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她不装后》
1. 贬官(1)
景雍六年,冬。
天尚未破晓,朱雀门外积雪未融,风雪裹着刀意,扑面而来,割得人刺冷。
金銮殿内,众臣齐跪,面露肃意,就连烧得旺的炭火,都驱不散殿上这股冷肃气息。
裴泱跪在殿中央,一袭官袍凌然,眼下带的黑意,似是一夜未眠。她垂首不语,乌发贴颈,眉目更是没多抬一下,仿若对耳旁的指控置若罔闻。
“皇上!”刑部李侍郎尖声道,“臣控告裴小将军,擅自调兵,挪用军饷,致使北疆军覆灭,千余将士尸骨无存!”
李侍郎言辞凿凿,直接锤散殿中冷肃气氛。
“臣……无此罪。”裴泱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能钻入众人耳中。
李侍郎挺直身板,冷笑一声,殿堂上顿时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裴小将军,你若无罪,为何北疆战报空白?为何你的副将突遭横死,尸骨未寻?又为何……”李侍郎顿了顿,“谢老将军突然叛变?你当真不知?”
朱案后,皇帝冷眼看她,他将一本奏疏抛到案上,随手敲了敲:“裴爱卿,朕需要一个交代。”
裴泱死死抿住唇,紧攥着的拳头微微发颤,下意识想为自己辩驳,却又一瞬间把头垂了下去。
可这场局本就无解,辩又如何,不辩又如何?无非多费口舌,做无用功。
皇帝垂眸,缓缓道:“裴爱卿,朕念在你战功赫赫的份上,就让你当个断事。三日后启程去江州。”
“皇上!”她猛地抬头,眼里满是压不住的倔强,“臣不服……”
皇帝定定看了她片刻,随后道:“你还要谢恩吗?”
一时间,殿上一片寂静,唯有未关紧的大门,传来风的呼啸声。
她垂首,松开拳头,额头触地:“臣,谢皇上恩典。”
李侍郎微微扬起嘴角,随即退回人群,仿佛先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退朝。”皇帝挥手。
裴泱起身,低头拂袖离去,身后众臣或窃窃私语,或视而不见。
殿外天色蒙蒙亮,风雪正紧,寒意扑面,她未搭风兜,任由寒风将袖袍吹得烈烈作响。
身后,李侍郎的脚步声紧随而来,低沉的笑声混着风:“裴小将军,这次江州一别,怕是难以再回京了吧。”
裴泱站定,回头冷眼看他:“李侍郎这是在叹息我还能留着一条命?”
李侍郎收回笑意,拱手行礼:“多虑了,裴小将军,下官只是来送行而已,并无恶意,告辞。”他后退几步,随即转身快步离去,像是在甩开什么不详之物。
她定定站了许久,袖中五指僵硬地收紧,她的冷意透过身躯,融进寒风,在肆意张扬。
回府后,她将随行事宜安排妥当后,便关在书房,独坐三日。
烛火摇曳间,她摩挲着泛黄的信,纸角留有暗褐色污渍,似血非血,纸上字迹潦草,像是匆忙了事般的仓促。
她沉沉看着信上的字:“谢叛假,京乱起。藏锋芒,勿寻我。——何”
这是她的义姐,副将何辞瑾,死前留给她的信。自三年前那场战乱后,何辞瑾就杳无音讯,随之而来的就是死讯。
死讯没过多久,谢忠良就突然叛变,通风报信北原人,北疆军因此元气大伤,损失足足上千上万人。
谢忠良叛变后便失踪,谢家因此被冠上叛国罪,满门抄斩。但也有人说,谢家并未全死,还剩一对失踪的兄妹。
她放下信,透窗直视屋外的几个仆从,那是皇上留在她府上的眼线。若非二皇子的栽赃,她也不至于落到被监视的程度。
她眯着眼,抽出纸,提起笔写下:“雁尾山山腰见”
雁尾山人烟稀少,却是去江州的必经之路。若是想让亲信取代眼线,雁尾山是最佳的机会。
这三日里,府上婢女小厮不敢大喘气,除三餐外,其余时间根本不敢去打扰她。
三日已至,天色微亮,待几声鸡鸣声后,她起身,烧毁旧部的来信,起身带上行囊,轻装出门。
府门外已备好简陋的马车,几名仆从接过她简陋的行囊后,便动身随行。
车轮辗过积雪,发出低沉的嘎吱声,一行人沿官道南下五日。裴泱倚着车壁,沉默不语。
五日后,雁尾山。
翻过这座山,便抵达江州府霞皋县。但因为雪灾,路上难免有些走不通。
“大人,前方大雪封路,得歇歇脚了。”侍卫骑马靠近,低声道。
裴泱撩开车帘,收尽眼前的状况,注意到前方右侧有个简陋的荒庙,她扫了眼侍卫后,淡淡道:“再往前走一段,去前面荒庙避风。”
侍卫应下,一行人朝着荒庙走去,待马车咯吱一声停下,她才从马车走出。
她站在荒庙前,定眼看清门柱上的刀痕,这是她旧部留下的讯息。
她随意瞥几眼侍卫后,抬步走进庙中。
夜晚。
一行人在庙内烤火取暖,裴泱垂眸盯着火,手指有搭没搭地敲剑柄。
她在等待时机。
“大人,外面雪停了,要继续赶路吗?”侍卫凑近道。
她抬眸看向庙外,捏紧剑鞘,沉声道:“来了。”
她眯了眯眼,听这声音,好像不是她的旧部。难不成是……
远处传来细微的马蹄声,声音轻快而散乱,风中夹杂着若隐若现的呼喝。
忽得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钉在柱子上,箭尾微颤,力道惊人。黑衣人紧随其后,自两旁树林中骤然涌出,矫捷如猎豹,刀锋映雪,杀意毫不遮掩。
顷刻间,数十道身影包围住整个荒庙。
她紧握剑柄,站起身望向门口。
果真如此,不是她的人。
“护住大人!”
侍卫抽剑迎敌,可黑衣人来势汹汹,招招狠戾,不出片刻,几人便被砍翻在地,动弹不得。
裴泱长剑出鞘,踏出庙门,直指黑衣人之首。那人目光一冷,低喝道:“杀了她,一个活口都别留下。”
黑衣人迅速逼近,裴泱不退反进,见招拆招,直接斩下一人手臂,鲜血溅撒雪地上,触目惊心。
可对方人多势众,攻势连绵不绝,她虽能应付,却深感体力的渐退。
“快去支援大人!”侍卫高声道。
他刚斩下一人,转身未跨一步,便被拦腰一刀,倒在血泊中。
裴泱咬牙道:“分头行动!”转头对仅存的两人比撤退手势。
“裴大人!”其中一人喊道。
“走!”她的声音埋没在争鸣中。
两人犹豫片刻,只好提刀撤离,独留裴泱断后。
等两人跑的没影,她这才呼出一口气,冷眼看着四面围拢的黑衣人,持剑后退。
她三步两下冲到马车旁,借着车身掩护,竭力稳住呼吸。黑衣人踩着雪,步步逼近,血花也跟着步伐一朵一朵开出。
她迅速从腰间拿出口哨,长鸣一声,刀剑声也紧随其后,强势制止她的举动。
“锵锵”几声,她挑开近身刀锋,翻腕反刺,剑刃擦过喉骨,血迎面溅撒在脸上。
可就在她挥剑之际,手腕忽然一滞,一股异样的麻意自伤口蔓延。
她低头一看,手臂被划破一道细微的口子,血迹晕开,迅速蔓延。
毒……
她心底一沉,强撑着身形,咬牙挥剑退后数步。
一下两下……数不清的招式落在她的身上,伤势不重,但在毒的作用下,仿若冰火两重天,让她浑身战栗。
手腕微颤,险些握不住剑,视线也在晃动,开始数道身影的重叠。
“她已经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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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多久。”她听到黑衣人的话。
裴泱额角冷汗涔涔,深吸一口气,暗自咬破舌尖,借痛意强行逼退眩晕感,不让自己倒在这里。
她的背贴近马车,指尖一寸寸收紧,紧握剑柄。
周遭的风雪瞬间被拉长,仿若世间只剩她一人,惩罚她煎熬度过这一刻的凝滞。
她不会真要死在此处?
她强忍痛意,横起剑,警惕步步紧逼的黑衣人。
一步一步逼近,但她呢?身后无路可走。
即便如此,她也不流露出恐惧,反而大笑一声。她怎么能死在这里呢?她不信。
她不信,她不信,她不信!
果真下一瞬,远处的山林忽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粗犷的笑声混在风中:“这黑灯瞎火的,我瞧见什么了?一群人围着个女人,怎么,敢和老子劫道?”
下一瞬,弓弦骤响,破风声急掠而来,几支箭矢霎时钉在黑衣人脚下。
黑衣人警觉转头望去,夜色里,十几道魁梧身影跨马而来,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映在来人脸上光影交错。
为首的男人背着一柄宽背大刀,黑色风兜翻飞,马蹄未停。
他看向黑衣人,嗓音中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狠意:“你们这帮黑耗子,也敢在我的地盘劫道?”
黑衣人为首之人紧蹙眉头,冷声道:“此事与你们无关,还不速速离开。”
“哦?”男人挑眉,策马缓缓上前,抽出刀,刀锋一横,眼底闪过几分玩味,“让老子离开?那可不行。”
黑衣人眼神一沉,还未来得及下令,便听到男人低声一笑,猛地挥手——
“动手!”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兄弟们早已长刀出鞘,呼啸着同黑衣人争斗,霎时间刀光交错,火星迸溅,喊杀声震天,荒庙前的雪地,瞬间被染上一层猩红。
裴泱握剑的手微微一松,视线仍是有些模糊,她强撑着身子,半跪在雪地,瞥向那个嚣张至极的男人。
借着火光,她看清那张凌厉张扬的脸,男人黑发束起,剑眉星目,嘴角含笑,却透出几分匪气。他策马越过人群,随手砍翻一个黑衣人,随即扛刀在肩,冲着她扬声道:“你这女人,命真硬。”
“真是久仰大名啊,裴小将军。”
一听到这男人挑明她的身份,她再次心升警惕。
她眸光一暗,握剑的指尖泛白:“你是谁?”
男人挑眉,嗓音带着毫不遮掩的戏谑:“苍狼寨的大当家,贺野彰。”
苍狼寨?裴泱心头微震,江州一带最为猖獗的山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黑衣人察觉情况不妙,眼见己方逐渐被压制,为首之人当机立断:“撤!”
余下的黑衣人迅速退走,顷刻间消失在风雪中。
贺野彰收刀,跳下马,走到裴泱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仍是单膝跪地,长剑插在雪中,背脊挺直,可掌心早已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贺野彰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啧了一声道:“裴小将军,你好像不太行啊。”
裴泱强撑着剑站起来,声音发哑:“多谢贺当家的救命之恩。”
贺野彰啧了声,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将她拽向自己,指腹按在她的脉搏上,低笑道:“呵,都伤成这样,怕是连剑都快拿不稳吧。”
“这就不管你的事吧。”她收回手道。
贺野彰继续将她拉向自己,笑道:“真能逞强。”
就这样来回拉扯,她的手腕猛地一疼,浑身的力气瞬间抽离,她眼前一阵恍惚,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晃,直直朝前倒去。
贺野彰眼疾手快扶住她,望着她面上的血,哼道:“真是个倔脾气。”
他侧头看向身后的兄弟们,懒洋洋道:“兄弟们,走,回寨子里。”
2. 贬官(2)
寒风呼啸,雪夜寂然,刚停下的雪再次飘落,匆匆覆盖荒庙前的血迹。
裴泱意识浮浮沉沉,强烈的颠簸感让她不得不睁开眼,可这一睁,让她攥紧拳头,狠狠砸在贺野彰的背上。
她居然被这厮扛在肩上!
“醒着呢?”贺野彰含笑道,“再不醒,我就给你扔在这里不管了,老子可没兴趣背个死人回去。”
“放我下来。”她轻咳道。
贺野彰挑眉,故意颠簸她一下,在她还未生气前迅速放下。
“瞧你这副模样,要没我赶来,是不是打算跟那群黑耗子拼个你死我活?”
裴泱没说话,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身形。她知道,自己的状态极差——毒性未清,旧伤复发,再加上方才的一场恶战,已是强弩之末。
她缓缓抬眼,冷眼扫过面前这些陌生的“救命恩人”。苍狼寨的人……她在军中听闻过他们的名号,江州一带臭名昭著的山匪,杀人越货,劫富济贫,全凭心情行事。
如今,他们救她,绝不会只是路过那般简单。
是有人散布她的消息,还是他们故意埋伏?
贺野彰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忽然俯身凑近,眼底映着火光,嘴角带笑:“别用那种想杀人的眼光看我,老子我这人啊,最怕恩将仇报。”
他直起身,懒洋洋道:“既然你还能站得住,那就自己走吧。”
他说着,转身往自己的马走去,随意扛起大刀,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裴泱却知道,这人看似散漫,实则对她的反应观察得一清二楚。
她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你们,想要什么?”
贺野彰脚步微顿,回头打量她一番,哼声道:“你觉得老子想要什么?”
她侧头,目光透过火光,掠过他们众人马鞍侧瘪塌的粮袋,忽然想到来前打听的消息。
江州粮价飞涨,流寇四起。
她淡淡回道:“你来这不就是为了钱。”
贺野彰闻言,低低一笑,眼神意味不明:“当然,但既然捡回来个活人,不顺便捞点,岂不可惜?”
他视线扫过她被血污浸透的袖口,似笑非笑:“再说了,你身上可不止钱吧。”
裴泱盯住他的眼,沉默片刻,正要开口,忽然听到——
远处,雪地微震,马蹄声破风赶来。
贺野彰目光一冷,身后的兄弟们立刻警惕地拔刀,望向黑夜里汹涌而来的骑兵队伍。
火光摇曳,为首一人高举火把,映出一张冷峻肃杀的面容。
是她的心腹安砚舟。
“主子!”安砚舟翻身下马,目光落在裴泱身上,随即抽刀指向贺野彰,冷声道,“放开主子!”
“呵……”贺野彰单手扛起大刀,漫不经心地啧了一声,“这就开始威胁我了?喂,你的人可真不讲道理。”
安砚舟眼神凛冽,正欲下令,裴泱却轻轻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她轻咳一声,声音略微嘶哑,但依旧冷静自持:“贺当家救我一命,我们是不该恩将仇报。”
此话一出,安砚舟紧皱眉头,而贺野彰倒是意外地看了她几眼,含笑道:“你倒是讲道理。”
裴泱没有理会他的揶揄,直接说道:“你要钱,我可以付给你。”
“哦?”贺野彰摸了摸下巴,“多少钱?”
裴泱说道:“二百两,如何?”
贺野彰嗤笑:“二百两?打发叫花子呢。”
“两千。”他伸出两根手指头,语气轻佻,“买你的命,便宜的很。”
此言一出,旧部们皆怒目而视,安砚舟更是怒道:“两千两?你劫道抢人,也不看抢的谁?”
“哎,老子抢的就是你家主子。”贺野彰抖抖肩,“而且,你家主子这条命,可不止这个价吧?”
他突然扬手,身后的兄弟们瞬间围住,顺带张弓射箭对准裴泱她们。
他笑道:“交还是不交?”
空气霎时紧绷。
安砚舟目光如刀,正欲抽剑,裴泱却忽然开口:“两千两……倒是不算多。”
众人皆一惊。
贺野彰挑眉,鼓掌道:“裴小将军大气。”
裴泱道:“不过,贺当家救了我,可还未替我治病,怎么能算是‘救’呢?”
贺野彰笑意微顿。
他盯着她道:“哦?你这话是啥意思?”
“字面意思。”她站在风里,语气淡然,“贺当家是救了我,可我这伤还没治好,算不上真正的‘活人’。”
她顿了顿,语重心长道:“更何况,你们苍狼寨若真是想要银两,劫走活人就行,劫走我这个快要倒下的死人作甚?”
贺野彰环胸抱臂,对她说:“依你之言,我该怎么做,才能算‘救’到底?”
“让我活着,”她直言不讳,“起码治好我。”
贺野彰哈哈大笑,旋即冷声道:“你现在是老子的人质,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两千两是买你活到现在的价,想治好病?再加一千!”
“贺当家若真缺钱,何必绕弯子?”她冷笑一声,“我能站在这里和你谈判,自然是有筹码在身。”
她的笑声不大,贺野彰就是觉得,这个女人危险,十分危险。她这幅模样,明明身受重伤,在如此场景下,却依旧占据上风,不显狼狈。
“继续,我倒是要听听你的筹码,”贺野彰死死盯着她不放,“究竟是什么。”
“贺当家,你们苍狼寨……怕是快要撑不住了吧。”裴泱也望着他,直白道。
她声音不大,但像把刀,直直剜进他的心头。
果然,贺野彰的笑意淡了一瞬。
“裴小将军,你这话,我可听不懂。”贺野彰说道。
“你们的粮草已经不够用了,”她笃定道,“还要我说的更直白点吗?”
“江州一带,官兵与几个世家正加紧围攻你们,过往你们还能靠着劫掠富商周转,如今怕是连富商都不愿踏足江州。”她陈述事实,“更何况,因为雪灾,江州官道早已封上一个月,你们劫不到粮,也卖不出货。”
她早在来江州前,把一切都打听的一清二楚。如今在这个雁尾山处,本意是想让旧部全盘取代圣上的眼线,只是没想到……
她笑了一声,倒是正合她意。
贺野彰上前一步,冷声道:“笑什么?你知道的不少。”
他再次扬手,身后嗖的一声,几支箭同时钉在裴泱的脚下,距离不过一臂。
裴泱镇定自若,继续道:“杀了我们,百害无一利,更何况你寨子里的妇孺能不能活不过这个冬天,还是个问题。”
“你是在威胁老子?”贺野彰冷声道。
他放下扛在肩上的大刀,目光冷冷注视着裴泱,上前一步,将刀尖抵在她的心口。
“不是威胁,”她挪开刀口,回视他,“是合作。”
贺野彰愣了一下,旋即收回大刀,大笑道:“有意思,兜兜转转又绕回来了,说吧,老子洗耳倾听。”
她咳嗽几声:“既然你早已知晓我的身份,不难猜出来我来此的目的吧。”
贺野彰只是看她一眼,并未出声。
她继续道:“今年各地受雪灾影响,粮食减产,江州受损之重甚至超过北境。但朝廷调粮优先北疆,江州的存粮全靠官商周转,只可惜,富商不愿进城,官府却急着给百姓找个出气筒。”
她缓缓抬眼,视线扫过众人,微微一笑:“你们猜,谁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火光映照下,苍狼寨众人神色微变。
“官府需要的不是秩序,而是替罪羊。”她轻声道,“等百姓忍无可忍,你们以为第一个被清算的是谁?”
有人皱起眉头,似乎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第二种可能。
“到那时,哪怕你们全寨退去,百姓依旧需要‘刽子手’来泄愤。”她眸色沉沉,“活不下去的人,总得找个能死的。”
贺野彰的笑意彻底收敛,指尖在刀柄上缓缓摩挲。
“所以?”他嗓音微哑。
“所以——”她轻轻一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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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是愿意坐以待毙,还是愿意换个身份,掌握自己的命?”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却像是一柄薄刃,缓缓切开血肉,露出里面更红的部分。
“呵,你——”他刚开口,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呸,你才活不下去呢,臭婆娘!”
“说得轻巧,我们兄弟哪怕拼死,也不需要向个外人低头!”
“闭嘴!”贺野彰猛地抬手,沉声压下所有反驳的声音。
四周霎时安静。
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她脸上血污未干,唇色苍白,身形随风雪摇曳。模样倒是好看,可那一双眼,却如雪般,冷冽至极。
她不是在求他,而是在逼他。
贺野彰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你倒是敢开口。”
她淡淡看他一眼:“与其等死,不如换条活路。”
贺野彰紧握大刀的手微微一紧。
“江州官道封了一月,粮价飞涨,富商不敢入城,你们原本还能靠劫掠商队续命,现在呢?商队停运,城内的百姓都在为口粮发愁,你们抢谁?”她说道。
她顿了一下,微微歪头,讥讽道:“还是说,贺当家打算回头去抢官府的粮仓?”
