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做女官》
1. 第 1 章
“有呼吸了!”
“大姐儿醒了!”
苏清睁开眼,眼前却一片雾蒙蒙的,像是隔着一层纱。
耳边是众人嘈杂的声音。
她不是救了落水小孩之后,就死了吗。
大姐儿,又是什么称呼。
难道当了两年社畜,辈分直接上来了?
苏清一阵疲惫,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梦里,一个古代官员打扮的中年男人带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朝她深深一拜,似有托付。
小姑娘泪眼婆娑地喊了句爹,男人叹口气,摸摸孩子头发,缓缓离开。
好奇怪的梦。
苏清忽然惊醒,大量碎片化的信息涌入脑海。
六月初七的深夜,月光洒在床榻上的苏清身上,照的她眸子发亮。
现代当社畜的她确实死了。
还好救下来的小孩活了下来,死的不亏。
或许老天不忍她这样死,故而让她来到另一个世界。
成为顺昌国广乐府南江县的县令之女苏清。
穿到古代就算了。
重点是,这个顺昌国正处于战乱当中。
新皇登基不到三个月,亲叔叔起兵造反,最顶峰的时候,甚至拿了大半江山。
全靠新皇亲弟用兵如神,才陆陆续续收复失地。
位处顺昌国西边广乐府南江县,就是收复的失地之一。
而此地的苏县令,就是死在奋勇抵抗叛军的最后一夜。
多数官吏在叛军来之前,便四散而逃,只有他带着县里余下官吏,奋勇抵抗。
正因如此,苏县令死状格外惨烈。
他的妻子梅娘,以及一双儿女,也被叛军时时搜查。
大女儿苏清在躲避贼兵时,被烧毁断裂的房梁砸得五脏具碎,当场气绝。
若不是梅娘背着四岁小儿,还要拼尽全力收敛女儿的尸体,苏清的尸体只怕比苏县令的还要不忍直视。
之后,便是总兵率军赶走叛军,一路将叛军打到江对岸。
江北如何暂且不提。
南江县这边,终于止住兵祸,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现代的苏清,也就是这个时候,成为古代的苏清。
苏清叹口气,还好现代的自己没什么亲人,想来也不会有人伤心。
不过姥姥若还在在世,她大概不会那么莽撞救人。
想到姥姥,苏清眼神黯淡。
至于刚刚梦里看到的古代官员跟小姑娘。
大概就是苏县令跟苏家大姐儿苏清?
他们坚持了三个月。
明明就差一天,再坚持一天,朝廷官兵就来了。
他们一家四口还能好好在一起。
苏清刚想翻个身,背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疼的她差点喊出来。
只这一个细微的声音,外间的梅娘急切起身走来,见女儿睁着眼,惊喜地捂住嘴。
孩子真的醒了。
真的好起来了。
大家都说大姐儿没了呼吸,只她不信。
一会苏家小儿子苏澄也爬起来,跟着小声哭。
一家三口,两个哭的不行,苏清眨眨微微湿润的眼眶,小声道:“我还好。”
话音落下,苏清就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好啊!
喝了温水,又被重新包扎了伤口的苏清没有睡意。
终于可以思考现在的处境。
苏县令不在了,他们剩下的三个人该何去何从。
根据原身的记忆,他们老家距离南江县一千多里地。
不说正逢兵祸,即便没有乱子,脾气柔弱的梅娘,再带上十六岁的她,还有四岁的弟弟,都很难平安回去。
这配置,谁看都觉得是肥羊。
所以直接回乡,只怕不成,暂时留在南江县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最好还能继续住在衙门后宅里,至少安全有保障。
只是不知道,现在衙门主事的官员,是否会允许他们继续住下去。
苏清不自觉地盘算起他们三个人以后的生活。
想来,也是不想愧对苏县令的托付。
苏县令,实在是好官,也是个好人。
“娘,衙门现在谁主事。”
梅娘虽疑惑女儿的问题,却直接作答:“无人主事。”
无人?
不应该啊,县令没了,其他官员不争着顶上去吗。
梅娘的轻声解释缘由。
换做平常大小县,县令死在任上,下面的人自然争先恐后的补缺。
但这是战乱过后的南江县。
不说叛军刚走没两日,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再杀回来。
只讲县城里面,民居烧毁,城墙被毁,伤员无数。
各处十几个义仓社仓粮仓全都被贼军抢空了。
这般烂摊子,谁愿意补缺?
再说衙门内里。
县令没了,主簿也死在贼军手中。
县丞是苏县令好友,他妻儿具丧,已无心公务,且他也不是个能掌大局的。
余下的典吏为苏县令亲弟弟,也就是苏清三叔,早在敌军刚来的时候便跟两个捕头一起跑了,因此苏县令还颇受诟病。
剩下最后的王捕头,昨天他两个儿子跟着总兵队伍入伍了,还是主动投军,气的他正托关系把俩儿子找回来。
教谕更不用讲,他家向来胆小怕事,不肯多做一步。
还真是,一团乱麻。
怪不得没人肯接手。
苏清目光一闪。
这岂不是好机会。
与其让衙门其他主事的人安排他们的生活。
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
姥姥以前说过,我们自己的命运,应当由我们自己掌握。
以前左耳朵进右耳出。
没想到在此刻,却直接出现苏清脑海里。
只是她非官非吏,甚至并非有功名的男子。
这里毕竟是古代,如何顺理成章接手。
倒是个问题。
苏清看着天光乍亮,气息一点点恢复,听到门外有人道:“梅娘,大姐儿可好些了。”
苏清忽地坐起来,又碰到伤口。
娘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包扎,还是她自己来吧。
她跟姥姥学的,好像都没忘。
苏清一边重新包扎伤口,一边对门外的人道:“朱婶娘,我好多了。”
说话间,朱娘子带着十岁的女儿走进来,两人眼睛红肿,必是彻夜哭泣。
朱娘子的丈夫便是已过世的南江县主簿。
她家与苏家一样,都是没了顶梁柱。
苏清道:“朱婶娘,你们这么早就来了,当心自己身子。”
那边梅娘端来早饭,不算多的稀饭跟饼子,分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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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三口人,还有朱家母女两人。
梅娘向来公正,分的不偏不倚。
朱婶娘吃的有些不好意思,紧着女儿先用,自己答道:“左右睡不着,想着来看看你们。”
苏清点头,叹口气:“也不知以后何去何从。”
此事说到朱婶娘心坎上,更是颓丧。
苏清见此,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苏家没了苏县令,朱婶娘的丈夫刘主簿也没了,很担心以后的去处。
要是被撵出衙门后宅,日子会跟难过。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必须考虑以后的生活。
苏清直接道:“只看衙门主事的是谁,会不会答应大家继续住下。”
一屋子妇孺看向大姐儿苏清,只听她继续道:“不过,在没有主事的之前,朱婶娘跟刘妹妹尽管安心住在衙门,我爹向来宽厚,想来他若在,必不忍属下妻儿日子难过。”
朱婶娘跟刘妹妹脸上重新添了光彩。
是了,苏县令宽厚。
他若在,一定不会赶走孤儿寡母。
随后又浮现愁容。
可他不在了啊。
梅娘定定神,开口道:“等办了相公跟刘主簿的丧仪,我们找找外面的宅子,两家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日子总能过下去。”
朱婶娘过来,同样是这个意思。
两家人至少有依靠。
如今兵荒马乱的,贼寇流匪极多。
别处可没衙门这般安全,匪贼到底有些顾虑此地的威势。
两位娘子尽量把外面想的好些,给自己鼓些胆气。
旁人能住的,她们两家也可以。
苏清听着,冷不丁道:“倘若我是衙门的主事呢。”
此话一出,众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姐儿怎么能当南江县衙门的主事。
倘若他是个哥儿,还能接着父亲的遗志。
但苏清下面的话,让两位娘子颇为心动。
“我要是当了衙门主事,接替父亲的差事,咱们两家都不用搬出去了。”
“贼兵对我爹跟刘主簿恨之入骨,若脱离衙门,说不定要放冷箭。”
“咱们也不是本地人,一无亲族,二无友邻,更是孤立无援。”
“这般情形,只有我接替父亲的差事,方能保两家平安。”
苏清说的句句属实。
她家跟刘主簿家都是外地来做官。
在本地无半点依仗,离开衙门,便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她们这一群人,两个不到四十的娘子,两个十六,十岁的小姑娘,还有个四岁的小孩。
还有贼兵对朝廷官吏的亲眷虎视眈眈。
太危险了。
可是,大姐儿一介女子,去当一群男人的主事。
可以吗?
梅娘第一个开口:“试一试。”
“大姐儿想试,那就试试。”
苏清下意识看向梅娘,在梅娘眼中,闪过的是另一种坚定。
她不是为了留在衙门才支持苏清。
完全因为女儿开了口,便要支持。
朱婶娘似乎被这个消息惊到了,过了好一会才道:“那就试试,能成是最好的,不能成咱们再搬出去。”
带着血腥味的屋子里,苏清终于松了口气。
这个衙门主事。
她当定了。
2. 第 2 章
第2章
苏县令的丧仪草草办完。
不止是他,全县的丧事基本都如此。
死的人太多,人们已经来不及悲伤,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比如衙门停摆多日。
从上数到下,根本支撑不起来如今的衙门,更别谈处理政务。
梅娘将苏县令的牌位安置好,带着两个孩子洗手上香,眼中隐去热泪。
从六月初七到这里,如今六月十四,苏清已经能下床走路。
附近的大夫还说,本以为她已经气绝,没想到又还魂了。
看来是老天爷保佑,土地公公显灵。
这话一说,苏清大概知道这大夫的水平,怪不得没有怀疑啊!
听说是战乱之前,南江县县城百姓就走了大半。
但凡有些能力的,皆携家带口离开。
不走的,多半各有原因。
县城衙门的情况也差不多。
苏清这几日细细打量了。
从上到下,从内到外,算上妇孺。
留下的,还不到十五人。
怪不得没人接手衙门的差事。
南江县太平的时候,衙门上上下下百十来号人,如今跑了个七七八八。
想要办成公务,要么有钱,要么有人。
南江县衙门,什么都没有。
给苏县令上完香,苏清带着刘小妹去了衙门大堂。
梅娘跟朱婶娘看着她们两个,眼里带了些忧虑。
苏清从内宅出发。
到了三堂,草草看了眼税库银局。
接着是二堂的主簿衙跟县丞衙。
主簿已故,县丞的家人也去了,如今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三个书吏。
苏清拍拍刘小妹肩膀,继续往前走。
二堂过大堂的门房处,还有个小子看门,见大姐儿来了,还道:“苏姐姐,是后宅有什么事吗。”
苏清道:“我去大堂看看,有何公务。”
什么?
公务?
看门小子还未回神,反而是大堂里的顾秀才看了过来。
苏清带着孝,一身素衣,刘小妹也一样。
这衙门上下,县城上下,几乎家家如此。
眼前的书生却罕见没有带孝,不过衣服也较为低调。
苏清稍稍点头:“顾哥哥。”
不管顾从斯如何疑惑,苏清走到大堂之上,翻看堆积的文书。
刘小妹也怯怯的喊了句顾哥哥,有些惧怕地躲在苏清身后。
不是她胆小,是她怕县学的夫子!
顾哥哥他爹是县城教谕,作为秀才,得闲的时候也会充当夫子教课。
故而顾哥哥不过十九,但说是夫子,也不为过。
苏清注意力都在文书上,没看到顾从斯古怪的眼神。
这文书从南江县沦陷初期,一直堆积到现在。
三个多月的文书想要看完,着实费些工夫。
古代的行文方式跟现代有所不同,靠着原身对文书的熟悉,苏清才勉强看下去。
顾从斯看出她的吃力,开口道:“很多文书已经过期作废,多是战报,还有下面二十村的情况。”
苏清抬头看向顾从斯:“那就分分类,把时效过了的文书分出来,看看有没有紧急的公务要处理。”
说罢,苏清坐到苏县令的位置上,挪出一摞文书让顾从斯一起看,又搬来一摞给刘小妹看。
大家都别闲着!
苏清的动作太过理所应,十岁的刘小妹赶紧搬了个凳子,自己去看。
顾从斯迟疑片刻,只好跟着整理。
看了二十多份文书后,苏清翻看的速度明显变快。
公文都有定式,找到规律之后,并不算难。
从被占城初期,还能收上级文书。
再到下面四乡二十村的情况,然后是县城左右码头的情况。
等到占城后期,这些绝迹不见了,增添不少百姓逃亡的消息。
苏清三叔带着妻儿逃走的消息也在其中,苏县令还翻看过。
桌面上的文书处理完,苏清大概明白南江县的情况。
听名字就知道,南江县紧邻江边,还有一条支流小河横穿县城,将县城分为东西两部分,故而也有了左右两个码头。
战乱之前,凭借船运买卖,日子还算不错,县城常住人口约莫有六万人,如今只剩四万。
下面的四乡二十村,以前共有十二万人,如今有多少并不知道。
占城后期,已经跟下面乡长里正等人失了联系。
现在战乱暂时平息,但衙门一直无人主事,故而没有最新消息。
苏清看了看,先把下面情况压下。
她倒是想派人去了解情况,手头无人可用,还是顾好眼下。
“你!你们!”顾教谕着急忙慌出现。
县学离衙门虽近,走过来却需要些工夫,急的他直跳脚。
好在看见刘小妹也在,总算松口气。
只是再看儿子顾从斯手里拿着衙门文书,当下又瞪眼:“不是让你去温书,来衙门大堂做什么。”
说着,好像就觉得文书有脏东西一般,一把夺来,放到桌案上。
苏清笑着起身,称呼一句顾教谕。
这就是顾从斯顾秀才胆小怕事的爹了。
战乱开始,他家藏的最好,一家三口皆平安。
等顾教谕气喘匀,方才道:“你,你怎么坐在这个位置?”
