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大人也在装傻吗?》
1. 青川镇
若天空伴着化不开的竹月色,那青川镇多半是要落雨了。刚还是万里无云,转而便下起雨,空气中总带着些许闷热的潮气,叫人好不讨厌。
“这雨莫非是和小娘子您诚心作对,哪有铺子刚开张,雨就赶来了。”
一小丫鬟手拿拭布擦着窗沿,偶尔抬头透过窗子瞧向外面,看了几眼不见小转的雨又匆匆挪开眸子,愤愤不平嗔道。
只见铺子中间一袭月白绢襦裙的少女低眉轻笑,指尖微抬,葱白似的手指朝丫鬟点了点,打趣道:“你呀,这雨莫不是长腿似得单是追着我跑。”
少女名为宋且安,字晏如。说来也蹊跷,三年前醒来竟不知自己家居何处,从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唯独记得名字,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榻上,浑身像是被人生生碾碎又拼起来般疼,双腿酸软无力。尤其是脚腕,稍加转动也如同火烧。惹得宋且安险些惊呼出声,但话到喉咙又急忙咽下。
现下最要紧的,是得先弄清楚身处哪里。
若遭不测幸得善人所救,此结果莫过于最佳了。
倘若现今正处贼人之手,更要从长计议,待天亮后也好有个对策。
忍痛掀开被子,恰巧摸着被面的刺绣格外精细,针法十分细腻。再者原是感觉不着,将被子掀开才隐约瞥见身上穿的是寝衣,布料柔软顺滑,贼人恐不能如此心细,心下的不安乍然少了三分。
屋外静悄悄,觉不到半分响。约莫已是戌时,墙角的虫鸣也噤了声,单留月光从那窗缝里偷偷溜进来,宋且安正好可以将屋子看得更清些:
房间不大,除了身下的床榻外仅有一套桌椅,上面的白瓷茶具被月色照的泛着温润的光。目光所及之处无不干净整洁,屋内还飘着若有若无的檀香。
宋且安起身,未注意到床边上放着把竹凳。腿结结实实撞在凳上,连带凳子上的碗也一齐飞出去。
可怜这碗先在空中翻了个身,又被凳子砸住,啪嗒一下碎了干净。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这动静已传入耳中。速度之快,料想老天来也回天乏术
“小娘子,你醒了?快回榻上去,下来作甚。”
门忽被推开,走进个老婆子。一身利落的粗布短揭不见半分褶皱,手脚麻利地把房内的烛火点亮,又取桌上的茶壶,倒上一碗热茶,递给宋且安。
“多谢阿婆。”这嗓子像是火燎过似的,粗粝发涩。饶是宋且安自己都被吓了跳。
婆子见状,急忙示意宋且安先饮水,“有什么事也得慢慢说,这昏睡三日必定口干舌燥,应当缓缓。”
“三日?”
宋且安拿茶碗的手轻颤,属实没料想如此之久。
“小娘子你是有所不知,那日你昏倒在铺前,可把夫人吓坏了。找郎中医治,说是脑袋磕在石头上,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后面能不能苏醒只看造化。这几日老身来瞧了好几次也没见你有半分醒来的迹象,现在能说上话真是万幸。”
“不知阿婆您口中的‘夫人’与我可有什么关系?”宋且安低头,蹙眉苦笑,“不怕您笑话,就连我自个儿也不信。这醒来全然忘记生平的,这天下怕是头一遭。”
这话说着轻巧,里头的信息量是一点儿不少,连平日里身经百战的婆子皆是猝然吃惊,“莫非是磕了脑袋才叫失忆了?这可不行,老身再叫郎中来好好瞧瞧。”
“阿婆且慢,现在天色已晚,不必麻烦。也许是脑袋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多休息便能想起来。”
宋且安叫住婆子,继续娓娓道来:“听您这么说是那‘夫人’不辞辛苦救助我。现下不知是何情况,倘若明日还未能想起来什么,那也得先了解一番再答谢才是,劳烦您辛苦先告诉声。”
“是老身没思索周全,既然小娘子有心那便先简单地讲上三两句。”婆子笑意加深。
“小娘子唤老身‘陈妈妈’就好。这儿啊,是青川镇。老身口中的‘夫人’是这儿一间布庄的掌柜,那日小娘子倒在铺子后门的雪堆里。碰巧夫人出门,这才救下小娘子。容老身斗胆一说,活半辈子也不见如此骇人的场景。现在小娘子能平安醒来,也是给夫人行善积德了……”
彼时陈妈妈耐着性子说了很多,宋且安便觉得日子在这碎语中被叠了起来。
转眼已来镇上一年有余,虽是早已习惯镇上时好时坏的天气。望着不留半点儿情面的雨,也在心中暗暗嗔怪。
天公不作美,可惜铺子里本就清净,如此捉摸不透的天气更让街上的人白白减掉三成,别提等下进铺子的客人,怕是要少一半了。
方才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转而连那树叶统统被打得翻卷,越发愈演愈烈。
宋且安步至窗下,伸指拂过窗沿,转身吩咐冬词:“把东边窗子关紧些,莫要让雨打湿缎子。”
“晓得了。”丫鬟冬词应下,抬手扶住窗扇,用力将两扇往中间阖。
手中动作利索,嘴上也不空闲,对着窗户小声嘀咕:“这缎子织法讲究的紧,一群眼盲心浊的净盯着案板上的油星子!”
旁人听不出意思,她不会不明白。
不怪冬词抱怨,库里几批好料子如今无不蒙上薄灰,现下连个问价的都没有。
“小娘子,吃果脯吗?”冬词取来食盒,端出两小碟。
她指尖捻起一颗蜜枣,抬指送入口中,舌尖却泛着些苦涩。
不知是不是老天还有意刁难,各地还民不聊生。
多地闹虫灾,而后要是运气好,还能留着点菜叶子。若是时运不济,地里单剩光溜溜的杆,活像拔了毛的鸡。
还有数不胜数的天灾,压得百姓叫苦不迭。尽管朝廷派人赈灾放粮,面对这天降灾年,纵有经天纬地的本事,此刻也是以卵击石。
再下去,她怎对得起夫人救命之恩?
“冬词,我去库房看看。你在这儿看店,切莫怠慢客人。”
宋且安拾起墙边的油纸伞,快步跨过门槛。
不曾想这雨卷着风一道儿来,即使有个准备也被雨打了个措手不及,伞面还未完全撑开,半边肩膀已被打湿。
冬词一惊,放下拭布追出门去,“小娘子有什么事奴婢去办就成,这么大雨何故出去?”
“不打紧,我有要事。”宋且安转过身子,留意到她没撑伞便赶出来,语气又故作严肃,“反倒是你,快进屋,别淋湿了。”
过后见冬词进屋单是露个脑袋,对着她大声喊道:“雨天湿滑,小娘子定要当心呀!”
活脱脱把她当三岁稚童的语气听得宋且安无奈摇头。
库房离铺子不远,从正门出来沿街直走百米,见酒肆后右转,走入条窄巷子,再行几步路便是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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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正门。
宋且安躲至檐下,捏住伞托往下拉,将伞收住。把伞斜斜地往墙上一靠,开始在腰间的荷包里摸索,取出用红线系着的那枚钥匙开了门。
“咳……”宋且安忍不住偏过头,用帕子遮住鼻子勉强止住咳嗽。
门刚推开条缝,一股呛人的灰尘便涌出。将门完全打开,通通气儿,味道方才消散些。
点亮油灯,屋内的陈设一览无余。
墙边的布料几乎要顶到梁上去,各种颜色错杂摆放,看得头晕眼花。
这还只是成色差点的料子,更别提还有好料子锁在柜里。草草数了数还剩四五十余匹,加上铺子里的合计能达上百匹。
宋且安眉头紧锁,深深叹了口气。手拂过阁架上的缎子,乍然在两匹素色绫上怔住,这本是西边玉铺王掌柜订的料子。
槐月是王府半年一度的采买的月份,往日里都会早早前来预订,唯独这次未至。她半月前便亲自登门,
“您与铺子相交有日,今番采买之期已至却未见您光临,可是小铺有哪里做的不好了?”
王掌柜回避视线,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两句话,“近日家中琐事缠身,把采买的日子疏忽了。改日!改日一定前来。”
闻此莞尔而笑,“我想着也是您有事耽搁了,这不,挑了几匹您之前挑过的料子先送来了。”
手往后挥着,几个伙计上前搁下包袱,放在府前。
“这...宋娘子,我实话同你讲吧,现今你这缎子怕是价高了。”王掌柜见状一步并作两步往阶下赶。
宋且安不信,笑意更甚,“您说笑了,这镇上谁人不知时锦阁的料子最物美价廉?”
王掌柜左右张望,见四处无人低声道:“绫罗会管理的铺子,这样的缎子仅要价五成。”
“这是?”她眉头微皱,“不瞒您说,这七成便是本价,断无比这低的。”
“旁的我也不清楚,只晓得是新成立的商会,里面料子价格皆是如此。”
王掌柜频频摇头,“趁着消息还未都传开,请宋娘子替王某劝吴夫人一句,还是早日做打算吧。”
此语虽峻,却说得不假。
近日铺子里不仅没有新客人,连老主顾都走的差不多了。
现下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些余布全卖出去,这时间耽误不起了。
上上下下全靠银子支撑,原是还正常织布、裁衣,可这料子制成也卖不出。于是前些日子遣散了几批布庄伙计,铺子停业。
除去说什么都不愿走的老帮工,剩下的一律多发了月钱,让他们去外头找营生。
可昨日铺子重新开张,才勉强卖出两匹布。
一味节省开支不是长久之计,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解燃眉之急还得从这堆布入手。
她不知从前家中干着什么营生,索幸在青川镇生活的这些时日里,从经商中悟到不少道理。
东头笔庄仅凭“小店之笔,沾文曲星君庙间晨露”,便诸生竞逐,图前程吉兆;西市玉铺只借“一玉分两佩,双心共一生”,便数人争市,愿长相厮守。
将世间的凡俗之物煞费苦心的添一点儿价值,就像给石镶了金,给画上了彩。
各物恍若已挣脱世俗般沉甸甸得涨上数几倍,这其中加上的就是情。
亦或是——
财。
2. 奇客人
云销雨霁,最后一滴雨敲在房檐上没了声息。回时锦阁已是半个时辰后。
进门时脚步微顿,因是店里空无一人,不知冬词这小丫头又跑哪去了。
“小娘子您回来了!”说话的是店里的小伙计阿言,望宋且安回来赶紧从里间走出,迎上前去。
“冬词呢?”
阿言指向屏风:“在后面呢。”
绕过屏风走近些,瞥见冬词的双手工工整整的摆在桌前,可脑袋像挂不住似的一点点往下沉。
宋且安伸手,掌心顺势托住她的脸颊。
须臾冬词睫毛几不可查的轻颤,继而睁开眼睛。
“嘿嘿小娘子。”她红了脸,挠着发髻不好意思道,“今日眼皮子没来由的重,定是哪路困神偷偷勾奴婢的魂。”
宋且安欲张嘴续言,便被耳中阿言的招呼声打断,“郎君里面请,今日是想置办新行头,还是挑块好料子?”
她偏头,透过屏风望向门外。
门帘掀起,一个全身玄色,头戴黑斗笠的人踏入。
这般装束,逢雨天原是习以为常,可此人偏偏将帽檐压得极低,仅露出半截利落的下颌。
半晌这人把下颚微抬,不见要说话的意思,倒是身后的小厮出声:“我家郎君想买重莲绫这料子做衣裳。”
阿言一愣,耐着性子解释:“郎君可能有所不知这是宜州特产,小店素来不曾备着。”
“可听旁人说这铺子里有伙计是宜州人?不知有没有将技艺带回此地,不如请出来面谈?”话音未落,只见阿言身前本来一言不发的人开口,语气中带着些许意味不明。
屏风后的宋且安倏地陷入沉思。
此人打扮怪异,说话有意无意打探,怕不是没有买布这么简单。
提步走出屏风,上前圆场,“那您大抵是认错铺子了,店里的伙计均是土生土长的梧州人。”
“可我听着小娘子的口音像是宜州人?”这人抬头,继续追问。
宋且安来到跟前,才发觉这人身得如此高大,自己堪堪才过他的肩,只能微微颔首透过玄色面帘瞧见模糊的轮廓。
视线上移,与他对视,目光沉静,
“您听错了。”
“我们这儿的料子可不比宜州差,您若是想买特色,不如给您介绍当地的料子?”
“那就不必了。”那人沉默三秒,忽然倾身贴近,扬唇懒懒道:“我对宜州更感兴趣。”
语气闲散却似意有所指。
宋且安只觉眼前光线一暗,身子微僵。下意识往后缩,脚下踉跄着退了两步,“既然如此,客官慢走。”
”自然。”他退了些,声音不紧不慢,随即旋身便走。
转时带风,吹起一角面帘。
宋且安稳住身形,抬眼恰巧瞧见这奇怪客人身上的一抹异色:
侧颈一粒朱砂痣格外的红。
去时匆匆,回过神时主仆二人已不见踪迹。
“小娘子怎怔住了?”冬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
继而愤愤不平的挖苦:“谁不知这料子做工及其复杂,价值连城。上来就大放厥词,真是好大的口气。奴婢看这二人不像来采买的,像是来找茬的!”
宋且安神色微凝,“开店碰到奇事也是常有的,以后还是要小心谨慎些才好。”
“当下铺里暂时无事,你去北街的云酥坊买几块栗子糕、桃花酥拿回院子可好?拿着钱若瞧上喜爱的糕点了,也一并带回去。”轻轻抽动荷包绳节,倒出铜板交给冬词。
小丫鬟眨眼一笑:“敢情小娘子在记挂夫人呀,奴婢这就去。”
“再去打听打听……”随后宋且安拉进距离附耳说道。
须臾望见冬词信誓旦旦地大步离去,也不知听清没有。
酉时,暮色四合,坊市商贩渐渐收摊。
“小娘子若是要制衣指派小的即可,为何要带这么多料子回去?”阿言搬来车梯扶宋且安上马车时问道。
只见马车位子两边各放五匹,左放软缎、细纱,右放斜纹布、提花布。坐上去仅能沾着一点儿座沿,想往后舒展的地儿都没了。
宋且安摆手:“这料子我有其余打算,不必麻烦。”
车帘被风拂下,车轴微转,马车渐动。
宅院在青川镇西北角,大约两刻钟便能从时锦阁回到院子。
这院子朱漆大门虚掩,门楣上悬着“吴宅”二字的匾额。两侧丈高的青砖院墙上覆着黛瓦,排列整齐,不见半片歪斜。
车夫用木杆轻挑开车帘,瞧见冬词已在马车边等候,“奴婢就知小娘子快回来了,夫人在正房等候您多时。”
扶住冬词的手,踩着脚凳稳稳落地。
穿过垂花门,廊下挂着的紫檀宫灯已被点亮,昏黄的光透过细绢罩子投在地上。
宋且安才惊觉天色已完全暗下。
“可是妟如回来了?”声音不高,话里藏着一抹欣喜。
抬眼望去,正见一位素绢襦裙的妇人跨过门槛走出。
“劳您挂心。”宋且安俯首行礼。
脚踩碎步快步上前,牵过吴氏的手,拉起她往屋里走。
右手拿起案上的瓷壶,手腕倾斜,茶汤顺壶嘴坠下。待杯盏将满时,双手呈给吴氏,“您喝茶。”
吴氏接过杯盏抿了口茶,“今日大雨,可有淋雨?”
“未曾,这雨来得急去的也快,不多时便停了。”宋且安摇头道。
搁下杯盏,拂起宋且安的手慢慢摩挲着,“铺子里有伙计照料,你也不必日日前去。还叫冬词挑些我爱吃的糕点送来,难为你这般有心。”
“皆是小女应做的,若不是您,只怕小女早已不在人世。”
化成了无人在意的白骨,变成了不明不白的阴魂。
“如此说你我之间又添生分,下次莫要再说。”吴氏在她肩头温柔的拍了两下,回头对陈妈妈说道,“让灶房快些上菜吧。”
半晌,菜陆续上桌:
乌木小几上,两碟红油云丝、庆元豆腐,一碗杏仁羹外加盘酥骨鱼。
“一律去用膳吧。”菜上齐,吴氏向后挥手道。
不是什么大门大户,院里仅有个婆子和几个差役丫鬟和小厮。规矩随和,家中从没有伺候主子用膳的习惯。
陈妈妈退下,轻关上门。
“尝尝这鱼,特叫丫鬟买来的,比往日的更鲜些。”吴氏用筷子夹住半块鱼腹,放进宋且安碗中。
宋且安谢过,转手拿起勺子也给吴氏盛了碗羹汤。
有说有笑地吃着饭,俨然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好不欢乐。
而后似是不经意之间提了一嘴:“铺子里可有宜州来的伙计啊?”
“未曾有过,怎么了?”吴氏思索片刻,撂下筷子回道。
见其追问,只得拿出先前准备的措辞:“听闻此地特产一种叫重莲绫的料子,丝质油润光亮,其纹饰多以重叠的莲花图案为标志。小女听闻感兴趣的紧,想去了解又不知从何问起,便想问问店内的伙计。”
吴氏心领神会地点头:“既然你有兴趣我便托人先买上几匹,如何?”
宋且安愣了愣神,她本意仅想打探几句,怎能叫夫人真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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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
随即嘴角微扬,故作娇气,“小女随意问问,您不必当真。明日可能就觉着无趣了,毕竟脑袋可活络着呢。”
“好好好,天下的理全叫你占去。”话是如此,语气不见一丝责怪,倒有别样的宠溺。
吴氏患有多年头风,每日需要早些安寝。宋且安就此别过,素履踏过青砖,走出正房。
“小娘子,您午时吩咐奴婢的已经打听到了。”冬词跟在身后,脆生生地讲。
“可知些什么?”
