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柳相》 第441章 思无邪 夜幕尚未完全垂落,只是将天边的最后一抹瑰丽晚霞,缓缓揉碎,化作了沉静的靛青色。 荣昌城外的野狐河,河水在暮色里泛着一层幽幽的冷光。 四道身影并排坐在河边的青石上,正是隋家三兄弟和江旻。 白日里在武馆的操劳与闷热,都被这傍晚清凉的河风吹得一干二净。 四人刚在河里洗了把脸,发梢还滴着水,浑身都透着一股舒坦劲儿。 “爹教的那几招,真是邪乎。” 隋实率先打破了沉默,顺手捡起一颗扁平的石子,使劲甩了出去。石子在水面上“噌噌噌”地跳了七八下,才一头扎进水里,留下几圈荡开的涟漪。 “以前总觉得拳脚功夫,就该是开碑裂石,大开大合。没想到,真正要命的,反倒是那些瞧着不起眼的小动作。” 说的是昨夜隋桓在内堂传授的杀人技。 没有花哨的架势,没有震耳的呼喝,只有最简洁、最致命的攻伐之术。 撩阴,插眼,锁喉,每一招都冲着人身最脆弱的要害而去,狠辣得让人心头发毛。 大哥隋诚面色沉静,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深邃的河面,缓缓道:“沙场上的功夫,本就不是用来表演的。一招一式,都是用人命换来的经验。爹肯将这些教给我们,是信得过我们,也是要我们明白,武道的尽头,是‘止戈’二字,而非好勇斗狠。” “大哥说的是。” 三弟隋信晃荡着两条腿,笑嘻嘻地接话,“不过啊,学了这本事,以后再碰上赵子期那样的混账,就不用像上次那般憋屈了。倒不是说真要取其性命,至少能让其知道,咱们桀雷武馆的拳头,也不是泥捏的!” 这一句,说到了几个少年的心坎里。上次赵子期上门挑衅,大徒弟被打伤的屈辱,一直是压在武馆众人心头的一块阴云。 江旻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也没言语。 “说起来......” 隋信眼珠子一转,话锋忽然拐了个大弯,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江旻,挤眉弄眼地问,“四弟,今天去给余家姐姐送桂花了?” 江旻正想着心事,闻言便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送了啊,雪儿姐姐很喜欢。” “哟!” 隋信立刻来了精神,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故意朝着另外两个哥哥的方向嚷嚷,“你们瞧瞧,还是咱们四弟有心。那柴火观的桂花,金贵得跟什么似的,姚观主偏就给了咱们四弟。四弟又转手送给了雪儿姐姐,这叫什么?这就叫‘借花献佛’,不对,是‘借花赠美人’!” 一番半文不白的话出口,场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原本还在讨论武学的大哥隋诚,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飘忽,假装去看天边的残月。 而性子最是火爆的二哥隋实,更是反应剧烈。“噌”地一下站起身,脸膛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对着隋信就瞪起了眼珠子:“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美人不美人的,当心撕烂你的嘴!” “哎哟,二哥急了!二哥急了!” 隋信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欢,躲到江旻身后,探出个脑袋,“我可没胡说。雪儿姐姐本就是咱们荣昌城数一数二的好看姑娘,人又温柔,字也写得好。我就是夸夸,怎么了?难道二哥觉得雪儿姐姐不好看?” “我……” 隋实被一句话堵得死死的,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没那么说!” 说完,又偷偷拿眼角去瞟大哥隋诚,见大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仿佛老僧入定,心里头更是来气。 隋诚虽没说话,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颚线,和放在膝盖上不自觉攥紧的拳头,早已出卖了内心的不平静。 隋信将两位哥哥的窘态尽收眼底,心里乐开了花,贼兮兮地一笑,决定再添一把火。 “四弟,别光看着啊!” 隋信一把将江旻拽到身前,“你跟雪儿姐姐是邻居,走得最近,最有发言权!你来给评评理,凭良心说,我大哥和我二哥,到底哪个跟雪儿姐姐更般配一些?” 这话一出,不只是隋实,连一直故作镇定的隋诚,呼吸都微微一滞,两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江旻身上。 一道灼热如火,带着几分蛮不讲理的期待。 一道沉稳如山,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江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看看左边一脸“你敢说不是我试试”的二哥,又看看右边一脸“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的大哥,完全弄不明白状况。 这叫怎么答?雪儿姐姐就是雪儿姐姐,大哥二哥就是大哥二哥,怎么就扯到一块去了? 少年满脸都是茫然,张了张嘴,老老实实地说道:“大哥待人稳重,二哥勇武直爽,都很好啊。这……跟雪儿姐姐有什么关系?” 这句纯然不解风情的反问,让隋信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憋得直咳嗽。 隋实却不耐烦地催促道:“让你说哪个更配,废话那么多!我可告诉你,我年纪跟雪儿姑娘更接近,大哥……都快二十了,太老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胡说!” 隋诚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薄怒,“男子汉大丈夫,三十而立。我这年纪,正是建功立业之时,沉稳可靠,哪里老了?倒是你,性子毛毛躁躁,如何能照顾好人家姑娘?” “我怎么就照顾不好了?我能为雪儿姑娘打跑所有坏人!” “光靠拳头是莽夫所为!” 眼看兄弟俩就要当场吵起来,江旻更是手足无措,只能站在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就在这时,大哥隋诚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强行压下了火气。 瞥了一眼满脸坏笑的隋信,和一脸无辜的江旻,最终还是恢复了几分长兄的风范。 “好了,二弟!” 隋诚沉声道,“休要胡闹,莫再为难四弟了!” 随即转头看向江旻,神色已经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歉意:“四弟,别听他们瞎起哄。这是大人的事,与你无关。” 隋实“哼”了一声,虽有些不服气,但大哥既然发了话,也不好再纠缠,只是悻悻地又坐回了石头上,拿脚边的石子出气。 一场风波,总算被强行按了下去。 江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从那莫名其妙的窘境里解脱出来。 隋信见没戏可看,也觉得有些无趣,便换了个话题,开始说起城里哪个说书先生的故事讲得最精彩。 四兄弟又说笑了一阵,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河面上起了薄薄的雾气,才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勾肩搭背地往城里的方向走去。 晚风吹过,芦苇荡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议论着少年们方才那些青涩而真挚的悄悄话。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42章 老太君 赵府后宅,一处独立的院落,专门辟出来做了佛堂。 佛堂内终年燃着上好的安息香,沉静悠远的香气,早已浸透了此间的每一寸砖瓦梁木。正中供奉着一尊丈许高的金漆佛陀,低眉垂目,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悲悯笑意,普度众生的姿态做得十足。 佛像之下,一个身穿暗色锦缎的老妇人,正跪在明黄色的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她便是赵家的定海神针,老太君。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看出那份长年身居高位养出来的威严。腰背挺得笔直,全无古稀老人的龙钟之态,反倒像是一杆久经风霜、却从未倒下的大纛。 香烟袅袅,在佛前盘旋升腾,模糊了老人的面容,也让她的思绪,飘回到了很久以前。 她的娘家,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将门。 记忆里不是这般安神静心的香火气,而是马厩的草料味,是演武场上兵刃的铁锈味,是男儿们操练时蒸腾的汗水味。 老太君还记得,父亲是个满脸虬髯的威武将军,从不让她碰那些女儿家的针线,反倒是在她刚会走路时,就将一柄冰凉的匕首塞进手里。父亲不止一次地将年幼的她架在脖子上,指着帅案上的令箭说:“闺女,记住了,这世上最硬的道理,不是圣贤书里那些弯弯绕绕,而是握在手里的刀柄和权柄。刀子,永远比嘴巴管用。” 可惜,嫁入赵家,嫁给了一个满身铜臭气的商人。 丈夫早逝,将门败落,一个将门虎女,硬生生压下骨子里的悍勇,学着打算盘,学着看账本,学着与那些笑里藏刀、满肚子算计的生意人周旋。整整二十年,将一个濒临破败的赵家,打理成了荣昌城首屈一指的豪富。 女婿抵过半个儿,赵邳,在她看来,始终缺了点什么。 读了太多书,文人习气太重,做事顾虑太多,不够狠,不够绝。总喜欢跟人讲道理,讲规矩,却不知这世上,拳头才是唯一的规矩。 好在,还有子期。 一想到那个唯一的孙儿,老太君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线条便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子期的娘去得早,这孩子是她一手一脚拉扯大的。自小,老太君便将所有的心血与期望,尽数倾注在了这个孙儿身上。 在她眼里,子期就是赵家未来的希望,是她将门血脉真正的延续。男孩子,生来就该有些血性,有些霸气。 若是温吞得像个姑娘家,将来如何撑起这偌大的家业? 所以,当赵子期第一次打断了邻家孩子的腿时,赵邳气得要动家法,是老太君拦了下来,冷冷道:“不过是些许皮外伤,赔些银子便是。我赵家的孙儿,金枝玉叶,岂能任人欺辱?” 当赵子期带着家仆当街行凶,将一个冲撞了他的货郎打得半死时,阖府上下都劝她好生管教,老太君却只是将孙儿拉到身边,亲手为他擦去溅在脸上的血点,摸着他的头说:“子期做得对,咱们赵家的人,不能受半点委屈。往后谁敢瞪你一眼,就给奶奶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在老太君的庇护下,赵子期这棵树苗,便朝着最扭曲、最蛮横的方向肆意生长。 佛堂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伺候她多年的老仆妇,端着茶盘,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战战兢兢地将新沏的茶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全程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在这赵府,她是天,是法。 老太君一句话,能决定所有下人的生死荣辱。 唯独在那个宝贝孙子面前,老太君所有的威严与煞气,都会化作最温存的慈爱。 “子期啊,奶奶就你这一个宝贝孙子,这万贯家财,这偌大府邸,将来都是你的。” “你要记住,对那些下等人,不必讲什么道理。你的道理,就是赵家的权势。谁不服,就打到他服。” 赵邳也曾因此与她争执,说她这般溺爱,迟早会将子期养成一个无法无天的恶棍,为赵家招来弥天大祸。 老太君只是冷笑。 恶棍?在这吃人的世道,不当恶魔,便只能当任人宰割的羔羊。她宁愿孙儿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魔,也不愿他做个任人欺凌的懦夫。 将门出身的老太君,最瞧不上的,便是软骨头。 至于祸事……只要赵家的钱财够多,权势够大,这荣昌城里,便没有什么祸事是摆不平的。 思绪收回,老太君缓缓睁开眼,望着那尊悲天悯人的佛陀。 这一生,从未真正信过什么神佛。若这满天神佛当真灵验,又怎会让她青年丧夫,中年丧媳? 老太君礼佛,不过是求个心安,或者说,是向这冥冥中的未知,展露自己的野心。 将佛珠放在一旁,再次俯身,对着冰冷的青石地面,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拜,不为赎罪,不为来生。 她之所求,是家族愈发兴旺,权势滔天。 是孙儿赵子期能将这荣昌城踩在脚下,将来甚至能走出这座小城,去那更广阔的天地,去当那人上之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佛若有灵,便助我。 佛若无眼,我赵家,自成神佛! 刚直起身子,一阵压抑着怒气的呵斥声,便隐隐约约地从前院的方向传来,穿透了重重院墙,钻进了这安静的佛堂。 是赵邳的声音。 又是在训斥子期了。 老太君的眉头先是微微一蹙,那是一种近似于无奈的烦躁,仿佛在气恼自己儿子那不合时宜的“管教”。这股烦躁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股冷硬的决然所取代。 老太君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眸子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殆尽。 缓缓站起身,一手扶着小几,另一手拿起了那根陪伴她多年的紫檀木拐杖。 “笃。” 拐杖的末端在青石砖上重重一顿,发出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声响,惊得梁上落下一片尘埃。 佛前的香烟,似乎也因此颤动了一下。 老太君面无表情地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佛堂。 