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捕情人》
1. 凶杀夜
郁京在下雨。
霓虹模糊在镜窗外,曙光区午夜的繁喧也显得遥远。寸头佣兵动作利索,清除掉自己可能残留的指纹和皮肤碎屑后,他停下来,瞥向房间一角。
就见一截清瘦裸露的脚踝。
沿着这抹雪白的肤色往上瞧,它的主人抱膝蜷缩,抖得厉害。在血腥味弥漫的内室,他似乎连抬眼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直至被视线锁定,他才哆哆嗦嗦地仰头:“先生。”
寸头盯着这双漂亮的红色眼睛,不禁喉咙发紧:“你就是甘霖?”
甘霖浑身都绷着,为难地点点头。
他眸中含着点水色,将眼瞳的红氲到了眼尾,因而狼狈也显出艳丽。像是承不住审视的目光,他挪开眼,轻声问:“卡努斯少爷他,已经……”
寸头丢来什么东西,那重物哐啷一声,砸在甘霖脚边。他的话被迫中止,低头去看,是一根软韧的长鞭。
这种古老的玩意儿在郁京已经很少见,购买渠道也狭窄,只隐秘地流通在底巢[1]的黑市。它出现在这里,却合情合理,因为卡努斯正有这种性|癖。作为狮家长子,卡努斯桃色绯闻不断,三天两头就要换情人。
甘霖就是他的新欢。
“你和卡努斯在南柯[2]相识。”寸头说,“他对你一见钟情,购买了你整个三月的使用权,并将你带走,秘密圈养在这间公寓。今晚是你们共度的第一晚。可惜,他玩死上个男妓后憋太久了,上来就没轻没重,吓坏了你。”
“你奋力挣扎,把他推倒在地,磕得他头破血流。继而你更害怕了,知道自己只剩下死路一条,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鞭子勒死他,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寸头说完,顿了顿。眼见甘霖抖得厉害,他心底不由升起一丝轻蔑,觉得南柯所谓的宝珠不过如此,最令人着迷的,无外乎他底巢的出身和诱人的皮囊。
可说到底,甘霖的伴生基因只是绵羊,这种灾变时代之前就以温驯著称的生物,压根儿改不了骨子里的怯懦。
不过目睹自己抓着卡努斯的头往桌角撞,甘霖就已经受惊,要他亲自杀人,怕不是会被吓破胆。可惜没办法,雇主要求这场凶杀案天衣无缝,必须留下足以误导警方的、仅属于甘霖的生物痕迹。
“放心,你不会被抓到的。”寸头面不改色,“事后,我们会把你转移到绝对安全的地方。等风波平息,你就可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进行面部重塑与声纹、指纹更换,雇主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贡献点和新身份,让你能在汇织区立足。”
他耐着性子,讲了这样多的好话,才终于将甘霖打动。后者犹豫着拿起软鞭,磕磕绊绊地走向卡努斯,看上去努力在维持镇静了,可一团抖动的、软而白的羊尾巴,还是暴露了他的无措。
没用的花瓶。
寸头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强健有力的、蜥蜴基因伴生的长尾,为甘霖下了定论。
他再抬头时,长鞭已经绞紧了卡努斯的脖子,甘霖双腿弯曲,踩在卡努斯肩膀上,回头看向自己,眼里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快点吧。”寸头有些不耐烦,“接应的人已经在等了。”
甘霖这才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扯着长鞭往上拉,双腿用力朝下瞪,他动作笨拙,杀人杀得十分生涩。等卡努斯的脖子软塌塌偏到一旁、彻底断气时,甘霖的右手也被勒破了皮,多处血珠沁出雪白皮肉,滴到柔软的地毯上。
寸头冷眼看着这一幕,没有出声提醒,只朝甘霖点点头:“走吧。”
甘霖连忙捂住手,踉跄着跟随他离开。穿过已被暗中暂停的、复杂的公寓涌风系统[3],两人钻入一辆浮空车。寸头将甘霖推到后排,自己坐到驾驶座,随即发动车子。
浮空车是五座的,算不上宽敞。这么一启动,车窗和挡风都只剩下纯黑色,只有司机寸头的特视镜能看清外头。后座除却甘霖外,还有个满头绿发的年轻佣兵。瞥到甘霖的第一眼,就操着口纯正的公鸭嗓,兴奋道:“哟,这么得劲儿!”
“绿头鸭的发情期不是刚结束吗?”寸头骂了句,“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这叫‘余韵’,意犹未尽懂不懂啊?”公鸭嗓又朝甘霖靠近点,笑眯眯道,“再说了,南柯的人,咱们平时哪儿见得着?也就趁这么点时间饱眼福了——甘霖是吧?哎哟,我都舍不得把你绑起来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倒很麻利,很快掏出一卷束带来,要将甘霖的手腕捆起来。
甘霖垂眸,平静地看着那卷柔软如布、扁平的银色金属带。
这东西名唤“绞绳”,顾名思义,其无害只是一种伪装。一旦感知到人体皮肤、并符合其预设的体温区间,它就会立刻恢复坚硬形态,严丝合缝地束缚肢体。随挣扎而收紧,同时释放电流,击溃抵抗。
一旦被捆住,几乎只能依赖磁钥或者特定密文才能解开。但它见血容易失控,出了好些活生生绞断人脖子的事故,颇有点旧世界绞刑架的幽默,如今已经禁止民间使用。
甘霖的伴生基因,注定他的常态体温比伴生绿头鸭基因的公鸭嗓低了两度。因此绞绳在公鸭嗓手中十分温驯,不会反噬使用者。
甘霖乖乖伸出双手,没有反抗的意思。
但,就在绞绳碰到他掌心的霎那,他轻轻嘶一声,随即咬住唇。公鸭嗓动作一顿,体贴地问:“怎么啦?”
“右手受伤了,”甘霖犹豫片刻,小小声道,“破皮,束带勒着会痛。”
他不说“绞绳”,也不说流血,像是压根儿不清楚这东西究竟有多可怕。公鸭嗓借着后视镜,和寸头交换眼神,后者不情不愿地“嗯”一声,补充道:“动手的时候没分寸,是勒出血了。”
公鸭嗓灵活变通,就要来绑甘霖的脖子。这回寸头当即喝止:“我到时,目标已经准备动手,他脖子上也有伤。”
果然,白净的领口上沁着点红,再往里一看,指痕根根鲜明,尽头处都有出血点,这是狮爪留下的印记。
公鸭嗓一拍脑门:“瞧我,差点就坏事儿了!”
他这回谨小慎微,只敢绑甘霖的左臂了。待绞绳凝固贴合,公鸭嗓又在甘霖新奇的神色里,摸出一卷细链,将甘绞绳和车壁融在一处,叫甘霖近半边身子动弹不得。
“你再忍忍啊,”公鸭嗓啧啧道,“我们也是拿钱办事。就是有点可惜,虽然赚了不少贡献点,但去南柯也点不到你了——你这样的性格,究竟是爬到曙光区,又怎么在南柯活到现在的?”
车内灯光白,落在甘霖柔软的卷发上。他长相介于少年与青年间,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无辜。而当他认真看着什么人的时候,无辜就会伴生出一种纯然的好奇、一种不设防备的信赖。
这种感受在当今这个时代太过罕见。公鸭嗓喉头一紧,忽然有点明白了。
接着,他听见甘霖轻声说:“之后我去了汇织区,如果你想见我,也可以来的。”
公鸭嗓哑然失笑,一时都要分不清甘霖是真纯还是装傻了。只能说甘霖表现得很真挚,不像演的。
看样子,他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雇主虽然要求他们把甘霖带到特定地方,但从前被送去的人,不出几天就会变成尸体,又被他们带走清除。哥俩儿做的全是死人营生,因而索性一拍脑门,将小队的名字改成了“清道夫”。
“清道夫”成队十余年,手上人命不下百条,早过了善心泛滥、良知尚存的年纪。因而公鸭嗓没打算浇灭甘霖的幻想,反倒故作克制:“那不行,我们很有职业道德的,不能越过雇主,私下同你联络。”
“我到汇织区后,就不是甘霖了。”甘霖低声说,“一旦开始新生活,人生地不熟的,我害……”
他欲言又止。终于,像是鼓足勇气般,他难为情道:“先生,您靠近一点吧。”
这绝非暗示,在性意识开放的郁京,已经可以称之为“邀请”了。公鸭嗓在此刻终于确定——甘霖当真还在畅想新生,太天真,也太滑稽。皮囊与好运带他摆脱了底巢,不过,南柯显然只致力于将甘霖养成一只温驯的玩物。
反正距离目的地,还有半小时的车程。
这样想着,公鸭嗓舔了舔唇角,向甘霖凑近的同时,伸手摁到一团光纽,升起了前后排之间的不可视镜层隔断。寸头厌恶地“啧”一声,将音量拔至最高,才勉强穿透了隔断层。
“你他妈非得随时随地发情吗!”
“催什么?”公鸭嗓也扯着嗓门回应,声音依旧遥远又微弱,“马上就好,这次报酬咱俩三七分。”
此话一出,寸头闭嘴了。后方公鸭嗓已经快到贴到甘霖,甘霖尚可活动的右手却一抬,短暂止住了公鸭嗓的动作。
“先生,”甘霖盯着他,张开修长的五指晃了晃,怯生生地说,“我身上都是伤,用手帮您,可以吗?”
“也行吧,”公鸭嗓有点不满,伸手捋了把头发,急躁道,“别再磨磨唧——”
瞬间,有什么锐物洞穿了他的咽喉,将那个没讲完的字掐灭掉,公鸭嗓骇然睁大双眼。到底是十多年的老佣兵,甘霖随即感觉到左臂的绞绳开始剧烈收缩,知道不出一秒,这东西就该释放电流了。
公鸭嗓喉咙漏风,发不出声音指令,也没法求助。于是这头刚制住甘霖,他就立刻伸长胳膊去摸镜层隔断的光纽。
在将要成功碰到的前一刻,整个小臂都被削掉了。
公鸭嗓喉咙嗬嗬,不可思议地猛一抬首,却见甘霖面色苍白,五官贴得极近,眼瞳与唇却红得触目惊心。
“不……可……”
不可能!
甘霖左臂被他紧紧束缚贴在车边,磁钥不在车里,密文又只有他晓得,甘霖绝对挣脱不得。他刚刚已经向绞绳下达了指令,甘霖本该被电得晕死过去,怎么可能还清醒!
还有洞穿喉咙的锐物,削掉小臂的武器,又是什么?
无数念头在公鸭嗓脑中搅作一团,像密密麻麻的绦虫,啃噬他的神智和理性,又冲撞在五脏,呕吐的冲动使得公鸭嗓猛地弓身,却在下一瞬被掐住了喉咙——
不只是掐住喉咙。
甘霖的右手,已经完全探入他破裂的喉管中,几乎硬生生旋了一圈,将血喷得满座都是。公鸭嗓在即将攀至顶点的疼痛里翻着眼,终于勉强发现了不对劲。
甘霖面上的温驯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一种轻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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姣好的面容被血点溅脏了,白发大半也被染红,发梢处甚至还在往下滴。
……滴着公鸭嗓的血。
此外,甘霖也只剩下一条手臂了。
这个疯子,他为了及时从绞绳控制下脱身,竟然生生斩断了自己的左臂!
可他自被关进卡努斯的公寓时,就该细细搜过身了。遑论上车前平头又搜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四肢改造的痕迹,他又只穿了一套仿生棉白睡袍,压根儿没有任何能藏东西的地方。那么武器又是从哪里取出来的?
公鸭嗓眼珠乱翻、口津四溢,他流了太多血,面色终于彻底灰败,到死也没能明白杀死自己的究竟是什么锐器。甘霖直至他咽气,才轻飘飘松了手,顺脚将公鸭嗓的胳膊踩住,足底碾了碾。
报仇时间间隔不到十秒,不算太憋屈。
甘霖额上冷汗涔涔,暂时只能用最原始的法子止血,将睡袍的布料当做绷带,又用牙齿和右手固定好。这期间他抬眼看了看绞绳,它依旧呈现环状,一滩血肉混合雪白骨屑,从里头软绵绵地流淌出来。
原本没那么痛了,这么一看,又疼起来。
回去得让慈蛛打印基因,给自己安条好点儿的仿生臂,再加点黑科技。
而现在,他还有一点小麻烦要解决。
车程只剩下十分钟,隔断镜层却还没降下去,寸头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于是扯着嗓子催促道:“还没好吗?”
没有回应。
想着能多分到手的贡献点,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三分钟。可直到逼近该由公鸭嗓领航的私域前,对方依旧丁点动静都无。这处私域的密文他不知道,压根儿穿不过去。
寸头忍无可忍,决定不忍。
他一边砸向光纽,一边回头怒吼:“你到底想干……”
他的话没说完,脑袋就掉下来,咕噜噜落到副驾驶位上。无他,甘霖的动作太快了,又是自后方袭来,因而一击毙命。寸头的蜥蜴尾巴神经反射性翘到一半,就被甘霖单手拍了下去,尖端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悬停光纽上,生生将浮空车停在私域咫尺外。
甘霖麻利地翻到前排,踹开寸头的脑袋,果然在副座夹层里发现了医药箱和压缩款随身降落包。降落包有三个,甘霖想了想,将它们全部拿出来,压根儿没碰医药箱。
随后他记下当前坐标,又飞速单手操作系统,删掉了记录仪中所有数据。五分钟后,因为没有寸头活体指纹的触碰,浮空车驾驶权限彻底关闭,判定即将进入休整待机状态。
甘霖擦净自己的指纹,带着三个降落包回到后座,穿戴好其中之一,又将另外两个抱在怀中,再不看自己的断臂,而是开始默念。
三。
二。
一。
悬停解除,浮空车猛地下坠,风声淆乱了视听。几息后,浮空车彻底掉出了私域的监控范围,甘霖卡着呼吸破窗而出,薄雾一般隐入夜雨中。
在他身后,传来猛烈的爆炸声,火光高蹿,映亮了甘霖的半边面庞,他面上的残血已经被雨水冲刷殆尽。银白色卷发的末梢往下滴水,污血淌完了,就剩下清澈的雨,堆积在精巧的锁骨中。
他还剩两个降落包,一个缠裹在断臂处,避免留下任何可能的生物DNA痕迹,另一个绕路时丢了,用以混淆视听。雨声密匝,掩盖了甘霖的脚步与轻哼,他受了重伤,心情倒是颇好。
黎明到来前夕,他终于藏好仅剩的降落包,转进某处错综复杂的建筑,又穿越迷宫般蜿蜒的梯道,直至推开某扇门。
门内有一人猛地回头,同甘霖对视上。
“陆医生。”
甘霖面上血色将尽,破破烂烂的睡袍和头发都湿透了,黏在他身上,狼狈透顶。可偏偏他的眼睛更湿润,带着一种水红色的殷切渴盼。
“我,我真的杀掉他了。”甘霖声音哽咽,语无伦次道,“我真的……我、我请求您,陆医生!一定要将这个消息传回底巢,带给齐泽。”
“明天——最迟明天,郁京就会公布卡努斯的死讯!”
