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的王》 1、楔子 腊月初八,晴,谷雨倒春寒。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万岁近日头疾频发,敲梆子的更夫行至朝阳殿外,便自觉收了声。 天寒地冻,两个当值小太监不敢误了时辰,像小鹌鹑似的瑟缩在殿外,一边搓着手,一边惦脚张望着更夫的身影。 已经过了子时。 萧彻搁下手中奏折,神色略显凝重。 荣王府内藏宝物诸多,眼下王府抄家在即,可摄政王却一直盯得滴水不漏,若不尽快找个人出来混淆视听,转移摄政王的注意力,莫说从中取财,恐连自己精心安插在刑部的眼线也会暴露。 可这个人该找谁? 萧彻心中烦闷,他屏退左右,独自卸下那象征王权的衣裳。 不远处的石台,坐落着一面古朴的铜镜,大殿里烛火明亮,不经意间,他这么一抬眸,目光触及到铜镜,一刹那,僵了脸。 镜中烛火摇曳,光影交织,殿内事物都清晰地倒映其中,错落有致,然而,却唯独寻不见自己的身影。 萧彻心中一震,寒意一点点从脊梁升起。 他从不信邪佞,但见此情此景,饶是意志坚定,也难免心底发怵。 不过,他自幼便被赋予沉着冷静的性子,他缓缓起身,走近铜镜静立片刻,随后伸出手指,轻轻向镜中探去。 就在指尖触碰到镜面的一瞬,“嗡”一声闷响,指尖传来震颤感,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下一刻,一道人影在镜中赫然浮现。 那镜中人身穿帝王龙袍,头戴冕旒,可一张脸却混沌不清,看不真切。 从仪态的差异中,萧彻确信,这绝不是自己! 一种权利的威胁感,令他心中隐匿的恐惧立刻迸发出来。 “你是谁?” 冷厉的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原本平静的镜面竟轰然碎裂。 一切来的太猝不及防,下一秒那镜中猛地伸出一双大手,径直掐住了他的喉咙。 萧彻脚尖慢慢离开地面,强烈的窒息感令他拼命挣扎着:“你...到底是谁?” “萧彻!”森冷的声音从那破碎的镜中响起,一字字道:“你大限将至,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刹那间。 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萧彻睁大眼睑,终于看清了那镜中人的模样。 左眼眼角下的那颗泪痣,是那么的清晰,仿若一点朱砂,近乎灼眼。 嗡———— 白鸣声充斥着整个脑海。 “陛下.....陛下?夜深了,该歇了。” 听见召唤,趴在御案上的萧彻猛地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嗓口发干,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还被死死扼住咽喉。 待等看清了眼前人,是侍奉他十几年的老太监陈公之时,方知刚刚噩梦了一场。 只是心中余惊未退,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之前他太累了,批着奏折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此时,一个冷颤,那手里的朱砂笔也掉在暖白的地毯上。 “陛下……”陈公捡起朱砂笔,抬眼见陛下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以为头疾发作,急道:“老奴这就去唤太医来。” “不必了。” 萧彻免了太医院一群庸医的叨扰,转而看向床前的那面铜镜。 都说梦是相反的,可方才那场梦却似一把利刃,直刺他心底最隐秘、最恐惧的角落。尤其是镜中人的那颗泪痣,那就像一道诅咒,一想起,他的怨恨便如那铜镜的裂痕,在心底疯狂蜿蜒。 这种业障不除,难解心头之怨! “慕怀钦今日可当值?”萧彻忽然问起。 陈公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回陛下,慕大人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萧彻沉容片刻,目光看去地面被朱砂染上的猩红点点,一双眉眼倏然起寒,“招他进来!” 2、塌下情人 朝阳殿内,寥寥的几只烛火不断跃动着,朦胧的屏风后,那富有力量感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充斥着整个寝殿。 已经记不清是今晚的第几次。 慕怀钦双膝早已跪得红肿破皮,在这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眼前就是温暖的龙榻,但他没有资格躺在那里,他甚至不能动,不能回眸,更不能吭出半个音节,若是忍耐不住,身后之人便会变本加厉折磨的更狠。 这是一场无关情爱的单方面发泄。 伴君如伴虎,萧彻是九五至尊,他虽为臣子,而在主子眼里,他不过是个可以发泄欲望的工具而已。随时随地,随叫随到,不论他想与不想,这是规矩,只对他一个人的规矩。 不知过了多久。喘息声越来越重,慕怀钦忽感四肢离开了地面,被拦腰提了起来,就在他以为这场暴虐要结束时,然而,他整个人却被重重按在了春凳上。 眼前卓然而立的,是一座华美的铜镜。那镜面细腻光滑,烛火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慕怀钦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却被一只无情的大掌用力薅住后脑的头发,迫使他扬起脸,不得不直面那镜中狼狈的自己。 烛火映照之下,镜中二人景象被清晰地勾勒呈现,每一处细节、每一道轮廓,都分毫毕现。 萧彻眼底浮起讥诮:“看看你的表情,你二哥从来不会像你这般下贱!” 二哥...... 慕怀钦阖上眼帘,喉结艰难地滚动。那些封存的记忆顷刻间在脑海中闪现,想起二哥染血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想起临终前的话语:“阿弟...要好好活着,勇敢地活着。” 而现在的他,心中那仅剩的一点勇气和尊严,也在羞耻的冲击下荡然无存。他无颜面对二哥,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闭上双眼,不断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有什么脸面去活着? 而这个答案萧彻早已给过他。 他可以死,但换来的是他父亲和大哥在狱中受尽刑罚、生不如死的惨痛代价。 他也可以活着,但只能这般卑微地活着。 “陛下……”慕怀钦喉咙哽咽,几近祈求,求他,别再折磨他了。 萧彻听见他破碎的声音,狠掐在下颌的手微微一顿,手指抚过白皙的脸颊,最后停留在眼角下的那颗泪痣上。 镜中春光乍泄,萧彻一遍遍摩挲着泪痣,想起梦中一幕,他内心的愤怒与恐惧会愈发浓烈,照应了现实一般。 他想,他要一直这么驾驭着慕怀钦,他要看到那张脸上绝对臣服的神情,要看到镜中那紧蹙的眉眼,不愿,又无力反抗,他会感到无比畅快! “把痣去掉。”他对慕怀钦发起狠来。 —————— 沙漏被掉转了个来回,一股力量的尽泄后,慕怀钦被丢弃在床榻之下。 此后,仍不能有任何喘息的时间,在帝王下令是否可以离开前,他只能恭敬地伏在地上。 萧彻坐在榻上,他没发话,慕怀钦更不敢抬眼看,不知陛下神情如何,不过听那窸窣的穿衣声也能猜到,今夜已经结束了。 许久,没有任何话语。 大殿里沉静的落针可闻,听见床榻走下的脚步声,慕怀钦伏地的身子不禁一颤,而后,那居高临下的脚步便停下了。 萧彻静默片刻,不带任何情绪地命令道:“退下。” 慕怀钦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一切,躬身行礼后退出。 推开门叶,身后传来召唤:“等等!” 慕怀钦微怔,茫然回首,陛下正在缓步上前,他的视线恰巧落在那张剑眉星眸的脸上。 萧彻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的英俊,即使披散着头发,若隐若现的目光依然锐利有神,高挺的鼻梁,瓷白的肤色,俊秀中又带着舍我其谁的傲然气势。 很多时候慕怀钦是不敢直视的,帝王的威严在,那种不合时宜的怦然心动也在。 他连忙立身,颔首垂眸:“陛下有何吩咐?” 萧彻走去跟前,修长的手指顺着额间捋顺他一侧散乱的发丝,这种轻柔的举动像是刚刚有过的暴虐从未发生过。 慕怀钦心里惴惴不安,这个时候多数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 片刻后萧彻低下头,将脸凑近他的面颊处,轻声说:“荣王府抄家之事,你与顾佟一同前去,事后数额财产奏本呈上即可。” 慕怀钦稍稍侧目看了萧彻,随即立刻收回目光,他不敢再看,那是一副过分沉溺的戏谑面孔。 而刚刚的那番话算是一种见不得台面的打赏,是今晚表现好的奖励。 历朝历代,抄家于苦主无疑是灭顶之灾,但对执行者而言,可谓是一项天大的美差。 其间中饱私囊者只多不少,只要别太过分,天子多数对此都是默认的,因为在这支利益熏心的队列里,天子也置身其中,往往还是最大的受益者。 慕怀钦心知肚明,这种事萧彻都会找心腹去办,而他,不是萧彻的心腹。 服侍陛下多年,他依旧是个小小的御前近侍,无品阶无官职,陛下也从不给予他任何,只将他扣留在身边,做的事也与太监总管无异,而且还多了一项随时随地就要供帝王取乐消遣的差事。 慕怀钦并不认为萧彻是开了天恩,准备提拔他。 半年前,他不是没有请职去刑部当差,天真的以为在床上乖巧听话,或许能换来一官半职,便有机会去狱中探望父兄。 自打三年前的那场宫变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家人。 可不曾想没换来官职,却换来了陛下的盛怒,辱骂慕家贼心不死,不仅受了鞭刑,还收去了半年的俸禄。 可见,陛下是不会赐予他官职的,既然无官职,又如何插手刑部之事? 难道凭借‘塌下情人’的头衔吗? 从始至终,这都是一份戏谑,陛下在给他难堪,嘲笑他的无可奈何,鄙视他的自不量力,他可以拒绝,但那就是另一种说辞——不识抬举。 他只能领命,这份打赏,他收了。 . 乌云蔽月,纷纷扬扬的大雪翩然而落。 慕怀钦的寝房在东宫的西偏阁,需沿着长廊前行,路过一片幽深的竹林才能走到。 那里曾是一座藏书阁,也是他和萧彻一起读书习武的地方。 时过境迁,此处已成了宫里所有人避而远之的禁地。 宫人们都传,慕家军的亡魂盘桓于此,若有谁不幸沾上,就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不得善终。 而这里,却是慕怀钦的栖身之所。 陛下恨他,从心到骨。 慕怀钦第一次见到萧彻的时候才八岁,彼时的萧彻也不过十岁,原本顽皮好动的年纪,可他却整日里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后来,先皇命上书房遴选一批朝臣的公子,从中择取一位,充任太子侍读常伴左右。 那天,也是像这样下起了鹅毛大雪,小太子裹着一件黑色的裘皮斗篷,点点白雪轻盈的落在斗篷上,像一朵朵绽放的梨花,纯净而素雅,愈发映衬出他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可他眼眶红红的,像是刚被训斥过,气很不顺,踏进藏书阁时,瞥见一屋子的小男孩跪在地上,他挑也没挑,随手指了一个。 不过手指轻轻的一抬,却改变了一个男孩一生的命运。 慕怀钦是个早产儿,年幼时身材比同龄小很多,又矮又瘦,唯独一张脸蛋长得红彤彤胖乎乎的,其实很可爱,可在太子眼里,他却像个诡异的大头娃娃,蠢蠢笨笨的,看着一点不机灵也不讨喜。 而慕怀钦也确实如此,说话做事像个闷葫芦,说好听点是惜字如金,难听些便是打小嘴拙,不会讲些讨人欢心的俏皮话,主子问一句,他答一句,即便是被萧彻戏弄,受了罚,他眼里也从未流露出半分埋怨,甚至挨打也咬着牙,半句不吭。 他不是傻,而是骨子里就知道什么是尊卑,父亲的叮嘱时刻牢记在心头——君威难测,天颜难近,他们惹不起。 往后的日子里可想而知,相处下来,萧彻很后悔自己一时的负气,选了个呆呆笨笨的他。 没过多久,他就被人取代了。 而取代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二哥,慕清明。 慕氏投身军旅,久负盛名的慕老将军出身行伍,半生戎马倥偬,常年戍守大梁边关,历经无数战火硝烟才得以封侯拜将,迎娶娇妻诞下子嗣。 慕老将军膝下有兄弟三人,长子慕良城、次子慕清明,奶正室嫡出,身份尊贵,而慕怀钦却是个意外。 当年,慕家主母生次子后早逝,老将军思念成疾,日日饮酒消愁,不曾想一时醉酒糊涂宠幸了一名侍女,然后就有了这么一个不太光彩的小儿子。 不过慕怀钦很幸运,并没有受到家人的另眼相待,相反,慕老将军对这个幼子百般疼爱,吃穿用度都与两个哥哥无异。学业方面更是悉心栽培,还将慕家独门武艺传授给了他。 为人父,不求他能建功立业,只求在这乱世中,他能有个本事自保就好。 家中父亲宠着,那就一定会有个恶人出来管教,大哥慕良城子承父业,是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少年将军,同时,他也是个“打弟狂魔”,他比慕怀钦大上八九岁的光景。 人狠话不多的他, 不听哥哥的话,就揍。 太听哥哥的话,不分是非也揍。 那时候,慕怀钦最害怕的就是听到大哥从军营回来了,来宫里接他回家,都不用想,当天晚上屁股铁定会开花。 后来,朝廷命慕良城去边关历练,接送慕怀钦的任务便落到了他二哥的手里。 都是亲兄弟,性子却截然相反。 慕清明对待自己的小弟温柔的像个大姐姐,说话轻声细语的,在他的呵护下,谁也不能欺负他小弟,尽管他年纪与慕怀钦相当,可当起“姐姐”来却有模有样。 慕怀钦也最喜欢同二哥亲近,二哥长得好,还惯着他,下了学堂,总带着他一起去河边摸鱼抓虾,捡石头。 慕怀钦喜欢雕刻,捡石头拿来练手,慕清明见他工具半旧,用起来也不趁手,就攒着自己的零用,跑遍整个上京城,买下一套最好的雕刻工具送给他。 兄弟俩一个喜文,一个好武,闲暇时却能凑到一块,在房间里叮叮当当地雕雕纂纂,一待就是一整天,饿了一起吃,困了抱在一起睡,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就这样,两人时常出入宫门,日子一长,很难不引人注目。 尤其是慕清明,生得眉清目秀,端的是一副好相貌,虽尚在年少,谈吐间便能出口成章。这样的人才,进藏书阁做太子侍读,是早晚的事。 长大后的慕清明,人如其名,笑起来宛若湖水泛起的涟漪,淡而悠然。 少不更事的年纪,萧彻总会带着他兄弟二人偷偷溜出宫,去宫外的梨花坡上看日落星辰,听慕清明讲着大江南北的奇闻异事。 慕清明对萧彻说,他是王,是天命所归之主,于臣,他此生必倾尽全力辅佐他的王成就霸业,君临天下,揽山河万里。 而嘴笨的慕怀钦却只会对着朗朗苍穹默默许下承诺,他要开拓疆土征战沙场,做一代名将永远守护他的王,守护他的所有。 梨花如飞雪,在柔风中漫天徜徉。 慕清明两侧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抚摸着他白皙的脸颊,温柔的容颜在此景中美得不可方物。 萧彻坐在树下看得出神,流转的眸子里总是一闪一闪的。 慕清明也望着他。 良久…… “梨花簌簌落,恰似韶华年。”慕清明对他说。 久而久之,萧彻喜欢上了慕清明,这件事已经不是宫里的秘密,两人相知相许,如胶似漆。 慕怀钦见过他们拥抱亲吻时的模样。 也见过二哥衣衫不整从太子卧房里逃出来的慌张神情。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两个男人是可以相爱的,只要足够勇敢。 慕怀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 可能是羡慕。 羡慕二哥的勇敢,也羡慕...萧彻仅有的温柔都给了他。 炉火作响,藏书阁里依旧沉寂的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 慕怀钦没有收拾留在体内的污浊就倒在了床上,他很累,心力憔悴,很想早早睡去,甚至想永远不要醒来。 可每每一到深夜,他总会被梦魇所惊醒,再闭上眼,脑海里就不禁响起了帝王的丧钟,一下一下,沉重哀泣。 三年前的那场宫变是他永远抹不去的伤痛,父亲被监禁,大哥麾下三千精锐一夜之间全部殆尽,一座座骇人的京观,就垒在那片幽深的竹林之中。 而慕清明....也自刎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场皇权的夺位之争,慕家军冲进了皇宫,为拥立皇四子萧衡一战。 慕怀钦从没想过自己的二哥居然就是萧衡。 苍天似乎开了一个狠毒的玩笑,让一对昔日情人为了这冰冷的皇权反目成仇,刀兵相见。 他们之间只能有一个活着。 “成王败寇,我萧衡无缘帝位,这是命中注定的结局,阿弟......”慕清明目光望向他孤苦的小弟,满眼泪水:“好好活着,勇敢的活着,别为我悲伤。” 这是慕清明临终前留下的话语。 慕怀钦永远都忘不了那缓缓倒下的身影,鲜血无声的漫溢,将洁白的雪染成凄厉的红,那满是泪水的瞳孔里还倒映着天上洁白的雪花。 “像..梨花。”慕清明呢喃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抱着哥哥的尸体,颤抖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不知该如何拯救这个世上他最亲的亲人。 