每一步,都踩得极稳,极重。 院中的下人见了,无不垂首屏息,贴着墙根,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块砖石。 穿过月亮门,前院的争吵声清晰可闻。 “……你这个逆子!城东刘家那姑娘,才刚及笄,就因为你手下那帮畜生逼债,投了井!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就没有半点愧疚吗?”是赵邳气急败坏的声音。 紧接着,是赵子期满不在乎的嗤笑:“爹,你跟儿子说这些做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自己想不开要跳井,关我屁事?再说了,一个乡野丫头,死了就死了,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 “你……你……”赵邳气得语结。 老太君听到这里,脚步未停,脸上却已是一片冰寒。 不是对孙儿,而是对女婿。 不成器的东西!为个贱民的死,就跟自己的亲儿子大呼小叫,传出去,赵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虎虽老弱,亦有食人之气。 今天,她倒要看看,谁敢动她的宝贝孙子一根汗毛!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43章 家法 赵邳气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赵子期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畜生!你再说一遍!” 赵子期脖子一梗,脸上那点幸灾乐祸的笑意还没散去,便准备开口顶撞回去。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没把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爹放在眼里。 “笃。” 一声沉闷的轻响,不重,却像一记鼓槌,精准地敲在了院中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声音来自月亮门的方向。 赵邳循声望去,整个人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满腔的怒火瞬间凝固,只剩下僵硬的尴尬。 赵子期则是眼睛一亮,仿佛见到了救星,脸上那副混不吝的模样立刻收敛,换上了一副略带委屈的恭顺。 老太君拄着紫檀木的拐杖,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步子很慢,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坎上,院子里原本还敢窃窃私语的下人们,此刻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角的阴影里。 老太君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院中的石桌旁,一个眼疾手快的丫鬟连忙上前,用袖子将石凳擦了三遍,老太君这才缓缓坐下。 拐杖被她轻轻靠在桌边,发出“嗒”的一声。 “大晚上的,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老太君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威势,让赵邳的脸色愈发难看。 “娘,您怎么出来了。” 赵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躬了躬身子。 “我若再不出来,是不是要听着你把我的亲孙子给活活骂死?” 老太君端起丫鬟新奉上的茶,用杯盖撇了撇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娘,您是不知道这个逆子……” “我知道。” 老太君直接打断了他,声音里透着一股不耐烦,“不就是城东那个放印子钱的刘家,死了个丫头片子吗?” 浑浊的眸子落在赵邳身上,锐利得像刀子。 “为了这么个东西,你跟自己的亲儿子喊打喊杀?赵邳,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赵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娘!那是一条人命!” 赵邳涨红了脸,忍不住辩驳。 “人命?” 老太君发出一声冷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这荣昌城里,每天死的人还少吗?饿死的,病死的,被人打死的,哪个不是人命?怎么到了你这儿,一个欠了咱们家银子、自己想不开寻死的丫头,就金贵起来了?” “我问你,她欠的银子,是不是该还?” 赵邳语塞:“是……但是……” “既然该还,那上门讨要,天经地义!她自己没脸活下去,一头撞死,那是她自己没用!关我们子期什么事?关我们赵家什么事?” 老太君一字一句,声色俱厉,“你倒好,不为自家孙儿撑腰,反倒为了个外人,在这里发作自家人!赵邳,你的心是偏到哪里去了!” “爹,您听见了吧?” 赵子期在旁边得了势,立刻又嚣张起来,“奶奶都说我没做错!您就是读书读傻了,妇人之仁!一个乡下丫头,死了就死了,难道还要我给她披麻戴孝不成?” “你给我闭嘴!” 赵邳被儿子这番话气得眼前发黑,却又不敢对老太君发作,只能将怒火重新对准赵子期。 “够了。” 老太君将茶杯重重往石桌上一放,茶水溅出几滴。 “赵邳,你过来。” 赵邳身子一僵,终究不敢违逆,垂着头走到老太君面前。 老太君抬起手,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却快得像一道残影,结结实实地一耳光扇在了赵邳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让整个院子落针可闻。 所有下人都吓得跪倒在地,头埋得更深了。 赵子期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奶奶会直接动手打自己的父亲。 赵邳捂着脸,半边面颊迅速红肿起来,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满眼的难以置信。 “这一巴掌,是替你爹打的!” 老太君的声音冷得像冰,“打醒你这个拎不清的东西!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心里没数吗?” “我赵家的男人,可以不识字,可以不成才,但腰杆子必须是硬的!骨头里必须有血性!” “对外人,你的拳头要比谁都硬!对家人,你的心要比谁都暖!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窝里横!对着自己儿子吹胡子瞪眼,对着外人就想摇尾乞怜讲道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老太君越说越气,胸口起伏着,“子期这点霸气,是我将门的种,随我!不像你,软骨头!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 “我……” 赵邳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母亲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伪装的体面,全都捅得稀烂。 对此,赵邳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力。 在这个家里,他这个家主,从来都只是个名号。 真正说一不二的,永远是眼前这个老妇人。 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也从来不曾真正敬畏过他,反而将老太君的教诲奉为圭臬。 像个外人,一个可笑的、不被理解的外人。 “行了。” 老太君似乎也骂累了,摆了摆手,“子期,扶奶奶回佛堂。” “欸,好嘞,奶奶!” 赵子期得意洋洋地应了一声,挑衅地瞥了赵邳一眼,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老太君。 祖孙二人,一个威严,一个恭顺,身影在下人们敬畏的目光中,慢慢消失在月亮门后。 只留下赵邳一个人,像一尊石像,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庭院中央。 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心却比脸更疼,更冷。 缓缓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良久,猛地一拂袖,那张石桌上的茶具被他袖风扫落,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混账!”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咙里挤出。 赵邳不再看满地的狼藉和战战兢兢的下人,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赵府深处走去,背影带着一股决绝的怒意。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44章 暗室 厚重的石门在身后悄然闭合,隔绝了庭院里最后一丝月光与寒意。 这里是赵府的腹心,一个用金银与权欲浇筑而成的巢穴。 烛火自琉璃盏中升腾,光芒摇曳,映照着墙壁上镶嵌的金箔玉石,流光溢彩,宛若神仙洞府。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奇特的香气,是价值万金的龙涎香,混合了数种名贵香料,再经由地龙的暖风一熏,便化作了能软化骨头的甜腻气息。 赵邳颓然坐倒在铺着整张白虎皮的大椅上,指尖触及虎皮的柔软,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坚硬。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一巴掌,打掉的不是脸面,而是身为家主的最后一丝虚幻的尊严。 可笑。 一个被罢黜的举人,一个靠着祖产和亡妻嫁妆起家的商人,一个在老太君阴影下活了半辈子的中年男人,也配谈尊严? 赵邳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自嘲。 桌上那套出自官窑的紫砂茶具静静地躺着,旁边的锡罐里,是今年才从南边快马加鞭运来的贡茶,嫩绿的芽尖,每一片都沾着云雾与露水,也沾着能让寻常人家倾家荡产的金贵。 此刻,这些东西只让胸中的烦恶愈发翻涌。 恼火的,从来不是那老虔婆的蛮横,更不是那孽子又添的一笔血债。 人命,在他眼中,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真正令人怒火中烧的,是那对愚蠢祖孙的短视与无知!是她们几乎要毁掉自己二十年心血铺就的登堂之路! 陆水庙会。 脑海中浮现出这四个字,赵邳的呼吸便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京城来的贵人,户部的侍郎大人,将由县令陪同,在那一日“偶遇”自己。 这“偶遇”二字,背后是他这半年来撒出去的无数金银,是打通了多少关节才换来的一个机会。 一个让他赵家,从满身铜臭的商贾,摇身一变,成为能与官府分润的“准官身”的机会。 本州朝贡的一成事宜! 旁人只看得到其中流油的暴利,以为赵家如今的家底儿已经富可敌国,再添此一笔,不过是锦上添花。 只有赵邳自己清楚,此举的真正目的,从来就不是钱! 钱,他早就赚够了,多到几辈子都花不完。 他要的,是钱换不来的东西。 是权力,是地位,是将整个荣昌城,乃至本州所有的大小官吏,都用利益的丝线牢牢捆绑在赵家这艘大船上的资格! 到那时,他赵邳,就不再是那个需要对县令点头哈腰的富商,而是能与州府太守平起平坐的人物。当年那些将自己视作蝼蚁、一脚将自己从云端踹入泥潭的所谓清流贵胄,再见之时,又该是何等光景? 一想到那画面,赵邳心中便涌起一股病态的快感。这才是复仇,这才是真正的快意人生! 可这一切,这呕心沥血的谋划,这通天的宏图,都可能因为一个乡下丫头的贱命,因为那个蠢货儿子粗劣不堪的手脚,而蒙上阴影。 那位京城来的侍郎大人,最是讲究体面。一个声名狼藉、连自家地盘都闹出人命官司的家族,如何能让他放心将朝贡这等国之大事交托? 一念及此,赵邳便恨得牙痒。 那老太婆,脑子里还装着几十年前的将门规矩,以为拳头硬、够霸道,就能横行无忌。 她懂什么?她只知刀剑锋利,却不知如今这世道,最杀人不见血的刀,是藏在笑脸与银票里的。 还有那个孽子,赵子期....... 终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 本还想着,寻个机会与老太婆深谈一次,让她约束那孽子些许时日。 现在看来,全是痴心妄想。 在那老虔婆心中,自己这个殚精竭虑的儿子,怕是永远比不上那个只会惹是生非的宝贝孙儿。 罢了。 一声长长的吐息,仿佛要将满腹的阴郁与筹谋都一同驱散。 紧绷的神经需要放松,沸腾的野心需要安抚。 赵邳缓缓抬起眼,那双总是半眯着、显得温和无害的眸子,此刻却像深潭下的毒蝎,闪烁着幽冷的光。 目光所及之处,一众身着薄纱的婢女,正如同受惊的鹿群,屏息侍立在暗影之中。 莺莺燕燕,环肥燕瘦,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而来的人间尤物,是这间密室里最生动、也最昂贵的装饰。 一阵香风拂过。 方才点灯的那名女子,莲步轻移,已如一条柔滑无骨的蛇,悄无声息地偎入怀中。 温热的鼻息,带着兰麝的芬芳,轻轻吹拂在耳廓,带着刻意的讨好与挑逗。 赵邳心中的暴戾与阴郁,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粗暴的大手猛地揽住那纤细的腰肢,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温香软玉的身子,在那一瞬间的僵硬与轻颤。 一丝残酷的快意,自心底升起。 另一只手,毫不怜惜地、带着一股撕裂般的力道,钻入了那层丝滑的衣裙之下。薄如蝉翼的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被轻易地撕开。 大掌所过之处,是毫无遮拦的细腻与滚烫。 