对方闻言,猛地攥住甘霖肩膀,不可思议道。
“你一个人?”
甘霖面色苍白,只剩下点头的力气,气若游丝地呼吸着。
他这样狼狈,叫陆医生也有些于心不忍,似乎不愿再诘问。他扶甘霖往简陋的病床去,同时注意着自己分岔的巨大鹿角,避免它们撞到甘霖的脑袋。
“稍等,你的胳膊断了,我去拿止血药。”
甘霖眼睛半睁半闭,虚弱地点头。
不多时,陆医生去而复返。甘霖阖着眼,只觉脖颈一凉。很快,他大半的肌肉被迫放松,只好眼睁睁看着陆医生将十多根针扎进自己皮肤内,又坐到一台仪器前。
“最新款的脑波共振分析仪。”陆医生拍了拍机械脑袋,骄傲地说,“我自己研究的。”
甘霖小幅度点点头,表示赞许。
“可这对治疗我的断臂有什么用?”
“谁说我要治疗你啦?”陆医生理直气壮道,“这仪器是用来测谎的,最近几次实验,精确度都是百分百哦。”
“来,现在将你杀害卡努斯的全过程,详细说说看吧。”
2. 好医生
“今晚,卡努斯来到公寓,想要和我发生关系。”
甘霖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低落。
“据说卡努斯有性虐待的癖好。”陆医生边说,边往甘霖胳膊截面的断口处涂抹某种暗红色的粘稠凝胶,不动声色地注意到甘霖脖颈周围斑驳的伤痕。
甘霖小幅度歪头,瞥向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发现那堆凝胶状物质一个劲儿地蠕动,完全覆盖住了创面。他微微睁大眼睛,睫毛发颤,像是被吓到了。
“陆医生,您给我用了什么?”
“吸血鬼凝胶啊,”陆医生笑眯眯地给他看包装,“喏,最近风靡底巢的新型止血剂,破烂天使[1]都卖断货了!”
“这东西除了脖子断面黏不住,别的地方几乎都能用。里头的仿血小板纳米颗粒能直接模拟形成人工血块,堵住你创口横截面,也能强制血管收缩,迅速减少出血量。”
效果听上去很不错,但这么花里胡哨的名字,让甘霖多留了个心眼。
“陆医生,您人真好!”甘霖感激道,“正如您所言,卡努斯的确有那种癖好,他刚进房间,就要求我跪下,又把软鞭缠到我脖子上——您知道软鞭吗?”
仪器安静地运行,这表示甘霖没有说谎。陆医生点点头:“接诊过几个玩儿过头的。”
“他越缠越紧,我渐渐喘不上气。”甘霖说,“我恳求卡努斯停下,可他非但不停,还要继续。我怕我真被他勒死了,就拼命挣扎,结果卡努斯的后脑勺撞到桌角,晕死过去。”
“我见他晕倒,意识到这是动手的最好时机。”甘霖低声啜泣着,睫毛发抖,连带着满头小银卷也跟着晃,“我……我,我从来没碰见这种事,还是有些不敢。”
“但一想到南柯,我就打心底觉得恶心,我再也不想回那个淫窟了!陆医生,我是真的想被组织接纳,为此,我已经强迫自己掉克服基因里的恐惧。”
他喃喃道:“我用那根软鞭,勒死了卡努斯。”
陆医生眉头蹙起,紧紧盯着仪器,没发现一点异常,这证明甘霖所述都是真的。他摩挲着下巴,指指甘霖的断臂:“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为了成功逃出案发地,赶来见您。”甘霖说,“曙光的高级公寓都有涌风系统,这点您应该也很清楚。涌风系统内结构复杂……我也没办法,比起半截胳膊,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陆医生问:“你杀卡努斯时,具体是什么时间?”
“凌晨十二点前后。”甘霖垂眸回忆,“那时,曙光塔[2]刚扫荡完毕。”
“现在已经快三点了。”陆医生说,“卡努斯的公寓距离我这儿,脚程最多一小时,这期间你去哪儿了?”
“我,我不敢直接来找您,”甘霖艰难地别开脸,哽咽道,“我害怕雨珠[3]会追踪到我的踪迹,连带着暴露您的诊所,所以特意绕了好多路,专挑偏僻废弃的地方走。”
他的声音已经抖得很厉害,听上去既害怕又委屈,这么偏过脑袋,颈部的曲线就被拉地更加纤长。
在这个医疗与仿生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颈部已经取代心脏,成为除大脑外,人体最致命的弱点。
因为心脏被打爆尚可抢救,植入新的义体。脖子断掉,却意味着脊椎与脑神经中枢的链接不复存在,除非立刻辅以体外仪器,否则死亡只在呼吸间。
甘霖却敢直接暴露在他人眼前,这或许是因为,他脱离底巢太久、又受到不少的南柯规训,因而如今哪怕想另谋生路,也只会天真地付出全部信赖——不过这样的人也有好处,他们容易控制,也可以在事态失控前及时抛弃,或用于交换利益。
陆医生不清楚甘霖究竟和齐泽达成了怎样的协议,那已经超出了他的过问权限。起码卡努斯真的被他杀了,甘霖没在凶案上有所隐瞒。
陆医生转身出去,很快结束通讯回来,朝仰躺的甘霖露出笑。
“齐泽夸你做得好,为组织清扫了大麻烦。”陆医生说,“你对组织的贡献与所做出的牺牲,我们都看见了。作为奖励,我会为你治疗断臂,给你安装一副金属义肢。”
甘霖听着他的话,面上先是茫然一瞬,继而展露出狂喜,在最终听到“义肢”两个字时,他瞧着简直想要流泪了,他朝陆医生用力点头,嘴里说着感谢的话。
“客气什么?”陆医生拔掉枕头,翻出一根稍显粗糙的机械臂,也不管型号大小合不合适,就往甘霖胳膊断口处怼——或许是吸血鬼凝胶的助力,机械臂只晃了两下,就成功接上了。
陆医生又给甘霖注射了恢复剂,后者终于得以重新坐直,踟躇道:“卡努斯的死讯公布后,我肯定会被通缉的,能不能……”
“很遗憾,组织也想为你提供庇护。”陆医生说,“可惜,最近上面打击频繁、管得很严,只能委屈你自己想想办法,等风波过去后,再回底巢报道吧。”
甘霖像是没听懂他说了什么话,待反应过来后,他的眼睛重新湿润了。
陆医生吃软不吃硬,一见他这样,登时后退半步:“诶——这是齐泽的意思跟我没关系啊!”
甘霖水红色的圆瞳望着他,耳朵也完全耷拉下来,垂在蓬松的银发里。他极轻极快地“嗯”了一声,又勉强笑了下:“我知道了,陆医生,谢谢你的义……”
“唉算了算了!”陆医生长叹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磁片,捣鼓几下后递给他,“喏,原本打算等风头过去,再给你验证组织内身份的。可谁叫我心软呢?你拿着这东西,好歹能在避风头的时候赊点吃喝,不至于走投无路……别说是我给的就行。”
甘霖立刻朝他鞠了一躬:“陆医生,太谢谢您了!”
“客气。”陆医生把磁片放入义肢的掌心,和甘霖的假手握了握。
“欢迎加入锈带。”陆医生眨眨眼,“义肢一共八百贡献点,其余医疗服务算是赠送。刚刚已经在你的新磁片内建立了债务关系,考虑到你身负命案,现有账户肯定无法再使用。我也不着急,所以帮你设定了新增余额足够时,再一次性还清。”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甘霖因陆医生的贴心大受感动,两人之间的客气友爱一直维系到大门关闭、前者走出建筑后,等重新翻出那只藏好的降落包,甘霖就干脆利落地扯掉机械臂,连带撕下大片吸血鬼凝胶,创口又重新开始流血。
甘霖摸索了一会儿,从凝胶里捏出枚小东西。它通体暗红色,还有些软乎,乍一摸上去和碎肉组织差不多。
但,它实际是一枚定位器。
甘霖将定位器藏在一旁废弃大楼的角落里,又重新扎裹好创口,往最近的资源利用中心场去。借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作掩护,趁司机缩在龟壳里打盹的功夫,他爬入一辆资源补给车。
说是资源补给,其实里面塞满了曙光区的垃圾,所谓的资源利用中心场,也不过是大型垃圾处理回收站。只不过值得“回收”的垃圾,不会再用于曙光区本身,而是会下放至汇织区,作为汇织区主要的物资来源之一。
甚至连分拣这一步,都不会在曙光区进行——毕竟这里是郁京最富丽、最堂皇、最最接近穹顶的地方,它洁净、繁华、秩序井然,俯瞰整个新世界。
凌晨四点刚至,整个资源利用中心场就开始下降,数千辆资源补给车辆随着巨型平台,缓缓降落到汇织区的地面。与之对应的,垂直方向上原本属于“汇织区”的资源利用中心场,也已经下放至底巢了。
整个平台一停住,驾驶员就因着惯性往后栽,连带整个龟壳倒仰过来,他手脚乱晃着试图重新坐直,没注意到外头有身影一闪而过。
清晨平台下放时,这地方压根儿没人看管——毕竟鲜有人自甘堕落,偷渡到下层区域去。当然了,傍晚上升时,资源利用场就变得戒备森严。
甘霖轻车熟路,很快就翻出了资源利用场,只留下身后横七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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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龟类基因伴生者,这些人大多行动迟缓,哪怕给足时间,也跑不了太远,因而最适合担任垃圾场驾驶员与分拣者。他们在曙光区的活动范围,也不过是资源利用中心内部。
但,一份不时有漏子可捡的稳定工作,已经超过了郁京大半居民,不是么?
在汇织的人造天幕亮起前,甘霖脚步轻快地穿街过巷,避开雨珠能够扫视的点位,钻入一间位于义体维修铺和合成营养膏餐厅之间的小店。
这个点的汇织区还在沉睡,甘霖摸黑,从暗门进入店铺后方,这里和前面的经营场所间隔着块挡板,勉强充作了生活区。
他才刚刚抖掉尾巴尖上的水,就听一句嘲哳的电子音。
“不欢迎您!不欢迎您!”
“慈蛛,”甘霖拔高声音,“你又捣鼓什么新破烂呢?”
他话音落,一扇窄门被推开,里头却没人走出来。只见一截细长伶仃的金属敲了敲,甘霖就抬脚走过去。
房间内的男孩抬眼对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他瞧着不过五六岁,唇红齿白,长相十分讨喜,却偏偏冷着张脸,没什么表情。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身后巨大的机械触肢。
八根细长的机械刺,自他背后延展而出,将慈蛛整个人包围起来。其中两根弯曲,充作他的椅子,一根为甘霖开了门,剩下五根全部汇聚在一处,动作精密且迅速地……
织毛线。
甘霖却已经见怪不怪,问:“在给什么东西做衣服?”
“我新做好的仿生花。”慈蛛专注道,“一共二十个花盆,织二十件花盆毛衣,还差三件。”
甘霖点点头,他端起套了毛衣的旧世界款式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胳膊断了,”甘霖轻描淡写地说,“等你织完这件,帮忙修一修?”
慈蛛点点头。
甘霖不再催了。就近在慈蛛房间内翻出医药箱,自己给自己消毒又止血。临到裹好绷带时,那不知道什么小玩意儿又叫唤起来。
“不欢迎您!不欢迎您!”
甘霖循声而望,借着幽暗的灯光,看见一团黑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伸手抓住掌心,对方登时扯着嗓子喊:“救命!救命!”
“这不是我那只寒鸦吗?”甘霖大惊,“怎么丑成这样了?”
寒鸦原本是他亲手制作的,仿生羽毛光亮、身形流畅,内部结构精巧,机械音也称得上动听。
而现在,这黑色的丑东西尾羽参差、背上还斑秃了一块儿,已经完全看不出鸟型,鸦嘴也歪了,两只玻璃眼珠一只看前一只看后,透出某种惊世智慧。
“它整整两个月没见你,没忍住飞出去找,被寒鸦基因伴生人看见了。”慈蛛头也不抬,“对方当场破防,还找了鸟类基因者权益保护协会,勒令我立刻对外型进行改造,不许再碰瓷寒鸦或其他任何鸟类。”
“不过你放心,它虽然变难看了,但各种功能还在,甚至拓宽了侦查视野。”
慈蛛说到这里,终于织完手上这件。他抬眼,一根蛛刺伸过来,尖端点了点寒鸦的眼球。
“喏,之前只能锚定一方,现在可以同时锚定对应方向了。”
寒鸦一只眼盯着甘霖,沉默片刻,又说:“……不欢迎你。”
“生气啦?”甘霖揉一把它乱翘的羽毛,“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机械寒鸦哼哼两声,啄了口他的掌心,歪七扭八地飞到前头店里去了。
慈蛛看了眼时间,此刻刚刚六点,仿生花店要整整两小时后才开门。于是他终于认真打量起甘霖的断臂,罕见地皱起眉。
“怎么伤成这样?”