“闭嘴。”贺野彰语气冷下来。
可裴泱根本不在乎,她往前一步,风雪裹着她的衣摆,带着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你以为官兵围剿是因为你们抢了太多?”她步步逼近,“错了。你们不过是一块用来安抚民怨的肉。世家在借着‘剿匪’之名清理异己,官府需要拿你们开刀来平息城内暴涨的粮价。”
贺野彰目光微沉,死死盯着她:“你的意思是……”
“你们不是祸根,江州真正的问题根本不在你们身上。”她直截了当道,“你们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火光摇曳,但照不亮贺野彰的神色。
裴泱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换句话说,就算没有你们,江州也不会好过。”
四周陷入死寂,没人再出声。
连那些刚才怒吼的兄弟们,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他们不是没想过局势不对劲,可是从来没人把这些话摆在明面上说。
“所以呢?”贺野彰终于开口,嗓音低哑,“你想让我干什么?”
“你们想要活下去。”裴泱抬眼,语气笃定,“而我,正好需要一群熟悉江州地势、还肯卖命的人。”
她顿了顿,语气微微放缓:“你来选——要么继续当那块被人推出来的肉,等着被围剿;要么……”
她看着他,缓缓道:“和我合作。”
很快,她走到安砚舟旁,回过身看贺野彰他们。
“当然,你若不愿合作,”裴泱耸耸肩,“那就继续等着,等着饿死,病死,或者被官兵剿灭。”
“你!”贺野彰刚要怒斥,忽然——
远处,雪地震动。
嘶鸣的马蹄声,混着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赶来。
不远处,一名苍狼寨的探子骑马奔来,满脸惊恐:“大当家!不好了!寨子遭袭!”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骤变。
贺野彰猛地转身,冷声道:“谁干的?”
“是官兵,突然杀过来了……”探子声音颤抖,“还有江州几个世家,说是要彻底剿灭我们!”
寒风刮过,气氛沉入死寂。
贺野彰眼神阴沉,再无先前那般戏谑,握刀的指节微微泛白。
裴泱看着他,声音不急不缓:“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可就不是选不选的问题了。”
“贺当家,决定吧。”
她撑剑站直,等着贺野彰的反应。
贺野彰死死盯着她,半晌,才开口:“你可真行。”
裴泱不置可否。
良久,他沉声道:“……容我再考虑一番。”
她只是笑了一下,这个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
“三天,若是想交易,到来福客栈三楼找我。”
“如果你们还能撑到三天的话。”
3. 贬官(3)
江州府霞皋县,来福客栈。
窗外的雪停了,可寒风依旧刺骨,像极了那夜的风。
裴泱端坐在桌前,眉眼低垂,手中碗里的药膳已经略显温凉,可口中的苦涩久久未散。她皱起眉,忍住一阵咳嗽后,最后将药膳一饮而尽。
房内静谧,唯有风声与她的轻微咳嗽声交织在一起。
她看着碗底,脑海浮现出那天的合作。今日是交易的第三天,贺野彰还没露面。
自那夜过后,贺野彰几伙人的画像出现在江州各个地方,外面也多出不少官差,连着几天到处巡逻。
他该不会……裴泱摇摇头,看来是她失算了。
“你啊,这才多久没见,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真是……”一道温和却带着几分责怪的声音打破寂静。
裴泱抬眼,看向门口的女子。那人一袭素衣,眉眼柔和,只是那双眼睛幽深,是个实实在在的瞎子。
她是梅迟,曾是军医,是除了何辞瑾外,唯二能信任之人。
梅迟走近,靠在桌旁,轻笑道:“……瞎子是瞎子,但你这人,是越来越不当自己是病人。”
裴泱放下碗,作出无奈状:“病人也有病人的活法,别总把我当孩童来照料。”
“照料?不敢当。”梅迟嗤笑,“要不是我医术了得,及时赶来保住你的小命,恐怕以后都见不到你。”
“辞瑾走了,你也打算先行我一步?”
裴泱没回应,只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碗,可目光却不自觉地黯下。
梅迟也没有继续逼问,坐在她对面,语气淡然:“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给你下这般狠手,差点丢了命。”
裴泱攥紧了碗,冷声道:“二皇子,除了他,我暂时想不出其他人。”
也只有他有害她的动机。
她不站任何党派,不参与所谓的太子之争,只是安分守己做个吉祥物罢了。
却不知为何,二皇子将矛头指向她,让她成为旁人的眼中刺。
这次被贬,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梅迟盯着她,无神的眼带着一丝担忧,但梅迟没有追问,只是提醒道:“你要小心,这次命保回来,但下次就不一定了。”
“还有你身上的毒,虽然已经解开,可你现在的身体实在太虚弱,”梅迟叹口气,“再加上旧伤复发,若继续动用武力,我就算医术再高超,也救不了你。”
裴泱微微皱眉:“我知道。”
“真知道还是假知道?”梅迟继续道,“你要明白自己的身子,如今你只能靠药物调养,得好好休息,不能再勉强自己。武力暂时不要用,等恢复好了再说。”
裴泱沉默片刻,最后叹气:“我知道。”
梅迟还想继续说,但话未说出口,门外便响起安砚舟的话:“主子,贺当家来了。”
裴泱眉头微动,松开手中的碗,对门口命令道:“让他进来。”
安砚舟应声退下。
梅迟见状,知道她有事,便不再多言,轻轻站起:“既然如此,我便不多打扰了,你记得按时休息,身子最为重要,一定别动用武力!”
裴泱点点头,等梅迟离开后,才吐出一口气来。
不久后,贺野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披着挂血的披风,整个人被血气包围,面上的疲倦好似在告知她,这几日他经历了什么。
“抱歉,路上耽搁了。”贺野彰的语气轻松,与先前别无二致。
裴泱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抬眼看他一眼,随后淡然道:“坐下吧,贺当家。”
贺野彰轻轻一笑,走进屋内,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裴泱身上。他步伐稳健,好像并未沾染上赶路的匆忙。
他坐下后,毫不客气地解开披风,露出里面简朴的衣物,随手将披风放在椅背上,随即接过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悠然自得。
“久等多时了,裴小将军。”他喝着茶,揶揄道。
“三日,挺久的。”裴泱平静道,“也该想好了。”
贺野彰没回复,只是一味地埋头喝茶水。咕噜咕噜喝完一壶茶,他这才放下茶杯,一副活过来的模样说道:“三日,够我想好了。”
裴泱看着他,语气依旧淡然:“考虑好了?”
贺野彰回靠椅背,沙哑道:“嗯,好了。”
“只要能给条活路,让我做什么都行。”他道。
这句话说得很重,仿佛能用力咬下她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嚼碎吞肚。
反正他也别无去路,不如干脆上她这艘贼船。一条命而已,他还是给得起。
裴泱沉默片刻,身子前倾,盯住他的眼。贺野彰也不甘示弱,回瞪她,两人就这样无声相视,挺到一盏茶。
最后是她先开口:“好,既然你同意,我就先和你谈谈状况。贺当家,苍狼寨如今怎样?”
“还能怎样,寨子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活下来的不足先前一半。”一提到这些,贺野彰的语气就变得发狠,“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把叛徒和那群狗官全都宰了!”
她看着恼怒的贺野彰,忽然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像他这般模样。突然她想到,这样的人,抛弃对山匪的偏见,光凭能躲过官差的追杀赶来这里一点,他的确称得上“人才”二字。
若能让他留在身旁,为她所用,计划是不是能提前完成?
她边想边敲着桌子,继续抛出一连串问题:“那晚究竟发生何事?苍狼寨还剩多少人?伤残情况怎样?”
“寨子里有人叛变,趁我不在,勾结那些狗官占领寨子。先是搬走寨子的粮草,屠杀不归降的人,再变本加厉烧毁寨子。”他攥紧茶杯,满脸愤恨,但随后避开裴泱的眼,“如今跟随我的兄弟只剩十余人,你放心,伤残没大问题,都能干活,只不过……”
“不过什么?”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小心官差,时候差不多了。”他声音降下,眼神飘忽不定。
这时她发现屋外的不对劲,原本嘈杂的声音,居然安静下来,仔细听还能听到有人在高声呵斥。
正当她开口,突然门外响起安砚舟焦急的声音:“主子,外面来了好多官差,说是有人目击到逃犯在这里,现在正逐间排查。”
她一听,猛地站起身,冷冷地盯着贺野彰,咬牙道:“你故意的?”
“裴小将军可就冤枉我了,”他倚靠椅背,语气听似无辜,眼底却带着戏谑,“我只不过顺水推舟,想看看你的手段而已。我想活命,但不想丧命在没脑子的主子手上。”
裴泱攥紧拳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她失算,没想到这人还能给她“惊喜”,提早和那些眼高手低的官差见面。
她扶额,忍住怒火道:“你把他们引来,有考虑到后果吗?”
“不是有你在吗?”贺野彰笑道,“不然我也不会急着赶来和你谈交易。”
“呵,要是我违背交易,转头把你押送进衙门呢?”她气笑道,“你有考虑到这点吗?”
贺野彰摊摊手,无奈道:“算我倒霉,没赌成功。再说了,江州这地方,没我给你提供情报,你恐怕很难立足在此。”
“我是坚信你会需要我。”
他的话混杂着屋外的脚步声,无时无刻不在逼迫她做抉择。
是告发他,还是留下他。
她见他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气不打一处来。但很快,她压下怒火,飞快思索情况。
贺野彰倒是说得对,她眼下需要他,需要他为她提供情报,帮忙做事。可这不代表她真是个活菩萨,会好脾气地给他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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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看贺野彰一眼,对方就了然于心,顿时脸笑开花:“看来我赌对了。”
她冷笑一声,转头对门口道:“砚舟,现在是什么情况?”
“主子,他们马上上三楼。”安砚舟立刻回复。
得到情况后,她转身到衣柜,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这是她准备的另一套女装,本打算以备不时之需,但如今情况有变,她用不上。
她瞥了眼贺野彰,身高并未差几分,他倒是能用上。
“穿上。”她直接扔给贺野彰,“去屏风后面换。”
“快点,他们马上就到了。”
贺野彰一展开衣服,眼睛瞪圆,差点指着裴泱骂骂咧咧:“女装?这就是你想到的好方法?”
“换不换?”她无所谓道,“不换就等着被抓。”
反正给他选择了,要不要接受是他的事。她可不愿吃亏,尤其是敢在她头上撒野的。
“砚舟,他们到哪了。”她朝门口问道。
“主子,还有三个房间。”安砚舟立刻回道。
“听到了吗?他们马上就到了,你确定不换?”裴泱冷声道。
“不换,老子可以爬窗出去!”他气愤道。
“你确定?下面恐怕被官差围堵得水泄不通,你爬也爬不出去的。”她泼了碗冷水到他头上,“你要是敢爬出去,我立即就叫人过来。”
她看他紧紧捏着衣服,满脸愤懑,继续冷嘲热讽:“给你选择了,是你不愿接受。看来……”
她话还没说完,贺野彰就走到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声中,她听到他小声嘀咕,尽是骂她的小话。
她没搭理,背着他坐在桌前,静静等候。
“主子,他们到隔壁梅姑娘的房间了。”安砚舟继续报告情况。
“继续。”她敲着桌子,边想边回。
细听到隔壁交谈的声音,她垂眸思索,想来是梅迟在为她拖延时间吧。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起,想借此掩盖住隔壁的交谈声。
一下两下……
交谈声慢慢降下来,脚步声和剑鞘撞击声却加急上涨,让她没办法忽视。
她这下有些坐不住,回头打算催促他。只是没想到,他早就穿好衣服站在那里,就是姿态有些扭捏,面色涨红。
不过他套上女装后,原本凌厉的眉目倒是被这身衬得略显无辜,可那一双桃花眼始终难掩戾气,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他面容俊朗,总是略显匪气的笑,如今都憋屈的不行,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带了股隐忍的怒意。
偏生他肤色不算粗糙,换上浅绿色衣裳后也不至于违和,反倒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她选的衣裳宽大,套在他身上不显壮硕,反而服帖。
她打量他一番,毫不客气地笑出声:“皱眉做什么?只要你不露馅,谁能看出你是男人?”
贺野彰匆匆走到她身旁,忍着怒气低声道:“你故意的?”
真是风水轮流转,上一瞬她说出的话,下一瞬就换人继续说。
“对,我故意的。”她点头承认,“谁让你把官差引来的,不收点利息,未免太亏了。”
贺野彰气极反笑,放下狠话:“好,好得很!”
“既然觉得好,你就把你的衣物收拾好,”她止住笑意,将话题拉回,“再过一会,就来人了。”
贺野彰没再说话,只是将他的衣物拿好,匆匆收拾起来。
可还没等他将衣物收拾完全,门外传来一声厉喝:“开门,奉命搜查逃犯。”
裴泱看他慌慌忙忙将衣物全都塞进衣服里,一下子从“妙龄少女”变成“孕妇”,看着一点都不违和。
她眼底藏着笑意,但语气不卑不亢:“进来。”
咔嚓一下,门打开了。
4. 贬官(4)
门口站着数位官差,个个衣衫得体,姿态得意,尤其是领头的捕快,身形丰腴,脸上带着些许自得,周身隐隐透露出一股富贵气质。
捕头在来前便将客栈的情况打探清楚,这个地字房住的是外地人,还是个没什么身份的弱女子。
他站在门槛处,目光缓缓扫过裴泱和贺野彰两人。他见裴泱时先是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后毫不遮掩地打量她一番。
她随意坐在桌前,似笑非笑地回视捕快。
片刻后,捕快高傲地抬了抬下巴,自信道:“本官奉命搜查逃犯,还望姑娘见谅。”
话虽听着礼貌,但那“姑娘”二字却充满高高在上的轻蔑。
她听着这话,笑意依旧,但眼底却闪过一丝冷意。她并未急着回应,直到对方的目光有了些不耐,她才不紧不慢回复。
“逃犯?”她清了清喉咙,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不知大人所指的是哪位‘逃犯’呢?”
“可有公文和搜查令?”她问到关键。
捕头皱了皱眉,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轻咳一声,语气不屑:“本官奉命行事,姑娘莫要多言。”
话语中隐隐有几分不耐,手上却并未出示公文和搜查令。
她站起身,拢了下衣袖,目光落在捕头上。
她早就听闻过江州的官差仗势欺人,爱收贿赂,尤其是外地人,更容易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这些人定是看她衣着略显寒酸,又不是本地人,这才敢如此蛮横行事。
尤其他们背后还靠着沈家。
这也是为什么她对贺野彰引来官差的行为颇为不爽。
她一是想留在这里养病,不让旁人知晓她受伤,二是她想再观察江州一番,做好打算再上任。
其实更重要的是,林家还未回来。
在她休养的三日里,她派安砚舟去打探江州情况,打探后,意外发现林家定居在霞皋县。林家家主与她父亲是旧识,两家私下一直有交集。
后来林家升官,搬离北疆,两家这才慢慢淡下。
得到情况后,她便上门拜访,得知他们在外未归,需等几天。
但看如今的局势,她还是低估这些人的势利眼。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客栈里其他人似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都朝着她的房间方向看,甚至有人大胆地围过来。
她微微侧目,正好看见几张陌生的面孔,正偷偷看着这一幕,私下也在窃窃私语。
“……大人,我只是想要见见贵府的公文和搜查令而已,”她笑了一声,仿佛再说一件极为无关要紧的事,“若是大人能出示,我当然服气。”
捕快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的手下们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头儿,咱们……”
“闭嘴!”捕头低声呵斥,随即望向她,语气里染上几分恼意:“姑娘,莫要惹事生端,本官可是奉命来搜查。”
“看来是没有了。”她摇摇头,笃定道。
这时,门口的安砚舟悄然对她点了点头。
那是一种讯息,意思是说出现林家的身影。
她给安砚舟一个眼神,他立刻心领神会,悄声离开。
他去找那位林家人了。
裴泱心中了然,开始大展身手道:“没有公文,搜查令,你们便敢擅闯女子闺房?江州的官差,果然有胆识。”
围观者的窃窃私语声更响了些,甚至有人轻咳一声,显然是不满捕头的行为。
捕头微微收紧拳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姑娘,莫要再生事端!”他厉声道,似乎想借着气势压制她,“你还是配合本官,以免误了公事!”
“配合?”裴泱嗤笑了一声,“不知大人口中的‘配合’,究竟是何意?”
她顿了顿,环顾四周,看向围观的众人,轻描淡写道:“不知在座的诸位怎么看?江州的官差,如今连规矩都不能遵守了?”
她这一句话,让客栈内彻底安静了一瞬。
随即,有人低声道:“这不合规矩啊……”
捕头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猛地转头,目光凌厉地扫视周围:“都给我闭嘴!”
“难道江州的捕快,如今已不再需要公文、搜查令,便可随意进入他人住所?”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提醒某些人。
捕头一愣,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几名差役,似乎在等他们的附和,可手下们都不敢开口。
捕头气得咬牙,指着裴泱,破罐破摔道:“你这外地人,在这里胡搅蛮缠,莫不是房内私藏逃犯?”
她无动于衷,继续对众人道:“诸位,我的房间就这么大,你们觉得逃犯能藏在哪里?”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没必要一直为难小姑娘,她房间就这么大,哪里能藏得了逃犯?”
这话一经说出,围观人群顿时议论纷纷,都趁机将捕头对他们做的火气撒出来。
“可不是?专逮着两个外地姑娘欺负,江州的官差真是越来越霸道了。”
“嘿,这姑娘说的对,连搜查令都没有就敢这般擅闯,江州的官府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讨论声此起彼伏,捕头的怒意再也遮不住。他猛地一甩袖子,扫视着人群,喝道:“闲杂人等少多嘴!本官查案,何时轮到你们指手画脚?”
随即他转头,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半晌后,他才道:“今日之事,本官记下了。”
裴泱扬起嘴角,没有说话。
捕头冷着脸,袖袍一拂,转身离开,官差们面面相觑,最终跟了上去。
待他们走远,客栈内的气氛才终于松了几分。有人在不断关切她,有人在红着脸偷偷看她,也有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与此同时,有个穿着嫩黄短袄的姑娘站在人群另一端,目光锁定裴泱那边,眼里激动万分。
“干得好!”她夸赞道,“那些人早被收拾!”
“小姐。”一旁的丫鬟担忧道,“该回去了。”
被称“小姐”的姑娘撇撇嘴,边敷衍边继续看,“一会就回府,爹爹娘亲他们不会怪我的。”
她叫林巧珺,是林家长女。一个月前,她跟着家里人前去青州府平塘县探亲,但七日前,她爹爹说裴世伯的女儿要来江州,需要赶紧回府招待。
这一路急匆匆,原本十日的路程硬生生缩到六日,昨夜才回府休息。她尤为好奇这位比她年长两岁的姐姐,夜里更是与母亲探讨一番。
今日,她悄悄带着两个丫鬟外出,途中肚子饿了,便到城西的来福客栈吃上一顿,没想到遇到官差横行的场面。她气愤不已,和官差争执了几句,最后是被丫鬟拉住,这才收敛火气。
她坐下没多久,就有个下人来找她,说是有人要找她一叙。她不急,等到状况明朗,她才去看一眼。
她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姐姐,居然就在这里,且当众驳了官差的面子。这下她对裴泱的好奇和崇拜,此时更上一层楼。
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开,客栈又恢复成原先的平静。
她见人群散开,毫不犹豫提起衣裙快步上前。
等林巧珺赶到时,正好看见裴泱从容地坐在桌前。
她微微一愣,止步在门槛前。
林巧珺原以为传闻未必尽信,可今日一见,却不得不承认,那些诗人的描绘竟未夸张半分。
世人对裴泱的议论不一。
有人说她艳色无双,行事却心狠手辣,让人无端想到“阎罗”二字。
也有人说,她像极了故去的王妃,不仅生得相似,行事风骨也一如己出。
她曾听母亲提起,当年裴泱凯旋雍都,诗人争相提笔,尤以那句“玉面含霜神自峭,一痣点黛添风华”最为流传。
那并非单纯的艳丽,而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锋芒。
她静坐在那里,神色沉静,虽未刻意展露威势,可仅仅是抬眸的一瞬,便教人莫名生出几分敬畏。那眼神清冽,平静如湖,却让人无端想起刀锋初出鞘时的寒意,叫人不敢逼视。
林巧珺僵在原地,轻轻攥紧衣袖,心跳微顿。
果真,传闻不欺她。
裴泱见林巧珺在门口呆呆站着,忍不住笑出声。这一笑,让林巧珺羞红住脸。
林巧珺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清脆地喊道:“裴姐姐……”
“你便是林世叔的女儿,林小姐吧。”她笑道,“来坐下。”
林巧珺眼神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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烁,赶忙坐下,忍不住称赞:“裴姐姐,你好厉害!果然和我听闻的一样厉害!”