“小娘子料事如神,离咱们这儿不足五十里的寒山镇有灾情。前几日突发暴雨,雨水伴着山洪一齐冲到镇上。几条街无一例外全泡在泥里,还冲垮好些个屋子。
听得宋且安呼吸一滞,错愕不已。
冬词越说越急,抬手抹了把脸颊上的汗,“这些人没地儿去,正往咱们镇上跑呢。方才我回来时打量到几个背包袱的汉子,风尘仆仆。看着像是从寒山镇来的,怪可怜的……”
宋且安唏嘘叹息:“为何连些许消息都未曾听到?”
“这寒山镇地理位置不如咱们,四周全是山,消息闭塞。这雨又下的突然,镇上的百姓就算再急也得跨过山去大路。奴婢算了算,约莫就是今日到镇上。”
“冬词,你明日去库房里挑几匹合适的布,再找几个伙计,最好能在后日多赶制出几套被褥、帐篷。”
现已到镇上的大多是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年老体弱的长者和行动不便的妇孺都可能还在后方,按照时间来看大抵会在后日达到,得先行做准备。
冬词俯身应下:“是,奴婢明日早些去。”
“再去拿几只麻烛吧,屋里的光线暗了些。”话锋徒变,宋且安嘱托道。
“小娘子如此晚了是还要翰墨么?”冬词目光略带迟疑,似乎在思索下一步做什么。
见其点头,冬词悄步移到门边,退出去。
半刻,开门声响起。
将宋且安身侧各置上两支蜡烛,指尖捻着火折子靠近灯芯。
未几,烛台次第亮起,显得两人的脸愈发亮了。
“天色已晚,冬词你先歇息罢。”宋且安挑了一匹方才所拿回的缎子,平铺在书案上。
冬词挠着脑袋不解地回了“是”,心不在焉地开门,连路过的陈妈妈都没搭理。
小娘子神神秘秘的也没个因果,已是戌时却还不歇息,放在从前是万万不可能的。
莫非是……想写信给心悦之人,又觉着耳热才不叫她在旁?
那岂不是马上就要有郎君了?
冬词这般想,差点笑出声。
廊下冬词的脚步声渐远,混着蝉鸣一道关在的门外。
宋且安伸手将软缎的褶皱抚平,用镇纸压住边角。
指尖轻捻平日惯用的笔,笔尖濡着半透明的淡墨,在砚台边缘缓缓掭两下。
笔尖落于缎面,淡墨在缎上洇开的痕迹极浅,偶用彩料寥寥几笔填充背景。
不多时,两只通体月白、翼呈青黛的鸟浮现。
画中日落黄昏,霞光万道,余晖映照着这两只鸟儿。其中一只鸟落在崖上,痴痴眺望远方。而另一只鸟儿在无边的天空中翱翔,尽管底下似惊涛骇浪,也仍竭力飞翔,像是要快些回到另一只身边。
宋且安曾浏览的古书中记载过这种深情万分的鸟儿。偶然一瞥叫她记到现在,现如今正巧派上用场。
细细回想,内容大抵是:
“古有一羽,名爰居,海鸟也。翼广九尺,若垂天之云。其性笃壹,雌性相依,终岁共命。如期万里必归家,誓同生死。”
3. 初相逢
“小娘子,该起了。”冬词立在床前,抬手将帐子帘起,轻唤宋且安。
片刻帐内的人动了动,直起身子问道:“昨日的事情如何了?”
冬词转身端来铜盆,将盆轻轻搁在梳妆台前,“小娘子放心,已经让铺子里几个手脚最麻利的伙计赶工。几个伙计听到小娘子要做好事,都拍胸脯保证能完成任务呢。”
“那太好了,过后定得好好感谢这些伙计。”
宋且安方才还带倦意的眼瞳中霎时亮上几分。
取过浸湿的纱巾细细擦拭脸颊,随后将其放回铜盆中,吩咐冬词去千味楼定桌吃食,“和掌柜说留个三日后的好位置......”
“咚咚。”
忽地,门外一声叩响。
随即陈妈妈的声音传入:“不知小娘子起塌没有?今日院中有客人,夫人请您梳妆完后先到堂屋去。”
“好,这就来。还请陈妈妈回禀吴姨再偏劳等待半刻。”宋且安应声回道。
“那老身先行告退。”
屋外脚步声慢慢轻了去,房内冬词拿着柄木梳,双手拢住宋且安散在肩头的发丝,为她梳妆。
梳齿划过发丝,遇到打结的发尾便用手轻轻捏开。手腕一转,将头发绾成髻,拿起常用的玉簪插入发髻中固定。
末了俯身想拿妆奁中的其他簪子,被她的手按住:“与平日无异就好。”
冬词回身站直,盯着铜镜中的宋且安。
未施半分脂粉却恰似雨后青竹,脸庞素净偏生这清亮的眸子,多一分装饰,反倒见了俗。
宋且安也出神,却瞧得是这根簪子。
除去些重要时节需好好打扮外,她平日只爱戴这一根玉簪。
说起玉簪的来历还是从陈妈妈口中得知的:她晕倒的那日,人已无意识,手中仍紧抓包袱。本以为里面有些值钱的玩意儿,却不曾想仅放着份舆图和几文钱,除此之外便是这根簪子。
细看玉簪,已有若干年头,簪身雕工虽精细但边角早已磨的圆润。簪头不像新物般光亮,却泛着温润的光泽,依次雕刻着大小不一的三朵梅花,犹如真的般栩栩如生得挂在枝头。
静坐在铜镜前,抬手轻抚玉簪,指腹划过一阵凉意。
她不知其从前的由来,但单瞧见这玉簪,心中就有说不出的心安。
如此说来也是在时刻提醒她,自己的身世何尝不同簪子一样扑朔迷离。
“小娘子?小娘子?怎的了?”冬词站在她身后,见半天没动静,轻轻摇摇她的肩膀,“是有何心事吗?”
宋且安指尖的紧绷倏地松开,语气微顿,转而换上一副笑脸,“恩...就是在想今日的早膳有哪些好吃的。”
说着拉起冬词推开门,脚步轻快,回头道:“我们快走吧,吴姨该等着急了!”
“小娘子慢点儿,奴婢快跟不上了!”
“我与你母亲十几年未见,昔时你尚是襁褓中的稚子,谁曾想今日再见竟长成这般仪表堂堂的模样。”吴氏啜了口茶感慨。
“蒙您挂怀,虽别来十余载,不想您竟比昔日的模样瞧上去还要年轻。莫说十年,便是再添上十年,怕是也没有半分不同。”
说话之人哄得吴氏单手掩口,不住地发出笑声,“你这孩子长大净会哄人了。”
“不过我的院里啊,有个嘴更甜的丫头,等会你就能瞧见了。”
未进屋子便听到这欢声笑语,宋且安步子渐缓,迟迟没进屋。
“你瞧瞧,这不是来了?妟如,快些进来。”吴氏俄而余光瞥见门外一抹鹅黄,柔声道。
宋且安款步上前,福身屈膝行礼,“吴姨安,小女来迟。”
“无事,快坐下。”吴氏指了指身侧介绍道,“这是我那手帕交的孩子,名唤季昱初,今儿个特地过来看望我。”
顺指尖望去,此人玉冠束发,腰挂玄色蹀躞,相衬一块松鹤延年佩,一身翠蓝云纹圆领袍端坐椅上。挑眉勾唇,眼中带笑,带有少年人独特的英气,一双丹凤眼直直望向她。
宋且安收回视线,语气平和:“见过季郎君。”
“到我身旁来。”吴氏拍着案桌,招呼她坐下。
抬头继续谈道:“这便是我前面和你提到的丫头,是我...”
话语微停,“远房亲戚家的小辈,你唤作安娘就好。你俩年龄相仿,过后可要好好熟络一番。”
“见过安娘。”季昱初起身拱手,拖着尾音,“暮风,把礼物拿上来。”
不过片刻,身后的小厮呈上半尺大的匣子。
“不是什么稀奇物件,望夫人和安娘莫要见弃。”季昱初一面说,一面打开紫檀木匣。
匣子中间摆着件玉竹洗,玉色泛着极淡的青。顺着玉的纹路雕刻,三两支竹节斜于边缘。竹叶纤薄如蝉翼,叶脉虽浅却清晰可见。
顿时针落可闻,屋中之人无不倒吸凉气。
如此通透的玉石本就不可多得,匠人再加以镂刻,说是件宝物也不足为奇。若这还算不上稀罕,那世上的物件想必各个都是价值连城了。
料谁听到都知季昱初的话太过谦虚。
宋且安抬眼,瞳孔轻轻收缩,眸中流露出些许不解与诧异。
吴氏身形微颤,“这......你这孩子,拿如此贵重的礼物作甚。”
季昱初放定匣子,向前走半步,立于吴氏身前:“恳请夫人留下晚生。”
“发生了什么事?”吴氏心中突然涌出不安。
“家母...已逝。”
吴氏目光震颤不已,脸上写满无法掩饰的惊愕。左手捏住衣袖一角陡然收紧,指尖瞬间发白,“这事儿是何时发生的?”
自己自幼便与她相识,二人素来要好。儿时常在田间玩耍打闹,亭中休憩闲趣。后来她嫁做人妇,跟随丈夫去宜州做生意,一晃已是离开多年。
离别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码头旁的芍药现如今依旧开的正甚。
怎与她,此去一别便是永远了。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仰头呢喃,恍若要将眼眶的热意全倒回心底去,却仍然有几滴泪水流入鬓角。
“她还比我小上三岁,为何如此啊!”
宋且安起身递过帕子,站到吴氏身侧,抬手覆其肩头,将安抚无声递过去。
“母亲身子素来不好,半月前因病离世。”季昱初蓦然躬身折腰,
“是晚生不孝,母亲在时便饮酒作乐,荒废了学业,现下担不起家中大任。母亲走时提及早年您与她在此地共营布业。家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家业,恳请您能重新指点一二。唐突而至,望您海涵。”
“罢了,罢了。”吴氏叹气,侧头不再看他。
似是怨愤,也似是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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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着陈妈妈的手站起,背身开口:“我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先去休息了。”
“如此便留下吧,此事急不来,明日再前来吧。”说完转身离去。
步过廊下,她目光定格在某处,仅用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当年之事,终究是你食言了.......”
宋且安目送吴氏出门,抬脚想走,却瞥见身侧的人。
这人表面看着仪表堂堂,没料到是个辜负期许的无用之人。
能主动提及自己日日灯红酒绿,她敬他为人有三分坦荡。不过假使家中无事发生,此人想必还是原先的纨绔模样。
眼下不知能改掉几分,还是早点远离,避免引火烧身。
“今日小女还有事,恕不能奉陪了。季郎君倘若有什么事,与院中的陈妈妈讲就行。”语气疏离冷冽,不掺杂一丝情绪。
又觉不妥,勉强补上一句,“郎君从前如此繁忙,不曾游山涉水吧。如今得空,倒是可以到处逛逛,解解闷。”
言下之意就是莫要待在院中了。
这逐客令明摆着不客气,却不见季昱初恼,踱至门边,嘴角噙起看不分明的笑,“既然如此,那告辞。”
那个叫暮风的小厮捧起桌上的紫檀木匣交给冬词,慌忙跟上,"这位娘子,记得收好此物。小人与郎君先行告辞。”
留下冬词抱着匣子,只觉烫手,“小娘子....这可怎么办。”
“好生放在钱箧里就是。”宋且安双手插在胸前,目光扫向木匣,“哦对,找个铜锁把箱子锁起来!别磕着碰着了。”
现在出手阔绰,保不齐后面还要讨回去。要是哪里磕碰了,不得随他开口要价?
她直视季昱初的背影猜测着,心中暗怼,冷哼一声。
门外马车驶离吴宅,一旁的暮风抱不平,叽叽喳喳论道:“要不是因为季家大郎的身份,依您刑部侍郎的地位让这吴夫人巴结还来不及呢。”
“哎?话说宋娘子还挺好的,让咱们去看风景。”
季昱初半眯着眼睛,眼风斜斜的扫过去。
呵,明明是话中有话,算哪门子的好。拐弯抹角骂他只会日日饮酒作乐、鼠目寸光。
伶牙俐齿。
暮风自说自话不见郎君回应,还被白了一眼。尴尬得摸着鼻子,住了嘴。
马车里骤然间安静的可怕,季昱初闭上眼向后仰,似在养精蓄锐,
“深入去查,季家当年还发生何事。”
此言说的是宜州季家,家主季贺是宜州有名的富商。
这人照拂各地穷苦百姓多年,又深受周边小商户的爱戴,是远近闻名的好人。
生意原本也是顺风顺水,传言一年前他借商队运输之便,贩卖私盐数十石,全家入狱。情节严重,由藩王亲自审问。
原判除死刑,没料想百人请愿,望藩王开恩。于是乎念其从前济困扶危、乐善好施。遂充其家财,流放边关。
此事处理的皆大欢喜,季家能够保住性命戴罪立功,又衬的藩王是个爱民如子、宽仁厚德的好君王。
可却鲜少有人知晓这事最后的结局:季贺全家在流放途中惨遭不测,无故横死荒野。
同年十二月,宜州最大的当铺失火。宅子一夜之间化为废墟,家中上下十余口人全数死于走水,惹人唏嘘不已。
而听闻,这家人姓宋。
4. 斗无赖
“小娘子,匣子安置好了,现在起身去铺里吗?”宋且安身侧传来气喘吁吁的声儿。
摆手拒绝:“今日铺中事务我已让阿言代劳,你我同去寻周大娘便是。”
冬词不解,嘲骂道:“您还去找这老婆子作甚,铺中有难她可是第一个卷铺盖走人的!端的一点儿情面也不顾....”
方欲续言,宋且安抬手覆上她的嘴,模糊的单个音节被堵在口中。
“莫要再这么说,是我们对不住她老人家。”她眸子一黯,别过脸去。
周大娘今年虽已过花甲,却是铺里最厉害的绣娘。本应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可其子战死沙场,孙儿染上重疾,家内仅余她和她儿媳二人,这才只能出来讨个营生。
奈何前些日子与其他伙计一道儿走了,也不知现如今可还好。
宋且安依稀记得大娘家在镇西春醒河下游,先渡过木桥到另一旁,再绕过河前的檀树树便能见着院落。
说来容易,可真在此瞧上几眼,却只有膛目的份儿。
哪有劳什子的檀树,就连岸边都无半株树影,剩零星几丛野草伏在地上。
环顾四周,远远瞥见挑扁担的老朽走过,她借机跑上前,“您老可知这附近有无人家门口种檀树吗?”
老朽短暂一怔,“老夫仅是途径此地,对周遭不太熟悉,小娘子还是去别处问问吧。”
宋且安谢过,侧首回望,恰逢与一双眼睛对视,四目相对间那人率先开口:“哎,安娘子?”
此人头上裹着块花青头巾,几缕半白的发丝从布中钻出。眸子却亮的惊人,微张的嘴也忘了合上。
正是所寻之人。
周大娘三步上前,语调带着惊讶和欢喜:“您怎会在这?刚刚瞧过来还以为是老身眼花,没曾想竟真是您。”
“您近来可好?”她展颜笑道,“今日前来是有事想请您帮忙,不知您可否有空?”
“托安娘子的福,素来安好!有何事不如您与老身一道儿去屋子里说吧。”说罢,指向不远处的草屋。
引路往前走,二人缓步在泥路里。
见状宋且安问出心中疑虑:“您这门前的檀树哪去了,年前不还好端端载在岸边吗?”
周大娘闻言脸色僵住,无奈的叹息从她口中传出:”这树半年前被边上的李家伐了去,说是挡着他家财运。他们这一家......真是作孽哟!”
中间的话语格外轻,几个单音含糊的淌过去,后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低声骂道。
“您不必介怀旁人恶行,奸邪之徒,终会难逃报应。”握住其冰凉的手轻声安慰。
半盏茶的功夫,在一间草屋门外停下。
眼角余光瞧见院子土垣的墙皮,尽管有些脱落,但打扫的干干净净,连带墙角的蛛网也一并清去。
视线移至左右,东角搭着菜棚,几颗绿油的青菜冒出头,仔细瞧还能见叶上晨露。西边的窗框上系起的麻绳一路延到院中的矮树枝干,几件洗的泛白的短揭晾在绳上,被阳光照的发热。
虽看着有些清贫,却比富丽堂皇的宅院更叫人觉得踏实。
宋且安轻松的叉腰点头,心中的担忧散去。
“欢儿,快些出来。”
周大娘朝屋里喊,要时一位娘子素手撩过门帘,脸上挂着笑意,“娘,您回来了。”
转时瞥见边上的身影,紧走几步上前,局促的将手往围腰上擦,
“娘,这位是?”
”这就是时锦阁的安娘子!”曾大娘放下篮子道。
此言激得这位欢娘子霎时说不出半分话,欲语泪先流:“多谢您救奴家小儿性命,此恩没齿难忘。”
顺势身子一软,膝盖微屈,似要跪下。
宋且安忙不迭抢上半步,伸手扶起臂弯,生生将往下沉的力道截住,
“莫要如此,有何事慢慢说。”
欢娘子抽泣点头,手背擦过眼睛,声音断断续续地招呼她坐下。
院内几人坐定,周大娘双手紧握拳,嘴上倏地闪烁其词起来:“安娘子,是老身对不住铺子,但实在是没法子了.....”
后深呼气像下定什么决心般,一气儿说道:“老身的孙儿前些日子高烧不退,郎中来瞧,说是染了温病。若在烧下去,难恐醒来会变成痴儿,可这药钱,足足要一千文。”
“老身唯有拿着铺子里遣散的厚给贴补,连带家中的积蓄给孙儿争一条活路啊!”边哽咽边痛心地捶胸。
宋且安眼眶悄悄变得湿热,
“您不必这么说,这实在是不得已的难处。您在时的几月里给铺子帮了不少忙,反倒是我们要感谢您。为此事离去,吴姨从不曾介怀。”
述毕,在腰间解开钱袋放于桌上,推向对面二人跟前。
欢娘子颤着手又推了回去,“万万不可,您与夫人已是仁慈义尽,我们怎么还能再拿钱财。”
“这就是小女想找周大娘的原因。”宋且安从冬词手中接过行囊,取出半大的软缎铺在桌上,“这样的图案您能绣吗?”
