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昼短:不再是天下第一后》
1. 从神坛跌落
序
对他们来说,比死更痛苦的,是没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从神坛跌落——
俾睨众生又如何。
黄金善一贯是如此骄傲的。强者的傲慢就是傲骨。
哪怕意识已被拉扯着看那走马灯,她亦是如此。
这一生,就到这里结束了吗?
人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改变这命运吗?
她如今算是知道死有多痛了。
身后的相府已经是火海。四周的大火向她袭来,浓烟堵住了鼻子,她张嘴大口地呼吸,灌入嘴的却只有灼热的火气。从口鼻到肺部都好似被人用刀割着,身体像切割好后就上炭烤的生肉。
眼前的画面很快,刚还在金碧辉煌的宫宴之上,她算出皇后娘娘已然怀孕,转眼就看到她穿着官服走上神坛。
她是明宸郡主、是相府嫡女、是天下第一相术师。陛下让她为百姓求雨。
她刚跪在垫上,双掌轻合,就有水滴落在她眼角。
一瞬间,她以为是自己的泪。
她闭着眼,听见身后百官惊叹、听见坛下百姓欢呼、听见雨滴落在面前祭坛上的声音、听见祭祀用的香被雨水打灭。
睁开眼,她仰头望着天。
百姓感恩上天的馈赠,她却觉得这是天神的震怒。
那时的雨天交映着当下的火海。也许是她的自负触怒了上天。
她总试图以常人之躯担上神之责、她总以为自己能救苍生于水火,上天便要让她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难逃此劫。
这劫难来的真快啊。
明明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她就能握住那天机。
要就这样倒下吗?
她做不到。
她这一生,从未造过孽,如今便造一回吧。
她要亲手杀死自己。
用余下所有的生命去看那到还没来得及看的天机。
就算是将死之时,她的命怎么用,也必须握在她自己手里。
她这风光、华丽又腐朽的走马灯,也该结束了。
她要看看,没有她的世界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她感受鲜血从口鼻中流出,感受烈火爬上自己的身体,感受灵魂慢慢离开这具躯体。她看到了。她看见眼前的火光布满远山、看见鲜血如潮向自己涌来。
她看到那个少年。
他的红衣,已融入那血海火光之中,他手持金剑、泛着金光。
好奇怪,她看不清他的脸。
他是在哭吗?又或者其实是在笑?
她从未见过他,耳边却好似有人在唤着他的名字。
白玉春。
她要活下去,找到他。
*
兰青溪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懦弱又可笑。
晚风呼啸,在这破碎的山头。白玉堂已见不到一点白色。
屋檐掉落的碎木,拍起了地上流淌着的血。
白玉春跪倒在地,用断剑支撑着自己的半幅残躯。
这是最后一招了。
他周身遍布着刺骨的寒,风中呼啸着的是白玉堂众门人的冤魂,是敌人杀红了的眼,是命运对自己的嘲弄。
眼前的黑衣侠客是如今的天下第一,刀下的阴影是强者不容置疑的果决,黑色披风就这么融入夜色之中。
“你输了。”
“我输了。”
“你中了土中碧?”
“我中了土中碧。”
他咳出一口血,血迹就如此留在他手中的半柄剑上。
无锋剑,他曾凭着这把未开锋的剑走遍天下,他立志不让此剑沾血。
如今,剑已折断,人也将亡。无锋剑只沾过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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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如此一生,倒也不算违心。
“你要杀了我吗?”
“你不杀我,我不杀你。”
说罢,那人将大刀一挥。
白玉春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欲偷袭白玉春的蒙面壮汉便如此倒头在地。
他只用手在空中一握,那蒙面壮汉就被他掐住了颈脖。
“解土中碧,不难”黑衣侠客一把扯掉那壮汉蒙面的黑布,将壮汉扔到白玉春面前,“这人早在几年前就该死在你剑下了。杀了他,活下去。”
杀了他,活下去?
白玉春做不到。
他杀不了人。
纵然如今那些昔日从他剑下捡回一命的人,重返白玉堂,杀了他的义父义母、杀了白玉堂数百门人、杀了那些在白玉堂习武的孩子、杀了他的江湖傲骨。
白玉春还是做不到。
他杀不了人。
“剑硬心软,是剑客的大忌。”
“是啊,”白玉春,用尽他余下的所有力气,用手支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勉强立稳后,抬手扔开了那柄断剑,“那我便不做剑客了。”
“这世上,再无白玉春。”
将死之时,他更确定,他不想违背自己的心。
他要活下去,慢慢洗清他的孽缘。
*
云高天阔,秋光如洗。风烟俱净,稻浪翻金。
相府一夜覆灭,白玉堂一朝尽毁,往事似是已被遗忘。
皇宫里,新来的相术师正学着明宸郡主黄金善留下的经书策论。
武林中,新出关的弟子在背着白玉堂堂主白玉春写的《江湖武律》。
武在律之下,术以人为先。
永绥吉劭,市井繁华,行人悠悠,这世道一片太平模样。
江湖之上,继黄金善与白玉春之后,再无传说。
2. 白天杀猪,晚上杀人
序
你相信一个成天杀猪的糙汉能拯救世界吗?
见到白玉春时,是黄金善此生第一次怀疑自己可能不是一个好的相术师。
——白天杀猪,晚上杀人——
“上回说到,这天下第一剑客白玉春,习得百家功夫,18岁打败悟心和尚成为武侠传奇,19岁集百家之力建立白玉堂,以竹为笔雕出《江湖武律》,惩奸除恶、匡扶正义。
《江湖武律》道,武林之人,不得凭武力违律法,谋生不得以武欺人、比武不得嗜血杀人、门派不得寻仇斗殴,不论武力高低,共守太平盛世。
可那杀神嬴政血洗白玉堂后,这天下第一剑客便在武林中销声匿迹,不出几日天下第一相术师明宸郡主横空出世,两指一掐,皇后娘娘在宫宴上便有了喜,从此后,陛下便命其为天下观相,她日日为百姓祈福避灾,所到之处,皆是政通人和、岁丰年稔。
世人皆知这白玉春与明宸郡主,却不知他俩为一气同源,这神仙离了白玉春之身,便降临到明宸郡主身上……”
“李伯伯,这是什么意思呀?”
瞥见那小孩震惊又困惑的颜色,老李满意地撇了撇嘴,“小孩,你有没有想过,江湖第一本就该只有一人,这天下第一剑客与天下第一相术师许是同一人呢?”
“不是李老头,这俩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你就是编故事骗骗小孩也编不出这么离谱的吧?”
“这江湖之上,本就异事奇多”老李眼睛半睁,摸了摸那本就不多的胡子,“你可知天山藏了个神秘宗派,其门人可化身为男女老少……”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白,拿根排骨,喏,就这个,给我砍一半吧。”
白五手起刀落,“好嘞客官,一斤七两,您拿着。”
这老李的故事真是越编越离谱了,白五心想着,但是没办法,在他旁边摆摊这人流量可太好了。
果然呐,做人还是要会编。
察觉到有人站在摊前,白五加快了数钱的速度,“客官,要什么肉?”
“要整猪,九十斤。”来者面容消瘦,眼窝深陷如枯井,指尖有着厚茧,双手垂在腰侧,抖个不停。
白五数钱的手慢了下来。来单子了。他算是又惊又喜,喜在这大单终于又能让他敲一笔,这个月总算是能吃点好的了,惊在,他半年有余没有听到整猪两字,他差点以为,自己这摊早就被人忘了。
“好嘞客官,您把地址和名字写这纸条上,晚点给您送过去。明天这个时间,来我摊上付钱。”
不多时,那买肉的人已经不见,纸条上只留下六个字。
翠玉楼,黄金善。
*
黄金善知道自己今天就能遇到那个人。
三年前,她父亲被参贪污了各州建贡院的银子,陛下震怒,给亲卫留了两句话后,黄相满门便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下。没有圣旨,没有诏书,便没有是非对错,也谈不上沉冤得雪了。除了两位外嫁的姐姐,只有她为师傅所救而侥幸逃脱,之后便被扔到这翠玉楼。
那时的血海里,她用所有命数参了一道天机,唯见一片火海和一个人。那人周身泛着金光,一袭红衣,手持金剑,她从未见过他,但天机告诉她,那人是白玉春。
尽管她活下来了,参了天机的代价却非比寻常。她已时日无多,所有的爱恨情仇,都要排在这天机之后。
白玉春,她早知那人是谁,却不敢违背卜卦算出的相遇时间。
为了之后的大计顺顺利利的,她坚持他们的相遇必须得在一个吉时。
午后,阳气最盛,她决定上街头看看。
自己这三年在翠玉楼虽没什么人搭理,但到底还是清丽绝尘,黄金善脑子里的剧本是这样的,他见到她就对她一见钟情从此以后惟命是从马首是瞻,在她死前快速解决天机给她留下的那个破谜题,这样最好。
遗憾的是,这午间吉时快过了,她还没有在街上找到他。
不是吧,他不是天下第一吗,这周身的气质难道不应该让她远在一里之外就看到吗?
“哟,这不是翠玉楼善姑娘吗,怎么一个人在街上呀,姑娘家家形单影只的,可不好~”
天杀的!大中午还能碰上醉鬼!黄金善讪讪一笑,“江兄~人家晚上要弹新曲子,正采风呢~”
“善姑娘还能有新曲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趁他笑得不能自已,黄金善赶紧溜了。
要放在三年前,谁敢这样嘲笑她,她天生就是相术师,从没有人敢让她学什么琴棋书画。
被卖进翠玉楼时,为了不卖身,她就学了两个时辰古琴,便从来只弹一首曲子。这首曲子弹得也就中规中矩,客人让她弹别的,她就弹得如雷贯耳,时间长了,自然没人乐意听她弹曲儿,也就少有人点她,她还算是乐得清闲。
吉时就要过了,她瞅见街头那个摊贩,看着老实便想着打听打听,“这位摊主,你知道这街上有哪位摊主姓白吗?”
摊主抬眼看她,手上没停地在切肉,“我就是,怎么了?”
“噢噢,那还有其他白姓摊主吗?”
“没了。”他没多话,招待起了旁边要买肉的客人。
不是吧。
黄金善就这么愣愣地站在他正前方看他,他生的高,长相很是周正,看着就是好人,但嘴边的胡渣长长短短,让人怀疑他买不起小刀,眼神有些犀利,哪怕正笑着对着客人,仍能感觉到那种肃杀之意,只是不知道是对人的还是对猪的。
这根本不是一个天下第一大侠的样子。
但他就是白玉春。黄金善从未看错过人。
*
拿剑指着黄金善的时候,白五还以为这是他们的初见。
“不是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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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大哥为何拿着剑?”黄金善也没想到,今天翠玉楼请来作画的画师就是白玉春。比起买肉的屠夫,这个身份确实更适合隐居的大侠。
“因为我要杀你啊。”他话里带着戏谑,好像她这条小命不足为奇。
“大哥为何要杀我?”黄金善还是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摆弄着她手里的古琴,琴弦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就是不见她弹半个音。
“因为有人要买你这90斤的猪肉。”白五的剑仍然对着黄金善,他正思考着开口敲诈的时机。
“噢噢,大哥我没有90斤,你这算不算黑心商贩压秤啊?”
她没想到他压根不搭理这鬼话,话音未落便挥剑而来,情急之下,她拿古琴挡了一刀。
“不是,大哥,我不仅没有90斤,我也不是猪啊!”
“少废话,拿命来!”
他作势又要砍,她只能拿着剩下半边琴挡着脸,“行了白大哥,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你赶紧告诉我怎么才能活命吧!”
“算你识相,把所有钱都交出来,滚吧,再也别回翡城。明天我会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白五第一眼看到黄金善那样子就有点恼,这么瘦瘦小小的,住在这翠玉楼最靠里的房里,他画了整整33张画像才终于轮到这个善姑娘,差点他都以为今晚得不了手了!而且这样子看着就没有人气,估计积蓄也很少,好在这楼里的姑娘有了出去的机会,必定逃得远远的,他能放心地敲那个买凶的人一笔。
“白公子,我没钱,而且我逃出去万一被抓回来怎么办?”黄金善对着白五眨眼,话说得可怜,眼里却都是狡黠的笑意。
“你忽悠谁呢!能在翠玉楼里装琴师,你还骗我你逃不出去?”白五气笑了,拿着剑又对她挥了两下,她真当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谁啊。
“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黄金善收起了她那可怜的姿态,说得平淡。
“谁家琴师出了事先舍了琴啊,而且你这五指如此白嫩,半点茧都没有,怎么可能真练琴。”
还好,收拾得粗糙了一点,脑子还算灵光。黄金善心里松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事先知道今晚你会来,反正过了今晚,这琴也就无用了。”黄金善站起身,紧紧盯着白玉春那双眼睛,慢慢向他靠近,双臂抱在胸前,一副长辈要抓晚辈的模样,“白天杀猪,晚上杀人,还要当画师,离了白玉堂,白大侠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啊。”
她惊喜地捕捉到了他眼里的那一点点抗拒,语气从犹疑变得笃定,张口吐出那咒语般的三个字,“白玉春”
秋初晚风渐凉,微开的窗户被阵风吹得一响一响,刚刚被白五砍了一半的琴被吹倒在地,琴弦发出一声余音。屋内的红烛晃着,两人的相对的身影便随着风吹时大时小。
日月更迭,午夜未必不是良时。高人相对,此时怎就不是良夜呢。
3. 九九六的天下第一大侠
序
她从此只为那一道天机而活。
前尘阻拦,她便斩了这前尘,乾坤阻碍,她便破了这乾坤。
——九九六的天下第一大侠——
醒来已经日上中天了,昨天黄金善誓死不离开翠玉楼,逼得白五只能把她伪装成尸体抗回了自己城外的宅子。
她说自己的命值二百两,白五是不信的,他早就打听过,从翠玉楼赎她也就八十两,但是杀手嘛,总要有点煞气,叫价高一点准没错,更何况昨天从黄金善那可是一分都没捞到。
那人掏出二百两银票的时候,白五有点意外,因为他刚刚只叫价一百五十两。
“给你二百两,我看你昨天把尸体带走了,我还有一事,你从那善姑娘身上给我取点血来。”
“这位客官,人都已经下葬了,这要取血,恐怕没那么容易啊。”白五左右望着,小声念叨。
“少废话,不想死就照做。”那人枯井般的眼窝中,眼珠子仿佛都要瞪了出来。
哟,这么凶,那他怎么不自己去杀。但总得防着他在这把事情闹大,白五只能先应下来。
没办法,毕竟隔壁李老头正在说着黄金善的故事。
“且说那翠玉楼消失的善姑娘,可是个奇人。点了她的客人,从没有人活过五天。可昨夜,她离奇消失……”
老李神色可怖,吓得站在前面的小孩连连尖叫,“她不会出楼杀人吧!”