“出了点小麻烦,”甘霖平静道,“对方带了绞绳。不过还算顺利,区域坐标已经找到,接下来,只需要……”
二人交谈至此,倏忽传来了寒鸦的迎客声。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3. 通缉令
甘霖与慈蛛对视一眼,彼此都屏住了呼吸。
莫约半分钟后,店门开启,慈蛛已经收敛好所有机械刺,坐在凌乱摆放的仿生花束中,埋头往花盆上套小毛衣,压根儿不看来人。
仔细看的话,慈蛛原本的耳廓也被遮挡住,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柔软的仿生羊耳,微微下垂。它做工精细、十分逼真,肉眼看上去,同真正的羊耳无异。
汇织区的人造天幕隐隐亮起,在微弱的外界光线下,有人抬脚走入店中,拔高声音道:“早啊,小林慈!”
慈蛛眨眨眼不答话,倒是收银台边的机械寒鸦更会来事儿,这小小的丑东西立刻接过话:“早上好,亲爱的渡羽先生,欢迎您光临【晨露】,看看需要些什么?”
被称为“渡羽”的男人终于彻底站在店内暖黄色的灯光下,他有一头折射着金属虹彩的墨绿色头发,乍一看上去很炫酷,可惜他上了年纪,眼角已经攒着好些皱纹。
渡羽没有接寒鸦的话,他边走边看,直至停在慈蛛几步外,方才弯下腰嘟囔道:“今天还是你一个人看店吗?你哥也真是的,居然放任有自闭症的弟弟来招待客……”
“让您久等了。”
交流被打断,渡羽抬眼看过去,见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匆匆赶来。他脚步虚浮、面色苍白,穿一件稍显陈旧、却很是洁净的米白色亚麻混纺衬衣,四瓣花形状的扣子也扣到最上面一颗,柔软的耳朵耷拉在螺旋状盘角下,看上去十分乖巧。
渡羽不自觉放缓语气,却还是带着点抱怨的意思:“林白,这都多久没见着你了?你这段时间究竟……”
林白勉强笑了笑,但依旧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琥珀色眼眸中的神色,只能看见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和鼻翼附近若隐若现的小雀斑——这副伪装很成功,甚至盘角也能造成一种身高上的视觉误导。
任谁来了,也不会将面前温吞怯懦的林白,和风情万种的甘霖联系到一起。
“抱歉,”甘霖声音轻而沙哑,带着花艺手套的十指僵硬地绞在一处,局促道,“我,我今年冬天刚刚成年……”
他声音细如蚊喃,话至此,已经难堪地咬住了唇。
渡羽原本只猜了个七七八八,见他这副反应,就立刻全明白过来。
林白刚刚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假性发情期。
自旧世界因大灾变覆灭后,所有幸存下来的新人类就都伴生了可被遗传的动物基因。基因嵌合进化赋予人更强的忍耐力、适应力与生存能力,却也带来了相对负面的改变。“伴生基因同物种假性发情期”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还有某些特定的动物性征,譬如角、尾、竖瞳复眼,或是尖齿獠牙。
假性发情期抑制药价格高昂,因而比起曙光区流行的药物控制,汇织与底巢的绝大多数人都只能被迫接受,林白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渡羽见对方眼角稍稍泛红,整个人局促得快要站不住,连带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肩也发着抖。
“原来如此,”渡羽打趣道,“你这样的,一定很受偶蹄目欢迎吧?”
甘霖抿抿唇,看上去更不好意思了,他也不否认,只轻声说:“就是有点苦恼,持续了整整两个月。”
“哎呀小林,”渡羽哈哈大笑,“别害羞嘛,年轻人,多经历几次就好了!”
“不说这个了,”甘霖脸颊已经泛红,连忙岔开话题,“您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三月求偶季,当然得抢占先机咯。”渡羽说着,抬眼将店内梭巡一遍,“有没有新鲜货色啊,拿出来我瞧瞧?”
话刚落,寒鸦就欢快地叫起来:“当然,当然,老板这边请!”
它乱七八糟地往角落里飞,将甘霖和渡羽都引过去,临到二人站定,甘霖就将寒鸦落脚的大束仿生花捧起来,给渡羽瞧。这个姿势下,渡羽背对着慈蛛,十分便利甘霖面对着他,光明正大地瞄机械刺高举起来的提词屏。
“您请看,”甘霖说,“这些粉紫色‘极乐曲’,是我用合金和荧光丝做成的。色泽艳丽、花型精巧,最近很受孔雀基因伴生者喜欢。您买回去后,也能用它和伴侣共筑炫酷爱巢,实用性极高。”
渡羽显然心动了,他抽出一枝极乐曲,爱不释手地摩挲,很快拍板:“就要这个了,给我包二十枝!”
“没问题。”
甘霖为他包装,渡羽倚在操作台边等待,心情大好。
“你也可以再休息两天,”渡羽看着他有些笨拙的扎带动作,劝道,“发情期很累人的,不用强撑。”
“谢谢您,”甘霖笑了笑,“但生活总要继续,趁着求偶季,可以多赚些贡献点。”
“你弟弟这个病,着急也没办法。”渡羽叹了口气,“小林,我知道生意难做。你们兄弟俩手艺虽好,可汇织区愿意买花欣赏的人还是太少了,晨露已经是整片街区最后的花店,真不知道没了你的店,像我这种单身老孔雀的生活会有多无趣。”
“如果真到了入不敷出的那一天……”甘霖有些低落,“我也会记得您的每一次光顾。能为您的生活增加色彩,是我的荣幸。”
他说着,将包好的花束递给渡羽,勉强维持着微笑服务。可右手两指在束带上的无意识搓动,还是暴露了他的无助。
可怜,他连落寞也显得含蓄。这样的人想在郁京活下来,还想给患有自闭症的弟弟治病,不亚于痴人说梦。他就算转型卖合成营养膏,都一定会被旁边店铺的老板排挤走,毫无还手之力。
渡羽沉默片刻,到底还是不忍心。
“其实吧,”渡羽说,“小林,仿生花的主要受众在曙光区。”
甘霖垂着眼,轻声说:“我知道的,但……”
往曙光区的通行票太昂贵,数量也太稀少,像他这样出身低微的普通人,要怎样才能买到?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生意的吧?”渡羽看出这层未尽的意思,“要不这样,今天下午三点,你来公司找我。”
他说着,将一张小小的磁片放在操作台上。见林白千恩万谢主动免单、又将自己送出店门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而在他身后,晨露的大门缓缓闭阖,挂上了【外出采购,暂停营业】的牌子。屋内的慈蛛掀起眼皮,问:“风口浪尖上,你还要回曙光区?”
“回曙光区的人是林白。”甘霖咬着手套扯下来,又将袖口卷到臂弯,一拧一旋,拆下了那截粗制滥造的仿生臂,随意抛到地上。
“和甘霖有什么关系。”
慈蛛沉默片刻,到底把话咽了回去。他用机械蛛腿卷起那截仿生臂,冷哼一声。
“二十年前的旧货色,”他问,“陆非就这么对你?”
甘霖没所谓地“嗯”一声:“锈带嘛,能有几个省油的灯?何况他都在齐泽手下做事了——哦对,齐泽还是信不过我,那定位器我拆了,昨晚藏在大楼里演了出戏,回曙光区的时候我丢光渡上,让齐泽的人到处找去吧。”
“陆非有个弟弟,”慈蛛闭目沉默一会儿,再睁眼时他问,“叫陆易,刚考进郁京警署,被分配到了曙光南区二队?”
“是。”甘霖说,“一条破烂就要我八百贡献点,抢钱给他弟打点关系呢。”
他给自己倒了杯营养剂,叼着一口饮尽后,才囫囵讲了讲昨夜发生的事。慈蛛的机械刺尽数汇聚在甘霖断臂周围,尖端蓝光覆盖后,小心翼翼地提取出血肉组织。
“扫描编织需要点时间,还需要你忍着点痛。”慈蛛问,“除此之外,有什么想要的功能吗?别太过分。”
甘霖向后倚,臀抵在桌沿,就刚好能将短尾巴搁在桌上。机械寒鸦飞过来想啄,被他反手攥住了不安分的鸟嘴。
他思考了好一会儿:“外型最好和原生一模一样,兼具针剂、微型武器收纳和器械检测屏蔽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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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会出难题。”慈蛛臭着张脸,“我不是旧世界许愿池里的王八。”
话虽这么说,可他到底没拒绝。
慈蛛出动全部机械刺,在手术上全神贯注,甘霖坐下来安静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迷迷糊糊阖上了眼。他这一晚经历太多事,早已疲惫不堪,再醒来时,却又是被痛醒的。
数根纤细如发的探针自义肢伸出,尽数刺入了甘霖创口的神经末梢。初步链接后,结合处传来轻微的电流刺激,仿生与原生组织开始交织融合,连接处红得发烫,痛得甘霖冷汗直流。
“忍着点。”慈蛛说,“我只破译了曙光中心医院的义肢链接技术,没偷到他们最新的麻醉剂。现在已经在抑制排异反应,你感觉如何?”
甘霖闭上眼,冷汗涔涔。
“比断那会儿疼多了,”甘霖说,“但还能接受。”
一阵阵不受控制的痉挛从新手臂传来,五指猛地攥紧又松开。不知捱了多久折磨,慈蛛终于将机械刺全部收回,朝几乎脱虚的甘霖点点头。
“好了。”他说,“你自己试试看。”
一条肌肉线条流畅、光洁柔韧的新手臂被接上,它几乎和原生肢体没有区别。甘霖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在极其轻微的延迟后,手指就做出了回应,它甚至模拟了血流和神经感触。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慰藉,电子数据不会真的流淌到人身体里。
甘霖好奇地打开仿生臂,果然发现里面有一点狭窄空间,他试着往里塞东西,却只能容纳最最细小的针剂或胶囊。
“我尽力了。”慈蛛把冰箱里全部营养剂都喝光了,依旧面色苍白、嘴唇灰败,“好累,赶紧去隔壁给我买几盒营养膏,要最贵的。”
甘霖将小孩儿抱起来,放到床上。
“谢谢。”他说,“我很快回来。”
慈蛛闭上眼,像是睡着了。
甘霖就顶着林白的长相和穿着,出门往右转。隔壁这家营养膏贩卖店叫“饕餮”,因为老板自己就很能吃,他年轻时候当佣兵时,挣的贡献点全用来买饭;如今年纪大转行了,干脆就以吃养吃。
甘霖走进去时,鲤鱼基因伴生的老板正带着墨镜,闭眼仰在躺椅上——他很喜欢老物件。店里除却这把底巢黑市涛来的椅子,还有一只残缺蒙尘的招财器、一个十年前产的旧版柔光屏,这会儿正开着播放郁京早间节目《曙光指引》,给打瞌睡的老板充当背景音。
见有客人来,花衬衫老板才翻身坐起,肥硕的身躯扭向后方,口音明显:“喂后生,好耐冇见你啦,今次要几多啊?”
甘霖腼腆一笑:“要……”
“插播一则紧急新闻。”
《曙光指引》的古典乐倏忽停止,店内两人都被动静吸引,不约而同地望向柔光屏。
“昨夜,金鬃家族长子卡努斯不幸遇害,经警署初步调查取证,确定为一起恶性谋杀案件。”
屏幕上迅速闪过几帧画面,随后无数伴生基因图谱瞬切,最终定格在其中之一,下方标注“绵羊”序列的图谱上。
“经现场勘察后,现已锁定本案重大嫌疑人【甘霖】,其为卡努斯先生的伴侣,伴生基因绵羊。”播报人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画面也变为甘霖在南柯时候的画像,停留了莫约十秒钟。
随后,切换至某处现场直播采访。
“赫塔维斯警官,听闻您将担任该起恶性案件的专项负责人,请问目前案件的进展如何?”
一双凛冽的、银灰色的竖瞳,就这样刺透柔光屏,带着蛇类的冷傲。
“该嫌疑人较为危险、擅于伪装。”赫塔平静道,“目前,他大概率已经潜逃至汇织区或底巢混沌地带了。根据《郁京安全法》第11条,中央警署现对甘霖发布全城三级通缉令。”
他看向镜头,不偏不倚。
这一瞬间,与屏幕外的甘霖四目相对。
4. 安检处
下一秒,直播采访画面切断,又变回了《曙光指引》的节目画面。
舒畅的音乐取代赫塔冷冽的声线,另一个柔和又亲切的女声,也随之响起。
“各位观众早上好,欢迎收看《曙光指引》特别栏目,我是主持人维娜。今天,我们特别邀请到郁京政法大学瑟曦教授,为您深度解读《郁京法典》如何构筑新世界根基、保障市民权利。接下来,就让我们连线……”
甘霖平静地收回目光,朝看呆了的老板温声道:“要十盒M4类和二十盒I3营养膏,谢谢您。”
“嚟啦嚟啦!后生等埋我三分钟!”
老板这才回神,手忙脚乱一顿找,随后堆在桌上往甘霖跟前一推。他瞧着像是憋了满肚子八卦想说,可偏偏心里又很清楚:隔壁晨露的林白老板性格温吞,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生活节奏却慢得像是已经一百二三。
两家挨着的义肢维修铺三天两头有人打砸撒泼,林白一次热闹都没凑过,今早这出插曲,大概率也不会太感兴趣。
说起来,那个通缉犯是绵羊,林白是盘羊,二者同样为亚羊科羊属,竟能如此天差地别。
老板极力忍耐,林白前脚刚迈出门,他后脚就给老友打去了电话,咋咋呼呼喊出了声。
“哇!今朝新闻你有冇睇啊?”
