了地暖,寒气被隔在大门外面。
这两天气温降得厉害,小姑娘前一天有些咳,徐梅备好了材料,上灶煮上百合燕麦粥,大约又过了三十多分钟,便听到楼上踢踢踏踏的脚步。
白色楼梯的转角,浅灰混纺的衣角一闪而过。
任苒穿着睡裙下了楼,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新闻,翻着手机消息,又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踱到厨房里。
她慢吞吞看了一眼灶上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舔着汤煲,对徐梅说:“阿姨。下周六,是我们学校家长会,您穿得体面一些,替我去一趟。”
“啊……”徐梅正低头处理中午要做的鱼,闻言局促地放下食材,用一旁干净的帕子擦了手。
“之前说好了,我下周六休假。而且这个、家长会,由我去是不是不合适,没有其他的人了吗?”
“可是我之前的家长会都是阿姨开的。”她皱着眉,像是懒得废口舌解释这件事。
随即又不置可否地说,“您下周六的休假可以往后面调一天,家长会的事情,会额外给你算钱。”
一直以来,徐梅也隐约察觉到任苒身上的有些地方,确实与普通家庭出来的、正常的女孩不太一样。
她第一次被介绍人带来花园里17号的时候,别墅的大门敞着,秋天午后暖融融的光铺满内厅,小姑娘坐在沙发上,拿着游戏手柄,被她身旁的男生指挥着,攻击屏幕上毛茸茸的可爱怪物。
按键噼里啪啦响过一通,最后还是她操纵的小人被击倒,屏幕变成了灰色。
“我的手指都要断了,”她哭丧着脸撒娇,“这个一点也不简单,阿简,我不跟你打双人模式了。”
男生哄她说:“再试一把,好不好?你记得跳起来的时候,要按背后这个键……”
“不行的话,我们再换回刚刚运动的那个,打网球?1V1,还是2V2打人机?”
介绍人没忍住,咳了一声,屋里两个人看过来。
小姑娘伸手,朝着她们摆了摆,笑容天真可爱:“是我爸叫来的阿姨吗?进来吧,不用换鞋的。”
徐梅第一次见到任苒,觉得她长得很乖巧,外向活泼,全然不是想象中顽劣不堪、叛逆任性的样子。
但是随着相处,徐梅渐渐察觉,在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会展现出非常阴晴不定的双面个性和因极度自私缺乏同理心。
她会在背后对来客评头论足,肆无忌惮地谈论他们的着装、家庭、花边新闻。
会在相处和睦的情况下,突然因为一点小事不合心意就发脾气。
也比如这次,徐梅很早以前就定好了下周六的休假,也同任苒说过,是因为女儿要第一次带男朋友回来。
任苒当时答应得爽快,却又突然改口反悔。
如今她一口一个喊着阿姨,态度却没带多少对长辈的尊重,随口不离的‘钱’,是在反复强调着这段强势的雇佣关系。
徐梅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晚上洗漱完,在房间躺好,徐梅给女儿电话一讲,对面直接就炸了锅。
“她自己是没爹没妈吗,非得要您去开什么家长会?民国都亡了多少年了,还拿自己当什么呼来喝去的资本家大小姐?”
“下午就去个半天,”徐梅没能拒绝掉,自己非常懊悔,“本来打算给小张做一桌菜接接风,那晚上还是去饭店吃吧?我周末再给你们做。”
“不是这么个事儿,妈,”她怄不下这口气,“您干脆这次就辞职别干了。犯不着被个小丫头手拿把掐。”
真要辞工,徐梅又舍不得:“你不知道,这家除了小姑娘脾气不好,其他真的没得挑。没什么活,工资又开得高,其实她也不是总这么不讲理……”
“说来说去,您还是要去做!”女儿气得不轻,“那您就继续放着亲闺女带对象回家,给别人当妈去开什么家长会!”
到下周六的那天,徐梅还是换上了原本特意准备的衣服,替任苒去参了会。
勉强挨过对彼此都毫无意义、味如嚼蜡的三个小时,任苒将徐阿姨送出了校门。
她们刚到公交站牌旁,一辆汽车停在面前,车上冲出一个烫着卷发,红色外套的女人。
驾驶座也开了门,一个男人紧跟着在后面,伸手想要拦她,但没成功。
徐阿姨第一下没反应过来,被女儿拽到身后护住,她对任苒发问:“这事你就是故意的吧?”
任苒面无表情地问:“你谁?”
女人语言锋锐地说:“自家一塌糊涂,见不得别人家庭团聚和睦?”
任苒转过头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女人拽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将她侧过去的身子又旋回来,逼着任苒直视自己:“我妈领你家工资,不是卖给你,她领钱是做事,不是为了受你的气。”
站牌旁人流汹涌,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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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学生和家长好奇地望过来,男人和在旁说:“好了,少说两句。”
任苒冷眼看着徐梅,她拉扯着女儿不让继续说,却也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立场上坚定得像同盟军在对抗外敌。
她觉得很可笑:“你妈妈不是成年人吗?不想来的话,谁能强迫了?我也没有亏待她,明码标价的,姐姐。不过她是想赚这份钱,要你在这多余立什么牌坊了?”
年轻女人被她傲慢不知悔改的态度激怒:“你小小年纪,讲话嘴巴里放干净点。”
开完家长会,谭杳带妈妈去了一趟宿舍,两人合力换了新的床单四件套。
本来说要一起吃晚饭,单婷看着天色还早,又说不用了,趁着天还不黑,坐车就回平湖了。
她们刚到公交站牌,就看见人群聚集中异样的骚动,争执起来的几个人被人群单独隔出来,像是有一片无形的真空地带。
单婷看清情形,满脸疑惑地问:“那不是你同桌和她家长吗?怎么吵起来了?”
谭杳从同学那里看过任苒妈妈的照片,年轻又漂亮,跟今天来开家长会的并不是同一个。
但是她向来不多管任苒的闲事,也没为她现在当众出丑感觉到什么快意,只装作没听到、没看见地对妈妈讲:“那我不留你吃饭,你今晚回去别吃白水煮面啊……妈!”
单婷径直挤进了人群,她矮矮的个头,穿着很多年旧的黑色羽绒服,拽开年轻女人不依不饶地握着任苒的手腕,将她护到身后。
很大声地冲他们讲:“你们几个成年人欺负小孩做什么?大庭广众下吵得难不难看?”
“这是学校吧!你们几个是不是学生?在这里找个孩子麻烦?”
“行了行了,”男友也觉得闹得过头,见势在旁说,“赶紧走吧,这边是公交站,禁停,要扣分的。”
徐梅的女儿这才算完,拉着她妈的手,一家人上了车。
看完了热闹,人流又恢复了正常,谭杳不情愿地走过去。
她看着单婷握着任苒的手,安慰她:“没事的,有问题找家长,不要跟成年人吵,吃亏的。”
“你手好凉,回去多加件衣服,别贪漂亮,受冻了。”
“妈。”谭杳在旁喊了她一声。
任苒看了一眼谭杳,又看了一眼她妈妈,手抽出来,放回口袋里。
“谢谢。我先走了。”
她转身,拦下了一辆过路的出租。
“她的事情您别多管,”谭杳看着她坚定果决的背影,气任苒的不知感恩,对单婷埋怨道,“她家庭条件很好的,用不上咱们上赶着示什么好。”
单婷问她:“刚刚那个不是她妈妈吧?”
谭杳没吭声。
她就明白了,叹了口气说:“她家里什么情况,怎么找人来开家长会还能吵起来呢?”
7. 喜欢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任苒趴在人行天桥道的横杆上接到任国鸣的电话。
身旁的中年男子捧着吉他,唱着九十年代的港台怀旧金曲。
风猎猎地卷着长发舞,她堵着耳朵,挡住嘈杂的电流麦的声音,对着话筒说了句:“喂?”
“你跟徐阿姨又闹什么?”任国鸣那边吵得很,男人的大嗓门呼呼喝喝地争酒扯闲,衬得任苒声音微小。
她垂着眼,昂贵的指甲扣着锈迹斑驳的栏杆上所余不多的油漆,简短地概括说:“是争了两句嘴。”
任国鸣在饭桌上显见得没什么耐心:“你也给我省点心。平时见你也没别的毛病,怎么就整天爱跟着阿姨较着劲?”
“你知道现在给你换个家政多麻烦?都晓得你很难处,但凡有点经验的,开多高的价都不愿意来。徐阿姨那么好的性子你都处不来,还要怎么样?”
她在电话那头笑出来:“我也没说要换人啊,您急什么?”
“今天是吵了,但是徐阿姨女儿今天说的挺对的。”
“我就是有爹生,没娘教。生活不如意,看不得别人好,所以连个能开家长会的人都没有,只能赖着阿姨,破坏别人家里的团聚。”
“别人哪一句说得不对呢?爸爸。”
任国鸣第一次从任苒嘴里听到这样怨怼的话,脑子都懵了。
他愣神的那几秒,只听听筒里“嘀——”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
戚少桐定下了下个月一号正式到岗上班。
她终于了了一桩心事,心情大好,开完家长会去逛了半天市场,买了些鱼虾做了满桌的菜。
晏波也难得推了应酬,准点回了家。
夫妻俩备好晚饭,晏波又拿了一瓶红酒,到晏知时的房间门口,敲了敲:“出来吃饭了。”
过了几分钟,房间门被打开,晏知时一边套着外套,一边去到门厅,换上了鞋子。
晏波奇怪地跟过来:“大晚上的,你去哪?”
晏知时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按着消息,然后起身:“任苒爸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好像不太好。我去看她一眼。”
晏波说:“要不要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清楚,我去看一下。”
晏波看了一眼尚且热火朝天的厨房,低咳了一声,说:“大晚上的注意安全。”
“要是小苒没什么事儿,给我发个消息讲一声。”
“知道了。”他起身拿上了钥匙,拧开了把手。
戚少桐端菜出来,摘着围裙去晏知时的房间喊他,被晏波拦住了。
“咱们先吃饭,孩子刚刚有点事儿,出去一趟。”
戚少桐不明所以:“大晚上的,能有什么事儿?”
“好像是有朋友身体不舒服,去看一看。”
“真的假的?”戚少桐狐疑地看着他,“晏波,你们父子俩在闹什么?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我哪里敢呀,戚老师。”晏波笑着接过她的围裙,将人按着在桌旁坐下。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孩子不在也不打紧。咱们多久没两人世界了,就我俩吃,还清净。”
任苒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看着窗外CBD绚烂的霓虹灯光。
车内的乘客上上下下,落到眼里是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她尝试记住前排女生映在玻璃上的侧脸,却在她下车两站以后,直接宣告失败。
这让她想起了游戏场景里各种忙忙碌碌的npc。
Npc是别人,同时也是自己。
其实也没有分别。
任苒一向大心脏,也难得有受创失重的时刻,偏偏一向能安慰她情绪的人远在千里之外。
她无比想念简唤尘。
他是任苒的情绪镇定剂,他能安抚一切隐性的躁郁,包容她所有的古怪脾气,同她讲利弊、讲对错。
若是阿简在。
若他在。
自己也不会在当下无处可去。
公交车来回坐了三四趟,她拖延许久,还是在晚上九点多钟回到花园里。
小皮靴踩着洒了水的柏油路踢踏响,远远地瞧见17号别墅全屋黑着,没有人迹。
她讨厌这样的死掉一样的寂静,让她想起军属大院里的任家。
走过转角尽头,她在门前的路灯下,看到了靠在墙边的晏知时。
他穿着外套,被寒风吹得冷透,眼睛随着脚步望向她。
任苒倒没料想他会来。
“噫。你怎么会在!”
他说:“你怎么不接电话?”
“手机装在包里了,没看呢。”
她说了一句不知真假的话,朝晏知时伸出手,看他没动,又去拽他的衣袖,她握到晏知时冰冷的手指,顿了顿,又装作浑然不觉。
两人都没有吃晚饭,晏知时去到厨房,从冰箱里冷冻层翻出一些速冻水饺,煮沸了水下锅。
任苒上楼洗了澡,换了睡衣下来,从背后搂住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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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知时脱了外套,他隔着毛衣清晰地感觉到女孩贴上来的柔软的身躯,后背猛然一僵。
任苒没有觉察自己过线,笑嘻嘻探头,看锅内滚滚沸水的雾气一点点被抽油烟机吸进去。
长吁短叹地对他说:“你真好啊,晏知时。好喜欢你。”
她熟练地,在私下相处时同他说一些甜言蜜语,像是某种讨好和交换。
自去年冬天,晏知时原谅她搁置了三年的冷落之后,这种甜头,就像是钓鱼时的饵料,时不时地被抛出来,来讨他的欢喜。
若说有几分真心,晏知时一点儿也不相信。
但是他又总想问。
“你对他也会这样吗?”