“不敢当。”她摆摆手,“林小姐也大大方方,端庄得体,古灵精怪的得人喜爱。”
“哪有。”林巧珺红着脸,低下头。
她笑了笑:“真是见笑了,林小姐,第一次的见面居然是在这里,还望见谅。”
“不会的!”林巧珺猛地抬头,连忙摆手,“那群狗仗人势的官差,早该这样被教训一顿。还是裴姐姐干的好,干的妙!”
角落里的贺野彰听不下去,嗤笑出声。
林巧珺侧头看向贺野彰,伸手指着他,不解道:“裴姐姐,这是,你的丫鬟吗?”
裴泱顺着指向,看到躲在房间最角落的贺野彰。他虽然是背对着她,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局促和怒火。
先前她与捕头争执,贺野彰就抱着藏在肚子的衣服,躲在房间一角,不吭声。
等她争执完了,坐在桌前,贺野彰还是待在角落,一句话都不吭声。她都差点忘了这人。
裴泱起了捉弄的心思,便点头肯定道:“对,是我的丫鬟。”
这话刚落,贺野彰就转身瞪她一眼,仿佛要将她当众碎尸万段。
他抱着圆润的“肚子”,怒目而视,整个人像是快要压制不住的火药桶,就差一缕火,顺势爆发。
林巧珺惊叹一声:“裴姐姐,你,你这丫鬟怀孕几月?瞧着像是要生了。”
这话一出,贺野彰满脸愤懑,而她则是一愣,旋即嗤笑:“好像有七八月,快生了。”
“裴姐姐,你这丫鬟肚子太大了,容易难产。”林巧珺拉过她的手,开始介绍起来,“我家稳婆可厉害了,整个江州都找不出比她更厉害的!”
“裴姐姐,你刚来江州还没有住所。不如来我家住?我家里人早就盼着见你一面,尤其是爹爹,总念叨着你呢。”
裴泱的视线落在林巧珺的手,轻轻点了点头,答应道:“好,麻烦你了。”
林巧珺如获至宝,眼里满是喜色:“不麻烦,不麻烦!”
她兴奋地站起身,忍不住与丫鬟对视一眼,眉眼间尽是雀跃。
裴泱看着林巧珺神采飞扬的模样,眸色微动。
她方才与人争执时,这位林小姐可是一直在旁观,既未插手,也未随意表露态度,直到局势明朗,才主动现身。
明明表面古灵精怪,但那份沉稳与分寸,倒不像是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
她收回思绪,随意问道:“林世叔在霞皋县多年,想必府上事务繁忙。林小姐此次外出,家中无人阻拦?”
林巧珺闻言,摆摆手笑道:“家里人早知道我性子闲不住,况且爹爹还说,难得裴姐姐来江州,让我带你四处走走呢。”
她顿了顿,又得意地补充道:“裴姐姐有所不知,我林家在霞皋县,可不比那些仕宦人家差多少。爹爹虽是县丞,可霞皋县的事,谁敢不卖我林家的面子?”
她语气虽带着几分少女的骄矜,却无半分虚言。
裴泱轻轻一笑,抬手掩去眼底思量。
霞皋县虽属江州府管辖,但因地势特殊,商道交汇,往来商贾络绎不绝,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地方官府虽有调度之权,但真正能在此立足的,往往是那些经营数代的世家。
林家在此扎根多年,想必不仅仅依靠林父的县丞一职。
她看向林巧珺,随意问道:“听闻近日城中粮价上涨,想来因这场雪灾,商路受阻了?”
林巧珺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这几年江州总有山匪作乱,前些日子官道又封了,商队进不来,东西自然贵了些。不过也没什么,爹爹说了,等雪势一缓,官道开了,粮价自会回落。”
她说得轻描淡写,裴泱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意味。
霞皋县的粮食紧缺,而林家却并未受此影响,甚至能耐心等待商路恢复。由此可见,林家不仅底蕴深厚,更有余裕掌控局势,甚至极有可能,县中部分粮食,正握在他们手里。
她状似随意地笑道:“既然如此,林小姐可要多带我见见霞皋的风光了。”
林巧珺连连点头,兴冲冲道:“裴姐姐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5. 林家(1)
与此同时,客栈外,一伙人撞开人群,嘴里不断谩骂。
领头的正是输了争执的捕快,程谦。
程谦快步走出客栈,冷风扑面,他拢了拢衣襟,脚步沉重。
城西街巷,地上积雪未化,踩上一脚便发出“咯吱”声。街边酒肆的红灯笼早早亮起,映得石板泛起暖光,几家茶铺冒着腾腾热气,行人裹紧棉衣,低头快步而行。
街上虽仍有人往来,但因天寒地冻,多是脚步匆忙。唯独几家赌坊、青楼依旧热闹喧哗,丝竹管弦声在冷风中飘散。
他没回头,身后几个官差大气不敢喘,唯有鞋踩在石板上的声响,与风雪交错。
今日之事,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程谦在霞皋县行事一向顺遂,仗着沈家的势,向来是旁人避让三分的主,什么时候落得这般境地?还被个外地女子当众驳斥,让那些贱民围观看热闹,简直活像个笑话。
他越想越气,用力拨开挡路的雪块,怒道:“他娘的!她怎敢这样做!”
说完,他转身对官差喝道:“你们也是,都在看我笑话吗?说话!”
官差们瑟瑟发抖,低头不语。
见他们这幅模样,他气得狠狠踢了脚路旁的雪堆。
他是个捕头不错,可在霞皋县,谁人不知他背后是谁?
沈家。
沈家在江州府盘踞多年,家主沈岳是江州通判,手握刑狱大权。江州府大小事务,绕不开沈家的关系。衙门里有他们的人,商贾们仰仗他们行事,盐商、钱庄、布行,凡是牵涉银钱的地方,沈家皆有所涉。
但沈家不仅是地方豪强,在雍都中亦有根基。沈岳的胞弟沈仲远,如今是雍都府尹,雍都刑名尽握其手,门生故吏遍布朝堂。
而沈家长房的子弟,也早已在翰林院得了职位。朝中有依仗,江南有钱粮,沈家的势力,远不止江州府。
江州的人都明白,惹官府,可争辩;惹沈家,没退路。
而沈家最令人忌惮的,并非沈岳,而是那位沈家嫡长子——沈珩。
沈珩虽未入仕,却是江州府无人敢惹的存在。他不用占据衙门,便能让衙门替他办事;不用亲自动手,便能让人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程谦曾亲眼见过一个在茶楼里对沈珩出言不逊的商贾,短短三日,家破人亡,铺子被封,连家眷都被逼得投了江。
这样的手腕,这样的行事作风,没人敢惹。
何况沈珩向来不喜拘束,最爱美人,府上养着的女子不知凡几,但凡被他看上的,皆无一幸免。就算是良家女儿,亦或是商贾之妻,哪怕是家中有权势的,最后不也都乖乖进了沈府?
更别提这次送上门的,还是个烈性美人。
程谦想到这,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去沈府。”他压低声音,“告诉沈公子,江州来了个美人。”
身后一名官差闻言,心领神会,抱拳一礼,旋即消失在夜色中。
程谦望着不远处沈府高耸的朱红大门,眼底透着几分阴狠。
“跟我斗?”
他嗤笑一声,拢紧衣袖,步入衙门的方向。
“看看她还能嚣张几时。”
这股恶意混在雪里,飘飘忽忽,随风一道晃到林府,抖抖擞擞,不留情地洒在刚下马车的裴泱一行人身上。
雪花四处留情,几朵恰好落在她的鼻尖痣上,轻轻吻住。
猝不及防地被冰了下,她下意识伸出手,接过雪。
凉凉的,和北疆的雪没什么区别。
很快,她摇摇头。不,还是有区别的。
她捏紧拳头,有些松松麻麻,使不上劲。眉间的寒意瞬间凝结成冰,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她又一次经历。
先是她娘亲,再后来是何辞瑾,如今变成她自己。一切的不幸,仿佛都在围绕着她,告诉着她。
不自量力。
她垂眸,松开手,回首看了眼贺野彰。
他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恼怒,反而平静极了,但他眼里的狠意,她还是能看出来的。这样一条蛇,她留在身边是好,还是坏?
她拂去身上的雪,听着落地的声。
这些不重要,只要他有利用价值,便是蛇,她也会驯服的和家养的那般,温顺地服从她。
踏入林府,便由林巧珺亲自领路,沿着青砖铺的甬道前行。
庭院深深,红漆廊柱间悬着暖色灯笼,忽闪忽闪,照亮檐下的积雪。
裴泱走了几步,又停下。
她偏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贺野彰。
他低着头,扶住肚子,步调慢慢悠悠,像是怕被认出男子身。
她敛去目光,对林巧珺道:“林小姐,林府可有准备我的院子?”
林巧珺一听,忙回头笑道:“自然,我可早早让丫鬟去禀报娘亲,还特意留出最好的院子。”
“多谢林小姐的好意,”她微微一笑,朝林巧珺行礼,“只不过我比较喜欢我的丫鬟布置的房间,现下可否让人带他先走一步?”
“当然,”林巧珺朝一旁挥手,“来人,快将裴姐姐的丫鬟带去院子。”
林巧珺的丫鬟听命,随即带走贺野彰。
“裴姐姐,快走,娘亲在正厅等着我们呢。”
正厅内,烛光摇曳,暖香浮动。
打开门,迎面一股温热的沉香气息。
堂中暖意十足,红木案几上摆着一盏茶壶,雾气袅袅,散发着清新的气味。
屏风雕刻着松鹤延年,更增添堂内的威仪,若是忽略屏风后面的丝丝响动,或许,她也放宽心点。
再转眼看,座上之首的叶夫人穿着一身紫色锦袍,发间戴着一支银簪,眉目间的慈爱不妨碍她身上的威严。
堂内很安静,静到只能听见叶夫人拨弄佛珠的声响,三下,四下,或许还有更多下。她缓缓抬起眼,目光细细打量裴泱。
“阿雁,你先出去。”叶夫人先开口道,“我与绥川有事商讨。”
林巧珺鼓着脸,收起刚进去没多久的脚,退到门口,关上门。
“我走了。”
这下,堂内只剩下叶夫人和她,不,还有另一个人。
裴泱行礼道:“绥川见过世叔母。”
叶夫人顿住拨弄佛珠,走到裴泱面前道:“快起,快起。好孩子,多年不见,你竟长的这般大了,模样同你娘比起来,真是青于蓝而胜于蓝。你舟车劳顿,理应先歇息。怪我太着急见你,还望见谅。”
裴泱行礼道:“世叔母款待于绥川,绥川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叶夫人摇摇头,随即笑道:“年纪轻轻的,性子倒是沉稳不少,与你母亲还真是不相上下。”
她笑着应下:“多谢世叔母夸奖。”
两人开始一阵寒暄,从以前聊到现在,有时会提到裴泱的母亲,霍江玥。
叶夫人素来爱有才之人,也爱美人,像霍江玥那般才貌双全的女子,叶夫人自然也爱。
霍江玥在世时,除了与已逝的皇后关系亲近外,就属叶夫人与霍江玥亲近。
可惜美人自古多薄命,霍江玥也应着这句话,早早离世。一想到霍江玥,叶夫人就忍不住惋惜。
叶夫人看着裴泱那副与霍江玥如出一辙的容貌,心里不禁感叹,霍江玥真是后继有人。
叶夫人道:“好孩子,刚来江州,还没住所吧。刚好这里多出一处院子,你就在这里住下。”
裴泱谢道:“多谢世叔母,绥川感激不尽。”
叶夫人笑了笑,突然想到一件事,道:“听闻今日你在客栈,同程捕头有过节?”
屏风后的声响微不可查地顿住。
裴泱叹道:“我本不想惹出事,但那个捕头实在欺人太甚,我不得不去争辩。”
叶夫人也叹气一声:“好孩子,你来江州前有打听过这里的事吗?”
裴泱点头:“我来江州前,该打听的都打听过。”
“沈家呢?你可曾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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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晓。”
叶夫人再次叹道:“江州的水,向来很深。你刚来江州可能不清楚,沈家在这里是什么地位。”
裴泱坐在一旁,仔细倾听。
“沈家盘踞江州多年,地位极高。地方上的小官小吏,多是听他们的话。你来此处,免不了与他们打交道。”叶夫人道。
“在江州,千万别惹沈家。”
裴泱回道:“多谢世叔母的提醒,绥川会铭记于心。”
裴泱看了眼屏风,再看向叶夫人。她心里有些疑问,只有说出口,她才能安心。
“世叔母,”她叫了一声,“你在江州可曾听过何辞瑾这个人?”
听到这个名字,叶夫人忽然一怔,沉默片刻才摇头,“不曾听过。你这般提起,难道她在江州?”
裴泱摆摆手道:“她不在这里,绥川只是随意提起罢了。”
说完,她行礼离去。
其实裴泱一直在观察,叶夫人在说这句话时,她能听出不对劲。
她的直觉很准,准到曾经能在战场躲过多数危机。
何辞瑾会与林家有关?
她也不清楚。但直觉却告诉她,世叔母绝对知晓。
外面天色已黑,廊道寂静,檐下红灯轻轻摇晃,映得积雪光影斑驳。
她刚从正厅出来,丫鬟上前,领着她回院子。
寒风凛冽,她抬手拢了拢衣袖,脑海还在回转方才的对话,随即便抛之脑后。
她随着丫鬟行走,步伐从容。
就在此时,她前方的回廊尽头,立着一道身影。
那人身量颀长,着一袭玄青色长袍,手持一卷书,低头翻看着。光影斜斜映在他的侧脸,衬得眉目沉静。
许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
正好四目相对。
裴泱看清他的眉目,不像寻常世家子弟的浮华,反而像寒冬中的墨竹,沉稳中自有一份孤高。还真是像极了清高的读书人。
她本以为对方会和寻常世家子弟般,或客套颔首,或不以为意地移开目光。
可那人只是看着她,仿佛在打量,又仿佛……在某一瞬间愣住。
对方的眼神,她很熟悉。她不以为然地挑眉。
“公子可是在夜里读书?”她随意开口,先一步打破沉默。
男子眼睫颤动,仿佛回过神来。他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回道:“习惯罢了。”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气质般,清冷而温润,语气不疾不徐,不带丝毫情绪。
她并未多言,正要继续前行,便听到丫鬟在一旁轻声行礼道:“二公子。”
她步伐微顿,偏头看向丫鬟道:“二公子?”
丫鬟连忙低声解释:“姑娘有所不知,这位是林家二公子,林忱。”
林忱……
裴泱在马车上听林巧珺说过,她有个双生子弟弟,性子沉稳,幼年便随塾师修读,才华横溢,早早考中举人,如今正值备考,准备明年的春闱。
林忱静静看着她,眼神平和,似乎对丫鬟的介绍毫不在意。
片刻后,他微微颔首,温声道:“原来是裴姑娘。”
她轻笑道:“公子可知道我是谁?”
林忱点点头,解释道:“方才阿姐来寻母亲,倒是提到客人。”
他的语气平缓,像是随口解释,仿佛先前的迟疑不复存在。
即便如此,她还是敏锐捕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的时间,似乎比寻常礼节还要长。
她并未点破,只是拢了拢衣袖,客套道:“夜寒露重,公子还是早些歇息。”
他愣了一瞬,随即垂下头,温声道:“姑娘亦是。”
灯光轻轻晃动,寒风吹卷衣角,带走一如既往的静谧。
她收回目光,抬步前行,丫鬟连忙举灯相随。
待她走远,林忱仍停在原地,指尖摩挲书卷封面,低头沉思,半晌未动。
“她叫裴泱吗?”
6. 林家(2)
就在裴泱谈事的期间,贺野彰跟着林府的人一道进院子。
冷风灌入廊内,吹得灯笼摇曳,点点斑驳,尽洒落在积雪上。
他跟在林府丫鬟身后,缓步随行。
他拢了拢袖口,眼睫低垂,步伐小心翼翼,不敢迈步太大,生怕露出一丝马脚。
这个院子是林家专为外客准备的,虽不算奢华,但冬梅清雅,陈设精致,倒有一番风雅之感。
寒风拂过回廊,梅香隐隐浮动,落在他的鼻端,倒是让他更清醒几分。
他必须忍住,不能露馅。
现在整个江州府,不,或许连二皇子的人都可能在暗中查探他的行踪。
本是为了躲过二皇子的追杀,才窝在江州当山匪,现在好了,如今闹的连江州都容不下他。
若想活下来,他别无选择,只能忍着。
哪怕是装作一个怀胎七八月的丫鬟,他也得演得滴水不漏。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等机会来临,他便能反扑。
“贺姑娘,这是您的房间。”丫鬟推开房门,恭敬道,“夫人交代了,让姑娘好好休息,您看看还满意吗?”
贺野彰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回应。
但当他踏进屋内时,脚步微微一顿。
她们准备的,未免过于讲究了吧。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沉香袅袅,桌上摆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膳,旁边还放着几碟爽口的小菜,甚至连床铺都被提前暖过。
不知如此,屋内还站着几个丫鬟,明显是专门留在这里伺候他的。
贺野彰:“……”
他心下一紧,但脸色不变,缓步走到椅子上坐下。
才刚落座,身旁的几个丫鬟便围过来,笑道:“贺姑娘,夜里风凉,奴婢给您暖暖手吧?”
他眼皮一跳,赶紧摆手,夹着嗓音道:“不用。”
“夫人吩咐炖了安胎药,贺姑娘可要喝上一碗?”
“夫人交代要多多照顾姑娘,奴婢替您揉揉腿?”
贺野彰:“……”
他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
林府的人是真的信了他的“怀孕丫鬟”身份!
他到底是该庆幸自己演技好,还是该感谢她,让他这么个假丫鬟被如此上心对待?
不管怎样,他现在只能装到底。
于是,他夹着嗓音,温和地拒绝:“都不用,让我先歇歇。”
丫鬟们交换了个眼神,随即行礼退下。
屋内终于恢复安静。
然而,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安胎药的苦味,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忍,忍,忍!
他可以忍……
……个屁!
他本以为,只要老实待在屋里,不多话、不多事,就能顺顺利利熬过去。
然而,他还是太低估林府对“娇贵孕妇”的关怀。
一炷香后,他的噩梦开始了。
“贺姑娘,夫人交代,让奴婢来教您一些规矩,以免日后在人前失礼。”
贺野彰一顿,缓缓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嬷嬷。
那是一名年约五旬的妇人,穿着素色襦裙,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忍住心底的不耐,勉强笑着道:“嬷嬷客气了,我只是丫鬟,规矩学得再多也用不上。”
嬷嬷并未恼怒,依旧温和地笑着,缓步上前:“姑娘此言差矣。虽说是丫鬟,但身份特殊,言行举止自然不能马虎。”
她语调缓慢,像是在训诫,又像是单纯的陈述事实。
“姑娘初来乍到,身边没有长辈教导,许多事情都要谨慎些。比如刚刚的发言,就不合规矩。”
贺野彰一听,心底开始冷笑。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在说他行为粗鲁,若不好好学规矩,迟早给姓裴的丢脸?
他死死抓住衣袖,咬牙低声下气道:“嬷嬷教训的是。”
“无妨,既然姑娘愿意学,那便先从站姿开始吧。”
贺野彰:“……”
……再忍!
于是,堂堂苍狼寨大当家,第一次在林府的暖阁里,学起了丫鬟的站姿。
“姑娘,站姿要端正,双手自然交叠于腹前,不能绷得太紧……但也不能太松散。”
“步伐要稳,走路要柔和些……姑娘!您这走姿太魁梧了,你这是要去砍人?再来!”
“眼神要温柔,嘴角微微带笑,露出三分笑意……姑娘,您这是在咧嘴,不是在笑!再来!”
“倒茶的手势要轻,不能像端酒一样豪爽……姑娘,您这手腕太有力了,茶壶快被您捏碎了!再来!”
“不行……再来!”
贺野彰:“……”
——老子他妈到底造了什么孽!!!
他额角青筋暴起,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裴姑娘来了!”
嬷嬷赶忙停住训练,朝门口行礼,丫鬟们也纷纷站好。
贺野彰脸上的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溜烟没入他的衣领里。他猛地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罪魁祸首。
裴泱抱臂环胸,靠在门口,她的目光扫过他僵硬的站姿、僵硬的微笑,轻轻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道:“我的小丫鬟,林府待你如何,还习惯吗?”
贺野彰:“……”
他端茶的手紧紧攥着,眼里透着要将她千刀万剐的狠意。
他真想杀了她!
裴泱轻轻一笑,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开。
嬷嬷和丫鬟见后,行礼完就赶忙退下。
离去前,嬷嬷深深地望了一眼贺野彰。
屋门紧闭,一时间屋里只剩下裴泱和他。
啪——
他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放在桌上,顺便掏出来肚子里藏着的衣服。
“习惯个屁!!!”