那不是县令的位置,衙门主事的位置。
苏清就怕他不问,当下答:“爹没了,衙门一直没有主事的,想着也不成。”
说罢,苏清落下两滴眼泪:“昨晚头七,爹托梦说,让我来这里看看,拿拿主意。”
顾教谕冷静下来。
他听到门房小子传话,说他儿子跟大姐儿单独相处,生怕两人有什么,这才着急过来。
苏县令虽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到底人走了。
就算两人没什么,儿子看文书也不行啊。
谁不知道南江县衙门是个烂摊子,此时接手,等着背锅。
不管托梦说辞是真是假。
更不论苏县令女儿看文书成不成体统,只要自家能躲远点即可。
“此事于理不合。”顾从斯皱眉,“衙门哪有让女子做主事的。”
“你放心,我之前跟着苏县令做过文书,不会。”
话未完,顾教谕的眼神已经杀过来,他千叮咛万嘱咐,没用是吧?
顾从斯只好闭嘴,父亲在这,他不能忤逆。
苏清看出缘由,当即道:“并非女子主事,只是替父承担责任,就全了我这份孝心吧。”
说着,手底下动作并不停,让刘小妹帮忙整理桌案,明显要办公了。
这番惊世骇俗举措,让顾家夫子齐声制止:“不可!”
苏清微微抬眼,看向顾教谕:“那您来主事?”
更不可!
等苏清眼神挪到顾从斯身上,顾教谕更是摇头。
苏清直接坐回位置:“同门房小子说一声,他既跑的快,跑的勤,就把衙门还在的官员,书吏,捕快,差役,都请过来。”
“无论如何,也要议一议这衙门接下来的事。”
顾从斯本要去说,他爹却拦下,自己去找门房小子,明显有话交代。
一时间,大堂又剩下苏清,顾从斯,刘小妹三人。
顾从斯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似乎明显什么,当即道:“你不必强撑,不管衙门谁主事,定不会赶你们走。”
苏清再次抬头,从原身的记忆里,她很清楚顾从斯顾秀才的为人。
十八岁考中秀才,科举有望的端方君子。
他开这口,必不会食言。
只是衙门谁人去留,他又做不得主。
苏清垂眼思索片刻,抽了几本文书递给刘小妹,让她放到二堂县丞衙,也就是县丞办公的地方去。
大堂只剩顾从斯跟苏清两人,只见苏清满眼是泪,声音哀恸:“倘若是顾哥哥主事,我家与朱婶娘必不会怕。”
“顾教谕或许会让顾哥哥帮忙处理公务,却断不会让你主事。”
“这岂不是,将我们妇孺五人的生计,交到他人手中。”
“想要留下,唯有我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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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这副担子。”
“顾哥哥若不助我,便不要多言了。”
顾从斯眼神挣扎,明显被苏清的泪水淹没了。
一方面是古人之训。
一方面是苏县令刘主簿家人的生计,乃至安危。
退一万步说,即使苏家妹妹是男子,身上有孝,如何主事。
听到二堂处有声响,苏清连忙擦去眼泪,状若寻常。
来者为一脸茫然的县丞,以及他的长随书吏。
还有主簿衙的两个书吏,再有顾教谕,跟那门房处小子,以及灶上两位厨娘。
再听大门里走进一个魁梧捕头,更是紧皱眉头,他身后跟着两名差役。
苏清扫眼一看,带上顾从斯这个编外人员。
一共十一个。
其他人要么逃往他处,要么亡故。
还有一种情况,则是称病不出,并不想蹚这趟浑水。
“大姐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县丞先开口。
田县丞今年四十九,四十七才得了个孩子,前些时候却去了,从此一蹶不振,身上还有酒气。
他跟苏县令关系一直不错,听到苏清提起昨日头七父亲托梦,眼神软下来,对苏清要主事并不发表看法。
既如此,他的长随书吏虽不高兴,却也不能直接反对。
主簿堂的两名书吏,灶上两位厨娘,直接道:“大姐儿稳重,让她主事极好。”
说罢给苏清使眼色,又看向刘小妹。
估计是朱婶娘打点过,这些都是刘主簿以前的下属,会给几分薄面。
门房小子摸摸鼻子,大姐儿知道他跑去“通报”,还是不要再惹。
剩下的,便是顾教谕,顾从斯,还有武捕头了。
前两个并不答,武捕头大声反对:“百姓家里,也没有女人当家的道理,衙门可是官府的地方,更没这个道理。”
“这叫,这叫有辱什么?顾秀才,那句话怎么说的。”
顾从斯并不答。
苏清反而道:“叫有辱斯文。”
“但也有句话,叫事急从权。”
“衙门久无人主事,不是办法,让我先管着,也能跟各方联系。”
“恢复通信了,也好知道北江县战况如何,会不会有危险。”
北江县。
战况?!
武捕头上前几步,眼圈全红:“给前线通信?能给我儿子写信吗?!”
他两个儿子,前几日都投军去了!
至今没有音信!
苏清认真点头:“可以,等衙门恢复公务,便能跟各方联系,统计本地士兵人口,与前线联系,本就是职责所在。”
“不仅是您家里,还有其他士兵家中,让他们知道家里安好,让他们保重身体,早日归家。”
前线士兵跟后方军属,最迫切的心情,就是知道彼此的消息。
苏清姥姥是战争年代过来的,她无数次说起过,军人收到家里信件时的喜出望外,更说起家人得知孩子平安的激动。
苏清心里暗叹。
姥姥上辈子为她操心,这辈子还在冥冥之中保佑她。
武捕头深吸几口气:“那还说什么,你赶紧联系吧,大姐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话,就是同意苏清主事。
如今,只剩下顾教谕跟顾从斯。
其实顾教谕倒还好,只要儿子不掺和即可。
就是从斯太固执,苏清那几句话糊弄武捕头尚可,倘若说起圣人言,必讲不过他儿子。
众人目光下。
顾从斯艰难开口:“事急从权,苏县令不在了,请他家暂掌县印最为合适。”
全票通过!
苏清终于露出笑容,握住巴掌大的县印,开口道:“那就,议事吧。”
只是此刻,有什么事可议?
灶上两位厨娘对视一眼,大着胆子上前:“大姐儿,灶上马上就要没粮了。”
“精打细算,也够上上下下十几个人三日的口粮。”
“我们正发愁要找谁说呢,原打算寻县令夫人讲,如今正好说出。”
“还请大姐儿示下。”
3. 第 3 章
第3章
回到后宅,梅娘,朱婶娘从刘小妹口中,得知大堂发生的事。
好消息是,衙门仅剩的人,已经同意让大姐儿主事。
坏消息,马上要断粮。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衙门的钱粮在被占城时,基本消耗殆尽。
仅剩的库存,也被敌军搜刮走。
县城东西南北四个地方,倒是有四个义仓。
义仓的作用,就是平时囤积粮食,遇到灾祸时拿出来。
但顾从斯说,他已经去看过了,四个义仓有三个被烧毁,还有一个也被抢干净。
苏清知道,自己必须解决吃饭问题。
否则她这位置,绝对坐不稳。
“城里的粮商们基本都跑了,寻常人家就算有些积累,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卖钱。”朱婶娘作为主簿娘子,平常听她家那口子念叨,对此还是很熟悉的。
苏清点头:“如今才六月十五,南江县秋收则在八月中到八月末,大家都要紧着过日子。”
苏清上辈子跟着赤脚医生姥姥,在村里长大,大概明白种地的时节。
她在记忆里敏思苦想,终于在角落里想到一个人。
“城南王乡绅。”
苏清话音刚落。
“不可!”
“他家肯定有!”
前一句是梅娘说的,赶紧补充:“你爹都说他那人难缠,平日吝啬,怎么肯借粮。”
后句是朱婶娘讲的,她随后点头:“是了,别看他家田地十几顷,断不可能借粮的。”
能被称为乡绅,要么当年做过官,要么家大业大。
王乡绅明显属于后者。
苏清别的都没听到,就听明白王乡绅家里有粮,还有十几顷地。
一顷相当于一百亩地。
十几顷,一千多亩?!
大地主啊。
她有些冲动已经按捺不住了。
“就他了。”苏清道,“明日一早就登门。”
六月十六清早。
苏清带上刘小妹,想了想,又喊了顾秀才,武捕头,再带上昨日多嘴的门房小子。
那小子不过十四,生怕如今主事的大姐儿为难他,一路战战兢兢,做事极为用心。
今年三十九的捕头,看看十六的主事大姐儿,十岁的小跟班刘小妹。
再有今年不过二十的顾秀才的,颇为头疼。
他昨日怎么就信了,大姐儿能成事啊。
这就是阿二盲手吃肉,抓瞎!
话虽如此,武捕头却自觉担起保护大家的重任,难免警觉。
不管事成不成,不能伤到孩子们。
苏清从衙门出发,上了往南的主街。
主街冷冷清清,零散开了几个铺子,也无多少货物。
路过县学时,同样萧索,顾教谕倒是在里面扫洗,不能失了官学体面。
再往前没多久,主街东边便是王乡绅的宅邸。
这宅邸建得四平八稳,粉墙青砖,看着颇有几分古意,听说传了三代人。
因这王家并无做官的亲戚,大门只写了王家两个字,落款倒是极长。
“是请府城大儒写的,很有体面的书香世家。”顾从斯解释道。
苏清微微点头,让门房小子去传话:“就说衙门来人,请王乡绅叙话。”
那小子机灵,果然办好差事。
不多时,就有王家下人迎过来。
只是真坐到宅子客厅里,却不见王乡绅身影。
“老爷去巡庄子了,说是下午才能回。”管家笑眯眯地打量苏清,自然是不屑的。
衙门里还真是阿斗当皇帝了。
这还是个女阿斗。
想来必是个软弱无能的。
闭着眼就知道,这群人想来借粮。
岂不是做梦。
苏清端起茶盅,笑着道:“好吧,那就等一等。”
果然,是个软弱可欺的。
园子里听曲的王乡绅听了回话,拍着大腿只乐:“晾一晾罢。”
早上过来,等到中午吃饭,王乡绅才施施然走来,嘴里道:“哎呀,知道衙门来人了,我才匆匆回来,原本要下午才能回呢。”
等了一上午的苏清也不恼,知道他们是来借粮,手里无人无粮,少不得弯腰客气:“王乡绅辛苦了,想来必是庄子上有好收成,这才如此开怀。”
“能挣这样一份家业,果然了不得。”
顾从斯听了,颇有些不自在,他实在不知苏清如何能开得了口。
武捕头是个粗人,早就不耐烦,跟刘小妹一样,都不自在。
倒是门房小子顺着话讲:“那可不是,王乡绅在咱们整个南江县都是有名望的,瞧瞧这宅子,小的都看懵了。”
被两人一夸,王乡绅哈哈大笑,不过借粮的事,还是给婉拒了。
“不是我不想为衙门出分力,而是时节艰难,下面佃户的租子根本收不上来,难啊。”
“我家也是没有余粮的!”
苏清心里暗道,看来古往今来的地主们,都喜欢说这句话。
苏清面上苦笑:“王家如此家业,再难也比我们衙门强些。如今衙门剩的人不多,只为吃饱饭罢了。”
“以后日子太平,朝廷换了新主事过来,必然会重谢王乡绅。”
王乡绅或许看不上眼前的衙门“班子”,觉得他们不成事。
但绝对会跟以后真正“班子”打好关系,他们这些人却能美言几句。
果然,王乡绅虽吝啬,却也知道为长远考虑,难免动心。
下午申时,也就是下午三点。
苏清带着十五石粮食出来,约莫一千八百斤,白面小米杂面皆有。
顾从斯跟武捕头脸色极为难看:“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
更可气的是,苏清还收了!
“大半个月的口粮都有了,至少不会饿肚子!”门房小子兴奋极了。
刘小妹不明所以,紧紧贴着大姐儿。
回到衙门,武捕头发作起来:“大姐儿,咱们是衙门的官吏,不是要饭花子。”
苏清直接打断他:“那应该如何要?强硬些?”
顾从斯不言,显然这么打算。
“你们就不怕,他们的家丁佃户,把我们打出来?”
他们敢!
他们怎么不敢。
衙门只有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大姐儿。
还有一个捕头,两个差役。
为何不敢。
江那边还在打仗。
朝廷根本没工夫管这些小事。
朝廷的权威,也是建立在掌握经济和武力上的。
都说山高皇帝远,都说某某家是土皇帝。
在如此时刻,这些乡绅不是土皇帝,是真皇帝。
在她那个时空的混乱时刻,大地主强占县长女儿的事情又不是没有。
果然,武捕头顾从斯稍稍冷静,只是已经决意不吃这些求来的粮食,表示自己还有骨气。
苏清莫名看了他们一眼,正要开口,便听衙门外头有人喊道:“有人晕倒了!”
苏清第一个出去查看情况,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骨瘦如柴,脸却微微浮肿,必是饿的了。
衙门众人顾不得争执,七手八脚去救老婆婆,喂了几口小米汤之后,果然缓过来。
衙门都没粮了,何况普通百姓家中。
这种情况,并不是偶然。
苏清看着,反而笑了下,对武捕头顾从斯道:“留下衙门五日口粮,剩下的,施粥救人。”
不行!