旁边稍微大点的孩子赶忙安慰到“别怕别怕,也可能是被那位夜间行凶的屠夫杀了!”
“哇!!!”那孩子哭的更大声了。
中了土中碧之毒后,白五的眼力日益下降,许是内力够强,又或是生活所需,他的耳力自然强了起来。白五的耳朵并不能忍受如此大声的尖叫,只得赶紧卖掉剩下的肉,早早收摊了。
*
白五住的屋子可谓极其简陋,主屋之外只有一小间柴房摆着灶台,门前一小块地里种着萝卜和青菜,不远处养着几只鸡。没有武林大侠喜欢的高山流水、也没有白面书生喜欢的绿林丝竹,小屋外目之所及都是成片成片的稻田。
“喏,你要的蜜饯。”白五数着今日赚的钱,随手买的蜜饯递给了黄金善。
“你这200两来得真轻松,我都有点羡慕你这营生了。”黄金善饿了一天,拿到蜜饯便啃了起来。
“打住,我得纠正一下你,你的命只值一百五十两,这剩下五十两,他要你的血。”
“要我的血干嘛?”黄金善嘴里啃着蜜饯,说话有点含糊不清,“他要用我的血杀人啊。”
“你的血还能杀人?”白五手上的动作没停,数完钱后,他脱下围裙,穿上黑色外衣,开始戴起了护甲。
“我中了烛龙之毒,我的血自然能杀一些普通人。”那片蜜饯她只啃了一小口,似是不好吃,她在袋里翻着其他的口味,“你这什么蜜饯啊,这么难吃,不是城西那一家的吧!”
烛龙之毒,他知道,和他所中的土中碧并称天下双毒,一个极阳,一个极阴,怪不得她这么瘦,恐是吃不了什么东西。
“你愣着干嘛,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我中了烛龙之毒有什么好奇怪的。”
天下第一相术师黄金善,外人只知她是相府嫡女,唤她时都用皇帝给的郡主封号明宸,他自是打听过一些,才知道她的名讳,她18岁那年,相府灭门,这烛龙之毒应该也和此事有关。
18岁,他成为天下第一也是18岁。
不,是白玉春成为天下第一也是18岁。白玉春已经死了,他如今是白五。
“取点血就能换五十两,这么容易,你赶紧给我拿罐子来。”
她抬起手,轻薄的纱从袖子上垂了下来,露出手臂上深深浅浅的割痕。
递上罐子时,她已用小刀划了手臂,他还是没忍住问“疼吗?”
她白了他一眼,“不是大哥,你别在刚划好的时候问啊!本来不疼的,你一提我可不疼死了!”
他抱歉地撇开了眼,没看见她神色如常。她骗了他,在中了烛龙之毒后,她每每发作便要疼上数天,况且每次有客人试图要对她动手动脚时,她便会割手臂放血喂给那些人,双臂早已麻木失了痛感。
她将罐子递还给他,白五从袖里掏出百两银票,“这钱你拿着,在我家赖了一天,可以走了吧。”
“你怎么过河拆桥啊!我可是刚给你取完血!”黄金善满脸震惊,这人怎么毫不怜香惜玉。
“你这血我还不知道卖不卖的出去呢!这可是一百两,够你出城找个客栈好好住着了,干嘛赖在我这破屋里啊!”白五说着便拉起黄金善往屋外赶。
“白大哥,我一个罪臣之女,上哪找客栈住啊?”
白五实在没空理会又在这装可怜的黄金善,“你不是天下第一相术师吗,这点小事都搞不定?”
她看他的眼神冷了下来,他不知为何总觉得身上有寒意。虽然武功尽失,但他的江湖直觉还在,这位小姑娘虽然没在他面前露过招,但他能感觉到,这天下第一相术师,不简单。
但他怕的正是这种不简单,相术师,他也是打过交道的,他能料到,若不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她所求的东西,她不会这样赖着自己。他不知道她所求为何,但他知道,白五已不想再涉足江湖。现如今,还是先早早和这位善姑娘了断为好。
黄金善甩开白五的手,有些不忿,“着急赶我走,你在怕什么?”
说罢,她用手猛地一拍桌子,他从城南便宜货市场淘的木桌震了三震,她拍桌的手臂上刀痕未愈,渗出点点血丝,他买来的那些蜜饯不知何时被她啃成了铜钱模样,在空中一翻,又轻巧地躺在木桌上。
“那个要买凶杀我的人,是吴展吧。比你略矮,干瘦,三角眼眼窝深,头后梳个长辫子。噢,还是个赌徒。”
他不说话,她便知是默认了。
“估计和前段时间死我房里那人有关,我记得是叫云飞。”
黄金善突如其来的炫技没能打动他,眼见天色渐暗,他还赶着出门赚钱,“噢噢,好的好的,那你先拿着钱吧,我晚上还有活,你自己小心。”
白五这反应让黄金善猝不及防,“你今晚又要出去杀人?业务这么繁忙,你这两头骗能赚不少钱吧。”
“买凶的单子哪有这么多,今晚是出去当护院。”出去杀人这话总让白五感觉有点不适,毕竟干这行这么久,他手上可从没沾过血。
“不管你今晚是出去干什么,如果不带着我,你今晚必死无疑。”
她又盯着他看,眼神里的那种坚定让他为之一颤,不知为何他有点害怕她的眼神,他分不清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他已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但他现在还不能死。
于是他带着她出门了。
现在他真是感觉比死还难受。
“怎么这么远啊,大哥,你没个车或者马吗?”没想到白玉春带自己出门当护院,直接就猛走五里路,她真是有点受不了这武林中人了。
昨天不是刚赚二百两吗,这么抠。
白五也是没想到这姑娘瘦弱得惊人,走两步就喘成这样,还一直在自己耳边叨叨,眼瞅着晚上的活都要迟到了,他可不想被扣银子。
“钱得省着花,你要是受不了就拿着一百两银子走人吧。”
黄金善不说话了。
她在想,这白玉春,白天杀猪买肉,晚上还要“杀人”赚钱,没单子也不闲着,还要出来当护院,昨天楼里妈妈介绍白画师的时候很是熟络,画师估计也是他稳定的职业。一个人打这么多份工,别的且不说,就说这买凶杀人,买主多半出手阔绰,更何况他不是真杀人,还可以从“被杀”的人那敲一笔再助其逃跑,这一来一回少说百两银子,够普通人家生活好几年了,可他半点不见富足的样子,住着个破茅屋,刚刚的晚饭也就是路边两个馒头。
钱都去哪了呢?
终于算是走到了,这地方瞅着是个地下赌场。
门口的武夫一看见白五便热络的打招呼,“哟,白老弟,又来九九六了?”
“何谓九九六?”黄金善问道。
“九个时辰卖猪、九个时辰打工,一周六个职业。”白五把刚刚的馒头塞进嘴里,对着门口的武夫介绍着,“刘哥,何店主是不是要咱集合了,这是我家中小妹,身子不好,能否带她在后院休息会。”
“不是我说老弟,你带这么漂亮的妹妹来这儿,你也真是心大。”
黄金善还在盘算着白玉春几个活计的收入,心不在焉地走到了后院。
她在后院捡了些树枝,正摆着,却瞧见墙后好似有个狗洞。
把机关伪装成狗洞,她心想,这赌场不简单啊。
但那狗洞她准备待会再去看,当务之急是给白玉春先卜一卦,白玉春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看上自己,她得想个法子先缠上他。
三年前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参了天机,之后又侥幸被师傅所救,天机给的信息很是含糊,但她知道,若不找到白玉春、在他身上参破这天机,天下恐有大劫。
这三年来,她用尽所有法子了解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生辰喜好身世经历,只要是江湖上有所流传的,她几乎无所不知。但她无法卜到关于他的任何事,除了他们相遇的时间。
如今可算是相遇了,先看看后面该怎么做吧。
她摆好了阵,夜风袭来,枯树枝微颤,慢慢立了起来,她正准备睁眼解读这旨意时,前院传来刺耳的尖叫,“死人啦——”
她回头看去,又闻身后还有动静,转过身,那狗洞后的机关已开,走出一个人,她虽没见过,却也知那正是自己前面卜到的——买凶杀自己的人——吴展。
眼前这人断是留不得的,吴展二话不说就拿刀向黄金善砍去。
但黄金善连脚都懒得抬。
她知道自己必然是死不了,她经历过预知到自己将死的那种感觉,那种心颤和全身发冷她永生难忘,现如今,不过是不在命运主线里的一点小插曲罢了。
刀还未靠近自己颈侧,一枚碎石子便砸中吴展的脚,吴展向后一倒,先前门口那位刘大哥及时赶来,拿剑便要向他刺去。
“先别杀他!”黄金善赶忙制止。
“姑娘,你不知道,刚刚前院,店主中毒而亡,我看这吴展鬼鬼祟祟的,恐怕就是他干的!”刘大哥的刀贴着吴展。
“不是我、真不是我”吴展已经吓呆了。
“到底怎么回事?”黄金善回过头,白五果然就站在她身后的屋檐上,刚弹出了石头,如今正负手站在屋檐上看戏。
“不知道啊,前头让我追杀人凶手,我听到这有动静,就追这来了。”
其实追出来的只有他和刘大哥两人,听到黄金善这里有动静,他总是有点心慌的。
“刘大哥,你用绳子把这人捆好,我看他是从前面那个机关里出来的,我们要不先进去看看。”黄金善手指了指那个狗洞,众人于是便往那边走去。
狗洞很狭窄,似乎只是个通道,并没有别的玄机。
白五摸了摸通道两侧的土,还有些粘稠,看来这通道是最近才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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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道很短,不一会他们便看见个顶上有个小门,打开后,发现是前院某个杂物间的地板,这小入口夹在屏风和柜子中间,甚是隐蔽。
他们前后脚走了出来,屏风外就传来开门的声音,三人默契地屏住了呼吸。
“让那吴展给跑了。”
“无碍,那善姑娘的血你拿到了吗?”
“拿到了,在店主身上搜出来的。”
“那就好,反正那老头已死,有这个就能嫁祸给吴展了,这死赌鬼欠了这么多钱,这是他应得的。”
声音来自一男一女,他们说完便自顾自地亲上了。
黄金善真的快要憋不住气了,脸涨得通红,白五看见后,伸手往外面一弹,窗户发出了滋呀的声响。那两人立刻跑出了房间。
呼——三人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是何店主的小妾和店里的管事。”刘大哥说。
何店主,黄金善想着,原是翡城何家,这何家是翡城乃至大周国南方的一大富商,道上皆知,何家专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眼前这赌场是一部分,走私、制毒、甚至豢养杀手也在这何家的版图之内。
小妾和管事,这组合倒是不奇怪,她好奇的是这两人如何知道自己血的事。
“你把我的血给吴展了?”
“刚刚在前院碰到他,他给了我五十两银子,我就把血给他了。”
“你卖我的血倒是挺自然。”
他俩说着,完全没注意旁边刘大哥震惊的眼神。
“你……你是那个……翠玉楼那个杀人的琴师黄金善……”刘大哥提刀的手都在抖,七尺大汉竟还如此慌张。
“什么杀人的琴师,刘大哥你误会了。”黄金善小心地抬脚向屏风外走去,“我只是给那些对我动手动脚的人喂了血,让他们陷入幻觉短暂昏迷。”
“我的血可有辨人的本事,”黄金善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刘大哥,“喝了我的血以后,若是心生歹念,就会暴毙而亡!”