“你有没有跟他说,这些你跟我说过的话?”
“今天他如果在家,你心情不好,会不会主动去找他?”
这些话问不出口,也没有意义。
就像她那一句无心的rely on,在他刨根究底以前,其实已经很明白,正确答案不会是自己。
晏知时没有回应,任苒一会儿就兴致缺缺地放了手,坐在餐厅里,用手机蓝牙放起了纯音乐的歌单。
吃水饺的时候,她的脚就在桌下舒舒服服地随着节拍晃着。
她在吃饭的中途,突然开口,大胆发问:“你今天要不要在我这里睡?”
晏知时被水饺皮内滚烫的汤汁狠呛了一口,狼狈地伸手去抽纸巾。
任苒笑着用脚踢了一下他的膝盖:“你想什么呢?深更半夜,你回家不安全。我家楼上都是空房间,随便住的。”
“我妈还在家等我。”他说。
任苒为这个话题微变了脸色,挑眉说了一句:“是吗?乖宝宝男孩。”
他察觉她话语里里的讥讽,抬眼,警告地喊了一句她的全名:“任苒。”
“好了好了,”她丢下筷子,耍无赖道,“我今天就是不想一个人,你说怎么办吧?!”
晏知时今天是当着戚少桐的面出来的,夜不归宿肯定不能遂她的心愿。
又不想听她再闹,于是转而问她:“我妈,下周入职请同事吃饭。你去不去?”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又拿起筷子,戳着饺子的内馅,咕哝道,“她又没请我。”
“我妈入职的是省话剧院。”
晏知时一字一句地慢慢同她说:“你还记得吗?你跟我讲了半截的那个故事。”
“你妈妈是省话剧院的演员吧?她叫什么名字。”
8. 北方
任苒的筷子顿在那里许久,随着背景音乐鼓点起落,抬眼看向晏知时,神色微妙。
他分辨不出来,那是一个高兴,还是不高兴的表情。
“姜觉,”她半晌开口,生涩地说,“我妈妈叫姜觉。”
女孩的房间是粉色的,任苒偏爱闪闪亮亮的东西,整个屋里被她挂满乱七八糟的羽毛和铃铛的饰品,几件回家刚刚换下的衣服潦草地扔在床尾。
房里开着橘色的小夜灯,空气里一股清甜的茉莉淡香。
她趴在玩具大熊柔软的肚子上,向坐在床边的晏知时伸出手,闭着眼睛说:“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晏知时就没有动,手掌交叠相握,他垂眸看着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小孩。
直到任苒的呼吸渐渐变沉,手指慢慢地从他的掌心滑落,晏知时才缓缓起身。
他在深夜十一点钟离开了花园里17号,出门的时候,发现冬夜的雨水又绵绵落下来,在路灯下闪过一截截的银丝。
树叶因浸了水色更加浓绿,晏知时戴上卫衣的兜帽,在雨水中转身回眸,冷风剥净从屋内带出来的寥寥暖意。
他看着二楼那个亮着灯光的房间,蓝牙耳机里正唱到的那句粤语歌词突然觉得应景。
“二人暂借星火
这分钟仿似伴侣
至少并非孤独过
若平伏你风波
便和睦似当初
你痛了先需要我……”①
深夜钥匙轻声的响动惊亮了门前的感应灯,晏知时推门而入,脱掉潮湿的外套搭在架子上,半蹲下身,弯腰脱鞋。
右侧的房门悄声被推开,戚少桐披着外套走过来,责备地小声问:“去哪里弄到这么晚?桌上还给你留着饭。”
晏知时没有打算撒谎,他说:“在任苒那吃过水饺了。”
戚少桐问:“怎么跑她那里去了?”
她又注意到架子上那件半湿的外套,拿起来到手里:“外面下雨了?怎么没拿把伞。”
“下出租车的时候淋了点雨。”
戚少桐又问一遍:“小苒呢?她是怎么了,不舒服?”
“没什么事,”晏知时淡淡地带过,“就是状态不太好。您去睡吧,我洗漱一下,也休息了。”
为这一句,戚少桐的心里很是不舒服。
晏知时来回去了五个多小时,只是为了一句她状态不好。
任苒未免太不懂事。
晏知时往房间去,想起什么,又在门前回头:“我今天喊了任苒下周六一起去吃饭。”
戚少桐反应了一下,意识到是那场新同事间的饭局,然后迟疑地问:“她自己愿意去?”
“愿意。”
她点头说:“我知道了。那就一起去。”
///
谭杳有时会觉得很难界定出任苒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比如,她以为在校门口与人争执吵架的事情多少都会有点丢脸。
但是任苒却当作浑然没这回事一般,甚至情绪肉眼可见的很是不错。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她一边刷题一边还很小声地哼起了歌。
她好不好也不关自己的事,谭杳不多关注,自己做着试卷,突然手肘被身边人轻轻碰了碰。
她微微偏了偏头。
“借支笔。”任苒在旁道。
谭杳从笔袋里抽出一支笔给到她。
“谢谢。”任苒说。
对话本该在这里终止,谭杳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卷面,身旁的人闲聊般地问道:“你家里是平湖的吗?”
她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对。”
“那挺远的吧,我之前没去过平湖。”
平湖作为一个离市中心7、80公里,被并进来的新区,像是一个刚刚领养回来的孩子,孤立、冷落且没有存在感。
班里同学闲聊时交谈彼此的住址,比量着各自小区的房价,在听到她来自平湖以后,总会莫名地笑一下,然后看似体谅地将话题引向别处。
谭杳却没法不介意。
如今任苒轻飘飘的这一句,再次触碰了她隐秘的自尊心,所以谭杳没有再回答。
任苒不知道她已经有点生气了,又小声问了一句:“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谭杳将手里的笔砸到本子上,她侧过头,冷冰冰地看着任苒:“你是没完了吗?”
她话音不大不小,前后座的人都听到了,他们或抬头、或回头都看向这边。
“你不要学习,别人还要学,”谭杳说,“如果你是为上次那件事,想在我这里找回什么优越感,那你打错主意了。抱歉。”
她推开椅子起身,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走向教室外面。
任苒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过了几秒,晃着手里的笔,突然觉得没意思地笑了笑。
谭杳去厕所洗了把脸,再回来的时候,身边的桌子已经空了,黑色的中性笔规规矩矩地摆在空余的位置,像是任苒留的话。
她刚刚落座,后座戳她的背,小声地在背后说:“哇,你好勇啊!跟她吵起来啦?”
“你说的上次那件事,是什么啊?”
谭杳没想讲她的是非,缄口不言。
后座愈发兴致勃勃,缠了她整整后半节课。
直到下课铃声响,想撤的谭杳被后座一把扣住。
“求求你了,我真的很好奇。”
“不是什么事,不值得讲的。”谭杳觉得很烦了。
后座眼巴巴地晃着她胳膊,讨好道:“记得上次甜品店碰到的那个帅哥吗?”
“你要是跟我讲了,我带你去看看他,作为交换。怎么样嘛?”
///
燕大附中的实验楼的楼顶,有一片很大的空旷平台,不知为的什么缘故,平台上留了一块黑板。
黑板下面丢了板擦还有几只粉笔,常年被各路人马涂抹得满满当当。
有简笔的漫画。
草写的数字和公式。
或者用某种不明代称写下的祝福和表白。
任苒每次借简唤尘竞赛生的名义,偷偷溜进实验楼,在黑板上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
简唤尘的电话拨过来的时候,任苒手里的细支才燃到半截。
她默不作声地将烟按灭,笑着将视频镜头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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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转了转。
天色已经渐黑,镜头拍到教学楼通明的灯光。
“看我在哪?”
“在实验楼做什么,不怕风大着凉?”简唤尘笑问。
“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捧着手机走到黑板前,镜头聚焦,一行小字写着:[热烈祝贺简唤尘同学获国决金牌!]
旁边还有一只胖胖的小猪,头上涂了一颗小小的爱心。
简唤尘对着镜头笑得特别开心:“猪画得不错。”
“这可不是我写的字,”任苒故意拖着声音说,“我刚刚上楼就看见了,看来学校有人很关注你嘛。”
“话说这么早就有消息了,我到底是不是某人保证的第一个知道啊?”
简唤尘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又以为她是故意在开玩笑,便说:“那可能是带队老师讲的吧,你不喜欢就擦掉。”
她就真的将板擦从地上捡起来,一板一眼地,将那句话擦掉了。
擦到猪那里时,她又停住,对着镜头说:“你刚刚还说猪画得很好。”
简唤尘扶额:“都擦了吧,那就。”
任苒却丢下板擦说:“不要。”
“你很有眼光,只有这只猪,确实是我画的。”
简唤尘出门吃晚饭,他走过堆满雪的街道,坐到一家小店的窗前,给任苒直播着窗外漫天飘扬的莹白大雪。
“真好看。”她的声音充满欣喜,“是不是很好玩?”
下雪天很漂亮,但是又没有那么好玩。
交通堵塞,去哪都不方便,还要当心脚下随时可能滑倒。
但是这样的天气,又再适合不过喝茶捧书,或者窝在被子里,听着扑簌簌的落雪声,睡上一觉。
简唤尘拿到了化学竞赛国决的百名,虽不够前五十进集训队走TOP2的保送,却也基本稳拿一本线的降分或者走其他名校的保送。
他家庭条件优渥,本身没有那么强烈的好胜心,对于竞赛也只是兴趣所向,当作人生的一项选择。
到现在这个结果,他已经非常满意了,人生不再有什么缺憾,只是少一场自然醒的睡眠。
镜头里,任苒在渐黑的夜幕中,看着漫天飞雪,笑眼弯弯。
简唤尘开口问她:“你以后想没想过在北方生活?”
“嗯?”她不明所以。
“最近接触了几个学校,在谈签约的事情了,”简唤尘轻声地慢慢同她讲,“签了约,以后人生大概的发展方向,基本就决定了。”
“所以,我很在乎你的意见,小苒。”
“你愿意吗?等你毕业以后,我们一起离开燕山,来北边看雪。好吗?”他声音郑重又温柔。
任苒后来想。
她在那个当下其实没有什么选择。
自从遇见简唤尘,就没想过余生没有这个人的可能性。
更何况有机会摆脱原生家庭,一切从头开始?
如果是跟阿简这样温暖的人在一起,她也是可以,有机会拥有很正常的人生吧?
所以她在那时,迅速且愉快地点了头。
“那说好了呀!阿简,你可不能失约。”
9. 习惯
燕大附中在国赛中取得的好成绩被学校打在教学楼的电子屏上来回滚动。
人人进进出出,抬眼便能看见那一个个提前跳脱高考苦海,令人羡嫉的名字。
在食堂吃完晚饭,谭杳回宿舍拿了一趟书,返回教学楼的时候,她再次眯着眼睛遥望着鲜红的电子屏。
谭杳社交圈狭隘,也只因同桌认得其中一个简唤尘。
简唤尘最后选择签了TOP2的降一本线协议。
意味着他仍需要完成高三的学业,只要保证最终高考成绩高于一本线即可进入顶级学府。
这个世界并不是公平的。
谭杳从跟任苒做同桌的第一天就知道这件事。
只是在这刻更加直观的感受到,教育资源的倾斜,家庭出身对人生和眼界的影响是客观又刺眼的事实。
谭杳从到燕大附中以前,接受过最特殊的照顾是初中老师私开的小灶。
她不知道什么是竞赛,没听过CMO,CChO,分不清NOI和NOIP。
在她不了解的另一半的世界里,有人如简唤尘一般从小就接受着额外的培养与教育,走着更适宜个人天赋的特殊道路。
即便不适宜,他们也有充足的成本去试错。
这都是绝大多数普通人,没有机会去复制与追随的。
接受自己是普通人这件事很难,对于自尊心强如谭杳更是。
她回到班级的时候,在门口被同班的男生叫住:“老林喊你去三楼年级办公室。”
“喊我?”她疑惑地问。
“对。”
她又想起了前一天下午的事,整张脸就冷下来。
夕阳洒金,长长的走廊被晕成红的、黄的颜色,穿着校服的年轻男女或行或立,笑闹着,被光衬得无一不好看。
到达三楼年级办公室前,门敞开着,办公桌都空着,没几个人。
风度翩翩的林老师拿着茶水杯,笑吟吟地靠在在另一个秃顶的中年男老师桌前,听他训话在问。
“你之前在S市打过那么多年竞赛,基础那么好,为什么不继续试试?”