武捕头下意识想反对,但意见最大的还是门房小子。
顾从斯眼前一亮:“这是好事。”
可转念想到,粮食就这么多,下次难道还要去求王乡绅?
若是这般,倒是能咬牙一去。
门房小子跳脚:“咱们本就没多少粮,施粥又能救几个人?王乡绅那样吝啬,无论怎么求,都不会给第二次的。”
“大姐儿您这就不怕他们的护院佃户了吗!”
苏清又笑,反而思索片刻:“想来衙门上上下下十五个人,施粥人手不够,再召集一次衙门官吏差役,让他们速速回来当值。”
“别的不说,至少有口饭吃。”
衙门下面文书差役最为艰苦,苏县令又是个清廉的,他们捞不到油水,日子不会比普通百姓强多少,能吃饭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
其实苏清自己对饥饿的感受并不深。
但经历过战争年代,三年饥荒,做过赤脚医生的姥姥说过很多次。
粮食,就是吃不饱年代最大的诱惑。
门房小子大声哀号。
本来衙门就只留五日口粮,现在又召人回来,更不够吃啊!
这次急着去办差的,反而是其他人。
武捕头让手底下差役去喊其他兄弟们回来当差。
几个文书也喊之前的同僚回来。
顾从斯则去安排施粥之事。
第二天天不亮,本来冷清的衙门变得闹闹哄哄。
“你来当差?”
“你也是吗?”
“想着衙门有主事的了,赶紧回来当值。”
此话一出,众人互相看看,骚红脸皮。
到底是来当差,还是求口粮食,不让自己跟家人饿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天还没亮,各房吏员来了三个,吏书来了八个。
差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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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个。
不仅门内热闹,门外也有百姓等着。
听说衙门要施粥,他们天不亮就来了。
大家都饿啊。
苏清此刻出现,她一身素衣,带着孝,利落走到众人前面,开口道:“我爹说过,衙门最苦不过吏员吏书差役。”
“他为官清廉,手下人难免过的苦些。”
“逢了战乱,连糊口都难,更别论其他。”
她这话便是给大家递了台阶,不过接下来讲的,倒是出乎大家意料:“不过若领了衙门的粮食,便要为衙门当差,此事做不得假。”
她身后跟着小尾巴刘小妹,还打着哈欠。
一左一右为顾从斯,武捕头。
苏清的意思很明显。
吃衙门一日饭,就要当一日差。
若是跑了,就要另说。
这些吏员文书差役,以前都是见过苏清的,知道她是苏县令家的大姐儿。
此刻皆拱手称是,场面也没那样乱了。
有一日饭就当一日差,他们明白的。
只是听说,衙门的粮食并不多,那王乡绅可不像大方的人。
苏清不再解释,指挥人去起锅熬粥。
人手倒不缺,不管是赶来当差的官吏差役,还是门外妇人,都能搭把手。
苏清又吩咐顾从斯武捕头:“拿着县城户籍单子对应,每户按照家里人数来领。”
“只准妇孺老人排队,若有闹事男女,当众捉住,不问缘由,直接脊杖二十,押往监牢。”
两人称是,带着众人组织施粥。
苏清见门房小子一脸憋闷,随口道:“你还有话要说?”
门房小子气恼:“本就只有一千八百斤粮食,咱们留下一百四十斤,剩下的每日施粥四百斤。”
“可那四百斤粮做成粥,也只有四千多人。”
“而且满打满算,只够施四天的粥,对偌大的县城来讲,根本不够啊!”
苏清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对方连珠炮一般回答,而且讲得井井有条。
苏清又问:“你上过几年学,算术倒是不错。”
门房小子憋闷:“两年,不会背书,只会算术,苏县令见我可怜,就让我当门房了。”
“我爹觉得你可怜,让你当门房,你就去告我的状?”
这指的,还是他去找顾从斯他爹通风报信的事。
门房小子摸摸鼻子。
苏清倒知道,他的算术应当是顾教谕教的。
说话间,梅娘朱婶娘跟两位厨娘来了,她们做好衙门众人的早饭,好让大家轮换着吃。
苏清也赶着去吃饭,放下一句话道:“放心,我不会让大家饿到。”
衙门众人的早饭也没好到哪去。
除开稀饭外,一人多了一个杂面饼,用了些梅娘之前留下来的猪油。
苏清把杂面饼分了两半,给了刘小妹跟门房小子云喜,自己吃了粥就咸菜。
梅娘给女儿拢拢头发,眼神带着怜爱。
大姐儿睡得晚,起得早,时时想着大家吃饭问题。
好在女儿看着精神尚好,她便没有多说。
情况跟门房云喜说的一样,三四日时间,不管衙门官吏们的饭食,还是百姓们的赈灾粥,都已经见底。
六月二十一,天刚大亮,苏清又喝了碗粥,这次再也吃不下咸菜,整理整理衣裳。
差役快步走来:“大姐儿,今日还未施满半日,赈灾粥便见底了,门外百姓都急等着呢。”
都火烧眉毛了,大姐儿怎么还不着急。
大家以为她又弄来粮食了啊。
苏清微微一笑:“走吧,去看看。”
门外的百姓瘦得皮包骨,好在吃了四天的粥,总算有些力气。
这几天里,武捕头把秩序维持的很好,狠打了几个闹事的,大家遇事也不急恼,能安安静静听衙门主事的说话。
苏清看着百姓,认真道:“衙门确实无粮了。”
“故而,我要去王乡绅家借粮。”
“诸位可有愿跟我同去的。”
“借来了粮,便可继续施粥。”
“时局艰难,我等必要坚持至夏收秋收。”
也就是说,施粥至少维持两个月,让大家渡过难关。
其中所需的粮食,必然是天文数字。
听到这话的王乡绅脸色苍白。
急着想要出城躲难。
报信的前脚到,苏清后脚便带着衙门众人赶来。
王家宅邸外,还有上千男女老幼。
苏清坐在王家客厅,放下茶盅,笑眯眯道:“王乡绅,别来无恙。”
“这次,我还是来借粮的。”
“借一万五千石。”
4. 第 4 章
第4章
“多少?!”王乡绅大惊失色。
上次一百五十石,为一千八百斤。
这次一万五千石,便是一百八十万斤!
开什么玩笑!
他怎么拿得出来!
苏清不听他辩解:“当真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你知道一亩地能收多少粮食吗,你知道我家有多少田地吗?!便是把我卖了,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王乡绅大喊道。
可他很快意识到,时隔四五天再次过来的苏县令女儿,已然有了依仗。
外面那些刁民们,声音震天响。
其中还有他的佃户过来凑热闹,等他得闲,必要好好收拾那几个冒头的。
“县里闹饥荒,总不能让我一家承担吧。”王乡绅这次话多起来,“各乡也有几个大户,为何不去说说?”
苏清挑眉:“好吧,我一定会把这话,如实转达给那些大户。”
王乡绅暗道自己说错了话。
那些人知道自己怂恿苏县令女儿去问他们要粮,心里不一定怎么恼,当下道:“总之再怎么威逼,我也没有。”
说罢,袖子一收,脸色难看得要死。
苏清伸手,刘小妹把衙门往年账簿递过来,苏清道:“你家十几顷地,一年下来,确实没那么多收成。”
“但你做着粮食的买卖,本地外地粮商,总要在你这里过了关,才能通过码头运出。”
“他们从南江县逃走之前,那些粮食托付给谁了?”
别说王乡绅,跟着苏清过来的武捕头,顾从斯,门房小厮云喜都不知道这样详细。
顾从斯倒是隐约记起王乡绅确实做这买卖,却从未将此联系到一起。
苏清更道:“其中一户粮商,为江南吴田府的叶家,他家在江南一带都是大粮商了,王家又帮忙保管了多少?”
王乡绅直接站起来,面上难看。
他没想到,苏县令女儿犹如断案老吏,真就摸清他这里的情况。
不对,苏清在诈他。
那些粮他藏的极深,根本没人知道。
躲过这阵,他就能把粮食卖出天价,银子到手,谁管有的没的。
只是眼看门外灾民群情激奋,王乡绅知道自己多少要出点血。
不过一万五千石是没有的。
顶多一千石,那也十二万斤粮食了。
苏清岂会答应,步步紧逼。
最后搬走三千石,气的王乡绅脸色铁青。
苏清看着差役们搬粮食时,还在看王乡绅的表情,随口问身边人:“他是装的,还是真的。”
顾从斯先答:“三十六万斤粮,已经不少了,多是真的肉疼。”
苏清不语。
总觉得王乡绅还有油水。
苏清又翻了账目,看着叶家去年交的税银。
按理说交过税银,粮食应该装船拉走了?
如果没有带走,必然能凑够一万五千石粮食。
要是有了这些粮,南江县百姓就能熬到秋收。
顾从斯还有话要说,苏清已经吩咐:“打听外地粮价多少,一部分以平价放入市场,平息本地粮高之苦。”
“再把施粥的分出来,跟前几日一样,粥不能太稀。”
“粮食要检查情况,可以有陈粮,但只能充作半数。”
衙门众人一一听令。
筹到这么多粮,谁人不听苏主事的。
她这一招实在厉害。
说话间,衙门书吏差役又回来了不少。
满打满算,竟然有六十多人。
南江县衙门,终于可以勉强运转。
战乱过后,可不光施粥一桩事,道路清扫,收敛无主尸体,样样需要人。
现在街上巡逻,衙门办差的,各房各司,各司其职。
唯有顾从斯一直紧皱眉头,等苏清终于能坐下来歇口气,他开口:“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刘小妹眼神崇拜地给苏清姐姐捧茶喝,根本没听到那个顾哥哥说什么。
苏清喝了茶,摸摸小妹脑袋,开口道:“什么?”
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
顾从斯重复一遍,苏清连蒙带猜听出来了:“意思是防患于未然?”
只见顾从斯点头。
苏清笑:“今日不得罪王乡绅,明日大家一起挨饿,我只能顾眼前。”
“再说,世事无常,江那边还在打仗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即使明天他要报复,今日我也要好好活啊。”
说到这,苏清垂眼,手指摩挲茶杯。
她不由自主再次想到姥姥。
自从姥姥离世,她也没什么想做的事,浑浑噩噩过了四年大学生活,勉强毕业,又勉强找了份糊口的工作。
都说让她想开一点,姥姥活到八十五,其实是喜丧。
可她自从被姥姥捡回家抚养长大。
跟着姥姥给村里人看病,给牲畜看病。
还听姥姥讲她小时挨饿,躲鬼子,打仗,学写字,成了赤脚医生,遇到姥爷,姥爷病故的经历。
她只有姥姥一位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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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姥姥,像是浮萍,不知道怎么才是好好活。
穿越之后,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
此刻稍稍歇口气,难免愣神。
苏清看了看自己的手。
姥姥好像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她。
姥姥的阅历,智慧,能力都陪伴自己。
不是她以为的,姥姥去世了,世界就没有其他可留恋的。
顾从斯盯着苏清沉默的表情,嘴唇紧绷。
好在苏清换了平时的笑,利落站起来:“走吧,看看施粥队伍。”
甚至开玩笑道:“这次好歹有几十万斤粮,总不像要饭的了吧。”
不过这点粮食,顶多够吃半个月的。
总觉得王乡绅家里还有囤货。
等把这个羊薅秃了,再找其他大户。
衙门门外,依旧排起长队。
看向苏清时,百姓人人称谢。
别看苏县令女儿年纪小,但她跟苏县令一样,都是好官!
苏清目光却一凝,看到施粥队伍里,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猛烈咳嗽。
她不顾众人目光,快步走到那妇人身边。
妇人虽疑惑,却十分感激道:“多谢大姐儿,要不是你,我们哪能吃到粥,都知道那王乡绅吝啬,多亏你。”
背上的孩子也咿呀咿呀地说话。
苏清皱眉:“你咳了多久,之前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要给你诊诊脉。”
妇人哪有不肯的。
苏清认真号脉,又听对方的经历,再看她舌红苔白,终于松口气:“是热咳,吃些黄芩、瓜蒌仁、浙贝母,抓药熬煮了即可。”
一听苏县令的女儿还会看病,排队的灾民立刻兴奋起来。
没等他们请求,苏县令女儿已经离开,直接去衙门大堂着急人手。
她此刻一脸严肃,对武捕头道:“把收敛尸体,清扫街道放在首位,不仅要清扫,还要消毒。”
“再把县城所有大夫都找过来,战后多有瘟疫,如今天正热,更是疫病传播的时候,组织筹备药材,做好预防。”
之前只顾筹粮,竟把这等要事忘了。
武捕头知道事情严重性,立刻拱手去办。
疫病之事不能含糊,否则有再多粮都是枉然。
苏清深吸口气,她下意识看了看猛烈的日头。
农历六月,正是天气热的时候,战后的尸体还未收敛干净,正是病菌传播的时候。
希望是她多虑了。
粮食不够吃,疫病再起来,还要不要人活了。
5. 第 5 章
第5章
苏清紧急组织人手,提前预防疫病传播。
不仅要从源头查起,尤其是南江县的内河里的尸体,县城角落的无主尸首。
还有各类牲畜粪便以及死者衣物等等。
再有因天热腐败的食物都要及时清理。
最后更要撒了白醋或便宜白酒消毒。
南江县以内河分为东西两部分,平时以两座石桥来往通行。
苏清以此为界,把整个县城分为四个区域,吩咐手下逐一清理,务必把源头遏制住。
武捕头刚从街上回来,又接了新差事。
各房书吏也没想到,衙门事情本来就多,大姐儿又有新活吩咐。
衙门以前百十来号人,都有些忙不过来,如今只剩六十二人,却要承担之前几倍的工作量。
“菩萨都有几分脾气,拿我们当牲口使。”其中一个差役抱怨道。
另有文书问户房主事:“这几个月的俸禄能发吗?听说卖粮挣了些银子。”
户房主事摇头:“发不成。”
“别惦记这个钱了,大姐儿要用这些买药材,给百姓们熬汤药。”
“当然,不熬汤药,也不会发俸禄,衙门真没钱。”
什么?!