白五就眼看着黄金善把刘大哥吓得一愣一愣的,相术师果真是三分靠骗么,跟那街头的李老头真是有的一拼。
“行了别在这胡诌了,说说吧,你和那吴展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什么,云飞,又是谁?”白五说着,将这小门推开个缝,外面侍女护院来来往往,看着是乱作一团。
云飞,是个好人,年龄差不多是黄金善叔叔辈的了,方脸宽鼻,面露憨厚。他是为数不多能多次活着从黄金善房里走出来的人,去找她的人本就不多,云飞去年开始找上她,之后每月都会来数次,来找她,云飞也就是喝喝茶聊聊天,甚至都不要她弹琴,待几个时辰就走,给的银子却是丰厚,黄金善当然知道他意不在她,但也总会客气应付一下。直到两月前有一次,碰上天气热,烛龙喜燥热,云飞来找她时她正巧烛龙之毒发作,痛的不能自己,全然不顾客人坐在旁边喝茶,她直接在榻上昏睡了过去。
自那之后,黄金善便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了,云飞也从没问过那天是怎么回事,云飞来找她,他俩就是默契地各自干各自的事,话都不多一句,黄金善最多偶尔为他添添茶。
两周前,云飞来找她,又碰上大热天,这太阳晃人眼,黄金善是又晕又痛,想着反正云飞也习惯了,最近卜的卦也没什么异常,她直接放下帘子在床上睡了。傍晚天色渐暗,毒也缓了,她正奇怪这云飞怎么还没走时,走到桌边一看,云飞已然死在桌边,胸口插着一把长剑。
楼里吴妈妈看了云飞这死状,只唤人把尸体处理了,她当然知道人不是黄金善杀的,这姑娘虽是个怪人,但楼里必不可能有这种长剑,房里窗户半开,来来往往客人众多,谁都有可能进来杀了云飞,楼里死人也不是稀罕事,善姑娘又有杀人琴师名声在外,要是没人问,这事就悄悄揭过了。
更何况这善姑娘背后有人,自是不怕的,别人不知道,她翠玉楼吴妈妈可是清楚得很。
吴展此人呢,黄金善此前是没见过的,但是出门前那一卦,她便知道吴展是云飞的妹夫。云飞之前似乎也和自己提及过,他妹妹死后,他便和妹夫情同亲兄弟,两人一起练武,都是镖局里的镖师,先前因为一趟镖有点问题,吴展在牢里蹲过几载。卦里还能看出吴展似是和翠玉楼里还有点亲缘,不过黄金善对这卦还没什么头绪。
黄金善在这头说着,白五一边盯着窗外一边听,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你不害怕吗?”他突然问。
黄金善盘点案情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什么?”
“我说,你看到一个胸前插着一把剑的尸体,不害怕吗?”
“又不是我杀的,我怕什么。”
18岁之前,她是很害怕死人的。
众人奉她为救世的神女。
她不愿见任何一条生命离开。
她突然想起师傅曾说过,相术师不可太过慈悲。
有些死亡已是命数。
改命,谈何容易。
三年时间,她已从那高贵大方的京城第一贵女明宸郡主变成如今这般市侩的模样。
但是黄金善,重新捡回那条命时,她便决定了。
从此只为那一道天机而活。
前尘阻拦,她便斩了这前尘,乾坤阻碍,她便破了这乾坤。
白五正推门往外走,将黄金善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要去哪,去看看尸体吗?”
白五回头,盯着发问的黄金善看了两秒。
“为什么要看尸体,当然是趁着没人赶紧逃跑啊!”
“啊?”
4. 相术师要会两件事:编和骗
序
改名白五,因为他亏欠了五位义父义母,并决心要养好五个孩子。
也因为,第二个春天,是第五个季节。
他想放下白玉春。
人这一生,越早登上巅峰,便也越早往下坠。
——相术师要会两件事:编和骗——
“刘大哥,我们先走了,这店主死了估计也没人结例银了,劝你早点撤吧。”白五没给黄金善说话的份,拽着她的手就跳上了屋顶。
白五三下五除二就拽着她跳过层层屋脊,落到了院外。
黄金善从来没有这样快地“飞”过,落到地上时感觉天旋地转。
“你这天下第一挺有实力的啊,怎么遇到事就跑啊。”黄金善一边喘一边说着。
“我现在只剩这点轻功了,可拦不住你在前院闯祸,这种地下赌场乱得很,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劝你还是少掺和。”
黄金善仿佛中气又回来了,质问白五,“我怎么就会闯祸了?”
“你说呢?翠玉楼黄金善可是昨天就死了,你要是被发现还活着,我的二百两怎么办?”说着,白五还检查了一下自己藏在衣内的银票。
白五这话说得有些急,刚刚逃出来的时候还抱了个人,现在是一用内力就浑身筋骨酸疼。
他当然不能在院内久留,现在何店主死了,他找《凌云九式》的线索又断了,他确实需要再探探,但是不能带着黄金善。这姑娘绝对不简单,轻重缓急他是分的清的,如今赶走这天下第一相术师才是头等要事。
可惜他抬眼的时候又看见黄金善正盯着他,好像已经完全看出了他刚刚的想法。他咳了两下,“你要我带你出来,我也带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天还没亮呢,我都说了,今晚你不带着我就会死。”黄金善又是这么笃定。
还真能编啊,白五看她到处张望,实在是不想和这个小姑娘继续耗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黄金善不喜欢他这语气,要不是因为天机留了他的名字,她才不可能跟着这个没用的天下第一,三十六计都只记得最后一计了。脾气上来了,她便没和白五说话,白五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这三年她大部分时间待在翠玉楼里,说实话好多阵式都没操练过了。刚刚起卦只看了一根树枝就被打断了,但是一根也够了,至少她知道白五在找某样东西,说明他活着还是有所求的。
“白玉春,你为什么要改名白五啊?”她漫不经心地试探。
“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气势汹汹地回到,试图把思绪再接回来。
白五刚刚在想,那管事说,黄金善的血是从何店主身上找到的,罐子看着还没有被开过,吴展既然还没死,那就是他把血给了何店主,看来真正要买凶杀黄金善的正是何店主。他要这血倒不奇怪,何店主私下藏了不少江湖上的小玩意,他是这翡城最大的赌场之主,知道的秘密不会少,知道黄金善的血有问题并不复杂,可惜何店主死了,没法从他身上打探自己要找的《凌云九式》。现在还有个问题就是云飞,此人与吴展关系最近,好在吴展还活着,得找时间好好盘问。
黄金善被白五莫名其妙呛了一下,倒也不恼。白五今晚便有大劫,自己的话可不是乱说的,真是天助她也,今晚就可以在白五面前露一手。
她观察他们正在走的这条小路,这是去往何家赌场的必经之路,竹林中铺着小石砖,小路看着笔直,但这石头和竹子的间距却有玄机,不是什么复杂的机关,估计是吸人运势的小把戏,必要的时候能做一些忽悠人的事儿,赌场最喜欢搞这些。
眼看着他们已经走到竹子和石砖最密集的地方,“别往前走了”黄金善和白五说着,在附近的竹林里摸索着什么。
白五看着黄金善,他也发现这竹林似有玄机,他有预感,今晚可能会出事,他现在有点相信这位相术师的话了。
脑里刚想着这事儿,一片竹叶便擦着他的脸而过。这是高手啊,还真是来索命的,他自嘲到,真不知道他这所剩无几的命是谁还在讨。他定心在听,这林子里估计藏了四五人,都立在竹子上。
他看黄金善已经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对视一瞬,他将眼神往上瞥了瞥。黄金善一笑,把她刚找到的小芦笋连根拔起。
他们所在的竹林立刻动了起来,只有他们所在的位置没变化,周围的竹林都在往下降,白五能听到竹林里那些人掉下竹子的声音,他甩出地上一根断竹,正中一人,竹林里其他人闻声都冲了出来。
“这小赌场搞得机关也就这样了,剩下的人你有把握吗?”黄金善四处张望,手里还拿着刚刚那个机关竹笋。
这次来的人功力不浅,把握他是没有的,刚刚命中的人让他们的包围有了破绽,白五正准备拉着黄金善从这缺口中逃出去。
“别走,外面还有埋伏。”黄金善反拽着他,将那竹笋又插回了机关里,周围地面瞬时又往上抬,显然是让剩下那几人猝不及防,白五顺势又击中一人。
黄金善就这样反复地控制那机关,白五能意识到她是在拖延时间。
可时间长了,敌人自然也能发现这机关的玄机,眼看着一把刀就朝着黄金善砍过来,白五正要运内力,一剑飞出来护住了黄金善,剑的主人随即从竹林而出,两脚正踢中白五身边的歹人,那少年转身提起了地上的剑,砍中黄金善身边的人后,剑锋直指白五。
“白五,你可以束手就擒了。”
黄金善看到那碧玺剑穗时便放下心来了。
这家伙果然来了。
“喂”黄金善走近他们,朝着那少年喊道。
那位拿剑指着白五的少年回头。
“黄金善!你怎么在这!”
“别叫我全名,赶紧先带我们出去吧。”
“你先等等,我这次是替我父亲来抓这个白五的!”他手中的剑依然指着白五,“你知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坊间流传的行凶屠夫,他白天杀猪,晚上杀人!”
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这行凶屠夫就是眼前这少年崇拜了十几年的偶像。
僵持中,白五观察着少年,碧玺剑穗如此高调,这剑应该就是御赐的江山月,那这人,就是定国公独孙蒋若木吧。
哟,这不是黄金善曾经的未婚夫吗。连未婚夫都不能叫自己的全名,看来她也知道自己这名字有点俗。
白五突然觉得这场面有点搞笑,而他也笑出了声,显然激怒了面前这小孩。
“你什么意思啊!”蒋若木震了震他的剑,正欲对白五示威。
“行了行了蒋若木,这人没什么武功跑不了的,你能不能先送我们出去,我累死了。”黄金善拽着蒋若木往前走,但蒋若木仍然有些迟疑。
“哎呀,你看你这武功现在这么厉害,打败这种没本事的屠夫完全不在话下,快走吧!”
“也是。”蒋若木得意地收起了剑,一只手捆住白五的手,拽着他向前走。
真是呆若木鸡。几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蠢的令人发指。
黄金善从小就嫌弃蒋若木。她自小入宫学习相术,本就比较早慧,在她已经开始为宫中工匠卜卦算打井之地时,蒋若木还在和3岁的小皇子一起捅鸟窝。在得知父母有意让自己嫁给蒋若木的时候,她直接绝食了三天。
她当时就和父母说过,她和蒋若木的八字看似木水相合,其中却暗藏煞气,万万不能成亲。
真是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他们定亲的前一天,相府便灭门了。
这几年,她和蒋若木也偶有通信,他父母对她满是心疼,暗中没少打点翠玉楼,才能让她这般自在。而他则是叛逆得恨,她走后他直接跟着定国公去了边关习武,说什么学成以后要闯荡江湖。
这三人一路无话,就这么沉默地走着。
往事,他们都不想提。
蒋若木在翡城的住处倒是离此处不远,站在高门大院前,黄金善已经开始规划了。先沐个浴,这两天自己累得要死都没换衣服,然后晚膳要叫烤鸭和多宝鱼,她以前在蒋府就常吃这些,也算是有段时间没饱这个口福了,城西的蜜饯得叫上,今晚还得卜一卦……对了,她如今和白玉春一样,还需要一个新身份,这个估计也得麻烦蒋若木的父母了……
在这蒋府门前,白五也在规划着,这姑娘进了蒋府肯定要沐浴用膳,他一个男的自是不方便和她在一起,届时正好能溜,那蒋若木虽有几个招式,但说白了也就是年轻人内力足,他有把握不费半点内力就甩了他……今晚先外面找地方躲一晚,明天再去何家赌场找那个吴展……
蒋若木把他俩带进内院的小亭子,便去安排住宅了,白五手脚被捆着,蒋若木让黄金善帮忙看着。
“你是不是在盘算着怎么跑啊?”黄金善看着白五,眼神里又是带着狡黠。
“你为什么不让他叫你全名啊?”白五看似在问,眼里的嘲笑真是盖都盖不住,恐怕想着把她气走自己就能早点跑。
“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模仿这刚刚白五的语气,她平生最喜欢报复人。
“黄金善,这名字有点俗啊,你要取化名的话要不然就叫黄善吧。”
她没搭理他的嘲笑,“黄姓属土,土生金,金生水,上善若水。我生来是八字全水的命格,盛极则衰,因此名里要补水。”
她不是觉得自己名字土,若是细究起来,她名字自是有玄机的,只是这名字从蒋若木那蠢货嘴里念出来,就感觉是真土了。
“你呢,你为什么叫白五?”
她无视了自己的嘲笑,白五自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答她,“因为第二个春天是第五个季节。”
“四季巡回,重来的白玉春,有意思。”
甲寅庚午甲寅乙亥,白玉春的八字她倒背如流,坐双寅木羊刃驾杀,白玉春这金木相映的名字倒是配他,如此高贵的格局,出现在她参的天机里毫不奇怪。但这羊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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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杀应是杀伐果决、能掌权柄之人,和现在的白五却是不太像。
从遇到白玉春开始她就感觉思路乱乱的,她需要白玉春帮她解释那天机,她本以为他还会是那白衣持剑的少侠,没想到是个遇事就跑的屠夫。她要怎么向他开口呢?说他是她算出的天命之人,让他与她一起破了天机?她感觉都能想到他脸上嘲笑的表情……
手脚上的绳子都解得差不多了,白五看她在沉思,想着干脆拍晕她就跑吧。
“走了就太可惜了,”黄金善突然说道,“你想要的东西,也许蒋若木就知道线索呢?”