林白果真如他所料,不仅没回头张望,甚至连脚步也没有停顿,径自回小店晨露去了。
他是这样温驯又守旧的小盘羊。
甘霖推开房间门后,慈蛛几乎饿到晕厥,他扶着小孩坐起来,给他拆了一盒I3型营养膏,慈蛛咬着勺,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喂。
因为伴生基因的差异,营养膏也分得很细,能够极有针对性地进行能量补给。不同的伴生动物基因,拥有各自的所写字母,M代表哺乳类,I同理,意味着昆虫。
此外,营养膏也区分了品级,从七到一,品质和价格相应从低到高,三级是汇织区明面上能够买到的最高品级,但销量最好的是四五级。
五级再往下,就都并非新制营养膏了,而是回收再利用,尤其是七级,甚至会泛着一股腐烂的尸体味。虽然遭到大部分人厌弃,但在更幽深、完全处于地下的“底巢”区域,永远都会有人为了争抢一盒七级营养膏而大打出手。
甘霖也拆了一盒M4型,补充一夜奔波消耗的体力。膏体呈现淡青色,入口绵软,一抿即化,没有任何好味道,但也没有唤起他对尸臭味的回忆。
慈蛛喂下最后一口营养膏,抬眼看甘霖。
“你被通缉了,”他说,“通缉令已经显示在各大光幕,贴满郁京大街小巷,那位主理案件的赫塔维斯很敏锐,判断你已经逃出曙光区。”
“意料之中。”甘霖神色如常,又拆了一盒,“出身底巢、只能依附南柯生存的男妓,一朝杀人,难道还能指望会所给自己提供庇护吗?我能为他们提供的后续价值,远远不足以折抵金鬃的怒火。”
“就算有老相好,也不敢冒这样大的险。”
甘霖眨眨眼。
“更何况,我哪儿有什么老相好?可怜的甘霖,压根儿没来得及和南柯的哪位客人成为灵魂伴侣,就遭此横祸,真是遗憾。”
慈蛛盯着他翘起的唇角:“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遗憾。”
“毕竟还没能发挥南柯的全部价值。”甘霖说,“利用不充分,浪费可耻。”
慈蛛沉默片刻:“旧世界有句老话,叫''欲速则不达'',甘霖,你要小心行事。”
甘霖点点头,问:“你的数据访问权限有多大?我需要更多有关赫塔维斯的信息。”
慈蛛重新闭上眼。
房间内没开灯,能看见一些微小的、浅蓝色微型粒子物质在他周遭悬浮,脑周与脊椎尤其多,而慈蛛安静地抱膝,他在这一刻不大像人类,而更像是人工智能。
甘霖安安静静地等。不久后,慈蛛检索完毕,终于重新开口。
“可查到的情报表明:赫塔维斯,二十九岁,出身曙光区。其外祖父为净冉集团前执行董事,母亲瑟曦,任郁京政法大学法理学教授。”
“赫塔自郁京曙光大学毕业后从警,现任郁京中央警署一厅任副警长——相比同龄者,赫塔的晋升速度快得惊人。”
“他和净冉有关联?”甘霖嘴角扯动,“也对,一看就是蛇。”
“赫塔的伴生基因是黑王蛇。”慈蛛补充道,“在旧世界里,这种原生蛇类以其他蛇为食,危险,孤傲,肌肉力量极强,擅长缠绕绞杀。”
“赫塔维斯。”甘霖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名字,又歪歪脑袋,“他有毒吗?”
“那倒没有。”慈蛛说,“不过有毒无毒都没差,且不说伴生会极大程度地削减原动物基因毒素。现在郁京各城区的多数医院,也已经配备了较为齐全的血清,涵盖蛇,蜘蛛,蝎子等常规伴生毒素。”
慈蛛说着张开嘴,给甘霖看他上鄂内壁两颗小小的、和犬齿紧密相贴的毒牙。
“完全伤不了人,”慈蛛有点苦恼,“倒是每次不小心咬到自己后,舌头都会发麻。”
甘霖仔细观察一会儿,夸道:“真可爱。”
慈蛛冷酷地闭上嘴,不再给他看了。
“说到瑟曦,”甘霖道,“今早的《曙光指引》播放了有关她的特别报道,找出来看看。”
四根机械刺迅速延展,尖端迅速织出小片投影光幕,甘霖以三倍速看完后,将画面定格在最后几帧,随后回退一点,又听了一遍。
“《郁京法典》第一章第一条规定:所有公民,无论其伴生基因为何,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
“郁京的三千六百万市民,愿曙光指引你们前行。”
回访结束了,房间内一时没人说话,陷入反常的安静中。
过了好一会儿,甘霖才出声,换了个双腿交叠、向后仰靠的姿势,问:“你刚说,赫塔维斯晋升得很快?”
“是。”慈蛛道,“他百分之百的破案率功不可没。”
“百分之百……”甘霖站起身来,垂眸看着慈蛛。
“从今天起,不再是了。”
下午三点,林白准时出现在【星虹舞台科技】公司的大门前。
他依旧穿着早上那件亚麻色衬衣,带了一小束伴手礼仿生花。前台眼睁睁看着这年轻的先生徘徊良久,才抿唇鼓足勇气朝自己走来。
“有劳您,”对方将渡羽的名片推过来,温声道,“我和贵司的渡羽先生有约。”
前台恍然,朝林白露出笑:“请稍等,我这就为您核实。”
很快,甘霖就短暂获得了进入工作区域的权限,在环形走廊的集中储物间再度见到了渡羽。
“林白!”渡羽从一大堆道具中探出头,伸长胳膊招呼他,“来得正好,我正清点演出道具呢,你也来帮忙。”
甘霖就走过去,听他边忙边介绍:“喏,你也看见了,我们公司是专做舞台特效的,合作方上至曙光区、下至底巢——当然底巢的生意做得很少。”
甘霖乖巧地点头,帮渡羽扶住一张险些掉落的蒸汽面具。
“我的工作呢,就是视觉道具师。”渡羽继续道,“为演出定制仿生道具、辅助氛围营造。曙光区穹顶歌剧院最近的特别演出,就由我的团队负责。”
甘霖适时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夸赞道:“您真厉害!”
渡羽笑得眼角纹路都弯曲起来,他是典型的孔雀性子,享受一切赞美。
“哎呦小林,”渡羽道,“我说这么多,你听懂了没?说白了,我还是稍微有点操作空间的。之前我已经尝试过融入仿生花布景,舞台演出效果很好,也有人来打听过这些别致的花。”
“要是这次演出也能大获成功,仿生花完全可以作为衍生周边售卖,曙光区的太太小姐们最喜欢这种具有独特美的东西。”
“那你的顾客不就能增加不少吗?”渡羽笑道,“怎么样,我为你提供渠道,收益咱俩二八分。”
谁二谁八,不言而喻。
于是林白脸上的喜悦僵硬一瞬,随即又抿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谢谢您,渡羽先生,但……”
“我明白的,你觉得这个销售分成不合理,嫌两成太少了,对不对?”渡羽收敛了笑容,“但在曙光区进行销售得有人负责,这部分成本是必要支出。小林,我倒也不是惦记你那点儿贡献点啦。”
甘霖涨红了脸,小声嗫嚅道:“我知道的,那……”
渡羽双手抱胸,等待对方的妥协。
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这压根儿不是一场公正谈判,而是已经定下不平等利益分割后的单方面通知。林白的仿生花店生意惨淡,既然有求于他,就不得不做出让步。
“那还是算了吧。”
渡羽愕然睁大了眼。
“谢谢您的好心,”甘霖勉强笑了笑,“其实,花店能开到现在,我和阿慈都已经很满足了。最近阿慈的病情又加重了,我身体也不算好,每种仿生花的设计和制作又都耗时耗力,我……”
他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低声落寞道。
“我虽然没法自己转卖营养膏,但把前店卖给隔壁李老板做仓库,多少也能再撑一段时间。”
渡羽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
“小林,”他一把攥住甘霖的肩膀,“你瞎说什么呢!”
特制仿生花如果当真卖给曙光区,这其中的利润比卖营养膏多太多了。林白不愿意,他可放不下这汪油水。
对方却不再接话了,只沉默着往后缩,把渡羽的手推开。保守又可怜的盘羊,他不仅毫无商业头脑,连力气也小小的。
他退后两步,朝渡羽深深鞠了一躬。
“您费心了。”
“等等!”渡羽失声道,“再高半成?”
甘霖转身朝外走。
”再或者你自己售卖,我们三七——甚至四六开,也不是不行!”
甘霖终于停住脚,回头看渡羽。
“您人真好,”他诚恳道,“可是,我买不到曙光区的通行证。”
“我来解决。”渡羽说,“林白,我们公司接洽的每场演出,都需要对外招募一定数目的派遣性质临时工,给项目组打下手……你可以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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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霖眼睛一亮,连带着柔软的耳朵也抬翘着抖了抖。但很快,他又忧虑道:“但这样,我用以制作仿生花的时间就更少了。”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渡羽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物以稀为贵,美与艺术尤其如此。”
眼前的小盘羊看着虽然不大理解,但明显安心了不少。
“那么,”渡羽问,“还有别的疑问吗?”
甘霖声音里已经浸满欢欣。
“没有了,谢谢您!”
渡羽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出于社交礼貌,他亲自将人送到公司大门外,在林白挥手告别时,他又谨慎地提醒到。
“不过小林,你毕竟是单招临时工,不方便订立派遣合同,也就没法儿购买任何保险、不会计入公司人员名单,这些你不介意吧?”
甘霖使劲儿摇头,琥珀色的眼眸亮亮的:“我不介意!”
他弯下腰去,又给渡羽鞠了一躬,借弯腰的弧度隐藏翘起的唇角。
“我知道,这已经是您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甘霖离开公司后,没有着急回店里,他乘坐最便宜的地轨,转两次到了医院,给可怜的“林慈”买完药,又给自己做了一次发情期后必要的常项体检,才坐地轨回到了晨露。
这一切都被“雨珠”清晰地拍摄记录下来,甚至包括他在医院门口的踟蹰、和不断查看磁卡中贡献点的窘迫。
临到甘霖推开门时,汇织区的人造天幕已经彻底灭了,浓墨色淌满天穹。甘霖将药抛给慈蛛,说:“三个月的量,省着点儿造。”
“缺乏设备辅助,成品药定向元素提取原本就难。”慈蛛说,“买这么多,指不定你再回来那会儿,我都搞定不了。”
“不着急,”甘霖笑道,“我跟隔壁李老板说好了,我要跟渡羽合伙做生意,出趟远门。要是十天内没再购买,他就送货上门,贡献点已经预付好,不会让你饿着的。”
慈蛛问:“这次又要离开很久?”
“不知道。”甘霖移开目光,“或许吧……我待在这里,你不太安全。”
慈蛛沉默片刻,没有再阻止,他的机械肢拉开储物仓,从里头扒拉出好些小玩意儿,又颓然放了回去。
“手臂空隙太小,”慈蛛抿唇,“基本什么也带不了。”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挑挑拣拣,塞给甘霖几样,让他自己取舍。甘霖接过去,揉了揉慈蛛的脑袋。
“别太担心,”他眨眨眼,轻快道,“林白只是仿生花店店主而已,没人会在意。”
慈蛛闭上眼,用机械刺把甘霖推开,表示自己要睡了。第二次清晨甘霖离开时,他也没送行,只有机械寒鸦扯着嗓子喊。
“谢谢惠顾,欢迎您下次光临!”
甘霖消失在渐亮的天光里。
很快,他就做好基因序列登记,换上了星虹舞台科技公司的临时工工服,跟随满车队道具一起到了西南城区升降关卡处。
每个城区通往他城区的升降关卡都有九个,除却中央通行塔卡关外,每处对通行人员都有各自的严格限制。关卡外头站了不少佩枪的安保人员,拥有当场击毙抗捕区际偷渡者的权限。
或许是因为出了卡努斯这桩大案,今日关卡的检查流程比从前更复杂、更细致,持枪安保的密度也大了一些。
甘霖规规矩矩地跟随队伍向前挪移,没有东张西望,但他会在偶尔响起的枪声里瑟缩一下,飞速抬头扫视,又立刻收回视线。
这么几次下来,他压根儿没见到几个警察,更加确信赫塔在虚张声势——对方压根儿没有切实证据,所以无法调动全城警署力量来配合定向筛查。
甘霖心情颇好,晃了晃尾巴。
即将对接他的安检员却看见了。对方的伴生基因是金毛寻回犬,刚刚就注意到小盘羊的胆怯,没忍住出声安慰:“别怕,只是常规询问和检查。”
甘霖感激道:“谢谢。”
对方点点头,看完他的档案后,问了几个常规问题,随后查看随身行李,又对甘霖进行了全面搜身与义肢机械化检测。
仪器没有响。
整个过程都很顺利,甚至神经紧张度检测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金毛安检员对照着检查单,目光已经缓缓滑到最后一行,这意味着甘霖马上可以成功通过了。
“好了,”安检员朝他露出笑,“先生,现在只差最后一个项目。”
说着,一台医疗器械被推到甘霖跟前,探测器尖端的针头护套也被摘下了。
“需要抽您一点血,”安检员说,“做血液基因序列检测。”
甘霖微微睁大眼,看向旁边刚刚通过的鹈鹕基因伴生者:“那他……”
“只有亚羊科羊属需要做血液检测,”安检员说,“您知道的,那位通缉犯是绵羊。”
“虽然新人类的伴生基因外在动物性征无法剥离或进行机械改造,但同科属条件下的伪装,依旧可能发生。”
金毛安检员贴心道:“并非针对您一人,只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
“现在,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5. 临时工
甘霖温顺地点点头,避开了金毛安检员的眼睛,似乎还是有点怕。
安检员对此报以同情。
他知道绝大多数羊属基因伴生者的性格都非常温和,甚至有些胆小。
这些人生来情感丰沛、共情能力很强,因而也容易因为风吹草动,就滋生忧伤、焦虑与不安。
这是伴生基因镌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特性,正如金毛基因会使得安检员对羊属产生保护欲一样,他不想刻意为难对方。
眼前这只小盘羊,显然还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突击检查,耳朵无措而反复地垂翘,满头小银卷也在轻微抖动。
“没关系。”安检员说,“几分钟就好,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甘霖勉强笑了笑,他深呼吸几次,终于稳住心神,捋起左臂衣袖,将白净的胳膊伸过去。
“给您添麻烦了。”
然而,尖锐针头堪堪刺破他小臂皮肤的瞬间,甘霖脸色霎时惨白,额角也渗出细密冷汗,他喉咙里挤出一声难以压抑的呜咽,和十分勉强的吞咽声。
甘霖猛地弯下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身发颤。
“你!”