“姓裴的,你是存心想整我的?”
裴泱坐在桌前,翘着二郎腿,歪头道:“哦?不知此话怎讲?”
“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个嬷嬷让我学什么?!”他一字一句,火气直冒,“老子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学怎么倒茶,怎么微笑,怎么走路要‘含蓄委婉’,甚至……甚至要老子学怎么‘低头含笑’地看男人?!”
她听完,撑着脸,眨了眨眼,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接着,她轻轻点头,笑道:“哦,那看来学的不错。”
贺野彰:“……”
他忍,他再忍!
最后,他还是炸开锅,猛地一拍桌子,对她怒吼道:“姓裴的,你给老子等着!”
裴泱依旧不疾不徐,悠然道:“等什么?我只说让你扮作女子,没让你扮成孕妇,这身份可是你自己安排的,不管我的事。”
他的拳头咯咯作响,脸黑的能滴出来墨汁。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问道:“所以,裴小将军,‘孕妇丫鬟’我还要装多久?”
她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淡淡道:“一个月。”
“然后呢?”
“然后难产死去,顺利脱身。如何?”
贺野彰:“……”
他站起身,一甩袖子,咬牙道:“行,我忍!一个月后,你最好保证我真的能脱身。否则……”
“否则什么?你还要带着你的‘孕肚’去找我复仇?”她略显惊讶道。
他真的、真的要疯了!
于是,他干脆转身,直接倒在外面的榻上,蒙头盖被,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一眼!
——“老子忍了!”
话音落下后,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裴泱无奈摇摇头,随即瞥向窗外。
天彻底黑下,但外面依旧灯火通明,夜巡的下人三三两两走过,整个府邸似乎和屋子一样静下来,这种静,仿佛在等着来日的汹涌。
也不知如今的雍都怎样。她走后,局势会发生什么变化?
今日一闹,她或许被沈家记住。
沈家是什么情况,她在雍都听过,也打过交道。
沈家站队二皇子,而她与二皇子对立。她能来江州,背后或许有沈家的手笔。
明日上任,她必定会被针对。
她抬头,看向缩在被褥里的贺野彰,叫一声:“贺当家。”
他拢紧被褥,背对着她,细细听还能听到他沉重的气息,像是在忍着怒火。
“再不说话,我可要考虑多加一个月了?”她故意道。
“干嘛!没看到老子在睡觉吗?”他立即坐起来,瞪着她看。
“问件事,你对沈家了解多少?”她问道。
贺野彰靠坐在榻上,盯她片刻后,嗤笑道:“沈家的事情,你不该早查清楚吗?还问我干嘛?”
“你知道的,我需要你更详细的情报,而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缓缓道,“比如,江州府衙里,真正听沈家号令的是哪些人?比如沈家的钱从何而来?又比如……”
“苍狼寨,怎么被剿灭的?”
这可不是问他剿灭情况,而是在试探他,是否知道被剿的原因。
这下,他的脸色更阴沉。
她察觉到他下意识收紧拳头,果然,她押对方向。
江州沈家虽然势力庞大,但贺野彰这样的江湖势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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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州存活这么久,身上必然有其利用价值。如今苍狼寨被剿,他身上要么没有价值,要么……
是被更大的利益所逼。
不管是哪种,都代表着,贺野彰这个人身上,必然有她能深入挖掘的价值。
也是,能当成山匪的头目,怎么会是个轻松的角色?都是狐狸而已,只是看谁手段高,谁能演好罢了。
贺野彰抱着被褥,冷着脸,沉默片刻后,他笑了:“你真当有意思。”
“沈家要什么,我怎么知道?”他耸耸肩,“我不过一介山匪而已,哪能接触那些高门大户的事情?”
“哦?”她随意道,“那你倒是说说,你这个‘山匪’是怎么在江州横行这么多年?”
他的笑意收敛几分。
“你们苍狼寨的地盘,可不全在山里吧?”她继续道,“能活这么久,至少与地方势力有所交涉,甚至互惠互利……我说的没错吧。”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她起身,走到他的榻前,居高临下地看他:“贺当家,沈家怎么处置你,我管不着。但如今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若你不愿配合……”
她俯身,凑到他的耳旁,低声道:“我不介意去沈家走一遭,把你献给他们,换个顺风顺水的仕途。”
“你知道的,我向来说到做到。”
这句话,她说的很重,几乎要将贺野彰拆骨嚼肉吞进肚子里。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静。
过了片刻,贺野彰终于咬牙开口:“江州府衙的知府看似是朝廷派来的,可江州通判沈岳才是真正做主的人。沈珩知道吧,他虽未曾入仕,但衙门里半数官员,都是他的耳目。”
裴泱目光微动。
“换句话说,”她慢条斯理地接话,“若我上任,他们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
贺野彰冷笑:“不然呢?你不信的话,明天你走进衙门试试,看看是你能坐稳位置,还是你这个人连大堂都进不去?”
她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或者来说她早就猜出这样的结果。
沈家倘若真是这么容易对付,就不会在江州盘踞这么多年。可这江州,她必须掌控住。
她要靠江州翻盘,借此告诉那些人,她可不是好惹的。
她敛眸,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沈家如今的主要财源,是什么?”
“商行、钱庄,还有暗地里的赌坊和私盐。”贺野彰冷哼一声,“江州的商路,几乎都绕不开他们。”
裴泱轻声笑了笑,淡淡道:“是吗?”
“你笑什么?”贺野彰皱眉。
“我在想……”她抬眸看向他,目光沉静,“若是沈家的商路断了,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贺野彰一愣,随即瞳孔微缩。
正当他想开口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主子。”是安砚舟的声音。
“进。”裴泱道。
安砚舟推门而入,拱手行礼,语气沉稳:“主子,林府外有人盯着,属下查了一下,是沈家的人。”
果然,沈家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
“要处理掉他们吗?”安砚舟低声问道。
“无需多余动作。”裴泱轻轻摇头,“让他们继续盯着,正好让他们以为我还没有察觉。”
安砚舟点头:“是。”
裴泱顿了顿,缓缓道:“明日我便要上任,你继续去做两件事。”
“请主子吩咐。”安砚舟拱手。
“一,去查江州府衙的名册,我要知道所有衙门里的官员分布。”
“二,盯着城西的沈家商号,看看他们最近是否有大批货物进出。”
安砚舟神色微动:“主子是怀疑……”
“沈家若要动我,断不会只是衙门施压这么简单。”裴泱冷声道,“他们一定会用别的方式,暗地里对付我。”
“江州的命脉,不是衙门,而是钱。”她轻轻摩挲着桌沿,“沈家再强,也需要银钱运转。”
“若他们最近有大批银钱流动,那就说明……”她轻笑了一声,语气意味深长,“他们在准备什么大动作。”
安砚舟目色一凛,沉声道:“属下明白。”
他拱手行礼,随即快步退下。
贺野彰沉沉地看她,吐出一句话:“你这女人真是疯了。”
“这怎么能算疯了呢?”她笑着瞥他一眼,“我只不过是擅长先发制人罢了。”
贺野彰没再说话,躺到在榻上,继续背对着她,闷闷道:“既然问好了,就赶紧走,我要睡了。”
她盯他看了半晌,随即转身去里面歇息。
7. 林家(3)
烛火微晃,帘子轻垂,屋内静得连烛火燃烧的轻响都格外清晰。
她侧靠在床榻上,手指覆在枕下,那里藏着一把匕首。
这是她的习惯,亦是她的防备。
按理来说,这一日波折已过,她本该入眠,为明日上任养足精神,可此刻,她却毫无睡意。
她闭了闭眼,脑海不断回想起叶夫人的神情。
裴泱缓缓睁开眼睛,指腹细细摩挲匕首的刀柄,陷入沉思。
叶夫人知道什么?
叶夫人真的对何辞瑾的死毫不知情吗?
她一直以为何辞瑾的死与朝堂相关,可如今看来,江州……或许才是关键所在。
她记得何辞瑾生前,每年七月都会到江州。
她曾经问过她,为何要来江州?
那时的何辞瑾只是笑道:“想好好活着。”
她不曾细想,以为这不过是何辞瑾的个人执念,可现在想来,何辞瑾想要的活着,真的只是如此?
如果何辞瑾在江州找到什么,甚至查到什么……那她的死,或许并非意外,而是必然。
想到这里,她翻身平躺,抬手抵在眉心,脑海的线索逐渐浮现出来。
何辞瑾死后,她曾多方打探,试图找到何辞瑾的尸骨,可最终一无所获。
一个战场上杀伐果断的人,断不会毫无准备地死去,除非——
她的死,并未偶然。
裴泱眯了眯眼。
这意味着,何辞瑾要么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被人灭口,要么就是她的死亡本身,就是局中局。
难不成何辞瑾考虑到这点,这才在信中告诫她,不要查?
她的思绪逐渐清晰。
如果何辞瑾的死和江州有关,那她被贬至江州……也是巧合吗?
她不信巧合。
她闭上眼,不断浮现出被贬前一夜的回忆,真是不堪。
那夜,雍都天色阴沉,比她见过的都要阴沉。
她跪在颍川伯府的书房外,身上披着厚重的官服,肩膀被夜露打湿,手掌按在冰冷的石砖上。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向外祖父求助。
门扉紧闭,里面传来书卷翻动的声音,外祖父的声音沉稳如旧:“你要我保你?”
她盯住门扉:“我没做那些。”
屋内沉默片刻,随即传来一声淡笑:“这重要吗?”
她攥紧拳头,手指不住的泛白。
“皇上要贬你,自然有他的考量。”外祖父的声音平静无波,“你母亲当年教你的那些,看来你是一样都没学会。”
她的心微微一滞。
她当然明白外祖父的意思。
“你尚能在战场上杀敌,也能在朝堂上活下去,但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不是不懂,她只是不愿接受。
她张了张口,她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
“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明明已经尽量收敛锋芒了,可到头来还是背上这个锅?”
“错?”外祖父嗤笑一声,放下手上的笔,“你错在,你姓裴。”
“皇上是不允许燕北裴氏有两个将军。”
她的瞳孔微缩。
是啊,北疆拥有兵权的有她父亲就行,她若再拥有兵权,皇上不难猜疑裴氏,是否要造反。
更别提她还是女子,于礼,是不合规矩的。若非她家室显赫,能力出众,还能在战乱中杀出一条血路,无论如何,将军一职都不能让她当。
片刻后,门扉被缓缓推开,她看到外祖父不怒自威的神情。
外祖父盯着她看,继续丢给她:“燕北裴氏,该适可而止了。”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轻描淡写的给她下盖定论。
她跪在原地,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她个人的错,而是她的身份,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她无法全身而退。
那一夜,她跪了一整晚,谁也不知晓她究竟在想什么。后来天色微亮,她才站起身,披上破肚的残阳离开颍川伯府。
她睁开眼,平静地看着帐顶。
外祖父说的没错。
她的错,是姓裴。
她的天真早在母亲死后就消失殆尽,她居然会认为,颍川伯府会护着她?
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正当她再细细思索,一旁传来沉闷的鼾声。
她一顿,起身撩起帘子,盯住外处。
贺野彰侧躺着,怀里还揣着被褥,睡得心安理得,甚至还砸吧了下嘴,翻了个身。
屋内安静极了,他这一声鼾音就尤为突兀。
裴泱:“……”
她以为按他的性子,在这样陌生的环境,怎么也该警醒些,真没想到他竟睡得如此安稳。
想起今日的他,的确要比先前见的要疲倦,更何况又被嬷嬷折腾一番,她忽然有些了然。
大抵是……被逼太狠了。
就这样想着,她放下帘子准备入眠,可没想到,外面的贺野彰再次翻身,鼾声震天响,几乎能掀翻房梁。
裴泱:“……”
忍,忍,忍。
可惜,忍耐并不能换来安宁。
下一瞬——
“呼——”
“呼噜——”
“呼噜……噗……”
伴随着一声奇怪的转折音,鼾声居然又变调子。
她额角微跳,坐起身,冷冷地盯着罪魁祸首。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他被逼得狠,跟她有何关系?
她摸索出枕下的匕首,起身披着外衣,走到罪魁祸首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睡得和死猪一样的人。
贺野彰还翻了个身,被褥滑落了些许,他模模糊糊地砸吧了一下嘴,喃喃道:“……别抢,我的……肉……”
裴泱:“……”
她捏着匕首,上下端详他的睡姿,随后缓缓抬手,将刀锋抵在他的脸侧。
冷意透过肌肤,他立刻条件反射般一颤,整个人僵住了。
呼吸瞬间屏住。
他没睁眼,但肌肉已经紧绷,下意识伸手摸索怀里,像是在找趁手的武器。
裴泱看他一副警惕的模样,轻轻嗤笑,随即微微俯身,贴近他的耳边,淡淡说一句:“再打呼,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贺野彰:“……”
他缓缓睁开眼,对上一双幽深冷冽的眼眸,他丝毫不怀疑,她会杀了他。
贺野彰眨了眨眼,努力回忆自己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能让这女人半夜拿刀架他脸上。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是鼾声。
……???
就这?
他差点当场爆粗口。
凭什么!谁睡觉不打鼾?!这女人到底是不是人?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忍!
于是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了下,干巴巴地讪笑:“这……我天生鼻音重。”
“嗯?”裴泱轻笑一声,手腕一转,刀锋沿着他的脸一路往下,落在他的喉结处,微微施力,声音轻飘飘落下,“我不介意让它彻底安静下来。”
贺野彰立刻改口:“……是我的错。”
“那就闭嘴。”
“……”
他闭嘴了。
真的闭嘴了。
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几分。
裴泱盯了他一瞬,确认他真的安静了,才缓缓收回刀,转身回榻,神色如常地躺下,盖好被子,闭眼入眠。
小榻上,贺野彰睁着眼,整个人瘫住。
他觉得自己受到精神和□□上的双重创伤。
第一次有人在他完全沉睡时,悄无声息地把刀架在他脸上。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半点预警都没有!
贺野彰内心复杂,怀疑人生。
“贺大当家”何时受到这样的屈辱?
……但屈辱归屈辱,起码今夜能活着睡个好觉。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默默躺回去。
然后,他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如果鼾声控制不住,他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初阳吗?
这一瞬间,他陷入更深的思索。
所以这一夜,贺野彰睡得格外安静。
翌日卯时。
天色微亮,院中薄雾未散。
裴泱一身劲装,独自站在庭中,手持木剑,缓缓吐息。
她习惯以晨练养神,哪怕如今身体虚弱,暂时不能动用武力,她也不愿让身体松懈。
只是今日练着练着,她微微蹙眉,隐隐察觉到气力恢复了一丝,比昨日稍好,但远远不够支撑实战。
她心下思索,还得去找梅迟拿药,若能更快速恢复武力,自然是最好,但前提是别被梅迟知道……
正想着,她听到安砚舟的声音:“主子,属下已查清楚。”
裴泱收剑,站在原地,安砚舟恭敬地递上折好的书信,“沈家在署衙确实布了不少人手,副断事周至、军司程昱皆与沈家往来密切,此外,江州府库的管事也有人与沈家关系匪浅。”
裴泱翻阅名册,目光一顿:“程昱?”
安砚舟点头:“正是昨日在霞皋县,被您驳斥的那位官吏的兄长。”
裴泱冷笑一声,合上书信:“倒是有趣。”
安砚舟继续道:“此外,属下盯紧沈家动向,发现城西有几家商号银钱流动异常,其中钱庄、布行尚算寻常,但有一家香料铺,看着有些可疑。”
“香料铺?”裴泱低声复述,手指摸索书信,思索片刻,“继续盯着,看看这家店铺背后是谁。”
“是。”
裴泱又吩咐道:“密切关注沈家动向,尤其是沈珩,看他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安砚舟看她一眼,随即递出另一封信道:“主子,那位贺当家貌似不简单,背后有人在暗中盯梢他。”
她接过后扫上一眼,面色严峻。半晌后,她再吩咐道:“派人在都司署衙旁候着,等贺野彰一离开,你们立马跟上,禀报他的行踪。”
安砚舟应下后,悄然退下。
裴泱收起书信,转身离去,进屋后,目光落在那团睡得安稳的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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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野彰,起——”
她话音未落,他猛地翻身,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嘴里含糊不清:“……不吃,不起……”
裴泱:“……”
她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贺野彰,淡淡道:“我没说让你吃,我是让你起。”
贺野彰闭着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天亮了吗?”
“早亮了。”
“我聋了。”
裴泱眯了眯眼,下一瞬,手起刀落——匕首“哐”地一声钉在他脸侧的床沿上,刀刃微微震颤。
贺野彰倏地睁眼,险些撞上她低垂的视线:“……”
裴泱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现在听见了吗?”
贺野彰点头:“……听见了。”
“很好。”裴泱淡淡道,“洗漱,吃饭。”
贺野彰一脸生无可恋地坐起身,望着床沿上的匕首,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是养狗呢,还是养……算了,当我没说。”
他自觉地起身,顶着一头凌乱的发走向净房。
裴泱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抬手取下床沿上的匕首,顺手转了个刀花,将其收回袖中。
他说得倒没错,她的确是在驯养他,准确来说,是在试探他。烈马她尚能驯服,他,难道驯服不了吗?
收回目光,她转身走向屏风后,将晨练时穿的劲装解下,换上官服。
穿上白绫中单,外套青色圆领袍,腰间素银带一配,整个人的气势便不由自主地收拢起来,眉目间那股凌厉的锐气也随之浮现。
她习惯性地整理衣襟,确保盘扣一丝不乱,又走到铜镜前,缓缓将乌发束起,素银簪固定发髻,戴上乌纱帽,露出干净的脖颈与轮廓分明的侧脸。
镜中的人肤白如玉,眉目艳丽,冷峻而沉静。官服衬得她更显肃然,像一把入鞘的锋刃。
她目光微顿,伸手轻轻按了按眉心,收回视线,推开房门。
屋外,贺野彰正站在院中,半干的发随意披着,手里拎着水壶漱口,见她出来,目光顺势扫了过去。
他嘴里还含着漱口水,结果这一眼看得有些怔神,险些呛住。
“呃……咳。”他咽下水,随手抹了把嘴,吊儿郎当地扬眉:“呦,这身行头倒挺唬人。”
裴泱打量他一番,嗤笑一声:“你也不赖。”
贺野彰嘴角的笑意顿时一僵,像是被人一巴掌拍在后脑勺,整个人愣住。
“……?”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衣裳,宽大的裙摆随着步子晃了晃,袖口上还绣着朵精致的芙蓉花,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他捏着袖摆,脸色沉了沉,嘴角微微抽搐:“……”
他看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喂,你让我穿这个,该不会是为了羞辱我吧?”
“羞辱?”裴泱瞥他一眼,蓦地哂笑,“不至于,你只是现在比较适合这个身份罢了。”
贺野彰道:“……丫鬟?”
裴泱嗯了一声,随意道:“再多嘴,就让你连话都说不了。”
贺野彰:“……”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笑了:“你这人,真是狠得没边儿。”
“彼此彼此。”裴泱神色未变,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放心,等到了地方,你自然有得换。”
贺野彰挑了挑眉,半开玩笑道:“真换得了?”
“当然。”裴泱懒得看他,“前提是,你不跑。”
贺野彰嘴角一僵,眼神微妙地打量她:“那如果我跑了呢,你会不会直接宰了我?”
裴泱睨了他一眼,嘴角一扬:“不会。”
贺野彰眉梢微挑:“哦?”
裴泱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我会先卸你一条胳膊,再把你绑回来,你大可试试看。”
贺野彰:“……”
这女人说得太轻描淡写,以至于他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仿佛下一刻就要跟它告别了。
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别再试探她的底线。
于是他吸了吸鼻子,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你这儿,管饭吗?我想吃肉。”
裴泱头也不回:“想吃肉?门都没有。”
贺野彰:“……”
贺野彰跟在她身后,眼神在她官服的衣摆上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撇开,懒洋洋地哼道:“不过说真的,你穿这个,比昨晚拿刀架我脸上,还吓人。”
“活像是要去抄谁家一样。”
裴泱微微侧头,随意扫了他一眼:“哦?”
贺野彰顿时警铃大作,迅速自觉改口:“不是吓人,是……英姿飒爽。”
“呵。”她轻笑了一声,没多理他,径直往院外走去。
晨曦微光洒落,映在她笔挺的背影,衣摆微动,腰间的素银带随步伐轻轻晃动。
贺野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悠悠地揉了揉鼻尖,嘀咕道:“真是活阎王。”
不过——
他咂摸了下嘴,忽然觉得,这样的活阎王,看起来竟然有点好看。
他懒洋洋地跟了上去,顺手理了理衣襟,冲着前方扬声道:“哎,你到底管不管饭?”