谭杳看着立在办公桌前那个挺拔高瘦的背影,突然一下与甜品店里那一次短暂的擦肩而过对上了号。
她的心脏莫名跳了跳,像是应和着脑内某种感应和猜想。
男生的回答很随性:“不怎么喜欢竞赛的模式,也不想跟别人一样。”
“这怎么能说跟别人一样?”男老师急了,“你看看学校每年的光荣榜,放在前头的都是竞赛生。哪怕不走保送,拿个降分,不是更稳妥吗?”
林老师伸手拿着桌上的表格,翻着看:“总体成绩也很不错,走不走竞赛的……”
毕竟不是自己的学生,他也没有多嘴,只是看了一会儿,放下A4纸,终于注意到门口,伸手招呼着谭杳进去。
林老师跟秃顶老师是邻座,他回到了座位,谭杳站在男生身侧,两人之间只有走道狭窄的一臂宽的距离。
隔壁老师犹在滔滔不绝地讲着竞赛的好处,以及燕大附中成熟的竞赛生培养体系。
她有刹那的心猿意马,想看清他的脸,转头的冲动被林老师开口说话强行扼制下去。
林老师转开水杯的盖,喝了一口茶,语气很轻松地问:“听说在班里跟任苒闹了一些矛盾?讲一讲?”
这个话题对比起隔壁,多少有些上不了台面。
谭杳觉得尴尬,祈祷着隔壁老师的声音能再大一些,把这边的动静压下去,她低声说:“没有闹矛盾。”
林老师大概也知道小女孩好面子,语气轻松道:“我猜也是没别人说的那么严重。但是昨天下午自习课是怎么回事呢?”
谭杳说: “只是争了两句嘴,没有别的事。”
林老师体贴道: “大家都是来读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学习而不是交友,受了委屈要勇敢讲。不讲老师怎么知道呢?都是一个班里的同学,没有谁必须要吃亏。”
隔壁老师这时起身,招呼着自己学生一起出去,对林老师说:“我先去吃饭了?”
林老师应了一声,随即又看向静立不动的谭杳。
“这是咱们私下里说,如果真的对任苒有什么意见,是可以放心同我讲的。你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个性,我会认真听你的想法。”
回想始终,任苒的嘴里从头到尾没有吐出什么带侮辱性的话。
背景故事也只有谭杳自己清楚,才能发觉话里异常。
谭杳或许可以忍受任苒在自己面前重新树立尊严与优越感,却反感她扯上家庭,说妈妈的事。
还是就这样吧。
扯起来又远了,说出来,自己也不占什么理。
说不定老师两头劝,又给自己安上一个过度敏感的罪名。
于是谭杳坚决地摇了摇头:“只是日常的小摩擦,已经过去了。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谭杳从年级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心情并不怎么好,天空中橘色退了大半,成了镶在黑色云层后模糊的边沿。
教学楼里灯都亮起来,校园广播里播放着音调欢快的轻音乐,她走过漫长的走廊,见到意料之外的人。
是刚刚在办公室里,她一直想看,又没敢看的人。
此刻靠倚在栏杆上,在渐渐侵袭来的冬夜中,眸色深深地看着她。
对方确如后座所言,长得非常好看,皮肤很白,眼睛很黑,鼻梁又直又高,却不女气,是很英俊的类型。
谭杳慌张地低下头,她往前的每一步,都踩在内里心脏激烈跳动的鼓点上。
这条路很长,又很短,擦肩而过的那一秒,她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味,是像果香,又有木质调。
是令人愉悦的味道。
戚少桐的入职宴定在周六的晚间,一早,徐梅给晏知时开门的时候,任苒在楼上还没有起。
徐梅给他弄了些果茶,晏知时道了谢,驾轻就熟地在餐桌旁戴上耳机,掏了卷子就开始写。
又过了一个小时,任苒才趿拉着拖鞋下楼,她潦草洗漱完,抓了两下头发。
等阿姨做早饭的时候就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下巴垫在晏知时的左手手臂上,很碍事地看着他写题。
女孩的下巴尖尖,这么垫着有点疼,晏知时忍了一会儿,出声想提醒,瞥眼过去看见她眼睛半睁,睡意朦胧的样子又有点可爱。
他咳了一声:“你是不是又熬夜玩什么乙女游戏?”
她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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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脸,蹭在晏知时毛衣的袖子上,懒趴趴地说,“没有,你冤枉人。”
“怎么冤枉你了?”晏知时被她这么黏糊着,心情很愉悦地问,“都十点了还没清醒。看你那黑眼圈,像不像大熊猫?”
任苒早上照过镜子,哪有什么黑眼圈。
但她懒得跟晏知时讲,拿他当睡垫,又阖上了眼。
没过几分钟,徐阿姨端来了煎好的培根面包,还有一杯热牛奶。
食物勉强叫醒沉睡的意识,血糖升高又开始催眠,任苒吃完饭以后,又去花园里转了转,终于有了点精神。
周六的一个早上,基本上就这么硬生生被她消磨掉大半。
等到她终于自己拿出题册和演算纸和笔,时间距离午饭也没有多远。
晏知时一直发现她注意力集中有点困难,可能是自小学习习惯没有养好。
一会儿吃吃零食,一会儿站起来走动两圈,一会儿又刷刷手机,看看消息。
像个陀螺似的忙得不在点子上。
任苒成绩不差,任国鸣不管她,但是小灶安排得很到位。
她是从小一路补课起来的,基础很好,偶尔思路清奇也能解一些特殊的疑难大题。
只是精神不集中,不能沉下心完整做一张试卷,就很难踏踏实实地拿到高分。
晏知时刷题放松的间隙,望向她,不知任苒又刷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吭哧吭哧在那里笑。
他说:“你把题册给我,我看看。”
任苒很惊慌地说:“现在吗?”
“对。”
“你等我再写十分钟。”
“就现在。”他语气非常坚决。
任苒不给,他就直接站起,俯身跨过半个桌子,将题册从她手里拽出来。
晏知时扫一眼,一个小时,数学题册还没有翻页,选择题刚刚做完,填空题才开始算第二个。
任苒探头问:“怎么样?正确率应该还行吧?”
晏知时毒舌属性发作:“正确率再高有什么用?你是打算高考只要这52分?”
她犟嘴说:“都说了我没有做完。”
他的笔尖戳点在题册的纸面上,想了想,又还给她:“你还是改一改。”
她以为是哪里写错了,拿回题册,到处找标记:“哪一题?改什么?”
“改一改你的习惯,”晏知时淡淡道,“你学习时杂心太多,噪音太大。不是所有人能像我一样习惯性屏蔽你,别打扰了别人,又闹同学矛盾。”
任苒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当他又开始教训自己,非常不开心:“在家就是要舒服啊,我在家还要像学校一样规矩吗?”
“而且说我习惯不好的话,那也是你的错吧?”
这也能扯到自己,晏知时接了一口她厚脸皮甩过来的大黑锅。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莫名其妙地问。
她理直气壮地举出例子:“你忘记了吗?那一年,我们一起过暑假。我一边看书,一边吃零食、玩游戏,不都是你同意的吗?”
“你当时可没说我习惯不好。”
她似是又怕他忘了,补充道:“我那时候还亲了你。晏知时,初吻诶!你不会不想认账吧?”
10. 纠正
任苒对晏知时向来没什么忌惮,口无遮拦,行为放肆。
唯有亲吻这件事,是她第一次重提。
那鲁莽又短促的几秒唇瓣相贴,到底算不算一次初吻体验,晏知时也说不好。
她日常插科打诨,避重就轻,这时倒是为了将罪名顺利成章地扣给他,爽快地给几年前的旧事盖棺定论。
任苒瞧他握笔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漆黑光亮的桌面,微皱着眉,神色莫测。
捧着脸夸张道:“不是吧?这也能忘。还是那不是你的初吻啊,晏知时,你异性缘这么好的吗?”
虽然是终于被她认证,但是晏知时并不喜欢她此刻延伸出来开始调侃的态度。
他转了转手中的笔,将话题掰回正途:“好,是我的错。你坏的习惯,我会帮你纠正。”
晏知时看了一眼手表:“再给你五十分钟,这一课剩下的题写完之前,不要讲话了。”
任苒调戏他正在兴头上,并不甘心就此中断,故意语言激怒他:“是不是被我说中了?还跟别人亲过是不是?”
“说一句扣三分钟,”晏知时摊开自己的书,“写不完或者正确率到不了百分之九十,晚上就不要去了。”
她惊怒:“你威胁我?!”
“四十四分钟,”他抬了抬眉毛,无动于衷地说,“我去不去没所谓的,劝你惜时。”
任苒一直追求在各种人际关系中牢牢掌握主动权,难得被晏知时捏住一次,还没法反抗,简直气急败坏。
直到顺利完成作业,晚上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她的脸还一直拉得老长。
花园里是小站,上公交的时候,余位还有很多。
晏知时在前,走到公交尾部的联排空位,任苒故意坐到他前面一排,坐在一位中年女性的身旁。
他掏出手机给戚少桐说声上了车,看着前排被毛绒外套包裹的女孩留给他一只坚定的后脑勺,颇为无奈地笑了笑。
在微信上问她:[不是出来了?还在生气?]
随着公交线路渐渐驶入城区的繁华地段,一波一波的乘客涌入车厢,空座慢慢被填满。
高挑的年轻女孩走到车厢最后,看到晏知时身旁靠窗的空座,顿时眼前一亮。
“您好,麻烦让一让。”
晏知时的眼睛还停在手机消息上,他侧过腿,给对方让出通路。
对方道了谢,坐在了里面。
用任苒个人的评价来说,晏知时长了很招蜂引蝶的一张脸。
他个子很高,皮肤白,加上浓颜系的五官,很符合近些年网上很火的小奶狗的类型。
所以格外招年上的大姐姐喜欢。
就比如现在,车子没开出两站,任苒突然听到后排的女孩跟他搭话。
问晏知时的年龄,学校,又要加他微信。
晏知时没回答,手机的气泡音一响,是终于收到了前排回的消息。
任苒发过来一张抓狂猫猫的表情包。
晏知时:[?]
她紧跟着又发过来一张色猫猫的表情,酸不溜地说: [原来喜欢大姐姐。]
晏知时:[……]
晏知时:[又犯病?]
年轻的女孩见他不再说话,却秒回消息,聊得火热,拖长了声音问:“是跟女孩聊天吗?”
晏知时没耐心地仰了仰下巴,示意她:“在跟我闹脾气呢。”
他这句话说得暧昧,什么都没讲,却又什么都讲尽了。
正好任苒生气地回头骂他:“晏知时,你才在闹!你才有病!”
对方瞧见女生因愠怒而泛红的脸,又看清男生嘴角的笑意,讪讪地住了嘴,转过头,看向了车窗玻璃以外。
///
花了许久挤过拥堵路段,公交车终于到达省话剧院站。
戚少桐入职请在附近一家新开的苏帮菜馆,吃个新鲜,同事来去也方便。
他们在路上堵了很久,到包厢的时候,里面人已经坐了个七七八八。
话剧院的人都晓得新来的戚老师来头很不一般,时间上方便的,基本上都来捧场了。
他们看着先后进来的年轻的男孩女孩,笑问道:“原来戚老师儿女双全?”
戚少桐的身边给她们留了坐,招呼他们坐过去,笑答说:“差不多了。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干女儿。”
她喊得非常亲热:“来。知时,小苒,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
任苒是跟任国鸣见过风浪的,并不怯场,晏知时这次专门陪她来,不怎么说话,存在感薄弱。
聊着天的时候,坐在戚少桐身边的同事递给她一个礼盒。
“这个是姜老师从香港带来的伴手礼。每个人都有的,我给你捎上了。”
戚少桐打开袋口看了下,是一盒包装精致,系了绸缎带的蓝盒曲奇饼干。
她说了声“谢谢”,将盒子向任苒和晏知时递过去:“饿了可以先尝一尝,垫垫肚子。”
戚少桐多问了一句:“姜老师今天来不来?”
“来的呀,”同事说,“姜老师说接个人,要晚一点。”
礼盒到了任苒手上,她解开丝带,打开盒盖。
一块一块形状各异的曲奇被放在铁盒分隔的小格子里,新鲜的奶香扑鼻。
“要不要尝一块?”她问道。
晏知时对甜食不感兴趣,但是看她眼巴巴的样子,估计是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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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吃,就自觉拿了一块。
任苒跟着挑了一块,然后仔仔细细地压上了盒盖,剩下的装进了书包里。
他们等了很久,任苒的母亲一直也没有露面,戚少桐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让服务员上菜。
响油鳝糊,鸡头米炒虾仁,松鼠桂鱼,椒盐排条等等被服务员端在手里,鱼贯而入。
随着饭局进行,任苒的状态渐渐由开始的高亢变得低迷,戚少桐忙于交际未能察觉,让晏知时主动一些,帮她夹夹菜。
晏知时心里酝酿着安慰之词,正好一位去洗手间的同事返还。
她扶着门把,将进未进,像是看到什么,对着走廊那头笑道:“姜老师,苑苑,你们母女俩又一起?”