缎子上赫然是昨晚绘的爰居图。
周大娘拿起缎子细细瞧上几眼,“当然可以,不知您想怎么绣?”
宋且安先不语,手中擎起行囊中一把小巧的剪子,将软缎上下一分为二。
“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料子怎说剪就剪了。”周大娘瞳孔放大。
“根据这两块缎布上的图,做两个款式各一的香囊,您看成吗?”她不紧不慢的将行囊中所有的缎子一齐拿出,徐徐道来,“挑了些料子,您先用着。若是效果都不好,小女在托人送来。”
大娘点头答应,须臾迟疑开口:“自然是能做的,这布料瞧着也是顶好,只是这佣钱属实是忒多了些。”
“无事,小女看欢娘子将家中收拾的井井有条,想必也是个蕙质兰心之人,这钱就是您与她统共的工钱。”
周大娘大喜,拉着欢娘子福身:“老身与子妇定竭尽所能!”
“欢美人儿,老子来找你了!快给爷开开门。”这粗鄙的叫喊声顿时浇灭了院中暖意。
宋且安警觉站起,忽瞄见欢娘子的手不易察觉的抖动起来,整个人敛声屏气不敢动弹,脸色苍白如纸。
外面的人见里头无人搭理,更加猖狂的大放厥词:“老子今晚好好疼你!”
周大娘面孔骤冷,抓起墙角的笤帚猛地打开门,将扫帚头狠狠敲在登徒子身上,“李虎!怎又是你这狗贼,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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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措不及防吃痛叫骂,被打的往后踉跄,好不容易站住脚跟,“我说你这老寡妇怎这么不识好歹?你儿子可是死了,难不成想让儿媳和你一样打光棍?”
大娘被恼的气性翻涌直上,哆哆嗦嗦指着他:“你,你。”
“呸,休要胡言辱人!你们李家一窝子烂肠痈,十里八乡都传遍那些腌臜事了,也配提我爹娘?”屋内冲出一个小郎,脸涨得通红,手拿菜刀指向他,“再敢来我就砍了你。”
欢娘子将这小郎护在身后,回头斥道:“谁叫你出来的,快回屋里去。”
这无赖满脸的横肉挤在一起大笑,举起手不以为意地指脸。“来,往这砍。老子今后可是要当你爹的,看我打不死你!”
“李虎。”宋且安举步上前。
李虎斜乜着眼瞧见她,瞬间嘴角勾出油腻的笑容,黑漆漆的牙露在外面,发出“嘿嘿”的声儿,目光像黏腻的蛇般缠上她,“哟,还有个更美的小美人。不如二女侍一夫吧?哈哈哈哈”
身旁冬词听了气得咬紧后槽牙,攥紧拳头就要扑上去,却被拽住。
宋且安垂着眼皮嗤笑,轻蔑地问:“你可知,你半年前伐的檀树价值几钱?若我报官,你该当何罪!”
“几...几钱?”李虎被问住,语气不再如此坚定。
“不贵不贵。”她薄唇微抿,眨眼轻笑,故意停几秒道,“百两金而已。”
笑容收住,脸色修地阴沉,“也就是你这狗杂碎不吃不喝八辈子还赚不到的钱!”
语调像结了冰的湖面。
话尚未毕,李虎把头往怀里缩了缩,对着她斩钉截铁的面色,心里不免发怵。
嘴里嗫嚅,小声嘀咕:“奇怪,张四不是说这只是值八百文普通木材么?”
原是心虚气短,可这话却又提醒了他,顿时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梗着脖子将声音拔高:“老子凭什么信你!”
“料你这种人也未必晓得。”她目露鄙夷睨睇了他一眼,“你伐它的时候,没瞧见纹理呈牛毛状么?此木是宫廷用材小叶紫檀,乃‘帝王之木’。”
李虎开始细细回想,心慌意乱间跌坐在地,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
那木头中心的纹理的确很奇特,他砍时还故意多看两眼,确实如她所说的这般。
莫不是真的如此?
宋且安乘胜追击,步步紧逼,
“连县令都不敢砍的树,如今被你这泼皮私吞了去,你可得好仔细自己的皮。”
从高出往下睨,“不过你的好友倒是个聪慧的,罚一律让你这夯货受,他倒是置身事外,日进斗金。”
“还不快滚!”
李虎连滚带爬跑出院子,面目狰狞地咬牙切齿,嘴中低骂张四的名字往镇北逃去。
“小娘子,您真厉害,这都晓得!”
冬词两眼放光,竖起大拇指连声称赞。
宋且安绷着的脸终于缓和下来,身子似被抽干般跌坐椅上。
抓起桌上的水杯往嘴上凑,喝的太急,半口呛在喉咙里,“咳咳咳...那就好,连你也没瞧出我是胡诌的,那泼皮无赖更不会深究了。”
“什么!”
在场几人齐声叫道。
5. 栗子糕
在三人惊愕中缓神续言:“我从未亲眼瞧见这檀树,根本不知其是何品种。”
就算是这方面的行家,亲自看见也未必就能一眼辨认,更何况是唯独知晓一星半点的她。
“我仅晓得檀木的纹理实则都有牛毛纹,昂贵与否的区别唯有纹路是否清晰。”她言笑嫣然,“我这么说不过是借机淌浑水,赌此人愚蠢至极摆他一道罢了。”
此言一出,空气凝滞半晌,谁都没开口。
冬词急促地眨眼试图掩饰泪光,可眼泪却明晃晃地落在衣上,声音带颤:
“奴婢以为您有十成的把握呢,若是知道如此冒险,我定要先冲上去与他拼命的。”
宋且安忙不迭从袖口摸出一方帕子,轻轻凑到面前,小心抿去脸颊的泪痕:“我当时也吓煞了,可眼下不是好好的?无事无事。”
冬词抽泣着点头,却还是心有余悸的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身侧的周大娘像是天坍塌了般,绞着手指来回踱步,“可假使李虎与好友对峙,发现真相,岂不是又会回来找麻烦!”
“不行,今日得出去避避风头。”
又觉着时日太短,连声反驳,“不对,这段时间都不可再回来。”
身影忽左忽右,嘴里还念念有词,晃得宋且安头热眼晕,忙牵住大娘衣角道:
“这树虽可能不是价值连城,可说到底也是公家的,哪轮的到他在这跳脚?此刻报官免不了受罚,他必定慌不择路,无心寻真相。”
欢娘子强压心中酸涩解释:“您今日舍身相护,此恩永世不忘。可他们一家作威作福,若是知道我们报官抓李虎,怕难逃他手啊!”
宋且安声音不带一丝拖泥带水,没有半分迟疑:“不必,你们就安心住在此。”
抬眼仰视,似棋局落子时的宁静无声,
“李虎回不来了。”
不止是这无赖,连带他那鱼肉乡里的一家子都气数已尽。
且等着瞧吧。
她扬手示意大家靠近,低声阐明缘由。片刻,几人纷乱的念头在心底落定,各个拍手叫好。
正事已毕,院内相谈甚欢,互道家常。
恍惚间宋且安额头起了薄汗,才觉原是日头悬在天顶,火伞高张,已过午时。
与冬词颔首告辞,被周大娘伸手拦住,“这都晌午了,左右不差这一时,安娘子若是不嫌弃,不如留下用膳吧。”
欢娘子也在一旁附和,起身要往灶房走。
她欠身拒绝道:“多谢您相留,但吴姨今日身体欠安,小女需早些归家照拂。”
“可是夫人旧疾犯了?”周大娘诺诺开口。
“无大碍,只是今早被扰清闲,略微疲惫罢了。”
走时,周大娘还是不放心:“若有什么需要做的,您尽管打发人来知会两声儿就是,老身断没有推辞的道理。”
她就此谢过,与周大娘一家辞行,循原路而归。
走出小路,沿石板路往北直走约莫三刻,便步入镇上最热闹的地儿。
宋且安走近云酥坊时,步子骤然慢下来,转头对冬词说:“既已出门,便带些糕点回去吧,你在这等我。”
提裙跨过门槛,伙计上前热情招呼:“您要买些什么?”
“拿盒栗子糕,还有盒佛手酥。”她指向伙计身后一面墙的糕点牌子思索,片刻选了其二。
“小娘子抱歉,最后的栗子糕被那位娘子买走。”伙计声音中略带歉意,急忙将带着‘栗子糕’的牌子摘下,“是小的疏忽,没把板子换下。”
“不如您与那位小娘子商议一下吧。"
宋且安摇头,想着左右都是糕点,大不了再换个就行,重新仰头挑选。
“呦这不是安娘子么?怎的,我买得点心你又想要了?”
语气嚣张跋扈,打眼瞧就知来者不善。
柜前的小伙计被这声音吓得一颤,目光略带迟疑的瞥了瞥跟前的宋且安
可被喊之人充耳不闻,两眼依旧瞧着前方,语气淡定从容:“那换成枣泥卷吧,劳烦帮我包起来。”
身后的人见她丝毫没受影响,将手按在她肩上重重往前推,“喂,宋且安,我同你说话呢!哑巴了?”
这力道来得沉,宋且安脚下没了准头,膝盖撞上柜子,发出闷响。
那人没料到会有如此大动静,尴尬地收回手,然而手腕被一只手拉住。
宋且安转身猛得将她往跟前扯,硬生生拽的她往前踉跄几步,紧接着反手一个巴掌照脸上打。
此事一出,店内客人的步子有意无意往这挪,视线无不汇在二人身上。
门外的冬词望见人头攒动,挤进店内。吓得不由变了脸色,大步流星冲上前护住宋且安,“又是你!”
“我和你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你这贱婢插嘴?”这人本就恼火,一肚子气不往哪里撒。
声音尖利,语含愤恨。
“不理你,倒先自己急得原地乱叫。”宋且安下巴微抬,居高临下地望向身前,“林慧书,你今日又打算给我乱扣什么帽子?”
“你胡说!怎是我乱扣帽子,明明是你家铺子爱抢别家的订单,依我看啊,保不齐你也是这样的人。”林慧书怒目圆睁,恨恨瞪着她。
宋且安气极反哂,“你说时锦阁抢生意,那你倒是说说是何时、何人、何故?”
林慧书用力咬着下唇,声音带哭腔:“三月望日,孙坊正在铺子定了六匹压花绢,本来一切妥帖,可转头就跑去你家铺子买了。”
登时人群里几个婆子凑在一块,交头接耳,嘴里“啧啧”出声。
听清周遭的议论,林慧书更来了劲,“大伙评评理,这不是抢生意是什么?”
“啪,啪,啪。”
宋且安抬手慢悠悠的鼓了几声掌,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没什么暖意,“林娘子所言极是。”
伴着稀稀拉拉的掌声,她慢悠悠话锋一转,声音柔和却带着刺,
“可我怎记得那是因为大名鼎鼎的绣罗阁把压花当作提花以次充好,才把那孙坊正得罪彻底?”
林慧书看似岿然不动,实际头皮瞬间麻了半边。
铺子里的伙计单单告诉了前因,她哪里知竟是这个由头。若是知晓,她打死不会开这头。
她心中暗骂,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嘴上跳开话题,“那方才之事呢?你是不是想抢我糕点?”
“我就在此发誓,她宋且安今日买的糕点,我统统买双份!”
神气之际,她不自觉挺直腰板,俨然一副上位者姿态,“这下你如何再与我抢?”
宋且安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开始报点心名,“好啊,牡丹糕、九层糕、蜜枣糕、荷花酥、蛋黄酥、花生酥。”
林慧书抬手抚过鬓角发丝未注意到那表情,得意洋洋地招呼伙计,“听到没有,把她说的都给我包两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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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说得我都不要。”
宋且安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麻烦把我之前买的拿给我吧。”
“什么!”林慧书笑容僵在脸上,尖叫刺耳得响。
宋且安伴着声音儿拿过糕点,连个正眼都没瞧她,继而带暗讽的语调提醒伙计,“还不快赶紧包起来,别怠慢了大客人。”
转身一步又一步缓缓朝林慧书走去,偏头只用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从前的事我不与你计较,可往后你就要想清楚了。”
也不管林慧书如何反应,她回正脑袋望向四周,将每个人的脸都在她眸中落了落。
少倾她红唇轻启,笑声如同初春时湖面化冰般清脆,
“各位,今日在场的小女子都已记下,若有想买布、制衣的,欢迎光临时锦阁,铺子保证童叟无欺,给各位打折!”
说完头也不回的踱步而去,留林慧书在原地直跺脚,一下比一下急,似把满腔怒火踩到砖里,“宋且安,你给我等着!”
人群散去,伙计提来大包小包询问,
“这位娘子,那您?”
林慧书没好气地骂道:“夯货,我要是不付钱,你能容我走?”
拿出荷包重重甩在柜上,柜下另一只手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
盯着伙计把荷包摸了个干净,目光狠戾。
云酥坊内林慧书怒不可遏,外面的主仆二人心情倒是颇好。
“哈哈哈哈小娘子,您真是太厉害了,瞧她那吃瘪的样儿。”冬词笑的前仰后合,险些跌倒在地。
宋且安本想着快到院子门口了缓一缓神,却被冬词那捂着肚子还放声大笑的样子给逗乐。
二人站在墙角,笑的泪花儿飞溅。她几度想忍住,打眼瞧见冬词这模样,最终徒有认命的闭上眼,
“好了!快别笑了,先回家去。”
回身时未注意到角落有个人,裙裾扫过小乞丐的碗,碗中的馒头不慎坠地。
馒头滚进了草堆里,沾上了黄土。
小乞丐还想伸手去捡,被宋且安阻拦,她蹲下身子道歉,“抱歉,我用新买的点心换你的馒头可以吗?”
语毕小乞丐眼睛亮了半分,乖乖地点头。
她取过一整盒点心放在他身边,起身要走,被小乞丐叫住:“一个就够了,这么多我不要。”
“真不要?”
宋且安笑意隐隐,假意伸手要拿回点心。
那小乞丐的目光在盒子上停留,喉间悄悄动了动,怎奈还是别过脸去,
“我娘在世时曾教导我不可取非己之物,你拿回去吧。”
始料未及的话让宋且安怔住,她重新蹲回小乞丐跟前,“那我雇你做事,这就当定银如何?”
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指向不远处的宅院,“事成之后,你到前面的‘吴宅’来找我,我再付剩余的钱。”
小乞丐抿唇不语,可肚子在这时咕噜噜的叫起来,他脸颊一红,却还是拿不定主意。
“过来些,我告诉你所为何事后你再定夺。”
宋且安招手,小乞丐鼓起勇气将耳朵凑到她嘴前。
一旁的冬词听不真切,只能依稀听到“坏人”,“镇西”,“武侯”几个寥寥无几的词。
半晌,那小乞丐站起伸出小拇指,“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宋且安勾住小乞丐的手,按下大拇指保证。
6. 小乞丐
说说笑笑进了院子,进门只见陈妈妈一人。
院内她拿着柄黄铜剪子站在树下,手探进枝叶中,腕子转动,避开几朵白玉兰的花苞,对着黄叶“咔哒”一声。
叶子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正巧被宋且安踩到。
陈妈妈愣住,目光从那素履往上视去。
看清来者何人,忙放下剪子,“小娘子。”
“陈妈妈,吴姨还在歇息吗?”宋且安晃晃手中的盒子,“我给她带了糕点。”
陈妈妈从她手中接过糕点盒,“夫人在屋中翰墨,您要进去么?”
宋且安点头,径自举步,在正屋门前停下,叩手轻敲门。
“进。”
推开风门,不及敛衽,却猝然顿住,轻声抽泣。随后当作无事发生,抢步趋前询问,“吴姨,您可还安好?”
“我本就无事。”吴氏搁下毛笔,露出往日和煦的笑容。
沉默许久,捏了捏眉心,“只是昱初那孩子,我真不知如何面对。”
“您当真要留他学习吗?”说起季昱初,宋且安胸口闷闷的。
从前不论何事,夫人皆处变不惊,今日方初见她如此伤心。
若季昱初久留于此,恐怕徒增其悲戚。
吴氏的话含在嘴里成叹息,“好孩子,我知你是挂怀我,可昱初我定是要留下的。”
“你可知他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我与他母亲虽五年前断了联系,也知晓他父亲宠妾灭妻,对这孩子不管不顾,方促成今日这般局面。倒现在,怕是整个季家没有任何人能庇护他的。庶子对家产虎视眈眈,倘若再无技艺傍身,今后一定空有嫡子的名号了。”
“身上沾着浪荡气也无妨,我唯独盼他心头揣丘壑,自明脚下为归途,步步露锋芒。”
院内枝头斜映,风吹白玉兰,青砖苔痕间落下点点白。
她与吴氏言谈良久,出屋子时刚过申时。宋且安随意拂开台阶上的花瓣,转身坐下,百无聊赖地仰头望天。冬词跑来询问晚膳有无吩咐,被她随口敷衍走了。
夜里风凉,冬词折返回来拿过薄斗篷给她披上,默默退到灶房帮忙。
宋且安用手把斗篷拉进怀里,鼻尖发酸,忽地想哭。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细细回忆方才的对话。
“受伤了?过来给我瞧瞧。”吴氏在最后关头轻声喊住她,目光停留在膝盖上久久不移。
只是进门前的匆匆一瞥,竟就被捕捉到那些许不自然。
她慢慢挪步,不敢看吴氏的眼。
裙裾往上掀了些,原本光洁的皮肤几处深浅不一的淤青,膝盖高高肿起,泛着不正常的红。
料想的责骂声并没有如约而至,抬眸却见吴氏呼吸发颤,
“若是被人欺负,你尽管讨回去。我吴家的孩子,哪轮得着外人欺辱。”
她喉间像哽着团棉花,发不出声响。
正如现在这般,被人欺负时咽回去的泪,待听为自己撑腰的话语时,恍然回神竟和玉兰这般簌簌落了满襟。
抬手胡乱擦脸,原是冬词来了,“小娘子,周大娘送来样本请您过目。”
她慌忙起身,背过身去,却因膝盖有伤没站稳,险些摔倒。
冬词上前搀扶,却被阻止,“灶房那有动静,许是有事。”
再木讷的人都能瞧出宋且安心情欠佳,冬词更是明白。
默默放下手中的香囊,扭头重走一遍来时路,边走边喊,“谁喊我?”