那是一片从未经过风霜的温柔乡,每一寸肌肤都仿佛是上好的羊脂美玉,光滑得不可思议。 掌心猛然加重了力道,粗糙的指腹在那片柔软上肆意碾过。 “唔……” 女子口中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哀怨的闷哼,却不敢有半分挣扎,反而愈发顺从地将滚烫的身子贴紧过来,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暴虐。 赵邳脸上露出一丝扭曲而满足的笑意,将头颅深深埋入那片腻人的温香之中,贪婪地嗅着那混杂了惊恐与体香的气息。 此刻,所有的筹谋、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化作了最原始的欲望。 在这片用金钱和权势堆砌的、绝对服从的温柔乡里,需要一场彻底的发泄,来重新确认那份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密室之内,烛火摇曳,将交叠的身影拉得悠长而怪诞,只有压抑的喘息与衣料破碎的声响,在奢华而冰冷的空间里,低低回响。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45章 狗仗人势 赵子期院子里的石桌,是前两日刚从城外山上采来的整块青石,打磨得油光水滑。此刻,上面摆着的一套官窑瓷杯,却遭了殃。 赵子期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绣墩,胸膛里那股被老爹扇耳光的邪火,非但没散,反而被老太君的袒护烧得更旺。 他想不通,自己明明是占理的一方,是给赵家扬威,怎么到了那个酸腐的爹嘴里,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过。 王索像条没骨头的泥鳅,滑溜溜地凑上前,手脚麻利地扶起绣墩,又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将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细细擦了一遍。 “公子息怒,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王索满脸堆笑,声音压得又低又媚,“老爷他老人家是……” “闭嘴!” 王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子期一声暴喝打断。一只茶杯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赵子期霍然起身,一双眼睛里满是暴戾,死死地盯着他:“我爹,也是你这种狗奴才能在背后编排的?” “啪!” 王索反应极快,根本不用赵子期再多说半个字,自己反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石板,声音里带着哭腔:“公子饶命!小的该死!小的嘴贱!小的再也不敢了!” 赵子期可以不把自己的爹当回事,但那是主子家的事。他一个下人,要是敢跟着议论半句,那就是僭越,是找死。 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索,赵子期心里的火气反倒顺了一些。 重新坐下,冷冷地哼了一声:“滚起来。再有下次,就不是一个耳光这么简单了。” “谢公子!谢公子!” 王索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脸上还挂着那个清晰的巴掌印,笑容却比刚才还要谄媚几分,小心翼翼地开口:“小的的意思是,还是老太君她老人家看得最明白!她老人家说了,您这才是将门的血性,是咱们赵家真正的风骨!这荣昌城里,谁不羡慕公子您的威风?” 这番话总算挠到了赵子期的痒处,端起茶杯,又重重放下:“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我要受他的教训?” “公子犯不着计较这些。” 王索眼珠子一转,“老爷不让您出府,怕您再惹事。可这荣昌城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公子您示下呢。没您点头,小的们可什么都办不成。” 赵子期斜了他一眼:“说。” “城西张屠户家那笔账,这个月又该收了。还有南街那几家铺子,上个月的孝敬还没送来呢。” 王索躬着身子,一五一十地汇报,说的全是些收租讨债的腌臢事。 这些事,赵子期向来懒得管,挥挥手,一脸不耐烦:“这种小事也要来烦我?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得嘞!” 王索等的就是这句话,脸上笑开了花,“小的就是怕自作主张,惹公子不快。既然公子发了话,小的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子期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心里的火气还没消,只想找个地方发泄,便起身道:“备马,去云梦楼!” “好嘞!小的这就去!” 王索点头哈腰地应着,目送赵子期带着另外几个扈从出了院子,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就收敛得一干二净。他挺直了腰杆,慢悠悠地吐了口唾沫,眼神里透出一股子阴狠与贪婪。 主子要去快活,他这个当奴才的,也该去办自己的“正事”了。 王索没去城西,也没去南街,而是径直拐进了一条名为“烂瓦巷”的破落胡同。 胡同深处,一间不起眼的瓦房里,几个歪戴着帽子的地痞流氓正围着一张破桌子掷骰子。 见到王索进来,几人立刻停了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 “索爷!” “索爷来了!” 王索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他一脚踢开凑到跟前的一个地痞,自己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抓起桌上的酒碗灌了一大口。 “活儿来了。” 王索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顿,发出“当”的一声响,“城东刘家那事,都听说了吧?”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凑趣道:“听说了!索爷威武!跟着赵公子,就是痛快!听说那小娘们自己撞死了?便宜她了!” “便宜?” 王索冷笑一声,“她死了,咱们的银子可还没着落呢。公子发话了,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环视一圈,声音压低了几分:“她家不是还有个老子,还有两个兄弟吗?去,告诉他们,父债子还,兄债弟偿。三天之内,连本带利,一文钱都不能少。拿不出钱……” 王索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 “要么,打断他们一人一条腿。要么,让他们去码头上扛大包,什么时候把钱还清了,什么时候算完。工钱嘛,自然是直接交到我这里。” 几个地痞听得眼睛发亮,这法子,比直接要钱可狠多了。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榨干最后一滴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索爷高明!” 王索很享受这种被人吹捧的感觉。 早年也在江湖上混过,在一家小镖局里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可他脑子活泛,深知拳脚再硬,也硬不过权势。 于是削尖了脑袋,托了无数关系,才钻进了赵府,当了赵子期的跟班。 这些年,仗着赵家的势,暗地里放印子钱、收保护费,赚的银子比他正经的月钱多了几十上百倍。 赵子期惹的祸,在他看来,都是发财的机会。 主子只图个爽快,不在乎钱,可他在乎。 那些被欺压的百姓流出的血泪,在他这里,都能变成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 “还有......” 王索又想起一件事,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前些日子,我路过福顺记布庄,那王掌柜的,见了我居然连个笑脸都没有。去,告诉他,他铺子门口那块地,我看上了,让他挪挪窝。” 一个地痞不解:“索爷,那不是官府的地吗?” “官府?” 王索嗤笑,“在荣昌城,赵公子说的话,比官府还管用!我说那地是我的,就是我的!他要是不挪,就让他铺子开不下去!” 这便是王索,睚眦必报,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记恨在心,然后借着主子的名头,把对方往死里整。 又是甚至还会在赵子期耳边吹风。比如告诉赵子期,某家的姑娘生得如何水灵,引得赵子期起了兴趣;又或者说,某家的少爷在背后说了赵子期的坏话,激起赵子期的怒火。 而他自己,则在野兽肆虐过后,悄悄地捡拾着那些带血的残羹剩饭,吃得满嘴流油。 夜深了。 王索回到自己那间位于赵府偏院的小屋。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十分利索。闩上门,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打开箱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而是一摞摞码放整齐的借据,还有一个个装满了铜钱和碎银的钱袋。 王索搓着手,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陶醉表情。 一袋袋银钱倒在桌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他听来,比云梦楼里的丝竹管弦还要悦耳动听。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46章 夜深 夜深。 荣昌县衙的后堂,万籁俱寂。 烛火像个瞌睡的老人,时不时晃一下脑袋,将钱秉文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又缩短。 堂审时穿的那身绣着獬豸的官袍已经换下,此刻一身松垮的绸衫,却仍旧箍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是那只景镇官窑的酒杯。杯中的“烧刀子”烈酒,入喉如一团滚烫的火,顺着食道一路烧到胃里,却浇不灭心头那股子无名燥热。 又一个哭着喊着被拖出去了。 那张脸,像被秋风吹皱的枯叶,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被辛辣的酒气冲散了。没什么稀奇的。 在这荣昌城里,这样的眼睛见得多了,看得久了,人也就麻木了。 国法是根绳子,但总有人能花钱,把套在脖子上的活扣,变成腰间的华丽配饰。 这道理,不是坐上这张县令的椅子才懂的。 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得很远,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的天,好像比现在要蓝一些,白鹿书院后山上的梨花,也比别处的更白,开得漫山遍野,像一场不肯醒来的大雪。 记忆里的赵邳,永远是那副模样。 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挺拔如竹,站在一群同窗里,便自然是中心。他眼神总是高傲的,仿佛世间万物,都不配入他的眼。他谈论的是经义文章,是家国天下,是圣人大道。字字句句,都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清气。 而自己呢?钱秉文自嘲地笑了笑,又满上一杯酒。 自己是那个缩在角落,默不作声的穷秀才。别人在激扬文字时,在盘算的是下顿饭的着落;别人在风花雪月时,在琢磨的是如何结交山长,好多得几分赏识。 人这一辈子,有的人抬头看天上的星,有的人低头看脚下的路。看星星的人,容易摔跟头。 还记得有一次,一场急雨毫无征兆地泼下来,众人被困在讲堂。 赵邳临窗而立,望着窗外被雨打风吹的残花,指点江山,说大丈夫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声音清朗,意气风发,仿佛他一开口,这风雨就能停歇。 而自己,正蹲在廊下,用一根细麻绳,小心翼翼地修补着漏雨的油纸伞。伞骨已经断了两根,伞面也磨得薄了。 赵邳看见了,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瞧着,那目光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怜悯与轻蔑,仿佛在看一只忙碌的蝼蚁。“秉文兄,修伞这等俗务,何必亲力亲为?大丈夫当存高远之志。” 当时是怎么回的? 好像是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劣茶染黄的牙,说:“赵兄,志向再高远,淋湿了圣贤书,也是要生霉的。” 一句话,噎得那位天之骄子半晌无言,最后拂袖而去。 从那时起,两人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人年轻时总觉得路有千万条,可以随便挑。走到半道才发现,你能踩实的,永远只有脚下这一条。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可谁能想到,这阳关道和独木桥,竟在一个叫“荣昌”的地方,又交汇了。 他那身傲骨,在官场上被敲得粉碎,连功名都被剥夺,狼狈还乡。 而自己这身懂得弯折的软骨头,却在泥潭里摸爬滚打,钻营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世事如棋,谁能算得清呢? 书案上那方端砚,就是赵邳送的。石质细腻,温润如玉,呵气能成墨。第一次见到这方砚台时,是在赵邳的书房。那时他刚从商不久,身上还带着几分文人的清高,谈起生意经时,眉宇间总有挥之不去的落寞。 而自己第一次收下赵家的银子,是什么时候? 钱秉文仰头饮尽杯中酒,努力回想。好像是为了疏通州府的一个关节。 赵邳提着一个食盒登门,说是送些家乡的糕点。 打开食盒,糕点下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百两雪花银。 