众人震惊,自动忽略下面一句话,只气恼衙门仅有的银子,还要买药材,熬汤药?
“又是防治什么疫病?!”
“战事都过去半个月了,要有疫病早有了!有钱不发俸禄,是想做什么?!”
本来只是衙门差役文书们抱怨几句。
传到王乡绅那边,便又换了口风,传到百姓耳中。
“苏县令的女儿不成事,好不容易弄来的粮食,她卖了一部分,要买药材熬汤药给我们喝。”
“这不是好事吗?”
“什么好事,我们又没生病。就算有个小病也能扛过去,但若没了粮食,我们真的活不成。”
“是啊,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汤药,应该留着粮食赈灾啊,撑不到秋收,大家都完了。”
“女人家就是成不了事。”
“前些日子看她问王乡绅要粮,挺厉害的啊。”
“那她身边不是有顾秀才,肯定是顾秀才出的主意。”
“让她别当家了,这么大个县城,她个女人肯定管不好。”
话再转到衙门,顾从斯颇为尴尬。
苏清倒是不意外,该来的总会来。
衙门内部的不满她也知道,不仅没钱,事还多。
好在他们按部就班把该做的都做了。
收敛起上百尸体,不仅有朝廷军的,也有叛军的。
“虽是叛军,却也是顺昌国某家儿郎。”苏清道,“记下特征,留下遗物,焚烧之后埋到一处。等战后再说吧。”
江那边还在打仗,绝不能故意侮辱敌军士兵尸体,否则只会激起对方更多血性。
“朝廷官兵的尸体,则要一一登记,尽量把特征遗物记录清楚,打了棺材选个合适的日子埋在西山,方便他们家人来寻。”
“以后逢年过节,衙门都会祭祀。”
苏清说完,见手下众人并不接话,就知道大家的想法。
这般麻烦的事,根本没人想做。
武捕头擦擦头上的汗,他连日满县城跑,这般强壮的汉子,却已然精疲力尽。
苏清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衙门事多如牛毛。
一边赈灾,一边熬药赠药。
还有县城各处的搜查消毒,每个人都身兼数职。
只是这些事,都不得不做。
苏清揉揉太阳穴,转而问道:“衙门还剩多少粮,多少钱。”
户房主事答道:“六月二十一有余粮三十六万斤,十六万斤平价卖出。剩下的,一部分熬粥,一部分发给登记在册的民户,每日耗费一万斤。”
“截止到今日六月二十七,余粮十三万斤。”
“卖粮所得的九百六十两,买了柴火跟药材,只余一百六十两,这还未扣除给阵亡士兵买棺材的钱,就算要价便宜,总共也需五十两。”
也就是说,还有十三万斤粮,以及一百一十两银子。
约莫再支撑十三天。
户房主事忍不住道:“大姐儿,要不把赠药的事停了。咱们县里清扫的最干净,所有尸体都收敛了,各处也做了您说的消杀,不会有问题的。”
众人纷纷点头。
其实跟着苏县令女儿做事,大家刚开始是有不服。
但苏清不仅两次从王乡绅手中抠出粮食,而且明显能借着得民心的势,再抠出些粮。
加上她行事作风比她爹还利落,处理事情颇有些滴水不漏,大家心里暗暗服气的。
唯有这防治疫病,实在太耗银钱了。
战乱之前的南江县有钱,经得起这般折腾,如今不成的。
大家眼里带着希望,希望大姐儿能听劝。
苏清犹豫片刻,心里还有隐隐不安,再下决定:“不行,天气太热了,咱们行动本来就晚,还需多防范。”
听到这话,众人只得应下。
最后是醉醺醺的田县丞赶来为老友之女解围。
他领了尸体或焚烧,或埋葬的差事。
苏清十分感激,田县丞家人全无,整日靠饮酒度日。
若不是见她为难,估计也不会主动揽下。
“大家略歇一歇,过几日会好的。”苏清也不敢许什么诺,只得含含糊糊讲了。
等其他人走的七七八八。
顾从斯道:“你还要去王乡绅家?”
也就他听出苏清的意思,过几日再去一次王家,便能缓解衙门的尴尬。
苏清点头。
不过那王乡绅肯定早有防备。
只看最近的流言蜚语即可。
这次去要粮,只会极为艰难。
总要想个由头才是。
再者,她总觉得。
王乡绅家的粮,比大家预估的要多。
她怀疑,去年卖给叶家的粮根本没拉走,还在王家某个地方藏着。
别说什么卖给叶家就是他们的了。
南江县百姓都要饿死了,这粮便是百姓的。
如今接济的只是县城百姓,下面四乡二十村的消息,还没机会过问。
这粮既是本地百姓种的,就不能放出去。
至于叶家。
现在兵荒马乱的,难道还能赶来收粮不成。
也太财迷心窍了。
等时局平稳,自然给他家补上。
苏清心里盘算,外面传言愈演愈烈。
多是讲苏清做事不稳,难堪大任。
还有让她退位让贤。
更把她的功劳张冠李戴到顾从斯身上,无论顾从斯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苏清有这能力。
“无非是王乡绅那边挑拨。”苏清对顾教谕道,“你也不必忧心,不过这事也不是办法。”
“要不然把王乡绅请到衙门,好好议一议。”
顾教谕最不想让顾从斯掺和这些事。
更不想让他得罪王乡绅,能从中说和,肯定是好的。
六月三十日下午,王乡绅姗姗来迟。
他看了眼衙门门口施粥领米赠药队伍,嘴角抽搐。
都是他的钱!
知道这些粮食在江南能卖多少钱吗!
白白给了这些穷鬼。
衙门书房,苏清,刘小妹,武捕头已然坐定,下面还有大小书吏差役。
顾从斯犹豫片刻,还是来了,虽不想抢苏清风头,可他又担心出岔子。
人人都知道,这是王乡绅的回击。
这次谈得好了,县里那些谣言自然烟消云散。
谈的不好,更有难听话等着苏清。
王乡绅到了书房,还笑着道:“你爹在时也请我来过,没想到啊,时过境迁,竟然是你了。”
话里的贬义不言而喻,苏清眼睛微抬,开口便是:“最近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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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都说,想让我退位让贤,主动辞了衙门主事的差事。”
众人一惊。
如此开门见山?!
“晚辈细细想来,整个县城里,只有一个人合适。”苏清站起来,给王乡绅做了个礼,“只有您能掌管这偌大的南江县。”
“以后不仅是粮食买卖,各行各业,您都可以管。”
“还有衙门六十多官吏,只有您可以。”
苏清一边说,一边拿出县印,托在王乡绅眼前:“有了它,想做什么都可以。”
“大家都劝我不要赠药,我不是还在做?”
“还有那么多粮食,说给百姓就给了,今日一天一万斤,明日便是两万斤。还有下面各村百姓,同样有救济可领,那该是多少粮食,多少银子。”
王乡绅眼皮一颤,明显意动。
但他又明白,苏清故意如此,好让他出丑,当下摸摸胡子:“小人可没那么大魄力,小人的粮食全拿出来,也不够挥霍的啊。”
“哎,我也想挥霍,要是能挥霍个把月,也成了。”
王乡绅听此,轻蔑一笑。
个把月?
小小女子,只敢这样想。
下一瞬,王乡绅表情凝固,苏清转而狂喜。
有了!
王乡绅家里果然有囤粮!
必是那叶家寄存在他那的!
苏清强忍着笑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咱们早就撕破脸了,我想要什么,王乡绅很明白,而且我自会取的。”
两人的交锋看的众人眼晕。
等苏清说完,武捕头等人反应过来。
王乡绅家的粮食,足够“挥霍”,故而他才对苏清口中的话不屑一顾!
王家到底囤了多少粮?
不说施粥了,为什么不放到市面上去卖。
如今各种粮食价格极高的。
苏清解答他们的疑惑:“南江县的粮价再贵,能贵的过京城,以及金陵一带?”
王家囤积粮食,是要卖到其他地方。
至于本地百姓死活,本地百姓能不能熬到秋收,关他何事。
只要这事成了,必然发一笔国难财。
再者,他手里那么多粮,真要放出来,本地粮食价格则会下降。
王家怎么甘心少赚钱!
原本觉得王乡绅被苏清逮着薅的众人怒了。
他竟藏着这样的祸心。
消息放出去,不用苏清动手,便有义民冲到王家抢粮。
“你,你!苏清!你要是敢说出去,你不得好死!”王乡绅已然暴怒,“这大部分粮食都是叶家寄存的,叶家为皇商,你敢动他家的粮食吗?!”
“江南叶家说话间就到,到时候没了粮,谁能交差?”
“尤其是你,你替你爹掌印,于理不合,治个不遵礼法的罪,你家要如何?”
苏清反而笑,不用武捕头护在身前,笑眯眯道:“既如此,您若恨我,就很该把粮食给我的。”
“到时候让叶家收拾我,如何?”
王乡绅恨不恨苏清,自不用说。
但哪有自己出主意坑自己的。
顾从斯嘴唇颤动。
这般魄力,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世人实在高看他,低看苏清。
苏清心道,谁知道叶家什么时候来,粮食先弄到手再说其他。
书房内气氛紧张,门房小子云喜恰好闯进来,面带喜色:“大姐儿!来领汤药的百姓突然增多了许多!人人都夸你有先见之明,都夸你是广乐府最好的衙门主事!”
苏清扭头:“为何?”
“右码头那边传的消息,说广乐府沿途各县多多少少都有疫病,唯独咱们这是最安全的。”
“多亏您提前预防得好。”
苏清看向窃喜的王乡绅,当机立断:“武捕头,你带姓王的去王家运粮。”
“能运出多少是多少。”
“我去右码头,迎江南叶家收粮的人。”
6. 第 6 章
第6章
“外来人员暂时不能入城。”差役道,“要是把外面的疫病带过来,我们南江县百姓怎么办。”
“至少吃三日汤药,确定没有病症,方可下船。”
“不按规定的做?那就不要停靠,赶紧离开。”
南江县依江而建,故而修建了船运码头。
又因江水支流从县内穿过,从而在岔口分了左右两个码头。
左边码头多是小货商聚集,物件多而杂乱,很是热闹。
右边码头则较为沉默,都是大货船停靠,相对来说更有规矩,也更沉闷。
自从南江县被叛军占城后,基本没有商船再靠岸,不管左码头还是右码头,都显得十分冷清。
今日六月三十,右码头倒是多了三艘商船,载满沿途货物,在南江县岸边停靠。
一时间县城大小店铺老板都凑过来,看看有没有能买的货物。
南江县情况好了不少,大家都需要各类商品。
但跟疫病相比,那还是命重要。
苏主事都说了,让他们确定没有病症了再做买卖。
若不听话,广乐府其他各县就是例子!
听说那锦洮县因战后瘟疫死了上百人。
“这就是你说的迎接?”顾从斯颇有些震惊。
苏清却道:“来的也太快了,完全不给反应的时间。”
虽不给时间,你却争取了。
顾从斯跟叶家商船上的人有着同样的想法。
苏清给的理由合情合理。
叶家船员听说南江县并无疫病,难免多几分理解。
更别说,差役们发下来的汤药,确实是强身健体,预防疫病的。
吃人家嘴短,哪能说什么。
南江县百姓更不用讲,恨不得让他们再停几日,确定没有一丝病气再下船。
这些人敢直接下船,他们能直接把人扔回水里。
直到七月初四。
户司主事高高兴兴来报:“苏主事,那王家囤粮一万八千石,咱们搬来了一万五千。”
“已经妥帖存放各处,这是明细。”
苏清仔仔细细看了。
粮食多为小麦小米高粱各类豆子。
基本都是去年收的粮。
因顺昌国内乱,没能及时运出。
王乡绅王唤借着内乱,又收了不少,囤积了两万多石粮。
就算在南江县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透露一丝风声。
朝廷总兵带兵平乱,也没有拿出来。
为的是借机赚取高价。
百姓死不死,救他的士兵死不死。
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狗咬皮影子,没一点人味。”武捕头骂道。
苏清微微点头:“还是按照之前的做法,平价放到市面一部分,剩下的按照各家情况赈灾。”
“上户不给,中户少给,下户多给。”
“还有,四村二十乡的情况,也要摸清楚,尽快报上来,看看他们的损失。”
“衙门诸位辛苦了,先给大家发这个月的米粮,月俸等粮食卖出便给。”
太好了!
终于发俸米了!
连日来的辛苦一扫而空。
家人可以吃顿饱饭了!