宋且安确定冬词走后方才转身,扫见挂在枝头的那对香囊。
以杏仁黄与月白色的软缎为底,正面分别绣上了两只造型不一的爰居,背景中海面用银丝点缀,几道霞光以渐变晕染的绣法从近旁透来。抽绳上坠着两颗红豆大小的淡黄珠子,向下端延伸出两股流苏。
香囊像门前柿子树上结的果儿,被伸手摘下。
宋且安心绪已愈大半,理了理衣裳准备托人给周大娘回个准信。
走出半步,碰见冬词急急忙忙朝她这奔来,“李虎阖家都被捕了!”
“果真?”
若刚刚心中还有三分惆怅,那现在便是一分不剩。
冬词眉飞眼笑,“是陈妈妈亲眼瞧见的,错不了。”
随后开始侃侃而谈讲故事:
陈妈妈家中暂有急事,两个时辰前告假离府。解决完琐事后见天色已晚,便急着赶回院内,于是换了条稍近的路,恰巧碰见李虎当街击了张四几拳。
张四气不过,也不由分说的冲上前去,二人大打出手。巡逻的武侯见状把他们两人捉到武侯铺,想着以斗殴小案草草结案。
“那为何会牵连到全家?”
未知何时丫鬟砚秋出现在身后,探出脑袋疑惑不已。
把冬词吓得一惊,话头都断了,“你个急性子,我话还未说完呢!”
砚秋呵呵地干笑,讨好似的牵住她的胳膊晃晃,示意她继续。
“陈妈妈说盘问身份时人群中有个小乞丐指认李虎偷砍树木,还牵扯出他们一家在镇西村子里为非作歹。这新来的武侯最嫉恶如仇,一听竟有此事,当即决定将其一门拘来询问。”
冬词努努嘴,“旁得就不知道了,陈妈妈在三刻钟之前就已回来。”
宋且安唇角微勾,脸颊浮起浅浅的酒窝,“准备些散钱备着吧。”
“奴婢怎听不明白。”
近旁的砚秋听得云里雾里,眨着眼睛求助冬词。
冬词耸肩,故作高深道:“小娘子自有她的道理,莫问莫问。”
砚秋哦了声,赶去灶房帮忙了。
她一走,冬词左右望望,缠住宋且安小声说:“小娘子,啥意思呀,和我说说呗。”
宋且安不语,把右手食指举到冬词眼前,轻轻左右摆动,而后学着她的语气和腔调道,“我自有我的道理,莫问莫问~”
说完还想让冬词派人回禀周大娘,话出单音,冬词已被逗得羞红脸,跑走了。
她连连摇头,朝垂花门的方向找小厮去了。
院内恢复空寂,只偶尔有片黄叶从树上旋落,擦过黛瓦,朝墙外飘去。
廊下的吴氏望着几人已有时日,陈妈妈上前担心地劝道,“夜气清寒,您别站这么久。”
吴氏神色平和嗯了句,低头问道,“冬词可说什么?”
“她说小娘子今日先去原先铺上周绣娘的家中,然后又去云酥坊买糕点。”
“没了?”吴氏偏头反问,显然不信。
“无了。”
摆手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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咐,“再去查查,小娘子今日遇到何人。”
心下叹道这孩子是个可靠的,却太过沉稳。
遇到事只会往肚子里咽,今日只一句“出门之际不慎为途中石子所绊,因而致伤”便想掩过去。
得配个几张嘴的人,才能将她的心底事问出来?
吴氏面上愁容,可想来又觉得这想法可笑,一来二去索性不想了,进屋把日昳时搁置的水墨图拾起接着画。
这边她暗念的宋且安见门前无人值守,正盘算着回屋,俶尔门口声响不觉引起注意。
循声而去,原站在垂花门前的小厮背对正门与阶下一人交谈,他双手叉腰,语气不耐,
“此处无你所找的人,速速离开!”
这人被那小厮全然挡住,影影绰绰,宋且安看不清晰。仅觉此人闻言无动静,更未说半句话。
悄然迈过门槛,距离拉近,瞧见一角衣袖。待打眼细辨其容貌时,那人猛然跑走,扭头小声吐出几个字,“大骗子。”
那身影显然是个孩童,虽瘦骨伶仃,身上却穿着身不合身的宽大旧布衣,疾走如飞几次险些倾跌。
这人分明是早些时日遇见的小乞丐。
宋且安本想叫住,却想起自己不知他是何姓名,不及细想,只能咬牙提步追去。
小乞丐铆足十成的力气往前赶,先是拐进两处房屋的间隙中。那窄巷仅能从两墙中间独人侧身通过,她吃力通过时他已绕过木丛径直朝市井奔去。
市井收摊热闹正甚,街上车水马龙看得人眼花缭乱。四周看去唯独见市门前卖竹椅的老汉正忙着折凉棚,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边上买菜的东家正吆喝着最后的三颗白菜,几人围在摊前挑选。
“小郎。”
她试探性的朝前喊,可周遭本就喧嚣,二字刚飘出去,就被吵闹声裹挟着吞没。
宋且安拧着双眉,偏不信地踮起脚张望,这一瞧当真看到了小乞丐。他随人流在前方的茶摊边停下,膝盖微屈,双手伏在腿上喘气休息。
她瞬间欣喜万分,牵起裙裾钻入人群中。
忽闻不远处阵阵急促的车铃响动,混着规律的马蹄声正往她这疾驰奔来,车夫大叫,
“借过,借过!”
宋且安心头一跳,旋身躲过。
马车在她身前飞掠,车侧枣褐帘子掀起。宋且安凝眸朝里看去,车内一人双手环抱长剑正襟危坐,神色严肃。不多时车帘坠下,马车扬尘而去。
她抬手轻轻拂过衣袖上的灰尘,视线回到茶摊。可本休息的孩子不知何时不见踪迹,早已似被风卷走的一缕青烟,销声匿迹。
心中暗念不好,不敢多停留,直直赶去。
茶摊边的行人步履匆匆,掌柜在屋内摆桌椅,往复观之仅能询问茶摊棚下唯一的郎君。
灯火初上,这人却丝毫不急,漫不经心地斜坐在竹凳上,左手掌心端着茶盏,右手指尖松松地捏起茶盖往盏沿刮去。
“郎君可曾见方才路过的小乞儿......”
宋且安往此人身前走去,开口询问。谁曾想移眼瞧见这人的模样时,最后的话堵在唇边。
此人未即应,挑眉淡笑将手中的茶盏放于桌前,
“好巧,又见面了安娘。”
7. 朱砂痣
“怎是你?”
宋且安收回迈出的右腿,后退半步。
这人衣色转为绯,头上的玉冠变为玄色幞头,无端换了身与早时迥异的打扮。
季昱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半刻,“幸得安娘良言,青川镇果真是人杰地灵之地,方得寻得此等好茶。”
“那自是郎君眼光卓然。”她无心听他恭维,继而再述方才之事,“不知季郎君在此品茶有无看到小乞儿?他方才在摊前驻停片刻。”
后又补充道,“可否告知其去向,定感激不尽。”
“季某只顾潜心品茶,从未得见。”
身前的季昱初手指放于桌上,漫然轻叩桌面,悠悠开口,“实感抱歉。”
早知此人如此不可靠方才就不该与他周旋。
她心里窝火,却还是耐着性子做好表面功夫,抛下一句感谢匆匆离去。
“不过若是乞丐的话,那就好办了。”
语调疏懒,似是轻描淡写随口一说。
单是这一句话便将宋且安留下,她退回原地,诚恳请教,“季郎君可否细说一二?”
“今日游玩时偶然路过镇南,瞧见几个矮旧房屋。与旁人打听才知是里正可怜镇上的乞者或无家可归之人,便搭建此处让其暂居。”
季昱初把玩手中的扳指,笑问:“安娘在镇上定居多时,不会不知吧?”
宋且安确实不知,这些时日从宅院到铺子两点一线从未有过变数,她对旁的事兴味索然,自是不甚了解。
可怎能叫他看轻去?
她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原是这个,那我自然是知晓的,只因心急过甚不慎忘记,多谢提点。”
“原来如此,差点以为安娘比我更像宜州的外乡人了。”
季昱初朝她的方向倾身,偏头调笑。
闻言她蹙眉,却不是为这出言不逊的话生气。
她知宜州乃定王沈霁川的藩地,物阜民丰、商贾云集,是块不可多得的宝地。但总归山高路远,很少有人提及此地事迹,就连地名亦鲜为人述。
可这几日此地像是活过来似的,直往她耳中钻。
先是那怪异的客人,再是眼前的季昱初....
莫不是二人为同一人?
宋且安眼神清亮,乍然想到这其中的关键,她走到季昱初身侧徒然弯腰靠近,盯着他脖颈处,然颈上无一物。
“安娘如此瞧我,难不成心悦我?”季昱初靠回椅背,眼神略带戏谑。
她置之不理,不信邪地顺脖颈往下看去,但那袍子又很是宽松,险些让她瞧见些平日里看不真切的东西。
罪过罪过。
宋且安在心中反思,猛地回身。可忘了自己腿上有伤,膝盖一软就往侧面倒下。
季昱初眸子猛然收缩,不及多想右手已伸出去。
眼看要拉住手腕时,她的动作更为迅速。眼尾瞥到他坐着的椅子,双手骤然攥住椅背,整个人挂在椅上,踉跄半步终于站定。
可那伤口被牵扯后疼得厉害,宋且安双手撑在椅背上,低头喘气,带着颤音低声开口:
“抱歉,没站稳。”
说话间,她的呼吸轻轻落他的颈间。
季昱初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随即收回眼里的担忧,语调闲散:“难不成叫季某说中了。”
宋且安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似的,斜睨着他。
“我与你认识尚不如此茶陪伴之久,若是说心悦,我倒觉得季郎君更爱这儿掌柜,否则怎会一坐不起呢。”宋且安冷笑,指着桌上那盏清茶,“不如我帮你把掌柜叫出来好好聊聊?”
言终她慢慢往摊外走,行了大约百步,在季昱初不解的目光中扯着嗓子朝屋内大喊,
“茶肆掌柜的,你门前摆的桌椅怎被偷走了啊?”
喊完也顾不上膝盖的酸痛,撒腿就跑。
“哪个狗贼敢在太岁头上拔毛!”
茶摊掌柜提起捣衣槌杀出来,嘴里大声咒骂。
可左右观望,屋外的桌椅摆的整整齐齐,摊前仅留方才来喝茶的郎君愣在原地。他挠挠脑袋,觉得尴尬,赔笑道,
“也不知是谁家小童捣乱才叫小的没听清,多有得罪。”
宋且安在不远处树下看戏,扬首大笑。可季昱初迟迟没有动静,又觉无趣,拂袖而去。
无趣之人咬着后槽牙,从舌尖艰难的蹦出几个字,“无事,暮风,结账。”
隐藏在暗处的暮风从高出跳下,若无其事地掏出钱袋递给掌柜。
掌柜指了指高处,又看了看身前的主仆二人,满脸不可置信地接过二十文钱。
一个单单傍晚才来喝茶的郎君,一个凭空而至的小厮,好一对奇特的主仆。
茶摊掌柜暗忖道,活在世上如今就差鬼怪未见了。
“郎君,您脸怎这般红。”
边上的暮风收回钱袋,眼神略带狐疑。
莫不是被宋娘子气得?敢这么对郎君,天下怕是头一份啊。
季昱初始终维持方才的姿势,闻言站起身,扭头不语。
他轻咳一声,用手背重重擦过方才被呼吸拂过的地方,可更添起若有若无的痒意。
抬袖覆上颈侧,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接着这温度沿脖子往上走,似在耳垂位置点起一抹朱砂。
这些举动都被暮风看在眼里。
瞧瞧,把这舌战群儒的刑部侍郎气得话都不愿讲了。
“郎君,宋娘子毕竟是女子,咱们应当体谅不是?”他语气豁达地出声安慰道。
他在树上听不分明,便靠着那情景推测道:“况且方才您自始至终自己坐着,也不让宋娘子坐下歇息半晌,定是她觉的您不懂体贴。相当年我爹追我娘的时候,那是....”
季昱初缄口不言,拇指与食指捏住绳结把蹀躞上一个银光闪闪的牌子解下,随手抛给暮风打断说话。
暮风慌忙接下,展开手掌,手心上躺着块鱼符。
银质鱼符上方刻着季景二字,下方刻有四品上刑部侍郎的职位。
“不当说书先生可惜了。”季昱初语焉不详地往前走,顺带抛下一句,“去查事。”
今日是他疏忽,回京过后竟忘记取下鱼符。若不是一直坐下遮掩,以她的明锐断有发觉的可能。
想到宋且安,他眉心轻蹙,脸上闪过不自然。
身后暮风把鱼符揣进怀里,不多时轻松跳回树上,足尖点枝飞上屋顶,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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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口奔去。
这边宋且安打算碰运气,循着季昱初给的线索往镇南走。
从茶摊出来后直直往前出坊市,空气中的凉意更甚,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她吸吸鼻子,双手扶住肩膀抱住自己,脚下步履依旧未停。
渐渐往南行,边上的行人愈发变少,行至大路尽头,身侧已空无一人。
她越走心下越没定数,开始怀疑起季昱初话中的真伪。
脚下的路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鞋子踩在上面发出“笃笃”的响声,均匀地敲在石板上。
可拐入巷子时忽地多出一声来,她原以为是身后的狸奴跑走的响动,可足音渐近,步调缓缓与她重合。
此人离她约莫百尺,宋且安不敢打草惊蛇,佯装镇定自若地取下头上的簪子,将簪头死死握在手心,靠在胸前。
悄顾观察地势,巷子没有任何岔路,单直直的道路延伸到巷口,想在这脱身绝无可能了。
巷子左右空无一物,唯有不远处停着辆木板车。
宋且安借月光仔细辨认,隐隐约约瞧见上面所装的是盖草屋用的黄土。她放慢步子靠近木板车,左手缓缓垂下,趁机抓起黄土。
待与身后这人距离二尺时,整个人向后旋身,利用转身的力道将手心的土顺势扬出,旋即右手反握簪子,想往那人脖颈刺去。
“好身手,可惜准头差点。”
他脑袋稍稍偏转躲过黄土,握住她的手腕,低笑着点评。
“季昱初,你跟踪我?”宋且安甩开他的手,随手把簪子插回发间,冷嘲热讽道,“怎的?适才吃亏就挑法子来吓人?”
他双手举起,掌心摊开朝向她,表示自己绝无此意。
“我只是怕安娘找不到地方,又觉我是个心口开河的小人罢了。”季昱初主动绕过她往前走,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本就疏淡,途中无言。此刻并肩走在巷中,脚下虽共踏一路却各有各的步调,心思各异。
宋且安用余光扫向季昱初,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收回了方才玩世不恭的神色,眸子不偏不倚落在前方。
视线下移,颈后淡青色的血管隐约透出,颈侧的肌肤上仍没有她要找到朱砂痣。
或许真是自己多疑。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路,未察身侧之人似笑非笑。
半刻种,两人在几间旧草屋门前停下,听见动静从屋内急忙跑出一个老朽。
可瞧见是陌生人时,试探性地开口,“二位是找谁?”
面前的两人看着并非是能接触的人,若是来找事的,那可就麻烦了。
“您这里有这么高的孩子吗?”宋且安在胯前比划,“大约七八岁。”
老朽抬手覆在鼻前,低低咳嗽几声,“二位寻错了,老夫这里没有孩童,还请回吧。”
宋且安略微迟疑,谢过后转身要走,边上的季昱初抬手拦住,对着老朽慢条斯理地说,
“若是如此,那屋内的的孩子又是谁?”
老朽满脸惊恐,骤然回头却没有看到人影。心想上当了,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那孩子无父无母,老夫也算他半个阿翁,倘若是他做了什么错事,老夫替他向二位赔罪。”
8. 借银两
“您请起,不是您想得这样。”
宋且安扶起老朽,将来龙去脉一并讲述,“这事情说到底还是我言而无信了。”
老朽连声摇头,带二人进屋子。
屋外的墙面满是斑驳裂痕,檐角的瓦片多有碎裂。窗子半掩着,风一吹就发出“吱呀”刺耳的响声。门扉早已因年久失修变形,老朽掌心抵着门板使劲往里推才将门打开小半。
他回头抱歉道:“只能如此通过了。”
踏过门槛进屋内,竟发觉榻间的孩子不止一人,其最长的瞧上去十岁有余,最幼者尚不及五岁,唯一共通点便是身形全都十分瘦弱。
“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便让他们跟着老身。只是老身也无本事,竟叫他们依旧乞食过日。”
老朽拉来凳子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其中一个孩子的脸,缓缓解释道。
“阿翁,怎么不歇息。”
门外童子的声音稚弱无比。
他走进屋内,看向墙角将身上的锄头放下,“方才....”
“小祖,你瞧瞧谁来了。”
小祖抬头,表情倏然变得严肃,脸色一沉,不由分说地拉起宋且安的手往屋外走。
身侧的季昱初朝老朽颔首,带着暂别的意味,迈步跟上。
来到空地前,小祖语气闷闷的,“你来作甚?”