“……”
8. 上任(1)
“真不管饭?”
贺野彰跟在她身后,一直叽叽喳喳烦她:“连饭都不管,我可真命苦。早起没饭,晚起挨刀,当贼都没这苦!”
她的额角不断跳动。
他走在后面,可见不到她此刻脸黑的模样,继续蹬鼻子上脸:“我现在可是你的丫鬟,怀着孕呢,可不能被亏待,得多补补肉!”
裴泱停下脚步,转过头打量他一番,尤其在他的芙蓉衣袖上停顿几息,嘲讽道:“你倒是接受得挺快。”
“没办法,不习惯的话,我也活不久。”他耸耸肩,“所以怎么样,考虑给我补肉吃吗?”
“补肉吃?”她瞥他一眼,转身就走,“可以啊,只要你能接受嬷嬷的教导,学会怎么当个合格的丫鬟再说。”
她步伐稳健,丝毫没受到后面气急败坏的影响。继续往前,去前厅和林家夫妇寒暄几句,之后她出府门,却正巧撞见两人。
“裴姑娘?”
这话一出,贺野彰跟着闭上嘴,垂下头,规规矩矩站在她的身后。
裴泱闻言,颔首。原是昨夜撞见的林家公子。
这位林公子身着月牙长衫,腰系玉带,手持一卷书册,周身散发着一股书卷气。此刻的他,顿住脚,朝她行礼,举止儒雅。
他身侧的书童,也跟着行礼,顺便偷偷打量裴泱,眼里露出几分好奇。毕竟是孩童,免不了对客人有些许好奇。
注意到一大一小对她的打量,她并未多言。她扫了眼林忱拿的书册,大致明白他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出于礼貌,她问了一嘴:“公子可是要去府学?”
林忱捏紧书册,点头道:“嗯,晨课不敢耽误。”
“裴姑娘这是要去衙门吗?”他温声问,但语气中不免透出略微的紧张。
她颔首,客气道:“先去用早膳。”
林忱垂眸思索,随即笑道:“正巧,某也尚未用膳,不如一同前往。”
他身侧的书童睁大眼睛。自家公子何时主动邀人同行过?
她侧头看林忱一眼,不解道:“公子不赶时间?”
“尚早。”他温声答道,“况且,府学也不在这边,得从城西绕路过去,倒是与都司署顺路。”
这话说得诚恳,她并未怀疑。
她没拒绝,点头道:“走吧。”
几人一同走出林府,沿着街巷往前。街上行人渐多,早市的热闹也随之显现。
食肆、茶馆已陆续开张,热腾腾的蒸笼升起袅袅白雾,裹挟着食物的香气,顺着街道缓缓飘散。
香气诱人,引得贺野彰不住地吞咽口水,拽住裴泱的衣袖示意,他饿了。
她轻飘飘地瞥他一眼,伸手拍他,让他别乱扯衣袖。
林忱注意到两人的互动,没点破,只是介绍起来:“前方不远处有家茶馆,算是城西颇有口碑的食肆。阿姐偶尔也会去。”
她不动声色地拽出衣袖,对林忱道:“多谢,我们就去那里。”
几人往前走,穿过几处摊贩,走进茶馆。店内已有几桌客人,都是些赶早市的商贩或出门办差的官吏,裴泱穿的官服显眼,惹得有些人频频盯着看。
她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正好能将街上几家铺子尽收眼底。林忱坐在对面,书童站在一旁,乖巧地不发一语。
贺野彰原本想坐,结果被她眼风一扫,顿时僵住,默默站在她身后,一副乖顺的模样。
店小二笑着迎上来:“几位要些什么?”
“素面一碗,两碟小菜。”她道。
“与裴姑娘一样。”林忱笑道。
店小二看向书童,对方摆手不吃,于是店小二转头看贺野彰,他刚张开嘴,就听到裴泱淡淡传来一句:“他不吃。”
贺野彰:“?”
他猛地看向她,满脸写着“你在害我”。
她端起茶盏,吹了一口。
“没规矩的丫鬟,不配吃饭。”
贺野彰:“……”
他咬牙切齿,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但就是不出声。
林忱看着这幕,面上浮出笑意。他慢条斯理地倒茶,随意道:“裴姑娘似乎对规矩格外在意?”
她抿了几口茶,不在意地回道:“世道如此,规矩重要。”
林忱若有所思道:“的确。”
几人之间一时静默,茶馆外,人声渐起,街头愈发喧闹。
很快,热气腾腾的面被端上桌。
素面清汤寡淡,但胜在鲜香,配着两碟腌菜,着实别有一番风味。
她执起竹筷,不疾不徐地搅了搅面,未急着动筷,反而将目光投到窗外。
街上商铺陆续开张,行人来往,铺子的伙计忙着吆喝,唯独那家新开的香料铺,门前冷清。掌柜坐在柜台后头,半垂着眼皮,似乎在打盹。
“裴姑娘在看什么?”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裴姑娘对香料感兴趣?”
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避开话题:“略知一二。”
她低头夹起一口面,细嚼慢咽。
林忱没有细问,转而道:“昨夜阿姐说,裴姑娘行事果决,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令人敬佩。”
她闻言,淡淡回道:“林小姐谬赞。”
林忱笑道:“阿姐素来敬重有才之人,尤其是裴姑娘这般的。”
她放下竹筷,直接戳穿:“公子特意提起林小姐,只是单纯想替她转述夸赞我的话吗?”
林忱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端起竹筷的手紧了紧,耳尖微微泛红。
他放下竹筷,喝几口茶,掩饰般轻咳一声:“阿姐的确提到过裴姑娘,只是阿姐觉得昨日有所怠慢,想让某转述,以此探探裴姑娘。”
她不置可否,拿起竹筷重新细嚼慢咽。
“她还说,”林忱停顿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裴姑娘初到府上,难免会有不适,若有不便,可尽管告知,她会尽力安排。”
她看了眼林忱,夸赞道:“林小姐的确待人宽厚。”
林忱被她随意的态度堵住后语,半晌后再次重复道:“阿姐素来敬重有才之人。”
她不再多言,垂眸专心吃面。
一旁,贺野彰听着两人的对话,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
林忱闻言看向他,贺野彰立马低头,一副乖巧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
她吃完面,放下竹筷,拭去嘴角余汤,道:“承蒙林小姐厚爱。”
林忱指尖紧缩,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抿了抿嘴,拿起竹筷吃起面。
桌上再次归于安静。
她用完早膳,起身道:“告辞。”
林忱顿住,随之跟着起身,颔首道:“那……裴姑娘,改日再叙。”
她点头后便抬步走出茶馆,贺野彰跟在后头,边走边打量她,忽然啧了声:“你这人啊,真是……”
她斜睨他一眼:“嗯?”
贺野彰耸肩:“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挺招人稀罕的。”
她没接话,径直往衙门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她忽然停下,侧头看向路边的包子铺。
铺子蒸笼上热气腾腾,肉香四溢。
贺野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就见她已迈步上前,扔了一串铜钱给摊主:“两个肉包。”
摊主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递给她。
她接过,随手一抛。
贺野彰下意识伸手接过,怔了一瞬。
他先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包子,又抬头看她:“这是给我的?”
她早就转身往前走,留下一句:“没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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矩的丫鬟,不配吃饭。”
贺野彰:“……”
他看着怀里的包子,忽然哂笑,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
“……嘴硬心软。”
他咀嚼着,慢悠悠地跟上她的步伐。
日光初升,都司署内已是人影错落,各房属吏各自忙碌,唯独公房内,气氛压抑沉闷。
江州府都司指挥佥事赵淮端坐在主位,年约五旬,双鬓染霜,面色沉稳。案旁,江州府副断事周至和军司程昱侍立,神色各异。
赵淮翻开刚送上的公文,视线落在那枚鲜红的官印上,半晌后开口问:“裴断事,何时入的霞皋?”
“昨日。”周至拱手,随即看向程昱,补充道,“若非她与程军司的胞弟闹出些动静,下官恐怕还不知霞皋来了位新官。”
“不过一介贬官,刚来江州就敢如此嚣张行事?”程昱冷哼道。
“嚣张?”周至摇摇头:“程军司,此言差矣。”
程昱冷着脸:“怎么,你倒觉得她做得对?”
周至并未急着回答,而是看向赵淮,见其未有反对之意,才继续道:“大人,该不会忘了她的身份?”
“身份?”程昱冷笑,“她都落到这般地步,还谈何身份?”
周至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无奈道:“燕北裴氏,程军司可听说过?”
程昱面色一滞,心中骤然浮现出一个名字,他蓦地抬眼:“你是说……镇北王?”
“她就是镇北王的独女,裴泱。”赵淮终于开口。
程昱大惊道:“是那位皇上亲封的昭武将军?”
周至点头道:“不错。她虽年少封将,领兵不多,但她父亲镇北王是何许人?当朝唯一异姓王,北疆之地,皆是他的封疆领地。”
“当然,她的外祖父——颍川伯,亦非寻常。”
程昱皱眉:“颍川伯?那位早年随皇上南征北战的老谋臣?”
这下程昱想不通:“这样显赫的身份,这样的才能,她为何会被贬?”
赵淮轻叹:“军饷案。”
堂内一片静默。
程昱若有所思:“军饷案牵涉甚广,朝堂之争……她被卷入其中,怕不是个借口?”
赵淮垂眸:“或许是借口,但她毕竟是中立。”
“中立?”程昱嗤笑,“朝堂之上,最为忌讳的便是中立,尤其是——手握兵权的中立。”
周至点头:“正是如此。”
片刻后,程昱冷笑道:“可惜啊,落到江州,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
周至问道:“你确定,她真是孤身一人?”
程昱皱眉:“什么意思?”
赵淮将公文翻过一页,目光落到另一封文书上,低声道:“她此番赴江州,皇上,可曾让她独自前往?”
程昱愣了一下:“大人是说,她身旁还有人?”
周至道:“此事朝中并无明言,但据传,她赴江州时,随行之人,皆是皇上曾赐给她的。”
程昱道:“赐人?”
周至笑道:“说是贴身侍从,但坊间传言,皇上见她迟迟不嫁,便赐了些男宠。”
堂内再次陷入寂静。
程昱像是没反应过来,怔了两息,随即道:“男宠?皇上倒是有心。”
赵淮轻敲公案,似乎在思索。
周至道:“是真是假,尚不得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她能来此处,足以见得皇上对江州起了疑心。你们可别忘了,这位新官曾是朝堂都忌惮的存在。”
这话一落,无人再接。
赵淮阖上公文,道:“不管如何,人都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吱呀”声便落下,紧随其后响起争执声,似乎是在回应赵淮的话。
她已经到了。
9. 上任(2)
都司署前,人影攒动,官吏往来匆匆。属吏们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瞥向大门外的身影,神色各异。
裴泱站在门口,端的一副从容模样。她抬头端详署衙横匾上的“江州府”三个字,字迹锋芒,透着冷肃之意。
几名属吏候在门前,见她走进,领头之人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裴断事,指挥佥事大人已在公房候着。”
裴泱颔首,迈进署衙。
身后的贺野彰擦了擦嘴,学着嬷嬷教导的动作,垂下脸,小步小步跟在她的后头。
她侧头瞥了眼他略显滑稽的动作,扬起嘴角,旋即转过头继续前进。
他倒是挺会审视状况的。
穿过署衙长廊,门子与属吏时不时抬眼望去,眼里带着打量,或观望,又或是惊艳,但她扫过去,却都迅速收回视线。
踏上公房台阶,门扉半掩,堂内依稀可见几道身影。
未等属吏再行通传,她先推门而入。
身后的贺野彰亦是跟上,却被守在门侧的属吏拦住。
“断事公房,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守门属吏拦道。
贺野彰脚步一顿,垂眸不语,指尖无声收紧,随后他攥住她的衣袖,轻轻下拽。
她顿住脚,偏头,看着袖口那双攥着自己衣料的手,片刻后,她笑了。
她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视堂内三人,赵淮端坐主位,周至轻摇折扇,程昱百无聊赖地敲着桌沿。
最终目光落在赵淮身上,她轻笑道:“都司署的规矩,倒是分明。”
赵淮似乎不在意她的话,随即道:“都司署自有规矩,裴断事不必介怀。”
“是吗?”她似乎陷入思考,语调不免上扬,“下官还以为大人是对下官不满,故意为之。”
“裴断事多虑了,规矩是对所有人,不单单对裴断事。”周至笑着打趣。
裴泱只是淡淡一笑:“抱歉,下官曾听过些江州的事,误以为规矩是针对下官。”
“哦?”一旁的程昱似乎对这话感兴趣,“究竟是何事会让裴断事如此想法?”
“说来也巧,下官听闻在前月,周副断事入公房议事时,署衙书吏曾随行入内?”她不经意将目光落在周至身上。
周至折扇一顿,敛住笑意。
她又将目光移向程昱,一脸诧异道:“三日前,程军司审理卷宗时,家仆可曾入堂伺候茶水?”
程昱懒洋洋地倚靠椅背上,挑眉道:“裴断事消息倒是灵通。”
“不敢,下官不过觉得好奇罢了。”她面上谦逊,但随即话锋一转,“规矩,是真不能破,还是都司署不愿破?”
赵淮顿感不悦:“裴断事何意?”
她环视三人,眼里带笑,语调却带冷:“下官只是想问问三位大人,这道规矩,是给所有人立的,还是专门针对我立的?”
堂内一静。
随即响起程昱的嗤笑:“裴断事初来乍到,未免太过敏感。”
她没理会,继续问:“下官在来江州后,便一直有个疑惑,不如三位大人帮下官解惑?”
“哦?说来听听。”周至继续摇着折扇道。
她目光逐一掠过三人,故作思索:“朝廷设立断事司,原是为监察军务,断理兵案,下官既受命断事,理应协理江州军事。可如今,下官连随行人手都无法带入署衙……”
她疑惑地歪着头:“这便奇了。”
此话一出,房外的寒风紧随其后吹进,如同漩涡般旋转各处。
守门属吏顿感不妙,下意识屏住呼吸,却冷得连打几个喷嚏,声音回荡在堂内。
程昱脸上的笑意淡下,赵淮的指节继续敲着公案,周至折扇一顿,三人视线齐刷刷盯住门口的裴泱。
周至盯着她片刻,蓦地笑起:“裴断事多虑了。”
她挑眉笑道:“是吗?”
她站在门口,任凭暖光落在身上。她的笑意不达眼底,缓缓道:“下官只想确认一件事情……”
“你们是打算借此——架空我?”她直言不讳。
话音刚落,暖光霎时倾泻而入,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墙上,缓缓拉长,像是某种无形的压迫逐渐弥漫。
此刻堂内无人言语,赵淮停住敲击公案的手,周至用折扇敲着掌心,程昱终于直起身坐着。
他们意识到,这位裴断事不好惹。
她站在原地,整个人轻松得像个没事人,浑然不知堂内气氛的变化。
身后的贺野彰赶紧放手,捂着大肚子,夹着嗓子道:“奴……奴婢肚子疼。”
她听后,摆了摆手,仿佛先前是无心话:“罢了,既然规矩已定,下官自当遵守。”
“你先退下吧。”她吩咐道。
贺野彰垂下眼,赶紧退下。
身后的门被关上,彻底隔绝外界。一时间堂内只剩下她一人和他们三人。
堂内的静默持续了片刻,有人终于开口。周至展开折扇又摇起来:“裴断事何必动怒?既然你对江州府的规矩有疑惑,不如改日再议,毕竟……”
他话锋一转:“你可是江州的新官,才刚入府,便这般咄咄逼人,若让外人听到,恐怕是要误会你在针对赵大人。”
言下之意,分明是将问题引到“裴泱与指挥佥事赵淮不合”,试图挑动赵淮的情绪,让他更加强硬地打压她。
赵淮果然沉住脸,继续敲着公案,但这次敲的动作却比先前快上几分:“周副断事说的有理。”
“裴断事初来乍到,不熟江州事务,难免有些误解。”他继续道,“断事一职,本就该以协理为主,断案为辅,至于兵务……自然由府衙统一调度。”
这句话,既是安抚,也是压制。
表面上是在给裴泱台阶下,实则在强调她的职责是“协理”,而不是主导,同时含蓄地警告她:兵务不归你管,你若想多管,便是逾越。
堂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程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瞥了赵淮一眼,嗤笑一声:“这么说来,裴断事可不能太辛苦了。”
“既然赵大人说了,咱们江州府的军务自有安排,裴断事若真要插手,可得掂量掂量。”
她看着他们,神色未变。这点话术,跟朝堂那些人的比起来,简直……太弱了。
她摇摇头,似是毫不在意地顺着话头道:“赵大人既然说了军务自有安排,下官自然不会多管。”
她上前几步,扫视三人,笑道:“只是,下官奉命前来,本就受皇命监察江州军务,若江州一切运作得当,那自然再好不过。”
她顿了顿,话音陡然一转:“但倘若有任何疏漏,哪怕只是小小的问题,恐怕届时就不是由下官多管,而是朝廷会亲自插手了。”
赵淮三人脸色一变。
裴泱可怎么不理会,面上浮出无辜之态,开始旁敲谴责起来:“赵大人,下官毕竟是新来的,若有不懂之处,还望各位大人不吝赐教。”
她说得客气,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你们不让我插手没关系,但若江州出了纰漏,朝廷的人就会盯上你们。
这是警告,也是反将。
赵淮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既然如此,裴断事若有不解之处,尽可来公房查阅卷宗。”
周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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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扇轻点桌沿,轻笑道:“不错,裴断事若要熟悉江州事务,总得先看清过往记录。”
程昱勾唇:“这可是给足了你面子。”
裴泱不置可否,目光在他们三人之间缓缓掠过,旋即笑了笑:“如此,多谢赵大人成全。”
她颔首,转身离开。
门扉推出,寒风卷入,落在她的衣摆上,翻卷出细小的褶皱。
贺野彰立在门外,见她走出,快步跟在她旁边。
她瞥了一眼,脚步未停,往一旁衙门的文书房拐进。
灯火下,卷宗堆叠成山,书吏见到她,愣了一瞬,旋即低头行礼:“裴断事。”
她颔首,视线扫过整间屋子,抬步走到存放军事相关卷宗的柜子前。
“本官要查阅江州近期的军务记录。”她命令道。
书吏犹豫道:“这……断事官职权内的文书,自然可以查阅。不过,有些卷宗需要赵大人批示。”
裴泱轻敲书架,声音不轻不重:“既是断事职权内的卷宗,那便无须批示。”
书吏顿时不敢多言,乖乖搬来一摞卷宗。
她随手翻阅,目光扫过卷宗上的字迹。
军粮分配无误,巡防布防得当,江州兵事一切看上去井然有序——
太有序了。
她的指尖抵着纸页,皱眉继续翻看下一页。
文书房里很安静,偶有书吏整理卷宗的声响,烛火燃烧,发出极细微的噼啪声。
她缓慢地翻页,眉头越看越紧皱。
军务调配从来不会十全十美,总有误差,总有纰漏,可这些卷宗却写得过于规整,让人看不出有何漏洞。
这不像是一份日常运作的军务记录,反倒更像是一份……提前准备好、专门给人查阅的“完美账目”。
她敛去冷意,坐在案前继续翻阅。
时间慢慢流逝。
日光从窗棂洒进,落在卷宗一角。
贺野彰站在门外,从一开始的谨慎行事到后面懒洋洋靠在门框,就差蹲在外头,百无聊赖地数着属吏们。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探头往里面看一眼。
裴泱仍坐在案前,一手支着头,另一手随意翻动卷宗,神情未有半分变化,仿佛已经沉浸其中。
他看她一直翻书,丝毫未有停下的意思,忍不住皱起眉。
都这个时辰,他该出去一趟。
他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见她始终不抬头,便沉住气走到她跟前。再等一会,她还是不抬头,贺野彰沉不住气,终于开口道:“你还要多久?”
她没理会,继续翻阅。
贺野彰皱眉,盯她侧脸半晌,随后慢吞吞道:“我饿了。”
他注意到她手上动作微顿,随后,便见她随手从腰间解下钱袋,直接抛到他怀里,头也不抬道:“自己去买。”
他盯着怀里的钱袋,打开后细细数,足足二十两,于是他陷入沉默。
他道:“你倒是大方,给我这么多钱,不怕我全花完?”
她翻书动作不疾不徐:“这些就当给你的报酬,想要什么便去买吧。”
他捏着沉甸甸的钱袋,咧嘴道:“报酬?难不成是我提供的情报?”