衙门上下欢喜鼓舞。
经历最近种种。
不管是问王乡绅“借粮”,还是未雨绸缪防治疫病。
苏主事的本事,每一个不服的。
现在连俸禄都能发出了,衙门谁人不心服口服。
衙门高兴。
从码头出来的叶管家心情不怎么美妙。
江南一路过来。
收粮堪称顺利。
不管各地衙门有没有停摆,疫病严不严重,都不影响他们收粮的进度。
只有南江县不同。
偏偏他们在南江县寄存的粮食不算少。
不管是寄存在王唤家的一万六千石粮,还是这家要卖给他们的四千石,转转手便能赚的盆满钵满。
现在全都落空。
管家身边的叶大公子反而笑眯眯的:“走吧,去会会本地的女县官。”
叶家接到王唤的信,说了本地县令之女挟民要粮的事。
叶山鸣便加急步伐来南江县运粮。
没想到人家另有手腕。
衙门书房,苏清刚看完安葬敌我士兵的事宜,田县丞安排的事无巨细,她很是放心。
刚放下文书,就听云喜来报:“大姐儿,叶家大少爷来了!”
“他说要状告王唤王乡绅,只因寄存在王家的粮食不见了,让王唤赔钱!”
田县丞跟顾从斯都看过来。
办差时的田县丞已经没了酒气,把身心都投入到差事里,气色反而好些。
苏清挑眉,这是告王乡绅吗,这分明是告她。
苏清让三人不用慌张:“请叶公子外厅一见。”
该来的总会来。
跟着叶家大公子一起来的,还有“被告”王唤王乡绅。
王乡绅眼神堪称恶毒,又不乏带了窃喜。
叶家来的是叶家大少爷叶山鸣,他从小跟着祖父做买卖,今年不过二十二已然是半个当家人。
苏清必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今年不到十六的苏清看着十分清瘦,又因连日劳累,难免多了疲惫。
唯有眼睛炯炯有神,让人忍不住多看。
叶山鸣开口,颇有些调笑的意思:“小民是否该行见长官之礼?”
苏清指了指顾从斯:“这是位秀才,可以行见秀才的礼。”
叶山鸣还真故作庄重的行了个礼,显得尤为滑稽,对苏清这里反而一如寻常。
众人坐定,聊的自然是粮食的事。
不管王唤在那如何声嘶力竭,说那是他辛辛苦苦攒的粮食,是他多年的积累。
又说自己家业不易,官府不该这般欺压。
苏清表情淡定,等他终于喘口气,她开口道:“我可以把粮给你。”
王唤一愣。
“用你家田地来换。”
“外面的小米为十五文一斤,上等土地一两一亩,我跟你换。”
小米正常价格,差不多是二到四文一斤。
上等土地最少也要三两一亩。
苏清提出的这个方法,就是高价卖粮,低价收地。
这些所谓的家业,就是用这高卖低收的法子。
他们所谓的经营,万变不离其宗。
以信息差跟蛮横财力暴力,让人不得不贱卖田地,高价买粮。
若无苏清及时整顿南江县。
王乡绅王唤早就用这招,继续扩张自己的土地。
如今被反问,他直接闭嘴。
谁都知道这买卖不划算。
“事情不能这么说。”叶山鸣故意笑道,“女县官好威风,我等小民都怕了。”
苏清还以笑脸,眼里带着溢出来的笑意:“哪里是什么女县官,只是替父亲办差,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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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孝道罢了。”
“我父亲他一心为民,死在任上,临终心愿便是照顾好南江县百姓。”
“无论旁人如何说,作为女儿,必要竭尽全力完成父亲心情。”
“此乃本朝太祖所提之孝道为重。”
承认自己是女县官,朝廷肯定要治罪。
但要说为全孝道,便是朝中的酸儒过来,都要赞一句好子女。
“巧舌如簧。”叶山鸣盯着苏清的嘴看了会,见她并无一般女子的羞涩,反而是身边顾秀才立刻挡在身前。
苏清拨开顾从斯,直直看过去,并不惧对方的眼神:“秋收之后再来,到时候粮食如数奉还。”
叶山鸣收回目光,知道苏清不是好惹的,怪不得王唤没用。
但秋收之后的粮价跟如今的粮价,堪称天差地别。
“南江县借船运而繁荣,如此不守诚信,以后谁家的船敢靠岸。”
“苏主事要为长远打算。”叶山鸣就事论事,“此事传开,难免影响以后的营生。”
“那些粮我家已经买下,还预付了税钱,即便不会如数奉还,也要多少还一些。”
见叶家人威逼利诱地讨价还价,苏清直接制止:“长远?什么时候算长远?半个月,一个月,半年,还是三年五载?”
“叶家以信誉相要挟能持续多久。”
“南江县百姓的寿命又有多久。”
“到底哪一个是长远。”
“哪一个更重要。”
把粮食给你们是一时之利。
还是救了百姓是一时之利?
以叶山鸣的口才,此时都哑言。
所谓的长远,是从商业利益来看,还是从百姓的命来看。
显得他狭隘了。
苏清一对二,不落下风,不免有些高兴,靠着椅背笑:“别提那些事了。”
“叶大公子,我这有个买卖,要不要做。”
苏清说的轻巧。
一两万石,二百多万斤粮食,随随便便就不再提了?
叶山鸣几乎被气笑,忍不住嘲讽:“什么买卖,这般重要。”
苏清看了眼王唤,让他退下。
叶山鸣也挥挥手,让他赶紧滚,倒要看看,苏清做什么买卖。
“南江县想做药材种植。”苏清道,“需要大量药材种子,以及药材渠道。”
不等叶山鸣说话,苏清指了指江对岸:“那边还在打仗,没个三年五载,停不下来。”
处在江对岸,已然平安的南江县,是最好的后勤处。
倘若这里把药材种成了,军中后勤采购,想必绕不开此地。
打仗,怎么可能不缺药。
跟军中打好关系,这可比那些粮食更重要,更长远。
若真能促成,粮食确实可以放一边。
苏清竟是个真正的谈判高手。
叶山鸣坐直身体,目光再无轻佻。
他身后的管家同样正视苏清。
“好买卖,我投了,我入股。”叶山鸣直接道。
苏清再次拒绝:“没有这种事,让你家垄断,本地百姓日子还过不过了。”
苏清说的极为直白:“我是想让你采购药材种子,做其中运输的银子。”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只是其中利润之大,想必你也清楚。”
“再者,若无药材买卖,只怕南江县还不起叶家那么多粮啊。”
别管她是不是耍无赖,就问这一招有没有用吧!
7. 第 7 章
第7章
离开南江县的叶山鸣饶有兴味看着衙门方向。
粮食未收到,还被派了活。
一分钱定金也没有,就要帮南江县采买药材种子。
苏清也不客气,直接拉了个长清单。
皆是止血化瘀的药。
等把这些药材种成了,南江县百姓的苦日子才能缓解些。
商船渐渐离岸。
带来的货物给南江县填充了活力。
南江县县城,逐步恢复日常生活。
唯一有苦难言的,大约就是王乡绅王唤。
但他做了什么,县里人人都明白,最近已经不敢上街了。
指望借叶家的刀杀人,也全然落空好。
只得在心里暗恨,却也没有办法。
七月初九,苏清拿到下面四乡二十村的情况。
除了久避山里的村落,其他各村多少都闹粮荒。
还有不少农户的儿郎被叛军强征入伍,至今下落不明。
顺昌国共有二十六个州府,下面以乡,里,村,划分。
各地情况略有不同。
广乐府南昌县这里,分东西南北四个乡,一乡有五个村,以各村推举,以及官府任命的乡长为首。
自六月初七结束战乱。
到现在七月初九,乡长等人也派人送信过来。
不过知道如今衙门主事是个女子,便不再联络,直等苏清再派人过去。
衙门差役有三件事要吩咐。
一,统计各村受灾情况,家里人口财物损失,各家情况再次统计上报。
二,有无借机敛财的,倘若趁着兵乱低价收购土地,并无上报官府者,统统不作数,必须官府查验过买卖公平,再来官府签契凭。
三,被叛军强征,又或者自愿投军的男丁家人,必须说明情况,官府会在七月二十左右,报给前线,方便寻找亲人下落。
说白了,重新清查人口户口,既能加强治安,又能了解本地情况。
还有借着乱子敛财的大户,都要把银钱土地吐回去。
最后也是许多人家焦急的,联系在前线的士兵。
四个乡长观望到现在,多半知道苏清虽是女子,能力却不俗。
加上人人都知道,苏清已经问江南粮商借了几百万斤的粮,既抑制了本地粮价,还能腾出手赈灾。
这般情形下,还是愿意做事的。
武捕头为此事来回奔波。
这并非他的职责,一定要说,反而是苏清逃跑的典吏三叔的差事。
但他恨不得明日就把士兵情况统计清楚。
只有这样,才能一齐报给军中,好早日知道两个儿子的下落。
他跑得勤,催得紧,竟然在七月十五就把全县士兵情况统计好了。
苏清还在看各村受灾情况。
跟顾从斯,田县丞一起分配赈灾粮食,统计全县房屋被烧毁情况,以及派大夫去各村消毒赠药。
武捕头虽知苏清身上事情多,却忍不住打断:“苏主事,四个乡共有两千七百多男丁被叛军逼着入伍,上到五十六,下到十四五的都有。”
“还有三百多儿郎自愿投军。”
“现在都不知下落。”
苏清放下账簿,再去看武捕头手里的册子。
四乡各有贫富,之前总人口有十六万,如今只剩十四万多。
其中越是富裕的地方,人口和房屋流失最为严重,粮食被抢的也更多。
唯有最穷的西乡躲过一劫。
各种统计交叉来看,苏清对下面情况大致有了了解。
“兵房主事亡故,现在是副手掌管,我已经让他以南江县军政之名联系江对岸的驻军。”苏清道,“把这份人员名单抄录一份递过去,军中自会有消息。”
不止后方的家人期盼知道军中儿郎们的消息。
士兵们同样盼着家中亲人情况。
先知道家人在惦念,再由军中统一寄信回来,比一个一个找,要快的多。
“对了,还有此地阵亡士兵掩埋名册,同样递过去。”
武捕头连连点头:“我立刻去办。”
看着武捕头离开,田县丞欲言又止。
苏清也有些头疼。
顾从斯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害怕。”苏清继续翻之前的账簿。
顾从斯不解,还有苏清怕的?
“怕这一联系上了,前面问咱们要粮。”
以前互不打扰,大家没什么联系。
现在有了关联,难免问他们要粮要补给。、
不是不能给。
但她想给的是药材啊。
药材种子都没来呢。
跟军中的接洽,出乎意料地顺利。
似乎是给阵亡士兵买棺材掩埋的事,让前线将军十分感激。
南江县士兵名单,已经发到各路参将手中,会有专门的人联系士兵,倒时候会寄信回来。
但凡正规军中,都会有专门的后勤部门来做此事。
故而名单能送过去,便不会食言。
武捕头长长舒口气。
武娘子还专门备了果子送到梅娘手中,特意谢了苏主事从中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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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梅娘又送了回礼过去,自不必说。
苏清这里终于能歇口气。
她给衙门诸人补发了两个月俸禄后,便回到后宅睡了五六个时辰。
起床时,梅娘热好了果子,让女儿先垫一垫。
苏清吃了两口,又看到桌子上另一匣子糕点:“这又是谁送的。”
梅娘犹豫片刻:“顾秀才拿来的,说码头又来了商船,带了时兴的点心。”
提起这个,梅娘想到相公生前的打算。
虽说战乱一来,一切都有了变数,以后如何谁都不知。
但还是同女儿讲清楚的好。
“什么?!”苏清震惊。
怪不得她刚来那会,跟顾从斯独处,顾教谕那么不高兴。
原来她爹走之前,跟顾家有意结亲。
顾教谕那会同样有想法。
但苏县令离世,此事自不再提。
苏清震惊片刻,干脆道:“都过去了,只当不知道好了。”
苏清拍拍乐呵呵吃糕点苏澄脑袋,继续去前头办差。
要找个机会去乡下看一看。
看不到情况,心里总不踏实。
还要找人把官田整理出来,到时候药材种子运来,便能立即种植。
根据药材品种不同,种植地方也有差别。
尤其是墨旱莲等止血药,在水边沟边存活率才高。
苏清心里有盘算,看到顾从斯一如往常。
说到要去乡下看看时,苏清转而道:“我同田县丞一起。”
田县丞今年四十九,是苏县令老友,苏清私下也喊一句田伯伯的,一起去更方便。
顾从斯一顿,微微点头。
以前事情多而杂,大家都不说什么。
这几日闲了些,顾教谕多有吩咐。
去乡下之前,又收到府城那边的情况。
怪不得府衙一直没联系他们下面,原来广乐府先知府卸任后,一直没人顶上这个缺,那边是个群龙无首的状态。
苏清并未再讲。
只是觉得,朝廷情况或许比她想象中要遭的多。
“走吧,先去西乡跟北乡看看。”
顾从斯看向苏清背影,回到县学没读进去书。
直到七月二十五,右码头传来叶家商船的消息。
“药材种子到了!”
顾从斯立刻牵了马匹:“我去报给苏清。”
“她一直挂念。”
果然,西北两乡已经查看完毕的苏清听到消息,恨不得第一时间回县里。
药材种子!
她立刻去种!
8. 第 8 章
第8章
“西北两乡情况怎么样。”顾从斯主动问道。
提起这个,苏清稍稍摇头。
西乡跟北乡距离江边最近,被叛军祸害的也最厉害。
那叛军首领见南江县守不住,便纵容手底下士兵肆意烧杀抢夺,以此作为士兵追随的奖励。
临走之前,不仅烧毁两乡无数房屋,还把地里庄稼一把火烧了。
不少村民为了抢救田地,被活活烧死。
这些事已经在乡长文书上看过一遍,但亲眼目睹,只会更加叹息。
苏清手里虽有不少粮食。
却也解决不了那么多人的困境。
不说旁的。
叶家送来的药材种子,只等着他们结账。
要是再有一个王乡绅就好了。
说不定能填一填亏空?