宋且安提起裙裾,双膝微屈蹲下。
季昱初敛眸,心底漫出说不清的暖意,连带看她的眼神都柔和许多,望向她的膝盖默不作声。
薄汗在额间溢出,她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弯唇与小祖平视,
“抱歉,是我忘记告知屋外小厮。”
她往腰间探去,却发现走的太急将荷包落在家中。
“我今日登门找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完成了差事。”小祖看出她的想法,踌躇半刻小声说,“我去店里瞧过,那糕点足足要五十文。我只是说了几句话,这些已足矣。”
宋且安摇头否决,眼睛看着地面深思。
月色漫过院内,旁侧那人的淡影恰巧被月光拓印在她与小祖身上。
她向下扯了扯季昱初的衣摆,停顿两秒后开口,“能借点钱么。”
“二成,不,三成利息如何?”
“拿着。”
他解下荷包径直塞进小祖怀中,反应过来的小祖垫脚就要把钱还回去。
宋且安抬手推回去,“这里面是赔礼,而况我还有其他差事给你,你愿意吗?”
小祖左手牢牢揪住衣角,眼中还是犹豫不决。
“没有这钱,屋内的人怕是要饿肚子了吧。”她故技重施,装作惋惜的开口。
果然小祖听罢下定决心,眼中含泪地答应下来,“谢谢,我定会完成的。”
手里的荷包沉甸甸的,不用看就知有十几两银。
面前的阿姐虽总口是心非的说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第一个差事就是拿钱去买衣裳。”
宋且安敛了敛小祖的衣裳,摸摸他的头发,
“等什么时候把自己和阿翁还有屋里的兄弟姐妹拾掇好,再来找我吧。”
“不买衣裳就不准来见我。”她假意收回笑容,指着小祖厉声道。
似是怕他后悔,起身拉住季昱初往路边走。
后是又想到什么,大声道,“不过钱不够定要来找我!”
直至而人离开小祖的视线,他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的泪珠打在荷包上,单薄的肩膀在寒风中不受控的颤抖。
这一年,大家终于都能活下来了。
小祖握住荷包,依旧望着二人离去的路。
“方才谢谢。”宋且安加快步子走到季昱初身前,背对前路后退着走,“荷包中银两有几许?”
“够用了。”
季昱初以为她是怕给的钱不够买衣物,怔然回道。
她疑惑的嗯了声,眼里透出不解,“报个数吧,明日我连本带利一道给你。”
“不必。”他哑声拒绝。
“这事本就与你无关,而况你初来此地多有用钱之处。”
见她说得斩钉截铁,他语气玩味:“既然这么说,那里面装着的可就是黄金万两了。”
“行啊。”宋且安根本不慌,呛声回去,“若你能等千年万年,我必定如数奉还。”
她停下脚步,心平气和的补充,“对了,从今往后我教你布庄的大小事宜。”
下午与吴氏最后的话说得便是此事,
“我将季昱初留下,不单单是为他。”
“很多技艺需亲试方能学得,你且去教昱初这孩子,教人才知不足,是两全之法。”
“好。”
季昱初回答得很干脆,巧的是竟与宋且安回答吴氏的话毫无二致。
二人谈话间回到南市,时辰既至,夜市初开,往来行客渐多,
“二位客官,来瞧瞧我这顶好的簪子。”边上的小摊贩邀请两人。
说罢,走出摊子满脸真诚地递上簪子。
宋且安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别人无缘无故热情,便硬着头皮上前瞧上两眼。
随意一指,“这个几钱?”
“哎呀您真是太有眼光了,这可是银镀鎏金碧玺点翠花簪,仅要价五两银子。”
小摊贩一口气念出这句话,顺便还比了个“五”的手势。
如此长的名字她根本未听清,只在心里给这小摊贩默默竖起大拇指。
“不用了,谢谢。”
本就无心,她礼貌拒绝,迈步要走,又被那摊贩叫住,“您在看看其他的?我这还有梅花步摇簪、五彩翡翠簪....”
“真不必了。”
“呵,不识好货。”摊贩见她油盐不进,当即恼羞成怒。
季昱初本环臂站定在侧,见此鼻腔里哼出极短的气音,眼皮都没抬,伸手拿起其中的一支银簪,随手一抹,
“全是些破铜烂铁,问价都是给你面子了。”
他将沾上银粉的指尖举起,“是我们有眼无珠,那就让官府来瞧瞧这是多好的货。”
“是小的有眼无珠,是小的不自量力。您别报官,小的给您二位赔罪。”
小摊贩牙齿直打颤,哆哆嗦嗦双手合十。
季昱初目光森冷,“滚。”
小摊贩还想伸手去拿台面上的簪子,被宋且安的手按住,“怎的?还想换个地方东山再起?”
他被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连声喊不敢,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周围的人纷纷鼓掌,拍手称快,“除恶扬善,真是当代神雕侠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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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一人与这氛围格格不入,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戾气。
今日出来本是想散心,谁曾想又看到宋且安这贱人出尽风头!
“小娘子,她旁边的这位郎君是谁?”丫鬟低声询问。
是啊,这人是谁?
林慧书目光狠厉地盯着,见身旁的人夸“神雕侠侣”后二人并未解释,她心里立刻明了。
见状丫鬟不解,“她不是被那刘康安缠得紧么?怎会与别人在一起。”
这话一下子提到点子上,林慧书瞬间开心。
刘康安可是镇上出了名扒皮无赖,年过半百却荒淫无道,光是小妾就有四五个,更别说数不胜数的通房和丫鬟。
前些日子要纳宋且安为妾的消息闹得人尽皆知,若是此时他知道宋且安被人先下手了,会如何?
林慧书挥手叫丫鬟靠近,轻声吩咐道,“想办法把事情告诉刘康安。”
她将素色帕子丢进边上的水沟中,刹那间月白的面料被污水染黑。
丫鬟当即明白她暗含的意图,点头应声。
林慧书心情大好,嘴角带笑。
凭什么你能风光无限、前途大好,凭什么你能花前月下、情投意合?
这次,我看你如何甩掉这烂泥。
“小娘子,小娘子!”丫鬟晃了晃林慧书的手。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她啧了声,甩开丫鬟。
“方才那个郎君好像朝我们这看了几眼,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不可能。”
林慧书不以为意,少说与二人有百步距离,他怎可能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发觉。
何况这男人一瞧就是小白脸,发现又如何?
等着被刘康安搞死吧。
“让你做的事赶紧去办,再畏手畏脚的我要你好看。”林慧书冷哼骂道。
宋且安这儿正被夸得不好意思,有几个热情的婆子往她怀里塞鸡蛋,她拗不过,只好接下。
接下礼物后人群方才渐散,身侧的季昱初站在原地似在有意无意扫向身后。
“怎的了?”
她数了数鸡蛋的个数,给他递过去三个。
季昱初收回视线,“无事,身后路过一只老鼠。”
宋且安点点头,“哦,时候也不早,那就告辞了。”
她揣着鸡蛋,朝市门的方向回家去。身影最后汇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暮风从旁侧的树上跳下,“郎君,方才那人就是今日午后找宋娘子麻烦的林慧书和她的丫鬟。”
“不知在谋划什么,但似是要对宋娘子不利。”暮风犹豫开口,“需要属下去阻止么?”
“别忘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季昱初往前走时眼角扫过蜷缩在路边的乞丐,将手中的鸡蛋递给边上的乞丐。
“是属下多嘴。”
季昱初坐定于马车,手指点在额间,悠悠问道,“事情查的如何?”
“属下查到,当年是一个叫段良的人将季贺走私的事情告发的,这个段良原本是季贺家中店铺的账房先生,后来因为这件事功不可没被奖赏千两金,衣锦还乡了。”
暮风顿了顿,”不过半个月前有人在宜州又见此人。”
“频繁出入以宜州为首的多地布庄。”
9. 手鞠球
第二日冬词进来时宋且安已醒,“银子备好了么?”
“备好了小娘子,一共是三十两。”
冬词将袖中的荷包拿出,打开绳结,递给她看,“还有被褥也准备妥当,就等您今日前往。”
她点头收下荷包,“你同陈妈妈去说声,早上就不在院里用膳了。”
冬词退下去耳房找陈妈妈,宋且安在她临走前提醒,“我在宅门外等你。”
省得她再来回跑一趟。
其他几个丫鬟还在灶房,院内没什么声响,她关门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楚。
宋且安关紧房门,穿过长廊来到垂花门前,昨日的小厮正巧前来当值,“小娘子。”
她点头回应,原是已快走出宅门,然而又倒回去嘱咐,
“若是昨日那个孩子今天又来院里,你来通报一声,切记不可赶出去。”
“是。”
车夫早已在车外等候,宋且安踩上车梯进了马车,双手放在膝上静静等待。
也不知冬词为何迟迟不来,她几次掀起车帘都不见身影。反复几次后心中有些焦急,起身准备下车进府。
少倾,车外便有响动,
她拂开帘子,车窗下方却是另一张脸。
季昱初仰头与她对视,“晨安。”
“还你‘万两金’。”
宋且安顺着昨日的谈话开头,手握荷包向下递给他,“我看着昨日的荷包大小塞的银两,若是不够我叫冬词补给你。”
手中的重量迟迟未减,她瞥向他,以为是够不着,把手臂往外伸了点。
季昱初接过荷包,也不打开看,随手丢给暮风,“多谢安娘。”
“你不打开瞧瞧?”
她有些奇怪,他就不怕里面全是石子么。
“昨日安娘如此信我,我自是回敬。倘若今日这里面都是石子铁块,我也认下。”
车下他的目光不偏不倚落于她脸上,玩味地勾唇。
这时冬词也来了,见到季昱初先是疏离地叫了声“郎君”,然后直直钻入马车,把怀中的早膳递给她,
“抱歉小娘子,陈妈妈定要奴婢拿上早膳再走,所以误了时辰。”
一面说一面打开油纸,里面的胡饼还冒着热气,芝麻香气四散。
宋且安掰下小块,把大的那半捏起塞入冬词嘴里。
她隔着帘子对车下的季昱初道,
“男女有别,我的车就在前面驱路,季郎君只能自行前往。”
嘴里吃胡饼的冬词像羊驼似的嚼了几口,含糊不清地让车夫驱车。
车夫应声,轻拍马背,回头提醒道,“坐稳了!”
马车向前行去,缓缓驶离吴宅的朱漆大门,车轮卷起少许尘土。
季昱初足尖踩马蹬,稍一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翻身上马。伴着马鞍清脆的金属声,他稳稳落于马鞍。
指尖利落地拢住缰绳,策马而去,朝暮风下令,
“跟上。”
碾过轮下的青石板路,先沿街行出半里,绕出住坊区后行至市井街速度便减慢。大小不一的店铺都陆续支起门前遮阳的帐子,本是宽敞的街上倒显得较拥挤了,车夫只能缓行通过。
“你这小妮子凭啥占我地方!”
前方传来婆子骂骂咧咧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小娘子怯怯地回话,
“这明明就是我的地。”
转过宽街继续前进,有二人在窄巷里争论不休。
旁侧顿然出现”哒哒”的马蹄声。
”你猜猜谁会赢?”
季昱初轻叩车窗边,幽幽发问。
马车内传出从容淡定的声音:“季郎君倒是有闲工夫管这些事。”
“初来驾到,自是要给自己找乐子。”
“不如打个赌,就以这糖画为彩头如何?”
他的语气很平,话里却像藏着把钩子,尾音很轻绕着宋且安的耳。
她指尖轻挑,将侧边的车帘挑开半幅。
不远处二人吵得面红耳赤,董婆子争长论短毫不退让,“我老婆子在这卖菜的时候你还没生呢,凭这劳什子的摊契就想抢位子?”
“你问问在这摆摊的其他人,谁手里有这东西?还不是先到先得。”
她使了个眼神给边上的买菜的其他婆子,几人立马心领神会,义愤填膺的附和,“就是啊,我们在这儿卖菜那么多年,从未听说过这摊契。”
“你这小丫头从哪冒出来的?”
其中一个婆子作势要抢那小娘子手中的菜篮子。
小娘子咬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非你们年长就愈发在理的。里正前些日子在镇口挨家挨户分配摊子,你们不能因所分摊子地处不佳便夺我的位子。”
“我赌那些婆子胜。”
他忽地出声,语气微扬。
宋切安未答,清了个嗓子,将声音沉下去换上其他声线朝前方大喝道,
“哪家的小娘子这么不懂得尊老爱幼?”
董婆子一听喜出望外,理直气壮道,“听到没,这街坊邻居可都是明事理的。”
那小娘子僵在原地,嘴唇干涩的说不出半句话,没想到会有人如此颠倒黑白。
“这阿婆看上去年事已高,自是个知情达理的,怎会倚老卖老难为你这小娘子?”
她语气直爽地继续说道。
婆子脸瞬间黑如锅底,她才刚过不惑,哪捞得着这年事已高的名头。
她儿子都还未娶妻生子呢!这人怕不是眼瞎耳皆聋。
其余的几个婆子先是愣住,继而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肩膀上下抖动在边上偷笑。
平日里就数她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变着法子的指挥别人,还给自己取了个半老徐娘的称号,这下算是阴沟里翻船了。
董婆子为抢摊子,硬生生咽下这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说,
“是啊,我哪会为难你这小妮子。”
“你们!”
小娘子气的不清,却又无能为力,泪水淌过脸颊,抓起摊前的菜就要走。
季昱初喉间溢出低沉的笑,目不转睛地打量宋且安。
“且慢。”她再次叫住,“我看就得让里正亲自来瞧瞧这场面,青天白日伪造摊契那可是重罪。”
“我没有!”小娘子倔强地大吼。
“有没有等里正来一瞧便知,我已让丫鬟请他前来,相信不久之后自会真相大白。”
车里的东词指向自己,满脸不可思议。
她何时出去过了?
宋且安倚坐看向冬词,忍住笑意。
董婆子慌神了,谁人都知这摊契是真的,可这些时日明里暗里专抢些弱不禁风的小娘子手中的好摊位。
若是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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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正知道这事情,自己的摊位恐怕都难保。
边上的婆子四散奔逃,“这不关我的事,都是她叫我们来的!”
“阿婆别急啊,自是会有里正替你讨回公道的。”
宋且安愈发安慰,董婆子心里越慌,耳鸣如雷。
哪来的这大义凛然的榆木脑袋,闹得她现在下不了台。
“算……算了,我不和年纪小的人计较。”
她手脚冰凉的抓起菜篮子,往人群中窜走了。
“哟,里正您来了。”
季昱初乐此不彼的添上一句。
董婆子脚步踉跄,爬起后跌跌撞撞跑得更快。
“噗嗤”一声,这小娘子破涕而笑,上前感谢,“谢谢您。”
“举手之劳,过后你还是真的去报官吧,免得又节外生枝。”
宋且安声音恢复如常,柔声诉说。
说完让车夫继续前进。
季昱初不语,足尖轻触马镫,骏马顿然四蹄奔行。
这小娘子呆呆地望向离去的路,不知在想什么。
“你赢了。”
季昱初很快跟上,再至车帘边。
“自然,季郎君也没说不能参与。”
宋且安意气风发地掀开帘子,眼神颇有挑衅的意味。
”小心。”
猝地一团绿色直直朝她的面前飞来,眼中逼近的倒影不断放大,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吓得肩膀向里紧缩,本能的闭上双眼。
料想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只觉一阵扑面而来的微风。
季昱初原本拉住缰绳的手迅速护在她眼前,整个手掌扣住手鞠的纹路。
身下的马也被这始料未及吓得骤然受惊,发出“呜呜“的低鸣。他不慌不忙的收回手,重新牵紧缰绳,剩余的一只手轻抚马儿颈部。
不远处玩手鞠的小孩儿连球都顾不上拿,脚下生风,一溜烟跑没影了。
“小娘子,您没事吧?”
冬词从另一边的的位上慌忙上前捧住她的脸。
把脸当面团般上下左右移动几圈,见没有一点儿伤才松了口气。
宋且安心有余悸看向侧边的季昱初,“你…没事吧?”
他垂眼,随意地说,“无碍。”
边说边把手中的手鞠抛进窗内,稳稳的落在她腿上。
“罪魁祸首就给你了。”
她拿起膝上的手鞠,这球约莫手掌大小,笋绿色的细线缠绕整个球身。上方缠上几朵错落的五瓣花,花心用黄色绣线由深到浅渡至花瓣,随机几朵花瓣上还用白色的绣线点缀。
冬词好奇的凑近,“这花倒是绣的别致,也不知是什么花。”
“檀香腊梅……”
“檀香腊梅。”
马内车外同时响起回答。
季昱初眼神动了动,凤眸上挑,“不知安娘是如何得知的?”
“有幸览过一本刺绣图册,上面就有画到这花,如此一来就记住了。”
宋且安摸着刺绣反问:“如此说来,你呢?”
“说来也巧,宜州每年正月遍地开此花,岁岁如常,便也记住了。”
他的目光从手鞠上移开,不着痕迹的打量她,似要从她的脸上看到些什么。
然而宋且安只是回了个微笑,表情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10. 静展卷
耽搁了近两刻钟的时间,车轮缓缓在时锦阁牌匾前停稳。
冬词先行一步跳下车,将车凳稳稳地放在车下,把手迎向车里,“小娘子,为何先来铺中?”
宋且安搭住她的手,步步下梯,”自是要安顿好季昱初。”
已答应吴姨要教他的事不能怠慢,但现下欲救铺子令其重换生机亦是刻不容缓。左右衡量思索,便只能让季昱初先自行温习。
说起此人,因知晓他不认路,昨日便与他协商好在宅外等待,由她的马车带路。
可本是好好的跟在马车侧边,不知何时起窗外马蹄声歇了许久,本以为他改道跟在车后,待车停下时,竟踪影全无。
宋且安等在门前,手中攥着袖子,来回眺望。
不多时马蹄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一匹玄色的骏马从街角疾驰而来。
蹄声从极速变为骤停,腾起前蹄,季昱初向内扯缰绳,马儿轻叫一声,在她面前停住。
”你的彩头。”
他未先下马,微微俯身,伸手将糖画递向马下。
马下的宋且安捏住木棍,取到自己眼前。
糖画作的图案就是方才手鞠球上的腊梅,摊主的手艺甚好,纵是腊梅上的雪都仿的丝毫不差。
”有劳。”她将糖画给向身后的冬词,掌心微托,指向铺子,”这边请。”
语毕见他随即旋身下马,把手中的绳子扔给慕风,跟着进了屋。
一路引他到铺子最左侧的黄花梨桌椅旁,”请坐。”
她向侧边递了个眼神,冬词就端上早已备好的茶具,先将茶盏放于他的斜上侧,再把承盘上的糕点紧挨其放下。
”瞧着季郎君爱喝茶,便叫人备了君山银针。”
宋且安一手环住茶壶的提梁,另一手托住壶底,手腕向下发力,茶盏将满时执壶的手稍缓,将其安置一边。
季昱初扣住茶盏边沿,挪到嘴前,微微低头对茶面轻轻吹出一口气,
”安娘今日叫我前来就是喝茶?”