他更无法原谅自己,眼睁睁让这仅存的气息在怀里一点点消散,一点点冰冷。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是萧彻对他说过最诛心的一句话,每每想起,他的心口像是被人重重插上了一刀,痛到窒息。 藏书阁外风声呼啸,慕怀钦蜷曲的长睫下雾水朦胧,他翻了个身,把自己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可以代替二哥去死,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吧......... 腊八一过,再过半月就要将近年关。 这个时候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最是活泛,那就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兴奋剂,种种心思与算盘穿梭在各方势力中。 只要在上京做官,就无人不晓,摄政王不爱美人美酒,不爱金银珠宝,独独偏爱玉器,而且偏爱玉中红翡。所以,一到年关,摄政王府的门槛就要被踏破了。 那日。 街上人头攒动,卖年货的商贩从早摆到晚,热闹极了。 顾佟穿着官服,可他没坐轿子,也没带上个随从,仅孤身一人驾着头小毛驴,身后拉了一车重物,朝着摄政王府方向驶去。 顾佟官职不大不小,在刑部任中侍郎,这官职,看似是个体面的差使,实则,一点实权没有。 说难听点,就是个抄写犯罪记录的,上够不到抄家,下接触不到犯人,反正是一点油水捞不到。 俗话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官不捞师父白教。 顾佟出身贫寒,从小穷怕了,他没什么远大的志向抱负,就想当官多捞点,待等告老还乡时好过得舒坦些。 只可惜他一直时运不济,又身处淤泥之中格调不高,二十八了,空有一肚子的才华,却没个贵人提拔,他自己长得倒英俊挺拔,哪怕沾上一丁点姿色的光,骗娶哪个王公的掌上明珠,也能翻身立命。 到头来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人呐,有时候倒霉就会一霉到底。 今年秋季狩猎,陛下险些坠马,幸得顾佟和他手下的一员猛将及时出手相救,冒着生命危险将惊马拦了下来。当时,自己吓得裤.裆都湿了大片,心想这要是死了,攒了好几年的俸禄可还没花完。 结果,他那“有狗命”的手下倒是升官了,直接去了陛下身边作了御前侍卫,还成了个大红人。 他呢,还在刑部抄笔录。 大骂一声mmp!这个窝火。 好在,老天爷还是开眼的,顾佟平日里待那手下不薄,攒下不少人品,那手下在陛下面前美言了几句,之后就有了顾佟同陛下秉烛夜谈的经历。 这场近距离的夜谈,谈政治,谈理想,谈抱负,谈君臣之心,谈得顾佟春心大动,万分感慨——陛下长得是…真好看呐!! 3、一笔糊涂账 此次赴摄政王府,目的明确,只为荣王府抄家一事。此事陛下已与他商议妥当,命他着手去办,不过,刑部如何任命,决策权还在摄政王。 摄政王其名沈仲,是当今万岁的舅父,也是圣母皇太后的表亲,萧彻能坐上皇位,也是他一手扶持上去的。 萧彻已年过弱冠,早就该亲政,却迟迟拿不回大权,自他登基以来,摄政王把持朝政多年,党羽遍布朝野,萧彻虽是帝王,在朝政大事上,很多时候也要经过摄政王的准许才能行事。 想来,陛下也怪不容易的,顾佟知道遇贵人靠天命,想富贵还得靠自己。 摄政王府门前,来拜访的马车排成了众列,顾佟骑着驴,长棍上吊着个胡萝卜,悠哉悠哉地从中穿过。 他一副官不官、民不民的模样,别人还以为打哪派来送菜的,怕蹭上一身灰,都往边上躲了躲。 不过,这倒是免去了排队的麻烦。 守门侍卫拦住去路,“哪个府上的,车上装着何物?” 顾佟拍了拍那几麻袋的重物,微微一笑:“自然是玉,给摄政王带的惊喜。” 那侍卫惊到了,他也算见过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计其数了,送来王府的玉品都是用锦盒精装的,拿麻袋的还是头一次见。 这是家里有矿? 沈仲正在午休,此时概不会客,听闻管家来报,竟有人携麻袋送玉,心说稀奇,便出去一看究竟。 顾佟一见摄政王,立即满脸堆笑,行礼高呼:“刑部中侍郎顾佟拜见摄政王。” 言罢,几个仆人将麻袋里的东西倾囊倒出,定眼一看,乖乖!哪里是什么玉,就是一车其貌不扬的破石头....... “大胆!竟敢戏弄摄政王!” “来人,把这疯子叉出去。” 老虎未怒,狐狸先发威,顾佟被管家扣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而一旁高坐的沈仲,目光只轻轻扫过石头,神色未动,继而上下静静地审视着顾佟。 眼看家仆手里的家伙事打将上来,顾佟神色不慌不忙,此事他十拿九稳,继而娓娓道来: “王爷息怒!” “王爷有所不知,这是卑职托人从西域买来的红翡原石。卑职素闻王爷对玉器品鉴独具慧眼,寻常物件又怎敢拿来惊扰王爷?这些原石乍看平平无奇,但玉在石中藏,这将近年关,王爷闲暇之时,可以随意开上一二,图个喜气乐呵,若是开出了红翡,那就预示王爷洪福齐天,一生平安顺逐,也不枉卑职对王爷的一片心意。” 顾佟谎撒得脸不红不白,这些石头压根就是他从河边随意乱捡来的。 也不能说全是假的,大部分都是假的,还是有几块真的红翡玉石掺杂其中,是他事先请行家鉴定过的。 试想,一个身居高位的摄政王,什么样的稀奇珍宝没见过,哪怕他送去的玉石值半个家当,在人家眼中也不过尔尔。 搞不好,钱不少花,连摄政王的面都见不到。 可若是说花大价钱买来一堆石头,让他自己开,那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 这是创造了情绪价值,好坏全凭运气,像摄政王这种身家的,喜爱玩玉石就图个乐呵,好彩头,不在乎其他。 果不其然,顾佟的一番小聪明,哄得摄政王开怀大笑,连连拍了他的肩膀:“后生可畏。” 之后,他被请去厅内一叙。 寒暄了一会儿,便聊到了抄家的正题上。 沈仲久居官场,怎么会不懂顾佟那点小心思,他慧眼识人,看得出来顾佟心思敏捷,善察人心,有那么点小聪明,这种人一旦提拔起来,在官场上会吃得很开,若为己所用,很多事做起来会是事半功倍。 不过这种人会有个致命点——不忠。 沈仲试探性地问道:“你可知陛下身边有位近侍名叫慕怀钦?” 顾佟眉头微蹙,这个陛下的榻上宠臣,朝廷内外谁人不知?只不过摄政王突然提起此人是何缘故? 难不成他这发家致富的美差,被此人给潜规则了? 顾佟这般想着,略去繁杂的弯弯绕绕,直言道:“王爷有事尽管吩咐,卑职必将全力以赴。” 顾佟这般痛快,沈仲眸中却闪过一丝愁苦。 不过,他的神情多数不易被人察觉,他笑与不笑嘴角都是弯着的,会给人一种慈眉目善的错觉。 沈仲已过半百之龄,多年来他一直高踞朝堂要位,权重一时。然而,膝下却无儿无女,岁月匆匆几十载,他尽数奉献给了朝廷。 萧彻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遥想当年,他曾担任太子太傅之职,对萧彻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后来,也是他在朝堂纷争中,不择手段杀尽叛党,将萧彻扶持上位,此中艰辛与筹谋,不足为外人道。 可从心说一句犯上僭越的话,他待萧彻实如亲子一般。 当年的宫变之事,他杀戮太过,致使慕家军三千精将身首异处,残暴之心让人不寒而栗,陛下对他心有芥蒂,他难辞其咎,时至今日,陛下登基不足三年,根基不稳,朝堂上下暗流涌动,存有二心者只多不少。 将死的荣王就是其中一党。 可令沈仲头疼的是,陛下不想着如何整肃朝堂、拉拢人心,却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整日想着如何拿回亲政权,如此这般,他即便是有心让陛下亲政,也不敢了。 除此之外,陛下年过二十有四,一直膝下无子,不愿选妃纳妾暂且不论,可那后宫佳丽仅寥寥几人,皆是权宜所纳,既是如此,总不该冷落了。 更荒唐的是,偏偏还要弄个慕家余孽在身边日夜宠幸着,如此离经叛道,全然不顾皇室血脉的延续,实属令人寒心。 也不知得了什么病,中了什么蛊? 此时,沈仲眸色阴沉,浑身散发着杀伐之气。 既然是病,那就得从根治起。沈仲自然是不会与萧彻正面冲突,所以…… 他看向顾佟沉声道:“本王要慕怀钦彻底消失,与他相干之人全部处死。” 顾佟听后身子微怔,冷汗倏地从脊梁升起,不曾想,摄政王这层慈祥温和的外表下竟是如此狠毒,看来,当年屠杀慕家军将士垒成的京观之举,恐不仅仅只是传闻了。 沈仲略略说了陛下的态度,顾佟沉思了一会儿,用他那极其聪明的头脑一想,便知这二人心结在哪。 若说慕怀钦是恶病之源,莫不如说是摄政王对陛下太过用心,事事亲力亲为,件件都想掌控在手中,将陛下视为傀儡一般,才会弄得现在君臣不合。 这是一笔糊涂账,谁跟着掺和谁死的早。 顾佟想抽身,但已经晚了,他知道的太多了,现在拒绝更是死路一条,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冥思苦想后,临走时他献出一计:“王爷,现在让人彻底消失怕是不妥,不过,一点点的分崩离析,可行。” 五更天。 慕怀钦在萧彻给予的噩梦中百转千回,不知何时被惊醒,又不知何时睡去,再睁开眼,天际已有一丝灰亮。 “遭了!” 荣王府抄家诏书昨日已下达到刑部,陈公还特意提醒他今日不用当值,记得要早起。 ‘同刑部随行’虽是一句戏言,但在陛下嘴里吐出来就成了君无戏言,慕怀钦没来的及梳洗,简单穿上外衣便出了门。 刑部动作远比他预想的要快很多,他骑马赶到时,荣王府已经被官兵包围的水泄不通。 他下马入府,门外侍卫认出他的身份并没阻拦。应该是陛下早已吩咐下去打点好了一切,在这类事上,萧彻倒是不会去为难他。 远远望去,荣王府内一片惨烈,死的死,伤得伤,想必是垂死中反抗过的。 冷刃之下,主子奴才一并跪在庭院内等候发落,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场生不如死的浩劫。 死了的,他们阖上双眼便不用受这人间疾苦,而活着的,男子从此世代为奴,在劳逸与屈辱中蹉跎岁月,女儿则于乱世漂泊,或贩,或流、或充军为娼。 慕怀钦在庭院中静静站了一会儿,火把在眼前跳跃,心中不禁起伏的汹涌,当年家中也是这副萧条悲惨之景。 他不知自己还能在这里待多久,下面传来的每一声低泣都是一种煎熬,而他像个小丑一般站在这里荒唐可笑。 三年前,他痛恨这里的每一个官差,三年后,他却站在这里与之为伍。 有一刻,他看清了萧彻对他的恶毒,恶毒到无时无刻不让他活在悲痛中,无能为力。 “慕大人。” 干脆清朗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慕怀钦的思绪,他朝着声音看去,是刑部中侍郎顾佟。 慕怀钦见过顾佟,但没接触过。 这半年多,朝阳宫深夜召见顾佟的次数只多不少,顾佟走后,偶尔会见到陛下嘴角展露一笑,这是不多见的。 为此,慕怀钦偷偷在屏风后浅看过此人的风姿,顾佟身材高大,喜欢穿马靴,腰上总别着一只竹制短箫,长得剑眉星眸模样不俗,可就是谈吐间总透着谄媚之心,让慕怀钦听着很不舒服。 但萧彻却说,此人妖而不浊。 此刻,慕怀钦正要躬身行礼,顾佟可不敢委屈了他,那是陛下的枕边人,一路小跑扶去手臂,“慕大人不必多礼,您是万岁身边的红人,身份尊贵,行此大礼可是要折煞下官了。” 顾佟这般官腔作风,慕怀钦却是不自在了,他不善交谈,和这种能说会道的人一块办事,会显得自己格格不入,生涩逊色许多。 他始终低着头,火光昏暗,也看不大清他那张脸,而顾佟是一张陪笑的脸孔始终端着,他是没见过慕怀钦的,会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其实什么样也并不重要,这种靠皮囊吃软饭的小白脸有失尊严,他瞧不上眼。 摄政王既然让他死,那就死好了,反正死了也不怎么可惜。 他这心里话刚落,便听到低沉干净的一声“顾大人说笑。”对方的声音极为磁性动听。 抬眸一瞬,慕怀钦视线对焦上来,顾佟不由目光直直侵入过去,在那张白皙温和的脸上流转一刻,下一秒,他倒吸一口凉气。 顾佟移不开眼了,他有点不大相信,世上竟会有如此....如此.... 他马上推翻了之前的认知:不不不,不能那么算,这样好看的小白脸,死了还是有点可惜的。 4、大人过奖 顾佟悄悄让出半个身位,好让灯火穿透进来,他眯起眼睛想把人仔细看个清楚。 小模样唇红齿白的,是真好看呐。 好一双精致桃花眼,眼尾轻轻上挑,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痣,那泪痣是整张脸的点睛之笔,位置高一点就显媚气,低一点又显平庸,刚刚好眼下半寸,勾魂摄魄的同时,又带了点让人不忍欺负的无辜。 啧啧啧! 怪不得会被陛下留在身边日夜宠幸,这样漂亮勾魂的美人,不睡他,睡谁? 慕怀钦被他饿狼一般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他又唤了一声“顾大人”,顾佟这才收敛了目光,察觉有些失态,故作镇定道:“久闻慕大人文武双全,今日有幸得见果真是仪表堂堂、气质不凡,下官方才竟一时被大人的风采所摄,实在是有些失礼,失礼了。” 顾佟拱手赔罪,慕怀钦苦笑道,“大人过奖了。”这些虚言听了只会让他更加的讽刺和尴尬。 他其实对自己的相貌并没什么概念,也从没觉得自己长得多好看,虽说年少时走在街上偶尔也会收到姑娘们丢来的花朵,但好看是有对比的,他收到的花同二哥相比总是差太多太多。 寒暄过后,顾佟瞧着天快亮了,正事还没办,再次撇了一眼慕怀钦那张俊秀的脸,心里暗暗叹气,真是有点不忍下手。 可在美人和仕途面前,他还是会选择后者。毕竟后者保命。 他屏退左右,拉着慕怀钦到一僻静之处,随后递来一账本。 “慕大人,这是荣王府全部的财产账目,已经一一点查清楚,还请过目。” 慕怀钦低头瞧了瞧。 动作是真够迅速的,家刚抄完,涉事人等还没发落,东西也没清场,账本就做出来了? 这种事,慕怀钦其实心知肚明,王府里有多少东西,财产怎么填报,第一手都是经由刑部的查抄。 这个时候该捞的油水,刑部该是都已经捞过了。 所以,这就是一本假账。 假账自然也就没什么可看的,他这等身份本来也就是走个过场,陛下让他来,不过就是为了让他难受,不想让他好过罢了。 账本递来,慕怀钦接也没接,便直接推了回去:“顾大人,我本对这些不是很了解,就不必看了。” 顾佟听了话微微一笑,心里突然对这个美人萌生了些许无奈感——原来是个笨蛋美人呐。 他将账本稳稳交付于慕怀钦的手中,低声道:“慕大人有所不知,陛下命大人一起前来查抄,自然是不放心我等办事,怕出了什么纰漏,您既然来了,多少也应该看看这账册,回去也好有交代不是?” 他又轻轻拍了拍慕怀钦的手背,又道:“陛下对您该是最信任的,别让陛下失望。” 说完,顾佟双手插袖,不让慕怀钦退回来,他的笑极其腐败,慕怀钦恍然间懂了,这账本里应该藏着什么。 钱吗? 若是钱的话,多半是给他的封口费。 这就是所谓的官官相护,利益的诱惑下,一个人想下水,必然要拉上一个,同处深潭之中,要么生,要么一起死,这样最安全。 断人财路的事慕怀钦不会做,他也不屑这些身外之物,但不能薄了顾佟的面子,凭此人和陛下秉烛夜谈的关系,随随便便说上两句不是,他的日子就要不好过。 何况,父兄还关押在廷尉诏狱,顾佟官署刑部,不论怎样开罪不得,除非他不想再见他父兄。 慕怀钦端起账本,脸上没什么期待的情绪,账本里可能是些票据,可能是地契,也可能… 翻开账本的下一刻,那双清炯的眼睛倏然瞪大。 账本里确实夹带了东西,可并非是闲散之财,而是一沓官家银票,且每张银票的数额之大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他只看了一眼,便急忙合了去,转身看向顾佟:“多少?” 顾佟探过半个身子,一只手握住慕怀钦冰凉的手掌钻进袖口,在暗处摩挲了一会,慕怀钦清晰地感受到顾佟给出的数字。 四十万两! 慕怀钦抬眸一瞬,眼中透着惊悚,大梁建都上京,版图辽阔,横跨十三省,这些钱相当于京都一个月的财政收入。 顾佟看他没见识的神情和自己当时一模一样,心里忽然平衡了不少,小白脸的见识也不过如此。 慕怀钦:“这些钱是.....” “什么钱?”顾佟故作无知,他混迹官场多年,说话办事只到三分,绝不多言半句,随后即刻拱手辞别,“慕大人,下官还有事没做交接,就不在此陪同了,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哈。” “哎哎…顾大人…顾佟…” 慕怀钦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顾佟脚底抹油溜了,留下他愣在原地,还被方才的数额震惊到心有余悸,缓了好一会儿,才忐忑地将账本揣进了胸口。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 这么大的数额绝不会是给他的,方才顾佟的一番话,半句不离陛下,这显然是被陛下所准许的,不然顾佟绝没这么大胆子敢贪这么多。 “所以.....这些都是给陛下敛的财,可既然有了心腹去办差,陛下要又我来做这些是为什么,难道是想重用我吗?” 慕怀钦心里忽地闪过一丝欣喜,好像当了这么多年的行尸走肉,一下子有了生的希望。 然而.....这份欣喜却在转念之中稍瞬即逝。 