可惜了。
叛军走过,任谁都要穷上几分,没有那么好的事。
顾从斯认真听着,多是苏清在讲。
终于回到县里。
苏清直接去了右码头。
工房主事见苏清来了,抱怨道:“苏主事,船工们都喊着码头淤泥太多,不好靠岸,让我们赶紧清一清淤泥。否则都要涨价。”
江边码头容易冲积淤泥。
一般两三年清一次。
今年春天本应组织清理,发生什么大家都明白,所以耽搁了。
苏清道:“迟了半年,就不能停靠了?”
“告诉他们,爱停不停。”
工房主事知道苏主事不听人胁迫,但又怕那船真的走了,只好前去协商。
苏清笑,她确实故意这样讲。
总不能事事让她周旋吧。
折腾到傍晚,叶家船只才愿意靠岸。
想来多跟衙门挪用他们粮食有关。
这次押船的,正是叶大少爷叶山鸣身边的叶管家,对苏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在南江县收粮不成,大少爷被家主责问,皆因苏清。
叶山鸣不在,他说话最顶事,必要为难几分。
苏清只当不知道,拆开物资清单来看。
谁料清单里掉出一张浅色信纸,上面写道:“女县官列的清单太长,先送十二种,剩下的年前送到,记得付定金。粮食卖了不少,应该够付。其他种种,叶某铭记于心。”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信,只是简短几句话,偏偏称呼还很正式,两者对比显得更为轻佻。
顾从斯眉头紧皱:“轻浮狂浪。”
好人家谁用这样的纸写信。
苏清只略略看了,随手递给刘小妹,专心查看种子货单,没留神纸条被顾从斯接过,回去便烧了个干净。
其中重点标注的五个种子都在,苏清松口气。
这茜草、墨旱莲、地榆、紫珠、地锦,都是八九月能种,十二月中旬前能收获的。
尤其是紫珠草,每家药行必备,种出来就不愁没销路。
苏清让赶来户房主事一一清点药材,再让田县丞拟文,发公文到县城,各乡。
鼓励有余力,或者庄稼被毁的农户,签订契约,种植药材。
衙门将种子赊给农户,并教他们草药种植方法。
这期间会时时查看,若有故意不种,懒惰糊涂的,都会被差役鞭打。
种成之后,衙门再统一以市价进行回购,倘若有高出市价的货商,他们可以自行买卖。
总之怎么看,都是不愧的差事。
还能在年前赚钱银子。
此时,苏县令以前的好声誉,加上苏清最近以来的行事风格。
南江县十几万百姓,多都踊跃报名。
等各乡领了种子后,剩下的药材种子,衙门则雇佃农在官田种植。
叶管家在南江县停留不过五日,只觉得那女子行事利落,眨眼间便把事情安排妥当,更加看不惯她。
苏清早把这些事抛到脑后,组织人手种药材之外,还要通过记忆,把这些药材特性写下来,便于种植培育。
等抽出时间,让武捕头雇佣民夫给码头清淤。
左右码头都要把淤泥挑出来,方便商船出入。
叶管家的船只刚离岸,事情便在做了。
瞪得叶管家眼睛凸起,半日说不出话,气的像个癞蛤蟆。
叶管家低声对身边人说了什么。
不多时,商船上放下一艘小船。
上面仅有一位船夫,还有一家三口,三口人衣着破烂,频频看向南江县,恨不得早日上岸。
等这些事差不多了了,苏清看着账簿呲牙,太花钱了!
样样事都要花钱,还是再砍几处开支的好。
衙门也不招人了,再招人发不起俸禄。
武捕头颇有些为难。
他已经身兼数职了,还不招人。
按理说那码头清淤的事,除了工房主事去做之外,还是典吏的差事,他都在做啊。
南江县毕竟不算小,以前衙门百十来号人呢。
现在仅有六十九,就不招了吗!
别说武捕头的。
各房主事,文书,皆大吐苦水。
他们真的需要人手!
真的不够用啊!
就连顾教谕都插嘴,现在局势平稳,县学能不能重新招夫子。
招什么招!
没钱!
苏清一口回绝:“没钱。”
“那些粮食不仅要撑到秋收,还要应对不时之需。”
“不行,绝对不行。”
“苏主事,就给我们招两个会写字的吧。”
“一个也行。”
“一个也没有。”
衙门吵吵嚷嚷,刘小妹坐小板凳上瞧热闹。
说是吵闹,其实都是闲的拌嘴。
好不容易度过劫难,眼看着还有药材这项有前途的营生。
难免闲心上来,拌拌嘴逗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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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
苏清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我就是抠门主事。
众人哈哈大笑。
笑谈间,门口差役带进来三个熟悉的身影。
尤其是打头那个,衙门众人谁不认识。
南江县典吏。
苏县令的亲弟弟,苏典吏。
占城初期,他们一家三口携金银细软逃跑。
如今竟回来了。
苏典吏快步上前,指着苏清道:“你!你还知不知礼法!”
“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苏清笑,坐在高位上并不动弹:“我当是谁,原来是逃兵。”
苏典吏恼羞成怒。
他可是苏清三叔!竟然敢这么目无长辈。
他环视一圈,想找最知礼的顾教谕帮腔,顾教谕却错开眼,根本不看他。
这是怎么了。
个个都听黄毛丫头的?!
他还不信了!
“田县丞!你也听我这个侄女的?她书都没几句,还让她做主事?”
“顾教谕,你平日读的圣贤书都到哪去了?”
“武捕头,你最讲男子气概,如今呢。”
苏典吏激动万分,他在沿江其中一地,正好碰到回江南的叶家大少爷。
这才得知自己侄女竟当了南江县主事,还有百万粮食。
如此要职,岂能让一个女子担任!
幸好叶家商船再次路过,自己死皮赖脸跟着回了此地。
场上众人不再发笑,明显略有沉思。
要说之前事情紧急,大家没有过多想法。
现在衙门已然变得安稳,有些事好像确实不对。
苏清嘴角冷然,扫一眼就知道这些人的想法。
事情紧急的时候,有些事可以不按“礼”。
现在不紧急了,便又要重回尊尊卑卑。
果然,人吃饱饭之前,只有吃饭一个问题。
衙门气氛冷下来。
等众人散了,顾从斯还有话说,却被顾教谕赶紧拉走。
之前兵荒马乱的。
让苏清坐上这个位置。
现在一切都好了,她其实应该退位让贤的。
毕竟她既无功名,也无恩典,更是个女子。
不合适的。
县里贤达耆老本就想说这事。
下面四个乡长,还有乡绅等人也这个意思。
苏典吏的回来,直接激化问题。
毕竟他是苏县令亲弟弟,还是本县典吏。
若田县丞不想接替苏县令,就该他来的。
苏清听到云喜报过来的消息,冷笑道:“好啊,摘果子来了。”
把她弄下去。
很多人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想来这里面就有王乡绅出力,还有早就不服她的乡里大户。
让她“退位让贤”。
还想让她“功成身退”。
绝不可能。
9. 第 9 章
第9章
苏清往内宅方向走。
刘小妹跟她时间虽久,但年纪小,还是个迷迷瞪瞪的性子。
倒是云喜十分忧虑,开口道:“大姐儿,你三叔一家已经在收拾住处了,他肯定会笼络左右,到时候你怎么办。”
走到内宅客厅,只听苏三婶缠着做鞋的梅娘。
“你家大姐儿年纪不小了,这般抛头露面的,终归不好,以后哪个男子敢娶。”
“省得让人看轻了。”
“再说,以后朝廷知罪怎么办?”
苏清止住脚步,梅娘道:“这些不用同我说,要我讲,我女儿皇后都做得,何况衙门主事。”
说罢梅娘正色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嚼我女儿的舌根,就不留饭了,请便吧。”
梅娘一向好脾气,少有这般表情严肃的时候。
十四岁从小没有爹娘的云喜极为艳羡,他道:“倘若有爹娘帮我讲话,这心里不知多舒坦。”
苏清走进去,跟苏三婶撞了个对脸。
“清儿去吃饭吧,娘今天炖了鸡汤。”梅娘喊上云喜一起,只留苏三婶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回到住处。
苏三叔上来给苏三婶一巴掌:“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本就骨瘦如柴的苏三婶捂着脸:“梅娘虽软弱,却极护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说倒罢,说完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他们家儿子在旁边蜷缩起来,根本不敢吭声。
这苏三叔脾气本就不好。
以前在衙门跟着二哥苏县令做事,还有个规矩。
逃出去之后,性格愈发乖张。
等他们金银细软被抢的抢,偷的偷,苏三叔便狠打三婶,以此撒气。
挨了顿打,苏三婶又去做饭,嘴里暗骂苏清不讲规矩,竟然自己当主事。
还骂梅娘也是个不知礼的,都成寡妇了,还不关门闭户,竟然支持女儿当家做主。
没一会,苏三婶儿子偷溜进来帮忙烧火,母子两个双双垂泪。
接下来几天里,衙门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苏典吏重新穿上官服,大有当家作主的意思。
恰逢田县丞去南乡跟东乡巡查,整个衙门就数苏典吏官最大。
不过即便田县丞回来,多半也不会说什么。
他家人全无,已经把全部精力放在办差上,其他一概不管。
“衙门既然有粮有钱,为何不补发签下的四个月俸禄?大家都是办差的,没有饭吃,谁有力气做事。”
“你们也算个男人,听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的话?”
“没有她,南江县就不过了?”
从六月初七。
到如今八月初四,差不多两个月时间。
里面发生的事情太多。
多数人没精力去想这件事。
现在被苏典吏提起,不少人浑身不自在。
尤其一心想着补发俸禄的差役文书,难免有其他想法。
再听苏典吏一口一个哪哪缺主事,你可以补上,再者等药材收获了,大家都发奖金。
两者对比,自然有人倾向苏典吏。
毕竟典吏虽不入流,却是正经朝廷官员。
苏清的位置反而岌岌可危。
虽说她做的不错,比一般男子都强些。
但等朝廷发现此事,她必然要下台的。
怎么看,都是苏典吏这边前途更好。
“广乐府也就是没有知府,还不知道苏清这个女子做了主事。”
“等知晓此事,肯定会把她赶下去的。”
“或者有好事之人,一纸诉状递到府衙,苏清还能留下?怕不是一家三口都要搬出衙门。”
苏清静静听着这话,本打算出来,只见顾从斯气势冲冲过来,开口道:“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
“之前南江县何等艰难,要不是苏主事借来粮食,又跟江南粮商达成协议,衙门上下谁能吃饱饭?!”
“不是苏主事,本地粮价会如此平稳?外面肆虐的瘟疫会放过南江县?”
药材刚种上,便打量分这份利益。
不看看是谁的主意,谁去做的。
顾从斯话未说完,苏三叔直接道:“你肯定帮着苏清说话啊,我二哥那会还想你俩结亲呢,从你嘴里,自然只有夸的。”
此言一出,仿佛顾从斯方才对苏清的夸赞并不公正,皆是私情。
顾从斯被说得哑口无言。
想要解释婚事并未成,却又知多说多错,反而连累苏清。
只是这话传开,便止不住了。
苏清想了想扭头离开,此时再出现反而不好,只是给武捕头递了封文书,让他催催之前未完的差事。
武捕头走之前还宽慰苏清几句。
但他也觉得说的话太单薄,毕竟谁都知道。
苏典吏只要把事情捅到府衙,苏清大概率要搬出衙门,即使让她帮忙,也绝对不会让她做主事。
女子做衙门主事。
别说见过,很多人听都没听说。
苏清对此倒是不意外。
她之前趁乱夺权,接了个烫手山芋。
现在烫手山芋被精心烹饪,自然有人要来吃一口。
吃就算了,还要连锅端。
武捕头一走,衙门里的谣言更止不住。
有的担心苏清离开,衙门做不成事。
有的巴结苏典吏,想在未来分杯羹。
顾家,顾教谕跟顾娘子围着顾从斯。
“这是何必?都说了不要跟苏清扯上关系,她爹没了,她一个女子也掌不了衙门太长时间,迟早要退的。”
“明年是大比之年,以你的文采,大概率能中举,若有这般传言,与你不利。”顾教谕又道,“可惜苏清不是个男子,她若是男子大家也没别的话说。”
顾娘子推着顾教谕,不让他再指责儿子,反而道:“都是苏清那小丫头的错,她要是安分守己,也不会牵扯到儿子。”
“以前她就对儿子倾心,如今连日相处,肯定更喜欢。”
“咱们可要躲远点,别给她机会,误将此事促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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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从斯向来极孝顺,对爹娘之话恭敬有礼,此刻却皱眉道:“旁人乱说,爹娘也该明白,苏家不是这种人。”
再者,倘若真成了,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顾从斯直接站起来,耳朵红透了,咬牙道:“我去温书。”
苏三叔回衙门三四日。
县城上下都知道,苏清身为女子,迟早要辞了主事的差事。
多数人虽不舍,却也知道朝廷规矩如此,多半默认了。
“她要是个男子就好了。”
“可惜,女子做衙门主事于理不合。”
“苏清还不到十六,以后必要婚配,哪个敢要她?”
“不是说她跟顾秀才有意结亲?”
“瞎传的,顾家看不上。”
苏三叔从王乡绅家吃酒出来,骑着顺来的驴,得意洋洋从街上走过。
赶走苏清,只是时间问题。
到时候,他就是这南江县的主事!
把持衙门,包揽诉讼,再也不过苦哈哈的日子。
想到库房里的钱粮,苏三叔已经在算计怎么花了。
“让开!让开!”