安检员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一愣,下意识后退半步。探手摸到枪时他才定神,迅速问:“您怎么了?”
“对、对不起。”
甘霖的声音从指缝中露出来,羞愧道:“我可能……早晨吃的营养膏过期太久,已经坏、坏……”
他话说得断续,语无伦次地解释着。金毛安检员听明白了,对方应当是突发胃痉挛,现在难受得想要呕吐。
可是,事情当真会有这么巧么?
偏偏就是抽血的时候。
安检员拧着眉,原想强硬地先将血液检测进行到底,可惜甘霖抖得太厉害,几乎是在痉挛了,针压根儿扎不准。
安检员深吸一口气,偏头招呼道:“去,把体征扫描仪拿来。”
几秒后,一个半透明平板状仪器对准甘霖,多光谱扫荡后,有关对象皮下毛细血管流速变化、汗腺分泌情况、心率稳定性等分析数据尽数呈现。
结果显示,甘霖在短短几十秒内心率骤然升高,伴有血压波动与呼吸急促、汗液分泌。这一系列真实且剧烈的生理反应,无法通过伪装实现。
很快,体征扫描仪上打了绿勾,表明“对象生理体征与呕吐应激反应模式相匹配”。
这人没有找借口,也不是在伪装。
安检员脸上的懊恼一闪而过,暂时放下戒备,将甘霖扶起来:“您还好吗?”
“我……”甘霖依旧细细发着抖,“我想先去趟卫生间,可以吗?”
最近的卫生间就在十米外,抬眼就能看见。
“当然没问题。”安检员说,“我亲自扶您过去。”
甘霖垂着眼,也依旧能感受到牢牢盯住自己的视线。而这次,他没有再拒绝。
林白湿漉漉地抬眸,感激道。
“谢谢您。”
同事暂时分担了检查压力,金毛扶人抵达卫生间,亲手推开一扇空着的隔间后,他就站定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等待。
甘霖背对着他,踉跄跪倒下去,瞧着实在精神恍惚,就连角也撞到了隔板,发出“嘭”的巨响。他慌乱扶了一把角,又很快双手摁压小腹,痛苦地弓起了腰。
金毛安检员全程目睹了他的难堪,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很快,冲水键就被摁下,甘霖在水流声里喘|息着,撑身站了起来。
“好多了,”他勉强笑道,“谢谢您,我们回去吧。”
隔间刚刚打扫过,干净而逼仄,没有任何能够纳物的暗格、或能够调虎离山的把戏。
回到检查处后,脸色苍白的盘羊也十分配合,针头没入左臂,很快就采集好血液样本。一分钟后,基因序列测定结果出炉。
非常标准的盘羊伴生者。
安检员沉默片刻,耷着尾巴朝甘霖道:“先生,我很抱歉……”
甘霖却摇摇头。
“长官,”他体贴道,“您不过是秉公行事而已。”
“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金毛侧过身,“现在,您可以离开了。”
这段插曲就这样过去,只是甘霖瞧着依旧虚弱,车队开上区际升降平台后,他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似乎仍在经受胃病困扰。
惟有甘霖自己知道,这是强行刺激生理系统带来的反刍。
抽血检查太突然,他虽随身藏着盘羊活性血储囊,却压根儿没办法立刻使用。因而不得不操控着新安装的左臂,用生物电脉冲胃部,并刺激大脑神经。
这才是干呕的真相。
而在进入卫生间、背对安检员后,他终于为自己寻觅到一线操作空间,得以将藏匿中的血储囊取出,并趁双手交叠摁在小腹的空当,飞速摁入左臂中。
慈蛛预留的狭窄空间藏不了太多东西,却能完美容纳一颗小巧的血液储囊。
只是,所行有异,总要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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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代价。
骗过安检后,眩晕与脱力感就裹挟了他。叫甘霖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连坐都坐不住。
他垂眸抱膝,缓了好一阵。直至移动中细微的颠簸消失、车队终于抵达了什么地方。
甘霖根随临时工队伍走出,就看见了不远处等待的渡羽——对方今日穿着正装,眼见队伍到齐,也目睹了甘霖的意外状况。
可渡羽什么也没说,狭长的眼眸迅速掠过,像是压根儿不认识甘霖,后者也很配合,短暂视线交汇后,就十分淡然地挪开目光。
渡羽整理好领带,公事公办地开了口。
“都听好了。”渡羽厉声道,“咱们此次承接的《归墟之祷》舞台剧,由新星''翎生''主演,将于十日后在流金歌剧院正式开场。”
“公司对此次合作非常重视,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听明白了吗?”
临时工们大多身材健硕,话答得中气十足。虚弱的盘羊被夹杂其中,像淆入沙中的一粒雪,很快就被淹没掉。
无人过分关注他的虚弱,大家很快涌入流金歌剧院中,甘霖也分到了活儿,他抱着一箱轻型道具,穿行于台前幕后。
与此同时,他隐秘地打量着歌剧院的内部,思索应当如何悄无声息地来去。
在科技高度发达、虚拟偶像盛行的郁京,由真人演出的古典歌剧,早已成为上流社会高雅艺术的一种。因而这里空间恢宏、陈设奢华,是典型的曙光区建筑风格。
这或许意味着,出于对权贵隐私保护的特殊需要,贵宾区监控器密度不会太大。
倏忽,在途径一段后台甬道时,有人叫住了他。
“林,林……”
“林白。”甘霖贴心地提醒对方,“有什么事吗?”
然而当他真正回头仰首时,才注意到面前这人有多健硕。
对方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头,目测至少有两米。他挨得这样近,几乎全然将甘霖笼罩于自己的阴影中。
他面上有一只竖起的独角,自鼻梁处探出,高翘至与眉心齐平处,意味着这是一位犀牛基因伴生者。
而眼下,对方正眸色沉沉地盯着甘霖。
“林白,”他俯身凑近一点,用细如蚊喃的声音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心脏重重一跳。
甘霖还没给出反应,就几乎被对方尖锐的角抵到额头,犀牛伴生者冷声继续道。
“你的真实身份,压根儿不是临时工吧?”
6. 巡猎组
“先生,”甘霖不偏不倚地直视他,“抱歉,我听不懂。”
对方冷哼一声:“你听不懂?”
林白轻轻地点头,他琉璃色的眼瞳里分明是不安的,偏偏又缀着一点倔强,一点委屈。
“林白,”对方喉结滚动,“你和老板搞|上了,对不对?”
林白诧异地睁大眼:“什么?”
“装什么,”犀牛伴生者说,“刚才老板跟你眉来眼去,我都看见了——你以为你和他藏得够好吗?”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
“还想骗我?”犀牛钳着他的肩,货箱哐当落地,林白呼吸缭乱,显然怕极了。
“就你这样的小身板,怎么能被招成临时工?过个区际关卡就能吓哭,干活儿也捡最轻的干,不是特殊关照还能是什么?”
犀牛逼近他,恶声恶气道:“你也不想自己和老板的关系人尽皆知吧。”
“先生,”林白的尾巴夹紧,耳朵也耷拉下去了,“您别……”
“我就知道。”犀牛伴生者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偶蹄目,大多都是底巢出来的。正经营生的本事没有,只能靠卖屁股往上爬。”
林白面上闪烁被揭穿的恼怒,可他偏偏又软弱,无法辩驳或反抗。
他纤长的手指蜷起来,仓皇捏住脏污的工装下摆,指骨一点点泛白。终于他哽咽起来,用一种怯生生的语气问。
“那么,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犀牛伴生者面上的表情僵了一瞬,又立刻甩开目光,闭眼硬邦邦道:“我对亚羊科没兴趣。”
“我有渠道,”犀牛说,“知道这活儿渡羽赚得多,采购了不少废料。闲话少说,多余的耗材得让给我。”
他粗大的手指在空中捏了捏。
林白努力吞下呜咽,连忙点头:“我该怎么做?”
“你是他的小情人,”对方道,“自然得由你向他传达。”
林白双手绞在身前,小声道:“可是我,我不清楚这些事,也从没接触过货……”
“你怎么这么磨叽!”犀牛不耐烦了,低吼道,“回去告诉渡羽,就说仓库西区的东西数目对不上,他最好乖乖把多的那份吐出来,否则……我不介意把烂事捅得人尽皆知,听明白了吗?”
甘霖已经彻底笼罩在对方庞大身躯的阴影中。他右手食指绞在黑暗里,成功摁下了录音静止键。
随后,甘霖乖乖点头道:“明白了,我会一字不差,替您好好转达的。”
犀牛伴生者终于放他离开。
但接下来,对方始终没忘记对林白的密切观察,见林白总是捡着最轻的活儿做,摆弄好些华而不实的仿生花。
临近傍晚时,渡羽绷着脸靠近,两人装模作样聊了几句,没什么出格的互动。
第二天早晨,林白跌落货架,踝骨脱臼,行动一撅一拐,没能做完份内的活儿。
第二天下午,渡羽来到施工现场,查看工程进度,顺便对受伤的林白表示关心。林白这只小盘羊,实在娇弱,不过一点小伤,就想请假半日,去医院看看。
渡羽同意了。
傍晚时分,犀牛接到任务,帮忙做完原本该由林白做完的活儿——整理仓库西区。
他心脏狂跳,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已经成功。
夜半十二点,犀牛因操作不慎、触电身亡,甚至引爆小簇电火花,尸体外焦里嫩。
幸而,流金歌剧院配备有齐全的应急处理设备,很快扑灭了火,连货箱都没燎透。尸体安安静静地仰躺于警报声中,半小时后,才终于等到了痛心疾首的渡羽。
渡羽对此深表同情,迅速安排好安置抚恤事宜,并宣布工程进度将暂停两日,加强员工安全培训。
除此之外,他还向所有临时工发放了一百贡献点的精神损失费,以示对见证本件意外事故的宽慰。
这实在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操作不当、过失致死事故了。
凌晨一点,渡羽回到办公室,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一切发生时,原本应当在医院的林白,却不见了踪影。
甘霖夜行曙光区,与从前的每次毫无差别。他已经很熟悉曙光区西南角,这里除和城中心交界的流光歌剧院外,还有金鬃长子卡努斯的私人公寓、地下医生陆非的黑诊所。
找到定位器后,甘霖随意往楼下一抛,任其落到穿行而过的光渡上,即将在整个曙光区乱窜。
让齐泽的人慢慢找去吧。
甘霖搓了搓指腹,转身往陆非黑诊所的方向去,却并不贴得过近,而是爬上对面废弃的二楼,摸下一枚小小的、形似雨珠的东西。
这是慈蛛解剖雨珠之后的研究成果,晨露花店真正的【晨露】。
这款监视器实用性很强,同样足够隐秘,甚至可以以假乱真。
哪怕它真被陆非发现,锈带组织也只会更加警惕郁京政府的监视,绝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事实表明,陆非没有发现。这也就意味着,甘霖已经能够精准掌控他与往来人员的动向。
甘霖用工服擦完手,就将晶莹的晨露捏在掌心,直接讲读取数据传回慈蛛脑中,准备后续联络互通时,自己再慢慢看。
这里安全性太低,甘霖不打算过多停留。
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依旧轻车熟路地避开雨珠,离开了混乱不堪的废楼区,趁夜到医院去。
一切都很顺利,却在即将抵达时出了岔子。
一辆疾驰浮空车中伸出的钩网,成功将他捕获,又迅速抓入车内后备箱。
变故发生得太快——对方甚至嚣张到直接在市区动手,甘霖在网兜里,左臂被扎入一根毫无用处的麻醉针,隐约听见前面传来的声音。
一个有点结巴地问:“头头儿,这、这真的可行吗?”
另一个嗓音尖细的说:“管他呢,都是亚羊科羊属,我看年龄也差不多……随便抓一个给老大交差得了!弄错了就说咱俩眼神太差劲。”
“那也不能,角、角和眼睛颜色都看错啊,”结巴道,“老大要的是,红、红眼绵羊。”
“你蠢死了!”嗓音尖细的登时更气,“警察都没能找着,你以为真指望我俩啊?就是做做样子交个差。”
“没见这个盘羊穿着脏工服吗?一看就是下面俩区跑来打黑工的,绑就绑了,压根儿没谁会找。”
甘霖继续装晕,心下了然。
……他杀掉“清道夫”两兄弟,假装被另外的势力绑架消失后,背后的“雇主”必然急了眼。
这样看来,倒还真是阴差阳错。甘霖耳廓紧贴车底,听发动机的运转与风声,准备估摸着驶出密集监控区再动手。
当车速明显过快,风声也愈来愈喧嚣,即将攀至顶点时——
倏忽转了调。
原本平稳行驶的浮空车陡然偏转,车前排的两人齐齐咒骂。
“草!这都快三点了,怎么还有巡猎组!”
“巡猎组”归属于郁京警署,负责常规夜间区域巡航,也处理辖区内突发情况。结巴和尖嗓有够倒霉,急着超速驾车回去交差,正好撞到枪口上。
尖嗓咬住牙关,把车开得横七竖八,躲过身后紧咬的巡猎车,结巴面对这种突发状况,立刻认了怂。
“要不把这、这人丢出去吧!”结巴说,“反正也是抓错了,正……正好吸引注意力?”
“你他妈傻啊!”尖嗓登时呵斥,“这阵儿跑了顶多是交通违规逃逸,人丢出去就是板上钉钉的绑架案了!要被抓进去关个几年,出来以后喝西北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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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浮空车转而向下俯冲,试图钻入一条狭窄逼仄、布满废弃线缆的维修通道,利用优势摆脱追捕,但前冲过程中,依旧产生了好几次磕绊。
又一次剧烈颠簸时,甘霖不动声色地探指一翘,借力拨掉了锁扣。
后备箱盖猛地弹翘而起,又重重下坠——虽然只一瞬,但紧随其后、坐在驾驶位的亚瑟却看得很清楚。
后备箱里,露出几根苍白的、无助蜷曲着的手指。
他立刻推动动力杆,几乎瞬间将巡猎车拉至过载,接着又狠狠向前一顶,贴着浮空车的尾巴硬生生拱入通道中。
“哐啷!”