银子在烛光下,泛着比圣贤书更动人的光。 那晚,一夜没睡。 不是因为良心不安,而是兴奋。 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的兴奋。 圣贤书读了半辈子,告诉人要清廉,要正直,要安贫乐道。 可到头来,真正能让人挺直腰杆的,却是这些叮当作响的黄白之物。 他没睡,就那么看着那一百两银子,仿佛看的不是银子,而是自己下半辈子的路。 从那天起,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赵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自己的官位也越坐越稳。 赵邳需要一顶官府的乌纱帽遮风挡雨,而自己,需要他的银子来填平仕途上的沟沟壑壑。 两人心照不宣,配合默契。一个是台前的官,一个是幕后的商。 联起手来,把这荣昌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可心里总有些不舒坦。 就像今天,在公堂上,看着赵家那个管事有恃无恐的嘴脸,心里升起的不是威严,而是一股无名火。 凭什么?就凭他姓赵?这荣昌城,就是赵邳给他挖好的池塘,自己是里面养得最肥的那条鱼。食料定时投喂,风浪也被挡得干干净净。可池塘里的水,终究是死水。游得再欢,也离不开赵家投下的食料。 池塘里的鱼,再大也是池塘里的鱼。只有跳出去,才有化龙的可能,哪怕外面是干涸的河床。 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钱秉文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夜风带着些许凉意吹进来,让他滚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望着县衙外那片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州府,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陆水庙会……京里的那位侍郎大人……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他真正跳出池塘的机会。赵邳愿意为此下血本,因为他想攀附上更大的靠山,让赵家这棵大树根深叶茂。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是,自己想的,是如何借着这棵树,爬到更高的地方去,一个再也无人能用俯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地方。 一个能让他亲手把那架梯子抽掉的位置。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47章 老周头 赵家别苑内有井,大有来头,传说是当年开凿时触及地脉仙泉,故而此间水质清冽甘甜,入口绵长,喝久了似乎真有强身养颜之效。 因此,整个赵府上上下下,从老太君的参茶到马夫的解渴,饮用之水皆来自于此。 井口四周环绕着假山嶙峋,奇花异草,修葺得极为清丽,是一处府内难得的静谧所在。 夜深了,白日里蒸腾的暑气终于被晚风吹散,揉碎在草叶间的虫鸣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清爽凉意。 一道提着昏黄纸灯笼的苍老身影,独自来到这口“仙泉井”旁,在磨得光滑的青石长凳上缓缓坐下。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进了夜色里。 井旁的石凳被月光浸得冰凉,坐久了,一股寒气便顺着尾椎骨不紧不慢地往上爬,直钻进骨头缝里。 也好,正好让这颗烦躁了一天的心,跟着冷静冷静。 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声音低不可闻,“周管事……呵,好大的名头。可这份体面,是谁给的?是老太君。整整三十年了……还记得当年在马厩里,终日与马粪草料为伍,若不是老太君一句话,哪有今日的周管事。这份知遇之恩,比天还大,比山还重。” “只是啊……这份恩情,太重了。” 这赵府,就像眼前这口井,看着清澈见底, 可谁又知道,那井底深处,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污泥。 老周头为赵家兢兢业业几十年,亲眼看着这座豪门阔院一点点建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秋叶凋零般落寞下去,老周头心底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就摆在眼前的这些腌臜事,老周头看得见。 想管? 拿什么管?自己姓周,不姓赵。 这张嘴,能管得了府里上百号下人的吃喝拉撒,能斥责偷懒耍滑的家丁,却封不住主子们吃人的口。 灯笼里的烛火轻轻一跳,爆出一朵细小的灯花。 光影晃动间,眼前仿佛看到了另一张脸。 那是江旻那小子的脸,清瘦,却透着一股子跟他爷爷江老头如出一辙的倔强。 一想到那爷孙俩,老周头心头那块坚冰似乎融化了一角,泛起一丝难得的温情。 “老江啊……十几年了啊。” 那时候,自己还不是威风八面的周管事,江老头也还没支起那个养活一家人的馄饨摊子。 两个穷光棍,得了空就凑到野狐河边,就着几颗咸花生,喝两杯最劣质的烧刀子,骂几句老天爷不开眼。 后来,进了赵府,靠着谨慎和忠心平步青云。 江老头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卖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那份情分没断。 “老江总说我在府里享福,是人上人。” “好像很对,也好像不对。都说人在做天在看,老爷,少爷,老太君,这个赵家所做的事情,很令人失望啊~” 人活一世,就像在水里漂着,有的人图个干净,有的人就喜欢在泥里滚。 自己偏偏卡在中间,两头不靠,既不够干净,也没脏到底。 能做的,也无非是在自己权责之内,从指缝里偶尔漏出些微不足道的好处。 前街的张寡妇病重没钱抓药,便借着为府里采买药材的名义,多支了二两银子,让一个信得过的小厮悄悄送去;被赵子期打断胳膊的那个车夫,也暗中让相熟的郎中去给免费正了骨,送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 “杯水车薪……往一片大火里泼一口水,能顶什么用?” “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求自己晚上闭上眼,别总做那些被人戳着脊梁骨的噩梦。” 一个提着灯笼巡夜的家丁走近,脚步放得很轻,声音里满是恭敬。“周管家,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老周头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沾了些露水的衣袍后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睡不着,出来吹吹风。你们也辛苦了,夜里仔细些,特别是库房那边,别出了纰漏。” “晓得的,周管家放心。” 家丁连声应着,不敢多打扰。 在赵府,下人们都敬,也有些怕。 因为这位老管家虽平日里和善,却极重规矩,赏罚分明,从不偏袒。 也只有这个老头子,敢在赵子期少爷胡搅蛮缠时,板着脸不咸不淡地顶上一句“少爷,这事于理不合”。 虽然多半没什么用,但终究是府里唯一敢说这话的人。 摆摆手,示意家丁自去巡查。提着那盏半明半暗的灯笼,没有回自己那处清净的院子,而是熟门熟路地穿过月洞门,走向了赵府不起眼的后门。 夜色更深,荣昌城的大街小巷都已沉入酣梦,宽阔的青石板路上,只有风吹过时卷起几片落叶的沙沙声。 江家的馄饨摊子早已收了,只有几张磨得发亮的桌凳还孤零零地叠放在墙角。一道瘦长老迈的身影,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就着清冷的月光,用一块湿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口养家糊口的大铁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等你,我这心里不踏实。” 江老头头也不抬,手里的活计没停,仿佛早就知道这老友会来。 在旁边那个同样矮小的马扎上坐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江老头停下手里的活,从身下摸出一个乌黑的酒葫芦,还有两只带着豁口的粗瓷碗。 没有客气,接过倒满的酒碗,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烧得那颗紧了一天的心,都舒展开了几分。 “还是你这土烧刀子有劲,府里的花雕喝着像水。” “自家酿的,上不得台面,就是费粮食。” 江老头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呷着,浑浊的眼睛看着老友,“府里的事,又让你堵心了?” 接过江老头递来的酒葫芦,自己又满上一碗,长长叹了口气:“老江,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走错了道?守着一窝吃人的豺狼,领着他们的赏钱,还要假惺惺地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我算个什么东西?” 江老头放下酒碗,抬起头,那双看过太多风霜的眼睛,此刻却清澈得像个孩子。他看着老友,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稳:“人走错了道,是回不了头的。但一棵树长歪了,只要根还在土里,就能给过路的人,挡一片阴凉。你就是赵家那棵歪脖子树,看着不好看,可底下总能聚些乘凉的人。” “歪脖子树……呵,歪脖子树……” 咀嚼着这句话,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 老江这张嘴,还是那么毒,却总能说到骨子里去。 是啊,歪了,就直不回来咯。 能给路人挡点阴凉,也算没白长。 两人没再谈论赵府那些糟心事,就这么一碗一碗地喝着。 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谁家的孩子出息了考上了童生,谁家的老人熬不过冬天没了,城西新开的绸缎庄老板是个笑面虎……这些事琐碎,平淡,却像是山间清泉,一点点洗刷着心里的淤泥。 一壶酒见底,天边的月亮已经西斜。 站起身,身子晃了晃,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却比来时清明了许多。 “我回去了。天亮前,还得去查账。” 提着那盏烛火只剩豆粒大小的灯笼,转身走入深沉的夜色里。 “天黑了,总得有人提着灯。哪怕这灯笼里的火,就只能照亮脚下这三寸地……那也是光。” 一声低喃,消散在风中。 佝偻的背影,却比来时,莫名地挺直了那么几分。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48章 两轮月 夜,凉如水。 江旻躺在床上,就觉着自己被这样的井水泡着。 明明盖着薄被,身上却不暖和。 心里头有事,装得太满了,就跟那装满了石子的米袋一样,再也塞不进别的东西,连瞌睡都挤不进去。 白天遇到的那些人,一闭上眼,就在眼前晃。 桀雷武馆那几位新认的义兄,笑得爽朗,手掌拍在肩上,带着一股子汗味和热气,是实在的。 柴火观里那位姚观主,眼神淡漠,话也说得云里雾里,一句“可惜了”,像根细细的针,扎在心上,不疼,却总觉得那儿有个眼儿。 还有雪儿姐姐,瞧见那枝寻常桂花时,眉眼弯弯,是打心底里的欢喜,那份欢喜,比桂花还香。 这些人和事,一桩桩,一件件,有热有冷,有香有涩,混在一起,熬成了一锅说不清道不明的汤,把少年一颗心,泡得五味杂陈。 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 江旻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比院里那只上了年纪的老猫还要轻巧几分。 没点灯,怕惊扰了隔壁睡得正沉的爷爷奶奶,只借着窗棂格子里筛进来的月光,摸索着穿好了衣裳。 院里那架小木梯,白天搭谷子用的,还斜斜靠在墙根。 少年手脚并用,没几下就爬上了自家不算高的屋顶。 瓦片被白日的烈阳炙烤了一整天,此刻余温尚存。 一股带着青草和潮湿泥土味道的夜风吹来,拂去心头几分燥热。 他抬起头,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一轮圆月,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皎洁,像一块上好的无暇寒玉。 荣昌城里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或许也有这么一轮月亮,照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而江家这片屋顶上的月亮,照着的,是几片翘了角的旧瓦,还有墙角那口养活了一家人的大铁锅。 月亮是一样的月亮,可照出来的人间,却不是一样的人间。 江旻想起了上午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乞丐。 自己不过是给了他一碗没人要的馄饨汤底,那人喝完后,看着自己的眼神,亮得吓人。就像一种在黑暗里走了很久,突然瞧见了一豆灯火的眼神,里头有惊,有喜,更有种不敢相信的怯。 江旻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隐约觉得,这世上有一种债,比钱债更难还。 那就是人情债。 爷爷奶奶的养育之恩,还不完。 隋家哥哥们的兄弟情义,沉甸甸。 雪儿姐姐的耐心教导,暖人心。 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像一根根结实的绳索,将他与这个世界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他心甘情愿地被绑着,甚至觉得,这才是人活着的踏实感。 书上说,君子一诺,重于九鼎。 江旻不是君子,可他觉得,别人给了自己一份好,自己就得记在心里,得还。 不还,心里就不安生,睡觉都不踏实。 怎么还? 少年攥紧了拳头。 学武。 