“江对岸来了一队兵马!”
“快!让开!”
几个报信的守备军打马而过,苏三叔躲闪不及,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更让他惊惧交加的是,对岸来了兵马!
叛军?!
难道是叛军来了?!
苏三叔又有逃走的心思,却想到衙门库房的钱粮。
走之前也要带点银子啊!
他跌跌撞撞牵驴跑回衙门,正好撞见士兵抬着断了手臂的伤兵过来。
血肉模糊的残肢,把苏三叔吓得跌倒在地。
士兵嫌他碍事,却见他的官服,开口道:“你是衙门主事?”
苏三叔被战事吓破胆,赶紧摆手:“我不是,我不是主事,有事去找苏清!”
苏清是谁?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少女,身穿利落衣服,身上戴着孝,开口道:“我是衙门主事,可是北江县守备军?”
“没错,北江战事紧急,这就拜托你了。”士兵虽有迟疑,却还是按照上司吩咐办事。
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
多半是北江的军情格外紧急。
这群人离开,留下一百多伤势极重的士兵,其惨状不忍直视,刀枪毒药各色伤口皆有。
有人甚至少了半个身子,也被拉过来。
苏清面不改色,吩咐差役众人抬着伤兵去隔壁白家医馆。
等他们离开,衙门门口留下一大摊血迹,可见伤势严重。
路过苏三叔时,众人表情不一,却都听到他那句:“我不是主事!有事找苏清!”
遇事便躲,有好事才上。
这般行径,谁敢跟着他做事。
南江县的苏主事,只有苏清一人!
唯有遇到事了,才知谁是主心骨啊。
对了,江对岸怎么又打起来了。
还把伤兵送到他们南江县了?
10. 第 10 章
第10章
武捕头若有所思。
难道跟他送到北江县的信有关。
事实确实如此。
苏清哪能看着苏三叔夺权,正如顾从斯所讲,这是她辛辛苦苦撑起的南江县,岂能拱手让人。
而她也没做什么。
不过是送了封信,到对岸守备军手中,询问本县投军士兵的情况。
再把本地种植伤药的事说一声。
北江县守备军听此,忙不迭的送来伤员,虽突然却不意外。
前线战事持续一两个月,后勤必然紧张。
但凡周围各县表露出帮忙的意思,他们不会客气。
苏清一边安顿伤员,一边拆开北江县守备军送来的文书。
文书详细记录了南江县二百多投军士兵的情况,又说明被叛军抓壮丁二千多人的情况。
最后是守备军将军亲笔书信。
大意为,请南江县苏清苏主事帮忙照顾伤员。
他会向总兵禀告此事,再派掌管后勤军务的内臣查看伤药种植情况。
说白了。
想跟军中做买卖。
只凭一张嘴定然不行。
要么托关系,跟总督监军搭上线。
要么出人力,给前线做帮手。
思来想去,帮忙照顾伤员,是最好的选择。
苏清本打算等伤药种的差不多了,再跟军中联系。
现在提前半个月一个月的,也不是什么事。
苏清收起信件,将本县士兵情况,递给一直牵挂两个儿子的武捕头。
武捕头狂喜不提,其他各家更不用讲。
自战事起,家家都提心吊胆。
等战事平了,这些被抓去当叛军,又或者主动投军的民户,更是牵肠挂肚。
尤其那些被抓去当叛军的,谁人不害怕。
幸好衙门主事知道情况,专门做了统计。
有了那份名单,若是被朝廷军俘虏了,又或者自己跑回来的,都不会追究责任。
主动投军的更不用讲,不仅履历上添了一笔,而且还能跟家里有联络。
过来送消息的士兵还道:“我们都知道你们南江县,你们给阵亡士兵买棺材修坟墓,我们这些当兵的,能活着回家最好,不能回去的,也希望自己有个埋骨地。”
这也是北江县守备将军,愿意把伤兵送过来的原因。
弄明白这些事。
众人看向苏清的眼神变得格外不同。
前段时间大家忙忙碌碌,看似做了不少没必要的事。
实际上,全在苏主事掌握之中。
她不仅收拾好之前的烂摊子。
还给南江县规划了更好的未来,甚至跟军中都打好关系。
这份能力,谁比得上?
至于那苏三叔,典吏衙冷冷清清,再无人靠近。
不遇事就罢了。
遇到事,便明白谁最靠谱。
战事还未平呢,就想着吃老本了。
这不是太平盛世的时候。
真不能只看眼下。
苏三叔冷静下来,再想勾结左右,已经没人再理他。
任他怎么画饼,多数人还是心里有数的。
南江县这种情况。
唯有苏清做主事,才能让大家过上相对安稳的日子。
旁的不说,江对岸的守备军都说苏清是主事。
你算什么啊!
不过是苏清主事的下属而已!
都不用人家出手,自己就完蛋了!
再说了,这里如此多的伤员。
要怎么处置。
所有人都看向苏主事,俨然把她当主心骨。
白家医馆的白大夫欲哭无泪。
他哪会治外伤,他没这个能力啊。
都说术业有专攻。
他不善治外伤,大家都知道的。
要说白家三代行医,医术最好的是他爹。
但他爹身体本来就不好,叛军入城时,吓得他病体更弱,没过多久就咽气了。
当时苏县令还在,慌乱之中,还帮忙找人打了副棺材给白家,让白老爹得以安葬。
此事白家夫妇一直记在心上,平日里来往颇多,苏清当时吃的药,他家分文不收。
交情再好,他不会还是不会啊。
苏清自然是知道的。
她刚穿越那会,就发现白大夫治外伤水平一般。
所以她早就默下外伤治疗方法。
外伤也分很多种。
首先是战地救护的一般原则以及方法,还有战地救护的四项技术。
这些都是前世战争年代的方法总结。
放到现在,显得极为合适。
再有就是伤科的分类。
骨折,脱位,软组织损伤,这些伤势相对较轻。
能送到后方治疗的,多半为金伤正骨科,为黑红伤,也就是外伤,刀伤等等。
甚至还有烧伤跟烫伤,这都是战场上常见病。
再有细菌病,皮肤病等等。
苏清把能记起来的都写到纸上,以后再加以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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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包扎过程和急救方法她最为熟悉。
以前跟着姥姥各乡跑,可不是白跑的。
这些早就融入她的血肉里,给士兵清创的时候,看得身边人目瞪口呆。
尤其是那堪称惨烈的伤口,腐肉都在里面,烂成一团散发恶臭。
苏清却能面不改色,让伤兵咬着麻沸散,自己拿着锋利的小刀一点点清掉腐肉,嘴里还能道:“清了烂疮才能长新肉,我还没动手呢,别喊。”
没动手吗?!
你手很稳啊!
苏清不让伤兵看她动作,嘴里还道:“真没动手,你还是不是当兵的。”
那士兵听此,果然不大喊了。
顾从斯捂住刘小妹的眼睛,不让小孩看。
谁料那小孩一点都不怕,挣扎着凑过去,满脸都是对苏清姐姐的崇拜。
“叛军的刀上应该有毒,一会用新石灰,大黄片炒成桃花色,再把大黄剔除,厚厚地敷在伤口上。”苏清继续道,“包扎的时候不要太紧,容易血液不通。”
苏清既包扎伤口,也教白家如何医治。
不仅白家夫妇懂医术,他家还有两女三男,最大的十二,最小八岁,再有三个十七八的药童,耳濡目染都会一些。
故而他们上手极快,就连八岁的小姑娘都会裁剪纱布,给器材消毒。
白大夫擦擦头上的汗,眼睛却发亮。
他怎会不知,自家又多了个保命的手段,当下对苏清千恩万谢,对士兵在此休养,也无半句怨言。
整个白家医馆,烧热水,治伤口,熬汤药,一日的时间,送来的一百多伤兵便安然入睡。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安心过了,必要好好睡一觉,赶紧把伤病养好。
消息传到北江县守备营中。
苦苦支撑的将士们终于得到一个好消息,不少士兵喜极而泣。
“好啊,就算死了,也有苏主事帮忙埋尸。”
“若是侥幸能活,他们会帮忙安置。”
有这样的希冀,难免再生出几分力气,必要跟叛军决一死战。
守备将军再把消息送到前线总兵手中。
总兵细细看了南江县所做之事,确认无误后道:“军中正缺伤药,南江县种了多少,军中都能买下。”
此刻的苏清正倒头大睡。
照顾一百多伤员,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做了个美梦,那没见过的总兵大手一挥,直接预定下她所有药材!
整个南江县的百姓有吃有喝!
他们再也不用靠借粮过日子了!
11. 第 11 章
第11章
永晟元年,八月十五。
南江县衙门上下,排队领今年的中秋节礼。
跟往年比,肯定不大好,但跟江对面比,却是不错的。
苏三叔还在嘟嘟囔囔,说苏清抠门。
只是已经无人在意。
“女生果然外向,她把粮食省下来,都给了伤兵!合适吗?!”
“苏三叔少说几句吧,没有朝廷官兵,南江县还被叛军占着呢。”
“你赶紧让开,这又没你的份。”
苏三叔一家眼巴巴地看着,发节礼的名单上却没有他的名字。
任凭他怎么闹,该没有还是没有。
眼看各家有孩子的,都能分两块月饼,他只能空着手回去。
苏清其实也在叹气。
眼看粮食一日日耗尽,她也愁啊。
“第三批伤员了。”苏清道,“慈幼堂勉强还够安置。”
白家医馆人满为患。
开放慈幼堂之后,这加起来一千多人的三批伤员才够安置。
顾从斯道:“右码头还有几处废弃宅子,可以收拾出来,而且距离江边很近,方便照料。”
苏清道:“这样一来,人手不够了,再招些妇人老幼,学一学如何护理伤患。”
两人商量片刻,苏清心里忍不住吐槽朝廷总兵。
自己安置好第一批伤员后,军中就派人来看南江县种下的药材。
之后也不客气,一批批伤兵送过来。
她已经是个能吃能拿的,那总兵更如此。
不过苏清明白,前线打仗,把伤员送过来,也是不得已为之。
“对了,在左右码头都预留出船舶位置,不然江那边运伤兵过来,不能立刻停靠。”苏清说着,又翻了翻最近往来的船只。
南江县是广乐府少见恢复秩序的地方,故而各地船只都会在他们左右码头停靠。
这部分税收,倒是能填补一些进项。
“武捕头,再派人加强巡逻,尽量不要有冲突,让来往商船习惯在本地停靠。”
武捕头立刻称是,他今日接到两个儿子的信件,正是高兴的时候。
武家两个儿子虽受了伤,却并不要紧,还屡立战功,算是喜事。
苏清听了,从白家医馆拿了几瓶伤药,让武捕头送过去。
等衙门众人领完节礼,苏清道:“今日中秋,除了当值的,其余人回去过节吧。”
大过节的,不让大家回家,实在不合适。
就连苏清都把各项文书收拢起来,准备回后宅休息半日。
苏清让刘小妹喊上云喜,自己却被顾从斯叫住。
说起来,就算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两人也极少单独相处。
顾从斯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几本书:“苏澄弟弟不是要启蒙吗,这是《三、百、千、千》,正好拿去读。”
苏清弟弟苏澄今年四岁,一般来说男单女双,翻过年他就要启蒙,之前也提过。
只是,三百千千是什么?
苏清直接问出来,顾从斯一顿,颇有些无奈:“你也读过的。”
只见这四本书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选。
这是本朝小孩都知道的,苏清却没听说过啊,仔细回忆下,才有些模糊概念。
顾从斯想了想道:“你也可以读一读,对写衙门公函有用。”
从苏清当主事起,衙门公文基本出自顾从斯手中,他偶尔不得空的时候,便是手底下文书持笔。
苏清:?
苏清觉得自己能看明白,就已经很厉害了!
此时提起这事,苏清下意识摇头:“只背这些蒙书不够用吧,是不是还要学四书五经。”
顾从斯笑:“岂止,四书五经为基础,还有各类经史,文选文集,大儒经注。”
顾从斯本想随便说两句,却见苏清眉头紧皱,难得说了几本诘屈聱牙的书。
“停,停,我不学。”苏清上辈子已经学够了啊!
“不是有你们吗,你们会写公函就可以了。”
顾从斯顿时停住,嘴角带笑:“嗯,我会就可以了。”
苏清接过几本书,谢了对方,往后宅走去:“明天见。”
“明天见。”
云喜已经在二堂跟大堂的角门等着了,只听他欢呼:“大姐儿,梅娘做什么好吃的呀。”
“猪油蛋饼,炸了酥肉,还有大骨汤。”
哇!
云喜高兴得不行。
此时白家医馆,慈幼堂,有着同样的饭食。
苏清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出去,就头疼的不行。
好在伤员们都喜欢吃,让她心里好受点。
过了中秋,南江县各地秋收陆陆续续开始。
虽说今年事情极多,田地被毁了不少,但生活稍稍安定后,能种庄稼的土地都被种上庄稼。
麦子,小米,高粱,各种豆类,铺满南江县田地。
四乡二十村报上田产收成,还有田地里药材的生长情况,气氛格外轻松。
南江县百姓终于熬过秋收。
衙门这边的赈灾粮陆陆续续暂停。
苏清捂住心口去看账册,开始算总账。
从借王乡绅家第一笔粮算起,一共三次,共计一万八千一十五石。
各色粮食数量不一,记录得清清楚楚。
算清楚欠款,再结算消耗。
各项支出算下来,扣掉施粥赠粮赠药,再加上买药材种子,以及照顾伤员。
衙门所剩银钱六百七十两,粮食两千一百九十石。
幸好当时抢的粮食多啊。
不对,幸好问叶家,王家借到粮了。
现在把秋粮税收加上。
衙门还是不算富裕,反正还不清“欠款”,毕竟其中一部分要送到府衙,南江县能留的税粮并不多。
苏清算盘珠拨的噼里啪啦,最后道:“先把欠王乡绅的三千零一十五石还给他家。”
“欠叶家的一万五千石,再等等。”
先把零头还了!