两车相撞的巨响之后,浮空车又被挤压至通道内壁,擦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金属剐蹭声,最终彻底熄火,被迫停了下来。
巡猎车迅速抵拢,执勤同事拷住企图逃跑的结巴和尖嗓,亚瑟却三步并作两步,猛地撬开了后备箱。
里面蜷缩着一个人。
是一位年轻清秀的男性。他被罩在兜网中,银白卷发黏在鬓角额头。
后备箱甫一被打开,他就随亚瑟的靠近茫茫然抬起眼,湿透的睫毛发着颤,像是怕极了。
“长官。”甘霖凄然开口,“我——”
下一瞬,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一双属于蛇类的竖瞳。
准确来说,咫尺之外,是一双深邃的黑色竖瞳,正俯睨着自己。甘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昨日晨间直播里,那双银灰色的眼睛。
他下意识闭了嘴。
很快,亚瑟干脆利落地绞断兜网,伸出手来。对方沉默一秒,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冷酷,却不大会安慰人,只好简短吐出两个字。
“别怕。”
甘霖抖了一下,没有去搭他的手。
“我是曙光西南二区警员,亚瑟。”对方面不改色,“犯人已经被捕,你安全了。”
亚瑟。
甘霖默念着这个名字。和林白一样,这是个再普通不过、一抓一大把的姓名。
自己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郁京中央警署原本就不乏蛇类,不过主理他案件的赫塔维斯恰巧是蛇而已。更何况,直播报道中所见的赫塔维斯,应该比眼前的亚瑟更高、也更强健一点。
见甘霖久久未动,亚瑟主动前探,握住了甘霖的手。
他掌心很凉,带着蛇类特有的体温,骨骼长韧、肌肉有力。拉甘霖出后备箱时,他们凝视着对方。
亚瑟率先问:“姓名?”
“林白。”
甘霖喉结滚动一下,适时垂眸展露出无措:“抱歉长官,我刚吓坏……”
最后一个“了”字卡在喉咙中,险些呛着自己。
甘霖看见了蛇尾。
一条通体漆黑的蛇尾,鳞片泛着冷调的光,正垂在亚瑟脚边,幽寂而缓慢地收缩着。
甘霖喉结上下滚动,闭了闭眼。
“好了好了,你别吓他。”
同行的警员安顿好结巴与尖嗓,返回推开亚瑟,翘了翘属于灵缇的尾巴。
“好些偶蹄目基因伴生者都害怕蛇,这是镌刻在基因里的恐惧,很难克服。”
警员打量着甘霖,继续安慰道:“更何况,亚瑟的伴生基因是黑曼巴。别说你这样的小盘羊了,我们偶尔也会有点怕。”
黑曼巴。
甘霖知道,这种蛇类在旧世界有剧毒,危险而神秘。
“抱歉。”亚瑟适时退后半步,朝甘霖点点头,声音缓和许多。
“让你受惊了。”
甘霖勉强扯出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暂时没有大碍。
“那就好。”
下一秒,亚瑟继续道。
“现在,请跟我们到警局走一趟吧。”
7. 审讯室
“姓名?”
“林白。”
“伴生基因?”
“亚羊科羊属,盘羊。”
“工作单位?”
“星虹舞台科技公司。”
键盘敲击的声音一顿,负责笔录的警员朝亚瑟摇摇头,附耳小声道:“长官,查不到这个人。”
甘霖低垂着脑袋,十指交叉着相互摁压,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亚瑟声音也很平静,没有立刻质询,只继续问:“家庭住址?”
“我在曙光区没有固定住所,是跟着公司到流金歌剧院做工程的,住公司临时搭建的员工集中宿舍区。”
“那么,外出原因?”
“今天脚踝脱臼了,我向负责人请了假,出门看医生。结果刚到医院附近,就遭遇了绑架。”
“了解。”亚瑟点点头,“接下来,请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你被绑架的时间、具体地点和过程。对方有几个人?交通工具是什么?有无使用武器?是否对你进行了语言威胁?”
“我……我,”甘霖小心翼翼地抬头,瞧见那双黑色竖瞳时,又触电般缩回视线,“大概凌晨三点,莫名其妙就被绑了,就是被捉到的两个人,我在浮空车上晕过去,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躲什么?”亚瑟观察他的神色,“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甘霖抿抿唇,小声道:“怕您。”
亚瑟挑挑眉:“怕我?”
“怕蛇。”甘霖立刻补充了措辞,颠三倒四道,“是,害怕蛇类……抱歉长官,我今晚经历太多事了。”
他说着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亚瑟欲言又止,最终叹口气,站起来往外走:“稍等。”
很快,推门再入的变成了灵缇警官,对方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小盘羊,又见面啦。”
甘霖露出一个青涩的、有些勉强的笑容,心里却真真切切松了一口气。
那个亚瑟,许是剧毒蛇类的缘故,总让他有些不安。现在换了灵缇来审讯,他终于能够彻底寻回自己的游刃有余。
灵缇的笔录过程温和很多,不忘穿插对受害者的关切,临到一切结束时,他点点头:“您先到休息室坐一会儿吧。等对嫌犯的审讯也结束后,您就可以离开了。”
甘霖感激地笑笑,他起身,一撅一拐地朝外走,灵缇赶紧跟上来,扶着他一同往休息室去。
夜深露重,这会儿的警署很安宁,休息室里等待的只有甘霖。灵缇给他倒了杯温水,甘霖小口小口地抿,不时望向外头,去瞥另一间审讯室紧闭的大门。
“还是怕亚瑟呀,”灵缇警官观察到他的小动作,坐到旁边宽慰道,“其实亚瑟人蛮好的,工作能力很强,立功也不少。就是有点不近人情,这家伙性格太冷淡。他的伴生基因如果不是黑曼巴,早该升职了。”
甘霖好奇地问:“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灵缇耸耸肩,“呐,警察嘛,总要面对公众的。太凶了不好,容易损害公信力。”
原来如此。
不知怎的,甘霖又想起赫塔维斯那双银灰色的竖瞳,和慈蛛口中的“无毒”。
还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才能爬到那个位置去。
“今天夜里你被绑架,就是亚瑟发现的。”灵缇继续说,“也是他撬开浮空车后备箱,率先救出你。”
甘霖配合地“嗯”一声,又看着灵缇眼下的大片乌青,腼腆地关切道:“长官,你们这么晚也要巡查,好辛苦。”
“哎呦,原本是不用的。”灵缇随口说,“特殊时期嘛,不过真能救到人,苦点也热闹了。”
甘霖眨眨眼,似懂非懂地点头:“特殊时期?”
“就是卡努斯的案子。”灵缇没藏着掖着,“闹得满城风雨,你也看见新闻了吧?啧啧,那可是金鬃家族的长子,就这么惨死在情人手……”
“陈星。”
审讯室的大门被拉开,亚瑟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你要是太无聊,可以去交通队打下手,给违章浮空车贴罚单。”亚瑟说,“犯人已经交代了,还不快去?”
陈星蹭地站起身,夹着尾巴跑去干活了。他这么一溜,就把甘霖独自丢在休息室里,后者还维持着“脚踝肿痛、行动艰难”的形象,一时不知该走该留。
亚瑟没给他继续犹豫的机会,干脆利落地跨步走入。
“动不了?”
“嗯。”甘霖小声道,“脚踝全肿了。”
亚瑟走动的声音轻而稳健,一点点逼近,最后停在咫尺外。甘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对方的警靴。
还有那条泛着冷光的黑色蛇尾。
随即,亚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居高临下地笼罩他。
“肿了,”亚瑟说,“我看看。”
甘霖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鞋脱了,裤脚挽起来。”亚瑟平静道,“你谎话连篇,我怎么知道这句是假是真?”
甘霖眼睫低垂,没有否认,只用力捏紧了水杯,指节微微泛了白。
被发现,原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他的谎言很薄,顺着稍微查一查就会被戳破,这早就是计划的一部分。通常来讲人性使然,发现一个拙劣的谎后,很难想象到它实际是某些高明谎言的烟雾弹。
因为刻板印象已经形成——一个笨拙而怯懦的人,就连撒小谎也会暴露心虚、漏洞百出,又怎么会真有能力瞒天过海?
现在,正是应当误导对方的时刻。
思路很快清晰,甘霖没有刻意压抑莫名而起的些许慌乱,反倒尽数展露出来,真作假时假为真,他最懂得这个道理。
甘霖睫毛垂落,静而哀怜地发着抖,像是怕极了,须得强撑着自己,才不至于逃跑。
“长官。”
甘霖小声开口,声音发颤。
“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
亚瑟已经在身旁蹲下,一个单膝虚虚跪地的姿势,让自己与甘霖持平,微微垂眸看着他,声音依旧很稳。
“不是撒谎,不是晨露的店长林白,不是装作临时工混入星虹科技舞台,或者还有别的?”
他每说一个字,林白的颤抖就更明显一点,临到最后,后者已经剧烈摇头,失声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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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刻意骗您!”
亚瑟愣了一瞬。
他眼睁睁看着林白捂住脸,泪水濡湿了指缝。
“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白摇着头,将唇咬得泛白。可怜的小盘羊,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哆哆嗦嗦地为自己辩驳。
“我的弟、弟弟,”林白哽咽道,“他生病了,情况越来越糟糕。我需要贡献点,长官。”
“我对机械一窍不通,不敢和雇佣兵打交道,没法儿替人维修义肢;我是羊属基因伴生者,力气太小,日结的活儿轮不到我;各种营生多多少少都有自己行当的规矩,也几乎满员了……但是很少有人会在汇织区卖仿生花,偏偏我对编花还算擅长。”
林白胡乱擦着脸,猛地仰起脸,用沁红的眼睛望向亚瑟。
亚瑟眼眸微动,沉声说。
“可你出身底巢。”
“底巢没有什么好医院。”林白鼻音浓重,喃喃道,“底巢……您也知道那个地方,混乱、肮脏,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于乱斗。活着已经很不容易,又有谁会关心自闭症?”
“阿慈还那么小,他才五岁。”林白肩膀抖动,满头银卷跟着晃。
“我作为哥哥,怎么能抛弃他不管?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说到最后,林白情绪激动,抓住亚瑟的警服,随即猛地松开,无所适从地蜷了蜷手指。
“您神通广大,”林白神色哀戚,断续道,“我说的这些,都、都可以查到……长官,我真的很需要这份临时工的工作。”
“求您了。”
亚瑟维持着蹲姿,一时没有动,也没有接话。
甘霖的心脏沉了沉,当机立断进行下一步。他颤抖着蹬掉鞋帮,又挽高裤腿,露出一节雪色的皮肤,像是蚌类剖开自己的壳,奉上最后的、洁白的真心。
脚踝处,已经完全肿起来了。
一大团深红色,淤积在圆而巧致的踝骨,时间长了,中心处已经呈现褚红色,边缘过渡向小腿的地方,却还泛着一点粉。
一处可怖的、偏又惹人生怜的创伤。
下一秒,甘霖听见对方轻声问。
“为了活命?”
“为了活命,也为了阿慈。”甘霖嗫嚅着,“长官,我、我只是想抓住机会,多卖一些仿生花。”
“你说的这些,警署会尽快调查核实。”亚瑟话至此,忽然顿了顿。
“……抱歉。”
顺利结束了。
甘霖轻轻提起嘴角,柔缓而断续地回应道:“我知道,这也是警署职责所在。长官,您不需要感到抱——”
倏忽,他的话咬断在舌尖。
几根手指,搭上他淤红的脚踝。
并非肌肤间直接的贴合,亚瑟贴心地戴上了黑手套。皮革裹着他的五指,将那种微凉的体温阻隔开来,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
“林先生,冒犯了。”
对方吐出这三个字时,甘霖才彻底明白,亚瑟刚刚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但,他已经没有办法再躲避。
对方两指微微用力,摁了摁自己踝骨的肿|胀处。
8. 粘稠夜
酸。
伴随酸而涌起的,是一种滞涩的疼痛,使甘霖轻轻蹙起眉,“嘶”了一声。
亚瑟随即收手,问:“多久受的伤?”
“昨天上午,”甘霖小声说,“从货架上跌下来了。”
“上午的伤,直至夜里才去医院。”亚瑟将手套摘下来,淡淡道,“挺能忍。”
林白刚刚抽泣过,眼周的潮红还没褪尽,这么一摁,就又重新淤起来。像被剖开的红瓤般,在他清秀的面庞上,翻出一点过分的艳色。
“原本是不想耽误工作进程……您忽然凑近做什么?”
甘霖胡诌到一半,倏忽止住声音,朝后退了退。
亚瑟声音平稳道:“继续。”
甘霖有些琢磨不透眼前这位警察了,对方好些反应都在他意料之外,却又总在他觉得事态不稳时,安静地退回安全线内。
这种不确定性,叫甘霖本能地感到危险,他向来非常谨慎,知道什么叫多说多错。
“因为怯懦,”林白自嘲地笑了笑,“害怕我的延误耽搁了项目进度,就此惹老板不开心,也怕我在曙光区的医院无所适从,怕治疗费太过高昂。”
沉默。
几息之后,林白别过脸,小小声补充一句。
“……夜里,实在痛得受不了了。”
咔咔。
几声闷响后,痛与热同时自踝骨处传来,甘霖诧异地睁大眼,低头朝下看。
原本错位的踝骨,已经被接好了。
亚瑟单手握住他的小腿下部,将甘霖的脚抬高至长椅上,后者没防备,被迫偏转了身体。
随即,有什么黑色的东西被垫到他脚踝下方,触感柔和。
甘霖定睛一看。
竟然是亚瑟的外套。
亚瑟脱掉警服外层,又飞速叠成团,把甘霖刚刚复原的脚踝架高了。如今前者身上只剩下紧身马甲与白衬衣,神色依旧如常。
“去医院太麻烦,”亚瑟言简意赅,“吊高有利于消肿,但你身上只有工服。”
“长官,”甘霖喉头滚动,“……谢谢您。”
“顺手而已。”亚瑟说,“坐着,给你取只冰袋敷一敷。”
甘霖当真不动了,他在此刻显得格外乖顺,安静地看着亚瑟离开休息室,直至最后一小截蛇尾也消失不见。
这算是,暂时相信他了吗?