”今日天朗气清,正宜展卷静读。既欲学,便可从此书着手。”
她捏住书脊将书从架上拉出,轻轻翻动页脚,把薄录摊在他面前。
他视线从茶盏移开,映入眼帘的是《织物全鉴》四个大字。
再往下瞧,便用”种类”、”纹样”、”原料”、”技法”、”制度”将此书分为若干篇。
宋且安食指点住”种类”二字,”今日便学些最基础的。”
”店中多的是实物,学完阿言便会考教你一番,以验所得。”
说罢她拉过身旁的阿言。
阿言笑的腼腆,对他打招呼,”郎君。”
”倘若是这样,那安娘你教我什么?”
季昱初放下茶盏,语气吊儿郎当,欠欠地问。
”‘尔生各各自天真,‘”宋且安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视他,一字一句道,
”‘不用求人更问人。‘”
侧头招呼阿言照料他后拂袖离去,步至门口不忘回头勉之,
”勤能补拙,恒则有成。”
慕风坐在另一侧窃窃私语道:”郎君,这……”
然季昱初听而不闻,端坐着竟真读起《织物全鉴》。
”你跟上她。”他头也不抬,淡定从容的吩咐。
”那您呢,您不会真的要在这儿看书吧?”
暮风嫌弃地用手指戳了戳。
笑话,郎君四岁作诗,六岁熟背四书五经,十六岁高中状元。
什么样的佳作名著没看过,看这书不跟闹着玩儿似的?
”别废话。”
他倏然啧了声,睫羽一抬,眼尾冷冷扫过去。
暮风住口不再说话,指指门的方向,闪身奔走了。
他一走,没了细若蚊蚋的声音,屋内顿时安静的可怖。
季昱初指尖点桌,另一手翻动书页一角,盯着书中的内容。
阿言在远处手捧花瓶,用拭布擦瓶身,手中动作不停,视线却时不时望向桌椅位置。
这郎君也不曾有小娘子说得如此散漫啊。
”此人从前向来纨…懈怠惯了,恐怕不能安心学习。”
”若他执意不阅,你皆可依其言行事。”
适才还担心好一阵子,怕被这郎君百般刁难,现在看来真是多虑。
随即再打眼瞧时,这人啪嗒一下盖上书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郎君,小娘子说了,今日只有您学完方可离开。”
阿言出声制止,放下手中的花瓶,讪笑着挡在他身前,语气诚恳。
”我自是已学完。”
季昱初嘴角微扬,不咸不淡地回道。
阿言肉眼可见的一滞,方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阅完数十页?
面上不动声色,”那小的依娘子的话为您出题。”
他指向最近的两匹布,
”请您分辨出这二者何为绢,何为絁?”
”左为绢,右为绢。”
季昱初瞧都不瞧一眼,直接开口。
如此胸有成竹的样子让阿言心上一惊,走上前去却发现却发现并非如此。
以为仅是看岔了,便继续提问:”那吴绫、云锦各产自哪里?”
”吴绫产自吴地。”季昱初顿了片刻,”云锦产自云地”
阿言的笑僵在脸上。
原因无他,前者确实答对,可后者的云地从何而来,世间哪有这地方?
这郎君莫不是在逗他玩。
”绸分为哪些种类?”
”带花色的,不带花色的。”
阿言忍无可忍,皮笑肉不笑道,”您就根本没仔细学吧。”
”实则不然,我自小有个怪病,若无人将书中的内容念出来,不多时我便头晕眼热,无暇读书。”
他语气中略带遗憾,讲至情深处还摇头惋惜。
阿言无语凝噎,心想小娘子果然有先见之明,默默撤回片刻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您走好。”
他没法子了,默默让开。
季昱初大步流星迈步而去,独留阿言在原地哑然。
他出铺门便骤然收住笑,神色冷淡。
牵上马来到街角,暮风在此等候已久,”郎君,宋娘子往镇口方向去了,但车上带的物件不多,看样子不是要出镇。”
”去看看。”
季昱初声音平淡没有起伏,一腿跨过马背,稳稳坐定,扬长而去。
暮风见状立即紧随其后。
青川镇口。
风卷树枝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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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街头,排队进镇的人群熙熙攘攘。大多人身上的衣服都泛着白,裤腿卷到膝上。脸上满是污渍,神情看上去皆是疲惫不堪。
这些人接受武侯的问话和盘查后立即排到另一个队伍后方,两条队伍几乎连着。
几个妇孺抱着怀中包裹严实的孩子正在队伍后方,某个老人颤颤巍巍地拄杖上前问话,
”此地在干什么?”
妇孺抱紧孩子,警惕地回头,见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便放松下来,耐心的解释:”这儿在排队领救济的帐子和被褥。”
”可是我们镇的官人所为?”
”你这老头想什么呢?”边上的汉子嗤笑出声,嘲讽道,”我们镇的狗官只顾贪私利,水患一来就早早逃命,把百姓丢这受苦受难。”
”就是!真不配为官。”
”还好这青川镇上有好心人相救,否则你我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人群里叽叽喳喳地讨论的热闹,老人听完连说三个好,双手合十朝天拜。
从寒山镇避难而来,一路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为料想到青川镇不仅愿意收留灾民,更有善者出财行义举。
菩萨显灵,好人定会有好报。
队伍朝前缓缓移动,众人皆按其序,无一人越次挑事。
队首的妇孺拿到赈灾之物鞠躬致谢,”多谢恩人,孩子在夜里冻得直哭,有了这帐子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还有粗布做的些许衣裳,赶紧给孩子换上吧,夜里风凉,小心再染上风寒。”
宋且安关切道,取过边上的短揭往孩子母亲怀里塞。
望向络绎不绝的队伍,心里很不是滋味。
灾难一旦来临,率先打破的便是百姓的安稳日子。有家却不能回,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她走去找不远处的冬词,趴在耳边低语:”还有多少帐子和被褥的库存?”
”约莫各有十,短揭麻衣统共还剩二十。”
宋且安抿唇不语,须臾长长叹气,”还有多少人?”
除去几日前的寒山镇遭遇水灾外,今天一打听才知还波及了离它不远的龙门镇。
两镇相加少说都有百来户人家,即使现在快马加鞭的赶制,也远远不及这数。
冬词眼神暗淡下来,”现在方才只是一半灾民。”
”你去屋里拿我榻下的元宝,两倍工钱在镇上聘伙计和我们的人一起赶工。”
声调不高,却字字笃定。此话一出便不带半分犹豫。
”不可啊,小娘子!”冬词急了,连连摆手,”这可是您自己身兼数职辛苦攒下的,怎自己没用一分,就做善事去了。”
宋且安伸手捂上冬词的嘴,安慰道:”不要这么说,做了善事,福报也是给自己的。”
她改为双手捧起冬词的脸,向上抬头,示意她赶紧去,”去吧,注意安全。”
冬词三步一回头,眼中满是犹豫。见宋且安依旧坚定地点头,才拉上另一个伙计离开。
队首有伙计发放物资,她提裙准备去队尾看看情况。
走了百步,肩上微沉,余光瞥见一只手,她用力地将这手拨开,顺势转身后撤半步,拉开距离,
”这手不想要可以直说。”
她厌弃地掸了掸肩,”我找人给你剁了!”
11. 是失忆
“别生气啊安娘。”这人舔了舔唇,油腻腻的目光直直看向宋且安。
”我与刘老板并无深交,还是唤我姓名更为妥当。”她淡漠开口,”可是有何贵干?”
”今天天气甚好,不如去我家喝喝茶?”
刘康安不怀好意地搓手,边说边笑,尾音发飘。
宋且安无半分客气,满是讥诮,”可惜天气好也架不住你心思坏。”
她不愿再被过多纠缠,”若无事我就先走了。”
刘康安略生恼意,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宋且安充耳不闻,往右闪身,刘康安便同往右靠。她向左移步,他便又随左挡。
来来回回几次,刘康安以为她只敢逃走不敢反抗,更加蹬鼻子上脸,威胁道,
“若你听话,时锦阁的生意必定蒸蒸日上,否则……”
背后季昱初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宋且安身前站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眼神色眯眯地在她身上游走,而她本人却从容不迫,毫不害怕。
”吁。”
他向后拉住缰绳,停住马,并没有继续上前,只是坐在马上眯着眼远眺。
暮风身下的骏马速度不及季昱初的马,他姗姗来迟,不曾注意到靠边的季昱初。速度不减,继续往前奔走。
季昱初毫无情绪地唤住:”别动。”
饶是慕风耳尖,回头先是愣住。
难怪刚刚左顾右盼都没见到郎君,原来在自己身后。
继而扯过马站定季昱初身侧,”您在这干嘛?咱们不是要去找宋娘子么?”
季昱初抬起下巴,示意他往前看。
暮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疑惑地开口:”这什么情况?”
宋娘子跟前的人看着就不老实,总若有若无的想凑上去,瞧起来不像个好人。
他试探询问,”要属下去看看吗?”
”不用。”
季昱初气定神闲地启唇,目光不偏不倚。
此时,正是探她是否真的为宋且安的最好时机。
宜州瑞丰当铺掌柜之女宋且安,年方二十。传说凡她经手的物件,真假一眼便知。眼光毒辣、断价干脆的名声远近闻名。
更特别的便是此人虽是女子,却自小习武,耍的一手好刀。若她不愿,不论男女老少都近不了她身半步。
眼前的宋且安神色不虞,驻足脚步站在原地,晦暗不明地望着刘康安,
”那你想如何?”
“自然是想和你好好交流一番。”
见她果真停住脚步,刘康安眼珠子转了几圈,嘿嘿笑道。
故意往前一步,想用肩膀蹭她,同时双手再次不老实的朝脸上摸去。
这手又粗又干,关节上还有黑乎乎的印迹,指甲缝隙里嵌满泥垢。
宋且安光是看着就嫌恶心。
她左右环顾,不动声色地往旁走了几步,回眸故作羞怯指向近旁的小巷子,
”这人多眼杂,怎能交流?”
刘康安大喜,霎时心领神会,大喊:”识趣!都听你的。”
宋且安以袖掩唇,娇羞低下头,匆匆朝巷子奔去。
刘康安搓搓鼻子,快步跟在身后,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巷中。
墙角的暮风语气中带有几分慌张,看向季昱初,”郎君,这不行啊,宋娘子毕竟是女子,咱们查事也不能坐视不管,拿人家清白看玩笑啊。”
此事说的是定王疑似谋逆一案,定王沈霁川,乃当今圣上沈淮之的胞弟。
圣上登基之初礼遇甚厚,特许其配剑上殿,特分富裕之地宜州、肃州为其藩地,二人兄友弟恭,堪称佳话。
顺德九年春,长史密奏至京称宜州内有十二处私盐作坊,疑似支撑兵甲开销。圣上初疑派季昱初暗查佐证,奈何定王讳莫如深,私盐作坊位置迟迟无进展。
调查之际,刑部案牍库瑞丰当铺的旧案引人侧目。这当铺在长史出入三天后无故起火,密查之下,方知当铺掌柜之女尚在人世。
顺着名字查下去,竟真的在青川镇找到个身高样貌疑似此人的娘子。只是此刻并无实据,未敢断定这娘子便是宋且安。
”走!”
暮风话音未落,季昱初身下的马就像绷着弓的箭般冲了出去。
巷内。
宋且安表情恢复如常,双手环在身前,从上往下俯视急不可耐的刘康安。
在刘康安眼里,这可是天仙一般的可人儿自己投怀送抱,只顾心痒难耐,完全没注意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伸手就往她胸前摊去,嘴里还不忘调戏,”美人……”
她嗤笑,指尖离脸颊还有半寸距离时,向右微侧身体避开,同时手肘抵在他手臂关节处,直击他手肘向外偏折。
趁刘康安愣神的功夫,扣住他的手腕,指尖发力猛地往反方向拧,迫使他手掌向上。另一只手肘顶住他的肩窝向下按,把他的小臂反擒在身后,
”这交流还喜欢么?”
”痛痛痛!你这贱蹄子,快把老子放开。”
他痛得呲牙咧嘴,整个脖子胀红。
宋且安鼻子轻嗤一声,”满足你。”
她松开左手的同时,右脚狠狠地朝刘康安膝盖窝猛踹一脚。
刘康安弓着腰本就无重心,现在腿上一软整个人往前狗爬似的趴在地上,
”你奶奶的!”
他额头青筋暴起,骂骂咧咧地爬起,脸色比锅底还要黑,
”我呸,你这女/表子装什么贞洁烈女的牌坊,还不是和别人好上了!”
刘康安怒不可遏,出言嘲讽。
苦追半月,送过上好的胭脂和首饰,她次次推脱。原以为放出纳她为妾的消息断能毁了她清白,没曾想这小贱蹄子竟然不羞不恼的当众澄清此事。
此计没用那他还有后手,可尚未实施。昨天府上就突然收到一封密信,说她当街和其他男的拉拉扯扯,举止亲密。
快到手的鸭子怎么能飞了!
宋且安冷哼,”满嘴喷粪,滚!”
刘康安彻底怒了,今天不论如何都要把她搞到手,拖回去当妾。
可她会功夫这事又不免让他发怵。
他咽了口唾沫,乍然记起几日前将小刀放在袖中防身。假意转身逃跑,实则偷偷的将手探到袖口,捏住刀柄,
”老子到要看看今天是谁完蛋!”
他大叫着骤然冲上前去,突然吃痛一声,松开手。小刀飞了出去,正好掉在宋且安脚下。
她用脚踩住,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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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地看向巷口。
”谁特么打老子!”
刘康安见状慌了神,缓缓倒退。
”哎呦,不好意思。”季昱初从巷口走入,将手中的石子抛上抛下玩弄,”还以为这里有狗叫,没想到石头一打,现出人形了。”
刘康安靠在墙上,”你!你谁啊?”
宋且安伸手把玩着那把小刀,刀尖指向他,”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把刀就要落你脑袋上了。”
刀锋缓缓下移,放在他脖颈处。
”杀了我,你怎么交代?!”
刘康安吓得六神无主,左边是这疯女人,右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根本无处可逃。
季昱初出声嘲讽:“镇口人烟稀少,杀你一个还不容易?”
刘康安面无血色,颤抖求饶,
”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刘康安,事不过三。”
宋且安收回小刀,拉开季昱初,让出一条小路。
刘康安脚不沾地,跌撞着往巷口奔。
”就这么放他走?”
宋且安随意丢掉刀,”为了这种烂人,不值当做其他的。”
更何况,他还有天大的用处。
季昱初有些诧异道,”你就不怕他还来找麻烦?”
她投去个意味不明的笑,转移话题,”你怎么找到我的?”
“随意逛逛就看到你了。”他有些不自然答道。
青川镇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镇,东边的青蛙蹦跶一辈子都没碰到过西边的井。
到处闲逛,就能找到自己了?
宋且安不信,面上却不显,”哦,东西都学完了?”
季昱初没吭声,步至巷口,上马、拉绳一气呵成,大言不惭地讲,”不然呢。”
”那你倒说说各布的产地?”
她开口提问。
但季昱初已骑上马径直离去,难辨他是真未听闻,还是佯作未闻。
暮风从边上窜出,跟在他身侧,”郎君,没事吧?”
”无事。”
”那还要继续呆在此地么?”
慕风欲言又止道。
他们本意就是来此试探,若宋娘子只是个同名同姓的普通人,那这地方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季昱初蹙眉,”再等。”
”您是确定了吗?”暮风话中有一丝雀跃。
这样说来,暗查定王的事终于要有突破了。
可转念想想,有些惋惜地叹气,却始终没把话说出口。
季昱初立即明了,”你我只是奉命调查,其他事与我们无关。”
自古以来卷入藩王谋反事中的非死即伤。
现如今她生活还算顺遂,并无大的波折,若是淌了这趟浑水,怕再次难逃厄运。
他眸光游离,想到方才的场景。
反擒刘康安时,她虽出手利落,却并无传言中的如此神乎其神。
出拳躲身没个章法,处处落着破绽,如果这人会些功夫,那胜算就更少了。
那时独有他们二人,她断不会有伪装的意味。若她确为此人,传言又确凿,那只会有另一种可能。
一种脑中仅残存少许武艺的可能。
她失忆了。
12. 方大哥
玄色的骏马驮着季昱初扬尘而去,宋且安的话轻飘飘的消散在空中,她也没当回事,径直走出巷子。
遥处,伙计把最后一顶帐子递给身前的婆子,望了望仍然蜿蜒的队伍,焦急万分。
”咋不继续了?”
队伍中一个大汉把婆子挤到旁边,上前粗着声音对伙计询问。
这人生得高大,脸上有个长长的刀疤。肩背宽的似半扇门,肩膀上的肌肉紧绷着,往那儿一站跟棵树般,比边上的人高出大半个头。
俯视伙计,见他半天不说话,催促道:”墨迹啥呢?俺跟你讲话咋不回话?”