她看向他,“况且,现在天还是没亮呢,我之前说你今晚有死劫,你看我也没说错吧。”
月色正好,他能清楚看到她的眼神,她这眼神仿佛就有一种让人能相信的魔力。她功力确实深,那竹林山势的机关,他是听说过,但去了何家赌场几次,倒也没注意到,现在细想,竹林和石砖间距的差异应是由于机关把山压平了所致,她拖延时间,恐也是算到今晚会有援兵。
要是白玉堂还在,他肯定会倾尽一切把她收入麾下。但他现在不想想这么多了,他从小便是孤儿,被数位义父义母一起养大,秦王盟血洗白玉堂的时候,他的五位义父义母都为保护他而死,当年悟心和尚断他还能活十年,如今九年过去了,他已而立,离死不远了。
九年来,他秘密养着义父义母5位亲生子,并立誓要把义父义母的所有功夫留给他们,如今只剩苏凌云的《凌云九式》了。
“善姑娘,我不知道你为何要缠着我,但我已无意任何江湖纷争。”
“我活不了多久了,恐怕是帮不上你的忙,如果哪天我突然死了,可能就是命就到这了。”
黄金善不知如何接这话。
但她知道她再不说话的话白五就要跑了。她摆弄着茶杯里的水。
“你先别走。”黄金善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速地运转了。
“你就当我是你遇到的一个神女吧,我能告诉你三件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我没什么想问的。”白五显然还没傻到被这种话套牢,他看黄金善搞着茶水像是在算什么,他倒要看看黄金善有什么名堂。
“第一件事,你命不该绝,死不了。”
这第一件事白五一点也不相信。
黄金善看白五没反应,便自顾自答了,“第二件事,你要找的东西,就在蒋府。”
“第三件事,你还有一段机缘,若是想让在乎的人平安顺遂,需得抓住这机缘才行。”
就在蒋府么,白五心想着,找到《凌云九式》,会是如此容易?
黄金善看他思考了起来,算是松了一口气,关于白玉春的事她总是算不确切,刚刚三点当然都是胡诌的。看他这样子是中了什么毒,所以说自己必死,这简单,世间万物皆有相生相克之物,续命总有办法的,至于要找的东西,她才不管是什么,反正能让他留在蒋府就是了,再说了,蒋家宅邸少说十余处,庄子得有百处,这些都能算蒋府吧,在乎的人更是随便乱扯的,他这样要死不死的,肯定有在乎的人。
不过刚刚这三点属实有些虚,看他神色,最在乎的怕是第二件事,第三件事固然重要,但他好似不怎么相信,那就先探探他要找的是什么。
黄金善,虽是相术师,但最是相信人定胜天。
“你知道今晚要追杀你的人是谁吗?”黄金善问着,脑里已有盘算。
“不知道。”
“那你要找到那东西怕是没那么容易啊,”既是认定自己将死,他在找的应该不是什么解药,那还有什么呢,“你不觉得你要找到那东西可能会需要我的帮助吗?”
“不觉得。”
“这样吧,你在蒋府待一晚,我今晚就起卦算算那东西在哪里,若是成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好啊”白五爽快答应了,他又不亏,要跑明早也是一样跑,成了他更是不亏,他活不了多久,反正也没人让死人欠人情的。
晚上,黄金善终于吃上了城西的蜜饯,这蜜饯薄,她喜欢拿这个起卦。
送来蜜饯的蒋若木还在旁边叨叨个没完,什么这次抓住白五,他爸就同意他闯荡江湖,什么白玉堂沉寂九年,自己就是让白玉堂复苏之人。
说着说着就要扯到他的偶像白玉春,说他少时是如何看白云春行侠仗义的,如何崇拜白玉春少年成名、天下第一。
蒋若木以前也没少在她面前叨叨这些,所以她始终相信白玉春,还会是那个白衣少侠。现在想来,她的那些错觉,罪魁祸首就是蒋若木。
说到兴头上,蒋若木突然抓住黄金善的手,“善儿,你快帮我算算,白玉春是不是还活着!”
“他还活着。”黄金善敷衍地说。
蒋若木马上蹦起来冲了出去,说要再去查查白玉春消失前最后的行踪。
终于走了,蜜饯也已被她啃成铜钱模样。
5. 枯木逢春
序
那个打败他的人说,他最大的弱点是心软。
剑硬心软是剑客的大忌。
但如今,他已失了他的剑,没法再失了他的心。
——枯木逢春——
蒋若木第二天见到黄金善时,她瘫在桌上,面前的蜜饯和茶杯上都是血。
他恨极了自己,他忘了黄金善早已没有贴身侍女了,竟没有找人在她身边陪着,昨晚出的事儿,早上才注意到。
他在国公府是这一辈唯一的孩子,所有长辈都视他为珍宝,捧着、护着、不能离开他们视线之内、更不能偏离他们设定好的轨道,他好似没有自我,只是国公府的某种寄托。黄金善大他一岁,虽然从小就嫌弃他,但却是唯一把他当做普通人看的同龄人,在宫里犯蠢的哪些年数,无一不是她替自己遮掩过来的,连自己闯荡江湖的这点寄托,都是黄金善帮自己算的。
他对婚约也是诧异的,父母都笑他是没开窍,他这般在意黄金善,怎么会是不喜欢呢。但他自己知道,自己虽然没黄金善那么聪明,对感情却是特别敏感,他对她是仰慕、是崇拜、是敬重,是渴望成为她那样的人,渴望像她那样淡泊而慈悲,渴望像她那样救人于水火,这绝不是爱情,却比爱情珍贵百倍。那些大人从来只当黄金善是个小辈、又是个女孩子,这种感情,他们不会懂的。
蒋若木已去寻了城里最好的医师,现在还在忙前忙后地指挥侍女给黄金善收拾。
白五就站在院中的大榕树后看着,本想听了消息就走,没想到能横出这样的变故。
现在其实是白五逃跑的最好机会,但这样做他恐怕真的会良心不安,况且黄金善这阵仗,没准是卜出了什么。
“蒋公子,这姑娘似是中了奇毒,这毒极阳,能吊着她的命,却也只是苟延残喘,如今这命数恐怕也不过三四余年。像昨夜这般毒发,寿数必定有损啊。”
白五听着医师的诊断,和他先前想的差不多。烛龙之毒至阳,喜热喜燥,人一用脑便燥,天气热、思绪过重便会毒发。他体内的土中碧则是至阴,需要用全身内力护住心脉,稍有内力渗出,便会体寒毒发。只是没想到,自己算是半截身子入土,善姑娘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相术师用不了脑,剑客用不了内力,真是造化弄人的一对,他心想。
不过,他记得,这烛龙之毒,似是有解药的。
既然不打算走,他准备先探探这蒋府。
黄金善费了好大的劲才睁眼醒了过来。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相术师做梦是很痛苦的,所以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她看到那白衣少年在喝酒舞剑,身边围着一群长辈,似乎是还有个姑娘。
昨晚那三个问题她一个也没卜出来,好在这梦给了她不少指示。
听到房里的动静蒋若木赶紧跑了进来,“善儿姐,你醒了。”
“你还知道要叫姐呢”黄金善笑了,却难掩面色苍白。
蒋若木催着那医师给她把脉,她却低头对蒋若木说了什么,蒋若木便指挥那医师去了别处。
黄金善坐起来喘了口气,不多时那医师就回来了。
“你猜的不错,那白五果真是因为中毒才武功尽失,他如今的内力都在集中护着心脉,”蒋若木一本正经地和她解释着,“所以他看着羸弱,若是爆发起来,实力不容小觑,不过他也会因此折寿。”
黄金善喝了口茶,已是许久没喝上这种好茶了,“可知他中了什么毒?”
“那医师说是巨阴之毒,但拿不准。”
巨阴之毒,她心理大概有数了,天下至阴之毒便是土中碧,巨阴之毒唯有此毒无解,其他的毒都不足为惧。能让天下第一剑客都折在此毒之上,也只能是这土中碧。
黄金善心里正得意,她昨晚想卜关于他命数的第一个问题时就吐血晕倒了,若不能知道白玉春的身体情况,确实难办。但相术师有时也不能太过依赖自己,这不,找个医师随便问问,便也能猜个大概了。
“少爷,不好了,那犯人不见了!”门外的仆人突然喊道。
黄金善听见这话,穿着单衣就冲了出去。她决不能让他走,若真如他所说,他活不了多久了,她更不能让他消失在自己眼前,焉知这次分别是否还有下次遇见,她不能错失这天机,更是讨厌这种触摸不到又要擦肩而过的感觉。她已然顾不上自己的呼吸了,东厢房西厢房前院后院一间一间地找。
她找到他时,他正站在宅子三进院西南角的梯子上。
他看到她时,她面色已憋得通红,不用把脉也知道她气血攻心。
白五正探着这宅子是不是还有能藏东西的隐蔽院落,不想这宅院西南角外面就是街道了,全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空间。
她喘得说不上话,他突然意识到,她是不是以为自己要跑啊,怕是关心则乱,完全忘了她昨天说的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蒋府。这么看来,昨天她果然是骗他的。再说了,他这轻功,逃跑还需要用梯子吗。
“你别走。”哪怕三个字她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你要找的东西是功法秘籍吧。”
昨天的梦里她看见的那些长辈,应该是白五的义父义母,也是他的师傅们,细细回忆,其中有两位长辈怀里还抱着孩子。那会她便开窍了,要说有什么是白五的遗愿,那必然是找回他的师傅们给他留下来的功法秘籍,且很有可能,他还要将这些功法秘籍再传给师傅们的后人。
“你的五位师傅分别传授你内功心法、轻功、拳术、剑术、机关,其中只有三位留下了书册,《流云功》、《千机策》、《凌云九式》,这些我一个一个算,总能算出你要的是什么。”她说话仍是又喘又急,气血已是涌极而落了,白五眼看着她嘴唇从发紫到发白。
她还在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他眼里的心疼。
“不,不用这么麻烦,你自创的心法枯木逢春远在流云功之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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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学的那些东西必然倒背如流,《千机策》连我都看过你不可能找不到,你要找的是《凌云九式》,因为这是女子拳法,你未曾习过。”
说罢,黄金善从身侧的枯枝上摘下一篇枯叶。
抛起枯叶的那一瞬,她吐出一口鲜血,枯叶上黄色的脉络尽数被鲜红的血所掩盖,但她已经看到答案。
“《凌云九式》还在它原来的地方。”
白五心下一紧,接住了晕倒的黄金善。
他感觉浑身筋骨发麻,不知是因为刚刚为了求快,用了内力从梯子上跳下来,还是因为,她现在躺在他怀里。
他轻扶住她的手臂,任何一处都瘦到能够直接把脉。
他这几日已从数人口里听闻了这善姑娘有多美,可惜,他自中了土中碧后便目力不济,从未看清过她。
她刚刚摘过的枯枝又重新爬满了绿叶。
他已很久没有让枯木逢春现世了。
他不知道这位善姑娘为何要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但他知道,他这个人情欠大了。
蒋若木看到黄金善又吐血时简直吓得要晕了,而且她居然还在白五那个杀人屠夫怀里。他赶紧命人把白五又抓住锁起来,把黄金善送回房里让医师用针灸吊着。
对于刚刚的场景,白五亦是没缓过来。
蒋若木让人用锁链捆着他,他一边运气,让内力重新护住心脉,一边沉浸在他眼前那些画面里。
他只要一闭眼,就无法从那些画面里逃脱出来。
苏凌云,他最小的义母,就是这样吐血死在他怀中的。
她也曾是一代武学奇才,她不甘自己自创的凌云九式没法传给白玉春这个男孩,便完全依靠理论知识又创了一套男式拳法教给他。他这位义母年龄虽最小,武学造诣却最深,不管是内功心法、轻功还是剑术,凡经凌云师傅点拨,多数能在其他师傅的教导上更上一层。
她无意争夺武林这榜单,若是她有意,天下第一也必能收入囊中。
就是这样一位天才,这样一位武学大家,这样一位本有可能颠覆武林的人,却和他一同中了土中碧之毒,还在临死前把所有的内力传给了他,让他苟活这十年,她却从此殒命。
他不解、不甘、不忿,却不敢不满。他不配。
他不懂他这样的人,缘何值得她们以命数为代价相救。
他骄傲自满、自以为是,五位师傅捧着他,悟心和尚让着他,他竟真以为这江湖就是如此和谐,还满腔热血地想要匡扶正义。他建了白玉堂便成了全江湖的靶,自己却狠不下心去成为那刃。心软至极,不忍杀人,终落得被人所杀。
正因为这些,这《凌云九式》是他最不忍流落在外的秘籍,也是他找了最久的一本。凌云师傅还在时,他从未翻过这本书一眼,如今却成了一桩心病。
黄金善为他求得这《凌云九式》,不知又要舍去几年。
他已一无所有,他拿什么去赔。
6. 喜穿白衣,因为他从不沾血
序
传说中的大侠总有一把好剑。
白玉春的剑,是一把未开锋的剑。
他从未杀过一人,便能称霸这武林。他称霸这武林,却从未杀过一人。
——喜穿白衣,因为他从不沾血——
黄金善彻底恢复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这三天,白五真就乖乖的待在蒋府,等着黄金善开口说要他还的人情。