她轻轻点头,随即便赶客:“下次缺钱,和我交换情报便可。不过眼下顾不上你,你去买吧。”
他盯着她侧颜半晌,随后晃了晃钱袋,转身离开府衙。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裴泱轻声咳嗽,旋即抬起眼,冷冷地盯住他的背影。
她倒是想看看,这个老狐狸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居然能让远在雍都的二皇子都沉不住气?
10. 追踪(1)
雪后的江州街巷湿冷,沿街店铺人来人往,喧嚣声夹杂着酒气、面汤香气,一并交融成寻常热闹的市井景象。
季榆靠在墙角,边吃热饼,边盯着都司署衙的门口,等着贺野彰的出现。
她身形较瘦,身着黑色劲装。她左眼上有一小块疤痕,正好截断左眉。
她是先镇北王妃的人,跟了有十余年。王妃早逝,临死前拜托季榆照顾裴泱,而后她听从吩咐,守在新主子身边。
她抬头望着天,正处在烈日当头,随后她挪开视线盯住署衙门口。
已经从卯时等到午时,署衙门前的人流都换了几批。除了进署衙前,见到跟在主子后面吃包子的贺野彰外,她就一直没见到他出现。
江州署衙大门敞开,官员进进出出,属吏来回巡查,但就是不出现贺野彰的身影。
她大口吃着热饼,换个姿势继续盯梢。但耐不住附近的摊子香气四溢,将好不容易压制的馋虫引诱出来。
她摸了摸肚子,眼睛瞥到旁边的摊子。
从后半夜起,她就取代安砚舟的位置,赶去盯梢沈家的商号,等天色将明,她又赶去署衙候着。
她来回奔波,忙得只吃几口饭,像刚刚的一个热饼,根本不够她填饱肚子。
可她必须耐下性子,毕竟是主子特意吩咐的,她自然得盯紧目标。
正当她考虑要不要再去买点吃的时,署衙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是贺野彰出门了。
他穿着浅绿色棉布衣裙,用衣袖掩着面,小步走动,扭捏得真像个姑娘。
若是知晓贺野彰身份的旁人见了,指定会捂着肚子仰天大笑。可季榆作为暗卫,满眼只有盯梢目标的渴望。
她只知道目标出现,要抓紧完成任务。
于是她立即咽下最后一口饼,拍干净手上的饼渣,悄然跟上。
贺野彰走得很慢,似乎漫无目的。
他先是在街头的糖画摊前停了一下,饶有兴趣地看了眼糖人,又走到一个卖炭翁的摊位边,蹲下身,捡起一块炭细细端详。
这人……是真在闲逛?
季榆不太确定,但也没靠得太近。她侧过身,装作与路旁卖糖人的小贩讨价还价,借着摊子的遮挡,余光一直盯着贺野彰。
很快,贺野彰走进一家粥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在和店家招呼。
她刚好也讨价成功,手里拿着新鲜出炉的糖人,还没等她吃上几口。
下一瞬,贺野彰忽然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顿住嘴,快步跟上。但很快,她发现另外几波跟着贺野彰的人影。
她咬了一口糖人,跟在后面细细观察。
贺野彰身后,至少跟着三批人。
注意到这一点,她悄然放慢脚步,慢慢悠悠吃起糖人,装作一副闲散的模样。
季榆一会在首饰摊上挑选簪子,一会与卖糖葫芦的摊贩讨价还价。她的余光一直不变,盯住闲逛的贺野彰。
她发现贺野彰会时不时扫过街角,甚至偶尔在街口停顿半息。
难道他发现了?
她咬住糖葫芦,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方向,借着挑选摊上蜜饯的动作,悄然与街道上的人流错开。
贺野彰侧身往狭窄的巷子里走去,后面三批人影随之潜入。
季榆却没急着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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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踱步至巷口附近,站在一处卖杂货的摊子旁,假装随手翻看着一些针线。
巷子里传来隐约的声响。
一声闷哼,紧接着是布料撕裂的轻微响动。
季榆放下针线,走到巷口,抬头扫了眼天色,心里默数了三息。
下一刻,巷中突然传来一阵极短促的混乱。
她没有进去,只是慢悠悠地拿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
又过了两息,一道破空声擦过巷口,一具尸|体被丢了出来,滚落在她脚边。
季榆微微侧头,低眼看着尸|体的面孔。
脸上还有未散的惊愕,喉间一道狭长的伤口,血正汩汩外流。
她叹了口气,咀嚼蜜饯的动作顿了顿。
下一刻,她手腕翻转,将吃完糖葫芦的签子,猛地捅入尸|体的心口。
补刀。
她可不想留下一个诈死的隐患。
做完这一切,她才用袖子擦了擦嘴,扫视四周,并无旁人注意。她抽出签子折断,扔在一旁的筐子里,随后才放心转身迈入巷中。
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血腥味。
贺野彰的身影已经不见,只留几具还带着余温的尸体。
季榆蹲下检查了一番,确认了几人的身份,是沈家和二皇子的人。
沈家人参与的这件事,必须得禀报给主子。
她指尖微动,一柄短刃落入掌心,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其中尚存一丝气息的那人。
然后,她站起身,扫了一眼巷子尽头的方向。
贺野彰换了一条路,已经离开了。
她收起短刃,抬步跟上去。
11. 追踪(2)
贺野彰换掉衣裙,恢复成男子的装束,转入另一条僻静的街巷。
这处街巷连着一家不甚起眼的茶铺,客人稀少,掌柜是个跛脚的老者,见他进门,只是微微抬眼,没有多言。
茶铺角落,有两人已经等在那里。
其中一人见他赶来,连忙挥手道:“老大,这里。”
贺野彰拉开椅子坐下,拿起茶壶倒起来。
圆脸少年急了,压低声音快速道:“老大,外头全是沈家和官府的人,兄弟们已经不敢露面了!再这么下去,咱们真得被困死在江州!”
这人叫宋不殉,年纪不大,性子却急躁冲动。早年流落江州,因争夺一个馒头差点被人活活打死,若非被贺野彰救下,他恐怕早就埋了荒郊。
也正因如此,他对贺野彰极其忠诚。
贺野彰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哦?”
“还‘哦’呢!”宋不殉快被逼疯了,“那些叛徒不仅出卖咱们,还把风声传得满城皆知,巡防盘查越来越严,咱们想出城,比登天还难!”
贺野彰懒懒倚着椅背,目光掠过桌对面的青年:“他都急成这样了,你怎么看?”
青年放下茶盏,神色如常:“沈家的人,不会只堵城门。”
他顿了顿,继续道:“他们已经开始盯码头、商道,甚至城南的暗市。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会被逐一筛查。”
贺野彰轻轻敲着杯沿,抬眼看他:“城南?”
青年叫江渊渟,和他一样,都是在三年前抵达苍狼寨。
他刚到寨子才三个月,连自己是死是活都没搞清楚,江渊渟就被人从雪地里捡回来,冻得跟块冰雕似的。
进寨后,别人问什么,这人充耳不闻,只说自己在找人。
江渊渟活得谨慎,藏得也深,平日里行事低调,却能把寨子的药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短短一年就抢了沈家的买卖。
但他不愿与官府周旋,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最后还是落到贺野彰头上。
连城南的合作谈判,都是贺野彰自个儿谈下来的,因此他对城南状况自是了然于心。
江渊渟点头:“那里最近很不太平。”
宋不殉皱眉:“城南那帮人,不是一直做自己的生意,不怎么掺和沈家的事吗?”
江渊渟缓缓道:“以前是不掺和。但现在,有人试图拉他们下场。”
贺野彰的笑意加深,嗤笑:“拉他们下场?不见得。我瞧着,更像是他们想趁机分一杯羹。”
宋不殉听得后背发凉,忍不住压低声音:“老大,你该不会想——”
贺野彰抬眼瞥他,慢条斯理道:“怎么,不敢?”
宋不殉嘴角一抽:“敢不敢那就另说,可城南那群人,出了名的狼心狗肺。咱们之前的确是和他们有过合作,但那也是之前。现在合作,万一翻脸怎么办?他们可没那么道义。”
“呵。”贺野彰轻笑,“他们不道义,我可以比他们更不讲道义。”
江渊渟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缓缓道:“所以,你打算借他们的手,试探沈家的反应?”
贺野彰斜倚着椅背,似笑非笑:“这不挺好?”
宋不殉还是不放心:“可他们也不是什么善茬,一旦谈崩,恐怕还得添个隐患。”
“谈崩了就杀了呗。”贺野彰轻飘飘道,“难不成留着过年?”
宋不殉:“……”
这倒也是老大一贯的作风。
“可若是想借城南那帮人的手,光靠放消息没用。”江渊渟皱眉,突然他想到什么,立马抬头看贺野彰,“你是想靠那批货?”
贺野彰没出声,只是抬头猛灌一杯茶。
江渊渟心领神会,继续分析:“就算是有那批货,他们不一定会愿意合作。”
“那如果再加上一点沈家的消息呢?”贺野彰嗤笑,“沈家得罪那么多人,真以为所有人都会像林家那样不会闹吗?”
江渊渟敲了敲桌面:“太冒险了,晦之。这不像是你的性子。”随即他顿住,“难不成你……想好退路了?”
贺野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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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谓道:“退路?我一向不做没把握的事。”
宋不殉忍不住嘀咕:“你不也没把握住过某人?”
贺野彰手一顿,冷笑着抬眼:“你小子在说谁呢?”
宋不殉眼神飘忽,立刻缩回椅子里:“没说谁没说谁……”
江渊渟笑了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接话:“……他是想问,你这次找她合作,是不是打算把她当最后的底牌?”
贺野彰嗤笑一声:“她?”
他手指摩挲着茶盏,语气随意:“倒也算不上什么底牌。”
“哦?”江渊渟不动声色,“那你打算怎么用她?”
“怎么用?”贺野彰低笑,微微眯眼,“当然是……让她来帮我挡挡麻烦。”
空气短暂沉默。
“挡麻烦?”宋不殉一脸不信,竖起三根手指,装模作样地开始模仿,“可你每次喝醉就站在角落里,嘴里嚷嚷着‘我这辈子就栽在她手里了’‘她怎么不喜欢我’这些话。”
“老大,你太不诚实了。”
贺野彰脸色一变,猛地按住宋不殉的脑袋:“再多嘴,信不信老子真把你栽了!”
宋不殉被按得直咳嗽,摆手求饶。
江渊渟瞥了他一眼,忽然淡淡开口:“所以你的退路就是她?”
贺野彰没开口,但他的神情出卖了他,他的退路就是她。
江渊渟摇摇头,笑着喝茶:“你还真的和以前一样,嘴硬啊。”
宋不殉跟着道:“就是就是,老大就是嘴硬,喜欢人家还……”
贺野彰又上前按住他的头,按得他直求饶:“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说你喜欢人家姑娘了……”
“……”
贺野彰气得站起身,狠狠瞪着宋不殉,随后将怀里的钱袋随手丢给他:“先藏好,近期别露面。”
宋不殉缩着头,连忙接住:“老大你呢?”
贺野彰边理了理袖口,边瞪他:“先管好你自己,老子自有安排。”
他说完,转身走出茶铺。
12. 追踪(3)
茶铺外,季榆蹲在外面盯梢,没敢靠太近。
盯梢时候太长了,长到她将买来的蜜饯都吃得一干二净,那人还没从里面出来。
她拍了拍手站起,顺便伸个懒腰。伸到一半,贺野彰就出来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盯梢,远远吊在他的身后。
贺野彰出了茶铺并未过长停留,他径直拐进小巷,又迅速穿过集市,绕行几条街,最终停在城南。
季榆也跟着停住,皱眉观察附近。城南?他来这里做什么?
城南,是江州最杂乱的地方,就连江州府衙都不曾管辖。
这里与江州府其他地方截然不同,街道比主街狭窄,房屋错落。浓郁的酒气混进湿冷的空气,连带着熏肉、腐烂菜叶的气味,一并杂糅。
两侧的茶坊、赌坊、人牙子铺子鳞次栉比,灯笼光影晦暗,随风晃动的身影,仿佛是化形的精怪。
季榆悄然跟在贺野彰身后,越走,越觉得四周的气息变得不一样了。
街角随意蹲着的流浪汉、靠着门框嗑瓜子的妇人、低头数着铜钱的小贩……眼神偶尔一扫,竟让她生出一种被监视的错觉。
贺野彰显然比她熟悉这里,绕过两条巷子后,最终踏入了一家赌坊。
这家赌坊从外头看着不显眼,门口挂着半旧的灯笼,里面的喧哗声响彻云霄。
掷骰子的声音、喝酒划拳的叫好声、甚至还有人在大笑着拍桌……
季榆站在暗处,没有贸然进去,而是走到赌坊对面的巷子,踩上堆放杂物的箱子,翻身跃上一处矮墙,借着墙头的缝隙,朝内观察。
里面的人来来往往,交谈声也被喧哗声掩盖,无时无刻不在混淆她的视线和听觉。可即便如此,她还能隐约捕捉到一些打斗声。
随后她吹起口哨,将早已写好的信系在信鸽脚踝。她拍了拍手,信鸽飞入半空,很快消失。
她继续蹲着等候。
大约半个时辰,贺野彰才重新现身。
他衣襟整齐,神色淡然,只是手里多了一包糕点,仿佛方才只是进门喝了一杯酒、随手带了点心出来。
季榆压低身形,翻墙下去,悄然跟上。她看得出,他的步伐比来时更快,路线也比之前更绕,显然有意避开跟踪。
她没有急着靠近,而是谨慎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借助人流、摊贩遮掩身形。直到贺野彰拐进另一条僻静的巷子,这里离署衙不远。
“跟了这么久,不累吗?”
季榆一听,顿时停在原地,可她依旧按兵不动,不出声。
贺野彰继续道:“出来吧,你若再不现身,别怪老子亲自请你出来。”
季榆犹豫片刻,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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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她要不要出现,毕竟如今只有她一人在跟着,没有旁人。
正当季榆要站出来时,背后传来一阵清冷的声音:“急什么?”
季榆瞳孔微震,猛地转身,拿短刃抵挡,却发现身后的人,是主子。
她站在暗处,眉眼含笑,一手拿着糕点,另一手带着卷宗。
“你先回去,剩下的交给我。”她笑着将糕点递给季榆。
季榆收起短刃,欣喜地接过糕点,点头道:“是。”
街巷空荡荡,寒风吹着地面,掀起几片残留在地上的叶子。
贺野彰见那人一直不出现,面色阴沉,抬步走到巷口。
一步两步……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街巷里,像是在催命,也像是在宣泄他的怒火。
快要走到巷口时,他顿住脚,再次问:“真不出来?”
还是没人回复。
他咬牙切齿,气愤地踱步出巷口。他的目光落到巷口的阴影处,发狠道:“你——”
声音戛然而止。
寒风拂去他落在肩上的发丝,顺便压住他的脚,不让动弹。
昏黄的灯火摇曳不定,影影绰绰间,那人立在黑与光交错的地界,静静看着他。
他的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人攥住般,不得不停滞一瞬。
怎么是她?
13. 追踪(4)
裴泱就站在巷口,没有开口,也没有做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他,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好巧。”
贺野彰立马收住脚,开始嬉皮笑脸地打招呼,换脸之快让人觉得先前的模样只是错觉。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并未多言。
他并未换上衣裙,举止局促,眼神飘忽不定,更别提他还总护着左手,一眼就知道他在掩饰什么。
“不巧,我正等你。”她终于开口。
寒风轻轻推动地上的残雪,如沫的细雪麻溜地滚落雪堆,啪得一下,开在她的脚边。
她说的“等”,很清,又很轻。贺野彰一顿,他算是明白她的意思。
“难为裴小将军特意等候了。”他走到裴泱面前,依旧笑嘻嘻。
“如今我不再是将军,不必叫我这个称呼。”她道。
贺野彰道:“哦?不叫裴小将军,难不成叫你裴大人,裴姑娘,又或者叫——裴泱?”
她定定看他,看得他只得无奈改口:“算了,我还是叫你……”
话还未落,她拦腰打断道:“叫我绥川。”
“绥川……”他怔了一下,随后喃喃道。
他念得很慢,像是要将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咀嚼一遍,然后再吞咽进喉。
他笑着看她,继续道:“绥川听着可真好听,还真符合你的性子,裴绥川。”
她不可置否,静静看他乐呵呵地叫着自己的字。真像只麻雀,烦得很。
寒风不甘示弱,继续闹,继续吹,拂走她藏在袖子的纸条,极薄,却又沉。
纸条伸直懒腰,展开里面的字迹,简洁意赅,却信息足够。
“午时三刻,你去了西市,与三名商贩短暂交谈。”
“未时二刻,你在江州府衙周围逗留,试图甩开盯梢。”
“甫至申时,你去茶馆,与旧部接头,内容不明。”
“申时三刻,你在城南赌坊交谈半个时辰,内容不明。”
纸条轻飘飘落在地上,她的话也刚好结束,好似一切都是巧合。一时间,贺野彰分不清是风,还是她的话,在死命地刮伤他的心。
她垂眸看着地上的纸,然后再看他,语气平静无波。
明明只是单纯说出他的行踪,可他却嗅到危机,像是有人在若有如无地,一点点地攥紧他的心脏。
这种感觉很不妙。
“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她就站在原地。
明明是笑意挂脸,但话听着却像是在审问,甚至在逼问。
贺野彰耸耸肩,弯腰打算捡起纸条,结果动作过大,藏在袖子里的糕点就掉在地上,混着雪。
“我……”
“这是?”裴泱蹲下身捡起。
贺野彰顿时僵住身子,他居然会紧张?紧张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我嫌路上无聊,闲来无事买来尝尝的,”他率先开口,但眼睛却盯着她的动作,“你要吃吗?”
其实是他特意买的,和梨花糕相仿的糕点。
“既然是你要吃,我就不夺人所爱。”她拍了拍,然后递给他,“没想到你还爱吃糕点。”
他没接,快速捡起纸条,边看边漫不经心地回复:“你不是想要我的解释吗?你吃了这些,我再告诉你。”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随即再低头看看糕点,她在犹豫。
“没毒。”他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没事给自己下毒玩干嘛?闲的没事?”
“你不也闲的没事到处乱逛?”她边拆边呛他,“沈家和二皇子的人,你可没少折磨。”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低头一直看着纸条。
她拆开油纸,糕点细腻柔软,隐约间透着些蜜糖的甜腻,形状与梨花糕相仿,都有雕刻的花,只是梨花糕没有这个糕点甜腻。
她拿起一块糕点,咬住一角,嘴里顿时蔓延甜腻味,比梨花糕更腻。她本想放下不吃,可在抬眸的一瞬间,捕捉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失望。
她顿住放下的动作,开始思索。这糕点真的被下毒了?
贺野彰注意到她的动作,紧了紧手,嘴倒是一如往常般的随心:“怎么,不好吃?”
“还行。”
她收起糕点,回去她就让安砚舟查下这个糕点。
“好了,到你解释的时候了。”她看他道,“贺野彰。”
她没有像往常叫他“贺当家”,反而叫了他的本名。这足以说明,她对这件事极为看重,甚至到了要抉择的时候。
她想知道他,究竟值不值得合作。
“我这不是为了你嘛。”他扬了扬纸条,“免得给你添麻烦。”
“哦?”她抬步往前走,逼得他直往后退,“为了我?”
“你是想说,你被人追杀,和旧部相会,去城南商讨,都是为了我?”
她继续说着,笑着,紧逼着,甚至用卷宗抵着他的胸口,让他不得不后退。
“你这样会让我害怕的。”他边退边求饶,“裴绥川,你还不信我?”
“信?你也配?你嘴里能吐出多少能信的话?”她一点一点紧逼。
他的后背贴上墙壁,冰得他颤栗一瞬。他咽了咽口水,低头看着戳在胸口的卷宗,无奈开口:“我可太伤心了,你居然不相信我。”
“少废话,解释。”她往前推了推卷宗,碾得他小叫一声。
“好吧好吧,我说还不行吗?”他看着她轻叹道,“我可是打探到沈家跟城南那帮子人不对付,我去城南逛逛,探探情况,不正给你减轻点负担?”
他不忘眨眼几下,无辜地看着她。
两人此刻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很淡,很浅。若非她刻意靠近,恐怕会觉得这只是她的错觉。
“哦?”她放下卷宗,后退一步,顺便扫了眼他的左手,“探到什么了?”