姜觉是做话剧演员的,音色清亮独特:“又开玩笑。饭点路上堵得紧,我是不是来晚了?”
那一瞬间,身边的女孩像是搭了箭被拉满的弓,整个人都绷起来。
晏知时转头望向门口。
新进来的女人妆容精致,五官冶丽,看不出年纪,她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苑苑,来跟戚老师打个招呼。我们刚从延溪路那边过来,太堵了,迟到了,不好意……”
姜觉的话音在瞬间被扼停。
乔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对年轻的男女坐在戚老师的身侧,一直向这边看着。
尤其是那女孩的眼神,复杂又冒犯。
她为这样的审视很不舒服,却还是落落大方地完成了自我介绍。
“戚阿姨好,我叫乔苑。我爸爸是话剧《红桥一梦》的导演乔屿。我跟在座的各位叔叔阿姨都很熟了。”
戚少桐刚来单位不久,人都没有认清,不清楚人际关系的内里门道。
但是看着姜觉和任苒的反应,又从刚刚的只言片语里察觉到情况跟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
估计是不太妙。
她撑着笑脸说:“都干站着干嘛,怎么不坐?”
姜觉这才回过神,有些慌张地捋了捋头发,拉开了空位,挨着乔苑,坐到了任苒圆桌的对面。
刚刚坐定,便有同事递话寒暄:“怎么从延溪路过来?去那边办什么业务?”
乔苑落落大方地答:“姜阿姨是接我下班去的。”
对方想起来:“哦哦,是,上次乔导说过。苑苑你现在在银行是吧?怪不得在延溪路,周六又要加班。”
乔苑夹了一块虾仁,放在碗里,笑眼眯眯:“是呢。快到年底了,工作比较忙。”
她看戚少桐那侧安静着,便主动问她:“戚阿姨,我听爸爸说您老公也是银行从业者。他现在是在哪一家银行工作呢?”
11. 撞见
晏波在体系内级别很高,工作繁忙,戚少桐日常行事低调,怕给他带什么麻烦。
乔苑专门问起,不答倒显刻意。
她便简单地说:“他在中商银行上班。”
乔苑一脸钦羡地说:“K省中商银行总部就在我们旁边的楼上,装修得特别漂亮!我跟朋友还进去蹭过食堂,菜式很多,很好吃。”
“是么?我不太清楚,”戚少桐漫不经心地答,又对侧旁说:“小苒,碗给我,我给你盛些鳝丝汤面。”
任苒没动,她又叫了第二声,小姑娘延迟地才将碗推过来,
“没什么事吧?”她问。
任苒转头,抿唇微笑:“没事的阿姨,我刚刚走神了。”
桌面以下,她垂下的左手同晏知时交握,新做的指甲用力地掐在他指骨的第二节,深深抠进皮肉里。
他忍受着锋利的疼痛,紧牵着她的手。
一动没动。
席间,姜觉起身去上洗手间。
流水哗哗淌着,姜觉揉搓着手指间的泡沫,心里开始懊悔。
她很久没见任苒,一时失态,错过时机连招呼都没打上。
现在满桌上除了心知肚明的戚少桐母子,没人知晓姜觉和任苒的母女关系。
她后悔自己刚刚的举动像是撇得太干净。
姜觉心下惴惴,怎么才能往回弥补一些,无意抬眼的瞬间,被镜子里映出的女孩的身影吓了一大跳。
黄色的顶灯照着五官投下阴影,任苒在她的身后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她。
姜觉关掉龙头,回身面对着她,气氛沉默诡异。
她迟疑地开口:“小苒……”
“原来你能看到我在?”
任苒似是疑惑:“你是什么时候再婚的?我有姐姐了,不用打个招呼吗?”
“没有那回事,”姜觉因内疚而格外窘迫, “那是同事的玩笑。”
“是吗?那你今天特意接她来做什么?”
任苒带着嘲讽之意,不留情面地拆穿:“你放进村镇银行的存款还不足够她转正吗?所以来找晏知时的妈妈刷刷脸,想办法回头拖个关系,塞进中商。是不是?”
浓厚的妆底难掩姜觉的脸色难堪:“你不该这么跟我说话。今天是你戚阿姨的入职宴,乔苑的爸爸也是职工,跟我一起受邀才来的,这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事。”
任苒仿佛是没听到,继续咄咄逼人地问:“我爸爸的钱你扶贫那个老酸儒还不够?如今连他的女儿的工作也包揽。”
“你现在还没有结婚,也还算是防了一手,省得把老底都垫进去。”
姜觉神色苍白,嘴唇发抖:“你天天都在听你爸爸、你奶奶后背里编排我什么?你有一点教养吗?侮辱自己的妈妈,让你开心、让你快乐吗?”
任苒冷冰冰地说:“你要是不用的我爸爸的钱给他铺路,又关我什么事?我只是看你拿那些钱白白打水漂,结果连个浪都翻不出来。”
姜觉气极而笑,连连点头,说:“你真不愧是任国鸣的女儿。教养了这么多年,张口闭口都是钱,眼里只认得一个钱!”
“钱不重要吗?”任苒反问她,“不重要你为什么要打官司?你如果真的是追求艺术、追求真爱,视金钱如粪土,为什么要分我爸爸的钱,为什么不净身出户?”
“任苒!你不要在那一口一个你爸爸的钱,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你!”
姜觉彻底被她激怒,嗓音拔高,又尖又利:“任国鸣起家,有我一份功劳。我分到的每一分都是法律分配的我应得的婚内财产!我凭什么要净身出户?”
任苒淡淡的一句扔下重磅炸弹。
“可能是因为你婚内出轨吧。”
时间仿佛被冻结,又流动沉缓得好像被灌入无形的沥青。
姜觉满腔的怒火是燃着引线的鞭炮,被猛然投入冷水里,瞬间哑然。
任苒面对她的哑口无言,嗤嗤笑道:“我之前以为,你是会为这件事有一些羞耻心的。”
洗手间外的走廊,晏知时已经拿着包,等了许久。
任苒推门出来,看到他并不惊讶。
她情绪还算镇定,接过包,对他说了句“谢谢”。
“我送你回去。”晏知时说。
“我没跟戚阿姨打招呼。”
“没事,不重要。”
任苒便也没有再勉强自己。
她们一前一后,走在夜晚八点多钟的冬天的燕城。
头顶的高架桥上发出间歇性车辆的轰鸣,来往的计程车按着喇叭,任苒都充耳不闻。
路过一家被闸机封闭的在建工地,内里亮着照亮半个天空的大灯,机器轰隆作响,扬起的尘沙飘在半空。
任苒突然觉得胃里翻涌,扶着路边的花坛,干呕半晌无果,突然伸手抠进喉咙里。
紧跟在身后的晏知时从背包里翻出矿泉水,当下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手臂。
“你做什么?”
“我恶心,”她的眼睛通红,表情痛到扭曲,“晏知时,我胃里难受,我不该吃那块曲奇饼干的,我想吐。”
晏知时二话不说,握着矿泉水的手臂将她压在胸前,阻止她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她的头顶刚刚到晏知时的唇线的位置。
他的翕张的唇碰到摇摆的发丝,像是落空的亲吻。
“不是饼干的问题,我也吃了的。是情绪上的问题,你压一压,不要多想。”
“我没法不想!”她激动起来。
“我就是在话剧院,在这里!跟阿简亲眼看见的!”
任苒的话音里都是哭腔,她伸手不住地往外推他,“你不懂,晏知时,你根本就不能懂。”
///
时间再次回到姜觉作为女二号首次公演的那个夜晚。
她最后一出戏结束,下台的时候,手心里都是汗。
剧目仍在继续,男女主的悲欢还在上演,观众席上并没有因为一个女二的提前退场而有什么波澜。
但对姜觉,这意义非凡的第一次,让她难掩内心激动澎湃。
回到自己的妆台卸妆时,台面上已经放了一束扎好的向日葵。
留言写着:非常棒的表演,未来继续努力。——乔屿。
她为这张小小的纸片甜蜜异常,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姜觉那时与任国鸣分居已久,乔屿对她来说,是贵人,是老师,也是朋友。
姜觉初始入团,因为已婚已育,又没有正式上台表演的经验而受尽歧视。
她只能串场,化妆扮丑,演着各路剧目里的甲乙丙丁,大部分时候连句台词都没有。
是乔屿发掘她。
他看到姜觉的坚持,理解她的追求,认可她的价值。
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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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与其他人公平竞争的机会。
姜觉没日没夜地背词,反复从网上找知名艺术家表演的段落进行揣摩。
她严格进行着身材管理,吃饭、锻炼,用了别人数倍的努力,才拿下了女二号A角。
她与乔屿的感情在一次次的接触,一场场的排演、磨合中,渐渐变质了。
婚姻不幸、孤独渴望的女人,与鳏居多年带着女儿的男人。
姜觉的内心同样上演着一出戏剧。
戏剧的主题有关于人伦、道德、爱情还有梦想。
那些激烈的爱恨如滔天的洪水,排山倒海而来,摧毁道德的防线。
他们提前越界,在姜觉尚未离婚的时候。
这段私情隐秘,两人一向谨慎,只有那一天,姜觉首场演出成功实在太过兴奋,捧着小束的向日葵,怀着满心欢喜等在化妆间。
等到人声渐静,乔屿才到她的化妆间里,与她亲热亲吻。
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出现在剧院后台的,谁也不知道。
话剧已经散场,安保形同虚设,他们在外等了太久都没有人,于是找了进来。
四处都闭了门,只有唯一一扇虚掩着透出一丝光亮的门,漏出一些人声。
那是潘多拉的魔盒。
释放的是人性的极恶。
任苒看清的瞬间,尖利地叫着,捂住眼睛,一下就蹲在了地上。
紧跟着,她胃里突然翻涌,单只右手撑住地面,“哇”地一声吐出了肠胃里寥寥的食物。
姜觉惊惶地扣着衣服,急匆匆地往门口来看她。
男孩蹲下身扶着她的肩,展开手臂,坚决挡住在姜觉面前。
简唤尘满脸嫌恶地看着他们,“很脏,你别碰她。”
脏的不是满地的秽物,是眼前的大人。
那一天是怎么回去的,任苒浑浑噩噩已经记不清任何。
简唤尘将她带到花园里17号的门口,敲了敲门。
门是任国鸣开的,他被阿姨喊回来主持公道,难得在家,客厅灯大亮着,电视上还放着球赛。
他很客气地谢过了简唤尘,将他送了出去。
折返回来,任国鸣扫了一眼任苒:“见过你妈了?她讲了什么,叫你跟她过?”
任苒浑身都在抖,任国鸣粗心,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
她隔了许久,嘴唇微颤着回答:“没……没有。”
任国鸣回到沙发上坐下,拿起桌上的啤酒罐喝了一口:“我把你放在家里,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不记好。姜觉撒手不理,你倒上赶着去。”
“无所谓,你要是愿意跟她,你就去。我明天给你打包收拾行李。”
任苒立在旁侧,脚下生根,一动不动:“我、我不去。”
任国鸣回头看着她,奇也怪哉:“不是觉得你妈好吗?撒谎骗人也要去见她,怎么变了卦?”
任苒上下的牙齿磕碰着,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没有撒谎,阿姨就是偷了钱,我亲眼看见的。”
“阿姨就算偷钱,你亲眼看见的,也必不可能是这一张。”
任国鸣伸手翻着桌上那张可笑的纸币。
“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都是你爹我玩剩下的。骗小孩还可以,跟我耍这些心眼?”
“我没有冤枉她,”任苒的唇瓣咬到鲜红,眼里淌出泪,“我没有撒谎。”
12. 原罪
人是不是在某些时刻,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恶?