学那一身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学会了,就能让爷爷奶奶不再那么辛劳,能让他们也过上安稳日子。 就能护着雪儿姐姐,再有那些凶神恶煞的泼皮上门,自己就能一拳一个,把他们全都打出去。 就能跟隋家哥哥们并肩站着,而不是总躲在他们身后,让他们替自己出头。 大丈夫,当如是。 虽年少,心已往之。 少年心头那股郁气,随着这个念头通达,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豁然开朗。 站起身,在这方寸屋顶上,学着白日里隋桓不经意间比划过的一个拳架,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 招式生涩,动作也谈不上标准,在清冷的月光下,那道瘦削的身影,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执拗和认真。 像一株在石缝里艰难生长的小树,虽然歪歪扭扭,却拼了命地想往有光的地方伸展枝桠。 ...... 同一片月光,泼洒在荣昌城的另一端。 赵府的重重院落,飞檐翘角,在夜色中勾勒出一头狰狞巨兽的轮廓,沉默,却充满了压迫感。 赵子期也站在屋顶上。 脚下是名贵的琉璃瓦,冰凉而坚硬,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云锦寝衣,被高处的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从此地俯瞰,整座荣昌城都匍匐在脚下。 大片的黑暗里,零星的几点灯火。 想着想着,赵子期难免想到刘氏一家,一个丫头,一条贱命,死了,就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留痕迹。居然也配让自己那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读成了个窝囊废的爹,来教训自己? 可笑至极。 这世道,从来就不是靠道理说话的。 道理,是写在纸上的东西,风一吹就散了。 规矩,是强者给弱者画的圈,强者想什么时候踩,就什么时候踩。 唯有握在手里的刀柄,攥在掌心的权柄,才是永恒的。 这一点,还是祖母看得通透。 “期儿,别学你爹那副软骨头,被人踩在脸上,还当是福气。咱们赵家是提刀杀人起家的,骨子里就该有血性。与其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不如当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记住,只要我赵家还有钱,还有势,就没有平不了的事,没有杀不了的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祖母的话,才是他信奉的真理。 他喜欢看别人怕他的样子,喜欢听别人在他面前哀嚎求饶。 他那个爹,汲汲营营,在他看来,太过束手束脚,没魄力也没胆气。 与其卑躬屈膝地去当别人的狗,为何不自己做主人? 只要钱够多,打手够多,将这荣昌城的地契、房契全都攥在手里,到时候,别说一个县令,就是州官来了,也得对他赵子期客客气气。 那才叫快活。 世人分两种,一种是吃人的狼,一种是被人吃的羊。 他不仅要做狼,还要做最凶、最恶、最不讲道理的那头。 街角,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正鬼鬼祟祟地在一堆垃圾里翻找着什么。 赵子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抠住一块用来铺设屋脊的厚重琉璃瓦,手臂上青筋暴起,猛地一用力,竟将那块与屋梁铆合的瓦片生生撬了下来。 瓦片入手沉甸甸的,边缘锋利如刀。 甚至没有瞄准,只是随意地掂了掂,然后对着底下那个微微蠕动的黑影,松开了手。 瓦片带着风声,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噗。” 一声沉闷得几乎听不见的钝响。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呜咽,然后,戛然而止。 底下,重归死寂。 赵子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仿佛只是掸掉了一只不小心落在身上的飞虫。 身形轻盈地从屋顶跃下,回到自己那间奢华无比的卧房。 赵子期嫌恶地皱起眉头,一脚踢开窗户,对着门外沉声吩咐。 “院子里有死狗,明早,把那畜生寻出来,剁了喂后院池子里的鱼。” 门外,立刻传来家丁战战兢兢的应答声。 “是,少爷。” ...... 天上人间,一轮月,两样心。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49章 陆水法会 山门无锁白云封,竹院有僧坐禅中。 往日里清净得只闻松涛与钟鸣的陆水寺,今日却仿佛将整座荣昌城的人间烟火都揽入了怀中。 陆水法会,官府出面,百姓捧场,由住持耀台僧人为城内上下祈福纳祥,这等盛事,寻常年景里可是难得一见。 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通往山寺的青石古道上,人流便已从三三两两的香客,汇聚成了浩浩荡荡的长河。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衣衫或许陈旧,面庞上却都带着一份虔诚与期盼。 道旁的垂柳新绿,被山间带着水汽的晨风一拂,便婀娜地摇摆起来,好似无数双纤细的手,在迎接着这满怀希望而来的芸芸众生。 寺内更是别开生面。 没有了平日的肃穆,多了一份尘世的热闹。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一座高大的法台拔地而起,金丝楠木雕琢的栏杆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明黄色的绸缎迎风招展,将法台正中那位身着月白僧袍的年轻僧人,衬托得愈发不染尘埃。耀台双目微阖,口中梵音吐露,声音不高,却奇异地能钻入场间每一个人的耳中,像是一阵清风,能拂去人心头的几分焦躁。 法台之下,人山人海,喧嚣鼎沸。 卖糖画的老汉,手腕一抖,便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龙;捏面人的匠人,十指翻飞便便栩栩如生;耍猴戏的汉子,铜锣一敲,那穿着红布褂子的老猴便学着人样拱手作揖,逗得四周围观的百姓前仰后合。 吆喝声,欢笑声,孩童的追逐嬉闹声,与那袅袅升起的香火青烟,以及庄严的梵唱交织在一起,冲淡了佛门的清净,却也蒸腾起一股最是抚慰凡人心的烟火气息。 “快看快看!那猴儿还会翻跟斗!比二哥你翻得都好看!” 隋家老三隋信,年岁不大,此刻正扯着江旻的袖子,指着那耍猴的摊子,兴奋得满脸通红。 江旻被脸上挂着腼腆的笑。 少年人的眼睛,总是清澈的,映照着这人世间最纯粹的喜悦。 隋家老大隋诚,生得人高马大,性子沉稳得很。此刻正皱着眉头,用自己宽厚的肩膀,在拥挤的人群中为身后的弟弟们挤开一条通路。 “都跟紧了,人多,仔细脚下,别走散了。” 对于这场法会,隋诚谈不上多虔诚,只是觉得能带弟弟们出来走走,见识见识这人山人海的场面,也是好的。 隋家老二隋实,则是一副天王老子第一我第二的桀骜模样,一双眼睛四下里打量,看什么都带着几分审视与好斗。“大哥,我说这庙会有什么好逛的,人挤人,还不如在武馆里多打两趟沙袋来得痛快。”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那双眼睛却比谁都看得起劲,瞧见那卖武把式的摊子,更是脚下都挪不动道。 对他来说,神佛太远,眼前的拳脚功夫才是最实在的。 四个少年郎,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却掩不住那股子扑面而来的蓬勃朝气。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笑容却比头顶六月的日头还要明媚晃眼。他们就像四株刚刚破土的春笋,带着一股子野蛮生长的劲头,在这拥挤的人潮里,自在而快活。 走过一座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桥边一株菩提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树下挂满了祈福的红绸,风一吹,便如千万只红蝶振翅欲飞。 也就在此时,不知是谁在人群里低声赞叹了一句。 “人间尽道花解语,此花应在画中游。” 隋诚和隋实几乎是同一时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引力牵引一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顺着众人的目光望了过去。 就在那菩提树下,在那千万条飞舞的红绸之间,站着一家三口。 那姑娘一身再寻常不过的水蓝色布裙,洗得有些旧了,却干净整洁。头上簪着一朵小小的珠花,随着轻微的动作,微微颤动。没有涂脂抹粉,素面朝天,却仿佛将周遭所有的光彩都聚拢到了自己身上。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 正是余雪儿。 余木匠和妻子一左一右地护在女儿身侧,脸上带着朴实而满足的笑容。 他们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今日来此,不过是想为家人求个平安康健。看着女儿安静地站在树下,听着远处传来的梵音,夫妻俩觉得,这便是人间最好的光景。 隋诚的呼吸,在那一刻,似乎都停滞了半拍。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直跳,像是要撞破肋骨蹦出来一般。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竟也浮起了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隋实则是眼睛骤然一亮,那份不加掩饰的欣赏与热烈,几乎要从眼眶里满溢出来。 嘴角不自觉地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啧啧,完了完了。” 隋信在一旁将两位兄长的神情尽收眼底,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身旁的江旻,压低了嗓门,挤眉弄眼地低声道:“小江旻,瞧见没?我这两位哥哥,怕是三魂七魄都丢了六魄在那菩提树下了。” 江旻没答话,只是看着那边的雪儿姐姐,瞧见她正双手合十,对着法台的方向,神情肃穆地祈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少年心里,也为雪儿姐姐感到高兴。 这样好的姐姐,本就该被神佛庇佑,一生顺遂。 与此同时,陆水寺后院一间清净的禅房内,却与前院的喧嚣截然不同。 荣昌县令钱秉文正亲自为上首的一位华服少年斟茶。 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水是山顶取来的泉水,可那少年却只是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茶杯,看都未看一眼。 “赵公子,这法会实在是吵闹了些,委屈您在此稍候片刻。” 赵子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知道了。一群泥腿子,挤在一起求神拜佛,也不嫌熏得慌。佛要是真管用,他们还用得着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 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对他而言,这场所谓的法会,不过是他父亲赵邳用来结交权贵的一个舞台,而他,只是被派来看个场子的。 神佛也好,百姓也罢,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些无趣的玩意儿。 跟班王索立马凑趣道:“公子说的是!这帮贱民,就是求得头破血流,下辈子也还是贱民的命。哪像公子您,生来就是人上人,什么都不用求,就什么都有了。” 赵子期听了这话,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像是饮酒一般豪迈,随即皱眉道:“什么破茶,淡出个鸟来。” 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际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色,给陆水寺的琉璃瓦殿顶,镀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金边。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50章 讲经 晨钟敲过,又是一日。 陆水法会的正戏,总算开锣。 九层高的佛塔,孤零零戳在山顶,像是一根接引天地的长香。 塔顶坐着个和尚,无悲无喜,身形在晨雾里有些模糊。 袈裟的颜色洗得旧了,面相也是最寻常不过的中年人模样,是那种掉进荣昌城的人堆里,水花都溅不起一点的普通人。 耀台僧人。 塔底下,人头攒动,像是开了锅的米粥。 一张张面孔仰着,塔顶那道小小的身影,像是望着能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就连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赵子期,此刻仰着脖子,心头那股子不知从何而起的戾气,竟也悄悄收敛了三分。赵家公子不信鬼神,只信自家老太君的家法和父亲手里的银子,可不知为何,看着塔顶那个和尚,心里头就是生不出半分不敬。 僧人的视线从塔顶落下来,很慢,很轻,像是春风拂过水面。 视线扫过一张张活生生的脸,最终,在那身穿锦衣、满脸桀骜的少年身上,以及人群角落里那个穿着粗布短衫、身形瘦弱的少年身上,各自多停留了一瞬。 那一瞬,短得几乎不存在。 僧人心中,一句佛偈无声流淌。 一株双生,同根不同命。 ...... 陆水寺的山门口,人潮像是被堵住的河水,拥挤不堪。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随着人流,一步步挪了进来。 短衫洗得发了白,裤脚还沾着些新鲜的泥点,面容也寻常得很,瞧着就像个刚从田里放下锄头,赶来凑热闹的庄稼汉。 自那日红尘一剑,斩断过往,荆黎便将那一身能搅动风云的剑意,尽数收敛进了体内那座无形剑鞘。 学着做一个凡人。 