仔细一想便觉得自己非常可笑,总是抱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他把萧彻想得太过美好,又把自己的位置想得过于重要,实际上,顾佟才是陛下的亲信,而他只是一个传递者,事情一旦败露,作为帝王,会毫不留情的把他推出来顶罪。 以众人眼里他们的关系,他便成了借陛下名义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的罪人。 冷风吹来,房顶吹下一层薄薄的雪粉落在脸颊处,丝丝的薄凉,慕怀钦苦笑着,服侍陛下那么多年,小心翼翼,尽心尽力,想想,还挺可悲的。 “招他进来!” 隔壁的正堂内突然传来一声高喝,那声音浑厚有力,锐气十足。 慕怀钦走出别院,目光眺望去正堂,几名侍卫持刀在内,高堂之上稳坐一人,他已深陷险境,面上却波澜不惊,一副从容的模样。 他是荣王,曾是威震四方的镇远大将军,也是同先皇出生入死打下了这片大梁疆土,是大梁唯一的异姓王。 不料,摄政王一纸罪状,荣王私造货币,勾结外臣招兵买马,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已将昔日良将罪名落实,如今落得抄家流放的惨景。 这些慕怀钦也都是听说来的,朝中之事,陛下是不允许他过多询问,甚至不经意提了一嘴,便会突如其来遭上一记耳光。 他目光望向堂上那个处变不惊的男人,真的会是这样么? 慕怀钦不愿再想那些复杂的事情,陛下还在等着他交差,该回去了。 正当他迈出大门,一名侍卫匆匆跑来,慌张道:“慕大人,荣王那边和侍卫打了起来,说要见你。” “荣王要见我?” 慕怀钦一怔,深感疑惑,他自入宫以来整日待在朝阳殿,与荣王并无任何瓜葛,见他来做什么? 堂厅内“铮铮”的刀剑之声不绝于耳,慕怀钦急忙跑了进去,只见侍卫的长刀正架在荣王的肩上,用力踹着腿膝处,逼他下跪。 “不得无礼!” 慕怀钦举步上前,大喝了一声,侍卫见到是他,便收了手。 此刻,荣王正闭目凝神,他手握囚链,双脚与肩同宽,笔直地站在原地。 慕怀钦抬眼看了他片刻,很快就注意到他脸上的那道贯穿疤,那是曾经为大梁出生入死所留下的,即使沦为阶下囚,也该受到应有的敬畏。 “荣王。”慕怀钦压低身子恭敬道,“微臣慕怀钦见过荣王殿下。” 闻声,荣王缓缓睁开眼,看到他的那一刻,便抬了步子,一步步朝他逼近。 脚链铃啷作响,那步伐沉重又带有戾气,每走一步,脚下都似踏过无数亡魂,那是一种久经沙场的气势,周围带刀侍卫自是持刀也被这气势惧色了几分,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太远。 来到慕怀钦身前,荣王突然抬起了手臂,这动作像是直接冲着人的喉咙去的。 众人一惊,接着铮锵的刀剑纷纷抽出剑鞘。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大胆,这可是陛下身边的慕大人!” 荣王动作一顿,眼里除了不屑,戾气依旧不减,他目光直直地盯着慕怀钦那张温和柔美的脸。 而慕怀钦面对他突如起来的威胁毫无惧色,依然站立在那里。 “你不怕我?”荣王问。 慕怀钦看着他:“为何要怕?” 荣目光微沉,一种压迫感迎面而去:“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会。”慕怀钦斩钉截铁。 “为何?” “你为将,不为匪,虽败,气犹存!” 荣王看了他片刻,徒然大笑:“不愧是慕家子嗣,有点胆识,不过.....”他话锋忽然一转,叹息道:“可惜了。” 慕怀钦嗅到一丝不善的气息,但方向不明,便不想与他弯弯绕绕,直言问:“荣王,您要见我,不会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吧?” 荣王见他是个坦率的性子,便说:“你可知,你父兄曾是我的旧部?” 听到父兄二字,慕怀钦当即眉心一跳,不曾想那不善的气息居然是冲着他父兄来的。 当年慕老将军曾经确实在荣王麾下做事,之后独自带兵打了不少以少胜多的胜仗,破格提拔了出来,这才有了日后的慕将军府。 而今,荣王朝不保夕,此时提起旧部之事绝非善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 荣王看着他。 少顷,忽而将头凑近耳畔嘘声道:“你就不怀疑,凭借你和陛下的关系,廷尉昭狱怎么可能半步都踏不进去?” 5、朕乏了 从荣王府出来时,天已大亮。天空湛蓝,太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上京的冬天越是艳阳,空气越是清冷的彻骨。 萧彻打了个脆哨,凌风听到召唤,从马厩里狂奔而出,它四蹄生风,扬起的泥雪溅了他一身。 萧彻现在倒是一副好脾气,什么也没说,也不让人管,转着圈与凌风亲昵,凌风身材高大,四肢强悍有力,一身乌黑毛发鳞甲一般闪闪发亮,是一匹千里良驹。 良驹通常都脾气乖戾,萧彻驾驭人的本事可能是打这学来的,硬生生骑在背上给收服了,然后就将少有的温柔都给了它。 马场空旷寒冷,陈公呈上一碗热乎的姜茶:“摄政王请。” 沈仲推了去,他没有闲情逸致饮茶,看到萧彻这般开心模样反倒心里愈发堵的慌。 自萧彻读书起,他就任职太子太傅,自然比较了解萧彻的脾气秉性,平素除了“骑”,似乎也没什么其他健康的兴趣爱好了,只是放着好好的后宫不作为,偏偏特立独行,不是男人就是马。 鞭策的话听多了,会烦,对于沈仲的不满,萧彻碍于身份,多数都是以沉默回击,之后,两人除了政事的交流外,其余的,似乎多说一句都能咬了舌头。 陈公默默退下,一转身,陛下已经策马回来了。 冬日呵气成霜,萧彻睫毛又过于曲长,一呼一吸冷热碰撞,眉睫上结出一层薄薄的雪霜。 沈仲可能是下意识,顺手把姜茶递了上去,“陛下,喝些姜茶暖暖身子。” 萧彻冲他露出个意外的笑容,边喝边道:“摄政王怎么会得了空?” 沈仲挥手屏退左右,伸手牵起凌风,与萧彻并肩而行。非正式场合,天子面前,摄政王不用行礼,这是萧彻特许的。 “刑部刚刚来报,荣王在狱中自戕了。” 听了话,萧彻眉头挑了挑,乐了。 没有比除去心腹大患,更让一个帝王大快人心的了。何况还是蓄意谋反,简直死有余辜! 他不由对沈仲打趣道:“才抄了家,摄政王这么着急让他死?” 沈仲也难得一笑:“众望所归。”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心中各自欢愉,好气氛上算是短暂续了时,继续往前走。 沈仲:“只是,荣王临死,都未曾交代先皇遗诏究竟去了何处。” 萧彻目光直视着前方,一脸淡然,“死了便死了,倒也省心。朕已继位,遗诏既然找不到,那便当它不存在好了。” “陛下,此事不可大意,如今朝中人心不稳,微臣担心日后一旦有人拿出遗诏,若真如慕家所说,先帝传位萧衡,恐会生出诸多事端。”沈仲道:“臣以为,遗诏下落还是得从慕家父子身上下手,毕竟他们才是当年的主谋。” 慕家父子能得已保全性命,很大一方面原因就是先帝遗诏下落不明。沈仲一直想要找到遗诏,将其摧毁,他才能高枕无忧。 萧彻:“可查,不过萧衡(慕清明)已死,慕家父子又身在狱中,想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朕觉得,做这些倒不如立根立本,摄政王帮朕稳定朝堂,尽快亲政,也好过,来一个杀一个,再杀到激起官恐民怨,朕介时要如何掌控局面?” 萧彻犀利的目光慢慢转向沈仲,“舅父你说呢?” 一句舅父,敲打得沈仲不敢再反驳,陛下的话意已经很明显了,慕家父子可查,却动不得,甚至对他的举措诸多不满,若是再杀下去,激起了朝堂动荡,陛下可能会不近亲情,刀兵相见也要拿回亲政权。 沈仲忽然间觉得萧彻长大了,知道拿捏别人的软肋,而且拿捏有度。 他躬身恭敬道:“吾皇说的是。”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气氛尴尬的境地。 沈仲没有想走的意思,他还有事没说,想同陛下再待一会儿。 萧彻自然不喜一个絮叨的老头在身边作陪,心中暗暗催促这老狐狸什么时候走?他太了解沈仲,正事一说完,接下来一定会说关于子嗣的传承问题。 那打着为了大梁江山社稷的旗号,可谓不厌其烦,耐心开导,然而萧彻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凭你说破嘴皮也没用。 沈仲也确实在酝酿,想找一个合适的切个入点谈及此事,不曾想正要开口,便被萧彻连忙打断:“朕....乏了。” “…………” 沈仲苦笑:“那回宫说?” 萧彻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沈仲被厌烦的目光这么一盯,只好自讨没趣地笑了笑,他总之是带着目的来的,不提这个,自然还有别的。 他道:“若臣说说慕怀钦,陛下还乏吗?” 萧彻心中有疑面上却没显露,继续往前走,语气平静道:“好端端提他作什么?” 沈仲道:“此次荣王府抄家,臣命顾佟做了一笔假账,数目不小,都交给他了。” “哦?” 突然将这种见不得台面的事摆在明面上,萧彻一时竟有些摸不清对方的路数,这老狐狸平素惯会挖坑,人跳下去后他便填土,悄无声息地将人置于死地,还做的滴水不漏,让人不得不防。 萧彻谨慎道:“摄政王这么坦诚,是想与朕推诚置腹?” 沈仲伸手过头顶,摸摸凌风的马鬃,冷不丁道:“五十万如何?” 萧彻眯起眼睛:“什么?” 沈仲一张经由岁月洗礼极为城府的面孔,笑模笑样地与他对视:“臣是说,臣想用五十万两买慕怀钦即刻死,陛下可舍得?” 萧彻怔了怔,听起来倒像是个玩笑,他随即一笑,模样洒脱。 “这也是众望所归?” 沈仲大笑:“年关了,臣猜想陛下总该发笔军费,犒劳一下骁骑卫将士们才是。” 话到此处,萧彻脸色立马变了,弯弯绕绕了一大圈,才明白对方的坑埋在了这里——骁骑卫。 那是他心里一根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是自负又无能的皇帝。 骁骑卫是当年先皇特令组建的一支精锐之师,上万精锐,唯听帝王之命,每个将士都是从各个军营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各个身经百战,久经沙场。 好刀自然都会用在刀刃上,骁骑卫一般不会经常出现,旦凡他们现身,朝堂内外必有霍乱。 当年那场政变,骁骑卫也参与其中,只是在与慕家军激烈交战中伤亡惨重,彼时已剩不足三千人马,一代名将骁骑卫统领陆时也战死其中,时过境迁,统帅骁骑卫的是陆时之子,陆骁,是萧彻一手提拔上来的。 自从萧彻登基以来,骁骑卫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不客气地讲,还不如地方官兵,一方面源于摄政王的从中掣肘,一方面萧彻尚未亲政,诸多事务难以自主决断,甚至军费都难以拨出。 沈仲对萧彻说过,骁骑卫可以重建,但必须撤去陆骁的统领一职,安插他的人马,萧彻自然不肯,那结果就是如此。 三年来,骁骑卫物资供给都是最差的,还时常要看各部的脸色。 皇家亲卫竟落得如此田地,萧彻对这事耿耿于怀,不然也不会煞费苦心地四处敛财。 萧彻也不得不佩服这只老狐狸,一兵未动,只动了动嘴皮子,还拿着别人钱,借骁骑卫之事,逼自己杀了慕怀钦,好来达成他的目的。 “摄政王真是有心了!” 萧彻郁结了一口恶气,满肚子的情绪无处释放,随即从沈仲手里牵过凌风翻身上马。 他抬起马鞭指着沈仲,厉声道:“慕怀钦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御前近侍,摄政王权倾朝野,想要他的命拿去就是了,何必还要同朕商议!” 言罢,马鞭扬起,萧彻策马绝尘而去。 沈仲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摇头。 看陛下的态度,慕怀钦还真如顾佟所说,一时动不得,只能慢慢来,可那样的一个余孽留在身边,总是让他心惊肉跳的。 上京城中,非朝中要事不许纵马,违者仗五十。 不知不觉,慕怀钦牵着马来到廷尉昭狱,远远观望过去,周围都是巡逻侍卫,庭院四角设有哨塔,哨塔上站有卫兵监视。 这里关押的都是朝廷要犯,身份大多是皇亲国戚或者军政要犯,那监狱高有两层,由石壁垒砌,上层多是狱官办公之处,下层便是关押犯人之所。 慕怀钦目测了一下下层的墙体厚度,大约有一丈多厚,怕是再大声的呼喊也传不到外面,审讯,刑罚,或者处死,也会悄无声息。 想见人,不仅要有陛下的准许,还得要有刑部的手令,可想得到这两样难上加难。 “什么人站在那里?”侍卫一声高喝。 慕怀钦愣了一下,便踏步上前,他拿出宫中腰牌:“在下御前近侍慕怀钦,想找一下齐郁齐大人。” 齐郁是廷尉昭狱的最高指挥官。 那侍卫穿着与不同,背后披着披风,看模样大小也是个官,他看了一下宫中腰牌,便收敛了几分厉色,拱手道:“大人,我们齐大人正在审讯要犯,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那……”慕怀钦犹豫片刻,随后从胸口里掏出一袋银子,悄悄塞入侍卫手里,“可否通融一下,我想见见关在狱中的慕氏父子,不用靠近,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行。” 那侍卫一怔,忙把钱推了回去:“那更不可能!” “那他们……” “大人不必多问,在下什么都不知,请回吧。” 侍卫还算是客气,慕怀钦将钱默默收了回去,这样的结果,他心里早有准备,但总是会抱有一丝侥幸,微弱却很强烈。 天色渐渐暗淡。 慕怀钦牵着马慢慢悠悠地穿过街道,百姓见到高头大马的都纷纷避让,只有几个小乞丐跟在马后乞讨着,“公子,公子,行行好,赏口吃的。” 如今的上京不如往昔的繁荣。 战乱,连年的天灾,严苛的税收,街头四处能看到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从钱袋里抓了几把碎银子,回头洒在路上,银钱叮铃落地,遭来一群路人的疯抢。 慕怀钦从不缺吃穿用度,每次侍寝后萧彻都会赏他,但也只有钱,别的不要奢求。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再见一次父兄呢?”他想着。 多年来,他被陛下禁锢在牢笼里,廷尉诏狱半步都踏不进去,他将所有的关系都用上了,投钱无数想换来点狱中消息,却总是石沉大海。 只有每年的除夕,才会收到父亲亲笔手书,可也都是寥寥几字,新春问安的话。 荣王的话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正如所说,凭借他现在的身份,但凡动点关系,是不可能进不去廷尉诏狱的,就算狱规再严苛,匆匆一面也不无可能。 除非是陛下下了命令,有意提防他。 冬季天短黑的早,这两年战乱频繁,城门守卫早早就在呐喊——酉时一到关城门! 进出城的百姓匆匆往城门赶。 慕怀钦不想那么早回宫,他一颗心装了太多的心思,对陛下,对自己。 那晚陛下的吩咐他还记得。 他一身白色的裘绒斗篷,帽檐压得很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医馆不少,行至到整条街最后一家医馆处,他停下了脚步。 正犹豫还要不要进去,门口正在扫雪的医馆伙计,见他穿着不俗,便直接迎了上去。 “公子,是抓药还是诊脉?” “小哥儿,这里能祛痣吗?” “能的,公子请进屋。” 进了屋,慕怀钦摘下帽檐,那伙计抬眼就看得一怔,嘴巴张得老大,被眼前的一幕看得眼花缭乱,目光直勾勾盯在那张俊俏的脸上。 他咽了咽,回过神来,“公子要去哪的痣?” 慕怀钦手指点点左眼下方。 伙计细致地看了那颗泪痣,不偏不倚位置刚刚好,瞧着整个脸又柔和了几分,祛掉就可惜了。 “公子您这颗痣一定要去吗?去了怕是要留疤,不好看。” 去了很多家,都这么说,慕怀钦不想留疤,或许,他也仅有这张脸还能让陛下多看他一眼。 “有没有不留疤的法子?” “公子着急不?” “不急。” “公子要不急便再等几日,我家东家去了乡下,过半月才能回来,他医术高明,有祖传的偏方,定不会给公子留下疤来的。” 慕怀钦一丝欣喜,他勾起淡红的唇角笑道:“那好,我过些时日再来。” 翻身上马,抬头看了一眼那家医馆的牌匾——全无病大药堂,慕怀钦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名字还挺有趣。 天色渐黑,回到朝阳殿时,殿内灯火通明,几个御膳房的小太监手里正拎着食盒传晚膳。 慕怀钦站在殿外徘徊了好久,知道自己回来的晚了,怕挨骂,没敢进去。忙里忙外的陈公这会子才看见他回来了,而且就傻站在门外吹冷风。 “哎呦,我的爷,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陛下已经问你好几次了。”陈公皱着眉道。 慕怀钦眉心一跳,小心翼翼地问:“去办了点事,陛下没恼吧?” “不好说。”陈公拍拍他手臂,嘱咐道:“快进去吧,切记,万事顺着陛下说。” 慕怀钦点头。 桌上一碗清粥,两个馒头,配上几碟时蔬小菜,十分的清淡,萧彻作为一个皇帝,生活却很节俭,慕怀钦很少见他铺张浪费过。 虽是晚膳,但气氛却别样的严肃。 萧彻冷着脸。 慕怀钦安静地跪在地上,陛下没让他起来,他便不敢抬身,头顶是零碎的碗筷声,视线只能看到陛下黑褐色的马靴,还有一条马鞭从圆凳边缘垂下。 陈公在一旁候着,看陛下神色不明,也是大气不怎么敢喘。 6、薄情之人 用完膳后,萧彻扔下手帕,起身去了御案前,慕怀钦随着脚步的方向,跪着转了半圈,再次伏地磕头。 萧彻狠瞪去一眼,也没让他起来。 这怨不得别人,办完差,他就该拿着账本早点交差,萧彻从马场回来后左右一问,刑部抄完家早就打道回府,他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萧彻骑装也没卸下,就坐在大殿里等人,倒要看看他到底能疯到什么时候。 