发觉自己的想法并不光明,也不怎么磊落。
对弱者缺乏同情,对强者嗤之以鼻,对亲近的人缺乏耐心,对陌生的人怀有敌意。
那些阴暗角落里的心思,不可言、不能说,是攀附在心口上的毒虫,爬动带起难以遏制的痒意。
就比如此刻,她在怀抱中为薄情的母亲哭泣。晏知时的内心深处,却不合时宜地升起一丝隐秘的愉悦情绪。
任苒像是野生的山狸,被社会切琢出与旁人无异的外观,但内里实则缺少驯化的过程,整个人自私、野性又警惕。
她用天性中的直觉排斥着别人的靠近,温顺乖巧的外表下,是随时可能伸过来伤人的利爪。
与她相处的乐趣在于,你很难猜透她的想法和行为,若即若离,没有规则;
但是她对你足够特别时,又给出一种,我只对你好,只为你驯服的假象。
没人能拒绝这种特别,哪怕明明是砒·霜,尝在口中却是蜜糖。
在冬夜里的这刻,她仿佛一只回退了时光的幼雏。
简唤尘初始见过的最真实的那面,他终于也触碰到了。
晏知时抚着任苒的背,闻着女孩肌肤淡淡的香味,感受着胸前共鸣的震动。
他可耻地放纵了这种愉悦的蔓延和滋生,环抱她的手臂更用力了一些。
四周嘈杂,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挨在任苒的耳畔:“还有我在。”
她是原罪。
是伊甸园里,代表着欺骗与诱惑的毒蛇,引他吃下知善恶树上的禁果。
她带来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恶劣情绪,酸甜的嫉妒、不甘的贪婪、压抑的愤怒,还有,难以启齿的欲。
他们本已经划清界限,是去岁冬天,任苒主动求和,才有接下来的事。
所以,她得为这些不堪负责。
戚少桐晚上送完同事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多钟。
晏波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新闻,她在玄关解开围巾和外套挂到门口的衣架上,问道:“你晚上吃的什么?”
晏波答:“晚上忙得晚,吃的食堂。”
戚少桐想起席间的话,笑吟吟地说:“听说你们单位食堂很不错,我都还没尝过。”
“是还不错,不过还是比不上戚老师的手艺。”晏波笑着。
“没个正经的,”戚少桐佯嗔瞪了他一眼,又问,“知时还在学习?你热牛奶进去没有?”
“没弄呢。他也刚回来,跟你前后脚的事儿。”
戚少桐惊讶:“这么晚?他不是很早就走了?”
没等晏波答话,戚少桐已经换好了拖鞋,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牛奶,开火热在了锅上。
戚少桐端了热牛奶敲门进入的时候,晏知时并没有在学习。
他换了睡衣,拿着一本书,戴了眼镜,靠在床上翻看。
“今天休息得挺早。”她说。
“嗯,题目白天都写得差不多了。”
“看得什么?”
“从您书架上找的一本,《善恶的彼岸》。”
“尼采的?”
“对。”
她便没有再追问,将杯子递过去,晏知时伸手来接的瞬间,戚少桐突觉异常,一把扣住晏知时的手指。
他的食指侧面,一道深深宽月牙形状的青红色淤痕躺在那里,形态可怖。
戚少桐询问地看着他,而晏知时握紧杯壁,缓缓将手退回来,说了句:“忘记在哪碰的了。”
戚少桐没有戳破。
晚间,戚少桐在床上辗转难眠,怎么都睡不着,摇醒了睡梦中的晏波。
他迷迷糊糊地问:“怎么?”
“小苒这孩子有问题,我不想叫知时再跟她一起。”
她半支起身子:“你找找人,给换个学校?省实验,八中的,都行。”
晏波含混地说:“附中不错。他刚刚从S市转过来,才适应了这边的环境。这时候还折腾什么?”
“小苒对知时的态度很不对头。出门得上门接,回去得专门送。怎么像对跟班似的,招之则来挥之即去?”
晏波紧了紧被子:“这事儿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现在漂亮小姑娘都娇气,何况是她家那种经济条件养出来的?”
“那男孩子是出气筒吗?咱们家比他们家差哪了?那是我生的,我心疼还不行?”
晏波听着她的话音,是真的生气了,于是按亮了床头灯,转头看她的眼圈红红的,是真心疼了。
“怎么了这就哭了?”
戚少桐说:“我之前挺心疼她家里情况的。她爸那个烂脾性,她妈也不管她。知时回燕山,我让他们一起玩,家里有好的,我也总带她一份。”
“我对小苒不差吧?她不能总是有气冲着咱家孩子来,对不对?”
“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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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戚老师指示得都对,”晏波急忙哄着她, “我去跟他说。明天就去说。”
“大半夜的,别难受了啊,戚老师。”
第二天,戚少桐没起床,晏波送晏知时去学校。
他在附近的早点摊停下车,父子二人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来点了餐。
早点摊老板家的小猫养得溜光水滑,三花色的毛柔顺得不得了,挨着晏波的皮鞋上蹭。
他嘴里嘬嘬嘬地逗着猫玩,然后又想起来:“哎呀,下午回家前得好好擦一下,别让你妈瞧见了。”
店主端来热气腾腾的小笼汤包,又送来两碗粥,晏知时的右手垂在桌子下面,左手拿着软勺喝着。
晏波拿着筷子,夹了汤包,问他:“像不像之前你外婆养的那一只?小苒可喜欢了是不是?”
晏知时垂眸往桌下看了,说了句:“不太像。”
花色不像,体型也不像。只是都很亲人。
小猫对上晏知时的目光,又喵喵叫着,过来蹭他校服的裤子,晏知时没躲开。
晏波说:“你小时候也不喜欢猫啊狗的,嫌不干净,现在倒是还行。看来是让小苒给改好了。”
晏知时低头吃饭,没说话了。
青春期孩子的思想工作不好做。晏波艰难思考着,要怎么把话题带到任苒那里又不显得做作。
旁边的晏知时主动开口问:“我能不能求您件事?”
晏波的思绪被打断,惊讶道:“求我什么?”
他说:“如果,任苒妈妈找您帮忙,能不能别答应她?”
晏波一脸疑问:“她为什么会找我帮忙?”
“……”
晏知时说:“任苒妈妈现在的男朋友,是话剧院导演。女儿在您旁边的村镇银行上班,听说学历不好,实习转不了正,可能会找我妈这边想想办法。”
晏波了然道:“现在银行员工正式编制很难弄,在哪都一样,中商只会比其他行更难。”
“我们那也有员工快十年还是劳务派遣。这个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也不会为了一点人情,背弃我的原则。”
晏知时心里有了底,说了句:“谢谢爸。”
晏波也趁机出言敲打他,缓声道:“知道你心里向着小苒,但是朋友间相处,还是得平等一些。不然你妈瞧见了难受。”
晏知时大约知道他说的什么。
应声说了句:“好。”
13. 曲奇
上午第二节课间,天上又开始下雨。
外面雾气蒙蒙的,斜飘的雨水从半关的窗口淋透了摆在窗台上枯黄的植物,脆弱的叶坠着水,细极将折的茎飘飘摇摇地打晃。
随着下课铃声敲响,老师拿着教具走出教室,交谈声的声音从细微处一点点扩散开,很快喧嚣仿若市集。
“冷死了,劳烦关下窗。”
“有没有外套借下,我坐后面都冻透了。”
“刚刚老师讲的那个……”
“收试卷了啊。谁还没交上的,抓点紧。”
“之前说的竞赛表彰大会还开不开?是不是取消了?”
“估计不是延期就是转室内,等通知呗。”
任苒披着校服,垫着手臂,在吵嚷声中睡着。
她在半梦半醒中,隐约听到白纸轻微的触碰摩擦,又有人小声在问:“她的呢?”
身下的桌堂里有人摸索了什么,拿出去。
“你帮忙写下名字。”
相临的桌面传达过来笔尖的轻颤,一笔一划,撇横弯折,十四划。
写的是自己名字。
随即,空气安静下来。她彻底睡过去。
前一天的晚上,简唤尘随队返回燕山。因为出发地的恶劣天气,导致航班延误,降落在燕山机场已经到晚上十一点钟。
父母到机场接机,原本预备的庆功宴被潦草简化成了一碗夜宵。
吃完饭,等到父母都睡下,他简单套上外衣出门,到任苒家门前的时候,正好一点半钟。
任苒一直都没有睡。
怕吵醒阿姨,在客厅里开了一盏小灯,横躺在浅黄色编织款的沙发上,手提起那条锁骨链,像催眠似的在眼前来回摆着玩。
夜深人静,门口传来轻微的“笃笃”的敲门声,她从沙发上起身,从猫眼看清外面的人影,然后拧开了门锁。
简唤尘在门外,单手插在外套口袋,他为这段时间来的辛苦清减了许多,头发也剪了,看上去精神很不错,朝她笑着,眼内灿若星辰。
也不是有什么非见一面不可的理由,只是都想见一面,就约定好了,一拍即合。
为了避开阿姨,他们上了二楼,进了任苒的房间。
背靠在床畔,在地毯上席地而坐。
两人太久没见,任苒将熊从床上拖下来,抱在怀里,头靠在他的肩头,听他讲竞赛中的事。
饮食住宿,老师同学,课题讲座,点点滴滴,也觉得很有趣。
“你呢?最近怎样?”简唤尘察觉她少见的沉默,主动问道。
我吗?
她想说,我最近一塌糊涂。
因为家长会,打扰了阿姨的家人团聚,现在都没和好,彼此客气得很虚假。
班里同桌似乎很不喜欢我,聊天的时候突然发了火,不过她的妈妈帮过我的忙,人真的很不错。
吃饭的时候见了一次姜觉,还有那个男人的女儿,对方不知道我的存在,为她跟姜觉吵了一架,挺恶心的。
任苒不喜欢描述自己可怜,谈及那些事,角度未免尖酸。
她的一只手垂下来,捏着简唤尘的指骨,像是玩具,漫不经心道:“没怎么呢,一天一天,就这么过着呗。”
“不太像你啊,这么老实?”
她又故意扮乖讨巧,拖长了语调哄他开心:“靠山不在,做人当然要老实一点。”
简唤尘笑她:“哟。看来是真长大了。”
“是啊,”她碎碎念念,“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嘛。”
她在困意袭来时,艰难地想,是多少年呢?
时间在记忆里是很模糊的概念,目睹姜觉出轨的那一天,世界上下颠倒,目之所及都是黑色。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遗忘的那天,如今也成了逐渐模糊的一页。
像吞入异物的蚌,日积月累用最柔软的肉去磨合尖锐的异物,分泌出自我保护的物质。
她在某个时刻,觉得可能也不过如此,所以才会再去见姜觉。
反而再被捅了一刀。
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再次清醒,是有人用力地碰她的手肘,一下,又再一下。
任苒的意识回笼,手肘支起身子。
教室内静得像一杯放置已久的水。
历史老师面色不善地站在桌旁,书脊敲着谭杳的桌面:“早都上课了,注意力集中一点。还是困,就站起来清醒一下。”
她话没说得太重,点到为止。
任苒的手掌被压到发麻,她艰难地在桌下揉着,缓了缓,轻声对谭杳说了一声“谢谢”。
对方看着书,好像是没听到。
上午最后一节提前二十分钟放了自习,数学课代表从办公室回来,发回了上交的试卷:“大家自己先订正一下,老师下午讲评。”
任苒看着自己试卷左上方用楷体写得工整名字,心知是睡觉时谭杳帮的忙。
她无声地往包里收捡着东西,手指触碰到里面冰冷的铁盒。
她顿了顿,是那盒姜觉从香港带回来的曲奇饼干。
谭杳正在与后桌交流题目,突然身边的人开口问:“我有一盒曲奇,只吃过两块,你们不嫌弃的话,要不要尝一尝?”
谭杳与身旁女生的目光一齐转过去,她没说话,另一个女生抢先道:“啊,真的吗?好啊好啊!”
任苒站起身,半挎着包,双手将盒子递到对方的手里,说道:“谢谢,那我先走了。”
后座接过盒子,看着她的背影,疑惑地问:“她为什么说谢谢?”
她看谭杳垂眸不语,夸张道:“不是吧?你们还在闹矛盾吗?多大点事情嘛!”
她说着,打开盒盖,挑出了两块,嘴里唠唠叨叨地说:“我最近减肥,糖油混合物不能吃太多,我就拿俩。剩下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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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杳无语地望着她。
“哎呀——”后座舔着笑脸,“你就收了吧,她给的肯定是好东西。”
谭杳又何必稀罕任苒的什么好不好的东西呢?
蓝色的精装礼盒,被塞到她的手里,像一个烫手的山芋,她想了很久,囫囵塞进了书包里。
她在午休的时分提前回了教学楼,雨后的石子路上行人寥寥,潮气和冷意一点点侵袭肌肤,她在这时看见了一只垃圾桶。
谭杳的脚步停下来,从包里掏出盒子,站到垃圾桶边,抿了抿唇。
黑漆漆的洞口里隐约可以看见空的矿泉水瓶、皱巴巴的纸巾和果皮等零碎的东西。
她想了很久,还是不想要接受任苒给的任何。
她固执地感觉这像是一种屈服。
准备扔进去的瞬间,有人从背后开口问。
“同学,不想要的话,可以给我吗?”