当然这乖是表面上的,他偷偷解了两次锁链,跑出去找过吴展、也去云飞死时所在的房间看过了。为了不被蒋若木发现,回来之后再偷偷把锁链套上,自己绑自己,自然是绑得十分蹩脚的,但蒋若木竟然真的没有发现过,他算是知道黄金善为何对蒋若木如此嫌弃了。
他偷偷在蒋若木面前暗示了两次,蒋若木已经意识到白五这个双面屠夫、翠玉楼云飞案、何家赌坊案均有所关联,决意要将这几起案子一起查。
当然,案子怎么查白五不感兴趣,只是他已经决定不再逃了,他这人一贯心软,黄金善为他找到了《凌云九式》的线索,他总得为她找找烛龙之毒的解药。
黄金善醒来便说要见白五,蒋若木便把他压了过来。
她一眼看出这锁链根本锁不住他,但他还是像一个犯人一样乖乖站在自己面前。
“若木你先出去吧,我和他单独聊聊。”黄金善用杯盖撇撇茶叶,漫不经心地吩咐着,宛若是这蒋府的一家之主。
“好的。”蒋若木还真就惟命是从。
她看着白五,蒋府对犯人也是人性,还给他换了衣服,他肩宽,麻布的衣服好似挂在他双肩上,他的头发就这样散在肩后,面上的胡渣几天没剃,比上次还要乱了。
这几天跑来跑去,累得像是赶去投胎,她还未好好看过他。
要说这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关于他的传闻无一不是赞扬他多么风流倜傥,少年最喜白衣,面如冠玉、长发飘逸,为博佳人一笑,用内力催得山南遍地花开。
而今的脸上却是看不到当年意气,他下颌清瘦,桃花眼中已泛不出水光,剑眉垂下处处透着疲惫。
“你要的人情,想好了吗?”他见她不说话,便把话题引回这正事。
“早就想好了,一会让蒋若木给你拾掇拾掇,出去买几身衣服,头发也打理下,尤其是这胡子,我看这种长长短短的东西就浑身难受。”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的要求就是你把自己收拾得帅一点。”
这“人情”她可是思量了许久的,当天下第一的这些年,她最是清楚不过,要说什么最能衬托天下第一的气质,可不就是身边围着一群美人吗。若不是蒋若木生得好看,她也不可能在宫里次次都帮他。如今她也还不知道天机那画面所谓何意,现下只能先跟着白五一起行动。《凌云九式》还在原来的地方,那就是还在原来的白玉堂,如今的白玉山庄,白五肯定是要去找的,她正巧也想去那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和天机中相似的画面。
既然要一起行动,白五得让她看得顺眼才行。
“就用你这张漂亮的脸蛋还我人情吧,快去吧。”
她把蒋若木叫了进来,吩咐了两句,蒋若木满脸震惊却不敢不从。
“对了,衣服要买蓝色的,我喜欢蓝色。”
“还有,别穿白衣服了,白衣服克你。”
想到这,黄金善的思绪又飘了。这木火通明最是忌金,白玉春天天穿白衣服可不就是会倒霉,不过她倒是喜金,不知道对白五来说是福是祸。
他们走后,黄金善躺回床上想这几日的事。
拉拉扯扯这么多天,翠玉楼云飞案、何家赌坊案也该推一推了,蒋若木这个小跟班她用得最顺手,她得替他破了这案,好让国公府的人同意他继续在外游历。
这案应没有那么复杂。她观吴展第一眼,便知他身上有血案,怨气重,戾气却不重,不是仇杀而是临时起意。这么看何店主和云飞都有可能,何店主的死状她并未瞧见,云飞死时她浅看过,没有什么挣扎痕迹,死时双目圆睁很是诧异,应是被未料到的人从身后一剑刺死。
那天她实在痛得太厉害了,完全没注意到房里的动静。也是奇怪,虽然她拉着帘子,但是明眼人进门便知床上另有一人,怎敢在此时间动手,岂不多一人知道自己杀了人。
托白玉堂的福,这江湖上并无那么多人敢杀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下第一剑客白玉春,最恨武林中人借武力杀人,他信奉凡事应尊律法,他治下的江湖,切磋武义不得致人伤残,门派争执皆由白玉堂开堂公审,不得私下寻仇斗殴,习武之人,更是不得借武力欺压平民百姓……凡违此律者,他会废其武功,将其抓入官府大牢,再由衙门审判。
白玉堂建立之初,不服之人甚众,但敌不过白玉春手上的无锋剑,无锋剑,顾名思义,是一把未开锋的剑。白玉春就凭着这把没开锋的剑,打服了武林众人,纵然他不下死手,江湖之上也无人能敌。
白玉堂虽只存在两年,但如此前卫的观念让整个武林为之一颤,更是让白玉春收获了无数信众,蒋若木就是其中之一。白玉堂消失之后,这观念仍影响武林至今,各门派弟子出关,常要背诵白玉春写的《江湖武律》。
这天下海晏河清,纵使武功再强,常人也是不敢随意杀人的。
那人敢在她在时下手,应是知道她的情况,料到她毒发之时不可能清醒,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最是清楚的便是云飞本人,可以此探探吴展。白玉春此人如此爱匡扶正义,历经此事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边,看他身上那锁链蹩脚的样子,他肯定已经审过吴展了,回头问问。
黄金善虽只二十一岁,但相人无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命数无论如何多舛,世事无论如何变迁,人的底色是不会变的。无论他伪装得多么懦弱、胆怯、贪财,他心里总有一处,是属于这世间正道的。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已没了家世、没了皇家给的荣耀、没了那满身的贵气,唯余那一心自负,这世上唯有她自己,相信她能救世人于水火。
蒋若木押着白五回来了,蒋若木将黄金善的话贯彻到底,白五连里衣都未着白色。
黄金善盯着白五看,他感觉浑身不自在,蒋若木逼着他里里外外都着蓝色,群青湖蓝层层叠加,哪有人这么搭衣服的,他只得自掏腰包买了个赤色腰封,如此一搭,倒是衬得贵气,比他身旁的蒋若木还像国公府的独孙。
他修了面,拂去了脸上那些杂毛,他不似世人想象中江湖游侠的样子,眉眼甚是柔和,面颊消瘦,像是等着参加考学的书生。只是他眼里那层雾气仍未散,为他原本的柔和平添一股伤怀。
她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不是,眼神不太好?”
“善姑娘,我确是目力不济。”
“你目力不济?我记得你还是画师啊。”
“善姑娘,为女子作画不必看清她们的脸。”
蒋若木满脸疑惑,黄金善却已经笑出了声。是啊,望气质,问喜好,如何形象便也浮出了,况且,哪有女子不想要貌美的画像。
“行了,”黄金善转身坐在榻上,翘上腿,“说吧,这几日你们都查了些什么。”
“这何家赌场上上下下我都已摸清了,凶犯绝不是那吴展,”蒋若木立马说道,就像个邀功的孩子,急着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何家小妾与管事私通,两人容不下家主,便想着将其除了,再用善儿姐你的血嫁祸给吴展。”
“你可审过那吴展?”白五问。
“他又不是凶手,有什么可审的!”蒋若木回到,实际上他当然审了,只是没审出什么不妥,而且这白五也是嫌犯之一,还试过刺杀黄金善,凭什么质问他。“还有你!吴展是不必审,你我可得好好审一审!”
黄金善没搭理他,转身问白五,“你呢,你查了什么?”
“我审了吴展。”白五淡然说道。
“你审了吴展,你怎么审的吴展???”蒋若木诧异。
“安静。”黄金善瞥了蒋若木一眼,他随即噤声。
“他只知道喊冤,说你的血是何店主逼着他取的,问其他的,均是闭口不言,我便先去云飞死时的厢房看了看,那窗台上有向内的指印。”
向内的指印,黄金善开始想,那就是从窗外爬进去的痕迹。
“奇的是,窗台上方有脚印。”白五接着说,“且我在翠玉楼翻找过,未找到你说的那把刺穿云飞的剑。”
“窗台下方有指印上方有脚印,是翻云功!”蒋若木奇道,他倒是从未注意过这个,还以为吴展真是被冤枉的。
翻云功这种轻功实为罕见,习此功者靠向上翻腾达到某种高度,若有支撑点,可在半空中停住呈倒立姿势。
如此罕见的轻功,全翡城恐怕也就云飞和吴展二人。
有此一证,云飞一案是较为明了了,吴展作为云飞的妹夫,两人情同兄弟,知道黄金善毒发后会彻底昏迷并不奇怪。
接下来,便是何家赌场案,“何家那个小妾和管事,是怎么说的?”
蒋若木立刻抢答,“两人只供认了他们确有要杀何店主的想法,他们得知家主在找吴展要你的血,本想直接用你的血然后嫁祸给吴展,但那日场面混乱,有一纨绔坚称牌局里有人出千,要何店主主持公道,争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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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打起来了,一片混乱中,何店主突然吐血而亡。”
“何店主的死,仵作怎么说?”
“是中了巨阳之毒,但不知是何毒,”蒋若木分析道,“应就是烛龙之毒,这烛龙之毒我们事后是从那管事身上搜出来的。”
“那你为何不怀疑吴展,这毒不是吴展给何店主的吗?”黄金善一句一句追问蒋若木,不似在探案,倒似在教导后辈。
蒋若木摇头,“吴展被一个姓刘的护院抓了,供认了一条地道,那地道是他为了逃赌场追债的挖的,地道自西厢房通向后院,而何店主身亡时在东厢房,何店主身亡时,正有债主在西厢房追着吴展,他没时间犯案。”
“不错的信息,但有些不太对,”白五不顾蒋若木的怒视,插话道,“以善姑娘的血为媒介的烛龙之毒,据我所知,不是立刻发病的吧?”
“对,被我喂了烛龙之毒的那些人,通常会先气血上头而昏迷,事后,当情绪高涨到某种程度时才会爆发吐血而亡,这过程可能有数天,具体多久,与毒量和体质有关。”
数天才发作,那这案子可就复杂了,蒋若木立刻问,“那有没有可能中毒后立刻死亡呢?”
“我觉得很难,我从未习过武,服用烛龙药丸时,都没有立刻身亡,而是先昏迷,事后师傅再给我用上好的药吊着,便又缓了过来。”
她不免又想起当时的情景。天机在她耳边唤着白玉春的名字,她以为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了,她的感官已在渐渐消散,眼前开始浮现出生前的景色,直到有人给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她感觉自己在烈火中焚烧了三天三夜。醒来时,她在师傅府里。
“烛龙本是剧毒,”师傅在一旁给她熬着药,“靠着巨阳之力重新吊起了你的气血,但你这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精心养着,还能再撑几年。”
她口舌发干,说不出话,师傅把她抱进怀里,“你就留在我府里吧,我照顾你。”他轻拍她的肩膀,仿佛小时候那样。
“善儿,你是不是参了天机”他喂她吃着药,一边问道,“天机可曾告诉你什么,若有未解的迷,我来替你解。”
呵呵,她就知道,谢飞光,她这师傅,绝不会留半点柔情给无用之人。
蒋若木细细观察着黄金善的神色,他猜她又想起那时的场景了,看她神色稍缓后,才继续说道,“既是不会立刻身亡,那便还是有可能是吴展干的。”
“不会”白五又插嘴,“我给吴展的罐子,也就是事后管事手里拿的那个,我们在杂物间看到时,罐子并没有打开过,那时何店主已经死了。那装毒的罐子我挑选过,为免在运输中误伤无辜,封盖后是绝对密封的,打开也非常的费力,但罐子若是打开了,便没有办法再关上。”
“这绕来绕去,又绕回去了。”蒋若木开始抱怨。
“行了,卜一卦就是了,给我拿点竹签吧。”黄金善站起身抚了抚裙子,正准备发力。
“不行!”蒋若木立刻拒绝了,“你前两天都占得吐血了!你这几天都不许卜卦了!”
难得强硬。别的事他都可以听她的,但他不许她对待自己的生命这么随便。
“那你说,这案件如何推进?”黄金善很是无语,她吐血是因为白玉春,又不是卜卦就会吐血。
蒋若木被她问懵了,又心虚地别开眼睛。
“两个核心问题:吴展为何杀云飞、何店主何时中的毒,”白五说着,“两个核心物证:吴展的剑、何店主中的毒。”
“别忘了,窗台上的指印脚印,只能证明吴展去过那屋,并不能证明云飞就是吴展杀的。何店主中了巨阳之毒,也未必就是烛龙。”白五要推进他们的速度,“还有,我记得你先前说,吴展和翠玉楼似是有亲缘,此事你可有头绪?”
黄金善摇摇头,“太弱了,判不准。”
“如此,便先去找剑吧”黄金善拿上帷帽往外走,“剑不在楼里,怕是在尸体那,何店主中的毒仵作辨认不出来,但中毒时间应是可以判断的,若木你让仵作重新看看。”
“好的”蒋若木应道,看着白五跟着黄金善走,他立刻拦住,“善儿姐,你还要带着这个屠夫啊!你不能这么相信他!”