他笑嘻嘻地朝她伸手:“裴绥川,这可是另外的价格。你说过,若是缺钱,我可以拿情报交换的。”
她看着他的手,冷笑出声。他算盘倒是打得挺响的,又是想给她下毒,又是遮遮掩掩,又是找她要钱。
合着她真成了他的退路?当真她不清楚他的交谈内容?
“你想要多少?”她开口道。
贺野彰道:“二十两,如何?”
她没有说话,就站在他面前,定定看他。她的袖子被吹得烈烈作响,一双眼在昏黄的暖光下,映得隐晦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笑着开口:“你再说一遍?今夜风大,我没听清。”
贺野彰赶忙放下手,紧贴着墙道:“给你算便宜点,十两?这可不能白……”
还没等他说完,藏着的左手便被她拉出来,左手腕被钳住,一股难忍的、钻心的痛一路上行,让他控制不住仰着头,低喘出声。
“唔……”他呲了呲牙,“裴绥川,你还讲不讲道理?”
“我的道理也得看人来讲。”她继续施力,“不说?”
他喘着气,胸口不断起伏。他咬牙,准备低头询问她,没想到她抢先一步,一把将他的左手扣在墙,下巴也被卷宗抵着,只能仰着头。
“咱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可不能这样逼问。”他被按得额角渗出薄汗。
“朋友?”她轻笑一声,随即再施力一分,“朋友之间也不必藏着掖着,既然如此,贺当家,可否能告知我,你在城南探到什么?嗯?”
就这样僵持半刻钟,贺野彰叹了口气,最终败落。他道:“你这样我很难办,不如咱们各退一步?我不要钱。”
她松开手,放下卷宗,退后几步。她言简意赅:“说。”
贺野彰贴着墙喘息几下,随后道:“城南唐家死了位管家,是负责交接沈家生意的。”
唐家?她低头思索,这个姓氏对她而言,不算陌生。
年幼时,娘亲曾提到过。唐家是前朝的名门望族,与武家世代联姻,控制着南方大片兵权。可前朝败亡后,唐家并未像武家被彻底清算,而是选择向新朝投诚,交出兵权,带着族人南下,以商贾的身份隐匿江州。
可唐家真的是彻底臣服了吗?
他们失去了兵权,却也保留了部分暗中势力,他们依旧在江州扎根,甚至这些年,与沈家形成为微妙的平衡。
如今,唐家负责与沈家交接的管家死了,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的缘由。
她道:“怎么死的?”
“溺死的。”贺野彰揉了揉手腕,“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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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是今早从江里捞上来的,脸泡得发白,嘴里塞满淤泥,死不瞑目。”
她疑惑:“唐家没有怀疑沈家?”
他摇摇头:“唐家向来谨慎,不确定的事情他们不敢擅自行动。更别提唐沈两家表面还在合作,若因这等小事扰了合作,惹得两家不愉快,多少损失惨重。”
“那可就奇怪了,我怎听闻唐家与沈家不对付呢?”她道,“都因为那件事闹僵,他们还能沉下心继续合作?”
“你说的那也是陈年旧事,就算当年闹的再大,唐家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吧。”他耸肩道,“再说了,武家早就没了,唐家就算再能说理,也救不回来。”
她摇摇头:“没那么简单,唐家就算没兵权傍身,私下累积的势力也足以撼动沈家。更别说那件闹得轰轰烈烈的事,若是你,你会甘愿伏小?”
“自然是……不会。”他靠着墙,一副思索模样,也不知想到什么,响指甩出声,“对了,我刚想到个消息,要不要听?”
“你说。”她道。
贺野彰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欠揍道:“这消息可是我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吧。”
她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即聚焦在他藏着的左手。她淡淡道:“没断你左手都算我仁慈,怎么,还想再试试?”
他贴着墙往旁边挪了挪,瘪着嘴摇头:“不了,我还想当个健全的人。”
她斜睨他道:“说吧,什么消息。”
“沈家半个月后要在府上设宴,据说是沈大公子要庆祝自己的大难不死。”他撇嘴道。
“大难不死?”她垂头思索,“他先前是有发生过何事?”
“这在江州不算什么大秘密,稍微打听一番,就知道沈大公子夜里曾遭遇过刺杀。”他笑着对她眨了眨眼,“不过说来也巧,他刺杀的时候同你的差不多,都在四日前。”
这种事,裴泱还是今日与同僚聊上两句得知。
“这事我的确清楚,不过你提这件众所周知的事,就真的只是单纯提起?”她定定地看着他,旋即扬起笑,“我不太信。”
“你还真是聪明啊,裴绥川。”他环胸抱臂,“旁人只知晓他遇刺,但那夜究竟是发生何事,是谁刺杀的他,可无人皆知。”
“包括你?”她挑眉道。
“当然……”他顿了顿,旋即一笑,“不是。”
他扭着头四处观察,悄悄道:“你确定要在这边说?”
街巷冷飕飕的,时不时冒出的几缕寒风,宛若鬼怪,又是挑逗灯笼,又是低声咆哮,又或是拽住衣袖,似是在无声诉说,它也在。
她扫了眼他的左手,转移话题:“手上的伤怎么弄的?”
“路上摔的。”他看了眼左手,嘿嘿一笑。
她挑眉,没有戳破。她上前用卷宗拍了下他左手腕的伤口,他顿时猛吸一口冷气道:“裴绥川,你这性子……”
“走,随我去医馆一趟。”她道。
贺野彰捂着左手,诧异道:“你良心发现了?”
“我去医馆拿药,顺带的你。”她瞥他一眼,“还不跟上?”
“是是是,绥川最有良心……啊!绥……裴绥川,别这样……我错了!”
“跟上。”
她这边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安砚舟猛地拔出刀,抬脚踹翻尚未闭眼的黑衣人。
咕噜几下,松软的黑衣人滚进尸堆里,不甘心地闭上眼,任由血从胸口处汩汩外流。
“都解决了?”
“大人,附近已无人跟踪主子。”
安砚舟擦拭干净刀后,嗖的一下收进刀鞘。他看了眼身旁的人,对方迅速将火折子抛出,正好落在尸堆上方。
火焰迅速蔓延,缕缕黑烟冒出。
他转过身,不理会身后的熊熊火焰,他朝一旁靠墙的季榆道:“你处理一下。”
季榆拍了拍手上的糕渣,打着哈欠道:“做完这些就能回去休息?”
安砚舟嗯了声后道:“回去别忘了叫满奴继续盯梢沈家。”
身后只有哈欠声以及燃烧声连连响起。
他翻上墙,朝其他人道:“跟上。”
其他人闻言,迅速翻上墙,一行人匆匆离去,远远吊在裴泱两人后面。
14. 追踪(5)
“公子,今日跟着贺野彰的人,全都下落不明。”
室内暖炉正旺,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壶清酒,留有几瓣雪梨沉浮,氤氲的香气混着微苦的药味,隐隐透着一丝压抑的沉闷。
沈珩侧躺在美人榻上,黑狐裘松垮披在身,衬得他愈发病弱。他拨弄着掌心的暖玉,一副似醒非醒的模样,闻言后也未掀起眼皮,只是淡淡重复一遍:“全部?”
“是……”心腹顿了顿,“三批人,无人回返。”
沈珩顿住动作,终于舍得将视线留在心腹身上,半晌,他似笑非笑:“都死了?”
心腹抹掉额角汗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敢接话。
“说话。”
心腹咽了咽口水,这才哑着声道:“不清楚……”
“三批人,都失去联络?”沈珩先是嗤笑,旋即眸色渐渐暗沉,“还真是……见鬼了。”
“包括盯梢美人的一批?”
心腹更是脊背发凉,额角冷汗不断冒出。他哆嗦道:“是……也没有回来。”
指间的暖玉倏然攥紧。
顷刻间,空气仿佛骤冷了一瞬。
沈珩眼神一凝,坐直身子,完全不管滑落半边的黑狐裘。
“啪——”暖玉砸在心腹的胸口处,闷音回荡在寂静的室内。
“废物。”他苍白的脸色微微泛红,一双惰懒的狐狸眼,已然被愤意占据,“一群吃白饭的废物!”
心腹忙接下暖玉,轻轻放在身侧,自己则匍匐在地,不敢再发声。
室内在这一瞬静得可怕,唯有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交织他的呼吸声。
沈珩前倾身子,伸手抵额,吐出一口浊气。三批人,全部未归,真的是那两人实力不凡,还是有人在此从中作梗?
不过好在唐家与他通风报信,告知了贺野彰的去向。但,他的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还有谁清楚这些人的存在?”他的视线落在心腹身上,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心腹冷汗没入衣襟,颤巍道:“回公子,三公子……知道。”
沈珩一听,低笑出声,像是从喉间传出的嗤笑。沈无衡啊,有他参上一手,这三批人多半凶多吉少。
他放下手,站起身拢了拢衣服,走到心腹面前,弯腰捡起暖玉。他转过身,背对着吩咐:“派人去盯住沈无衡,还有搬运城郊的木材,务必要安置好。另外,把宴会的事传出去——”
“将每个帖子一一送到手。”
心腹拭去冷汗,迅速站起身,拱手道:“是!”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随后便是一成不变的沉默。
沈珩重新躺回美人榻,这次手里除了暖玉,还多了一碗参着苦味的清酒。
“我想要的——”他捏紧碗,随后猛地一灌。
“一定会得到!”
话中的狠意钻入酒水,加温,加热,再毫不留情挤走几滴,任由它们如同流星般划落。
这一划,不巧落在贺野彰的伤口上。
“唔!轻……轻点!”
贺野彰眼带泪光,想收回左手,可裴泱却牢牢攥在手心,不让其脱离。
她木着冷脸,忽视贺野彰的求饶,将蘸有药酒的布直接敷在伤口上。
该,让他将她早上锻炼的事透露给梅迟,害得她被梅迟挨上一说,训得跟小鸡仔一样。
以前在军中,梅迟就是倚靠着她的医术以及臭脾气而闻名,军中无人不怕。
裴泱记得自己刚入伍的几月,正处年少轻狂的阶段,见谁都会反咬一口。那时梅迟的眼睛还是尚好状态,脾气同如今相比,算不上好。
她是桀骜不驯,那梅迟就是睚眦必报。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性子,两人在军中不打不相识,巧合下成为要好的朋友。
即便如此,每当她受伤之际,去找梅迟前都得挣扎三分,就怕被梅迟训上一顿,还附带治疗过程的折磨。
那种折磨,是她宁愿硬抗到死,也不愿亲自承受。
贺野彰这小子倒是嘴松得很,不仅被梅迟套话,还被要求发誓盯住她,不让她继续伤筋动骨锻炼。
她认识他不过短短几天,性子可以说是能大致摸清,他的言行举止虽是粗糙,但明眼能看出是聪明人。
他这样的人,会轻而易举得被套话?
她不信。
于是她让梅迟给他开药,而她亲自为这位“聪明人”操刀。受伤多了,就会自医,她也不例外。
她只是略微施力,贺野彰就受不住求饶,看样子十分怕疼。对于这一点的发现,她倒是不觉奇怪,毕竟怕疼乃人之常情。
“怕疼?”她瞥他一眼,揭开布,拿起一旁的小刀,准备剔除伤口旁的腐肉。
贺野彰的眼死死盯着她的动作,闷出颤音道:“嗯,怕。”
这句说的声音不算大,但刚好能让她听到。
这下裴泱倒是意外地看他一眼,她以为像他的性子,哪怕硬抗,也不会说出“怕”这一字,看来她还是没摸清他的性子。
她盯着他片刻,旋即放下小刀,单手将桌上的布料卷起,再乘机塞进他的口中。
“怕就对了,之前发誓的时候,怎会没想到这般下场?”她拿起小刀,轻轻贴在他的伤口旁。
贺野彰脸色煞白,一双眼也润得艳红。他摇着头,嘴里唔唔喊着,被裴泱攥紧的手,一直在挣脱。
她斜睨着他,察觉到他的意图,便抢先一步,迅速抬脚,将他的右手结结实实压在桌子上,不让动弹。
同时她也用力抓牢左手,三两下便将腐肉剔除干净,在鲜血涌出之前,迅速包扎好,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
若是能忽略贺野彰的惨叫,或许她还能更快上一分。
结束后,裴泱放下腿,并将手里的小刀抛在桌上,开始饶有兴致地看贺野彰此时的模样。
煞白的脸,红润的眼,还有颤抖的手,若是再加上他凌乱的衣裳,或许就会有人怀疑,他是否被人糟蹋过一顿。
“裴绥川!”贺野彰捂着手,咬牙道,“你不识好人心!”
“继续说。”她站起身开始收拾,面上没有半点愧疚。
“那是我想发誓的吗?明明是她威胁我的,是威胁!”贺野彰声音打颤,仔细听能听出他的委屈。
“威胁?”她顿住动作,拿起沾血的小刀,转身斜睨他,“你当时发誓的模样,看上去不太像是被威胁的,反倒挺乐意的。”
这也不怪裴泱会有这种想法,任谁看他嬉皮笑脸发誓的模样,都会认为他是故意为之。
“那不是缓兵之计嘛。”他撇撇嘴,“好了,不说这个了,看在你帮我的份上,我也不能白白承受这份恩情。刚刚巷子还没说完的话,刚好能在这里说。”
他说的“帮”,其实是指裴泱给他的弟兄们找到能藏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正是梅迟的医馆。
“讲。”她背对着贺野彰继续收拾。
“你对沈家了解多少?”
“该了解的,昨夜不都和你挑明了吗?”她毫不客气地回道。
“好吧,那我就再免费给你透露一些。”贺野彰无奈道,“知道沈家的三公子沈无衡吗?”
“沈无衡?”她停顿片刻,摇摇头,“不清楚。”
她记得沈家除了沈珩外,还有位早已出嫁的二小姐,这多出的一位公子,她可从未听过。
“不知道也正常,因为他是沈岳悄悄养在青州的外室之子,最近才被接回沈家的。”他悄悄道。
“外室之子?”她先是略显惊讶,随即嗤笑,“这时候回来,怕不是要和沈珩争家产?”
“聪明,他还真就回来和沈珩争家主的位置。你想想,沈珩的母亲早亡,再加上他身体不好,都不知道能撑多久,”贺野彰笑道,“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沈珩不得沈岳的欢心,父子两的关系算得上是水火不容。”
他的话刚说完,裴泱也正巧收拾完,她坐在椅上,盯着贺野彰,猜测道:“你突然提及这位外室子,难不成是想说,沈家如今已经起内讧?”
贺野彰咧嘴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沈家内部出现混乱,对你而言,岂不是件好事?”
裴泱点点头,沈家内部混乱的确对她而言,算得上是好事一桩。但他能说出这点,就说明他们之间的争执越发激烈。
“沈珩遭遇刺杀,有那位外室子的手笔吧。”她笃定道。
他一听,大笑出声,整个房间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他抹开眼底的泪,道:“说得没错。裴绥川,我真是太好奇了,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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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扬起嘴角,道:“秘密。”
她站起身,拍了拍贺野彰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该回林府。”
他听后,也跟着站起,但在出门之际,猛地想到自己身上的衣裳未换,还是男装。
“裴绥川,衣服……还没换。”他拉住裴泱的衣袖,吞吞吐吐道。
“原来贺当家也有怕的东西,”她笑道,旋即指着房间角落,那里放置着一套崭新的衣裳,“衣服在那,自己去穿。”
说完,她就走出房间。
刚走没两步,她就闻到一股药香味,与梅迟身上的味道一致。她循着味走到小院里,一眼就看到正晾晒药材的梅迟。
梅迟戴着黑色遮眼布,着一袭黑衣,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柔光零零散散落在她的身上,像是神的悯爱。
裴泱没有继续走,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梅迟,看她摸索着药材,然后一一晾晒,动作小心地像是在对待珍宝一样。
还没等裴泱看完,就听到身后忽地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一回头,是抱着风兜的丫鬟。
裴泱记得这位丫鬟叫绿藻,是三年前梅迟从那场战乱中救下的,她为了报恩,自愿留在梅迟身旁做丫鬟。
绿藻见到裴泱,停下脚步,行礼道:“裴姐姐好。”
裴泱点点头,但目光却被绿藻抱的风兜吸引住,她问道:“这是阿迟的?”
绿藻点头,无奈道:“嗯,小姐不愿披着,这会外头冷,小姐身体受不住。裴姐姐,你帮奴婢劝劝小姐吧。”
她二话不说,直接从绿藻怀里揽过风兜,抬步走向梅迟,留下话:“行,你先去忙吧。”
“多谢裴姐姐,奴婢就先告辞。”绿藻说完便转身离去。
她踏入小院,径直走向梅迟,还没等她靠的太近,梅迟的声音就慢悠悠地传来。
“折磨好了?”
“解气了。”她快步上前,笑着将风兜披在梅迟身上,“你还说我不好好照顾自己,现在呢,你不也没照顾好自己?”
梅迟转过身,沉默地盯着她。明明知晓梅迟看不见,但落在脸上的目光她还是无法忽视。
她悄悄挪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梅迟。
“你身体的情况能和我一样?”梅迟冷哼出声,“再不说你一顿,怕是要去地下和辞瑾打上一架。”
“你说你,身体都没恢复好,就急着用武,怎么,急着在地下占位?”梅迟开始喋喋不休,“都说了不能用武,不能用武,你还不听,若让我再得知,下回就试试针灸。”
针灸?裴泱一听,差点系歪梅迟身上的风兜。
“不行,你那针灸会医死人的。”裴泱摇头道。
军中人怕梅迟,就是怕她的针灸。虽然几针下去医到病除,但一般人宁愿喝药,也不愿去做梅迟的针灸对象。
因为那几针下去,真的会疼死人!
作为曾经经常和梅迟对着干的她,可是没少被针灸折磨过。对她而言,针灸是真能克她的。
梅迟扬起笑,虽然看着很温和,但裴泱知道,这笑代表她的不悦。裴泱往后退两步,她就往前来两步,道:“既然不想,那就好好休息,别乱动……”
梅迟还没说完,不远处便传来贺野彰的声音:“裴绥川!你在哪?裴绥川!”
裴泱一听,拍了拍梅迟的肩膀,笑道:“抱歉阿迟,某人在找我,就先走一步。不过你也别忘了照顾好你自己,还有新来的几位小弟。”
说完,她就急匆匆离开,带走迎面相撞的贺野彰。
梅迟拢着风兜,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裴泱离去的方向。
这时,绿藻站在梅迟身后,犹豫道:“小姐,真不能让裴姐姐知道那件事吗?”
梅迟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被裴泱亲手系上的带子,此时正肆意飞舞在风中,等风停下,带子也静静落在胸前。
“不能让她知道。”梅迟转身进入房间,“我不想她又一次经历这种事。”
裴泱如今虽是看着平静,但表面始终是表面,若再来一次那种事,梅迟怕裴泱会崩溃。
梅迟想她活着,毫无顾虑地活着。
所以这件事,若真能隐瞒一辈子也是好事。
“绥川,好好活着。”梅迟轻声道。
15. 追踪(6)
林府。
裴泱回到院子时,天色已晚,檐下灯笼开始亮起。
贺野彰跟在她身后,刚一进门,就跟卸了全身骨头似的,耐不住性子扯下衣襟,解开衣带,塞肚子里的衣裳瞬间哗啦啦落地。
“总算能松口气。”他一屁股瘫在椅上,仰头叹气,眼神幽怨地瞥她一眼,“这假扮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他还要忍一个月,一个月的丫鬟!
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要靠她,这一点都不符合他的性子!
裴泱站在门口,目光先是落在地上那团被踢飞的衣裳,再抬头看他。他坐的位置朝向她,衣襟大敞,白花花的胸口直接暴露在她的眼里。
“来我房里就跟回家似的,”她侧过脸,指着地上的衣裳,“这些衣裳是想让我来收拾?贺当家,看来你的假扮计划,要延迟一个月。”
贺野彰闻言打了个激灵,立即翻身而起,唰唰收拾起那团衣裳。他边捡边求饶:“裴绥川,大人有大量,何必跟我这小人计较?说好的一个月,不能赖账啊!”