这个声音。
谭杳讶异地回头,那张陌生又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千百遍的脸就在近前。
对方比自己高出很多,同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屈背又低头,看过来的眼神专注认真。
鼻尖又传来那股淡淡的果木香。
谭杳的眼里映着他的五官,脸开始烧起来。
她手足无措,几乎不知道怎么张口,她说:“啊、啊,这个被人吃过的。”
“没吃完?”他认真地问:“不想要的话,可以给我吗?”
谭杳讶异地瞪大了眼。
他又问一遍:“方便吗?”
她终于反应过来,将盒子递过去:“好、好的。”
晏知时伸手接过,道了句谢。
谭杳的脸憋得很红。
附中很大,其实又很小。
当你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哪怕同校三年,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认识。
但是你知道了,就会有远比很多地途径去了解他。
谭杳终于将眼前人与从开学起就被班里女孩经常提及,在新生中很有名的晏知时对上号。
学校的论坛上挂满他的个人信息。
各种角度和机会的偶遇照,他期中考试的成绩条,初中时参加竞赛时的采访,被偷偷拍摄的他手写的笔记。
还有疑似是他父亲的百度百科。
她在无人可知的角落里,也在一点点认识他。
这种青春时期莫名的欢喜和关注,也不须什么缘由。
怦然心动的开始只是因为长相,后续了解的一切,又在反复佐证着,他有多么特别。
晏知时是主动放弃竞赛,跟普通学生一样循规蹈矩升学的优等生;
是会在路边,问她要一份残剩的饼干的,礼貌又温柔的人。
回班级的路上,脚下像踩着云朵,随着心脏飘在半空。
谭杳有一瞬的后悔。
她突然很想知道,那盒曲奇饼干是什么滋味。
14. 生气
晏知时又一次无意识地望向教室黑板正中的时钟,盯着白色的表盘和缓缓走动的秒针,他突然发觉自己今晚频频走神。
同桌的商华咬着笔,对着最后一道物理题冥思苦想,在草稿纸上试写了两步,又觉得思路不太通顺。
“晏神,能不能帮我看看……”
他转头,正好见晏知时低头,握着手机,在桌面以下静默地按着。
商华下意识地望向讲台,教物理的老头正伏在桌案上,不知批改哪班的试卷。
这位老教师邻近退休,做事老派极其严厉,对课堂纪律要求非常高。
但凡是被他逮到行为不端,不论男女,大庭广之下的批评斥责向来也不会留什么情面。
平日里再叛逆放肆的人,在他的课上基本上也不敢片刻分心。
商华瞧见老头抻了抻胳膊,眼神开始向下扫射,急忙手掌握拳,抵着上唇,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晏知时的掌心里,手机屏幕正反着白莹莹的光,新的消息源源不断跳出来,有来有回。
晏知时:[今晚一起?]
任苒:[改天吧。我今天不在校了。]
晏知时:[在哪?]
任苒:[黄海路吃饭。]
晏知时:[地址。]
任苒:[你要来?]
晏知时:[嗯。]
他简短地回完消息,抬笔写完卷面上的最后两步,抓着试卷起身去了讲台。
他交完卷,低声同老师说了什么,回来简单收拾了东西,准备早退。
起身对上商华眼巴巴的求助的目光,他扫了一眼对方外漏的卷面,言简意赅道:“受力分析图是对的,继续往后算吧。”
晏知时打车到黄海路的时候,是晚上九点。
黄海路是燕山有名的夜市一条街,酒吧、烧烤、火锅有几十家门店,鱼龙混杂,食客众多。
他按着导航找到微信里发过来的店名,透过玻璃看清一张内里的长桌,任苒与几个陌生的年轻男女坐在一起。
她脱了外套,柔软的毛衣贴着身,举着筷子从锅里夹菜,一边聊得热闹,并没有精力去注意窗外。
晏知时推门而入,向桌边去。
任苒被人提醒终于回头看见他,笑眼弯弯地往里让了座位,拉他坐到自己身边,向旁人介绍说:“晏知时,现在在附中很有名的。”
坐在对面的圆圆脸的女生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地夸赞道: “又高又帅!任苒你发小质量果然是好,早知道我可舍不得换学校。”
“是吧是吧?”
任苒亲热地伸手搭着晏知时的肩,向他介绍说:“田漾,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在八中。”
她又介绍了其他人,基本都是初中跟她同班玩得比较好的几个,也有人现在还在附中,不过已经不同班了。
晏知时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他个人对社交需求一直不是很强,日常的读书、学习、运动已经能给予足够的自我满足感。
朋友除了一个赖上来的任苒,他也没有什么很亲近的人,转学回燕山后尤其是。
因此同桌聊天,他没什么兴趣参与,在旁默默地吃东西。
田漾怕他尴尬,主动拉他加入,晏知时没有怎么接,也就作罢。
大家的关注点很快从他的身上,转回到了正常的话题。
学业压力,课程进度,师友关系,再就是一些八卦的,谁和谁好了,谁和谁掰了,谁升学后成绩一落千丈。
这些话落在耳朵里没有半分营养,偏偏身边人还特别来劲,一个事情刨根问题,兴奋时还转过头来,眼睛亮亮地问:“是不是很有趣?”
晏知时捏着桌上的橘子汽水,手指摩挲着罐身成滴的水汽,说了一句:“嗯。”
聊天中,田漾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说道:“哎,都十点了,简唤尘那边的庆功宴是不是散场了?要不要喊他?”
晏知时的手指一停,抬起眼睛。
田漾正好望过来,同他对上眼神,体贴道:“听说你刚从S市回来,你认识简唤尘吗?跟任苒关系很好的,是我们学长。”
另一位附中的学生探出头来加入说:“应该都认识他吧。简唤尘刚刚拿了化竞金奖,名字在附中电子屏上滚动很久了。他是签的哪个降分来着,任苒?”
“呃。”她的筷子上夹着刚刚捞出锅的羊肉,有些局促地放进碗内。
任苒瞥了一眼身边的晏知时,慢吞吞地说,“P大,化学系。”
田漾拍大腿说:“这么好的事儿,怎么不得沾沾学神喜气啊?我还有他电话呢,我来喊?”
任苒急忙拦着她:“还是算了,很晚了今天,这店都快打烊了,下次再约吧。”
晏知时在这时起身说:“我去上个洗手间。”
晏知时先去收银台结了账,从洗手间折返回的时候,任苒已经穿好了外套,和田漾一起拿着手机二维码站在收银台聊天。
收银的服务员看见他,示意道:“这位同学刚刚已经买过单了。”
“啊?”田漾万分惊讶,“我们今天约出来AA的。任苒你把你发小的收款码发群里吧,我们转他。或者直接给你。”
“不用了,”晏知时淡淡说,“算我请的。”
田漾赧然道:“你后面才来,也没吃两口,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的,”任苒讨好地伸手,挽着晏知时的手臂,玩笑道,“整场消费由晏公子买单。”
这个笑话不怎么有趣,她从晏知时的表情反馈中看到这一点。
但是他让她挽着,没有在朋友面前让她难堪。
众人在烧烤店门口分别,有人直接打车走,有人去找附近的公交站。
等到人都散完,任苒拿手机打车时,晏知时默不吭声地转了身,沿街往前去。
“你去哪里啊?”
任苒大声叫他,见晏知时不回头,急忙取消了手机订单,小跑着追上去。
她多少知道晏知时心里不痛快,紧紧地跟在身侧,许久嫌他步子太大,又忍不住去拽他的袖子。
“你慢点好不好?”
“你吃饱没有?”
“再往前不好回去了,我来打车?”
“我把饭钱给你好吗?”
任苒跟得太紧没注意脚下,分神的瞬间趔趄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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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差点被立在路边分流人群的警示柱绊倒。
“晏知时!”她忍不住委屈,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晏知时的脚步停下来。
他转身看着她,没什么表情地说:“你逃自习出来,就是为了吃这么一顿饭?”
“什么?”
“有意义吗?”他冷冰冰地说,“因为没有人约束你,所以就这么消极地处理自己的人生,是吗?”
任苒伏低做小憋了一路,早是满心的怒:“对啊,就是没意义!我就是为了这一顿饭。你觉得没有营养,也是你自己主动要来。”
“你希望我吃一顿什么饭呢?你希望来这里看到什么呢?我吃阿简的庆功宴去,你就开心了吗?”
灯红酒绿的街,四处闪光的灯牌,头顶熙熙攘攘的音乐,还有哪里传来的高谈阔论,把酒言欢。
他们对峙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
晏知时身后黑洞洞的楼梯里突然冲出来的一个女人,她似乎是不怕冷,又或许是酒精烧着脑子,不觉得冷。
女人穿着亮片的吊带短裙,露着玫瑰的纹身,骨瘦如柴。
她嘴里骂骂咧咧着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啪—”地点上火。
女人被酒醉迷了眼,烟抽到半截,后知后觉地看见面前高个的男生。
她来了兴致,有趣地朝他吹了口哨,往下拉了拉骨瘦如柴的胸前稀少的布料。
晏知时的脸色一下十分难看,偏偏这时,任苒很不合时宜地看着他的窘迫,“噗呲”笑了出来。
晏知时再次转身往前,任苒急忙小跑上前去牵他的手,为自己的幸灾乐祸甩锅:“怪你长得好看嘛,又不是我叫她骚扰你。”
“你看,你又生气了。不是我的错误,你也要生气。”
任苒说:“你怎么总是生气呢?我除了你,还有其他的朋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从时间来说,我们玩得近也就是这一年多的事情。我在之前有的其他朋友,是不能交往了吗?你为什么要生气?”
晏知时道:“任苒。不会说话,可以先不说。”
而她正是兴致高昂,怎么懂得闭嘴?
任苒甚至做了理中客,反而开始教育他,言之凿凿道:“晏知时,其实你这样孤立是不对的。我带你一起,就是把朋友介绍给你,是不是好意?”
“你别对别人有敌意、有看法。你们对我来说,都是朋友。远近亲疏,没有分别。”
晏知时停下脚步,一点一点地掰开她紧扣的五指。
这是第一次,一个巴掌后的甜枣,失去了预设的用处。
也是晏知时第一次为她的装疯卖傻,觉得如此荒唐可笑。
他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远近亲疏没有分别的感情,你说出来自己信吗?”
“我说出我为什么生气,你敢听吗?你能承受吗?”
路灯在正头顶的上方,照出地上两个椭圆形的灰色影子。
他修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落下阴影,看着她的唰白的脸色,笑了一声。
“任苒,你不敢。”
“你只是欺负别人,不能主动说破而已。”
15. 私心
任苒为这过分直白的话变了脸色,许久后,问他:“那你要怎么样呢?”
自己能要怎么样呢?不过是想要一句,不可能得到的回应。
她的神色和语气都那样不自然,说出口了,自己能承受这时刻的最终判决吗?
真的连朋友都不要做了吗?
晏知时神色很疲倦地说:“我想先安静一会儿。”
他的第三次转身,背后的人没有再跟上来。
任苒在原地看着晏知时瘦高的身形很快被别人遮挡大半,影影绰绰,过了一两分钟,彻底在视线中消失了。
回家里的时候,徐阿姨还没有睡,任苒去厨房冰箱摸一瓶矿泉水上楼,看到冰柜保鲜层上的又大又红的草莓。
“是简唤尘刚刚送来的,”阿姨说,“说是让你回来了,记得回个电话。”
“知道了,”她阖上冰箱门,对阿姨道,“您回屋休息吧。”
在花园里,长久存在着一条隐性的鄙视链条。
老钱与新钱,公与私,上市与非上市,条条框框的标签恨不得直接刻在门牌上,方便大家一较高下。
家资只是进入花园里的基础门槛,泥腿子出身的暴发户任家只是勉强达标,却仍旧存在于鄙视链的底层。
说起来,这栋房子,任国鸣并不是原始的第一任买家。他做建材生意,跟开发商关系好,饭席间听说有人急出变现,才捡漏盘下来。
任国鸣买下房子后,长期不在家里住,也没有什么意识去搞邻里关系。
所以真正地感受着那些来自他人隐性优越感的人,其实是任苒。
在她在与简唤尘的交友之初,简唤尘的妈妈对任苒还是非常热情友好的。
经常邀她去家里坐,给她预备很漂亮的点心,送精美的饰品。
后来各家做事的阿姨闲聊,任家的情况被当时的那一任保姆抖得干干净净。
虞初知晓了任父是个不回家的浪荡子,又晓得任苒没母亲管教,私下性格乖戾放肆,于是对她的态度骤然冷淡下来。
前后一热一冷,任苒感觉到了巨大的差异,从那时就不再主动登门。
简唤尘原趁着父母心情大好,早早地打了招呼要邀她来吃家里的庆功宴,是任苒临时变卦反悔。
她傲气惯了,不喜欢平白低人一头,好像自己倒贴,便借口约了田漾,推辞掉了这件事。
本来今天心情也不怎么好,结果吃饭中途晏知时来找她,又闹得不愉快。
任苒上楼进房,甩掉了脚上的拖鞋,趴在床上,埋进玩具熊的肚子里。
她脑子里事儿太多,想来想去,越想越烦。
摸到床头的手机,给简唤尘打去了电话。
“这么晚才回来?”他问。
“嗯,”她埋在被子,声音恹恹的,“阿简,我需要充能。”
简唤尘已经躺下了,闻言手肘撑着柔软的床垫,起身问:“现在吗?我现在过去?”