日出便扛着锄头上山,日落便挑着柴火回家,耕种,打猎,日子过得简单,也踏实。 那位柳先生的手段通玄,也不知用了何种法子,荆黎这副百年不变的容颜,在周围乡邻眼中,竟是再寻常不过,从未有人觉得奇怪。 柳相闭关前的那些话,又一次在荆黎心底响起。 四百年渡口,万事俱备。一切只需按部就班,便不会出岔子。 荆黎自身唯一需要多留神几分的,只有那位深山之中结庐而居的白骨道主。 其余人等,无论是神是魔,都只不必理会。 荆黎的思绪有些飘忽,也不晓得赵家树那个不省心的家伙,这些年闭关如何了。白骨道主为其传道,也不知到头来是好是坏。 “见过荆剑仙。”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谄媚。 荆黎回过神,一袭晃眼的白衣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天魔洞明,正停在十步开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对着荆黎拱手作揖,身子也弯成了合适的弧度,礼数周全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真要论起活过的岁数,洞明不知能当荆黎多少辈的祖宗。可修行这回事,从来不看辈分,只看谁的拳头更硬,谁的剑更快。境界不够,骨头就不能太硬,。 荆黎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过去,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滚远点,碍眼。” 洞明脸上的笑意不仅没散,反而更灿烂了些,甚至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夸奖。“得咧!” 话音未落,白衣一闪,这位新上任的“民心之主”,便泥鳅似的钻进了拥挤的人潮里,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对于柳先生敕封的这些新神只,荆黎向来看不上眼,尤其是这个骨子里透着一股子邪性的天魔。 “荆剑仙今日竟有这般雅兴,来凑佛门的热闹,倒是稀奇。”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荣昌城隍于邵的身形,由虚转实。这位得了天王山正统敕封的老城隍,一身神光内敛,瞧着就像个邻家爱说笑的老学究。 百年光景,也算与荆黎混了个脸熟。 于邵笑着捋了捋胡须,“这等盛景,若是少了酒,岂非憾事?不若你我寻个清净角落,寻一坛此地最好的黄酒,浮一大白?” 荆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笑的弧度。“酒就算了,于城隍公务繁忙,莫要因我耽搁了正事。” 于邵闻言,哈哈一笑,也不再多劝,身形便缓缓淡去,融入了那无处不在的香火气中。 紧接着,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子自人群中走出,水袖飘飘,来到荆黎近前。 是此地新晋水神樊之余。 女子对着荆黎盈盈一拜,行了个万福礼,动作恭敬,却一言不发。 荆黎只是轻轻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樊之余得了回应,便也悄然退去,重新汇入人流,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怨气与水汽,也随之消散。 山门口,一时间又只剩下鼎沸人声。 这时,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人,缓步走了过来。 柴火观的观主,姚清。 时隔多年,第二次踏足陆水寺地界儿。 上一次,还是佛道之争,在那位柳相开辟的小天地里,打得天昏地暗,胜负外人不得而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姚清径直走到荆黎身旁,隔着三尺距离站定。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像是早就约定好了一般。 一个剑修,一个道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喧闹的山门口,隔着熙攘的人群,一同望向远处那座高耸的佛塔。 周遭的香客们,仿佛下意识地避开了这块地方,在两人身前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空地。 风吹过,一片菩提叶悠悠飘落,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 姚清的视线垂下,落在那片枯黄的叶子上,似乎看见了春秋轮转,万物枯荣。 荆黎的视线却跟着那落叶的轨迹,看见了风的形状,看见了坠落的弧线,看见了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两人依旧沉默。 可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他们都在等,等那法会的正式开场。 铛—— 一声钟鸣,悠远绵长,自陆水寺最深处响起。 那声音仿佛不是敲在铜钟上,而是直接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 原本喧嚣嘈杂的广场,在这一刻,竟诡异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仰头望向塔顶。 紧接着,塔顶之上,一直闭目静坐的耀台僧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没有传说中的佛光普照,也没有天花乱坠的异象。 菩萨低眉,慈悲地注视着脚下这片苦海中的芸芸众生。 梵唱之声,如春风化雨,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 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能钻入场间每一个人的耳中,每一个人的心底。 那股由数万人最虔诚的念头汇聚而成的香火愿力,浓郁得几乎化作了肉眼可见的青烟,冲天而起,如百川归海,尽数涌向塔顶的耀台僧人。 人群之中,江旻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暖流,自头顶百会穴灌入,瞬间流遍全身。像是三九寒天里,喝下了一大碗滚烫的姜汤,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暖洋洋的舒坦,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而另一边,站在人群最前列的赵子期,却是身躯猛地一震。 那梵唱入耳,不似暖流,反倒像是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脑子里。赵家公子只觉得气血翻涌,眼前发黑,喉头一甜,一股逆血直冲上来。全凭着一股狠劲,硬生生将那口血又咽了回去。 赵子期骇然地抬头望向塔顶,那僧人的面容依旧平和,眼神依旧慈悲,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九层佛塔之上,耀台僧人宝相庄严,口诵真经,普度众生。 视线却仿佛越过了跪伏在地的数万信众,轻轻落在了山门处那两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之上。 一个剑气内敛如渊,一个道韵天成自然。 耀台僧人微微颔首,算是与这两位同道,打了声招呼。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51章 接因果 法会仍在继续。 耀台僧人讲经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是一阵无孔不入的微风,吹入陆水寺的每一个角落,拂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声音入耳,便化作一股暖流,洗涤着尘世的疲惫与烦忧。 成千上万的信众,无论贫富贵贱,无论男女老幼,此刻都忘却了各自的身份,忘却了生活的苦楚,只是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面带虔诚,对着那九层佛塔之上的渺小身影,口中跟着低声诵念,佛唱一声。 一声声佛号汇聚成河,最终百川归海,涌向塔顶。 而在凡人肉眼不可见的山巅半空,一缕缕凡人自身都无法察觉的灰黑气息,正从跪伏的人群头顶丝丝缕缕地升腾而起。 那些是人心中滋生的贪婪,是无名火起的嗔怒,是蒙蔽本性的愚痴。 是这片土地上百年来,无数凡夫俗子因着七情六欲的牵引,因着根植于血脉深处的劣根性,于无形中编织出的,一张张名为因果的巨网。 此刻,这些源自人性深处的无形枷锁与尘垢,在浩瀚佛光的普照之下,就如阳春白雪,悄然消融,化作袅袅青烟,最终归于虚无。 天地之间,仿佛都因此清明了几分。 山门口,人群边缘。 荆黎站着,一双眼眸古井无波,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对于这般场景,荆黎并不陌生。 数百年的游历生涯,曾让一位剑修见识过太多光怪陆离。 记得是在南边某个信奉佛陀的小国,荆黎曾亲眼见过一位得道高僧,开坛做法,为一座饱受瘟疫之苦的小镇祈福消灾。 那一次的法会,论起场面声势,比之眼前的陆水法会,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莲自虚空涌现,天女于云端散花,异象纷呈,佛光几乎将半边天幕都染成了金色。 可那佛光,终究是有限的。 消除的因果业障,也远没有眼前这般……通透。 眼前的佛光,不绚烂,不夺目,温润如水,却仿佛能渗透到这方天地的每一寸肌理,将那些根植于人性深处,由贪、嗔、痴所化的无形污秽,自根源处拔除,涤荡得一干二净。 太过干净了。 干净得不像是人间该有的手段。 荆黎记得很清楚,那位佛法通玄的高僧,在法会结束之后,不过短短三年,便在一座无名寺庙中悄然圆寂。 油尽灯枯。 以自身大道为柴薪,燃烧性命,来换取一方水土的片刻安宁。 这种事情,对于修士自身的影响,远比外人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除非是那种大道已然登峰造极,能够俯瞰光阴长河的绝顶人物,否则,这般强行干预尘世因果,轻则根基折损,大道蒙尘,重则修为尽失,身死道消。 荆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身旁的青袍道人姚清,似乎察觉到了剑修心绪的些微波动,并未转头,只是淡然开口。 “世间万法,除了那特立独行的儒家,无论是山上炼气士,亦或者佛、道两家,绝大多数走的都是闭世修行的路子。” “能够以入世之法勘破迷障,修成正果的,自古以来,寥寥无几。” 姚清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庭院里的一阵风,不起波澜。 “当然,天道不允,是其中最大的一重约束。”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更实际的缘由。” “每当炼气士出手,或是以任何形式干预凡间事务,无论大小,无论善恶,冥冥之中,其实就是与这红尘俗世接下了一桩因果。” “因果之说,玄之又玄。有大小之分,有善恶之别,因人而异,因事而异。” “你看那塔顶佛光。” 姚清的视线,落在远处那座高塔之上。 “因果业障的消除,根子不在于修士的术法有多高明,神通有多强大,而是一种对于自身大道的直接消磨,是一种水磨工夫,互为压胜。” “这等折损,对于绝大多数汲汲于长生久世的修士来说,其实就只有三个字。” 姚清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值得。”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这便是为何,那些高高在上,拥有宗门山头的山上修士,一个个都自诩仙人,却极少会真正下山,去管那凡尘俗世的洪水滔天,悲欢离合。 不值得。 说到底,皆是为此。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 姚清补充道。 “譬如那些背靠一国气运,将自身修行与王朝龙脉捆绑在一起的修士,譬如沙场之上那些随军修士,他们所造的杀孽,所接的因果,自然有那煌煌国祚为其兜底,无需自己承担。” “至于那些无门无派,也无甚传承的山泽散修,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前方路途尚且一片迷雾,对于这等虚无缥缈的顾虑,自然也就轻视不少。” “为了所谓的机缘,为了修行资源,为了一件法宝,一册功法,便去行那杀人炼城之事的,自古以来,不胜枚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只是这般做的后果,往往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纵观那不知多少个万年的人族修行历史,能真正以一介散修身份,走到那山巅最高处的,屈指可数。” 姚清的目光收回,落在了荆黎身上。 “所以,塔上那位耀台僧人此刻所为,无异于是以自身大道与性命作为抵押,为这荣昌城的数十万百姓,向天道求一个至少百年安稳的顺遂未来。” “至于百年之后,此地是否会再生变数,那便不是眼下之人能够干预,也无须去干预的事情了。” 荆黎沉默了片刻。 这位天门境的强大剑修,眼中的那一丝困惑缓缓散去。 “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荆黎的声音有些低沉。 姚清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微笑。 “想要让一株花茎之上,开出两朵截然不同的花,本身就是一件有悖常理,甚至带着几分破坏规矩嫌疑的事情。” “既然想要坏规矩,那么事先,总该主动付出点什么东西,才不至于事后被找上门来,秋后算账嘛。” 荆黎发出了两声没什么温度的轻笑。 呵呵。 这位剑修不再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知晓姚清不想说透的事情,再问也是无用。 于是荆黎话锋一转。 “观主刚刚言语之间,似乎数次将儒家摘了出去。莫非这儒家的修行法门,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不成?” 