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人,萧彻本就心情不佳,能忍到现在不发火,已是大发慈悲。 在长久的静默中,慕怀钦跪到双腿发麻,他是个皮肉敏感的,不论身上哪,只要轻轻一掐,就紫红紫红的一片,又瘦得像根竹竿,一副瓷白的身子除了屁股上有点肉,摸着能舒服些,再找不到一处暄软的地方。 冰冷的理石地面,硌得膝盖太痛。 上次侍寝时,膝盖的伤才刚刚结痂,他稍稍挪动了膝盖,换个着力点,好缓解一些。 萧彻正端着奏折,撇眼便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萧彻有时候会真服了慕怀钦这张笨嘴,做错了事,一句认错的话都没有,像头倔驴跪在那里,任你打,任你罚。 从小便这般令人窝火,但凡主动说一句知错了,也不会受这么多的苦,萧彻心里这般想着,跪死他算了。可最后还是没忍住,丢下奏折便问:“去哪了?” 听见问话,慕怀钦才敢缓缓抬起头来,一副从何说起的模样看着萧彻。 去廷尉昭狱的事肯定不能讲,祛痣的事也不知要不要讲,思来想去最后没讲,以对方的脾气若是知道自己怕留疤,不知要怎么去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他吞吞吐吐道:“臣哪也没去,就在街上转了转。” “在街上转了转?”萧彻哂笑:“数九寒冬的,爱卿宁愿在街上挨冻也不回宫,就这么想离开?” 慕怀钦心里咯噔一下,责怪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萧彻虽并不限制他出入,但也不是说就可以随着他性子乱走。 三年来他也从不敢乱走,倘若他有一丁点想离开的心思,他的父兄就会被立刻处以极刑。 慕怀钦心虚地看去萧彻一眼,马上把目光垂下,“臣不敢,臣从没有想离开的心思。” 萧彻沉声道:“朕看你就是改不了骨子里的秉性,平时在宫里乖巧,一出了宫便原形毕露了,随着性子来,也不想把朕放在眼里。” 慕怀钦惶恐:“臣真的不敢。” 隔着两步的距离,是一盆燃红的炭火,热浪从炭火中直扑面额,烤得他愈发口干舌燥,止不住吞咽了几下才平复了心情。 萧彻眼里都是他惊慌失措的模样,虽诸多不满,但也没想继续掰扯这些,他清楚慕怀钦是个孝子,哪怕他自己千刀万剐也不会弃父亲不顾,就算想离开,也只有想想的份,动真格,他不敢。 萧彻一直惦记着账本的事,于是言归正传:“朕问你,荣王府那边怎么样了?” 慕怀钦许是吓到了,一时没理解对方的意思,问话从心里兜了一圈,然后挤出一句,“挺好的。” 听见回话,萧彻反倒一愣,被说得哭笑不得,本意是让他交账本,结果他倒来了这么一句。 这可能是萧彻这段时间来听到最有趣的事,原本心里压抑的情绪烟消云散,他继而笑模笑样地点点头,故意刁难道:“人家抄家,你觉得挺好的?” 慕怀钦察觉不对,慌忙改口:“不…不太好,挺惨的。” 萧彻忍笑,“哦?怎么?乱臣贼子你还同情上了?” “没…没…不是,臣…” 慕怀钦长了两片粉嫩嫩的薄唇,唇珠低垂,像含着欲擒故纵的娇羞,透着别样风情,可他这两片唇除了好看,遇事那就是个摆设,尤其被人这么不怀好意的一调侃就更不会说了。 萧彻被他的样子蠢哭,心里嘲笑千百遍,眼中满是轻鄙:“慕怀钦就你?话都讲不清还想入朝堂?省省吧!” 萧彻总能精准的往他心口上扎刀,而且刀刀毙命。他垂下眼帘,眸中泛起了失落,不被君王赏识是为官的致命伤。 或许,以他的性子,真的不适合做官,但做官又是他唯一的出路,见到家人的出路。 静了半刻,几个小宫人走进大殿,按时挑亮了烛火,陈公跟随着端来熬好的汤药。 “陛下,该喝药了。” 萧彻道:“朕一会儿再喝。” 陈公搁下药碗,便站在一旁候着。 最近陛下头疾频发,总是辗转难眠,太医院开了好几个月的药方,也没调理好,摄政王知道此事勃然大怒,险些摘了那群庸医的脑袋。后来,便命人各处寻医问药,听说寻到个江湖郎中,只开了一副方子,陛下的头疾就减轻了许多。 不过那药性很重,慕怀钦每次靠近萧彻,都能闻到一股很怪异的味道,让人很不舒服。 慕怀钦这般想着,眉头微微蹙起,不知何时,萧彻走下了倚榻。 一切毫无征兆,那双温热的手轻抚了他的脸颊,慕怀钦心里一悸,他这么微微一抬头,恰巧小小的一张脸就映在萧彻的双眸中。 那张脸显得有些苍白憔悴。 萧彻扶起他,轻声问道:“累不累?” 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柔,慕怀钦惶恐极了,不由缩着身子向后退了半步,萧彻钳住他手腕又拉了回来,“朕再问你话,累不累?” 慕怀钦抬眼便对上萧彻的视线。 他望着那双深邃的眉眼出神,萧彻长了一双典型的龙凤眼,一单一双的,老话讲,长这种眉眼的人都不实交,所以萧彻一旦对他不好的时候,他都会怪罪到那双龙凤眼身上。稍稍对他好一点,他又会质疑那双眉眼的不真实,那仿佛就是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氤氲萦绕,让人深陷其中。 他回过神,摇摇头说:“不累。” 房间里很静,萧彻听见了慕怀钦的心跳声,砰砰砰的乱跳,简直不知礼数。 慕怀钦多少都是有些害怕和抗拒的,怕陛下一时兴起,又不管不顾地按住他的腰独自享受,当然,这个时候,多少还夹杂着点不知羞耻的期待,毕竟萧彻温柔对他的时候不多。 这般动情模样,萧彻眼中生出几分轻鄙,他捏起他的下颌,目光在脸上审视了一周,沉声问道:“钱呢?” 慕怀钦长睫眨了眨,“钱?” 萧彻没作声,只盯着他,这么直白再听不懂,得蠢成什么样! 看着渐渐泛冷的目光,慕怀钦这才想起账本,他紧忙从衣禁里掏了出来:“陛下,这是顾大人交给臣的。” 萧彻白了一眼,继而翻了翻银票,便直朝御案走去。 半路,他忽然问道:“顾佟这个人你怎么看?” 慕怀钦一怔,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提起了顾佟,虽然他对顾佟自然没什么好印象,却也不想在人后进些谗言。 “臣...不了解。”他回。 萧彻:“说实话,朕不怪你。” 见萧彻逼得紧,慕怀钦只好硬着头皮道:“官风很重,城府很深。” “这是你对他的印象?” “是。” 萧彻呵呵笑了:“你还少说了一点,他还很能干。”说着,他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数着银票,银票数尽,他神色思忖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相问,“顾佟给了你多少?” 慕怀钦看了身旁的陈公,当着外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彻见他犹豫,挥手道,“说吧,没有外人。” 慕怀钦老老实实:“四十万。” 话音落下,萧彻神色像是微微一怔,他那原本还算和善的面孔在慕怀钦诚实的话语中慢慢冷了脸。 “到底多少?”萧彻逐字逐句,又问了一遍。 显然,这是一种质问。 慕怀钦对陛下的问话感到彷徨,整个人很不在状态,他慢吞吞道:“四十万两....白银。” 萧彻合上账本,起身慢慢朝他走了下来,慕怀钦给的数目同摄政王所说的有出入。 脚步逼近,立定身前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再次袭来,慕怀钦清晰地感受到萧彻身上气息的变化,与刚刚扶起他柔声细语的帝王判若两然。 果然,萧彻厉声道:“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多少?” 话行此处,慕怀钦才恍然意识到,银票的数目上应该是出现了纰漏,这种纰漏,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不论怎样,总归一点,陛下怀疑他私吞,怀疑他的人品,甚至怀疑到了他的忠诚。 身正不怕影子歪,既然什么也没拿,就不该受到这样的质疑。 他正面直视帝王冷厉的目光,严肃道:“四十万两白银,一分不少,陛下若不信,大可招顾佟前来对质!” 死到临头还不承认,竟敢用这种挑衅的语气去较量。 萧彻彻底被激怒了,他最讨厌的就是看到慕怀钦的这副神情,眼里透出一股永远打压不下去的倔强。 低低的哂笑,在压抑的氛围内荡开。 下一秒,抬手间便是“啪”的一声巨响,连站得很远的陈公都被惊得一哆嗦。 慕怀钦更是毫无防备地被一耳光扇翻在地,他捂着脸,被嗡鸣声和火辣的痛感入侵着神经。 头顶传来怒骂: “混账东西,你以为顾佟给了多少朕会不知?朝廷命官岂是你这等贱奴可污蔑的?” 慕怀钦身体僵住一刻,嘴角微微颤抖着,嘴里的血迹开始泛起一丝腥苦味。 他看着陛下愤怒的神情,心里说不出的委屈,这一巴掌打得他足够清醒,已经意识到被人摆了一道。顾佟同陛下说了多少他不知,总之和实际的银票有出入,而且数目不小。 这笔钱他没吞,那便是顾佟吞了,然后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嫁祸别人,可谓用尽心机。 慕怀钦跪在地上不作解释,他清楚不论他怎么解释都没用,陛下的话已经说明了一切,是不会去信他的。 他苦笑着,对自己不断嘲笑。 若说以往,他还天真的幻想过,他们之间虽没有情,但也不仅仅只是肉.体上的关系,彼此还是有一丝的信任可以支撑。 现在才知,十四年匆匆而过,十四年的陪伴抵不过佞臣一语,十四年后,他不重要,什么都不是,连辩解的资格都没有。在他眼里,他和那些利益熏心的佞臣没区别。 不,佞臣都算不上,一句贱奴,已把他摧毁的一文不值。 即是这样,那不如摧毁的彻底一点,慕怀钦心中郁结了许久的怨气顷刻就要爆发,他仰起头,目光再无惧色地凝视着萧彻。 萧彻再次被这样的目光所震,脸上已经怒火尽显,“你敢这么看着朕?” 慕怀钦依旧看着他。 “陛下不是刚说过,我改不了秉性,胆大包天就是我的秉性,陛下既然厌弃,为何还要留我在身边,倒不如杀了我,岂不干净!” 话出口后,萧彻脸色加剧骤变,看着眼前这张温和的脸被打出了真面目,他心里像是被什么刺痛了。 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个! 盛怒之下,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掐住慕怀钦的喉咙。慕怀钦只感呼吸一滞,哐的一声,后脑被抵在了冰冷的墙上。 “你以为朕不想让你死吗?” “你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 “朕恨不得让你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让你代替清明去死,永远不要回来!” 萧彻怒吼着,掐在脖颈的力度一点点的加深,带着深深的恨意。 慕怀钦泪水划过侧脸,滴落在萧彻布满青筋的手背上。 他不想流泪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不听话,根本止不住。 他有想过,若是能代替二哥该有多好,也许现在会不一样,纵使他想过这些,可从萧彻嘴里说出来,却感觉这个世上是那么的绝情与凉薄,心里的伤痛会疼上千倍万倍。 他不懂,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么罪不可恕,萧彻会那么想要他去死? 你知道吗,曾经,我也想永远守护在你身边,也曾是那么那么的喜欢过你。 慕怀钦闭上眼睛,身体被强烈的窒息感所禁锢着,他不卑不亢,曾经的柔情里装得是潺潺的水,也未能融化那薄情人的心。 那一刻,他唯求一死,没有留恋。 那一刻,薄情之人也看透了他的心,眼中露出残忍之色:“想死,朕就成全你,也让你父兄一起下去陪你!” 7、活该贱人贱命 周围的空气死寂一片,唯有暖炉里焦躁的炭火声。 慕怀钦的眼睛里全然都是萧彻的冷漠,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他险些忘了,这世上不止他一个人,他还有家,有亲人,他身上肩负的不仅是责任,还有慕家军枉死的仇恨,以及....萧彻心里藏着的秘密。 背负的太多,连死都不能去想。 “陛下...” 帝王已经盛怒,丝毫不会宽恕那祈求的目光,慕怀钦呼吸将窒,半只脚已经迈进了死门关。 “陛下息怒!陛下开恩呐!” 陈公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扑过来求情,他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三番四次诉说当年。 萧彻忍无可忍,丢下慕怀钦,转身一脚将他踹翻过去,“谁敢求情,一并处死!” 几个小宫人在门外听见动静,匆匆进来把陈公拖出了大殿。 萧彻回过头来看向伏在地上的慕怀钦,捂着喉咙不断深咳着,再抬眼,便与那带有怨恨的目光相接。 萧彻退后了半步。 他情绪复杂,不甘心又难以释怀,怎么都征服不了慕怀钦的这种倔强,无论是打压的一无是处,还是把人压在身下肆意玩弄,都始终不能真正征服。 一瞬,萧彻的额间铺满了戾气。 慕怀钦静静地看着。 这种居高临下要啖人血肉的神情,他领教过数次了,接下来他会面临惩罚,不是鞭刑,就是一场惨无人道的羞辱。 片刻的寂静后,帝王拾起了圆凳上的马鞭,最先选择了鞭刑。 抽向慕怀钦的那一鞭,用了全力,狠毒,无情。 他双手抱头缩在墙角,透过双臂的缝隙,目光聚焦在萧彻那张薄情的脸上。 这张脸让他越发的陌生,甚至恐惧。 狠毒的鞭打过后,接踵而来的便是帝王的羞辱。 他扑倒在春凳上,后身的衣物被残忍地撕落,露出整段瓷白弧形的腰肢,两边凹陷的腰窝被大掌死死按掐着。 慕怀钦闭上双眼,他不得不妥协这场羞辱,帝王掌握生杀,而他是属于帝王的身下玩物,没有资格言论自己的生死。 不愿不能挣扎,疼痛不能吭声,只由帝王肆意的进出,来发泄方才的愤怒。 浑身伤痛的慕怀钦回眸了一瞬,那一瞬,他看到了萧彻嘴角的笑意与眼底的恶毒。 他恍然意识到,萧彻其实不会让他死的,只会让他生不如死,来从中取乐。 可这又同他过往的认知相悖,以萧彻的品性,绝不会以人取乐,但唯独对他,却有这种凌驾在他之上的快乐。 这种快乐源于什么,慕怀钦琢磨不透,总之没有感情。 许久过后,这场负距离的凌.辱结束了。 萧彻从颤抖的身体里撤了出来,面前依旧是那座古朴的铜镜。 铜镜里倒映着一副狼狈模样,凌乱的长发垂散着,汗津津的眉宇间粘黏着几缕散乱的发丝。背上一道道鞭痕血迹斑驳,碎衣粘黏在伤口处。 慕怀钦很痛,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毅然决然地去拼命、去反抗,然后两眼一黑被人万箭穿身,死在这里。 萧彻呼出一口浊气,而后静静地看了他。 慕怀钦一直没动,也没像往常跪在地上收拾残局,只同死了一般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静默了一会儿,萧彻最先开了口:“你可知罪?” 慕怀钦还是没作声,平静的像是没了气息。 萧彻喉咙滚了一下,凑近身前时,伸手将人翻了个面,手指想去触摸呼吸,发现慕怀钦正在睁眼,当即又收了回去。 慕怀钦看到了,便笑了。 “陛下……臣还活着。” 萧彻眯起双眼,紧盯着他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厉声又问:“朕再问你话,你可知罪!” 慕怀钦此时,笑容的目光不聚焦,眉宇间带着无法释怀的怨恨和委屈,可有些事,他不认也得认。 “臣知罪,陛下可还满意?” “可还……满意?” 萧彻一字一句,他的心境总能随着慕怀钦的话一点点变得难以控制。 他目光沉寂片刻,随后猛地一伸手掐起慕怀钦的下颌,拇指玩弄似地拨开双唇。 此人,生来嘴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开了口,还是这般不服的态度,叫人见了万般恼火。 真是活该贱人贱命,被弄死也不冤。 萧彻登时抓起慕怀钦后脑凌乱的头发,目光变得愈发邪冶,最后,一点点把头按了下去。 “你要知道,朕是皇帝,朕给予的,纵使是万般委屈你也得受着!” . 每逢佳节倍思亲。 宫里禁止焚烧,视为亵渎神灵,不祥,若抓住,会被乱杖打死。 可一到年关,还是有人不怕死的,天稍稍擦黑,便偷偷溜去了藏书阁的竹林,那里终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连巡查侍卫都不愿涉足此地,烧纸不易发现,相对安全。 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在纸窗上,慕怀钦点亮了几盏油灯,让屋里显得更明亮一些,那灯火一亮,竹林里的火苗便熄了,慌乱的脚步声也越行越远。 慕怀钦背着一身伤,又趴回了床上。 竹林风声呼啸,寒风穿透纸窗,发出吱吱的声响,夜里的藏书阁很有些鬼泣的可怕。 侍卫是不愿意来这里,但不代表不来,只是每天简单巡查一下便走,今夜格外的寒冷,他还没听见有侍卫来过,这纸烧不得。 睡不着,背上的伤又开始一跳一跳的作痛。 慕怀钦脱下内衫,扭着身子给自己上药,背上伤痕交错,伤得很重,萧彻一点也没留情,是真动怒了。 说起来,萧彻文采出众,武艺却学得稀松二五眼,花把势倒是耍得不错,只可惜都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先皇也曾说:此子武道庸碌,非吾族之风。 慕怀钦不同,他专攻武道,从小出入军营,对自己也极其严格,别看瘦弱,可十几岁就能拉动四十多斤的重弓,而且弦无虚发。 萧彻对此不服,年少时,仗着自己年长两岁,又长手长腿的,总会要求去武场比试骑射,每次讲规则时他都会着重强调——谁都不许谦让,而后..... 