“他没杀过人,你放心吧”黄金善拽着白五的手臂,甩开了蒋若木,“你就当他是我的侍从,不要对他叽叽歪歪的,吵。”
蒋若木立刻就焉了,“那我……”
“你也一起去啊,抓紧点。”大少爷也是难伺候,她可是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偶像,真是没有半点眼力见。
听见黄金善的话,蒋若木立刻又活了起来,挑挑拣拣带上一堆东西。
三人于是启程。
7. 受命于天,执棋天下
序
他说,登高必将跌重,你还小,不懂。
她却说,跌重又如何,跌得够重,不才能体会到飞的快意吗?
——受命于天,执棋天下——
云飞埋在城南外。
却不知是谁埋的。
三人先去的乱葬岗,找不见云飞,便又去了附近几个墓地,发现云飞竟已体面地下土了。
“找不到剑,要开棺吗?”蒋若木一边摸索,一边问道。
“不必了。”黄金善突然有点悲伤,她自幼便习易经,擅八字纳甲,后为帝王所用,在宫中习得紫薇观星,但相府覆灭后这三年,她在翠玉楼见苍生流转,唯擅望气相人。
云飞是不折不扣的好人,甚至面相上还能瞅见今生的福报。
她怎忍心开棺。
“去翠玉楼吧。”黄金善摘下帷帽,对着云飞的墓鞠了一躬,“去探探那亲缘,也问问当时抬尸体的人可知是谁埋的云飞。”
一路上,三人无言。
“我让底下的人查过云飞,真是个大好人。”蒋若木叹息道,“妹妹去世、妹夫入狱,他一人养着自己和妹夫两家老人,尽挑镖局里那些没人干的苦活,一辈子也未娶亲。”
“如今四位老人陆续都去世了,妹夫也回来了,他有了些积蓄,便常去翠玉楼,肯定是看善儿姐你可怜,你这么瘦他怕你没生意只能挨饿,想过来给你送钱。”
没人说话,只蒋若木继续念念有词,“要是白玉堂还在就好了,谁要杀云飞这样的好人,白玉春肯定立刻就抓了他废了他武功。”
“你就这么崇拜白玉春?”黄金善偏偏要在白五面前问。
“崇拜啊!我小时候被绑,可是白大侠救的我!”蒋若木始终认为那是他人生最精彩的画面,“白大侠拿他那柄没开封的剑,不见一滴血,就打趴了四五个歹徒,他只留下一个字。”
“是什么?”白五问。
“滚!”蒋若木答得深沉,努力在模仿他记忆中白玉春的神情。
白五看着他,蒋若木的神情他是看不真切的,但白五的眼神里透露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这哀伤里有痛苦、有忧愁、有淡然,唯独没有怀念。
“我这么崇拜白玉春也有你的原因啊善儿姐,”蒋若木想到那事儿便笑了起来,“你在我很小的时候说过,我会成为和白玉春一样的大侠的!”
黄金善微不可察地叹了气,那时蒋若木9岁,她才10岁,那会儿正是白玉春建立白玉堂名声大噪的时候,她在宫里学习相术,是真的嫌这小屁孩烦人,便随口胡诌了这段,想给他找点事做。
黄金善没想到自己10岁的时候就这么会骗人了。
“白玉春一样的大侠,是什么样的?”白五发问,那往事太久远,仿佛他自己都已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那当然是少年成名、天下第一、快意恩仇、匡扶正义!”
“少年成名有什么好的,”白五笑得疲惫,“天下第一又有何用,登高必将跌重,你还小,不懂。”
蒋若木正想憋话反驳,黄金善深深地望着白五,“跌重又如何,”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张狂,但她神色未变,“跌得够重,不才能体会到飞的快意吗?”
“游龙翔于天,焉知他是否堕于神山。”
白五也望回黄金善,他本也只能看清她的眼睛,但此刻,他好像才真正看清她的眼睛。
那种眼神,是他曾执掌武林时也未曾有过的意气。
那不是少年少女望向未来的意气,是受命于天、执棋天下的意气。
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居然也能这样。
晚风吹过这城南的林,他的生命已在这缕缕风中消散。
命薄如纸,他日日接受这月光照透他的命。
而如今,她的目光竟也能照透他的命了。
“说起来啊,还是善儿姐你更厉害,”蒋若木的话打断了这沉默,“白玉春只当了天下第一3年,你当了6年!”
“是9年,相府不在了,我仍是天下第一。”
“我知道你厉害,但善儿姐你是不是有点狂了,这两年宫中也是有些厉害的相术师的。”
“狂?”她笑了,“歇歇吧,我掐指一算,你家小厮等下要跑过来送消息了。”
她不仅知道小厮要来送消息,她还知道陛下这两日病了,病得不轻。
宫里那些相术师还是算了吧,真话都不敢说半句,等他们哪日有能力参这天机了,再来跟她讨论什么第一吧。
小厮送来了仵作给的新验状,何店主是即刻毒发身亡的,那便不是烛龙之毒了。
“走吧,去我的老东家瞧瞧。”
这翠玉楼其实是她师傅谢飞光的产业,他虽纵她离开了国师府,却时时监视着她。她得回去敲打一下吴妈妈,顺便传一下陛下的消息,免得陛下真的病重,谢飞光满天下地抓他。
谢飞光出手极其狠辣,若是碍着他谢飞光的事,不要说白五了,他连蒋若木这国公府独苗都杀得。
说起来,他们定亲前谢飞光就想杀了蒋若木,黄金善护了他两次,但这傻小子怕是什么都不知道。
还好天下第一相术师是她黄金善,不是谢飞光,不然大周国真是完蛋了。
*
吴妈妈见黄金善还活着却是一点都不意外,只引这三人往楼内走。
“吴妈妈,我想见楼内所有的人,”黄金善知道吴妈妈必会想法子推脱,抢先答道,“我知道这两天上面的人一直在找你,我有一消息,传回去可保他三个月内不来找你。”
听罢,吴妈妈立刻就喜笑颜开了,“好嘞善姑娘,您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
翠玉楼所有的姑娘、小厮排排站在她面前。
一目了然。
谴退众人后,蒋若木着急问她结果,黄金善捋起了思路,“若木,你先着人去查云飞的妹妹、吴展的妻子,是不是生产过。”
“你是说,这楼里有吴展的孩子?”蒋若木听了更是着急。
“我隔壁那姑娘春莲,望气能观出来,她杀了人了。”
“我知道!何店主死的那日,她就陪着那纨绔一起在赌场!没什么可查的了!赶紧抓起来!”蒋若木听罢便起身要抓人。
“停下,事情还没捋清楚呢,”黄金善看向白五,他正喝茶,身姿挺拔,月色垂在他群青色的外衣上,看不见他雾蒙蒙的桃花眼,他仿佛还是那个风流倜傥的白玉春,“想想你那心软的偶像白玉春,没探清真相之前,他肯定舍不得送姑娘去受牢狱之灾。”
白五还在喝茶,没搭话。
“我想,云飞常来找我,是为了看隔壁的春莲,他认为春莲是妹妹的女儿,来此处暗地里保护她。吴展要我身上的毒,他应是问了云飞。
我且猜测一下,从我房中出去的很多人都死了,这事不少人知道,而且这毒时隔数天才让人致死,若要毒杀他人可做得相当掩人耳目,何店主想要这毒也是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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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常常来我房里却一直活着,吴展欠了何店主不少钱,何店主知道吴展与云飞的关系,便让吴展来讨我身上的毒。
常人听闻这些事,怕是会以为这毒是云飞给我的,吴展若问云飞,肯定得不了手,于是杀了云飞……”
总还是有关节不通的地方,黄金善一边说着一边想。
“何店主应是春莲杀的,那春莲的毒药又从何而来?”白五接了黄金善的分析,“杀人的毒药、吴展的剑,我估计都在春莲姑娘的房里吧。”
“出来吧,”白五看向长廊转角的柱子后,“有什么要说的。”
春莲从长廊缓缓走出,那姑娘不过十五六岁,颤颤巍巍地从手里拿出了一罐药,朝着他们跪了下来。
“善儿姐,我就知道你有奇术,”春莲的话里带着哭腔,“你猜的都不错,一开始我爹问舅舅要毒药,舅舅不知你的血有奇毒,爹说是他要的是一种巨阳之毒,舅舅便给了他这个。”春莲指着手里的药。
“这是舅舅为我准备的,他怕我在楼里遭欺负受委屈,偷了一趟镖里的毒。我爹拿着这毒给了那姓何的,姓何的却道不是这毒,还说这毒就是我舅舅从他的镖里偷的,逼着我爹杀了我舅舅,不然要把我舅舅偷东西的账也算在他的赌资里。我爹已经欠了好几百两银子了,还、还挨了一顿毒打,他又气又恼,我爹……我爹他只能……”春莲已哽咽,抹着眼泪,说不出话。
良久,她继续道,“我那日看见舅舅身上的剑便知是我父亲了,那剑上的花纹,和我母亲给我留的玉佩一样,于是我趁他们丢尸,拿走了这剑。未曾想他们丢尸时,我爹也候在那儿,他便与我相认了,他追问我善儿姐你的毒,我……我就告诉了他你取血的事……”
“我不想让那个姓何的继续逼迫我爹了,我想办法潜入那赌场,用这药,舅舅说,这药只要吸入分毫便会暴毙,”她打开了药罐,即刻挥向他们三人,“我舅舅的死都是因为你黄金善!你要给他偿命!”
事发突然,白五立刻甩出手中的水杯击飞了药罐,运气一瞬,整个空中仿佛停滞了,他一手捂住黄金善的口鼻,抱着她飞离那毒药洒出的范围,将她护在怀里。
蒋若木则是捂住口鼻快速绕到了春莲身后,剑柄敲晕了她,一摸她腰间锦袋,解药果真就在其中,他自己吃下一颗,便甩给远处的白五。
白五未受这药半分影响,他的枯木逢春,足以将这药震到五里之外,且土中碧至阴,吸入一些巨阳药物也无碍,但烛龙可万不能再碰到这种药。他看着怀里的人,一双明眸正望着她,他放下自己的手,黄金善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她呼吸如常,瞬间松了气,心脉一震,喷出一口血来。
已是初秋,翠玉楼院里的花草多已凋败,此刻竟又能闻到杜鹃的香气,可惜那娇嫩的小花,刚绽开便被鲜血覆盖。
白五垂下头,呼吸慢而浅。
黄金善第一次见他这样发作,急得发抖,捧着他的脸对着自己,“你怎么样,还好吗?”她晃着他的脸,生怕他不再睁开眼睛,“你干嘛要这样救我,我已中了烛龙,吸入一点其他的毒也死不了啊!”
他眼睛眯开一条缝,能迷迷糊糊看见她的皱眉,笑了,“抱歉,我不太习惯靠脸还别人的人情。”他又闭上眼,头顺势倒在她肩上。
人在情绪喷发的时候,总会说一些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话。
比如现在,黄金善抱着白玉春的肩,跪地相拥的姿势,她说,“别害怕”。
别害怕。
8. 往身功名半纸,难抵命不饶人
序
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的呢。
悟心和尚说,怨怒哀惧贪痴谄,皆由爱起。
——往身功名半纸,难抵命不饶人——
白五并未昏迷多久,蒋若木把他扛回房里,他便醒了。
他咳血咳得止也止不住,蒋若木一人又是扶住白五又是给他擦血又是给他递水。黄金善则是去城里找医师了。
蒋若木虽没那么聪明,对着人情世故却是颇为敏感,他看黄金善对这人的态度,便早知他不一般。黄金善为人,可担一个傲字,能入她眼的人绝非常人,更何况她还曾出言维护过这白五。
刚刚那内力,应是枯木逢春了,眼前这人竟就是曾经救自己一命的白玉春。也是,黄金善最喜欢这样了,暗地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但却不告诉他,等他恍然大悟激动无比的时候,再在一旁笑他傻。
如此少侠,如今竟是这般模样。
黄金善带着人回来了,此人是她在城中最为相熟的医师芈芊。凡人寻医很少寻到这女医师身上,芈芊看着瘦瘦小小,却是师出名门,医术算不上极高,但最是擅长解这怪病异毒。因着烛龙,黄金善找上了她,一来二往,两人可算是密友。
“是土中碧,”这剧毒在芈芊嘴里仿佛很是寻常,“习武之人用药,和普通人很是不同,用药要与他体内的内力相合才能有较好的效果,你问问他先前都用什么药,我分析下这药方,再在此之上调整。”
“白五,你平时都用什么药?”黄金善观他呼吸弱,凑到他嘴边听。
“我不用药。”白五说话已是气若游丝。
“为什么,你中了这剧毒竟不用药?全靠内力护着,那不是平白折损寿数吗?”黄金善仿佛听到了什么奇闻轶事,她真没想到论对生命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她竟只能排到第二。
“我没钱用药,善姑娘,”他盯着黄金善的耳朵偷笑,“我住的地方你也见到了,可谓家徒四壁。”
“白大侠,你这样下去,寿数可能已不足一年了。”芈芊冷静道,扶着白五躺下,准备开始施针。
“无碍,我早知道自己命数将尽了。”给五个孩子的钱都备的差不多了,二百两正好够送小五束脩、再等找到《凌云九式》,他基本上也没有未完成的事了。
“白玉春你有病吧!”黄金善气急,“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必须给我撑到我用不上你为止!不然,我就把你在乎的人全杀了、把白玉山庄里你以前写的《江湖武律》砸了、把你师傅那些声名全毁了!”