她看了眼手机时间:“明天吧,明天你不是复课了么,今天太晚了。”
“好。”
窗外寒风瑟瑟,路灯光芒黯淡,3号与17号不过相隔百余米,他们一如往常,听着同样的风声雨声,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现在你想说一说吗?”简唤尘的声音宛如春季清晨的凝露,带着安抚心脏的神奇魔力。
她望着天花板,手掌拢上床边兔子形状的小夜灯,看灯光在上方投出忽大忽小的影子。
任苒沉默了许久,说:“阿简,你对我太好了,好像会提高我对别人的要求和标准。”
“今天有人对我生气,我想了想,是该生气。但是我又觉得,如果是阿简就不会这样对我。我已经先退一步,他为什么不能让一让我呢?”
“你对我太好,所以别人对我不如你那么好的时候,我就会有点受不了。大概是这样。”
简唤尘了然她的烦恼,对她说:“这世界上没有无因由的好坏,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也不同,标准是不能统一的。像我对你这样,也不会再去对别人同样。”
“强烈的感情越要求独占性。像你对我,跟别人也是不能一样的。没有必要用对我的标准,来要求别人。”
他有些好奇:“你说的这个朋友很重要吗?我认识吗?”
话题到这里,已经不能再往下。
任苒的手掌罩住小夜灯,指缝里透出的浅淡的光,穿透皮肤现出嫣红。
她漫不经心地说:“你不太认识吧。今天太晚了,我要洗漱睡觉啦。晚安,阿简。”
连日的雨水让竞赛表彰大会一推再推,终于在当周周五的时候转到室内的大礼堂。
晏知时被班主任带在身边,坐在二楼的第一排。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一楼乌泱的人群中,找到站在走道维护秩序的林老师,又很快从他身旁的一小片里分出任苒的背影。
她今天扎了高马尾,穿着校服,规规矩矩地坐得端正,望着主席台的方向。
他为自己的本能头疼,皱眉阖上了眼。
班主任犹不死心,在旁劝说他:“你的基础课程没有问题,稳扎稳打地继续提分当然是好。但是现在才高一上,还有很多时间,真的推荐去试一试。”
晏知时的回答还是那句:“我不想跟别人一样。”
不想与那个人有太多的共同点,不愿意当一个消磨时间的备选品,不想空下来,就开始自动脑补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他想要的,是完全区别于其他人的独特性。
这是始终不能跨越的私心。
——
时间到圣诞前夕的那一周,学校周围的商店迎合年轻人的需求,做了许多特色装点。
连学校食堂的入口,也立起了一棵圣诞树,挂上了各种飘带和彩球。
自从戚少桐正式开始上班,晏知时的午饭晚饭基本都是自己解决。他在食堂打了饭菜,找了张空的长桌。
低头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人很大声地打招呼:“谭杳!你在这里坐啊?”
他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抬头看见脸生的女孩一脸窘迫地坐在斜对面的桌上,另一个女生背对着拿着托盘刚刚落座。
谭杳是跟着晏知时来的食堂,两人一前一后,隔了几步的安全距离。
带着小小私心的隐秘欢喜被别人一秒喊破,她看着晏知时抬眼望过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偏偏后座又热情得没话说,落座后,从书包里掏出一只苹果递过来:“喏,平安夜快乐。给你的。”
谭杳小声推辞:“我不过这种节。”
后座大大咧咧道:“没事啦,就当吃个苹果补充维生素嘛。我给好多人都送了。”
热情难却,谭杳接过来,放在了餐盘上。
后座扣好书包,掰开一次性筷子的时候,顺口问道:“你觉得任苒那份要我不要送啊?我给周围人都送了,不给她好像不好。”
谭杳说:“你送了,她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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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也记不住。”
“是呀,你看她桌上堆得那些东西,”后座单手撑着脸,不无艳羡,“你说她怎么人缘那么好,竟然还有人送花,好夸张啊。”
谭杳不喜欢任苒相关的话题,所以很少给予回应。
这并不妨碍后座自言自语:“不过小公主嘛,哪怕脾气大一些,总有男生愿意追着跑的。不过我觉得别人是没什么戏啦。”
说起这个,她很八卦地同谭杳使了个眼色:“任苒最近自习课都不在,你猜她去哪了?”
谭杳捧碗喝汤,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晏知时,他真是很自律的一个人,不聊天也不看手机,连吃饭都这么专心。
她放下汤碗说:“我不知道。”
“你猜一猜嘛!”
谭杳无奈道:“真的不知道。”也不怎么想知道。
缺少互动环节,后座又憋不住八卦之心,非常干巴又无趣地主动揭晓了谜底。
“我那天去实验楼里实验楼里给化学老师送作业,看到她跟简唤尘从的空教室自习,一对一,补课的那种。”
谭杳夹了青菜,小口地往下抿着:“不奇怪,他们天天都在一起。”
“是啊,我只是没想到是在补课嘛。任苒其实也没我们想得那么懒散是不是?翘自习出去偷偷补课什么的,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所以她成绩一直也还好。”
“别人有资源,我们也没法比。”谭杳说。
后座点头附和:“那确实。”
晏知时吃完饭,端着餐盘起身去回收处,从她们桌边擦肩而过。
后座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地说:“好像我们之前在甜品店遇见的那个人啊?谭杳,你看一眼,是不是他?”
谭杳的目光停在苹果上,微微叹了口气说:“是。”
后座立刻后悔不迭:“啊啊啊,离得那么近!讲的话肯定都被听到了!会不会觉得我太八卦啊?早知道我少说两句了。”
到圣诞节的那天是个周六,徐梅一早起来做了早饭,又去到二楼客卧里将所有的四件套拆下来,重新换洗。
收拾到第二间房的时候,隐约听到任苒的喊声。
她抱着拆下来的床罩,走到楼梯边问道:“怎么了?”
“您过来一下。”
徐梅回房放下手里的东西,下到一楼的厨房。
她煮的小馄饨被吃到一半放在桌面上,任苒挽着毛衣袖口站在敞开的冰箱旁,拨开新鲜的食材,踮脚往里翻着东西。
“我前几天放这儿的盒子去哪了?几个红色盒子,您瞧见了吗?”
徐梅说:“啊……那个。”
“有印象是吗?放哪了?”她回头看着徐梅。
徐梅有些紧张地说:“我、我看你一直没吃,所以就收掉了。”
任苒闻言停下手,语气非常不好地说:“阿姨,您能别乱动我的东西了吗?”
“上次阿简的草莓,我没来及吃,您扔了就算了。怎么手烤饼干也能不见了啊?我特意烤的无糖的,很难弄的。”
徐梅被问到哑口无言,很尴尬道:“不好意思,我下次注意。”
任苒终于不甘地放弃,关上冰箱门,再三嘱咐道:“我放进去的东西,您以后单独分出来,不要乱动了。”
阿姨说:“要不,我今天上午再烤一些出来?”
“还是算了,就这样吧,”任苒往下捋齐衣袖,“我还是先出门了。我今天过节,可能很晚回来,您不要等了。”
16. 和好
周六的一早,行里组织学习会议,晏波被迫在休息日又起了个大早,顺路捎上了戚少桐回家探望母亲。
门铃“叮咚”响起的时候,晏知时已经刷完整张试卷。
他以为是戚少桐的快递上门,活动了一下肩颈,起身去开。
门被打开,站着意料之外的人。
任苒穿着粉色的外套,系着白色围巾,下身格子短裙配着过膝的长靴,对晏知时仰起灿烂的笑脸。
“你来做什么?”他的语气并不怎么欢迎。
任苒理直气壮地说: “我陪来你过圣诞节的呀,叔叔阿姨在家没有?”
晏知时不说话,她便踮起脚,冲屋里喊:“戚阿姨?戚阿姨?”
他冷淡地打断她:“我妈回军属院了,你要找她可以过去。”
“我不找她,我来找你的呀。”
她看着晏知时的表情,小心地问:“你还没有冷静好吗?这么一点事情,我都给你好几周的时间了。”
“不会要像上次那样,要三年冷静期吧?”
“……”
“真的不让我进去吗?外面有点冷。”她的眼神可怜巴巴的。
晏知时终于松动,他侧过身,让她进屋。
任苒熟练地从鞋架的底层找到戚少桐给她常备的那双粉色拖鞋。
一手攀住晏知时的肩做支撑,一边弯腰往下拉着长靴的拉链。
晏知时看着她作,问道:“你腿不要了吗?”
她笑吟吟地揪着腿部给他看,原本贴合的部分显出不薄不厚的一层:“这是光腿神器啊,冬天穿不冷的,你没见过吗?”
晏知时没再说话,等她脱完鞋,拨开她的手,去了厨房。
大约过了几分钟,他拿着热水壶出来,任苒已经不在客厅了。
晏知时的房门敞开着,屋内是很舒服的灰白色调,橡木的床上被褥平整地铺着,靠窗的书桌旁边是成排的书柜,柜子里有组装的几架飞机模型。
她就这么不太客气地直接坐在床上,双手后撑着,无聊地摆动脚上的拖鞋。
晏知时拿了干净的玻璃杯放在台面上,倒出开水,她伸手就要去拿,被立即呵止。
“这是开水!你没有常识吗?”
任苒讪讪地收回手:“在外面站久了,有点冷。”
晏知时没再理她,放下水壶,重新坐到书桌前,当没她在似的,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背后安静了一会儿,许久传来对方轻轻的咕哝声。
任苒有些委屈地说:“我本来不是空手来的。我特意给你做了无糖饼干呢,但是我家阿姨太奇怪了,她最近老是动我的东西。饼干找不到了,现在我就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了。”
“本来打算今天打算跟你一起吃饭,逛街,然后给你挑个礼物。你要是觉得我碍事,那我一会儿就走了。”
她看着晏知时无动于衷的背影,卸了力地后躺在床上,嘴里嘟囔着:“晏知时。你这个人,就真的很没劲。”
“是追着你跑的女生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要我也这样?”
晏知时手里的笔停下来,他说:“我为什么要管别人?”
任苒没说话了,一个pad被抛过来,扔到她的手边。
“学习,或者玩游戏都随你。我要帮我妈收完快递,才能再出门。”
任苒拿着pad,熟练地用指纹解了密码锁,翻着app store下起了小游戏。
等待下载的过程中,不小心切到功能的分页,晏知时的微信挂着还没有退。
她发誓,那时只是好奇心驱使,简单扫过一眼,就见她的名字被挂在置顶上,两人的聊天还停留在数周之前的那个晚上。
剩下的寥寥几个对话框都是跟家里人的,几乎没有什么闲天。
本觉得又是自己主动低头有点不开心,这么看着晏知时孤零零的社交圈,又觉得他很孤独可怜。
任苒很快单方面原谅了他。
屋里沉闷的氛围很快被身后滴滴啵啵的电子音击碎。
晏知时被她锻炼出来,抗干扰的能力简直一绝。
中途快递打来电话,说是早上件数太多,要配送只能等到下午,晏知时便披了外套,自己下楼去分拣处去取。
来回绕过大半个小区,回家又过了二十分钟。
推门进来的时候,卧室里的游戏音乐声已经停了。
他在玄关换鞋,向室内走去,站到门口,看到pad滑脱了手,任苒蜷着腿缩在床上已经睡着,梳好的头发被来回滚动蹭得乱糟糟。
晏知时看了一眼时间,今天过节,再晚出门估计四处都要排队,走过去想喊她起床。
刚刚走到床边,手腕突然被猛得往下一拽,上身因为惯性前倾,晏知时用右手手肘撑住身子,才没有整个压到任苒的身上。
始作俑者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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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睁开假寐的眼,露出圆圆的瞳,他们四目相对,面面相觑,鼻尖的距离大约只有几厘米。
晏知时感觉浑身骨头都僵硬,想要起身,她却仰头,像个小动物鼻息蹭在脖颈处,亲昵讨好地说:“晏知时,你好香。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好闻?”