慕怀钦真就一根筋,一次也没谦让过..... 抛开身份,就论两人若真动起手来,萧彻根本占不上一点优势。 如今,萧彻手力见长,挥起鞭子来丝毫不在人下,慕怀钦突然想起陈公,当时为他挨了一脚,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藏书阁离朝阳宫路途遥远,朝阳宫地势很高,两宫之间隔着一片湖泊。 慕怀钦站在藏书阁顶楼,推开窗,便可遥遥相望。 彼时,星河流转,残月高悬,朝阳殿内灯火通明,陈公正踮着脚,用挑针挑亮御案前的烛火。 两天来,腹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一踮脚会抻着肉疼。 萧彻瞥去了一眼,见他一副难忍模样,心中了然。 “今晚不用当值了。” 说着,他放下奏折,从旁的锦盒里拿出一瓶拳头大小的药罐,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将药罐朝着陈公推了过去,“太医院特配的,拿去擦上。” “老奴谢陛下恩赐。”陈公双手捧起药罐,毕恭毕敬的退出。 出了门,陈公暗自摇头,陛下的话看似冰冷,半句不提藏书阁里的那位,实则心里装着挂念,陈公侍奉过三代君王,萧彻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不必吩咐,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寒风瑟瑟,陈公手提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路口等人。 不一会儿,两排整肃的巡查队列映入眼帘,尤其是领头那位,身材高大,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在月光下极其显眼。 “方统领!”陈公唤道。 方大胜从队列里回头张望,一见是陈公,登时满心欢喜,连忙挥手让其他人继续前行。 他就是顾佟原来的旧部下,后被萧彻提拔做了御前侍卫,成了顾佟碎碎念的“狗命之人”。 这人分三六九等,有人上辈子积德,一出生就能混上九流的贵族圈,方大胜出身卑微,祖上是杀猪宰牛的屠户,自知混不得上九流,那就混下九流。 而后,他学了一身的好武艺,说话爽朗,为人仗义,出门在外什么人都能交得上,江湖道上的兄弟一招呼一大堆。 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三年前一招不慎,被个秀气的小白脸玩了仙人跳,被拆穿后,本打算只是想简单教训一下,没曾想对方那么不抗打,他一脚下去,直接断了人家子孙后代,最后惹上官司吃了牢饭。 而顾佟算是他的贵人,也是恩人。 见他武艺不凡,是个人才,便推了案底重审,救了他一命,又留下在手下做事。 现如今方大胜在圣上身边侍奉,自然与陈公熟络了一些,平素里,方大胜是个碎嘴子,有点小贪,但无伤大雅。 此时,他来到陈公跟前,笑模笑样地露出一口大白牙,嘿嘿笑道:“哎呀,陈公,您看看您总这么客气干嘛,这么冷的天还特地给我带吃食,有事您吩咐就是了。” 说着,好个厚脸皮去接食盒,陈公一手打掉他伸过来的大爪子,瞪了一眼:“去!哪里是给你的?” “不是给我的?” “这是给慕大人的,慕大人受伤了。” “他咋又受伤了?” 陈公没回话,只看着方大胜。 他不说,方大胜也知道,定是又被陛下给收拾了一通。 陈公道:“夜深了,烦你去藏书阁走一趟,顺带...”他从袖子里掏出那拳头大小的药罐,“给慕大人上些伤药。” 暗夜中,方大胜慢慢将笑容收了去,虽然他以前是混下九流的,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得上。 比如....靠脸来卖的小白脸。 以他的论断,宫里宫外其实区别不大,宫里算得上九流,玩得格调高些,但人性大差不差,像慕怀钦这种长得好看的小白脸,都属于可恶的坏兔子! 此时此刻,方大胜满脸的不情愿,一方面讨厌兔子,另一方面那藏书阁总说闹鬼,谁敢去? 他道:“陈公,我这执勤呢,抽不出空来。” 陈公呵了一声,哪能听不出那点小心思,他本也不想麻烦方大胜,只是夜里漆黑,藏书阁那边又没个人气,他自己行动不便,又年老体弱容易招上些什么,手下那些个小崽子们,一提去藏书阁,个个吓得像炸了毛的小鹌鹑。 方大胜不一样,他随身都带着一把祖传的杀猪刀,那是一把短刀,锋利无比,见血无数,凶煞地狠。 想辟邪,只能找他。 陈公不想与他弯弯绕绕,直言道:“是陛下的意思。” 方大胜才不信,陛下那颗千年铁树什么时候开了花,会对慕怀钦那么好? “陛下亲口说的?” “这话问的,你若不信,大可捧着罐子去问陛下。”陈公顺手把药罐子塞到他怀里,拂尘一甩,双手插袖道:“去问吧,咱家在这等你。” 方大胜:“..............” 方大胜无奈道:“瞧瞧,发什么脾气呀,我去去去,我现在就去藏书阁成吗?” 他可能是服了这个老太监,好端端地说事,倒是先闹起了脾气。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方大胜平日没少受陈公恩惠,也不再说些什么,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药罐子走了。 陈公在身后扯着公鸭嗓嘱咐道:“带上唐宁,他年轻,火力旺!” 8、你到底是谁? 唐宁是方大胜的同乡,今年刚满17岁,小时候家穷,他十多岁就只身来到京城挣钱养家,在街上碰到方大胜时,他还在满街倒卖禁书。 唐宁生得一副机灵相,一张嘴就跟抹了蜜似的,他和方大胜殊途同归,都是混下九流的,所以没多久就去了方大胜身边同流合污,当起了小跟班。陈公见过他几回,看他能说会道手脚麻利,十分喜欢,方大胜再从中一撮合,陈公便收他做了干儿子,也算留个后。 他入宫当差才不到半月,有陛下身边两位红人倚仗,分的差事颇为轻松。平日里,除了例行巡视,也就是干些杂七杂八的跑腿活儿,还多半都是夜里给方大胜买酒。 唐宁入宫之前,便时常听闻陛下长相英俊不凡,对圣上满是好奇与敬仰。可入宫至今,都没机会靠近御前一睹圣颜。 为此,他成天缠着方大胜,软磨硬泡央着方大胜带他去近侍一回,好让自己能一饱眼福。 今晚,机会来了,唐宁刚躺进被窝就被薅了起来,方大胜连忽悠带威胁,命他陪同去个好地方,回来后,就答应带他去御前见见世面。 竹林小路上,道路幽深,一眼望过去乌漆嘛黑,抬眼不见月,伸手不见指。 阴森森的。 唐宁提灯在前,像个盾牌僵着身子走,方大胜躲在他身后,九尺高的汉子怕得缩成个球。已经听过各种版本竹林闹鬼的传闻,想起这些方大胜忍不住提起酒葫芦喝上几口,来压压惊。 都说酒壮怂人胆,到他这,一点没壮,反倒怂了,看哪都觉得像鬼影,没有自己都能脑补出一堆来。 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能躲则躲,实在惹不起。 他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腰上别了把杀猪刀,没事挥两下四处观察。 风声呼啸,枯败的竹叶沙沙作响。 唐宁感觉不妙,紧张地说起了家乡话:“大胜哥,这啥地方啊?怎么阴森的像个坟圈子?” “别问,赶紧把东西送过去,送完就走。” “别,我不去了,这也太吓人了。” “那咋行?这可是你干爹吩咐的,你干爹的话也敢不听?” “去也行,那我要五两银子。” “……滚犊子,答应二两的,怎么还坐地涨价?” 这边话音刚落。 呜呜—— 呜呜—— 鬼哭般的风声回荡在林间。 慢慢的,道路的不远处突然显现出个人影,也没提着个灯,又身穿白色的长衫大褂,暗夜里十分突兀,打远了看去不像长腿,就那么径直地朝他们飘来。 方大胜最先注意到,登时僵住了脚步。 啥呀那是? “来烧纸的?”死寂的空气中,冷不丁飘来这么一句。 方大胜还以为鬼来收钱,惊得老二一紧,裤头挂上点点的湿热,快要憋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他丢下食盒,吓得撒腿就跑。 方大胜一落跑,唐宁就慌了,他急着一转身,左脚绊了右脚,好,没跑了,直接趴去了雪地上,手里的灯笼也轱辘辘滚了出去。 “.............大大..大胜哥!?你等等我啊!你不送东西了?” “你去送吧,活着回来,老子给你十两!” “..............” 唐宁整个人扑进了冰冷的雪窠里,后面有鬼,前面逃跑的大哥也不回头拉他一把,转身就弃他而去。 用他的话讲,那是从头到脚,再到心,哇凉哇凉的啊。 他闭着眼睛不敢动,只听身后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天杀的,实在不行,跟鬼拼了!” 唐宁手伸入腰间解开腰带,已经做好了用童子尿驱邪的准备。 待等那脚步声一临近,他一股作气,蹭地翻身坐起,正想掏出小弟示威,然而,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没事吧?” 温润柔和的声音响起,唐宁愣了愣,眨眨眼……伸进裤.裆的手紧接着也顿住了。 “别怕,我不是鬼。” 慕怀钦察觉到他手臂在发抖,连忙弯腰捡起地上的灯笼,而后将灯笼朝着自己的脸颊处轻轻移了过去,微微晃动,让那柔和的光亮洒落在自己脸上。 随着那晕开的光圈,唐宁的目光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待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时,他不禁微微一怔。 光影在对方的脸上来回跳动,将英俊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唐宁不自知地喉咙滚了滚。 不是害怕,是发觉自己见识短浅了。 他一个在街上四处卖禁书的,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上到王侯贵胄的公子哥儿,下到青楼别院的文人雅客,其中不乏好看周正的男人,然而和眼前人一对比,他才体会到“美”这个字的深切含义。 美,让人移不开眼。 美,恍若人生初见的怦然心动。 幸好幸好,没把自己老弟掏出来亮相,不然,在这样的美人面前得尴尬死。 他这边想着。 慕怀钦在仔细打量着他,见他一身沉重的盔甲,个子蛮大,脸却还是个未成的少年,又见他慌乱的模样,便道:“不骗你的,你瞧,我有影子。” 说着,摊开双手,提着灯笼又慢慢转了一圈。 唐宁被他小鸭子的模样逗笑了:“你是谁?” 慕怀钦淡淡道:“御前近侍慕怀钦。” . 藏书阁没怎么点灯,也没想象那么暖和,唐宁进来时,口中能呼出丝丝白气。 唐宁将食盒放在桌上,环顾了周围,直观的感觉就是大,空旷,打个喷嚏都有回声。 伏着楼梯扶手仰头看去,好几层的楼阁,尖头旋梯,黑漆漆的一片,像一座墓穴压在上面,感觉不到什么人气。 唐宁打了个冷颤,心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能压抑死。 转头看去慕怀钦,正在脱一件白色的外衫,唐宁对他十分好奇。 要说能做御前近侍的,那不是太监就是侍卫。可瞧穿着打扮不像太监,而侍卫中他也没听说有这么个人。 再单瞧说话待人没什么架子,也该不是个官差,那为什么会住在宫里这么奇怪的地方…… 带着一脑袋疑问的唐宁,忍不住开口问道:“慕大人,您不回家吗?怎么会住在这?这里阴森森的。” 能这么问,显然,这个少年还不知他的特殊身份。 慕怀钦搓了一小铲炭丢进暖炉里,回头问道:“刚来当差的?” 唐宁一见他投来温和的目光,心中登时暖得如春风拂面,便笑着点头。 “我叫唐宁,大人可以叫我小唐,方大胜是我拜把子的大哥,我们一个村的,他家是杀猪的,我家是卖驴肉火烧的,我家中父母身体健康,家里还有俩兄弟,都去了学堂,我是老大,我来上京挺多年了,一直再...再卖字画,赚了不少钱,嗯,我现在任职宫中禁卫,俸禄挺高的,大胜哥说让我好好干,升职了俸禄会更高。” 唐宁一张嘴就说了一大通,慕怀钦手托腮,坐在暖炉前静静地看着他。 忍了一会儿。 又忍了一会儿。 对不起,实在没忍住,最后笑出了声来。 这小子自报家门的方式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也太全面了点。 他抿着唇,笑成了一朵花,唐宁看到后脸立刻红成了个灯笼,不由挠了挠头,也不知怎么,一见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同他问话,他嘴上便没了把门,只想把自己说得越优秀越好。 慕怀钦倒没觉什么,权当对方还是个小孩心性,爱显摆罢了。 不过,瞧模样倒也乖巧,还没染上官风。 他随手拎起个小板凳拍拍,招手道:“过来烤烤手,暖和暖和就回吧。” “啊?”唐宁这会儿倒不觉这里压抑难待了,他从兜里掏出药罐子,急道:“大胜哥说你受伤了,还没上药,我不能走。” 说着,马上坐去跟前,凑近了些又道:“大人,你伤哪了?谁欺负的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怎么样?” 慕怀钦这次真的笑得肚子痛,直摇头道:“这个可不敢。” 唐宁来劲了,“你放心,我干爹可是陛下身边的陈公公,你以后可以跟着我混,包你吃香喝辣的,没人再敢欺负你。” “陈公是你干爹?” “那可不是!”唐宁拍着胸脯,很骄傲:“我干爹可疼我了,还特别信任我,这次给你送药就是他命我来的。” 慕怀钦看去他手里的药罐,从瓷器的花纹来看,这是宫廷里御用药,除了封赏,一般人很难得到,他目光闪烁,藏着一丝期待。 “陈公还同你说什么了?” 唐宁摇头:“别的没说,就让我把药带给你,嘱咐帮你擦上。” 慕怀钦垂下眼帘,淡淡一笑,此时的笑容显得有些失落。 确是自己想多了,不可能是陛下的吩咐。 陈公侍奉过三代君王,这样的一个老公公,在宫里见多识广,各种人情世故自然了然于胸。 这几年,很多事陈公都该置身事外,却总在危难之际伸出援手,为他拼上一二。 慕怀钦心存感激之情,难以回报。 某些时候,他会产生一种不清不楚的错觉,尽管陈公在萧彻身边侍奉多年,但他总隐隐感觉陈公更亲近他一些。 仕途上是,感情上也是。 床榻就摆放在靠窗的拐角处,唐宁一手握着药罐,一手拉着他上床,顺带手多点亮了两盏灯,这样能看得清楚些。 慕怀钦见状也没了办法,便坐在床上一点点褪去衣物。 唐宁随着他的动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即将露出肌肤的颈间处。 那衣领紧紧贴合着,只吝啬地露出一小块瓷白的肌肤,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感觉像是粗糙的石皮下藏着的一块美玉,偶然展露一角,却足以让人惊艳,移不开眼。 随着衣物的褪去白皙的锁骨逐渐展露出来,唐宁只觉自己的心都跟着那抹光泽微微颤了颤。 然而就在下一秒,错乱交织的鞭痕便一点点进入他的视野。 从锁骨到前胸,从手臂到后背,一道道破开皮肉的伤痕相互叠加着,周围还有一些发灰的旧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唐宁忽然一瞬,喉咙干的说不出话来。 慕怀钦坐在床边,转过身等了一会儿,见背后之人忽然没了动静,便扭过半个身子轻声问:“吓到你了?” 温柔的问话,令唐宁更难受了,自己这般模样,还在照顾别人的情绪。 他摇头,一声不吭,只闷头打开了药罐。 同时他心里清楚,慕大人不是受了欺负,而是受了罚。 具体因为什么,唐宁没问,他虽然年纪尚轻,但在外闯荡多年也有一定的处事分寸,这种时候不该揭别人的伤疤。 药罐有些凉,他先抠出一坨药膏放在手心里热乎着,接着,食指轻轻的往上推着涂抹伤口,力道十分均匀,慕怀钦一点也没觉痛,反倒有些痒。 他转头道:“不用那么精细,擦上就好。” “嗯,这就好。” 唐宁嘴上答应好好的,实际行动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一点点轻柔地弄着,慕怀钦只能僵着身子不能动,想扭扭身子松松,还要被拉回来,继续摆正。 慕怀钦哭笑不得,好像一下对个少年没了折。 收拾好一切,唐宁本要回去,但外面太吓人,慕怀钦就留他在藏书阁里过夜。 吃过夜宵,两人便纷纷在床上歇下。 无声的夜被拉长。 三更半夜,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方大胜手提杀猪刀,带着两队人前来藏书阁找人。 方大胜不怕人,但怕鬼,虽然自己吓尿先跑了,但是义气还是讲的,兄弟该救还得救,拉上一帮弟兄来救。 他来时,唐宁已经睡熟了,慕怀钦下床去开的门。 一照面,就看到方大胜冷着脸,后面跟着一排带刀侍卫,好大的阵仗。 慕怀钦扬起脸来问道:“做什么?” 方大胜上下打量着慕怀钦,浑身只穿着一条半长的开襟睡袍,从胸口往下看,里面空晃晃的什么也没穿,袍下露出半截瓷白的大腿,腰部的线条若隐若现,再配上他那张唇红齿白的脸,那模样,妖孽极了。 ………一看就像只坏兔子。 方大胜眼中流露出一丝隐隐的轻鄙,没好气道:“我兄弟唐宁呢?” 慕怀钦对方大胜的态度见多不怪,很多时候,方大胜对他所遭受的种种,都是冷眼旁观的,甚至奉命扬起鞭子时还有一丝的幸灾乐祸。 是那种嘲笑别人无能,所以活该被打的窃喜。 无妨,无关紧要的人什么态度,对慕怀钦来说并不重要。 “睡了。”他说。 “睡了?”方大胜拉下脸色,“睡哪了?” 慕怀钦侧身随手一指,故意说:“自然是我的床上。” 方大胜一听,脸色更臭了。果然是只坏兔子。 “你他.....” 方大胜想骂娘的话说了半截,察觉不该,有失他现在的身份,忙把话又咽了回去。 