剩下的再说!
衙门把粮食还回去,是王乡绅没想到的。
但六月份的粮价跟如今八九月的粮价,能一样吗?
而且只还本金,没有利息,跟明抢没区别。
王乡绅忍不住多嘴:“叶家年底前要来收粮,肯定要催欠款的。”
谁都知道南江县衙门是缓口气,但那一万五千石粮食太多,他们肯定还不起。
此话便是故意恶心苏清。
在衙门的苏清听了,眼皮都不抬一下,
欠债的才是大爷,这道理都不懂。
账目算清楚,苏清只打算还五千石粮,剩下的一万石,则要等十二月药材收获。
出乎王乡绅意料,叶家那边竟极好说话,收了五千石粮后,还说剩下的粮不着急。
“怪哉,叶家什么时候这般好脾气。”
他之前跟这家做买卖的时候,对方不知多苛刻。
难道是女人出面,对方便心软了。
苏清可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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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自己有这般魅力,反而笑了下。
“另有图谋。”
管他呢,不催债就行!
外债放一放,按例送往府衙的也已经上路。
剩下的粮食银钱,苏清依旧抠门。
不这么抠门,真过不过下去的。
好在衙门上下都知道原因。
若不是苏主事这般精打细算,日子过不长久。
苏清心里暗喜,大家终于不问她要钱了,太好了!
“大姐儿。”顾教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还看了眼写文书的顾从斯,颇有些不好意思。
苏清此时心情好,笑着道:“顾教谕,你难得来衙门,怎么了?”
“大姐儿,如今已经九月初六,虽说还有些日子,但明年的事要议一议了。”
顾教谕说话千回百转,苏清只当他要讲明年衙门各部门预算的事。
苏清对此自有准备:“等腊月药材收获,到时候再看看。”
军中收购药材,是笔大买卖。
苏清就指望那笔银子还清衙门欠债,再多招些人手,给上下众人发点年终奖。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否则事情没成,反而惹祸。
顾教谕要说的,却是横跨两年的事。
“只是这事不能耽搁,十一月就要使银子。”顾教谕提到银钱,总是不好意思。
苏清干脆看向已经停笔的顾从斯,抬抬下巴,明显让他说清楚。
放在以前,顾从斯也是羞于在银钱之事开口的,此刻直接道:“每年二月,是各县县试之时。”
“此事最迟在十一月着手准备,十一月写公文放到各乡,各乡学子统一报名,差不多持续到十二月截止,再晚交通不便,会耽误考生报名办后续。”
不管是发公文,还是用差役。
还有提前找阅卷夫子,都要使银子。
顾教谕过来,便是要考试经费的。
苏清听明白之后,却直接拒绝了:“明年的县试,大约是不办的。”
不办?!
别说顾教谕,便是顾从斯也一脸不赞同。
读书科举,才国家大事。
怎么能不办?!
苏清摆摆手,认真道:“顺昌国并不太平,其他地方就罢了,咱们广乐府至今没有知府,江对岸还在打仗,即便办了县试,那府试估计也办不起来。”
江对岸的北江县也属于广乐府。
他们还在打仗。
这地方都没有官员愿意来当知府,想来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要糟糕的多。
苏清并不认为,明年的秀才考试能如期举行。
“怎么可能!”顾教谕着急,“当今圣上在潜邸时,便最重视科举人才,怎么会停办科举考试?!”
“大姐儿,你是不是不想出钱?!”
顾从斯喊了一句爹,顾教谕直接拂袖离开,看样子气的够呛。
顾从斯看着他爹背影,又看向苏清,想要再劝。
“真的办不成。”苏清道,“户房主事去府城送税粮了,等他回来,看看他怎么说。”
顾从斯只好闭嘴,在他心里将信将疑,多半觉得苏清应该是不想花钱。
衙门的银钱确实紧张,但只要卖了药材,一切都会好起来,不至于停办县试。
算了,等户房主事回来再说吧。
此事揭过不提,户房主事回来之时,却是满脸惊悚,他身边的差役等人同样心有余悸。
“外面,外面大乱的。”
“整个广乐府,唯有咱们南江县太平。”
12. 第 12 章
第12章
“战乱过后,各地粮食价格飞涨,接着又有疫病。”
“最严重的地方,整个村子无一生还。”
“就算人活着,也要靠卖儿卖女才有口饭吃,多数人家田地房屋全都典当出去,才熬过这几个月。”
对于这些事,南江县百姓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但情况惨成这样,却是没想到的。
尤其是对亲历者而言,户房主事擦着头上的汗:“看着实在可怜,我们就把备下多余的税粮给了沿途孩子。”
户房主事向来不算大方,他都能做出这般举措,可见外面的情形。
苏清点点头:“府城呢,情况怎么样。”
户房主事叹气:“也不好,衙门乱糟糟的。”
他们去交今年的税粮时,府衙户司的人还有些诧异。
不过能有份收入,那边哪有不应的,对南江县众人态度也额外好。
“其他各县要么没有消息,要么主动请求延缓交粮,府衙正在四处催促。”
“府衙至今没有知府,各处都不成样子。”
“叛军来到广乐府,那知府,学政等人,一齐出去避难,之后双双被贬,至今还无人接手。”
“听府衙的人说,朝中无人愿意过来,要么让隔壁知府兼任,要么就这么放着。”
衙门众人听了,无不惊愕。
苏清道:“不算意外,谁做广乐府知府,谁就要负责朝廷官兵的后勤粮草,毕竟这里还在打仗。”
不仅是后勤,还有兼并土地,地方豪强起势,以及疫病肆虐种种问题。
苏清处理一县之事,下得罪王乡绅,以及本地乡长大户等人。
上得罪江南皇商叶家,暗暗使绊子。
广乐府一府之事,只会更复杂。
顾教谕跟顾从斯在旁边听着,不免注意到学政两字。
顾教谕忍不住道:“府城没有学政,明年的童试,岂不是要耽搁。”
户房主事挠头。
这种细枝末节,他不知道啊。
衙门其他人倒是知道顾教谕最近的烦心事,此刻向着苏主事:“童试还有好几个月呢,到时候再说。”
“不过府衙那样乱,多半是不会开的。”
众人七嘴八舌,愈发珍惜如今的生活。
等这些话传开,难免让人胆战心惊。
白家医馆跟慈幼堂的一千多伤兵叹口气,忍不住道:“早就说你们南江县很好,你们还将信将疑。”
“若你们去了北江县,才知道什么是苦。”
其中半数伤兵,伤势好得差不多了,要重回战场。
既是前线需要人,也要给其他伤员腾位置。
他们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却又十分坚决,走之前还专门感谢苏清苏主事。
接下来两个月里,南江县上下大部分精力,都在照顾伤员,以及种植药材上。
能治好的伤员重回战场,治不好的由衙门葬在西山。
白家医馆,慈幼堂,全部住满。
苏清又命人把左右码头附近空置的房屋腾出来。
地方是足够了,人手颇有些吃力,只有动员附近妇人老幼,才勉强维持。
苏清倒是有心多招些人手,培育些专业医护。
但苦于银钱不多,只能把念头压下去。
如今虽不用赈灾,伤员却越来越多。
这样下去,苏清都害怕卖药的钱,都不够照顾病患的。
按理说,帮忙照顾伤患,这也要给他们拨点银子吧?
那总兵倒好,一味地送人过来,银钱的事半点不提。
苏清抱着账本,实在是愁啊。
“十一月了,柴火还要备足。”
又是一笔银子!
偏偏这个时候,顾教谕再次登门。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要钱。
要办县试。
童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
前者在各县,后两个在府城。
但他不管后面的能不能成,县试必须办了。
“就算办了县试,后两个不办,岂不是白费功夫。”苏清说的唾沫都干了,又看看顾从斯。
可惜顾从斯在这事上,同意他爹的看法。
其他地方如何,他们管不了。
但本地县试必须办。
“这是鼓励本地学子,若不办县试,他们就不会努力读书了。”顾从斯觉得自己在从大局考虑。
苏清干脆道:“不科举就不读书了?”
“那读的到底是圣贤书,还是仕途经济。”
苏清不通文墨,官府公文都是他人代写。
此刻说出来的话,却正中顾家夫子心口。
仕途经济,是文人最不齿的四个字。
读书到底是为了明理。
还是为了科举,为了当官?
苏清虽未读明白这里的书,后世的书却是读了一二十年,张张嘴便是暴击。
等顾家父子离开,田县丞倒是说了最实际的。
他是苏清父亲老友,说话更像自己人。
“他们两个走的都是正统科举路,自然更加在意科举之事。”
“不仅是他们,县里一百多学子,都盼着县试。不让考,就像断了他们前程。”
苏清何尝不知。
这不是没钱吗。
不仅没钱,而且县试就算开了,人家府试暂停,就是白费功夫,还白费银子。
可惜再怎么说也没用,但胡乱花钱这种事,她绝不会答应。
顾教谕愈发坚持。
县里一百多准备参加县试的学子听闻此事,更是屡屡闹事。
若不是苏清如今在县里声望高,估计都敢闹到衙门里。
苏清一边忙着药材的事,一边精打细算照顾伤员,心里不耐烦至极。
苏三叔此时突然出现。
他竟主动揽下县试的差事,还道:“不用衙门拨钱,我们自己筹备。”
“南江县学风淳厚,自然有人愿意出钱出力。”
“这等胸襟,岂是女子与小人明白的。”
顾从斯皱眉,反驳道:“苏典吏,你说话注意些。”
“怎么,你不想开县试了?”
苏清打断他们,静静盯着苏三叔,像是想到什么,直接道:“你说的,不用衙门银子,那随你去做。”
说罢,又看向顾从斯:“希望你爹不会后悔。”
后悔?
苏三叔心里一惊,苏清这死丫头,难道知道什么?!
可惜苏清懒得再管,将此时全权交给苏典吏跟顾教谕。
还是那句话。
只要不用衙门库银,随便你们怎么搞。
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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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斯发现,“资助”县试的人,竟是王乡绅时,更觉得不对劲。
苏典吏跟王乡绅凑在一起,能有好事?
可惜苏清不打算给他解惑,安排人手组织收药材。
十一月底了。
南江县第一批药材陆陆续续可以收获,军中也递来消息,他们会在腊月初十左右过来,到时候统一收购。
有了这句话,苏清就放心了。
军中给出的价格还算公允,只要把药材卖出去,本地百姓跟衙门都会过个好年。
衙门众人明白药材极为重要,除了苏典吏以及身边两个书吏,还有顾教谕之外,都在忙着收药材。
各村统一收购,由村长送到乡长处,接着运到县城码头仓库。
苏清忙的脚不沾地,听到云喜说:“叶家商船来了,那个叶家大公子叶山鸣求见。”
自叶家送来药材种子后,商船又来过三四次,基本都是做买卖,这并不稀奇。
叶山鸣为叶家大公子,除了上次收粮之外,也没有来过,更是正常。
那他这会不仅过来,还主动求见,怕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难道来要债的。”苏清道,“衙门还欠他一万石粮食。”
“说过等卖了药材再还,他来的有些早。”顾从斯道。
苏清笑道:“只怕来的刚刚好。”
“走,去见见我们债主。”
话是这么说,苏清还是忙完手头的事,再赶回衙门。
衙门厅房内,叶山鸣跟叶管家正在里面,两人一人一个手炉,看样子冻的不行。
苏清道:“南江县比江南吴田府要冷,不大习惯吧。”
叶山鸣好奇看向苏清,三个月不见,她说话更动听了。
再看她容貌褪了些稚嫩,眼神愈发有神,坐直身子:“是有些不习惯,衙门也该多烧些炭火。”
“这不是没钱嘛。”苏清并不避讳,“只等着药材卖了,方有银钱可使。”
顾从斯并不喜欢这般直白谈钱,叶山鸣跟叶管家却不觉有什么。
叶管家道:“本就没钱,还花销不小,只在小地方省钱。”
叶管家的怨气可以想象。
在他看来,码头附近的伤兵,都是花叶家粮食养着的。
若不是那些人,南江县不至于扣下他们那么多粮,即便扣下了,秋收之后也能还上。
他们一下船,就看到附近养伤的士兵,只觉得为粮食心疼。
苏清淡淡道:“风俗之坏,多起于富贵之奢淫。”
课本里这句话,她还是会背的,更能再说几句:“听说江南一带炫富,斗富,夸富频频,可是真的。”
但凡商贾兴盛之地,夸富奢淫极多,苏清骂的正是眼前人。
想比救人来说,穷奇奢靡才是恶行。
叶管家下意识侧了侧身子,避开腰间的好玉,叶山鸣拦住他道:“苏主事前些日子说仕途经济不好,如今又讲风俗坏于奢淫,真是字字珠玑。”
苏清说仕途经济的时候,叶家并未在南江县,却能知道的那么清楚,确实有意思。
这么看来,算准他们南江县药材成熟之期,并非难事。
苏清猜的没错。
叶山鸣此次来,只为药材。
怪不得那一万石粮食,不急着催要,果然另有深意。
他想的,是以药抵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