一些可耻肮脏的念头在脑内翻滚,他抑制不住罪恶感的沸腾与发酵,想抽身,却被女孩柔软的胳膊牢牢揽住后颈。
嗓子里体会着严重的干渴,他努力平静下来,同她说:“女孩不应该这样。”
“不应该哪样?”她形容狡黠,眨着眼睛,“家里可没人教过我。”
家庭是她的免罪符,是她犯坏时永远的挡箭牌。人人可怜她支离破碎的家,宽恕她超出常人的行为模式。
她比谁都了解人心,也比谁都善用弱点。
所以她才会再三试探晏知时的底线;
所以她才会贪婪到什么都要想,什么都不放;
所以她才能在求和时,不计后果的,做出越线的行为。
晏知时讨厌她这样,却又喜欢她这样。
如果她的身边只有自己,那也不算一个错误。
他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对视,闭上眼睛,皱眉说:“你想怎么样?”
“我想跟你和好啊,”她说,“你不要跟我生气,我就放开你了。”
“好。”他答应道。
“和好了?”她又确认了一遍。
“是。”
任苒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臂,看了一眼时间说:“时间不早了。你等我整理一下,咱们就出门。”
她去到洗手间,整理了衣服,重梳了头发,出来的时候,晏知时在客厅柜子里翻找几片暖宝宝,招呼她过去。
她觉得很麻烦,顺嘴拒绝道:“我很抗冻的。”
晏知时没有管她嘴硬,叫她转过身去,撕开外层的纸,替她贴在后背的毛衣上。
感受他的手指在背后动作,任苒像是想起什么,慢悠悠地说:“你抽屉里还有那个曲奇啊……你妈又拿了一盒新的?”
“嗯。”
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圆咕隆咚的小月饼:“这个是不是我送你的?也还没扔?”
晏知时垂眸道:“放在盒子里的,忘记了。”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回头看着晏知时冷冰冰的脸,带着笑音连连感叹:“你的嘴真的好硬啊,晏知时。”
17. 愿望
这个世界上大约是再没几个比她还能折腾的人。
两人终于收拾妥当,出门下了电梯,走在小区花园里,任苒突然又想起刚刚玩的游戏没有通关。
她急急忙忙地催晏知时回去拿上pad,说游戏是氪金买的,舍不得好几个小时的存档,现在玩不到,晚上要睡不好觉了。
两个人刚刚和好,她顺利翻身做了主人。
晏知时被迫只能折返,一来一回,再打车到餐厅的时候,果然已经人满为患。
他们挤在排队的人群中,在角落里占了两只塑料凳子,拿着遥遥无期的排号。
任苒捧着pad玩得开心,还不忘夸奖自己机智:“这时候要是没有游戏得多无聊。”
种因得果,都是自己纵容的,晏知时扶着额头,手指压住跳动的眉心。
这个时候成双成对出来的都是小情侣,任苒在等待地图加载的间隙,四处张望着。
一会儿嘻嘻哈哈地跟他指左边的那个小姐姐好好看,一会儿又神神秘秘地说后面的两个人在亲亲,一会儿又转述旁边的那两个女孩在骂渣男。
晏知时无语地看着她:“你是真的很忙。”
任苒为这句话又不高兴了,生了几分钟的闷气,突然抠了抠他的掌心,炫耀地将pad递给他看。
屏幕的正中是游戏的主控,一个圆滚滚的穿工装的胖子,头顶上顶着金光闪闪的两个字的ID“莳光”。
“我刚刚想到的,改名卡还花了6块钱,是不是很聪明?”
莳光,任苒。
点到为止的暧昧,又很匹配。
她为自己的小巧思难掩得意。
晏知时十分中肯道:“你要是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多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以后会很厉害的。”
结局是忠言逆耳,收获对方恼羞成怒的拳头一枚。
排队吃完午饭已经到下午两三点钟,任苒握着晏知时的手腕,在商场里满楼逛。
说到底晏知时并没有什么很缺的东西,问及什么,他都说还好。
任苒也觉得这样临时买东买西,再强行塞给他,有点糊弄事儿了。
看了一圈都没有特别合适的,也就暂时作罢。
午饭吃得晚,到晚上两人都不饿,又不想去餐厅排队,便去到沿江的步行街吃小吃。
江边的冷风几分钟就将一份新鲜出炉的臭豆腐冻到冷透,任苒自己吃不完,坏心眼地全递给晏知时处理。
他捧着纸盒,三两口解决完毕,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任苒看他表情格外淡定,捉弄他的心思落了空,好奇问道:“咦,你进化了啊,不是最讨厌垃圾食品?”
晏知时简短地说:“不算难吃。”
“啊?那什么难吃?”
“……学校食堂。”
任苒瞪大眼睛问:“呃。你什么时候吃的学校食堂。”
他说:“我妈上班以后。一直都是。”
任苒一秒钟一个主意,她立刻很感兴趣地跟风说:“你说得我也想去试一试了,什么时候跟你去吃一顿好不好,刷你的卡?”
他们在学校里,一直是泾渭分明、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只从表面来看,谁也不知道两人亲近的关系。
她的所有同学都只认识一个总是陪在身边的简唤尘,不知道晏知时。
他不知对方能不能体察到这样微妙的差别待遇,还是有意为之地拉开距离。
任苒平时嘴巴也挑剔,故而他也没有太当真她这玩笑的一句,只敷衍地说:“我都可以,随你。”
时间越晚,江畔的行人大批涌进愈发拥挤,他们在步行街的尽头找了一处凉亭,扶在石质的栏杆上,看着远处沿江两侧亮着瑰丽绚烂灯光的高层写字楼体和主干道汹涌的人群。
她的手指指向江对岸延溪路,问道:“你爸爸在哪栋楼里办公?”
“那里。”晏知时调整她的手指,指向其中灯火通明的一座。
“你爸爸真厉害啊,做到那么高的位置,”她感叹道,“现在从那边往下看,视野一定超级好。”
晏知时问她:“想去吗?我爸今天加班,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她想了想,虽然很有诱惑力,还是断然拒绝道:“算了吧,过节嘛,不怎么习惯跟长辈一起。”
晚风愈烈,江中行驶的客轮上音乐震天,有人冲着岸边欢快地挥手。
晏知时看着江面五光十色的投影被船身破开的白色浪花拍碎,突然说:“我想好要什么礼物了。”
任苒刚刚有些走神,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又问:“是不是什么都行?”
“可以啊。”
晏知时的脸在阴影中渐渐靠近,任苒看着他无比清明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和淡色的唇,对方的手指搭上后颈温热的肌肤,微微将她拉近,呼吸只在咫尺。
她以为,这是一个吻的前兆。
直到脖子后面微微一动,锁骨链从半侧滑下来,又被晏知时提在手里,悬在半空。
“我想要这个。”
“就这个?”她迟疑地问。
“舍不得吗?”他确认道。
任苒摇头说:“没有。这个是之前旅游的时候,在景区的路边摊上买着玩的,不值钱。你想要就送你啊。”
“不过,我以为我怎么都该比它值钱吧?”她故做幽怨,嘲笑他的不解风情,“晏知时,你要是现在想亲我,我不介意的。”
晏知时将细细的链子装进口袋里,语气平平地说:“我没想亲你。只是逗你,像你白天逗我一样。”
她不服地辩驳:“我当时可没有逗你,我是真的打算亲你的。”
如果他态度强硬坚决,绝不接受和解,任苒是打算这么做的,
“还是免了吧,”他笑容浅淡,“如果只是到‘不介意’这种程度,那还没有必要。”
“假正经,”她娇嗔地踢了一下晏知时的球鞋,反问他:“那我的节日礼物呢?”
晏知时慢悠悠地说:“不是有人给你送花了?”
她嘻嘻笑着,伸长手臂,踮脚挂到晏知时的脖子上,整个人都向他倾过去:“你这都知道?消息真灵通,看来很关注我嘛!”
晏知时垂眸看着她,就听她开始吹牛:“送花的人可帅了,起码是班草那个级别的吧!”
“花我倒是没收,要是一两支能在桌堂里塞下的我就收了,那么成捧的,招摇得放都放不下。我又不是要在老师那里讨骂。”
“不过那么大束的花,应该很贵吧。仔细想一想,怕不是错过了高富帅啊。”
晏知时唇边的笑意随着她的话慢慢收敛干净,明显是不喜她这样的玩世不恭的姿态。
任苒很看事儿的,及时转变了口风:“跟你开玩笑呢。就是没想收,那个人我都不怎么认识。”
又讨好他道:“晏知时,要是你送的,我挨骂也会收的,真的。”
晏知时的眼神终于从她脸上收回来,半晌说:“我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你,所以没有准备什么。”
“但是。”
“如果你像我刚刚一样,也有现在很想要的东西,我会答应你。”
“真的?”她的笑容一下亮起来,很明显是心有成算,“你不能反悔。”
“我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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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银行事情繁多,晏波开完一天的会,浑身酸痛。
他坐在沙发上,脚下泡着草药包,拿着妻子买的肩颈仪开了机,电流刺激得的皮肤又痛又麻。
正上头的时候,戚少桐拿着梳子从厕所出来,问道:“谁用我的梳子了?”
晏波这时候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用遥控器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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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台,问道:“家里就俩男的,谁能用你的梳子?”
戚少桐将梳子递过来,当他的面,从齿缝里揪出其中一根。
“看见了吗?”她语气不善地问。
戚少桐长期做头发,头发发质偏黄,又比较干枯,留在梳子上的头发又长又黑,很明显不是她的。
晏波立即意识到,后院起火,这是要遭殃,急忙为自己辩解:“我最近可没有客人来家里。”
他看戚少桐满脸狐疑,对着房内喊:“知时,出来一下。”
过了一分钟,晏知时的房门被打开,他站在门口问:“怎么?”
晏波急邀他为自己作证,说:“这几天家里没来什么女客人是不是?”
“来了。”
“谁来了?!”
“任苒今天来了。”
他看着戚少桐手里的梳子,大约猜到什么,不咸不淡地解释道:“中间在洗手间收拾了一下吧,可能用了一下您的东西。”
戚少桐没有说话。
晏波知道戚少桐对任苒还是有些看法,便替了她的位置,主动关心道:“小苒来做什么来了?”
“来过节的。一起出去吃了个饭,逛了个街。”
晏波连连点头,眼神朝戚少桐看着:“哦哦,那是她主动来找你,懂事了,还挺好、挺好。”
戚少桐看不得他意味深长,意有所指,出声打断他,对晏知时说:“没事了,你先进屋吧。”
晏知时的房门又被关上,戚少桐坐在沙发上,手握着梳子看着电视。
隔了一会儿,她又嫌电视广告聒噪,直接按灭了电源。
晏波知道她要生气,大气不敢喘。
果然戚少桐没忍住心里莫名的怨气:“男女七岁不同席,家里也没个大人,一个姑娘家自己上门,是干了什么要用家里的梳子?”
晏波打断她:“打住打住,戚老师,想法腌臜了啊。七岁不同席都是多少年的古话了,是封建糟粕,不可取。”
“小苒和知时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感情单纯着,咱们做长辈的不能瞎猜。我回头跟知时说一声,让他以后跟小苒玩,注意点男女交往尺度,你觉得行不行?”
他说得很全面,戚少桐挑不出刺儿,将手里的梳子拍到了茶几上,转而问他:“我上次问你的那个事儿,你打听得怎样了?”
“哪一件?”
戚少桐说:“前些天任苒妈妈托我那个,想在中商行,给乔苑办个无薪实习。”
“哦,那件事,”晏波往泡脚桶里又添了些热水,“我问过人事了,无薪实习倒是好办,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弄个实习证明,盖个章,出去糊弄不到谁。”
“她现在有正经工作,在中商转不了正又白干活,浪费人生么不是?”
戚少桐有些烦躁地说:“姜觉不是说了,现在乔苑在小银行干得不开心,领导水平不行,给的指标又重,工作平台也不好。就想在你们行待几个月,镀镀金,再出去找工作。”
“别人别的也没要求,就要一个无薪实习,待几个月而已,你管她有用没用呢?”
晏波着打哈哈说:“关键这不是也答应过知时了?小苒不喜欢乔苑,不想咱们给她帮忙。”
戚少桐说:“小苒心思还挺重,这么早就提前给打了预防针。”
她越想越有些不痛快:“小孩子任性,哪有什么事事都遂着她的意来的?成年人的社交关系多复杂,是她说要怎么样就是怎样的吗?”
“不说姜觉是我同事,乔屿现在还是我们剧团领导呢,我为了她不开心,工作里的人际关系都不用处理了?”
晏波出言劝解她:“越说越来气了,你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儿?”
戚少桐怒从胆边生,一把拔掉他肩部的按摩仪,凶巴巴道:“句句都向着外人,晏波你以后别用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