姚清闻言,也不卖关子,只是觉得站得久了,腿脚有些发酸。 柴火观的观主环顾四周,寻了处菩提树下的阴凉地界儿,也不嫌弃地上脏,就这么随意地盘腿坐了下来。 青色道袍铺在青石板上,倒也自在。 “先前那位歧鲁学宫的荀夫子到此,贫道恰好闭关,遗憾未曾能当面拜会,与之论道一场。” 姚清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切的惋气。 荀信。 歧鲁学宫的当代圣人。 论起活过的岁数,这天下间,除了某些个喜欢装死的、或是真正在棺材里躺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王八之外,已经很少有能与之算是同代的人物了。 论起学问之高,就算是天下第一宗门清神殿里那群眼高于顶的老古板,见到这位老夫子,也得老老实实地躬身行礼,口称一声“圣人”。 这样一位大圣人,就像是悬在历史长河夜空中的一颗璀璨星辰,无论身在何处,都让人难以忽视其光芒。 哪怕是曾经有过南华古仙借宿其身的姚清,在提及这位儒家圣人的时候,言语之间,依旧充满了神往。 “儒家的练气之法,可谓是这天底下,独一份的风景。” 姚清抬头,看着那穿过菩提树叶,洒下斑驳光影的日光。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52章 圣人言 “心有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姚清望着那透过菩提树叶缝隙漏下的斑驳金光,悠悠说道:“这句天下人对儒家人的点评何其贴切,如今这位坐镇学宫的荀夫子,虽不是将这句话贯彻最为通透的圣人,却是近万年来最能打的读书人,他的学问之高,道理之大,难以想象。” 姚清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深远与追忆:“儒家修行,不炼丹,不符箓,不采气,不筑基。他们修的,是人心,是道理,是天地间的浩然正气。这浩然气,非是寻常灵气,它源于天地正道,长于人间善念,与读书人的品格、学识、心性息息相关。读书人读圣贤书,明是非,辨善恶,立德立言,胸中便自生一股浩荡之气。这气,可养身,可御敌,可镇邪,甚至可通天地。它与天地法则相合,与人间相连,一旦大成,便能言出法随,气吞山河,故而儒家圣人,一言可定乾坤,一字可镇万古。这等修行法门,在这天地之间,可谓是独一份的风景。” 姚清对荀信叹服不止,身为曾被古仙借宿其身的存在,他要比其它所谓山巅大修士更能明白一位儒家圣人的宏大气象,并非单纯的境界高低,而是一种与天地万物相契合的磅礴道理,是真正能以一己之力,影响天地大势的存在。 荆黎听着,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儒家圣人也生出几分神往。 剑心极道,以剑意沟通天地,也深知大道之妙,但儒家这般“以心证道”的法门,却是他未曾深入了解的领域。 荆黎沉默片刻,突然笑问:“既然荀圣人如此学问高远,那么他是否已经跻身古仙层次?” 世人皆知,修士修行,九境为极。从开脉筑基,到玄心通幽,再至天门大道,每一步都艰难险阻,如登天梯。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这九境之上,还有一个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实则天壤之别的分水岭。 那便是古仙。 古之仙人,似与天寿,日月如梭,不假辞色。 那才是真正无限接近长生不朽四字的至高存在,他们超脱于时间长河之外,俯瞰万古兴衰,一念可生灭星辰,一语可逆转乾坤。 姚清抚须而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和惋惜。 “终究还不是读书人的天下,天道不允,人间难起名士,或许在等一个一万年……很难的。” “天道不允?” 荆黎眉头一挑,这四个字的分量,重逾山岳,仿佛蕴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禁忌。 眼神微凝,追问道:“观主此言何意?难道儒家修行,还有天道桎梏不成?” 姚清轻叹一声,目光透过菩提树的缝隙,望向那遥远的天际,仿佛能看到某种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秩序。“儒家大道,以人为本,以德为先。其浩然正气,源于人间,又反哺人间。这本是与天地相合的正道,然而,其过于强调‘人定胜天’,过于执着于改变凡俗,这便触及了某些……天道深处的底线。” 他、收回目光,看向荆黎,姚清眼神深邃:“山上修士求长生,求超脱,大多远离红尘,不染因果。而儒家圣人,却要入世,要治国平天下,要教化万民。他们的道,与人间社稷捆绑太深,一旦有儒家圣人真正达到古仙之境,其对凡间的影响将是颠覆性的。圣人口含天宪,能轻易改变王朝气运,能直接拨乱反正,甚至能以圣人之言,重塑人间秩序。这等力量,超出了天道对于凡间‘自然演化’的容忍范围。” “天道,更倾向于一种平衡。凡人有凡人的宿命,修士有修士的归途。儒家大道,却试图将凡人与修士的界限模糊,将凡人的智慧与力量提升到足以干预天道的地步。这便是‘天道不允’的根源。它不允许人间出现能轻易撼动其既定法则的‘名士’。因为一旦出现,人间便不再是凡尘,而是圣人治世,届时,仙凡之别何在?天道秩序又将何存?” 姚清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珠玑,敲击着荆黎的心扉。 “所以,千百年来,儒家虽有圣人辈出,其学问之高,德行之深,足以比肩古仙,但他们的境界始终被压制在九境巅峰,无法真正踏出那一步,达到真正的‘与天同寿’。这便是‘人间难起名士’的悲哀。” “至于‘等一个一万年’……” 姚清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微笑,“这并非是贫道能说透的。或许是天道轮回,万年一变;或许是人间气运,万年一兴。总之,在某种未知的契机到来之前,儒家圣人,只能止步于此。” 荆黎听得心神震动。 作为剑修,追求的是极致的剑道,斩破一切虚妄,直指本源。 但姚清这番话,却让他看到了大道背后更深层次的因果与制约,看到了儒家圣人那份“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 望向那九层佛塔,又看向眼前盘坐的姚清,心中对于这片天地的认知,又多了一层深邃的理解。 正在两人沉浸于这番大道之论时,远在不知多少万里之外的四百年渡口,那座重新开门的老祠堂那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一道温和的笑声,毫无征兆地在两人心底响起,仿佛跨越了无尽山河,直接在他们各自的心湖之中震荡,儒衫柳相隔着老远传音笑着言语道:“直呼圣人名讳,小心被记账。” 这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玩味,却又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让荆黎和姚清心头一跳。 话音刚落,还不待荆黎与姚清有所反应,又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仿佛跨越了千万里山水,直接在两人心湖之中响起。这声音带着一种豁达与从容,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抵人心。 “没关系,我敢做,就不怕有人说,大大方方,畅所欲言,我辈读书人,从不记隔夜仇。” 刹那间,荆黎和姚清同时对视一眼,双方都从对方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愕然。 这声音的主人,赫然正是他们刚刚谈论的歧鲁学宫圣人——荀信! 他们虽说都知晓,某些大神通者的名讳道号,一经提起便会如水面涟漪激荡,惹来大神通者的心神感应。 但万万没想到,在这大阵森严,隔绝内外天机的天王山地界,这位远在歧鲁学宫的儒家圣人,竟还能如此清晰地获晓此地动静,甚至直接传音回应。 这等境界与神通,简直闻所未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尴尬。 刚刚还在背后议论人家,结果人家转头就听见了,这感觉着实有些古怪。 他们自然不曾知晓,荀信当初离去时,留在天王山脉的那张书页,便是一座随时能够连通两地的无形长桥,书页之上,浩然气流转不息,任何细微的言语涟漪,都逃不过它的感应,故而仅凭这点心生感应,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好在那道苍老的声音言语之后,便再无动静儿,似乎真的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那份从容与豁达,让荆黎和姚清心中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 心湖之中,儒衫柳相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笑意,补充了一句:“走了。怕个什么劲儿。” 仿佛是在安抚,又仿佛是在调侃,让两人心中的那份尴尬稍稍缓解。 荆黎和姚清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07章 魂归散尽 宸王府上空,那千丈血色与玄光交织的刘钺虚影,在识海内冯笃残魂的疯狂反噬下,明灭不定,气息紊乱如沸。 先前那股初晋地仙,睥睨四方的狂傲气焰,此刻已然被惊怒与内耗消磨殆尽。他怎么也想不到,冯笃这老狗竟隐忍至此,打的是鸠占鹊巢的阴毒算盘。 云端之上,薛全灌了口酒,抹了把嘴,独眼中精光闪烁,嘿然道:“老公羊,你先前问老子何为涅盘。现在,或许能亲眼见证一番了。” 公羊瞻抚须,目光深邃,望向下方那片先前赵家树“身死道消”之地,缓缓道:“涅盘,非死之寂灭,亦非单纯向死而生。真正的涅盘,是在彻底的破碎与虚无中,寻得大道真意,重塑本我,如凤凰浴火,方得新生。破而后立,立的不仅是修为,更是道心与对天地至理的全新感悟。” 陶絮清冷的眸子中,也罕见地掠过一丝波动,她曾见宗门典籍记载,琉璃道胎若能勘破生死,便有几率褪去凡俗,成就传说中的“不垢琉璃身”,那是真正近乎于道的体质。 林正诚难得收起了懒散,眼神凝重地盯着下方。 就在此时,那片赵家树先前化为亿万琉璃光点消散的虚空,骤然间起了异变! 并非是光点重聚,而是从那片虚无之中,陡然绽放出万丈毫光!那光芒澄澈、纯净、温暖,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蕴含着勃勃生机与无上威严。 祥云自虚空中朵朵涌现,紫气东来三万里,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仙音禅唱响彻云霄。 这等天地异象,比之先前刘钺强行破境地仙时的血光冲天、鬼哭神嚎,简直是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显煌煌正大,气象万千! 一道身影,自那无尽光华中缓缓凝聚。依旧是赵家树的模样,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只是此刻的他,眉宇间再无半分戾气与执念,唯有通透与了然。 周身琉璃宝光流转,却不再是先前那般带着几分妖异的璀璨,而是化作了温润如玉的质感,仿佛天地间最纯粹的道韵凝结而成。 “小师兄!”魏燕雨第一个惊喜地叫出声,小脸上满是兴奋与崇拜,先前那点担忧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就知道!小师兄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输。” 截天宗其余弟子亦是瞠目结舌,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薛全咧嘴大笑:“好小子!这才是真正的涅盘重生!比老子当年可风光多了!” 公羊瞻眼中满是欣慰:“琉璃道胎,经此一劫,怕是已经脱胎换骨了。” 陶絮微微颔首,嘴角似有一抹极淡的笑意。 赵家树自光华中一步踏出,身后一尊全新的法相随之显现。 法相高入云霄,通体宛若最剔透的白玉琉璃雕琢而成,面容庄严肃穆,宝相庄严。一手轻拈拂尘,丝丝缕缕皆是大道符文;一手掐着玄奥道诀,似引动九天星辰。脑后一轮巨大的功德金轮缓缓转动,绽放出无量光辉,普照十方,将这片被血腥与怨气笼罩的宸王府,都映照得一片澄明。 天门境,成!而且是根基圆满,道心通明的天门境! 然而,死而复生的赵家树,并未立刻朝那还在与冯笃残魂苦苦纠缠、状若疯癫的刘钺出手。 神色平静,心念微动,身后那尊庄严法相轻轻一甩手中拂尘。 “唰——” 一道无形劲力扫过,宸王府上空那层层叠叠,用以防御外敌、遮掩内部气机的繁复大阵,便如薄纸般寸寸碎裂,化为齑粉消散。 紧接着,赵家树抬手,隔空朝着夜泊湖的方向虚虚一招。 “轰隆隆——” 整座夜泊湖湖水,连同湖底淤泥,竟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凭空摄起,在空中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水球。水球之内,无数冤魂厉鬼的虚影沉浮哀嚎,令人触目惊心。赵家树眼神淡漠,五指微微一紧。 “滋啦——” 那巨大的水球连同其中所有污秽,瞬间被炼化成虚无,连一丝水汽都未曾留下。夜泊湖,彻底干涸。 露出铺满了层层叠叠婴儿骸骨的河床,每一具骸骨都那般幼小,那般脆弱,无声地控诉着此地曾经发生过的滔天罪孽。 做完这一切,赵家树的目光才终于落回到刘钺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刻骨的仇恨,亦非快意的嘲弄,而是一种极致的怜悯。 仿佛一位俯瞰尘世疾苦的悲悯神只,望着一个被自身毒瘤侵蚀殆尽、在无尽痛苦中挣扎沉沦,却又无可救药的凡人,带着一丝叹息,也带着一丝最终审判的冷漠。 “刘钺。” 赵家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他缓缓道出真相:“你可知,我为何要让章瞳那缕残魂,入主魏师妹为你准备的‘新娘’皮囊,任由你将其吞噬炼化,助你孽龙业障身圆满?” 刘钺与冯笃的争夺猛地一滞,二人皆是惊疑不定地望向赵家树。 “世人皆知,天生七相,得其一者,便已是修行道上万中无一的良才美玉。却不知,当阴鱼相与阳鱼相合二为一,化为无极之相时,方能真正称得上是七相之首,潜力无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赵家树语气淡然,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我便是要让你看到希望,让你以为自己即将触及那至高无上的境界,让你以为自己能够凭此翻盘,甚至反过来将我等尽数屠戮。” “可你又怎会知晓,我这琉璃道胎,本就克尽一切邪魔外道。” 