一介粗人,再怎么伪装也难改骨子里的秉性,他一伸手,粗鲁地扒拉开挡在门前的慕怀钦,还边甩着袖子,边持着一股文人的违和感指责道:“有辱斯文!” 9、吹不起枕边风 晨钟暮鼓,房顶琉璃瓦上还覆着厚雪。 再过几日便是大年。 大梁实行旬休制,每年春节前后天子需要静心养神,百官会有七日假期,大患荣王已除,其党羽、朝中暗流在此间也会消停一阵。 这日下朝后,萧彻心情不错,他褪去一身繁重的龙袍,换上轻便的常服躺在美人榻上看闲书。 陈公拎着食盒走近御前,“陛下,摄政王派人送来了些甜点,说王府新来了个厨子,手艺不错,陛下您一定爱吃。” 萧彻平日就对那些甜腻腻的东西没什么好感,更何况又是摄政王送来的,当下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言道:“朕不喜这些,打赏下去。” “是。”陈公应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忽然,身后传来召唤,“且慢。” 萧彻撂下手里的书,眯着眼狐疑地看了看陈公手里的食盒,摄政王明明是知道他喜好的,怎会无缘无故命人送来这种东西? 陈公听从吩咐,小心翼翼打开食盒,随着盒盖被掀开,下一秒,甜香裹着奶香扑面而来,那白灿灿的奶糕一点点映入眼中。 突然间,萧彻猛地将食盒推离三尺远。 “陛下……”陈公退后半步,光线在陛下低垂的睫毛上投下阴影,恍惚间看见陛下指尖却又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摩挲。 那是一盘脆皮奶糕,是萧彻最喜爱的食物。 年少的萧彻十分挑食,似乎所有有意身体健康的食物他都不喜欢,奶味的更是一口不碰,那年他生辰,慕清明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研究出了一道脆皮奶糕,最后还是亲着,抱着,哄着他吃下的。 一入口,他便喜欢上了,味道淡雅清新,甜而不腻,宛如其人。 慕清明走后,萧彻找遍整个大梁的厨子都做不出当年的味道,这道甜品独属于他。 萧彻看着奶糕出神,不知不觉伸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这味道……竟有九分相似。 可也仅是相似,青春那一抹甜在心尖的记忆,终是物是人非,回不去了。 默了两息,萧彻将这些忧伤的思绪迅速剥离,他总能很快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再发展下去。 想来摄政王此举不善,能做出如此相似的甜点,想必从小到大,自己的一言一行,哪怕心中所想所念,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年关送来此物,不知背后又藏着些什么心思。 “去回摄政王。”萧彻吩咐道:“舅父的心意朕心领了,除夕之夜有请舅父到宫中守岁。” 陈公拱手称是。 萧彻思忖片刻,又问:“慕怀钦伤可好了?” 陈公怔了怔,躬身回道:“听说还未能下床走动。” 萧彻挥袖躺下,又拿起书籍淡淡道:“这些甜点赏他了,你亲自去一趟,要看着他吃下,一颗也不许留。” 陛下说的轻描淡写,陈公却感到其中深深的怨恨,但凡事关慕清明的所有,陛下都会让慕怀钦一点点的尝遍其中之苦,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 他痛,他便让他也痛。 跟随陛下这么多年,其中爱恨情仇陈公都略知一二,但这种怨不该发泄在一个无辜人身上,揭开伤疤,未免太过残忍。 可他只是一介宫人,只能听从吩咐,做不得什么。 陈公拎着食盒默默离去,一出门,正巧与人打了个正面。 “呦,是顾大人呐,许久不见啊顾大人。” 顾佟见到陈公亲近地招呼道:“陈公安好?” “拖顾大人的鸿福,一切安好。”陈公客气相问:“此时百官休沐,顾大人此来是?” “倒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过来给陛下请安。” 陈公对顾佟的交情仅在谈立之间,对其印象说好不好,好,是基于对陛下还是算忠心,不好,则是这次对慕怀钦那些银票的算计上,这些别人看不透,他心中自有衡量。 “那不巧了,陛下今儿才放下些心思休息休息,顾大人不如改日……” 话未道完,只听大殿里传来陛下的沉声召唤:“让他进来!” 陈公没再说什么,推开门叶请人进门。 顾佟此次前来,是先前银票之事,还没给陛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疾步走进大殿,一见陛下双膝一弯,扑通跪地,接着三跪九叩高呼万岁,声泪俱下地自称有罪,对不起陛下,那模样极其虔诚乖巧。 萧彻睨着眼看着,顾佟的一翻卖惨行云流水,自己连嘴都插不上,都气笑了。 自银票事出之后,顾佟甩手给了慕怀钦四十万两的银票呈上,之后任凭你们怎么打,怎么闹,他随之销声匿迹,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声称得了见不得人的传染大病,来避灾避难。 风头一过,他便跑出来为自己负荆请罪。 这个滑头,可太贼了。 “顾爱卿病可好了?” 萧彻阴阳怪气地话音响起。 顾佟抬起身来,“陛下,还在生微臣的气?” 萧彻不说话,只没好眼色地瞪了他一眼。 顾佟立刻跪着爬到身前,从袖子里掏出早准备好的账本,双手呈上:“陛下,这是其余的十万两银票,一文不少,全在这了。” 萧彻这回真的笑了,只是他的笑不露声色。 自打那日摄政王与他说起五十万两银票之事,再到慕怀钦报来的数额差异,他就已经猜到其中有诈,摄政王多半要离间他和慕怀钦二人关系。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顺势而为,让他那舅父大人也高兴两天,顺顺他老人家的心。 至于顾佟,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段时间,他没找其麻烦,他再赌,赌顾佟的忠诚。 好在,赌赢了,对方确实没让他失望。 不过,此事多少还有些疑虑,萧彻低声问道:“银票给了朕,摄政王那边你如何解释?” “陛下放心,臣抄家时总计挪了六十万两,而且臣早就做了三手准备,三个账本,数额都不一样,额外那十万两,臣早就差人送去了摄政王府。” 萧彻饶有意味地点点头,不得不承认顾佟这盘棋下的好,每一步他都盘算到了,而且做得滴水不漏。 他接过账本,翻也没翻,随手朝顾佟靠过来的脑袋拍了一下,笑模笑样地斥责道:“你倒是会藏!” “微臣愚钝,这都是逼不得已啊。” 顾佟咧嘴一笑,露出个无奈的苦楚,他继而起身斟茶,稳稳递入萧彻手中,“陛下英明聪慧,臣这点雕虫小技自然瞒不过陛下,陛下放心,摄政王那边得知您对慕大人动了刑,虽没露声色,可臣看得出,摄政王信了此事十之八九,微臣又从中周旋一番,想必不会有什么差错。” “只是……”顾佟话顿了顿,又道:“此事苦了慕大人受了皮肉之苦,微臣实属于心不忍,而且臣还有些担心,万一他对臣心怀怨恨,日后在陛下面前……” 拍了半天马屁,重点在这,萧彻喝了口茶水,差点没呛到。 “爱卿不必多虑,慕怀钦没那个头脑,在朕身边也吹不起什么枕边风。” 语后,君臣二人相视一瞬,萧彻放下了心思,顾佟倒是没怎么放下。 陛下面是铁的,但对慕怀钦的那颗心可是软的,不然也不会留个余孽在身边这么多年。 既然陛下没说去解释,那就说明不想去解释。二人关系微妙难测,若是他贸然去与慕怀钦提及此事,想必定会惹来圣怒,得不偿失。 至于慕怀钦对他的心生怨恨,此事就得从长计议,另寻他法。 顾佟这边思量着,萧彻随手抽出两张大额银票递了过去,“这五万两爱卿收好。” 顾佟回过神来,一见银票惶恐万分,扑通一声又跪下了,“陛下,微臣不敢,这些可都是骁骑卫的军费,臣怎敢僭越?” “想得美,朕有说都给你吗?”萧彻道,“拿出五千算是朕打赏你办事得力,正巧大年,给家里父母双亲置办些东西,其余的,朕要你去办件事。” “陛下有何吩咐?” “廷尉诏狱,慕家父子你去盯紧一些,万不可让摄政王对他二人不利。” . 晌午,陈公走进御膳房时,慕怀钦正围着灶台边吃馄炖,灶台上叠放着两张脸大的碗,冬季里,外头凉,里头热,一开门热气蒸腾氤氲缭绕,慕怀钦吃得那张白皙小脸红扑扑的。 御膳房老张是宫里的老厨子,手艺一绝,慕怀钦打小就跑到他这里开小灶。老张也宠着他,手里一边搅着竹笊篱,一边询问够不够。 慕怀钦嘴里嚼着馄炖,瓮声瓮气地说:“差不多了。” 门口的陈公看笑了,瞧他那能吃的架势,身上的伤该是好了些。 御膳房里人进人出,陈公手里提着食盒,在门口踌躇了半刻,很少能看到这孩子开心的模样,这个时候不忍搅了气氛。 正想转身,慕怀钦一双锐眼抬头就看见了他。 “陈公!”他唤道。 陈公脚步一顿,僵硬地咧嘴,“哎”了一声。 慕怀钦忙撂下碗筷,跑过去询问:“几天没见到您了,我这一直伤着,也没得空去看您,上次的事……您伤好点了吗?” “劳大人挂念,老奴那算不上什么伤,倒是大人你……” “我早没事了,您送来的药特别管用,两天伤口就结痂了。” “那就好……那就好……” 陈公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盒,神色犹豫不决,慕怀钦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笑问:“带给我的?” 陈公点头。 “什么好吃的?”慕怀钦红润的两片薄唇,笑起来像一朵娇艳的小红花儿,他双手接过,正要打开,这时,一名侍卫急冲冲跑了进来。 “慕大人可在这里?” 慕怀钦看去那侍卫很眼熟,像是在方大胜身边做事的。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侍卫拱手道:“慕大人,唐宁从藏书阁回去后一直昏迷不醒,满口胡话,怕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方统领请您赶快过去一趟。 10、你就是个卖的 唐宁住在离宫门不足半里路程的侍卫营房,走路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 慕怀钦出了宫门口,刺骨寒风裹挟着细碎雪花。 不远处的道路尽头,马蹄飞溅起团团雪雾,十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黑甲骑兵,在这白雪皑皑的天地间疾驰而来。 认出身份的那一刻,慕怀钦在一瞬间僵住了脚步。 这些人他永远都记得,三年前,他们挥刀砍向慕家军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骁骑卫——皇帝的利刃。 领头的将领名叫陆骁,陆骁子承父业,现在是骁骑卫的统帅,也是慕怀钦曾经嬉笑打闹的同窗。 陆骁的父亲也死在了那场宫变之中。 马蹄带起的冷风,刀割般直刺慕怀钦的脸颊,他撩起下摆迅速侧身,陆骁策马擦身而过。 随着一声长嘶,陆骁猛地僵住马绳,就在回眸的一刹那,两双淬着冰锋的眸子隔空相撞。 三年未见,昔日同窗,在这一刻,各自心中仇恨的气息在冷风中肆意蔓延。 慕怀钦紧握食盒的手,关节处已绷出了白痕。 纵使知道骁骑卫是受王命所为,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斑驳的血迹已在他眼眸中深深刻入无法抹去。 没法不恨。 陆骁骑在马上,别样的情绪在他眼中流转。遥遥相望间他忽然拱手一别,动作带着几分犹豫与无奈,随后绝尘而去。 寒风卷着枯枝掠过,慕怀钦忽然剧烈咳嗽了两声。他理解不到什么样的情绪下能够相逢一笑泯恩仇,无非是为自己的安逸和不作为找一个荒唐的理由。 以他对陆骁的了解,陆骁有仇必报,不会不作为,也绝不是一个喜欢安逸的人。 一旁的陈公,眼里都是一个孩子低落的神情,他上前紧了紧慕怀钦披风的领口,轻声道:“大人,走吧。” 慕怀钦看着这个一直跟在身边的老公公,岁月的痕迹刻在他的脸上,每每受了伤自己都会被他这么用心呵护着,这种感觉会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父亲。 “陈公……”慕怀钦眼眶泛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想抱抱你。” 陈公微微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慈爱与疼惜。他张开双臂,轻轻拍着年轻人的脊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别怕,路再难,也要勇敢走下去。” 寒日风大,风声呜咽。恍惚间,慕怀钦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也是像这样,紧紧系上他领口的披风,亲昵地拍拍他的背脊,然后唠唠叨叨地看着他离开。 如果再来一次,他想,他也会像这样,紧紧抱着父亲宽厚的胸膛,学会乖巧,学会听父亲的话。 一路迎风,不知不觉走进了营房大院,远远望去营房门前、窗户围了一群卫兵,各个探头探脑的往房里看。 “都他妈看什么看,滚一边操练去!” 房里传来方大胜心急的怒吼,围着的侍卫吓得鸟兽四散,慕怀钦和陈公相视一眼,匆忙赶了过去。 推开门叶。 定眼一瞧,方大胜一双糙手扶着个鸡蛋,床边放着一只碗,上面还铺着个明晃晃的铜镜。 方大胜:“竹林里哪位英雄豪杰来看我兄弟了?得空给你们烧点纸,大过年的没事赶紧回去吧哈,好好的一大小伙子,被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是同行你们好意思吗?差不多得了!” 说完一松手,吧嗒,鸡蛋倒了,轱辘辘滚蛋了,啪,掉地上碎了。 陈公、慕怀钦:“…………” 这当大哥的太不靠谱了,兄弟病了,不找太医,在这装神弄鬼的立什么鸡蛋? “咳咳。”陈公清清喉咙。 方大胜闻声,这才发现他二人站在门口已经看他表演半天了,有一丝尴尬,还夹带着满腔的怒火。 “慕怀钦,你看看你把我兄弟害的!” 方大胜也不分青红皂白,说着就上手了,那大掌掐住慕怀钦的手腕猛劲儿把人扯到跟前。 他指着唐宁道:“你瞧瞧,瞧瞧!自打从你那回来发烧三天了,怎么都不退。你他娘在床上到底对我兄弟做了什么?” 慕怀钦斜了他一眼,根本懒得理他,甩开那熊掌,径直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唐宁病得不轻,嘴里叨叨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脸色发青,嘴唇干裂脱皮,唇周还有微微发黑的痕迹。 瞧模样不像得了大病,倒像是中毒。 慕怀钦随后又摸了摸他的手掌心,还别说,蹦蹦蹦的乱跳,按照民间的说法,还真有点犯鬼神的说道。 “小唐最近吃什么东西了吗?” “他这样能吃下什么?” “我是问他回来当天有没有吃什么东西?” 方大胜睨着他,使劲回想了一下,“也没吃什么啊?那天晚上小唐回来说饿了,正巧房里有弟兄从酒楼里带回来的醉蟹,然后他吃了点就休息了。” 蟹?原是这样,那就难怪了。 慕怀钦记得陈公当天送来的食盒,里面都是些甜橘、葡萄类进贡来的果子,冬天果蔬稀缺,小唐馋得紧,回来又吃了相克的醉蟹,不生病才怪。 “他吃药了吗?” 方大胜没好气道:“废话,当然吃了,我去太医院开了三副伤寒的药方子,哪个也没管用,还是这样昏迷不醒说胡话。” ……伤寒方子? 慕怀钦脸色沉了下来,不靠谱的大哥,加上一群绝世庸医,拖到现在人还活着,简直祖坟冒了青烟。 方大胜是个急性子,见他光问不解,一下火就上来了。 “你要是没能耐治,就别在那装,老子就问你,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对我兄弟做了什么?” 还问!有完没完了? 慕怀钦也没惯着,当即怼了回去:“你想我对他做什么?把他睡了?” 他那张嘴,好听的不见得会说,气人一个顶俩。 方大胜气的直甩袖子,“你你你……也不害臊!” 两个男人床笫间那点事不言而喻,第一次生病发烧的不在少数,方大胜虽没亲身经历,但流言听得多了,多少都是知道点的。 以他的脑回路,汤药都治不好的伤寒,那不是同这有关,还能是什么? 慕怀钦对无理取闹的人不屑一顾,他只想就事论事,把事说清楚就走。 “不用担心,唐宁年轻,吃两幅药就能好,那晚他去了竹林又冷又吓的,自身有点惊到了,还有,他吃了………” 话还没道完,方大胜突然来劲了,直接插过了话:“我就说那个破竹林犯邪,他娘的慕家军造反就算了,到头成了一群孤魂野鬼,还没事到处折腾人,真该找人做法把他们全收了!” 话音落下,慕怀钦脸色倏地变了。 话已经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他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说谁都可以,哪怕侮辱他都不会怎么样。 但慕家军不行,那是他的魂,神圣不可侵犯。 方大胜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突然一个力道如石般的硬拳头就招呼到了脸上。 “哎呦我,你大爷!” 这一拳,打得方大胜晕头转向。 他一手扶住床沿,一手捂着火辣疼痛的眼眶,着实没想到,比他矮上半个头的慕怀钦,居然爆发力如此强悍。一时间竟愣住了,再抬眸便看到慕怀钦那张柔和的脸上充满着戾气。 慕怀钦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吼道:“你若再敢吐出半个对慕家军不敬的字,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言罢,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开。 