他就这样看着黄金善笑,他料想这位神女也做不出这种事,她这天下第一相术师的奇闻善举,连翡城这座边陲小城都人尽皆知,他甚至还知道有地方给她这个活人建了庙宇,还雕了神像供着。他若是死了,她没准还会找到那五个孩子,精心养着,把他曾经写的《江湖武律》供起来,再给自己的五个师傅出本传记。想到这,白五还是很庆幸自己遇到了黄金善,也许她真是自己的神女。
他突然笑得很开心,她更是恼了。她说的这些虽然不会真的去做,但若是未能破这天机,这天下将是满目疮痍、生灵涂炭,届时他在乎的那些人、在乎的功业,便真是毁于一旦了。
房里没人说话了。蒋府雅致的小屋里飘着檀香,蒋若木身边有墨香,是他在写结案书,芈芊身边是艾香,她正为白五熏着艾,层层叠叠,却是盖不住那血腥气。
白五闭着眼,黄金善就这样看着他。
往身功名半纸,难抵命不饶人。从前只叹岁月长,如今却也苦昼短。
熏完艾,白五好似睡下了。芈芊牵着黄金善出了房间。
“有点难,善儿,”芈芊拿纸正琢磨着方子,“他中毒后从未正经调理过,要想好转怕是只能下狠招。”
“还有什么法子?”不论怎样,当下黄金善必须吊着白玉春的命。
“狠招无非就这些,下策以毒攻毒,中策以命抵命,上策万用灵药呗。”芈芊叹道,江湖侠客来来往往,武林榜单昼夜更迭,门派纷争恩恩怨怨,大家毒来毒去的,无非就这几个法子。
“万用灵药就那几个,却是各个都不好取到,况且也不是包治百病,我回头再去翻翻古籍。至于以毒攻毒、以命抵命么,”芈芊突然牵住黄金善的手,“嗐,我就不多说了,善儿,你自己也不容易,务必好好考虑。”
她给白五熬着药,棕黑的药汤里映出她的脸,黄金善看着自己的眼神。
要这么做么?
她黄金善从不是瞻前顾后之辈,她提起手腕,右手袖子里划出一把小刀,左手手腕层层叠叠的刀疤上又添一笔。
掺了她血的药汤,白五似是没喝出来。
但让他好好喝药是有条件的,黄金善把之前他给自己的一百两又还给他了。
某种程度上这位大侠还有点见钱眼开。
蒋若木在一旁讲着官府的盖棺定论。云飞确是吴展所杀,何店主也确是春莲所杀,但一切与春莲说的却不相同。
三人刚刚其实都有些体察到了,春莲这一番长篇大论,原是没有必要对着他们讲的,刻意留在长廊里,恐也是在找机会动手。少女的眼泪洗不掉三人的疑心,她已杀过一人,未必如此心软,黄金善早早就开始憋气了。这种需要提前服用的解药必然有时效,三人的商谈未知长短,为以防万一春莲肯定会把解药带在身上,出手前再吃,蒋若木也是因此猜到那药在她的锦袋里。
春莲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如何能几天顺清其中恩怨,甚至还出手杀人,吴展这个“爹”必然难逃其责。
黄金善看吴展和翠玉楼的亲缘浅到微不可察,父女关系恐怕沾不上。果然,如官府的捕头所说,吴展的妻子确是在他刚入狱时生产过,但孩子已夭折了,那玉佩也是机缘巧合到了春莲手上,云飞无意间瞧见了玉佩,一番探究,应该也是知道了此人并非自己的侄女,故而也没和吴展说过。他常来翠玉楼,没准真是因为觉得黄金善可怜。
但吴展却并非善类,作为一个已走到穷途末路的赌徒,他已知春莲不是自己真的女儿,却喜于自己平白多了个女儿,他骗了春莲。春莲恐怕不知道,自己以为的这爹,本想将自己送给何店主抵债,没成想何店主对这样小的姑娘不感兴趣,吴展没法了,只能怂恿春莲犯险。
“官府会怎么判?”黄金善问道。
“吴展和春莲难逃一死了。”听了这事情原委,蒋若木也总觉得心里仿佛卡了个石头,难受得很。
“十五六岁的年纪,几天内得知了自己的身世,爱恨都来得如此之快。”白五靠在床架上,嘴里吐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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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气无力,“可惜识人不清。傻事都犯过以后,再后悔也晚了。”
黄金善不忍这两人都如此伤怀,思考着如何挽回一二,“春莲主要是受人挑唆,况且年纪尚小,按律法,死刑应是有转圜余地的吧?”
“本也应是罪不至死的,”蒋若木叹息道,“但何家家大业大,可谓翡城第一大富,他们不肯放过,官府也难办。”
“这不必担心,你只管让官府按律量刑,”黄金善又找回了她那自信的眼神,“只要熬过五天,何家便再也说不上话了。”
她传给吴妈妈的消息,到京城需两天,回来再两天,五天时间绰绰有余。没人知道,陛下此番病重是因为对南洋传来的某种新物件过敏,而这何家,正是走私南洋之物发家,他们已是死局。
“此案已破,你父母可还满意?”黄金善找到了人,也无需在翡城继续停留了,最好是尽快启程去白玉山庄,但是她和白玉春身份特殊,这上路的盘缠和路引,恐怕都需要这位大少爷帮帮忙。
“我父母特别满意,尤其满意我还碰到了你,”蒋若木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就是……额……”
“怎么回事,快说,别扭扭捏捏的。”观他神色,黄金善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是……唉我说了善儿姐你千万别生气啊,”蒋若木不敢看黄金善的目光,甚至闭上了眼睛,一口气吐完了剩下的话,“就是我爹娘说要我把你带回去,让你给我做妾!”
黄金善无语至极,抿嘴看他,他竟还不敢睁眼,只得扶额叹气。
蒋若木半睁一只眼,见黄金善没有暴怒,便继续说道,“你真别生气善儿姐,我爹娘就是觉得外嫁女到底还是更稳妥,他们怕陛下哪日想起你父亲的事又怪罪于你,而且他们一直觉得,你要是回了京城,我也会乖乖待在京城,不会再到处乱跑了。”
“那你父母怎么不收我做义女,还让我给你做妾?”黄金善质问道,她其实心里知道,两家父母算是看着她和蒋若木一起长大的,是真心把两家的孩子都当成亲生子,怂恿蒋若木父母让他纳妾的恐怕另有其人,“又是你那小姨吧,成天叽叽喳喳的,没安好心!”
“确实是,她就一直想把她夫家长门那个嫡女嫁给我,我若是要纳妾,我父母必定赶在这之前先促成我的婚事,她好借此拿捏我,”此事蒋若木确实也无能为力,论内宅之事,他小姨功力深厚,他完全斗不过,“我这段时间不在京城,我爸妈已是彻彻底底被她说服了,我小姨今天还来信说……”
说及此处,蒋若木已有些崩溃了,“说我再不回去就来翡城抓我们两个。”
黄金善真的不知道蒋府这些人都想得是些啥,她要和蒋若木定亲时,谢飞光便杀过来两次,她要真的给蒋若木做妾,谢飞光怕不是会屠了蒋府满门吧。
“依我看,要不想被抓到,我们可能得先跑了,抓紧时间出发去白玉山庄吧。”黄金善看了眼白五,他刚正喝着茶盯着他俩看戏,她看过去时白五立刻将头别开假装无事发生。
“有这么急迫吗,我小姨就是赶过来也得两天吧?”
“不是你小姨要过来的问题,你用的那些银钱都有蒋府的记号,若是用这些钱,不管跑到哪里他们都能找着。”
“所以,咱们可能得自己攒钱上路了。”
9. 瞎子算命养活全家
序
相术并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望、闻、问、切。
世人需要的不是相术,是问心而活。
——瞎子算命养活全家——
为了让白五重新交出那一百两,黄金善可以说是用尽了她的三寸不烂之舌。
可白五坚称那一百两已经花掉了。
没办法,为了避免很快被蒋家的人抓到,三个人直接挤到了白五家里商量怎么赚钱。
蒋若木看到这环境可谓瞠目结舌。
“白大侠你怎么住这种地方!”
“你看,我确实是很可怜的,”几天没回,屋里到处都落了灰,白五正打扫着,“别看我这么穷,我一周还得打六份工呢,又要杀猪、又要买肉,还得当护院、当画师。”
“那你还吃不起药……”蒋若木这感性的小孩,看这场面,几乎要哭了出来。
正悲情着,三人不知是谁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
“白五我记得你后院还养了鸡来着,咱俩好不容易来做一次客,怎么着也得杀只鸡尝尝吧。”黄金善率先开口,打破了尴尬。
白五低头摸了摸鼻翼,眼神向上瞥了眼他们两个,又尴尬挪开,“我已经六七天没回来了,刚刚我其实去后院看了眼,鸡,有可能被偷了。”
……
“赚钱原来这么难,辛辛苦苦养的鸡还会被偷,那我们真的能赚够去白玉山庄的盘缠吗……”蒋若木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好似被眼前这人间疾苦深深震撼了。
“没事的若木,”黄金善拍了拍他的背,“要我说,赚不到钱主要还是他水平不行,他这几份工,除了当杀手那个,都没什么赚头。”
“我也是时候出山了,”看来这“家”如今得靠她撑起门楣了,她眼里只有必胜的决心,“给我找一身男装,再找一条黑色的眼纱。”
“你明天准备做什么营生?”白五倒是好奇。
“当然是瞎子算命啊!”
*
白五虽在脑内想象过,却也没敢想眼前这一幕居然能成为现实。
黄金善和李老头正在街的两侧打擂台。
他之前去蒋府时被迫收拾了一下,经常上街的妇人,都惊讶于这白屠夫几日不见,竟帅得非常,而她们的目光没多久就被街对面那新来的算命先生吸引了。
论英气,还是白屠夫更胜一筹,但这瞎眼的算命先生却更是夺目,他一条黑纱蒙眼,碧水色的长衫衬得他肤白如玉,举手投足之间一副病弱模样,气质却又深沉得非比寻常,好似真能看破天机。
李老头那些江湖异事已然吸引不了什么人,围着黄金善看的人左三层右三层,却是叽叽喳喳地在一旁议论,没人真来问卦。
黄金善看有姑娘凑近她,她抓住机会问,“姑娘,可有什么要算的。”
“啊我、我没什么要问的,我想问公子你、你怎么称呼?”
“姑娘唤我黄公子就好。”
“黄公子,我父亲有意给我招赘婿……”
“这位姑娘富贵非比寻常,三日后比武招亲必能寻得良缘,不必忧心于此。”
“你!你怎么知道我要比武招亲!你果真是神算!”
黄金善笑了笑,不说话。
在对面憋笑的白五却很是难受。蒋若木坐在白五身后不远处看着,满脸崇拜。
“哪里来的怪力乱神之辈!”女孩子堆中走进个魁梧的男子,腰间戴着好几串玉佩,对着黄金善很是不屑,“你若有本事,便算算本少爷想算什么。”
“我若算准了,这位少爷可给钱?”黄金善意识到大好的机会来了。
“那是自然,本少爷从不赖账!”
“少爷怕是要算姻缘吧。”
那男子瞬间满脸得意,“我就知你只是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本少爷志在庙堂,岂会困于儿女情事!”
“这位少爷,若新觅得良人,不若斩断前缘。”黄金善故作深沉,拿出算命先生那一板一眼的样子。
男子脸色突变,立马反驳,“你、你瞎说什么!”
“安家立业本是一体,若是家不安,如何才能立业呢?姻缘自有天数,大丈夫志在庙堂是不错,却不能为了功名利禄舍了世间真情啊。”
那男子愣住了,人群外立刻走进一名女子,牵着男子的手唤“七郎”。
“我悟了,先生。”男子反握住女子的手,“我这就去知州府上退婚,我本就不欲娶丘大人的女儿!我会向知州负荆请罪,再求娶于你!”
两人激动地要走,黄金善立马开口,“少爷,钱。”
这男子果真大方,放在黄金善桌上的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原料。
“多谢先生点拨,傅七谢先生大恩。”这男子一改先前模样,对着黄金善作揖。
谢大恩就不必了,希望你始终记得今日求娶这初心,莫辜负等待你的人。
那男子走后,黄金善的摊位上乌泱泱涌来一堆人,算什么的都有,算得黄金善是口干舌燥头晕目眩。直到对面李老头的惊堂木一拍,黄金善面前的人群才散去不少。
“今日我老李见这街上有新面孔,不若趁这机会,也给诸位讲讲我老李的新故事。”
“李伯伯要讲什么!”一听李老头要讲新故事,前排的孩子都激动了起来。
“今日且说,这江湖第一大侠白玉春与武林第一美人兰青溪。”
白五还在李老头旁边淡定地切着排骨。
这白五的生活每天这么精彩?趁着人少,蒋若木给黄金善送来了茶,黄金善立马暂停了自己的业务,竖起耳朵听李老头说书。
“这白玉春与兰青溪,自幼便一起习武,两人青梅竹马、情定终生。
因着兰青溪喜白,白大侠从来只着白衣,为搏佳人一笑,白玉春用内力催熟西山满山花草。如此般配,本应是羡煞江湖的一对神仙眷侣。
却不料秦王盟来犯,命悬一线时,白玉春用身护住兰青溪!”