甘霖听着自己的呼吸,有些生疏地分析方才一系列行为的意义。
或许,亚瑟只是为了暂时卸下他的防备。同样的亏他从前吃过了,如今难道还要再吃吗?
漫想间亚瑟回来,将一只冰袋覆在甘霖脚踝上,凉意迅速渗透进肌肤,叫红而烫的伤处好受了许多。
“现在是凌晨四点,”亚瑟看了看手腕,“你可以在休息室的长椅上眯一会儿,等清晨交班后,再叫陈星送你回去。”
甘霖思索片刻,点头同意了。
他仰起脸,满眼感激道:“长官,您人真好。”
亚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休息室。
甘霖抱着膝,又变回一个人。他将下巴贴在膝盖上,小幅度地轻轻蹭。
赫塔维斯如今查到了哪一步?灵缇警官陈星说因为卡努斯的案子,致使郁京警署加强了夜间巡查,那么“雇主”究竟有没有率先发现坠毁的浮空车,并采取行动?
一声轻响,休息室的灯关闭了,只剩下寂静与雨珠系统微弱的红外射线。
郁京的后半夜总是这样,会和短暂关闭的霓虹一同黯淡下去,进入每日短暂的休憩。
甘霖就坐在昏暗里,静静地等待黎明——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不知不觉间,他坠回粘稠的梦境,又见到了底巢的雨季。
严格来说,底巢其实是不会下雨的,因为这里没有真正的天空,看不见流云与太阳,只有踩过坑洼时带起的脏风。
每年雨季到来时,整个曙光区都要欢呼,汇织与底巢的市政也跟着庆贺,从人造天幕间洒下拟态水珠。于此同时,曙光塔与天幕广播系统就会齐齐宣布:
【郁京进入了伟大的雨季。】
只是底巢的人造天幕年份已久,坏了也很少修理,所以许多地方不再亮起,也不再有雨降落,只能长久蛰伏于黑暗中,将杂乱的霓虹视作光源。
三盘巷正是其中一处。
三盘巷,顾名思义,夹在逼仄混乱的城市缝隙中,像蛇一样蜿蜒、扭曲、缠绕,还像蛇一样阴湿、冷腻、不近人情。这里住着的,却是一群温驯的羊属基因伴生者。
甘薇就是三盘巷的居民之一。她还很年轻,有一头漂亮的银色细卷发和两只小羊角,爱穿一件无袖长裙,快活地穿梭在霓虹间,向食草类基因伴生者们售卖自制的营养糊。
这种东西并非集团垄断制造的营养膏,它胜在原料免费、制作成本低廉,主要取自底巢特定区域的暗苔和耐辐射菌类。甘薇有一双巧手,经她调制后,这些东西竟然可称美味。
因为价格低廉,即便能量转换价值远不如营养膏,也依旧会有买不起营养膏、或想要改善口味的居民愿意购买尝鲜。
无论是挖原料还是贩卖,甘薇总会将一只小小的襁褓抱在怀里,每当有谁好奇来问,她就大大方方地隔着点距离给人看。
“喏,这是我的儿子啦。”
“你问爸爸在哪儿?他老爸早就死了哦!”甘薇清脆地笑,“有我一个就足够了,这孩子跟我姓,叫甘霖。”
“嘛,为什么要叫霖……因为整个郁京都喜欢雨季啊!雨季多好呀,哪怕只有人工降雨,暗苔和菌类也能长得更欢,市政还会时不时发放假性发情期补贴和基本物资,这些别的时候可都没有。”
“喜欢雨季,也会连带着喜欢我的小甘霖吧?”
事实证明,甘霖的确很受欢迎,他从来都是孩子堆里最惹眼的那一个,漂亮得十分突出,甚至有些突兀。
他与甘薇长得很像,唇红齿白、灵动活泼,也总爱和甘薇一起四处走动,跳跃在黯淡的三盘巷。
母子二人生来都是银色卷发,走街售卖时,像两朵洁白的云团,柔软地飘荡。
自甘霖记事以来,生活从没宽裕过,但得益于甘薇的谋生本事,两人总不至于饿肚子。
每当人造天幕黯淡下来,甘薇就带他回到小小的家,两人共煮一锅营养糊,盘腿坐在床上,相互讲述今天的烦恼与趣事。
“今天街口的山羊阿叔有送他家小子上学诶,”甘薇抿净小勺,顺手敲了敲儿子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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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霖,你想不想读书啊?”
旧世界覆灭后,福利制度随之倾覆,郁京建立之初,尚无构架三区完善教育制度的能力。截至现在,义务教育体系也只覆盖了曙光区和汇织区,部分推及至底巢。
不过底巢学校数量稀少,义务学制仅有三年,学习的科目也很有限。
五岁的甘霖捂住脑袋,好奇地问:“是要去学校吗?”
“是要去学校呀,”甘薇说,“就去最近的那个,离咱们三盘巷只有两条街。”
甘霖脸上的兴奋一闪而过,随即却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朝妈妈撅起小小的尾巴。
“不去。”
他声音闷闷的:“去学校,就不能和你一起卖营养糊了。”
“营养糊每天都卖,不腻吗?”甘薇噗嗤笑出声,“好啦,知道你舍不得妈妈。那等你去上学了,妈妈也去学校外头支摊,你下课就可以跟妈妈一起卖,还可以请小伙伴一起吃,好不好?”
甘霖唰一下从被子里拱出来,他仰起脑袋,眼睛亮晶晶地问:“真的?”
“真的,”甘薇伸出小拇指,“妈妈跟你拉勾。”
小孩得了允诺,开心地翘着耳朵,兴奋道:“去学校,可以学什么呢?”
“嗯……”甘薇想了想,“可以学零件修理、管道维护、回收材料识别之类?这些都是我听山羊阿叔说的。”
“啊?”甘霖有点失望,对甘薇刚刚提到的这些都不大感兴趣,“没有别的了吗?”
“听说汇织区的学校能学到更多,如果到了曙光区,甚至可以用芯片辅助学习,”甘薇揉揉儿子的卷毛,“说不定,小霖将来可以去到更高更好的城区,也说不定……”
她犹豫片刻,又试探着碰了碰甘霖的角,后者当即躲开了,笑道:“好痒!”
甘薇也跟着笑,将没说全的话补齐了:“也说不定,小霖将来会成为肢体科学家,可以弄清楚你的角究竟怎么回事。”
甘霖听到这儿,扑进妈妈怀里,摸了摸甘薇的小角。
“妈妈,我这样摸你的角,真的没有感觉吗?”
甘薇摇摇头:“没有哦。不止妈妈没有,别人也都没有。小霖,你是特别的。”
甘霖有点难过,想要把角藏起来了:“只有我这样,那我是坏的吗?”
“特别不意味着‘坏’呀,”甘薇耐心道,“我们在盐堆里发现了一粒糖,就说这粒糖是‘特别的’;在一堆营养膏里找到了妈妈的营养糊,那么营养糊也是‘特别的’。”
“你会觉得糖和营养糊是坏的吗?”
甘霖摇摇头。
“这就对啦。无论小霖是盐还糖,妈妈都很喜欢你,大家也都喜欢你的。”甘薇眨眨眼,缓声说,“不过,好人喜欢小霖,坏人也可能喜欢小霖。”
“所以,角有触觉这件事情,小霖要藏得很好很好,千万不能让除了妈妈以外的人知道,记住了吗?”
甘霖用力“嗯”一声,很配合地伸手,去捂自己的角,可是好奇怪,落在角上的掌心怎么变得不再柔软?
体温似乎也很低,反倒像是……像是某种隐秘的试探。
甘霖猛地睁开眼,向上望去——
晨光熹微中,正对上一双黑色的竖瞳。
9. 伪装者
甘霖瞬间清醒。
亚瑟就站在长椅边,神色浅淡。见甘霖睁眼,他只退后半步:“醒了?”
甘霖点点头:“长官,您多久来的?”
“刚到。”亚瑟说,“现在刚六点,陈星还在交班,既然醒了,就先一块儿去食堂吃早饭。”
他话落,转身就走,压根儿没有主动提及任何事,甘霖沉默片刻,也没有伸手去摸自己的羊角。
角的敏感度很高,甚至已经超越了儿时。眼下,螺旋状纹路上残留着一点触感余韵,属于紧而韧的皮革手套。
毫无疑问,亚瑟刚刚肯定碰到他的角了。
可在睡梦中,甘霖也没把握自己究竟露出了多少破绽。不过他的角在外形、色泽、硬度上,都同真正的盘羊角无异,方才的惊醒,也可以解释为天性警觉。
怎么偏偏就在警局睡着了?
甘霖腹诽一句,很快调整好状态,起身跟上去:“来了!”
“慢点走,”亚瑟头也不回,“过去没多久,脚就不痛了?”
话还没尽,他就听见“扑通”一声闷响,站定转身后,见睡眼惺忪的小盘羊团着他的警服外套,左脚绊右脚地扑倒在地。
亚瑟:“……”
亚瑟沉默须臾,到底还是走回去,扶起了林白。低头一看,左脚脚踝虽然消了些肿,可是淤血仍然团聚,瞧着更加触目惊心。
“谢谢您,”林白无措道,“不用扶……抱歉,我睡懵了。”
亚瑟很配合,扶着林白站直后,立刻松开手。这回却不再独自行在前,而是调整步频,随后者一起慢慢走。
甘霖谨慎地保持着沉默,直至抵到警署食堂后坐好、瞧见自己身前营养膏型号的那一刻。
亚瑟为他端来的营养膏共有两盒,一盒是哺乳类伴生者常规的M2型,另一盒却是I2。
而亚瑟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神色如常地打开属于爬行类的R2型,头也没抬地问:“不喜欢吗?”
“太惊喜了 ,”林白腼腆一笑,“真没想到,您竟然愿意关照我的异食癖好。”
在郁京,因为新世界食物种类的缺乏,异食者其实并不罕见,吃腻了自己对应伴生基因、想试试新口味营养膏的人比比皆是。
“举手之劳,”亚瑟坦然道,“很好查到。不久前,你刚一次性购买了二十盒I3型营养膏,总不会全是给弟弟吃的吧?林慈才五岁,食量哪儿有这么大。”
“倒是你,刚刚经历了一次漫长的假性发情期,急需补充营养。”亚瑟说,“特意给你挑了两盒等级高的,比3型味道更浓郁,尝尝看?”
甘霖试探着动作,挖起一勺送入口中——
好难吃。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口中爆裂开来,混合着难言的、绵密的腥,蛋白质似乎经历过特殊发酵,后调是浓缩柠檬的酸,和泛到喉口轻微的苦涩感。
“味道确实很棒。”他面露惊喜,“比I3型好吃多了,谢谢您!”
甘霖说着,伸手去够那盒M2的,才刚碰着边角,就与一只手不偏不倚地碰到同处。
“长官,”他微微一怔,“您……”
“见你这么喜欢I2型,”亚瑟面不改色,“我想着把这个收走,再给你取一盒来。”
甘霖立刻把最后的食物揽到身前,就着牙根的苦涩,咬牙切齿地婉拒。
“就不麻烦您了。”
亚瑟锋利的眉毛微挑,到底没再说什么,只从容不迫地收回手去。
甘霖佯装满足地往嘴里喂着营养膏,每吃一口,就要在心里恨亚瑟一下。如果腹诽能伤人,整盒I2型见底时,亚瑟已经尸骨无存。
M2拯救了甘霖饱受摧残的味蕾。
等再尝到菜疏味时,甘霖才重新活过来,清甜压住了酸与苦,甘霖小口小口地品尝,直至口腔再无怪异感时,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下了餐具。
“我吃好了。”甘霖礼貌道,“谢谢您,陈星长官现在忙完了吗?”
亚瑟摁了摁耳下的微型通讯器,简单应答几声后,就重新抬眼看甘霖。
“陈星临时接了任务,走不开。”亚瑟起身,将自己的外套搭在小臂,“我送你回去。”
甘霖疑心他是故意的。
亚瑟,他或许从自己身上发现了什么。但截至目前为止,对方的所有行为又都在情理之中——林白是他对外昭示的身份,关于林白和林慈的一切都逻辑缜密、可觅行踪,能够通过【雨珠】和各种蛛丝马迹得到验证。
而“甘霖”本人,自凶杀案后,就已经消失在雨夜中,再难寻觅。现在起码有两方势力都在找他,可无论是郁京警署,还是雇佣“清道夫”之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哪怕齐泽所在的锈带,也没法儿通过定位器真正找到他。
又或许,亚瑟是想从林白身上得到些什么,将林白视作了某种猎物。
甘霖同亚瑟四目相对,伪作琥珀色的眼睛弯了弯,没有拒绝。
“走吧。”
浮空车穿越立体交通轨道,往流金歌剧院的方向开,速度并不快,所行的也是贴近地表的下方道。
亚瑟已经换回常服,穿驼色毛衣和浅灰风衣外套,没了那身规整的黑色警服,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好些,和在岗时候相比很是不同。
晨曦透进前挡风窗,在林白琥珀色的眼底拓出柔软的芒,他适时展露出好奇,扒在车窗边,被风淆乱了小银卷。
在经过某栋建筑外时,林白捂住了耳朵。
“那是公寓涌风系统,”亚瑟说,“会集中在清晨七点前向外吐纳,不过持续时间很短,几分钟就会结束。”
林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试着张开五指俘获风。曙光区的一切都这样新鲜,这个身份到底才二十岁,再腼腆再胆小,也藏不住青涩的心性。
亚瑟问:“第一次来曙光区?”