然而,方大胜可不是个能咽下这口气的主儿。身为巡察司禁卫统领,在自己的地盘被揍了一拳,简直是奇耻大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度。 气急败坏之下,他顺手操起床边的铜镜,恶狠狠地朝着慕怀钦的背影砸了过去。 这一砸,卯足了力气,铜镜裹挟着呼呼的风声,以极快的速度飞射出去。 慕怀钦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铜镜重重砸在了他背脊上,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背后伤人,无耻之徒!” “坏了心肝的色兔子,你他娘的也没好到哪去!” 营房内气氛剑拔弩张,方大胜双眼通红,像一头发怒的公牛,慕怀钦也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丝毫不让,周围的的桌子凳子惨遭连累,被碰得东倒西歪。 两人武艺各自不凡,动起手来不相上下,可都老大不小了,还像小孩儿似的,你一拳我一脚地边打边骂,最后抱一起滚在地上,翻过来,调过去地掐起了脖子。 陈公公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他年纪大了,身体孱弱,根本插不上手,只能扯着那尖锐的公鸭嗓,声嘶力竭地喊道:“别打,快别打了!” “小唐还病着,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事态愈发严重,门外正在操练的侍卫们听到屋内的打斗声,纷纷神色紧张,带着刀剑,呼啦啦一股脑全都冲了进来。 陈公公手里还拎着食盒,被这如洪水般压倒性的冲击力撞得东倒西歪。 他一个没拿稳,食盒“啪”的一声掉落在地,里面装着的一盘子脆皮奶糕直接摔了个七零八落。 侍卫们满是泥泞的大鞋慌乱间踩了上去,奶糕很快就被踩得细碎,豆腐渣一般,完全看不出了模样。 陈公坐在地上双眼一闭,毁了,要有大难了。 屋内乌烟瘴气的一团。 慕怀钦寡不敌众,被一群兵痞子围在了墙角拳打脚踢,他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被这么多人殴打,刚结好的痂又生生地扯着皮肉裂开,顿时皮开断骨的疼痛漫布全身。 陈公被人拦在外面牵制住,哭天喊地拍大门,“反了,反了你们了!” 慕怀钦才得了片刻的喘息,却又被方大胜猛地抓起衣领,一个巴掌招呼上去:“妈的小婊子,欠艹的货,还敢在老子地盘耀武扬威的,若不是看你在陛下身边卖,老子早就让弟兄们挨个上了你!” “啐!”慕怀钦嘴里的血迹吐在他脸上,咬着牙道:“你要有种就把我弄死在这里!我还能敬你是条汉子,不然,你他娘的就是条仗势欺人的恶狗!” 方大胜听了话,登时气得双目通红,正要抬手,突然门口传来一声怒喝。 顾佟:“你们在干什么!要造反吗?” 11、禁书 顾佟的怒喝还在营房回荡,皇宫大殿的那头,阳光慵懒,颇有些午后困意。 萧彻长手长腿的还摊在小榻上看书,一本禁书他看得津津乐道,午膳也没吃,毕竟这样私密的时间不多。 禁书是从方大胜那没收来的,方大胜是从唐宁那里抢过来的,萧彻命方大胜多读书,然后……他就用心读了好多这样的书。 那书名叫《品花》,讲得是一对男人惺惺相惜的爱情故事。 书是好书,可书中有一点他是不认同,比如两人相爱,就背主偷情,以他看来,那简直罪该万死。 书中折磨摧残、囚禁等香艳情节甚多,萧彻看得难免有些联想疲乏,不由口干舌燥,他把书丢进塌下木箱里,继而招呼道:“陈公,沏茶。” 陈公还未回来,门外候着的小太监听见召唤,忙应了一声匆匆而去。 这空档间,萧彻闭着眼睛养神,想起了书中所道。始于好看的皮囊,到一见钟情,再到相知相许,那便是好色,并不是贬义。而一味追求肉.欲的满足,不懂欣赏和尊重他人的内在美好,便是好淫。 萧彻重新审视着自己,他对慕怀钦到底是哪种纠缠? 想了许久,他没给出答案,若说自己模糊不清,不如说不管哪一点,他都不想承认,也不屑定义。 不一会儿功夫,小太监沏好了茶,跪地上颤颤巍巍地拖起茶盘,萧彻也没抬眼,随手一拿,突然被杯沿儿烫了一下,丢下的茶杯洒了一茶盘。 “这么烫?怎么沏的茶?” “奴才该死!” 伤了龙体可是大罪,小太监吓得扑通跪地,马上磕头认错,平日里这些都是陈公近身伺候的,陛下有些喜好他们拿捏不好,只瞧主子急着要,他们就急着给。 萧彻抬头看了一眼奉茶人,这才发现不是陈公,倒也没发火,他多数时都会理解下人的处境,不会为难。 他收敛了怒色说道:“多同陈公学着点,他年纪大了,也不能事事都由他来亲力亲为。” 小太监磕头,称以后会尽心尽力。 萧彻见他懂事,便挥袖放了人。 时间尚早,有段日子没见凌风了,萧彻拾起马鞭,准备出去跑马。 身后一排小太监跟着萧彻浩浩荡荡地出了门,正走下台阶,不远的长廊拐角处,一老一少被余晖拉长了身影。 老的步履蹒跚,一步三晃,再扶头,若没个人搀扶估摸就得撅过去。 小的满身泥泞,头发凌乱,像是打哪个泥坑里爬出来的泥鳅,脏乱不堪。 萧彻诧异,这两人都干什么了? 慕怀钦浑身疼得像要散了架,他扶着陈公一瘸一拐的往前走。心里不禁苦笑,谁曾想居然会是顾佟出手相救,老天真会开玩笑,杀人的刀和救人的手,怎么就能长在同一个人身上? 陈公也是惊吓得不轻,到现在慕怀钦扶着他的手臂,都能感觉还在颤抖。 “陈公你没事吧,要不要去看太医?” 陈公停下脚步,看去他满身的伤,一边抓着他小臂上的衣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奴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被打成这个样子,你说你这孩子,跟个兵痞犯什么横呢?到头来吃亏的都是自己。” “是,我知道了,下次不会让陈公担心了。” 陈公叹了口气,“背上的伤又裂了吧?一会儿脱了衣服,老奴给你好好上些药。” 慕怀钦抬手蹭蹭鼻孔残留的血迹,扯着受伤的嘴角一笑,“哪有那么严重,一点也没裂开,陈公不必担心,我皮厚抗打,不疼。” 陈公眉头锁着额,没说什么,知道这孩子是不想让他担心。 这种懂事,总是让人太心疼了。 慕怀钦笑嘻嘻地指着他手里的食盒,转话道:“对了,陈公,食盒里装得是什么啊?” 一场群殴,本就吓得不轻的陈公,心里余慌未散,被这么一问,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他有些踌躇地看着慕怀钦。 仔细琢磨,这事陛下早晚会问起,不如直说,让其心理也好有个准备。 陈公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是摄政王给陛下送去的脆皮奶糕,陛下不喜便赏给你了。” 慕怀钦听到脆皮奶糕,不由一怔。 他看了陈公一眼,默默又把目光避开,一呼一吸间,酸苦好像就在一瞬把心塞满了,身上的伤反倒没那么痛了。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穿梭回遥远的岁月,二哥在灶台边忙里忙外的身影,好像还在昨日。 那时候,二哥每次做好奶糕,都会让他先尝上几块,然后再带去宫里。 慕怀钦尝过后,会笑着说:“甜的倒牙。” 二哥去了后,这道甜点就被宫中喝令禁止了,他偶尔会偷偷央求御膳房的老张做给他吃,但每次吃起来都会流泪,味道变了,很苦很苦,苦到了心里。 难怪陈公一路犹犹豫豫的没提,原是不忍让他睹物伤心。可对方这种不忍,对比陛下,会让自己更加的难过。 陛下不是在打赏,而是在他心里捅刀子。 两人逗留间,长廊的尽头忽然话音响起,“做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闻声,慕怀钦抬头望去,一丝诧异,不知何时陛下已走到了跟前。 他低着头,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回陛下,臣……臣的一个朋友病了,臣去探望了探望。” “哦?” 萧彻话音拖得很长,带着狐疑,他微微偏头,让出一点光线,阳光从后脑穿过,正巧洒在慕怀钦一侧的脸上,萧彻抬眼便看见了他嘴角上的淤青。 显然这是被打了,还打得不轻。 探望朋友居然会把自己弄的这般狼狈? 萧彻目光迅速瞥向陈公,陈公像是被这目光烫到一般,下意识地躲闪,不敢对视。萧彻神色思忖片刻,紧接着,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很快注意到了那只食盒。 食盒磕坏了一角,边缘还沾了些许的泥渍。 萧彻眸光闪烁,继而问道:“朕赏的东西你可吃了?” 还未等慕怀钦开口,陈公迈出一步先作了声,“陛下……” 萧彻抬眸一凛,厉声呵斥:“朕没问你!” 陈公被这一声吓得浑身一颤,默默低下头后,又把脚收了回去。 见状,慕怀钦微微俯身,心中顾虑重重,他低低回道:“回陛下,臣全吃了,一颗没留。” “一颗没留?” 12、绿帽小八卦 萧彻嗤笑一声,他清楚慕怀钦的性子,每每见到他时,眼神都会飘忽不定,一部分出于喜欢,一部分出于恐惧。 可唯独撒慌时的镇定,并不多见。 慕怀钦脸上的伤在慢慢肿胀,青黑发紫的一片,萧彻看在眼里,犹豫片刻。 罢了,就算是身边养的一条狗,在外受了欺负,回来也不该再挨了收拾。 “嘴角怎么回事?”萧彻收回了马鞭,沉声问道。 见萧彻没打开食盒,慕怀钦暗暗松气,他解释道:“和方统领拌了几句嘴。” “动手了?” 慕怀钦点头。 “因何啊?”萧彻声调扬得很乖戾,有种看好戏的嘲笑。 慕怀钦闭口不言。军营里打架其实屡见不鲜,在一定程度上也算磨练血性,只要不出人命,上级大多睁只眼闭只眼。 可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慕怀钦好歹也是在圣上面前当差的,敢群殴他这样的上司,还真没几个敢。可想而之,方大胜在军中的影响力有多大,当然,其中不免陛下的宠信,助涨了不少嚣张气焰。 平日里方大胜对慕怀钦什么态度,萧彻都看在眼里,但慕怀钦不觉萧彻问这些是要帮他讨回公道,他太了解萧彻,对方只会落井下石。 果然不出所料,萧彻邪佞一笑,唇贴在他耳边轻声低吟:“不要觉得自己有几分姿色,得了朕的宠幸就能被别人高看一眼,贱奴就是贱奴,翻不了身的!” 慕怀钦静静地站在原地。 阳光倾洒而下,微风吹起,发丝擦过脸颊寒中带刺,方知,暖阳下的风也会这么凌冽。 他不动,也不说话,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任凭心中的疏离感一点点的滋生。 萧彻在他面无表情的反应中,渐渐冷了脸。 “怎么?你觉得朕说的不对?” 慕怀钦心中不觉冷笑,精神,肉.体,还能有什么样的折磨都拿出来吧,你想要的,我给你就是了。 他双膝跪地,重重一磕:“陛下说的是,臣是贱奴,罪该万死。” 萧彻闻言,忽然畅快大笑,深深的恶毒刻在那张薄情的脸上,他要的就是慕怀钦这种绝对的臣服,无能为力的臣服! —— 隔天就是除夕夜,这个时段宫里的传信太监就会在宫门口摆上信摊,以便宫人们领取家中的信件和包裹。 这两天慕怀钦早早就起来排队,等待父亲狱中的来信,这是萧彻唯一允许他和家人的接触。 前面排着的是几个朝阳宫里新来的小太监,几人说长说短聊着近事。 “前天你可真命大,还以为你得被拖出打一顿。” “可不是嘛,沏茶烫了陛下,陛下居然都没罚你?” “陛下仁慈大义,哪会同你我这等人一般见识。陛下说起话来还可温柔了,叫我好生跟着陈公多学学……” 仁慈、大义、温柔,这几个字眼听得慕怀钦不禁想笑,也对,萧彻对别人都仁慈,唯独对他,牲口一般。 接到父亲的来信,慕怀钦欣喜若狂,还没来得及回去就拆开来看,信上依旧同往年一样,只有寥寥的几个字:一切安好,吾儿勿挂。 慕怀钦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有了着落,可这种着落会随着他的贪心慢慢变成失落,每年都是这几个字,像完成任务一样,让人平静不下来。 他必须想办法尽快见到父兄才行。 转眼到了大年夜。 今年除夕格外的奢华。听闻摄政王特拨十万两白银,用于筹备这场年夜庆典。一时间,皇宫内处处张灯结彩,喜庆的氛围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夜幕刚一降临,璀璨的礼花便接连腾空而起,在夜空中轰然炸开。那绚烂的光芒,将整片天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慕怀钦上半夜当值,陈公嘱咐摄政王今晚会到朝阳宫守岁,让他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菜品、酒水一一上齐,接待礼数不可少,万不可出了差错。 慕怀钦应下,让他放心。 摄政王还未到,萧彻看起来心情不错,倒是不顾及礼数先小酌了几杯,不过他酒量不怎么好,几杯下肚,脸就上了几分红。八成是等人无聊,而后就拉着慕怀钦坐去大腿上,手伸进衣里前后捏上几把…… 萧彻也从不吻他,生生的硬来,慕怀钦越是抵触,他越是捏得起劲。 慕怀钦对喝了酒的萧彻反感极了,根本不像个帝王,像个市井流氓。 直到门外太监来报,摄政来前来贺岁,萧彻才松了手收敛起来。 摄政王踏入大殿,大殿奴才跪了一地行礼问安,礼毕,慕怀钦抬眼看去摄政王,眸子里藏着深深的仇恨。 沈仲也算是他年少时的老师,总是眉眼带笑,嘴角弯起,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可谁知这人确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厉鬼。 慕怀钦梦回几次,自己拿着一把钢刀将他的面皮一层一层地扒下,露出那张血淋淋极近腌臜的脸。 他相信有一天,这种人一定会被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君臣之间一番客套的寒暄后,沈仲便笑模笑样地说道:“陛下,臣今儿带了一奇人过来。” 说着,他挥挥手,招人进来。 片刻,从门外走进一男子。 那男人个子高挑,身披暖红色的裘绒斗篷,里面穿着骑装,也是红色的,但颜色稍淡看着倒不突兀,黑色的马靴,他带着面纱,看不清容貌。 特别的是,那男人头上带了一顶红色的芙蓉花,这个季节是没有芙蓉花的,那花瓣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极其的逼真。 在大梁,只有两种男人带花,一是经商的富家子弟,二是窑子里的小倌。 慕怀钦对此人第一印象并不反感,看体态身姿反而有一种熟悉的亲近感。可就是不知,在这大年夜,摄政王带这样的一个人入宫是为了什么。 很快,萧彻屏退了左右,慕怀钦一直在门外候着,听着殿内举杯交盏,直到除夕的钟声响起,一夜平安无事,他换班交接,才回了属于自己的藏书阁。 慕怀钦提着灯走在竹林小道上,老远就见藏书阁灯火通明,心说奇怪。 推开房门,第一眼望到的是满桌子的酒菜,侧眸一看,床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个人…… 小唐? 唐宁睡得跟小猪似的打着鼾鼾,慕怀钦一身冷气,走近了跟前他都没醒,看去脸色,红润润的,病该是好了,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额头,寒冬腊月,这么晚前来,总是有些不大放心。 他那冰凉的手指一触,倒把人摸醒了。 唐宁猛地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拇指轻柔柔地搓着掌心,而后慢慢拉到了心窝。 他嘴里呢喃着:“娘……” 慕怀钦笑了笑,挺大的个子,力气也不小,可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可不是你娘。” 小唐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揉了几下,看到慕怀钦时,立马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兴奋道:“慕大人,你回来了!我都等你好久了。” “大年夜的,不陪你大胜哥过年,怎么跑来我这了?” 慕怀钦一边问着,一边倒了杯热水递了过去,润润他刚睡醒的喉咙。 唐宁咕咚咕咚喝下,一抹嘴道:“我才不陪他。” “为何?” “这阵子他成天有酒局,浑身上下都是酒味臭烘烘的,回来也不洗,脱光了倒床上就睡,酒品还不好,喝多了非得抱着个东西睡,没东西就搂着我,我都让他熏死了。” 慕怀钦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得肚子都疼了。 “日后可不敢在背后编排上司,被人知道了不好。” 唐宁乖乖点头,随他下床。 这会儿慕怀钦正在洗脸,小唐去摆了碗筷,天刚擦黑他就提着食盒过来了,早已对这里轻车熟路。 前两天他还在养病,顾佟特意请了太医院里的老太医过来给他又瞧了瞧,熬药时方大胜就在院子里和顾佟嘀嘀咕咕,唐宁趴在窗沿儿上,他离得远也偷听不到,只瞧方大胜脸拉得似头驴,而顾佟满脸坏笑,也跟头驴一样转圈哄着他,也不知他俩都说了些什么。 之后,方大胜一回来就同他讲,要多去慕怀钦那里走动走动,联络联络感情。 和慕怀钦攀交情唐宁自然是愿意的,可就是不知方大胜肚子里藏了什么坏水。 慕怀钦还在掬水洗脸,他弯着腰,小唐就坐在他正身后,一回头,满眼都是那弧形的腰肢和挺翘的臀股在轻晃。 一时间眼花缭乱,浮想联翩。 