赵家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中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也带着一丝冰冷的残酷,“我让你感受到登临绝顶的希望,再亲手将这希望彻底碾碎。杀人,亦要诛心。这,才是我为你准备的,真正的厚礼。” “至于章瞳……” 赵家树看向刘钺的眼神愈发怜悯,“她进入你体内的那一刻,便不再是你眼中的补品,而是一道以她魂飞魄散为代价,种下的神魂锁链。锁链会彻底将你的神魂与这具肉身捆绑在一起,让你无法遁逃,无法夺舍,无法转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灭亡。” “你…你这竖子!安敢如此算计本王!” 刘钺终于从冯笃的纠缠中暂时挣脱一丝心神,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毕竟已是天门中境,岂会甘心束手待毙! “赵道友!赵小友!饶命!老夫知错了!老夫愿献上所有珍藏,只求道友饶我一缕残魂转世!” 冯笃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与乞求,他终于看清了局势,赵家树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狠辣,更为周全。 然而,他们识海之内,章瞳虚影悄然出现无声无息,已然流下两行血泪,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彻底消散。那道无形的神魂锁链,也随之彻底锁死了他们的心湖识海。 赵家树摇了摇头,不再给他们任何开口的机会。身后那尊庄严肃穆的琉璃法相,双唇微动,吐出宏大道音,响彻天地: “福生……无量……天尊!” 当年走出记忆中那座大山之时,陆鸢就曾给过赵家树一本杀伐道书,与琉璃道胎无比契合。 话音落下的瞬间,刘钺那千丈虚影,连同他那具刚刚踏入天门中境的肉身,骤然间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如同即将崩碎的瓷器。 刘钺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不甘,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躯、神魂,乃至与冯笃纠缠不休的残魂,都在那煌煌道音之下,一点一点地剥离、消散,化为最原始的天地灵气,归于虚无。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惨绝人寰的哀嚎。 一切,都在那句“福生无量天尊”中,归于平静。 大庆宸王刘钺,这位盘踞堰州两百年,搅动天下风云的一代绝代藩王。 身死,道消,魂灭,名裂。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76章 道与佛 黄昏,柴火观的大门半遮半掩,意味很明显,道观马上关门歇业,香客要走,道观这边好生恭送,若是要留,道观也欢迎,就是得交那么点不算多的住宿钱。 桃花林的闹剧,在谢琯出面后也就不了了之,青年公子狠狠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与道观和那位富家小姐赔罪一声,各自散去。 事情解决完毕,姚清也信守承诺,当真从自己的小私库中取出两颗桂花糕,与谢琯一人一手,坐在道观供奉祖师的大殿门口台阶上。 “谢姐姐,你会武功吗?很厉害诶!” “我跟你们一样都是炼气士,不是武人,为什么会这么问?” “炼气士?师父师兄们出手都是各类好看的术法,从来没像谢姐姐这样干脆有劲儿,师父说这世上只有武人才修行纯粹的力,谢姐姐不是吗?” “不是,我啊!就是修行时间比你们久一点,境界比你们高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姚清好奇问道:“那谢姐姐跟师父谁更厉害?”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谢琯,她在思量自己要收几成力才能不打死丁经业。 女子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在半空晃了晃。 姚清小声猜测道:“胜负五五对半分?” 他可是亲眼见过自己师父动手过的,那气象老厉害了。 不曾想,谢琯语气轻松道:“我一只手打他五百个不成问题。” 姚清呆若木鸡。 回过神来后,干净澄澈的眼眸满是不可置信。 谢琯也没多解释什么,拍了拍小道童的脑袋,笑道:“你啊!怎么说呢?算是矮个群中拔高个儿吧,你上头几个师兄加起来都不如你,也算是师父眼神好使了一次。小家伙,以后记得好好修行,只有境界高了,才能看见这个世界之上的风景。” 姚清向来心思活络,不然也不会被安排个看守桃花林的重任,他双手叠放在腹部,这动作是与师父他老人家学来的,坐着的时候还挺舒服,“谢姐姐,那这个世界之上的风景是怎样的?” 小道童只是念头一转之下的随口之问,却让谢琯好半天都没组织好语言。 世界之上的风景是怎样的呢? 长生不死?逍遥自由?亦或者束手束脚,天道镇压吗?更或者干脆看清人性从而对自己对世人失望吗? 谢琯不知道如何回答。 姚清也看出女子的踌躇之色,连忙道:“没关系的,我就是随便问问,要是谢姐姐没想好如何说,可以晚点告诉我,或者等以后我长大了自己去看看也没什么。” 谢琯笑了,五指搁在小道童脑袋上晃了晃,“谢姐姐我暂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等将来有一天想好了一定会告诉你的。” 姚清笑眯起眼,见女子手中桂花糕已经没了,小声说着,“桂花糕我那是没了,不过我师父屋里还藏着一些,其他师兄都不知道在哪,谢姐姐要是没吃饱,我可以悄摸去拿两块,可不是我小气不舍得,是师父他老人家有时候会点数的,一两块从来不会发现,数量一多我肯定又得挨训了。” 自己师父好是好,从来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每次苦口婆心的念叨,时间一长姚清也有些遭不住的。 谢琯勾起嘴角,摇摇头,“不用。” 一大一小,相谈甚欢。 唯独苦了在大殿门后竖起耳朵,提心吊胆的观主大人。 姚姓,在小镇百年历史中从未出现过。 是这位观主大人一次心有所感,走出大山,走过山水千里路途,在一座繁华城池内找到出身书香门第的姚清。 那时候刚好赶上姚清满月酒,头一次登门,就被姚家当做江湖骗子,倒是没直接赶人,随手打发了一两银子,算是讨个好彩头。 丁经业不得已,以道家推衍术,将姚家门第传承一一道来,这才如愿见到襁褓中的婴儿。 于是,丁经业那几年都停留在那座大城。 直到姚清四岁那年才将其收为关门弟子,带回柴火观。 世间缘法一事最难琢磨,缘起如潮升,缘灭如烟灭。 ------------------------------------- 却说没了明觉僧人住持的陆水寺。 僧人走的很突然,耀台被迫挑起担子,为每位求签的香客解惑,只是他年纪尚浅,佛法感悟远不如明觉,言语解签总是说不到求签人的心坎,加上如今寺庙的琉璃瓦上边已经没了佛光普照的奇异景象,久而久之,寺庙的香火也就慢慢开始减少。 每当有人问起明觉僧人,耀台都会如实回答,已经圆寂于寺庙之内。 众人纷纷惋惜,同时心中暗想,原来得道高僧也跟凡人是一样的光景,说没就没,说死就死。 耀台白天忙碌,晚上还得继续诵读经书,好在已经修行入门,昼夜颠倒对他影响并不大。 今夜,月色晴朗。 耀台松开合十双手,将面前经书最后一页合拢,整整齐齐搁在藏书架上。 走出门,站在那棵月桂树下,手持念珠,一手负后,遥望月色。 他忽然有了个不知起于何处的念头,脱口而出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那么谁是今人,谁是古人呢? 想到这,耀台痛苦闭上双眼,面色皱成一团,俊秀的年轻僧人这一刻无比迷茫。 师父说他就是他,可耀台还是觉着不对,自己不对,小镇不对,世界不对。 那么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修行有何意义?苦心钻研的佛法又有何用? 自问却无自答,这才是痛苦的根源。 这一夜,年轻僧人不再于书中求法,而是迈开步子,走过一座座敦煌大殿,于黑夜的烛火中见或慈悲,或凶恶的台上神像。 只是匆匆一眼,再无转头。 径直穿过寺庙大门,走下以青石打造的登山台阶,最终在野狐河上边建造的石拱桥中央停步。 年轻僧人一手拍打拱桥栏杆,望着脚下流向远方从不停歇的幽幽河水。 耀台低声呢喃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5章 贫院富阁 五两! 几个小伙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要知道他们忙忙碌碌几个月,最后账上的收成也不过二两银子多一些。 半个时辰就能赚五两,这不是好事儿是什么? 台阶上的汉子这时开口道:“小七,城隍庙那边给出的节目排序,李员外是第几位?” “本来是第二位,因为突然发生这事儿,李员外也怕出现纰漏,所以将顺序重新调整了下,咱们是最后第二个登场,再由张家压轴。” 汉子听后点了点头,“那就还有时间,这笔买卖可以做。宗良,你.....算了,还是换个人,赵柱,与人攀谈你在行,待会儿走一趟李员外的府上,与管事的商议一下,今晚连夜多排演几次,明早早些起床再熟悉熟悉,应该不会有问题。” 自己儿子在镇里什么德行,他这个做爹的可是心知肚明,保不齐会将好事给谈黄了。 几个发小中年纪最大也最沉稳的赵柱点了点头。 旋即趁着天色还早,前往月桂巷。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此事就已经敲定。 随着赵柱的返回,草台班子风风火火赶至李府。 由于李员外选择的戏曲对于唢呐要求很低,吕宗良随便排演几下就已经轻车熟路,眼瞅着没自己什么事情,也就早早收拾东西回了家。 夜晚。 为藤椅上的老爹铺好被褥,吕宗良坐在台阶上啃着一节黄瓜。 父子二人都望着远处的璀璨银河久久无言。 “感觉咋样?”汉子随口问道。 “嗯?” 吕宗良不知道汉子具体问的是什么。 汉子轻笑道:“这几个月忙前忙后,辛苦卖力气赚钱,感觉怎样?” “哦,说这个,还行,起码比以前安心些。” 赚干净钱与自己以往撒泼打滚,赖账偷抢相比,却是令人安心。 起码不用担心被债主找上门,然后拳脚棍棒相加,打个半死不活,临了还得面对对方翻族谱的亲切问候,被唾沫洗脸那都是家常便饭。 汉子接着问:“除此之外呢?” 吕宗良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给出答案:“那就是别人见了我,我又不得不和人打招呼的时候,他人会愿意真心给个笑脸,不再是从前的虚假或者害怕。当然,眼神很重要,在做买卖之前,别人看见过就像看见了一条在街边翻找垃圾果腹,还时不时朝别人呲牙的野狗,既怕又恨还觉着晦气。现在没有,原来被人当人看待,感觉也挺好。” “嗯,能这么想很好。想要别人把你当人,就得你自己先把自己当人。” 汉子似乎对自己儿子的心态变化很是满意,自媳妇儿走出家门,自己又断了双腿后,从未真正开怀的汉子破天荒露出个灿烂笑容,就像......再无遗憾。 “宗良,我不求你以后能做个多好的人,咱们这家底儿也支撑不起做好人需要的条件,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本事,除了一杆唢呐,其他什么都没能留下,从小对你也没管束到位。你小子胡闹归胡闹,不过头脑要比我聪明,更像你娘亲,知道偷摸着去学塾蹭课学字,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别有太大的所求,路要一步步走,饭得一口口吃,要是老天爷愿意稍稍偏心,等以后彻底衣食无忧了,再去想更大的愿望。” “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对得起外人。要是没法子将日子过得更好,也不用自责愧疚,记得等我走后,要是有不开心的事情,跟老爹的灵位诉诉苦,我在下边应该能够听到的......吧?” 汉子言语往后,说到了自己死后的事情,没有半分害怕,甚至满脸笑容,似乎是看到自己的视线藏在木质灵位边,透过模糊的阴阳界限,看着不再少年的孩子跟自己絮絮叨叨的光景。 吕宗良一改懒散模样,十几年来头一次对父亲发火,“好端端地说什么死不死,好好活着,你还得看着我娶媳妇儿生儿子,为咱们吕家传宗接代。我吕宗良以后在小镇肯定能成为一番人物,以后的清福还等着你老人家享受呢,别说这些晦气话。” 说到最后,邋遢少年缓缓低下头,微微抽泣,嗓音哽咽道:“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娘亲不要我了...连你都要走吗?” 汉子满脸轻松的叹气道:“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前景的自由,你娘亲丢下你是不对,但这些年也没少接济咱爷俩儿,那点自私的罪恶也该还清了,要是有一天能够相遇的话......还是装作不认识吧!毕竟不是从前了。” 吕宗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 镜花台,一处古典阁楼内。 张釉点燃三炷香,在神台灵位前作揖叩首。 张家三代相传,人数其实不多,每一代基本上都是独苗,没有所谓旁系和分支,这也就导致神台之上的灵位数量很少。 自爹娘走后,张釉在外人面前八面玲珑,可私底下戏班里的人都知道,他们这位年轻班主心里其实很苦。 “又是一年三月三,爹,放心,只要我张釉活着一天,就会将您的善心传承下去,小镇这边的光景不算差,起码乞儿什么的并不多,大多数人都能求个温饱,您儿子我没什么其他本事,就是听话。您说过让我要做个好人,那我就行善事,做善举。您老人家就安安心心在下边陪着娘亲,让小镇所有人都记得三月三这天,荣昌镇还有我们张家存在。” 三月三,既是桃花节,也是他们张家进入荣昌的日子,同样也是张釉娘亲的生日。 稍稍侧头,张釉看向娘亲的灵位,笑容和煦道:“娘,还记得我跟您说过班子里来的贾姑娘吗?她真的很像你,眉眼一样,说话嗓音也很接近,她很好,喜欢戏曲也成了角。” 然后,张釉坐在蒲团上,仰面望向头顶房梁,轻声呢喃道:“我好像.......有些喜欢她了......” 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大妖柳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