伙计以为他要挑事,指向旁边空空如也的箱子,战战兢兢地解释:
”当家的不在,小的也不知道何时才能重新发。”
这话被还差三人就能拿到帐子的娘子听到了,脑袋轰地一下,
”这可咋办啊,我的孩子已经高烧不退多天,再淋雨怕不是要就此走了。”
”你这算啥,我夫君被山洪冲下来的石头砸断腿,皮肉破处连白骨都露出来了。”
她身后的婆子插言打断,泪光在眼眶中闪烁。
本是寂静无声的队伍徒然像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都在互说这些天苦不堪言的遭遇。
言谈间不知是何人声音中带着哽咽,紧接着抬手抹了把脸。像被传染似的,愈来愈多人红了眼眶,言语中尽是稀碎的抽泣声。
刀疤汉子一拳砸在木桌上,“哎,俺说你真是的。”
”现下就是没了。”伙计吓得直哆嗦,眼睛紧闭,但还是鼓起勇气,”你打死我也还是没有了。”
”阿田,你去其他地方忙吧。”
这声音宛如救世主降临,阿田腰板都挺直不少。
宋且安轻拍阿田的背,替换他的位置站在桌前。下巴上扬,目不斜视地看向汉子,
”动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若你执意如此,只会耽误旁人的时间。”
刀疤汉子愣住,旋即扫向一身腱子肉的自己,把手收回站直立正,语无伦次。
”妈呀妹子,你误会了,俺只是问问,可啥也没干啊。”
转念一想又怕宋且安不相信,赶忙加上几句,指向身后,”俺一大老爷们儿怕啥着凉,俺只是替后面几个小孩问的。”
队伍后面的孩子正哭闹着要睡觉,只可惜周遭嘈杂,又无软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几位母亲只能不停的拍打孩子的背,柔声细语地安慰。
最开头诉苦的娘子围上来为他证明:
”这位小娘子,方大哥是我们镇上顶好的人,绝对不是那种随意动粗的。”
宋且安神情缓和些许,她绕过桌子站在队首大声说明:
”各位,眼下帐子确实不够了,新的赶制出来最快也约莫要到明日。”
言毕队伍中鸦雀无声,几位娘子默默叹气,抱紧怀中的孩子,无声地流泪。
”早说啊。”方大哥率先出声打破僵局,”拿到帐子的男人们都把帐子让出来,咱们匀一匀,让孩子、女人挤一挤。”
”凭啥啊。”
旁侧已经搭好帐子的小年轻跳出来大吼,
”你们排得慢还有理了?和我们有啥关系。”
方大哥眉头紧锁,挤成一个川字,手再次握紧拳头,顺势要冲上去理论。
这时小年轻的妻子赶忙从帐子中出来,从背后捂紧他的嘴,先是给方大哥赔笑道,
”他一时糊涂,方大哥别和他一般计较。”
小年轻呜呜地还想要说话,抬手要把妻子的手掰开,他妻子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低语,”等山洪过了,你不打算回镇上?得罪了他,你能捞得着什么好处。”
小年轻脑中思索片刻,这才安分,甩开妻子的手气冲冲地从帐子里拿出包袱,站在边上。
”今事当此,仅有此为权宜之计。若有他见,不妨都说出来。”
宋且安缓缓出声,可人群中仍无人应答
方大哥不耐烦地转动脖子,脑袋左右环视一圈,硬气开口,
”不说话算啥意思,尊老爱幼的美德都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夫同意!”
有个老朽站出来大喊,边上的老婆子拉住他的袖子,赶忙阻止,”你个老东西,都一大把年纪了,这事与你何干。”
老朽不顾她的劝阻,回头责骂道,”虽然是老了,但老夫也是男人,怎可让孩子们受苦受累。”
”说得好!”
方大哥激动地吹了声口哨,豪爽地夸赞。
这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年轻汉子们纷纷效仿老朽,让出位置。
没拿到帐子的数十人对着面前的二人鞠躬。
”妹子,谢谢你。”
方大哥抱拳感谢,只是声音中略带几分惆怅,”只可惜还活着的孩子基本上都在这儿了,若早些时日到这,恐怕能多些。”
他满脸无奈,愤愤不平地举起拳头打在桌上。
宋且安摇头,苦涩蔓延在整个口腔,”天灾人祸也是常有的,但愿都能早点投胎一个好人家吧。”
”果然有文化,俺怎么没想到呢?”方大哥听了这话心里好受不少,耸肩叹气,须臾看见人头攒动的远处。
不知为何那里又有争辩,几个人围着一个帐子互相推搡。声音混在风中,听得有些含糊。
”这几人俺认识,俺去安顿!”
方大哥情绪又上来了,三步并两步跑去。
也不知其说什么,几人顿时安静,支支吾吾半天不讲话。半晌站定点头应答,事情大概是解决了。
”不好了,小娘子,不好了!”冬词火急火燎的地奔来,双手交叉抓住宋且安的肩,用反方向的力道把她转过来。
”怎么了?”
宋且安有些发懵,掏出帕子给她擦汗。
冬词语速快的舌头差点打结,”她,她把伙计都抢走了。”
”谁?”宋且安心中隐约有个答案,”林慧书?”
冬词气喘的厉害,从嘴中艰难地吐出个是。拉过椅子瘫坐下来,凝神讲述当时的情况:
短工市。
铺子伙计站在告示牌下吆喝:”招工,招工,凡是会裁布、织造的伙计,我们这两倍工钱招人!”
”果真?”
”不会唬人的吧?”
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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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两倍工钱,街上陆陆续续停下好几批人,但都持观望的态度,只在旁侧问几句。
良久无人下定决心报名,东词在一旁急得坐下又站起,咬牙跺脚一狠心把包中的元宝亮了出来,
”绝对货真价实,聘人的钱都在兜里呢。”
原本踌躇的短工伙计们眼睛霎时明了三分,一个两个激动地涌上去,二人身前挤满人。
”我!啥都能干。”
一个妇人蛮横地挤开人群,在她身前的一律先抓住肩膀甩到一旁,身侧的就用手肘把人击开,如此一来,直接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更加年轻的妇人被她踩了脚,不服气,抓住她的头发,”滚一边去,谁不知道你做的活又慢又不好。”
二人互不相让,不仅嘴上不服,手和脚还互相踹打在对方身上。
辱骂声又引来看热闹的,把路堵的水泄不通。
本就着急,现如今怎么打起来了!
冬词瞠目结舌,太阳穴突突地跳,见人群逐渐逼近她,赶忙捂紧口袋,躲到铺子伙计身后,高声喊道:
”诸位莫管此事,我这仍两倍招工,有意应募者移前方。”
前方打得不可开交,她好不容易绕过两人,多走了半圈,把招工的人带到另处空地。
方谓此事尘埃落定,再无变数之际,被一声“且慢”喝止。
冬词在心底咆哮,然见到说话之人时,直接怒火中烧,”莫不是你也要应聘?”
“我们家娘子怎么会做这样的活?今日我们也是来招工的。”
林慧书的丫鬟手拿折扇给林慧书扇风,跳出来不屑地回道。
几个短工伙计从没想过自己这么抢手,心里默默盘算,其中一人故意透露消息,
”这位娘子,他们可是两倍工钱,不知道你有何诚意?”
林慧书趾高气昂地伸手,比出一个三,”你们什么事都不用干,只需喝茶聊天度过今晚。”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方才打架的二位,听到有这么高的工钱,也不管有何恩怨,直直过来讨好林慧书。
短工伙计无不抛下冬词,就连人群中看热闹的人都跃跃欲试,企图分一杯羹。
冬词抓紧袋中的元宝,想到宋且安无人知晓的另一个身份。
两月前,小娘子蓦地对古物起了兴致。除了日日打理铺子外,得空时便挑灯夜读鉴古识物的典籍,更是辗转各处替人辨识古物,这般忙碌下来,才攒下这数百两银钱。
既已这般,她怎都不忍心再加价。
林慧书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目指气使地斜睨她,挑衅道,”想必你家娘子,定是招不到工了。”
冬词将事情经过惟妙惟肖地演了出来,过后还不忘挖苦,”小娘子,奴婢看她就是诚心与您作对。”
”这该如何是好?”
”走。”宋且安沉声道,”我们去林府。”
她牵起冬词,踱步上马车。
冬词坐下后掏出装有元宝的布袋递给她,却发现袖子一沉,她疑惑地把手放进去,摸出一个小荷包,
”哎?”
”奴婢怎么记得荷包今早已经给过您了?”
13. 盼多时
“拿回来我瞧瞧。”宋且安摊开手。
荷包被冬词放在掌心,她拿过细细端详起来。
上面宝相花刺绣的针法起落是铺中绣娘常用的。解开绳结,里面的银钱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两。
冬词着急的追问:“小娘子,莫非是奴婢记错了?奴婢明明记的今早给过您荷包的。”
“不,你没有记错。“宋且安否认,反问道,“你方才过来,可有遇到什么人?”
“您这么说,奴婢就想起来了。”
冬词沉吟不语,须臾脑中灵光一现,猛拍大腿,“奴婢遇见了季郎君身边的小厮。”
宋且安狐疑道,“可有攀谈?”
“他同奴婢说明日季郎君有要事,憾不能上门学习,让奴婢带话给您赔不是。”
宋且安想到白日里季昱初将荷包丢给暮风的那一幕,她托腮沉思。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东西放在别人袖中,此人本事可真不小。
她把荷包藏回袖子里,“既然有人不要,那这银两我们就自己收着吧。”
“真是好生奇怪。”冬词嘴里嘟囔,旋即笑出声,“不过白捡的银两不要白不要。”
宋且安笑着去捏她的鼻子,宠溺地打趣:“是是是,还得是你有福气。”
“小娘子,林府到了。”
车夫停下马车偏头提醒。
她收了笑,脸上多了几分冷意,再没方才的温和。
冬词先行一步拂开帘子,跳下马车。
宋且安足尖轻点地,双脚交替着站稳,举步来到林府门口的小厮面前,
“麻烦这位小哥去通报声,就说有事相商,还望林娘子能邀入院细谈。”
小厮睥睨着这张陌生的面孔,头也不抬地甩话,“你是何人?”
宋且安见惯这见风使舵的小人模样,她扯唇笑道,左右张望,掏出碎银趁机塞给小厮,
“我姓宋。”
举起手中的荷包颠了几下,“此事事关重大,劳烦小哥定要如实同林娘子说。”
“那是自然。”
小厮登时心领神会,拉长尾音哦了声,一改方才不屑的神色。
他开门跨过门槛,生怕宋且安没耐心跑了,转头提醒:“请您等待片刻,小的马上来。”
抚摸口袋中的碎银在心中沾沾自喜,步履匆匆地直奔正堂。
还好今日当值,这可得抵得上小半月的工钱了。
心中思索着,却没看到眼前的二人,险些撞上去。
“你这贱奴在院里匆匆忙忙的成何体统,吓到娘子你该当何罪!”
丫鬟小竹挡在林慧书面前,厉声呵斥。
小厮怔住,慌忙跪下,“小的一时着急,惊扰娘子。是,是因为……”
林慧书冷哼,“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便可以滚出府了。”
“门外有个姓宋的娘子找您,小的急着来禀报,不慎冲撞娘子,恳请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小厮颤声解释。
她听闻脸色铁青,咬着后槽牙,“这人是不是头上是不是只带一根玉簪?”
“对,对的。”
小厮不敢抬头,只觉身侧的气压变得更低了。
“滚,见到这贱人赶出去便是。”林慧书提高了音量,“她配得上我去见她么!”
她走上前踩住小厮的膝盖,“若让我知道你没好好‘请’她出去。”
脚底愈来愈用力,“今日就不是冲撞那么简单了。”
小厮顾不上膝上的疼痛,冷汗湿透后背,磕头保证,“您放心,小的这就去。”
起身踉跄几步,捂住膝盖告退。
小竹搀扶住林慧书,“您同这种贱奴计较什么,小心气坏了身子。”
“奴婢看这天怕是快要下大雨了,您还是早点进屋歇息为好。”
林慧书抬头看向廊外,忽地叫住小厮:“慢着。”
小厮哆嗦转身,不明白何意。
“本娘子心情好,还是叫她进来吧。”林慧书笑容阴冷,“只是这时间怕是说不准了。”
她招手让小厮回来,低头在他耳边吩咐。
林府门外。
“见钱眼开的狗东西。”冬词嘲讽道,为宋且安打抱不平,“迟迟不来,怕不是拿钱跑了。”
宋且安摇头,她猜测恐怕不是这小厮的问题,是这林慧书又在里面搞什么幺蛾子。
冬词来回徘徊踱步,看着比她还急上千倍万倍。半晌一跺脚,就要去敲宅门。
拳头还未砸下,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屋里的小厮看见冬词的这幅模样脸上僵住,还是宋且安率先打破僵局,
“这位小哥,我们可是能进去了?”
小厮讪笑,把宅门完全打开,“请。”
主仆二人跟着他进了府,一路无话,宋且安跟在身后察觉出带路的小厮有些不对劲。
方才进府通报时明明走路利索,为何现在走路半瘸,就连速度都降下不少。
可总归要事为先,她甩头止住胡思乱想。
小厮带她们来到内院空地的一处石椅后停住脚步。
冬词目光略带迟疑,“这是何意?”
小厮右手向上,示意她坐下,“我家娘子还在招待客人,请您在此稍等片刻。”
宋且安微笑回应,拉着冬词一起坐。
小厮走后,冬词撅起嘴忍不住抱怨:“若有客人还请我们进来做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
她波澜不惊地宽慰,让冬词放宽心。
冬词左看看,右瞧瞧实在觉得无趣,拉过她的手撒娇:”小娘子,不如你给我讲个话本子里的故事吧。”
从前闲来无事小娘子总是会讲些故事给院里的丫鬟听,那故事天马行空,有意思的紧。
宋且安双手交叉在胸前思索,半晌神神秘秘地讲:“有个穷书生进京赶考,却因天色太晚,只能暂时歇脚在山下的破客栈。他向掌柜要了单间后就匆匆上楼。”
东词手放在腿上,听得津津有味。
“他推开房门,却看见一个白衣娘子坐在床边。他大惊失色,赶忙道歉退出屋子。气势凶凶地下楼质问为何给他的屋子里有个白衣娘子。”
宋且安说到一半故意停下,勾的冬词意犹未尽,不停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可是掌柜却说这穷书生是在拿他寻开心,一口咬定二人认识,穷书生非常不解地问何出此言。”
宋且安猛地从袖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放在冬词眼前,幽幽开口:“掌柜拿出面铜镜,轻声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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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娘子现在不是正靠在你肩头么。”
随着她话音刚落,头顶一声惊雷砸下来,衬的这话更加阴森可怖。
“啊啊啊啊啊啊!”
冬词吓得尖叫,紧闭双眼,用手捂住脸。
宋且安噗嗤笑出声,摸住她的肩,“好啦,好啦,都是话本子里的假故事。”
可冬词还是不说话,霍然站起,宋且安以为她是生气了,柔声道歉:
“我错了,再也不讲鬼故事了。”
“奴婢只是方才害怕,早就缓过来了。”冬词指指天,“奴婢只是听见雷声,怕等会儿下雨便想去马车上拿伞。”
许是讲故事是太过聚精会神,这才发觉天色逐渐暗下,完全没了方才的艳阳高照。连远处的树枝都蒙上灰雾,空中还时不时有列缺划过。
“还是你心细。”
宋且安夸赞,目送她离府。
原本冬词好好地走着,不知为何被刚刚的小厮拦下,“娘子有命,若离府今日将不再欢迎。”
冬词没好气地回:“我只是去拿伞,不是离府。”
“踏出门就是离府。”小厮态度强硬,半分不松口,“拿伞可以,但是等下你与伞都进不来。”
“你!”冬词恨恨地瞪他。
“这位小哥,我家丫鬟只是怕下雨,可否通融一下,不耽误时间的。”
宋且安拉回冬词护在身后,作势要拿荷包中的银钱。
小厮见四下无旁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荷包,轻声开口:“小的也只是个听吩咐的,您就别为难了。”
“不过小的倒是可以去催催娘子快些,也好让您赶在大雨下之前进屋,您看……”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抓起半两银子递给他:“自然是要的。”
小厮收下银子,快步离去。
冬词气得不清,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您还给这无赖银子作甚!”
宋且安也肉疼,但想到那些灾民,只能硬生生压下心头的火,
“那也好过在这傻傻等着强。”
半晌,那小厮慢慢来到跟前,双手作揖行礼,“我家娘子还在与客人商议要事,暂时不便见客。”
“我呸,你家娘子现在招待的是客人,我们家娘子被请进来就不算客人吗?”
冬词啪的一声拍向石桌,破口大骂。
可一拳打在棉花上,小厮只是淡淡地回道:“小的只是个传话的。”
“索银的时候眼露贪光,奉您为主。等银钱拿到手,想起旁人才是他主子了。”
她转头仅用与宋且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暗讽。
要不是小娘子说进府有要事,万不得已不要惹事,否则定上去撕烂这人唯利是图的皮!
又几声闷雷从不远处滚来,乌云压的极低,惹得人心里发慌。狂风裹着尘土席卷而来,迷住了眼,宋且安的发丝胡乱的在脸上拍打,看上去些许凌乱。
冬词无暇顾及其他,只一心扑在小娘子身上,“这都快一个时辰了,我们要不还是走吧。”
宋且安又何尝不着急,灾民的帐子还等着加班加点的赶制,这边拖上半刻钟,那边的孩子就淋上翻倍时间的雨。
她出言安抚:“再等等。”
可等来的却不是久未露面的林慧书。
14. 雨倾盆
零星几滴雨砸在地上,随着一道雷重重劈下,弹指间倾盆大雨就像往外泼似的越来越凶。
冬词左右张望,近旁只有间小小的柴房能够避雨。
两手张开指尖合拢,挡在宋且安头顶,“小娘子,咱们快去那!”
可于事无补,豆大的雨点顺着指缝流下。不过半分钟,周身皆湿,无半分干爽之处。
二人不顾脚底的泥泞,步步上梯,来到屋檐下。
可这瓦檐浅得可怜,风又单往这一个方向吹,雨丝顺着风的方向斜飘,径直往怀里扑。
只得牢牢地贴住墙根站直,才勉强将脑袋护住,至于裙裾下摆则已是能滴出水来,风吹过更是黏在双腿之间。
“啊嚏!”