裴泱斜倚在椅上,翘起一条腿,拒绝道:“少套近乎,你如今是我的人。我想如何,你就如何。”
她轻笑一声,随意瞥向他:“你想如何,可由不得你。不想延后时间,你就只能听我的,现在赶紧收拾。”
贺野彰撇撇嘴,边咕哝边弯腰收拾。
这时,门外刚好传来丫鬟的声音:“裴姑娘,夫人请你去前厅用餐,饭菜刚好齐全。”
裴泱回道:“稍等片刻,我先换身衣裳。”
丫鬟应下,候在门外。
裴泱站起身,进内室换了身浅青常服。出来后,她抛给贺野彰一瓶药,道:“你待在这里,别乱走,别忘涂药。”
贺野彰抱着药瓶,泪眼汪汪,差点落泪,“裴绥川,你居然关心我,我果然没看错你。”
裴泱嘴角一抽,甩开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别瞎想,我只是不想留没用的人在身旁。”
门“哐”地一声关上,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贺野彰抱着药瓶站在原地,眨了眨眼。
“……啧。”
他坐回椅上,将药瓶搁在桌角,头一歪,盯着门口,嘴角慢慢勾起。
“我是她的人,老子现在是她的人。”他自言自语地低笑。
他低头解开外袍,熟练地卷起袖子,左手缠着绷带,这可是裴泱给他绑的。他轻轻抚着绷带,恋恋不舍。
他真舍不得拆开。
“若真让你得知我的身份……怕不是要当场拔了我的舌头。”
他又笑又摇着头,内心几番挣扎,终于还是拆开绷带。一道蜿蜒曲折、触目惊心的红痕从手腕蔓延到小臂,像条蛇,紧紧纠缠他的手臂。
贺野彰皱了皱眉,往掌心倒了点药,轻轻抹上。
药是好药,冰凉的,刚触及伤口便一阵沁骨。他却像是没知觉似的,动作稳稳当当,只是偶尔咬紧后槽牙,闷哼一声。
“唐家……呵,给我等着,”他攥紧药瓶,咬牙切齿,“敢这么阴老子,真当没了苍狼寨,你们就能拿到货?”
唐家那群狗东西,居然能狼心狗肺到这个地步?若非他反应迅速,嘴皮子利索,抢先提出以物换物,延迟三日交货,否则一人对上数十人,他再怎么厉害,也敌不过暗地阴人的家伙。
这笔账,他会加倍奉还!
上完药,贺野彰重新绑回绷带。他回靠椅背,仰头看天花板,片刻后,他趴在桌上,拿起药瓶对着门。
药瓶一晃一晃的,他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直愣愣盯着门。裴泱还没出现,门就快被他盯穿。
“怎么还没回来,我饿了……”他越说声音越小,肚子的咕噜声也跟着眼皮张张合合。
大抵是他又累又饿,没忍住睡过去。
与此同时,裴泱被丫鬟引至前厅。门还未进,前厅的笑语盈盈掩不住朝她袭来。
“裴姑娘,请进。”丫鬟轻声行礼,退到一旁。
她伸手轻推门扉,看见林家四口人全坐在桌前。林巧珺坐在右侧,林忱在左,叶夫人和一位中年男子并肩而上。
那个中年男子大概就是林家家主,林虔。他一袭深青长袍,仪容尚整,虽年近半百,举止却不失爽朗。
裴泱才刚踏进一步,四人笑声顿止,齐刷刷地看向她。
这是在……等她?
她目光微顿,但教养抢先操控她,对他们行礼问好。
叶夫人含笑点头:“好孩子,先坐下吃饭。”
她刚落座,林巧珺忽而轻笑一声,扬声朝林虔道:“爹爹,裴姐姐是左脚先踏进的门,你打赌输了,给钱。”
裴泱微挑眉梢,视线落在林巧珺,随后再转向那位一脸“认命”的林家家主。
林虔叹气挠头,作出无奈状:“知道了,知道了,饭后给你。”说罢,还不忘瞪女儿一眼。
转瞬间,林虔便换上一副亲热模样,看向裴泱,笑得合不拢嘴:“哎呀,绥川都这么大了。来,快让世叔好好看看……啧,果真像你娘,都是个顶顶好看的胚子。”
“你父亲鹤安,真是好福气,娶了雍都第一美人不说,如今的女儿竟有了两人当年的神韵……”
一提到“裴鹤安”三个字,林虔便忍不住轻叹一声,仿佛整个人被拉回过去。
“哎,没想到居然过了这么多年。想当年在燕北,鹤安还是那一片的小霸王,谁不服气就干谁,经常带着我们一伙人去劫富救贫。谁能想到,一开始谁都不娶的鹤安,最后居然娶了雍都第一美人。”
裴泱静静听着,面上带笑附和几句,但心里不时冷笑。她真没想到她爹年轻时是这般义气,她一直都觉得他很无情,也很胆小。
娘亲死后,她就从未见过她爹哭过、提过。安葬娘亲后,将年幼的她丢给在雍都的外祖父养,他直奔去燕北镇守,见面次数也是一年比一年少。
她也从最开始的期待,演变成恨。
“鹤安虽是娶了你娘,但你娘最开始的未婚夫不是他,而是前朝太子。是鹤安这小子见色起意,不仅追的狠,抢亲抢的更狠。我从未见过鹤安这般样子,如今想起来果真太稀奇。”
林虔说着便笑出声,话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打趣和调侃。
林巧珺在一旁扬声道:“爹爹,你怎么从未提起这件旧事?”
“你这丫头,私事是能随便提的吗?”林虔轻敲一下林巧珺的头。
叶夫人瞥他一眼,笑着劝道:“好了好了,吃饭要紧。”
之后,林虔继续讲旧事,林巧珺热情地给她夹菜,叶夫人偶尔说上几句,林忱不多话,默默给她续茶添饭。
气氛热络,却不失分寸。
一顿饭就这样结束。
饭后,裴泱向各位行礼告别,快步回到院里。
一开门,就看见贺野彰趴在桌上睡着了。她刚靠近,听见他的小声咕哝,还有肚子咕噜响动的声音。
“好饿……裴绥川怎么还没回来……”
她瞥他一眼,拿起糕点走出门。她先叫出安砚舟,让他去调查糕点有没有毒,再让他汇报沈家情况。
裴泱道:“沈家近日有做什么大的动作吗?”
安砚舟道:“主子,属下打探到沈家这一个月来,将江州所有药铺的某些药材全都买断货。”
买断药材?安砚舟这一说,裴泱倒是想起一些事。她去找梅迟时,碰巧遇到一个仆从来采买药材。
她当时看了一眼,都是采买一些马钱子、草乌等带有麻醉止疼效果的药。虽然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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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很普通,但拿的太多,她难免不去注意。
她继续道:“有打听到是买断哪些药材吗?”
“听闻是马钱子、草乌、麝香等几样带麻醉效果的药材。”安砚舟回道。
她思忖片刻,若是旁的药材,她或许不会在意。可偏偏沈家采买的是这些药材,不是治病药材,而是麻醉止疼的药材。
沈家究竟在做何种勾当?
她道:“还有吗?”
安砚舟回道:“近日沈府购入不少木材,就备在城郊附近。其余的,属下尚在盯梢。”
裴泱吩咐道:“继续盯着,有情况再汇报。”
安砚舟听令退下。
她望向房门,片刻后,让院里的丫鬟带份膳食。
三炷香后,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裴姑娘,奴婢已将膳食带来。”
裴泱坐在书桌前,边翻卷宗边回道:“多谢,你将膳食放在门口就好,我会让人去取。”
门外丫鬟应声退下。
她慢慢翻开卷宗,一页页地翻,声音不大不小,可落在贺野彰耳里,却是如雷贯耳。
他立马醒来,朝裴泱看去。眼里先是迷茫,再到喜悦,然后起身跑到裴泱身旁。
“裴绥川,你怎么才来,我都饿……”
“门外有膳食,你自己去取。”她淡淡回道,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贺野彰不敢相信,看着裴泱,小心翼翼道:“给我的?”
她点头,未出声。可这种无声,却比亲口说出的要有信服。
贺野彰信了,他又将那团衣裳塞在怀里,跑到门口悄悄开门,像只猫一样,勾到食物就赶紧关门,端着膳食到桌上。
他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边翻边低笑。她从未见过有人拿东西是这般狗狗祟祟,小心又好笑。
翻完最后一页后,她就将卷宗搁置一旁。卷宗写的几乎是卫所里打架斗殴的小事,详细写小事,大事却一笔带过,甚至未曾提过。
这不免让人再度怀疑。
但她只是刚上任一日,手头上的情报甚少。何况她也不急,一切都来日方长。
她起身,刚想回内室歇息,突然贺野彰叫住她:“裴绥川。”
她回头,问道:“何事?”
贺野彰擦了擦嘴,开始扭捏起来,话落在嘴边却半天吐不出来。
“多……多……”
裴泱站在他面前,只有两臂之距。她在等,想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谢……多谢!”
贺野彰终于说出来,抬眼悄悄看她的反应,却没想到她一直在盯着他看!
“说这么半天,就只是想说一句道谢?”她轻笑着调侃。
“当然,我又不是那种恩将仇报之人。你帮了我这么多,该当得起我的一句道谢。”贺野彰理直气壮道。
“呵,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帮你就等于帮我。说这么一句道谢,还不如帮我做点事、透露点情报爽快。”她道。
贺野彰看她道:“合作关系,我肯定不会忘,也不会拖你后腿的。”
“往后有劳贺当家了。”她漫不经心道。
贺野彰一听到“贺当家”这个称呼后,赶紧开口纠正:“别再叫我贺当家,叫我晦之,晦之是我的字。”
“晦之?不错的字。往后有劳晦之。”裴泱点头称赞。
她说的很真诚,但贺野彰就是浑身发热,连再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今日天色已晚,早点歇息。”她边说边转身回内室。
在进内室前,她脚步一顿,轻声道:“不过,你的道谢我接受了。”
这一声很轻,她不确定贺野彰有没有听到,但话已说出口,她也就不做顾虑。
今夜有人眠,有人却未眠。
16. 邀约(1)
轰隆——
电光一闪,山道尽头的灌木钻出两道人影,一前一后。
先钻出的黑衣男子,浑身血泥,衣衫破碎,走路一瘸一拐。他强撑着站稳,回身一拽,将后头的人拉出来。
那黄衣男子被拽得踉跄几步,脚上一滑,扑通一声摔在泥里,满身污泥,狼狈至极。
黄衣男子叫出声,爬起身,嫌恶地抹掉脸上、身上、手上的泥。一双溜圆的眼睛瞪着黑衣男子,很是恼怒。
“你这侍卫,敢这样对本公子!”黄衣男子恼羞成怒,“等回到裴大人那里,本公子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黑衣男子喘着气,抬手指向不远的城门高墙:“陆公子,若再耽搁一会,我家主子怕是会性命难保。陆公子那么喜欢主子,是不会辜负她的用意吧。”
“只要能搬来救兵救下主子,日后主子定会对陆公子刮目相看。”
一句话,堵住黄衣男子接下来的话。他随意扫几眼黑衣男子,扭头哼声朝前走。
“快点跟上,若是耽误本公子救裴大人,拿你是问。”
黑衣男子拖着病躯,慢腾腾跟在黄衣男子身后。
一个时辰后,城门口。
天色已暗,城门守卫刚结束一轮盘查,正准备关城门,忽然看到远远奔来的两人。
那两人浑身血泥,神情慌张,说是亡命之徒也不为过。近日城内才传出流寇混入的风声,正查得紧,不容含糊。
只一眼,守卫就认定他们是逃亡的流寇。
“流寇者,全部拿下!”
喝声一出,数杆长枪架在胸前,连带将他们带进泥里。
“误会,我们是来求救的——”黑衣男子强撑着高喊,话未说完,就被守卫反剪双臂。
“放开!知道本公子是谁吗?”黄衣男子挣扎着喊叫,“再动手,本公子就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守卫面无表情道:“带下去,押去衙门。”
牢房。
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又低又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地上淌着一滩浑浊的水渍,踩下去黏滑冰凉。
油灯挂在门外,光落不进来。
牢房角落躺着几团干瘦影子,分不清是人是物,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听不见。
两人被推的踉跄,齐齐跌倒在地。牢门“哐”得一声关上,铁栅栏哐当哐当震颤。
才刚进,潮湿的冷意几乎瞬间裹住全身。
黄衣男子瞬间爬起,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嫌弃地踮脚走,边咒骂边抖着衣摆,整张脸都快被气哭。
最后小心翼翼挪到角落,他抬手擦了擦脸,可他的脸被血泥糊的看不出原貌,越是擦,血泥越糊,他擦不干净。
几滴泪止不住往外涌,他哭了。
“我不干净了,我想走……”他边擦脸边哭,最后愈演愈烈,干脆直接蜷缩,小声哽咽。
一旁的黑衣男子脸色煞白,靠墙坐,他捂着腹部的伤,看了一眼黄衣男子。连着七日不眠不休,他又是护着陆家这位公子,又是警惕着黑衣人的追踪,如今还被官兵关在牢里,他是想松下心,就这样躺着喘口气。
可他还没到主子身边。
他朝黄衣男子道:“陆公子,别忘了主子,她的生死还未定。主子为了救你,可是亲自留在那里断后,陆公子不会恩将仇报的吧。”
哽咽声渐停,黄衣男子擦干泪水,抬起那副能看出青涩稚嫩的脸,语气依旧蛮横:“本公子知晓,用不着你这个侍卫提醒。”
黄衣男子哼声起身,走到牢门前,沉默片刻后,大声叫住刚走没多远的衙役。
“你,还不过来,快给本公子放开!”
衙役闻声折返,其中一个上下打量黄衣男子,嘲笑道:“流寇就是流寇,都到这地步了,还在装什么公子。你说你是公子,那我还是你爹呢。”
话一落,衙役都在笑。
“放肆!知道本公子的身份吗?雍都陆家的四公子,陆善绍!你敢招惹陆家?”黄衣男子抓住铁栅栏,冲着衙役怒吼。
嘲笑他的衙役伸出手,一把拽住陆善绍,他的脸瞬间贴在铁栅栏,又冷又刺痛。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怎么证明自己是陆家人?”衙役拍了拍他的脸,继续讥讽,“没有证明,我说你是流寇,你就是流寇。”
“你!”陆善绍急得拼命挣扎。
另一个衙役拍了拍拽人的衙役,低声提醒道:“好了,这两人可是要送去沈家。沈家如何要求的,你没忘吧。”
衙役松开手,摊手朝后退,“知道了,知道了。这两人身上的伤,跟我可没关系。”
“到时候是死是活,我又不关心。对了,一会换班,去不去城西一趟?”
衙役慢悠悠离去,声音愈来愈远,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惊叹。
“走水了?!”
陆善绍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攥紧拳头,用力砸向铁栅栏。
门哐当哐当响动,他痛,但更愤怒。泪水止不住流,可根本灭不掉心里那股怒火。
“陆公子,好了。”黑衣男子轻声道。
陆善绍听不见,继续砸。
黑衣男子叫了几声,陆善绍依旧不理睬。
“陆公子!你想让我家主子把你送回陆家吗?”黑衣男子忍不住吼道。
陆善绍停了,回过神了。他转身,重新坐回角落里,蜷缩。
半晌,陆善绍道:“如今要怎么办?”
黑衣男子一时说不出话,望向牢门,轻声道:“先等待时机。”
三日后,都司署。
如今正值放衙,裴泱整理完一切后,拿起卷宗准备离去。
“该醒了。”她斜睨一旁睁眼睡着的贺野彰。
自她坐在此处,他不是找借口出去一趟,就是在无人时叨扰她。
像今日这般睁着眼睡觉,已是他安分守己的结果。
“醒了,醒了。”贺野彰无意识重复几句,不知说了几遍,他忽地回过神。
“可以走了?”贺野彰望向门旁的裴泱,呆愣一瞬。
“你想留在这里,我也不拦着。”她踏出门,正朝着长廊走去。
今日天落得甚早,比往日要暗得不少,空气也潮湿不少,似乎下一瞬要下雨。
此时此刻的她,却无心去关注这些。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段时日里,她实在甚忙。查卷宗、审案子、巡视兵营,闲暇之余要抽空研读律法,接见访客,避开沈家的为难……
她一介武将,何曾这般用功?
若非她过目不忘,身子算是健壮,身旁还有旧部处理,否则在一桩桩事情的叠加下,她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周旋不过来。
不过好在沈家近日停歇为难她的心思,倒是让她喘了口气。
她放下手,回头看了眼贺野彰。他蹑手蹑脚地朝她走来,像是怕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等等我,”他拽住她的衣袖,悄悄道,“这里这么吓人,我可不想留在这里。”
开玩笑,让他留在满是官兵的地方,真不是要他命吗?
裴泱盯着他,什么话都不说,半晌后哼笑几声,将怀里的卷宗抛给他。
她道:“走吧,一会该下雨了。”
贺野彰接过卷宗,应声一句,紧紧跟在她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雨声,啪嗒啪嗒,响个没完。
裴泱坐在马车上,笑着看靠在她肩膀的林巧珺。
林巧珺今日穿的朴素,与往日的穿着截然不同,若不仔细看,怕是会认成谁家的丫鬟。
裴泱道:“你怎么来了?”
林巧珺抱住她手臂,晃了晃,撒娇道:“想见裴姐姐了。”
林巧珺嘟着嘴,仰着头,用那双葡萄眼睛盯着裴泱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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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丝回避,仿佛在告诉裴泱,她的话说的都是真的。
裴泱故作凶恶道:“说真话,我可没他们那样好糊弄。”
自从裴泱借住林府,林巧珺就像小跟班一样紧紧缠着她。裴泱在哪,林巧珺就在哪,但只限于林府。
开始时,裴泱其实很不习惯,她不喜欢过于活泼的人,与其说是讨厌,更不如说是不相信。
经历了三年前的背叛,两年在雍都的尔汝我诈,她早已不相信除她自己以外的人。就算是她愿意相信的人,也只是寥寥无几。
就连叽叽喳喳的贺野彰,她也只是觉得对方有利用价值罢了。价值,是她唯一能看进眼里的东西。
所以对于林巧珺的亲近,她只当是客套。但小姑娘格外执着,也很有分寸,一发现什么新奇玩意,总会第一时间递给她。若是她在忙,林巧珺就会等,直到她不忙了,林巧珺才会去找。
三四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裴泱开始试着接触林巧珺,慢慢了解她的性子。林巧珺能跑出来,定是在外面发现什么新奇的玩意。
林巧珺嘟着嘴,一副被看穿的沮丧模样:“唉,果然瞒不过裴姐姐。我听爹爹说,官道刚一通,外头的商贾就都涌来了,带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果核雕,发刻……这些都是我没见过的。”
“而且我还听闻,今日城西那家新香料铺新上了几个香料,说是从北原带来的。”林巧珺凑近几分,压低声音,“一开门就挤了好些人去抢,掌柜的干脆贴了限购的告示,一人只准买一份,晚了连个渣都没得剩。”
“裴姐姐,你陪我一起去买香料吧,多个人就能多买一份。”
林巧珺说的兴致勃勃,挽着裴泱手臂的手紧上几分,像是她若是应下,下一瞬就能跑到香料铺门前。
裴泱自是应下,比起香料而言,她更想去看看那家香料铺,她可没忘安砚舟调查的结果。
那个香料铺貌似与沈家有些关系。
车外的雨声愈落愈大,掩去街头小巷的热闹声。
下了马车,林巧珺撑起伞,打算与裴泱共同一把。奈何她个子小,裴泱个子高,垫脚都无法包住裴泱,害得裴泱下摆全湿。
裴泱没说什么,只是拿过伞,倾斜着撑起,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去。
身后的贺野彰不情愿地和林巧珺的丫鬟共用一把,眼睛死死盯着前面挺拔的背影,像是在埋怨。
香料铺里的人不多,几乎每个出来的人的面孔都带着“可惜”二字。
刚进铺子,裴泱几人都还未看,掌柜先一步到几人面前。他看到裴泱先是一怔,扫到她的官服又是一怔,一时忘了他要说的话。
“掌柜的,”裴泱开口,语气平稳,“听闻你这儿新到几味香料,我想看看。”
掌柜这才回过神,脸上堆起笑,连连点头:“大人来的巧,来的也不巧。北原那边刚送来的货,确实稀罕,今早一上架便被抢了个干净。限购都限不住,转眼就空了。”
“还是来迟一步。”林巧珺小声叹气。
“若大人真有兴趣,不若留下名帖。下回有新货,小人第一时间通知。”掌柜说着,双手一拱,态度恭敬。
“何时再有新货?”裴泱问。
“大人,下次补货是在十日后。”掌柜恭敬道。
裴泱留下名讳,吩咐一句:“若是有新货,先送去林府。”说罢便带人转身离开。
刚出铺子没多久,突然有个打扮干净的仆役迎上来,拱手道:“敢问大人可是都司署的裴断事?”
她止步,目光落在仆役身上,道:“你是何人?”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可眼前的仆役像是早已知晓她的身份般,先一步开口。
“小的是沈府的下人,我家公子想找裴大人一叙,就在不远的留香馆。”
“公子说,裴大人的人还在他那里,若是大人想要,可以亲自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