“嗯,”林白认真补充道,“曙光区的通行证很贵,名额也很有限。”
他想了想,又问:“长官,您是曙光区出身吗?”
“不是。”
“我是在汇织区长大的,”亚瑟淡淡道,“现在还没拿到曙光区户口,也和你一样,住在汇织的南麓街。”
甘霖一愣:“可我从来没见过您。”
“我已经搬离汇织区快十年了,”亚瑟说到这里,声音似乎轻缓一点,“南麓街街口有个倒立的拟真树屋,对吗?再往里走,道路呈丝状,裂向五方,又最终汇拢于尽头。”
严丝合缝,一点不差,晨露就开在第三条细岔上。VR伴生寻路模拟装置的体验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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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还原细节,可街口的拟真树屋去年就拆了,现在只剩下破旧的桩。
甘霖心中的部分困惑随之消弥。
原来如此。
亚瑟与自己,也算是某种旧世界意义上的同乡。地缘情谊很微妙,能叫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这大概就是亚瑟对他格外感兴趣的真正原因。
那么,合该适时加以利用,方便他旁敲侧击卡努斯案件的内部消息。
林白偏头看亚瑟,惊喜道:“原来长官您也……”
“现在是非工作时间,”对方说,“叫我亚瑟就行。你的脚踝扭伤有些严重,最近几天都不要干重活,等今晚下班,一块儿吃个饭?”
浮空车缓缓停滞,亚瑟朝甘霖示意。
“去吧,晚上见。”
甘霖朝他挥手告别,见对方的蛇尾灵活卷闭了车门后,他才转身,一瘸一拐地缓缓行走,将一枚微微泛粉的仿真微型通讯器摁在耳廓内部。
细密的小绒毛一遮挡,凑近了也瞧不出异样。
很快,对面传来慈蛛的声音。
“我尝试检索了坐标相关信息。”慈蛛说,“不过私域密文的保密权限极高,难以破译。我建议你先打入锈带组织内部后,再借其力量一同攻破,仅凭我们两个,无异于飞蛾扑火。”
“那当然是最好的法子。”甘霖说,“但齐泽还没有完全放下戒备,不可能给我真正融入锈带的机会。他在观望,我就得做给他看,让他知道我已经阵脚大乱,他才可能施以恩惠,拉我一把,卖出这个天大的人情。”
慈蛛沉默片刻:“如果他希望看见你在警察面前失误……”
“那我也必须铤而走险,”甘霖轻声道,“不差这一回了。”
剧院前庭外,流风水一般穿梭过甘霖的发隙。和慈蛛的通讯结束后,他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这处富丽堂皇的仿古剧场。
而百米开外的剧院大门口,亚瑟的车虽然开走,却很快七弯八拐,穿进某处【雨珠】损坏的窄街,又随即驶入某处地下通口。
黑暗很快迅速吞没掉这辆寻常型号的浮空车,车一路下行,莫约停留在地下三层的深度,再往下一百米,就是汇织区的人造天幕了。
亚瑟拉开车门出去后,伸手搭在耳廓,很快,便携通讯器的圆弧亮起微光。
“头儿,”另外一人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前天半夜西南城区那场爆炸,最终定性为意外交通事故。”
亚瑟边听边走,隐入某扇门后,不见行踪。
“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两辆坠毁的浮空车,相撞引发大火,周围痕迹已经被烧得七七八八,难以准确鉴别。”
这句话后,亚瑟已经重新出现,他似乎比方才要高出两三厘米,周遭的气质更加冷冽,长相也发生了改变。驼色毛衣与浅灰风衣随之延展,依旧十分合身。
“只能说从现场残留的生物痕迹来看,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甘霖的线索。”
亚瑟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线比平时稍低一点,全然褪去了属于亚瑟的、轻微的拘谨,显得更加冷淡沉静。
“叫莫斯去办公室,”他说,“我半小时后到。”
语罢他抬脚,向另一台浮空车走去,带着自己长而韧的蛇尾。
以及一双银灰色的竖瞳。
10.嫌疑人
曙光区,阿尔法节点。
一辆幽黑的浮空车自滑道驶入螺旋状蜂巢复合建筑楼,它镶嵌于阿尔法节点的核心地带,上下横亘几百米,贯通三区。
这里就是郁京的中央警署。
新世界诞生之初,社会杂乱无章、犯罪频发,因而三城区定型之前,中央警署就已经存在。郁京扩建时,它也随之膨胀,却始终维持着整体性,方便跨区办案,并伴生形成了特殊的升降处——中央通行塔。接着又以“塔”为中心,发展出三大城区各自的重要节点。
曙光区的节点,称之为阿尔法。
与之对应,汇织的节点称之为贝塔,底巢的则为欧米伽。
最上层的阿尔法节点内,中央警署所在的区域明亮洁净。这里的主要职能其实并非案件侦查,而是区域调控,其宏观把握着整个城市的犯罪率与治安指数,极少数情况下,才会直接接手案件。
譬如特大金额跨区走私、手段极端残忍的连环凶案,带有保密性质的特定犯罪,或涉及郁京四大集团的部分案件。
卡努斯案,属于上述情况之一。
法尔法节点的中央警署接收此案,并分配给特别执法部SEC全权受理。赫塔维斯作为SEC二把手,被任命为本次案件的总负责人。
办公室在警署七层,赫塔抵达后关上门的瞬间,外部杂音均被隔绝,这里温度也稍凉一点,更适宜冷血动物的基因伴生者。
而在访客区,一个黑发黑瞳的男人寻声起身,瞧着莫约三十出头,长相斯文,戴一副金丝细框、样式复古的单片镜。
正是渡鸦基因伴生的科沃斯·雷文。
“头儿,”他笑眯眯地抱怨,“你再不来,我就要被冻死了。”
赫塔脱下外套挂好,回身蹙眉道:“雷文,你又喝酒了?”
“怎么可能?”对方嘴上否认,却出伸手,食指和拇指相捻,碰了碰。
“好吧,就一点点。”雷文耸耸肩,“前两天都是休息日,临时加班也就算了,总不能班后也不让人放松吧?我可没偷懒,活儿都干完了。”
说着,他拍拍手,侧后方的年轻助手奥克就用两只手展开左右拉开光屏,第三只手点在屏幕上,随时根据雷文的讲述滑动,将报告图文展示给赫塔维斯看。
奥克是章鱼基因伴生者。通常来讲,此类居民的显性动物性征都体现在感官视角上,视野范围将被扩得极大。
奥克的显性性征,却让他表现出了极其罕见的躯体异化——他有八只手,并在指腹长有小吸盘,能够精准操控所持物。
简直是天生的法医圣体。
“快速报告前天我已经发给你了。”科沃斯·雷文道,“案发现场保存完好,生物痕迹到处都是,连凶器都被落在当场,甚至还有血液残留,简直就像新手奖励关。”
说着,他扭头看奥克:“小奥,你说是不是?”
奥克皮肤白皙,性格腼腆,闻言颤了下手,吸盘不慎粘到一片雷文短翘的尾羽,他又赶紧给黏了回去。
“啊?老师……嗯……”
“别难为人,”赫塔简洁道,“精密鉴定结果。”
“我对颈部勒痕做了微观3D成像。”雷文说,“综合纤维残留、生物痕迹、施力角度和压强分布,凶器确定为遗留在现场的那根鞭子。这种旧世界的老玩意儿不好买,不过卡努斯的公寓里挂了很多根,他很明显乐衷于此。”
奥克迅速翻动光屏,将多笔贡献点转款的复原截图给赫塔维斯看。
“喏,他拢共让管家买了二十三次,一共一百六十多根,已经可以开私人猎奇博物馆了,我真搞不……”
“雷文,”赫塔迅速扫遍购买记录,“继续。”
雷文咬着舌尖,被迫转回正题:“从而也成功分析出了凶手体型、力量区间,及案发时的现场情况。”
“卡努斯颈部勒痕不均匀,因多次滑移产生了交叉覆盖,整体压力带也不算连续,其舌骨和甲状腺骨存在多发性应力骨折特征,表明凶手是通过多次尝试,才最终达到了致命效果。”
“他杀人的动作很生涩,缺乏经验,更像是临时起意。”雷文的尾羽随他讲话一翘一翘,“如果卡努斯没因脑出血陷入短暂休克,凶手很难得逞,他为了能使出吃奶的劲儿,甚至用脚蹬着卡努斯的肩膀。”
“创伤分析结果显示,凶手身高在175—185cm之间,体重范围55—65kg,力量水平中等偏下,完美贴合绵羊基因伴生者的普遍画像。”
“更何况,现场还残留了大量生物痕迹。”
雷文说完后,奥克赶紧接过老师的话,鼓足勇气,将经由他手鉴定的内容结果讲给赫塔维斯听。
“赫塔副长,”奥克咽了口唾沫,“现场痕迹表明,凶手在行凶后,直接丢弃凶器,仓促逃离了现场。长鞭上能够直接提取到大量指纹,地毯上也留下了嫌疑人的血迹。”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一起冲动的拙劣谋杀。”雷文晃晃手指,“生物痕迹多得像是把自己的DNA做成了简历,来跟咱们求职似的。”
“怎么样长官,心动了吗?”
被银灰色蛇瞳一瞥,他终于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检测结果显示,案发当晚,卡努斯服用了助兴药物。”赫塔维斯抬手,示意奥克将光屏往前翻几页,“摄入剂量不小。”
他继续问。
“雷文,卡努斯因脑后伤休克时,药物是否已经起效?”
“药物代谢是一个持续性过程,没法精确到毫秒。”雷文说,“头儿,法医部能告诉你的,是卡努斯死亡时,助兴药已经充分吸收,进入了体内循环系统,血液中的药物浓度也已经达到峰值。”
“但,至于你所问的‘休克前还是休克后’……”
雷文顿了一下。
“根据现有技术,无法准确鉴别。”
“那就为案件提供了两种可能性。”赫塔平静道,“如果在休克后,卡努斯大概率与甘霖发生了肢体冲突,并因此磕碰到后脑勺,最终导致昏迷。”
“从现场痕迹来看,的确如此。”雷文耸耸肩,“卡努斯的指甲缝里,存在甘霖的皮肤组织残留,其前胸和前额也有轻微淤伤。证明有人在他死前用力推搡他,想把他推开,或者说,想让自己挣脱出来。”
“这很符合他所展开的一系列后续行动。”
赫塔没有否定,继续问:“但如果在休克前,卡努斯很可能已经因过量药物而陷入昏迷,是么?”
助手奥克听二人听得专注,下意识点点头。
“话要是这么说,”雷文道,“那凶手此举,就并非激情杀人了——起码卡努斯昏迷后,凶手最终下定了决心。”
雷文说到这里,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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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头儿,争辩这个有意义么?”他问,“无论是前还是后,甘霖的作案动机都很好想,因为那条鞭子上同时存在他与卡努斯两人的DNA痕迹。这位金鬃家族的大少爷是个性虐狂,甘霖又是头一回外出接客,他这样细皮嫩肉的小绵羊,忍受不了恶癖激情杀人,这是最通畅的逻辑。”
“然后一路畅通,逃得无影无踪?”赫塔不想和他多废话,“报告留下,你的工作暂时完成了。”
雷文却不着急下班补假了。他好奇地凑近,语气八卦:“怎么了头儿,过去整整两天了,刑侦部那帮家伙还是一无所获?”
说话间有人敲门进来,大声接过话:“你这么闲,来我们刑侦部帮帮忙怎么样?”
“才不要。”雷文用中指推了推镜框,没心没肺道,“不过我刚进修了点行为心理学,可以暂时充当霍珀警官的知心好朋友。”
霍珀翻了个白眼,面朝赫塔,只给雷文留下一条微微炸毛的灰狼尾巴。
“副长,”霍珀说,“案发后,【雨珠】系统没能记录下有关甘霖的行踪。此外,除中央通行塔外的全部关卡也已经全部排查完毕,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甘霖自涌风通道逃走后,就像是凭空蒸发了。”霍珀说到这里,垂下了狼尾,“您让我去排查案发前后24小时所有途经卡努斯公寓的浮空车。但涉及车辆较多,且部分归属于集团,或多或少拥有私域进入权……”
“头儿,您也知道,一旦进入私域,咱们必须得有确切证据,才能申请调查令、进入排查。”
私域,这种独属于郁京特权阶层的财产,分散在曙光区各个角落,他们像是旧世界的贵族庄园,拥有极高的隐秘性,和区域范围内的私有权。
赫塔维斯问:“霍珀,公寓涌风系统追溯了吗?”
“已经找物业调查过了。”霍珀说,“案发当天正常运营,压根儿没出任何问题。不过头儿,这个思路是不是有点太刁钻了?”
“虽然的确存在从涌风系统逃走的可能性,但通过运行中的涌风系统,需要提前踩点、十分熟悉内部结构才能行,不然很容易被绞成碎片。”
“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赫塔沉思片刻,“门口有保镖看守,内外串通这条线,你派人继续查。跳窗会在雨珠系统留下踪迹,但存在被刻意抹除的可能性——同样的,霍珀,公寓涌风系统也是如此。”
他抬眼,看向灰狼。
“你有叫停系统,派人走一遍吗?”
霍珀的尾巴已经全然垂下来了,他揉揉耳朵,颓然挣扎道:“各个角度的监控都已经倍速看完了,物证科也说,没有造假痕……”
“现在就跟我重回现场,”赫塔冷声说,“霍珀,走吧。”
与此同时,流金歌剧院,临时宿舍内。
甘霖将工服外套扑在整齐叠块的被褥上,又将淤血的脚踝搁上去,告别室友后独自一人休息后,慈蛛的通讯刚好打来。
甘霖垂眸,轻而隐秘地问。
“怎么样,查到多少有关亚瑟的信息?”
“很全面。”慈蛛言简意赅,“从出生到现在,全都有迹可循。”
“那就好,他的事稍后再说。”甘霖微微松了口气,接着问,“陆非诊所外的监控……”
“还是先说亚瑟吧,”慈蛛欲言又止,“我总觉得他的生平经历,存在一处奇怪的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