宋且安捂住鼻子连打三个喷嚏,双手交叉环住自己,在肩膀上搓了几下,试图能添些暖意。
冬词掏出帕子,腰微微弯曲,旋身将帕中的雨水挤到没有宋且安站的另一侧。捏起帕子边角,先按了按她额角处的雨水,再顺着脸颊往下轻拭。
说话间带着火气:“这小厮也不知送把伞来,瞧您都淋湿了。”
宋且安抬手将冬词粘在脸上的发丝别回耳后,“你今日跟来受苦了。”
她本该料到林慧书非存善念,岂肯轻易与自己相见。
“哪里的话,明明是她林慧书有意刁难。”冬词捏住帕子的手用力攥紧,“小娘子您稍等,我去找小厮借伞。”
提腿打算冲进雨里,被宋且安一把扯住,“衣上湿意已渐干,你再冲进雨里,反复之间更容易染风寒。”
“待雨稍小些,我们便直接离府。”
今日定是见不到林慧书了,事情只能另想他法。
冬词闻言心里窝火,小娘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念及今昔的差别,心底泛起涟漪,转怒为恸,心疼地看向宋且安,泪花在眼中打转。
宋且安见她倏地不吭声,立即默察于心。往日冬词总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现在噤若寒蝉,想必又是在脑补些什么。
故意逗她:“想什么呢?我在给你讲个画本子的故事?”
“不不,不用了。”
冬词回过神,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怕她又想东想西,于是作势张嘴要说话。
吓得冬词想捂她的嘴,但又觉得冒犯,便认命似的用一根食指堵住自己的耳朵,闪退在旁侧。
谈笑间,雨丝骤疏骤密,当二人以为雨初止,踏出半步时,下一秒又见雨势复盛,没个准数。
“宋娘子在哪呢,我怎没找到?”
林慧书手执素伞踏雨而来,在相隔柴房十数步的距离时左右张望,对身边的小竹询问道。
冬词的脸蓦然沉下,“你眼是瞎了吗?”
见状她视线终于落到柴房门前,捂住嘴吃惊地“呀”了声,回头斥责小厮,“我不是叫你好生招待吗?怎么把二人搞得如此狼狈不堪?滚去领罚!”
转而故作抱歉地对宋且安笑笑,“也叫我一时心急,没瞧出这蓬头垢面的竟是宋娘子,你不会怪罪于我吧?”
“自是不会怪罪,只是林府的待客之道今日我是熟知了。”宋且安不卑不亢,毫无恼意,“林娘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前来的目的。”
“我不知与你何愁何怨,若我从前有对不住的地方,我在此向林娘子道歉。”
“宋且安,你也有今天?”
林慧书眸底藏不住的得意,手背抵住唇边,笑得张扬。
指向冬词,“你身边的贱婢出言不逊,次次挑衅于我,这让我非常不悦。”
“若她今日当众下跪,扇自己五十个耳光,我便考虑考虑把人借给你如何?”
宋且安眼神如刀子般盯住她,一字一句道,“你非要如此公报私仇?”
说话中,她身侧传来扑通一声,随即冬词颤抖的话语。
“林娘子,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与小娘子无关。”她勉强扯着笑,直直跪下,“奴婢给您道歉,请您高抬贵手!”
在林慧书戏谑的眼神中,她举起右手往脸颊扇去。
“你没错。”宋且安擒住手腕,拉她起来。
可冬词只是仰视她微微摆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束缚。
宋且安猛地蹲下,抱住冬词,断不许她再有下一步动作。
林慧书饶有兴致地鼓掌,“好个主仆情深,只可惜这场戏我不愿看。我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就算今日这贱婢死了,你也带不走半个人。”
“你我二人置气无妨,但现在赌上的是百姓的命!”
宋且安提高音量,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林慧书笑得更大声,“你这般好心,那便都接回你宅子里去啊。”
“我凭本事招人,你拿什么来抢?”
她拨弄着手腕处的金镯,连正眼都没瞧宋且安。
小竹在边上附和:“这帮灾民死了也是活该,哪有我们小娘子一根手指头金贵。”
“所以在你们眼里,这些百姓是草芥,是蝼蚁,唯独不是人?”
在冬词的惊呼声中,宋且安不顾雨水走出檐下,一面迈步一面开口。
几滴雨点延着脸上的发丝垂直坠入眼眶,她连眼睛都未眨,仍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
林慧书向后退半步,“你要做什么?”
可只听见宋且安未答反问,“你在做什么?”
她步步紧逼,像来锁魂的罗刹,声音不带一丝情绪,自答自问,
“你在独善其身,在睥睨众生,在为你的私利找托辞。”
缓缓前进,站在林慧书的伞外居高临下地望向她,在她惊恐的目光中,一把夺过伞柄甩向身侧。
水花四溅,激起的泥水裹着雨水打湿衣摆,林慧书被大雨吞噬,方恍然惊觉,失声尖叫,“宋且安,你个疯子!”
被骂之人仅是心平气和地吐词:“不触雨之人,何晓得淋雨的滋味?”
她捡起地上的伞,接上屋檐下的冬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未顾其一眼,潇洒离去,
“还请林娘子,莫要忘记淋雨之感。”
林慧书顾不上宋且安挑衅的言语,狼狈地躲在方才其站着的柴门前。
小竹已拿新伞回来,匆匆去接她,却被挨了林慧书一巴掌,“伞都护不住,要你这贱婢有何用!”
她瞪着宋且安离去的背影,恨不得现在就生吞活剥了这贱人。
小竹捂住脸慌忙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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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我再交给你一件事。“林慧书眼中闪过一抹狠厉,蹲下身子用力捏住小竹的脸,“若这次再不成功,你的下场有多惨,你可是清楚的。”
小竹讨好似地爬到她脚边,已表忠诚
次日清晨,宋且安在榻上用被褥把自己裹成个球,单露出脑袋,鼻中塞进两小块软帕。
冬词拿来灶房刚煎好的药,舀起一勺在嘴边吹气后递过去,“小娘子,您叫我别淋雨,怎么自个儿冲出去了。”
宋且安抿了口药,苦得眉头都皱在一起,“怎能叫她把我们看扁。”
冬词感动地又舀起药,放在她嘴边。
一勺接一勺的苦让宋且安实在招架不住,她拿过碗抬头一饮而下。
她松开抓住被褥的手,取下鼻子上的软帕,快速下床,“起床!”
“镇口有阿言在,您今日索性就安心休息吧。”
冬词放下瓷碗,担忧地说。
“不可。”
她在衣架前穿外衣,拒绝了此建言。
“好吧。”冬词耸耸肩,给她怀中塞了一个紫檀木箱,“这是夫人给您的料子。”
“料子?什么料子?”宋且安一愣,打开木箱看个仔细。
冬词也不清楚,适才陈妈妈说的名儿她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像叫,重……啥。
“重莲绫?”
宋且安扯住面料尾端将其拿出来。
冬词有些惊讶,“小娘子,您识得?”
“嗯。”宋且安点头,指腹摩挲料子。
暗纹在光下若隐若现,莲花纹暗次第分明、参差错落。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宜州特产。
说起这料子,还是在那奇怪的郎君嘴中听闻的。这几日总是莫名想起此人,也不知他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放在库里安置好吧。”宋且安合上箱子,将箱上的锁扣住。
冬词应下:“是。”
放好箱子后与宋且安二人再次启程前往镇口。
赶到时阿言正指挥其他伙计从马车上搬木箱。
宋且安关切地询问:“这里一切可好?”
“小娘子,自是都好。”阿言作揖行礼,又见边上的伙计毛手毛脚的,出声提醒,“小心,别磕碰了箱子。”
昨日未领到帐子的灾民已早早等在不远处,排起长队。
五个箱子终于搬完,将欲开始发放帐子,值此之际一道不合时宜的话突然冒出:
“大家千万别领这帐子,我昨日睡完浑身起疹子,看病可花了三贯钱。”
说话之人是个跛脚,站直时也会往右侧略微倾斜。
他脸上长满密密麻麻的红疹,顺着眉眼一路往下,脖颈处的疹子已连成大片淡红的斑,手上已几乎看不出原先皮肤的颜色,看上去红肿不堪。
他怕旁人看不清似的将手臂伸到他们眼前,身边的人见状纷纷躲闪开去,怕染上同样的病。
“你少血口喷人。”冬词指着他满脸愤恨。
这人起了劲,“骗你我有何好处?夫老乡亲们,这个女人和医馆有联系。先将毒放在帐子上令众人皆染疾,转头与医馆相商,收高价药钱。”
15. 识诡计
顿时,众人遂起骚乱,接连掀开衣裳自查是否染上红疹。
但仍有明事理的大娘跳出来迟怀疑的态度,“你无证据,我们如何信你?”
跛脚之人冷笑一声,指着她,“你莫非是收她钱了?我这一身疹子还不是证据?”
大娘被反咬一口,气得要说的话都堵在喉咙口,良久都难吐出半句话。
“我不领了,小命要紧。”
有个男人连连摇手,慌忙退出队伍。
灾民睹此状心中更是摇摆不定,眼神游离不定。好几人深吸一口气,思索片刻,终下决心步出队伍。
冬词双手叉腰,“不信的都走便是,全当我们家娘子一片真心喂狗吃!”
“听听,叫人说中后便急了。”
跛子朝人群摊开手,说得口沫横飞。
宋且安泰然自若地垂手理了理衣襟的下摆,
“倘若身上的红疹便是你住我这帐子的证据,那我与医馆勾结的证据又从何而来?”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跛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在别人眼前平移一整圈展示,“大伙看好了,这便是物证。”
“慧兰医馆门前的混沌铺伙计今儿个寅时可是亲眼瞧见你的丫鬟进了医馆,这证词上可写的明明白白的。”
冬词紧着脸庞,恨不得剜了他,“你放屁!”
今日明明只是去给小娘子拿药,怎会颠倒黑白成与医馆私相授受。
然若辩解便得先认下曾入医馆的事,那更是有理说不清,只会白白让别人觉得是在诡辩。
她忍下心头的一股气,求助似的看向宋且安。
宋且安正上下打量这张所谓的证词,上面证人名籍、所闻事实、落款画押面面俱到,确乎是一纸合宜之词。
只可惜证人从头到尾都未写冬词与医馆有交易,仅是写到见她一人进去后三刻钟方才出来。
这人明显是避重就轻捡着话来说,若不仔细看真叫人傻傻地信了。
跛子被盯得有些心里发毛,挠了挠脖子,生硬地咳嗽几声后要将证词收回怀中,“怎,怎么,你还想毁坏证物不成?”
就当他底气越来越不足时,只见宋且安蓦然后退几步,一手撑在桌上,捂住胸口,小声嗫嚅:“这……”
跛子呆住,这可和叫他来闹事的人说法不同啊。
那人说其聪明谨慎,他唯一要做的便是尽力将事情抹黑后溜之大吉,不论成功与否此事都洗不清了,没想到现如今她居然直接应下。
恐非是凑巧,此人真在暗中弄鬼,今天一试将亏心事给试出来了?
事已至此他并未多想,只顺着话继续道,他咽了口唾沫,“大伙看看,定是心虚了。”
几个汉子冲上来指着宋且安鼻子骂道,“最毒妇人心,我就知道没人会这么好心。”
“装什么好人!”
冬词把宋且安护在身后,回头时眼神中却写满疑惑。阿言也是欲言又止的表情,未能理解她真正的意图。
宋且安捏了捏冬词的手指,示意她放心,低声细语:“去打一盆水来。”
晓得小娘子又有对策了,不敢多留,乘机跑出去。
“哎哎哎,这女人同伙跑了!”有人高喊,其余几人想去追,被宋且安的另外一句话忽悠住,
“各位,此事因我而起,与她无关,我定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激动地一把扣住跛子的手,见他无任何反应,更是验证了心中所想。
将语调拔高说:“你同行之人在何处?想必他也是中了我的毒,叫他一齐过来,我定当面赔罪。”
跛子躲过她真诚地视线,语气发飘,“我昨日一人睡的。”
“俺怎么不知道昨日还有空帐子?”
就连最小的帐子都挤下三四人,更别提还有稍大的帐子。能塞人的地儿通通占满,哪有所谓一人的帐子。
方大哥把铁锹往土里重重一扎,拆穿这假话。
跛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立马变卦,“我记错了,是三人。”
宋且安绕着他踱行一周,“我想起来了,你是和张龙、刘丰二人一起来的,他二人现在在何处?”
她举起四只手指对天发誓,“父老乡亲们,我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凡是染病的我必独偿五两黄金。”
跛子眼睛瞳孔猛地收缩,连眨眼都忘了。
这可是五两黄金啊,不吃不喝几辈子都未必能挣得。
既然认错人了,那就休怪他贪心。
“没错,只是他们病况愈重于我,现在还在医馆呢。你将他们的那份交于我,此事便就此作罢。”
他指尖反复摩挲衣角,心下一横,说出口。
宋且安莞尔而笑,步伐走得不疾不徐,“那太不凑巧,这人名是我胡诌的。”
“俺算是瞧出来,你就个来碰瓷的无赖。”方大哥放下铲子,捏紧拳头,骨头被捏得嘎吱作响,“这就让你去报官。”
跛子呼吸变得急促,却还是不肯承认:“大家别听信这两人的谗言,他们定是串通好了的。”
“那你也是和别人串通的咯?”
宋且安抄起冬词手中装满水的木盆,到跟前掀翻盆口,狠狠朝他头上泼去。
刺骨的冷水浇透全身,泼得跛子措手不及,水直直洒进眼眶,他完全看不清眼前的方向,用手背胡乱地擦脸。
只听见有人惊呼一声,“脸,脸上疹子没了。”
跛子心底已有预感,他睁眼将视线往手上看去,掌心中央明晃晃的是混合红色染膏的汁水。
宋且安把木盆哐当一声摔在他面前,“看来还是个伪证。”
不仅那个证词看着怪异,方才此人的行为举止也蹊跷的很。
身上的疹子看着如此骇人,理应瘙痒难耐或疼痛难忍才对,可他看起来并没有半分不适,反而随意挠痒。就连她故意重重抓他的胳膊,也未见他有何举动。
而今看来,竟真是用红色燃料画的。
“原来真是个骗子,差点冤枉好心娘子。”
“抓他报官!”
灾民们各个指指点点的开始痛骂,跛子趁着这功夫借机想开溜。
方大哥擒住他后背的衣裳,像小鸡仔般提溜起来,甩回远处。
重重摔倒在地,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宋且安让冬词先给灾民继续发帐子,转头厉声询问:“是谁指使你来的?”
可他咬着牙,依旧不肯透露半分。
她不紧不慢地蹲下,指尖划过木盆边缘,眼神平静的像在看死物,“不说的话,我不介意先给你脑子开个瓢。”
跛子手紧扣泥土,偷瞄了眼木盆,见她真把盆子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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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身体往旁侧缩,赶忙把双手放在脸旁边:“别别别,姑奶奶有话好好说。我是真不知他是谁。那日隔着屏风交流,他说给我二两银子让我来这造谣,旁得我是一概不知啊。”
“看来你还是不肯说实话。”
宋且安将木盆举过头顶,作势要砸下去。
跛子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失去血色,“我说得千真万确,绝对没骗你。”
“哦对,听声音是个男的,而且口音不是本地的。”
她还是一味不语,松开拿着木盆的手,在木盆快要砸到跛子脑袋上时,稳稳接住。
“还,还有,我们是在千味楼交易的。”跛子磕头道歉,“旁的真没了,姑奶奶,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
这模样不像是演的,倒像是真怕得吓破了胆。
宋且安面上一如既往的淡定,“几日前?”
“就昨日,午时左右。”
“所谓的证词也是他给你的?”
“是,所有的计划都是那人说给我听的,我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宋且安单手托下巴,指尖轻点。
冬词进医馆不假,但明显有人想拿此事做文章,此人还对冬词的行踪了如指掌。
原本她怀疑是林慧书所为,可现在看来或许另有其人。
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招呼来阿言和其他伙计,任凭跛子如何将叫喊,也丝毫不影响他们把他捉拿走,
“带到武侯铺交给武侯审问,看看还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行当。”
“这怎么聚了这么多人?”周大娘自远及近缓步走来,看到宋且安时眼睛一亮,将跨在手臂上的篮子抬高,“老身就知宋娘子在这,特地拿些糕点过来。”
宋且安把椅子放正些,坐下和周大娘叙旧:“您已经帮我大忙,怎么还拿吃食过来。”
“不过是凑巧罢了,能帮上忙着实是老身的荣幸。”周大娘掀开竹篮上的花布,掏出还热乎的玫瑰酥,“新做的,宋娘子快尝尝。”
宋且安掰了一小块送进嘴里,酥皮在嘴间化开,带着玫瑰独有的清甜,连吞咽的动作都放轻了些,“好吃,您真是样样精通。”
周大娘将篮子的糕点一股脑都推到她面前,“好吃就多吃些。”
“给您。”宋且安同样拿出布袋推到她面前。
周大娘以为她给的是糕点钱,慌忙站起,佯装生气,“这是作甚,若是一点酥饼还要钱,那您真是折煞老身了。”
“当然不是,我与您怎会如此生分?”宋且安笑道,“是昨日的工钱,还要劳烦您给那几个大娘拿去分一分呢。”
话到此处,昨日之事的余温尚且还萦绕在心头。
她被林慧书设局淋雨后便匆匆上马车回了吴宅,回程途中偶遇在香料店躲雨的周大娘。
让车夫将马车停靠的近些后,掀开车帘将伞递出,“周大娘,这伞您快拿着,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您拿着伞好早点归家去。”
周大娘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马车上的人全身湿透,伸出手的那只袖子还往下淌水。发丝凌乱地粘在额间,挡住小半张脸。
而况还有车帘被风吹得乱飘,她楞是没看出此人是谁,还纳闷她为何认识自己,眯着眼仔细辨认后才发觉是宋且安,一拍大腿,
“哎呀,是宋娘子啊,您这是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