李老头还没讲到后续结果,只听白五用猛力砍那猪蹄膀,“咚!”的一声,比李老头刚刚的惊堂木还要响上数倍。
“白五!你这屠夫是何意!怎扰人说书!”
“抱歉李伯,刚没注意力度。”白五抱歉地笑笑,刚刚用力太猛,他的屠刀刀锋都钝了。
“这位李先生,你说的故事,可有考据。”黄金善喝了口茶,在街对面对着李老头叫板。
李老头本就不满这新来的瞎子抢他生意,眼睛一白,“自然有考据,这城东人人皆知,我李老头讲的故事最是真真切切!”
“在下不才,仰慕白大侠良久,对他这些往事,也略有耳闻。”
“这白玉春自小和师傅一起长大,习流云功、凌云拳、百面剑,后又集结多家心法练成枯木逢春,而兰青溪却习的是碧落功、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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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青溪剑,这内功心法便相去甚远,可见二者并不是一起习武长大呀。”
黄金善说完这话,所有人都向她看来,李老头气的胡子都要倒长了,厉声反驳,“白玉堂高手如此之多,二人许是跟着不同的师傅练的呢!”
“还有,白大侠从来只着白衣,是为证明自己在这武林中衣不沾血,如此大义,竟被你说成是男女情爱,怕是有失偏颇啊。”
“恕晚辈再多嘴一句,不论两人有何前缘,如今兰大侠已是有了新的佳偶,在此随意讨论他人往事,既是不敬也是不妥。”
黄金善说完这些,孩子们立刻都跑到她面前七嘴八舌地问起白玉春的生平往事,李老头气的把惊堂木一甩,人走了。
这惊堂木落到地上,上好的木材上多了一道裂,白五立刻捡了起来,“李伯,你这木不错的,可惜裂了,你若是不要,可否允我带回去镇纸?”
“随你!”
*
回到白五那小宅子时,蒋若木手里提着城南春生楼的烧鸭、四合楼的猪蹄、城东的甜饼、城西的蜜饯,小屋子瞬时飘满香气。
“快数数还有多少钱!”蒋若木激动得两眼放光。
黄金善拎出一大把铜钱,蒋若木数钱数得手都抖了。
黄金善则是端详着这和田玉原料,翡城本就产玉,好玉她见过不少的,这籽料也能算得上是极品了,看来看去,打个什么好呢?
“七百文!善儿姐你一天就赚了这么多,买了吃的还剩七百文!”
“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你知道这些钱是什么概念嘛!”黄金善用红绳把铜钱穿起来,这第一天的成果她还算满意。
“我之前是不知道,但我今天闲来无事把街上每家店的价格都问了个遍,现在我可清楚得很。”在白玉春和黄金善这两个天下第一面前,他蒋若木还是知道要勤能补拙的。
“话说善儿姐你真的好厉害啊,你如何得知早上那第一人要比武招亲,又如何得知那傅七公子的事的?”
“龚镖头要给她女儿比武招亲的事,早几个月便定下来了,至于傅七公子,他牵着个女子走过来,却在人群外两人松开手,我便知他们是不宜见人的情缘,傅七公子与丘知州女儿定亲的事也是人尽皆知。”
“那你如何得知他们就是那些人呢?”蒋若木真诚地发问。
“因为我见过他们呀,”黄金善看蒋若木呆头呆脑,突然意识到他为何会有这些问题,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蒋若木,我是装瞎,又不是真瞎!戴个眼纱可不就是为了能看清他们还故弄玄虚嘛!”
蒋若木突然回过神,恍然大悟。
“这两人都是噱头,可你后面算得可是实打实的,”白五开始追问,“我看你算机遇、合姻缘,都不需要八字,也不需要什么铜钱竹签,如何确保能算得准呢?”
“要真起卦太累了,算上一天我烛龙之毒必会毒发,”黄金善喝了口水,像今天这样已经够累了,起卦算一天岂非要了她的命,“看病讲究望闻问切,相术也是一样,天下熙熙,人们的烦恼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望、闻、问,有时就够了。”
其实大部分时候,她并不需要算什么。人来人往,大家不过为了活得更好罢了。她只是告诉了那些人把生活过得更好的法子,这些法子其实人心里都知道,却缺个相术师来作保,她愿做这保,换人们去试试新的活法。
10. 英雄爱的不是美人,是正道
序
失去一切后,他才发现那少时的在意如此可笑。
——英雄爱的不是美人,是正道——
在街头摆了两天摊,黄金善已是把盘缠赚的差不多了。
黄金善催着两人收拾东西出发,此地不宜久留,一方面,蒋府那小姨快到了,另一方面,她再这么待下去,对面李老头怕是要提刀砍自己了。
当然,还有一个顶顶重要的原因,七日后,兰青溪要成婚了。
昨晚黄金善第一次出街摆摊,最累的便是跑来跑去的蒋若木,三人大快朵颐后,蒋若木没多久就累睡着了。
白五这房子就一间屋子,三人只能挤一间。
当然,床是属于黄金善这个赚钱的顶梁柱的,那两男的只能铺个垫子在地上将就一下。
夜半,蒋若木的呼声震天,搞得白五和黄金善都难以入眠。
黄金善干脆出屋吹吹晚风,白五也跟了出来。
两人一开始都没说话,乡间的晚风带着稻香,漫天繁星,让人心也平和不少。
“你知道兰青溪要成婚了吗?”黄金善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的心,白日她提到兰青溪的佳偶时,白五毫无反应,不知道内心究竟怎么想的。
打听白玉春往事的这些年,就属他和兰青溪这段情缘说法最多。
有说他们感情甚笃,白玉春为保护兰青溪而死的,也有说兰青溪实则厌恶白玉春,一手策划了血洗白玉堂,除掉了白玉春,自己则成为这武林的掌权人。
没错,如今武林的掌权人,是兰青溪。
当年,杀神嬴政打败了白玉春,成为天下第一后,便隐世修炼,只有碰上江湖上出了什么奇人,他才出关挑战一下,他一向独来独往,对武林里乱七八糟的事也不感兴趣。
倒是这兰青溪,白玉春的几位师傅去世、白玉春消失后,白玉堂就属她最有话语权,白玉堂虽不在了,她还是集结了白玉堂曾经的一些势力继续指挥着武林诸事。论武艺,兰青溪在江湖上是排不上号的,但其人擅掌权柄、处事周全圆润,对上打通了朝堂关系,对下掌握着好几支江湖门派,实打实地控制着武林。
一位女侠,一位政客。兰青溪是黄金善很钦佩的人。
“我不知道,”白五还是看着星空,“你刚刚说了我才知道。”
“那你喜欢她吗?”黄金善干脆直接问了,她不喜欢打探来打探去的。
黄金善的直接也是让白五有些惊讶,“我不喜欢她,”说着,白五又觉得这么说好像也不全对,“我年少时,是对她有些在意吧。”
“白玉春仗义直爽,兰青溪聪慧温婉。很多人觉得他们很般配。”说着,他好像又觉得有些不对了,“也不是很多人,就我那些师傅们吧。”
兰青溪是他的大师傅慕声带回来的,彼时兰青溪师门被屠,兰大侠费劲心力,将他唯一的女儿托到他曾经的好友慕声手上。
她来时,不说话,每天只舞剑。
几位师傅都担心得很。白玉春见她这样,干脆拿起无锋剑与她过招。
他把她打哭了,她终于说话了。
她说她恨。她要变强,她要复仇。
“她说她要复仇,”夜风袭来,白五拢了拢衣领,“十几岁的少年不知有多少意气,我直接冲去了碎石帮。”
碎石帮,白玉春就是在那一战成名的,他只用一把无锋剑,一人对抗碎石帮78名帮众,官府赶到时,他已废了77人的武功,只剩帮主跪在他面前。
剑指邪祟,白衣未着一滴血。
“英雄救美,人人都会觉得英雄爱这美人,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黄金善望着白五,他的神情仿佛是在讲一件前世的事。
“其实英雄爱的只是正道。”他不再看着星空了,深叹一口气,眼神游移诉着无奈,“也许她是恨我的吧,挟恩图报,妄想捆绑她的一生。”
“她这般优秀的女子本不该居于男子之下的,我却让她一生都绑着我的名字。”
“我觉得她未必恨你,”黄金善体会着白五的情绪,接话道,“你走之后,白玉山庄仍然冠你的名字,她仍不遗余力推行着《江湖武律》,如今,她还要在有你名字的山庄成婚了。”
“她不恨我么?”白五笑得苦,“她明知我还活着,九年来,未曾过问一句。”
“你说,是放下了前缘,彻底忘了,还是放不下,所以不愿过问,”白五不是没想过这些,但他不愿把这一切都分辨得如此明白,“又或者,是有愧于我,不敢见我。”
“此话怎讲?”黄金善第一次在白五话中体会到这种情绪,接近恨,却不是恨。
“我和她之间,如今很复杂。”他看黄金善眼神直接而清透,也不想对她再有所隐瞒,“秦王盟杀来那天,我大师傅病重,她陪在大师傅身边,大师傅习的是百面剑,但他养病时要净心,房里全无武器,当时只有兰青溪带去的那把兰心。”
他有些难开口了,两人就这样沉默良久,待到稻田摇晃五下,他才继续到,“歹人杀来时,她一人走密道出去了,带着她的兰心,师傅就手无寸铁地留在房里,他本就病重,除了使剑、也用不上什么别的武功……”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呢?”黄金善不知道白玉春会不会因为听信一些道听途说的传言画地为牢。
“她亲口跟我说的,”白五的眼里已没有了那些情绪,又重归平静,“你知道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坦然。”
“我后来又细想,她凭何不坦然呢,师傅一定会让她先走,而她也需要这剑护身,师傅……”他感觉有些凉了,转身回屋走去,“师傅本就寿数将尽了,这些都是命数吧,怪不得谁。”
“她如今很厉害,而我是个没什么用的屠夫。”
白五回屋了,黄金善一人还在屋外吹着风。
夏天燥热,如今入了秋,烛龙便没那么容易发作了,黄金善好不容易感觉身子舒坦些,但土中碧喜寒,如此晚风,白五没法吹太久。
白五所说那些,她太懂、太明白了。
时间能久到让人放下仇恨,却没法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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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轻易选择原谅。
也许他从未爱过她,也许他在乎她却不是爱她,也许他曾深爱她如今却恨她。死之将至,这些情愫也没有分辨清楚的必要了。
翌日,三人又一次启程了。
从翡城去白玉山庄约摸着是两日的日程。
途中他们会在山脚下的冶城停留,这是白五提议的停留点,他在此处有要事。
黄金善认为他们并不急着到达白玉山庄,可在冶城停留两日,一来,白玉山庄之后还不知要去何处,出行处处要花钱,白玉山庄远离城镇,她准备在冶城先摆两日摊,充盈一下他们的裤兜,二来,三人直冲白玉山庄并不合适,既无邀约,哪有横冲直撞人家婚仪的道理,不管是《凌云九式》、兰青溪的婚事、还是黄金善脑子里的天机画面,都是在冶城摸清楚了再出发为宜。
她的提议白五自是首肯,正好也方便他在冶城把事情都办妥当。蒋若木从来是听指挥的,他从出门开始就激动得像是踏青的孩子,左手是他最崇拜的神女黄金善,右手是梦里的大侠白玉春,他闯荡江湖的梦想终于要开始了。
*
马车刚过冶城城界,天空霎时黑云笼罩,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黑天大雨对其他地方的人来说许是一件厌恶之事,在冶城却并非如此,冶城人视此为吉兆。
原因正是黄金善。
这位冶城人眼里的神女,坐在铺着软垫的马车上,正想着怎么在冶城人身上多赚一点。
她打着哈欠,靠着车窗昏昏欲睡。
窗外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已然越过窗缝漏到了她脸上。
马夫掀开帘子,车外的雨声瞬时贯入耳中,他用劲对着三人喊着,“小姐,这雨太大了,路都有些看不清,前方似是有座庙宇,您看可否在那里小歇一二?”
白五看黄金善闭着眼,睡得正沉,便先对马夫说着,“好的,那我们歇息一会儿等雨停,辛苦师傅。”
“善儿姐?”蒋若木轻晃了一下黄金善,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雨声这么大都不醒么,怎么睡得这么沉?”
“中了烛龙之毒有时会这样,”白五最是不能忍这雨天,雨水好似钻着他的骨头,丝丝密密的酸疼让他全身无力,马车已到了庙宇的院里,他喘了口气,掀开帘子先出去了,还不忘回头嘱咐蒋若木,“你抱着她下来,找个通风的地方让她歇一会,切忌不能燥热,过一会应该就醒了。”
“我还有些事,你们就在此处等着我回来。”说罢,白五径直走向了后院。
蒋若木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将黄金善放了下来。
他拿来神像前的软垫,给黄金善身下身后垫了一圈,他观她脸上全是细汗,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道具,只能用手给她扇着。
少时,黄金善神色稍缓,突然拽住蒋若木的手腕,努力睁开眼睛道,“别让他走。”
庙外雨声渐歇,晚霞的彩光透过浅灰的云,依稀照着庙宇的前院,此地静谧,唯闻屋檐落水的声音。雨停了。
他显然是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