他咽了咽,随之定了定神,不管怎么样,他决定要看顾好慕大人,可不能让那俩坏驴给惦记了。 “慕大人,洗好了吗?咱们开饭吧。” “就来。” 今年的年夜饭不再冷清,小唐这个话匣子,活脱脱就是个绿帽小八卦。 喝了点酒,开始天南地北地扯东扯西,最后聊起民间传闻,上到前朝皇帝搞了小娘,生了个好大儿流落民间,下到臣子辱了皇妃,苟且生子,还做上天朝太子…… 慕怀钦听得哭笑不得,实在太过荒诞。 笑问他从哪听来的。 小唐说是一本书上写的,作者可有名了,写了好多书,叫佚名。 慕怀钦哈哈大笑。 他摇着酒杯,目光看着唐宁那双清澈的眉眼,像琉璃珠似的干净明亮,还没染上污浊的官风,和他在一起慕怀钦感觉真的很舒服。 酒过三巡,唐宁吹牛自己千杯不醉,扬言要喝趴下慕怀钦,结果事实却很打脸,他早早就先醉了。 熄了灯火,藏书阁里安静下来,唐宁躺在床上醉呓:“慕大哥,我想抱着你睡。” 慕怀钦身子一僵,转头看了他一眼,呼气间酒气萦绕的,似在说胡话。 慕怀钦拢了拢被子给他盖好,不料一只手忽然搂住他的腰,唐宁小猫一样蹭进了他怀里。 “我想家。”唐宁呢喃着。 听到“家”,慕怀钦原本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一个孩子独自一人身在他乡,如何能不想家? 他也想家,想父亲,想兄长,很想很想。 慕怀钦没有阻拦唐宁,任凭他在怀里撒娇,醉呓。 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在虚幻的梦境中彼此取暖,再睁眼,天光大亮。 大年初一,是百官向天子拜年的日子。按照惯例,所有在京官员都要上朝贺岁。 唐宁刚好不用巡逻,慕怀钦也不用当值,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去宫墙上转转。 站在宫墙之上能纵观整个宫廷别院,远远瞭望过去,百官像一条长龙蜿蜒前行,三跪九叩,高呼万岁,那声音响彻整个天际。 “真气派!”唐宁忍不住感叹道:“当皇帝肯定很威风吧?” 慕怀钦没作声,想起萧彻君临天下时的威严模样,他目光久久凝视着朝堂正殿,嘴角微微上扬着。 而此时的萧彻,正头戴两斤重的冕旒,挺直腰板端坐在龙椅上,百官依次进殿,礼毕后便开始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新年贺词,像背成语大全似的。 昨夜,他熬了大半宿,又喝了大半宿,现在坐在龙椅上腰酸背痛,他也不敢动,一动冕旒的珠串就晃,晃得他直打瞌睡。 陈公在一旁慧眼识色,很快奉上茶水,茶味又涩又苦,像草根,萧彻尝出是昨晚那红衣男子带来的见面礼。 那男子自称是个行走四方的江湖人士,懂点医术,萧彻平日里喝的药就是他调配的。据说这茶是用天山雪莲根炒制而成,属于药茶,对缓解头疾有奇效。 真假不知,那男子没摘面纱前,萧彻觉得他倒像个江湖骗子,可就在他缓缓摘下面纱的一瞬间,萧彻迷离的醉眼忽然聚焦,那人的模样便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了他心底,再也无法忘怀。 萧彻突然想起了慕怀钦,心中暗自思忖,若是他见到此人,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今年春分来得早,年前就已经开始回暖。雪化了又冻,慕怀钦和唐宁在一起可太淘了,童心大发,团了几个瓷实的大雪球,打起了房檐上的冰凌。 宫墙上有座高一层的楼阁。 慕怀钦站在低处,仿佛长了一对鹰眼,一打一个准,只见冰凌一个个从房檐掉落,冰花一样的碎开。 唐宁气得小脸通红,他怎么都打不准,不是偏了,就是力气不够。 他还不服,一个劲儿地打。 宫墙下的宫门侍卫,还以为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往下掉,扬脖子往宫墙上一看是唐宁那小作祸,高吼了一声:“一边玩去,别砸到人!” 两人探头看了眼,捂嘴一笑,撒腿就跑。 路上,小唐笑问:“慕大人,你咋那厉害?” 慕怀钦牛坏了,得意道:“这算什么,我可是练过的。” 唐宁眨眨眼:“练过什么?打雪球?” 慕怀钦哭笑不得:“自然是箭术,你见过谁练打雪球的?” “箭术?慕大人你学过武?” “行武出身,也学过带兵之术。” 这么一说,唐宁更好奇了,他上下打量着慕怀钦,这么好看的美人,居然习武?他忽然想起昨天摸慕怀钦的手心里,确实有习武人的老茧。 这就很奇怪了,既然习武为什么不去军营历练,倒在陛下身边端茶倒起水来。 他心里一直埋着个疑问,终于开了口:“大人,你到底是在陛下身边做什么的?” 慕怀钦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时面上有些许僵硬。 唐宁问得他不知如何回答。说浅了太过敷衍,说深了,这个小人精立刻就能懂,他很喜欢小唐,不想让他瞧不起。 可这种事又能瞒过几时? 踌躇间,宫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众所周知,上京有令,非军政要事,严禁纵马。 慕怀钦站在宫墙上望去,远处一浑身血渍的铁甲士兵,正手举战报,遥遥呐喊:“开宫门!长汀关战急!!” 宫门大开,士兵策马穿行而过,那马匹早已累的口鼻冒血,发出阵阵嘶鸣。 慕怀钦快速跟了上去,看到石板路上留下的斑驳血迹,心头忽然一悸。 长汀关定是出了大事! 13、一介贱奴 长汀关乃大梁边境的军事要塞,依河而筑,大梁上万兵马驻扎于此,那长汀河横穿数国,通商口岸星罗棋布,以长汀河为界,以北多是草原游牧民族各部,常年战火不断。慕怀钦的父亲曾戍守长汀关十几载,慕怀钦年少时也随父多次踏足此地,其中艰险,他再清楚不过。 原本还沉浸在喜气中的朝堂,众臣一时间鸦雀无声。 死里逃生的士兵,声泪聚下地控诉:“陛下,羌胡大汗耶律齐集结草原各路人马,趁年关之际,夜里穿过长汀河岸,突袭我边防军营,火烧了粮草军械,我边关将士寡不敌众,一夜之间三万将士死伤殆尽……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之久,之后,他们一路南下,大破长汀城门,烧杀掠抢,奸淫掳掠,屠戮我长汀城大半百姓,长汀太守刘琦也在此战中不幸身亡。” 萧彻听后猛地一拍龙椅,霍然起身,周身气势凛冽,威严的面庞上怒火不断翻涌。 “耶律齐,区区一方游牧,竟如此猖獗!此仇不报,乃我大梁之耻,无上之耻!” 声浪滚滚,震得朝堂上的空气都在微微震颤。 “朕即刻派五万兵马奔赴长汀,定要取下耶律齐的首级,高悬城门之上,以告慰我大梁战死的英魂!” 言罢,萧彻甩起衣袖,目光如炬地扫视去台下百官,厉声喝问:“你等谁敢前去讨伐?” 这一声喝问,仿若一道惊雷,却只换来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群臣纷纷低下头,无人敢与帝王那愤怒的目光对视。 谁人不知,长汀关太守刘琦,可谓是一员身经百战的将才,昔日胜仗无数,威名远扬。他都身死,由此可见其中艰险。再者,自慕老将军身败后,这三年间,刘琦将长汀治理得井井有条,边境虽时有摩擦,但也还算安稳,此番却突然遭遇大败,其中的缘由扑朔迷离。 未知因素太多,谁人又敢应下这王命? 半晌,大殿里落针可闻。 萧彻脸色变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身为朝廷命官,吃着大梁的,花着大梁的,到头来却是养了一群鼠辈。 他抬起衣袖,指着众臣大声呵责:“尔等就这么看着,看着我大梁三万将士全军覆没,看着大梁百姓就这么任凭宰割!” 又过了半晌,还是无人敢站出来领命。 萧彻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抑心中的怒火,可又不得不睁开。 他猛地瞥向台下的摄政王,眸子里流转的尽是失望与愤怒——这就是你给朕治理的好朝堂,这就是你举荐的好臣子! 沈仲半敛着眼皮,仿若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对萧彻视若无睹,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陛下,臣有话。”兵部尚书李志出列。 他直言道:“依臣所见,不如赦令狱中慕家之子慕良城前往一战,一来他熟悉长汀地形,与羌胡多次交手,作战经验丰富,这样的人不该埋没在牢狱之中,二来他是带罪之身,此次若能解长汀之急,便可将功赎罪,免除一死,若是败了,自当以死谢罪,无可厚非。” 萧彻听后深深一怔,这是一个办法,但不是万全之策。 慕良城出征,败了,有损大梁,胜了,他一个乱臣却难以安置,留着怎么都会是后患。 可萧彻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王位可毁,但江山不可丢了寸土,不能失了民心! 萧彻:“去传慕良城觐见!” 然而,此时,一直未露声色的摄政王沈仲,听闻皇帝传唤,终于踏步出列。 “不可!” 沈仲审视的目光看向兵部尚书李志,他沉声道:“慕良城乃乱臣贼子,他带兵前往长汀,如若反了,我等如何应对?” 李志看了陛下一眼,欲言又止。 萧彻正欲开口,沈仲霸道挥手,直言打断:“陛下不必多言,此事就此作罢,推后再议,退朝吧!” 萧彻满眼怒火地直视着他。 退朝?长汀关失守,百姓生死未卜,他要退朝? 沈仲根本不在乎,他面不改色,对着众臣高声一喝:“退朝!” 接着大步离去。 摄政王一句退朝,堪比当今的圣旨,甚至比圣旨还要权威,百官纷纷行礼,随后跟随沈仲的身影慢慢退去。 这场关乎大梁民生、荣辱的朝政,就在众臣的离去后结束了。 冕旒还在晃动,大殿里已空无一人,萧彻独自端坐在龙椅上,一动未动,他的目光一直盯在大堂的某个角落,仿佛从中能找道一丝慰藉。 然而,也唯有孤独和落寞陪伴,他的骄傲在这一刻被现实击的粉碎。 只是他不知,此时的堂后,慕怀钦静静地倚着门叶,胸腔起伏,心在止不住地颤抖着,萧彻此刻的无助与痛苦仿佛都在他心里痛了一遍,他的大好河山就是在这样的淤泥之中苟延残喘。 曾经那份守护王的誓言愈发滚烫,刺痛着他的心,他眼眶发热,很想冲出去,告诉他的王,他不是一个人,他慕怀钦愿带兵前往与羌胡决一死战,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在所不惜! 但,可能吗?萧彻会相信他吗? 他不过一介贱奴,只能在这里躲藏着,什么都做不了。 深夜,朝阳宫中。 殿里传出碗筷破碎的声响。 方大胜正巧巡逻此处,听见动静马上冲了过去,还未进门,就见陈公躬着身子从里面退了出来,衣裳也湿了一大摊,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陈公,这是怎么了?”方大胜白天睡了一天,夜里才出来执勤,他还不知朝堂之事。 陈公摇摇头:“陛下正恼着,别问了,你在这好生看守,我去换件衣服,去去就来。” 方大胜一听陛下心情不佳,有点不情愿,但陈公说了让他看着,那他就只能看着,他也没敢多问,离了门口八丈远,老老实实跑去窗口守着。 除了陛下安危,其他甭管啥事,他的原则是能躲则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窗口安全,陛下出门看不到。即便有事,也是先看到小太监,方大胜心里这般琢磨着。 初一之夜,没有月光,暗夜显得格外的萧索。 萧彻掀开窗,窗外下起了雪,雪花随风而下,落入窗棂,化水又结冰,如他的心境一样,劳心劳力,到头来徒留悲伤。 他望着苍穹许久,深深一叹,正要转身,忽然发现窗后有一道粗壮的人影映在地上,探出头一看,是方大胜! 那厮背后紧贴着墙根,正点着脚尖定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站在那里做什么?”萧彻问。 方大胜:毁喽,毁喽!咋这么点背。 他是多不想让陛下看到啊! 方大胜:“陛下……嘿嘿嘿嘿嘿。” 萧彻准备出去走走,陈公和慕怀钦都不在,只能方大胜作陪。 平日里,萧彻和他交流并不算多,有,也多数是在拿他个傻大个打趣。 路上,陛下一直冷着脸,方大胜感觉雪花拍他在脸上,都能冻上了。方大胜也琢磨不出陛下的心思,一路扯天扯地的尬聊,萧彻只来了一句:“你要是再敢欺负慕怀钦一次,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闭了嘴的方大胜:“…………” 萧彻可能是心有所念,不知不觉就往竹林方向去了,那里埋着的都是些不肯低头的人。 方大胜几次提醒,结果又都转了回来。 竹林里依旧黑漆漆的一片,方大胜被勒令领路,他在前提灯,萧彻在后,这回他再不敢独自落跑了,就算有啥也得硬着头皮顶上去,除非他不想要脑袋。 藏书阁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小灯。 床头,慕怀钦提不起一丝力气,像一只自卑的小雀,蜷缩在被子里辗转难眠。 想起朝堂一幕,他兀自哀叹。 大梁已建国三百余年,但从先帝以来便开始有重文轻武的趋势,现如今朝堂上下能驰骋沙场的武将青黄不接,此次长汀遇难,他又想去迎战,但到底该同陛下如何提呢? 陛下会不会同意暂且不论,摄政王那边多数也会加以阻拦,他虽没像大哥身在狱中,但毕竟也是反贼余孽,萧彻又对他不喜,用对方的话讲,能这般活着也是给予了他最大的仁慈。 尽管困难重重,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为了那份守护的诺言,哪怕战死沙场他也心甘情愿,也比这般行尸走肉地活着好过百倍。 “咚咚”的敲门声。 慕怀钦坐起身,“谁?小唐吗?” “慕……”门外敲门的方大胜想直呼大名,察觉陛下在,自知不妥,便转了音调轻声道:“慕大人,开门。” 慕怀钦一听是方大胜,从床上一跃而起,还以为小唐出了什么事,匆匆披上件衣服赶去开门。 当开门的那一刻,眼前人的模样不禁令他一怔。 “陛……陛下!您怎么来了?” 萧彻没作声,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斗篷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像堆满了洁白的梨花,两人视线不知不觉对上了彼此的眸子,萧彻眼角微微泛红,像是哭过似的模样,让人心疼。 这一幕让慕怀钦恍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萧彻也是这副景象。 年深岁久的记忆,仿佛就在昨日。 萧彻从进了门以后一直沉默,目光只是淡淡掠过一切,自政变之日起,他再未涉足过此地。 岁月匆匆而逝,藏书阁里的陈设依旧如往,唯一变得的是这里不再热闹,没有活着的气息。 屋子里没什么可以招待贵客的,慕怀钦只倒了一杯热水,暖暖身子。 萧彻推了去,他端坐在椅子上,目光却盯着桌上的那只烛火。 慕怀钦察觉不够亮堂,便挑了挑灯芯,他却伸手去掐灭,可触碰的一瞬像是被烫了,又默默攥住拳头将手收了回去,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萦绕在他的眉间。 慕怀钦静在一旁。 那烛火不断跳跃,仿佛就是一个谄笑中的小人,明明站在最显眼之处,却是始终拿捏不得。 他看不得萧彻这番模样,他宁可他恶毒,宁可他薄情,也不愿见他作为一个帝王这般低迷。 如果可以,他很想去靠近,很想摸摸他的脸。 慕怀钦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臣想率兵前往长汀。” 萧彻愣了一下,抬起眼帘时,深深望了他一眼。 “你?” “是。” 萧彻没拒绝,也没答应,与慕怀钦视线交融时,又慢慢将目光错开。 寂静的深夜,慕怀钦好像听见了萧彻心中的悸动,不知出自什么。 他一点点地想去靠近,正当他伸出手时,萧彻半敛着眉眼,忽然低声一句:“脱了。” 慕怀钦怔住,抬眸的一瞬对上那深不见底的眸子。他难以想象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只看到萧彻眼底的怨气在一点点滋生。 萧彻:“朕的话,你听不懂吗?脱了!” 他听得懂,再清楚不过。 他慢慢解开胸前的衣结,白色的里衣从肩膀处慢慢滑落,露出修长的锁骨和白皙的胸膛,忽略掉各处的伤痕,慕怀钦身上的颜色除了白就是粉,会让人有种柔弱的错觉,想去疼惜一番。 可萧彻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猛地拍案而起,侧过身大吼着:“继续脱,继续脱!” 慕怀钦被狠狠按在了桌子上,身后强大的冲击力,似乎要捣碎他每一根骨头。 “你也配!” 慕怀钦明白萧彻指的是什么,方才心中那满载的柔情,被这无情的话语击碎的七零八落,无法拾起,也无法愈合。 他手抓着桌沿儿,绝望地闭上双眼。 萧彻朝堂驾驭不了的,在他这里都可以得到…… 14、臣身体不适 翌日。 顾佟早早就来到朝阳殿等候,萧彻正在更衣,转身看他一眼,“顾爱卿这么早是有何事?” 顾佟抬头看了看陈公,萧彻挥挥袖,便让陈公退下了。 “陛下,臣来是有两件要事。” “说。” 顾佟道:“臣去见了摄政王,摄政王已经答应臣,长汀出征一事,由臣率兵前往。” “什么?你去?” “不可!”萧彻斩钉截铁,“你身属刑部,做得是谋事之差,其他事朕都可以答应你,唯独此事断无可能!” “陛下……”顾佟目光暗淡,轻声道:“摄政王已经定下了。” 言外之意,你不准也没有用。 萧彻面上些许挂不住,可他对顾佟的宠爱大过这些,作为一个皇帝也会有私心,顾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是左膀右臂,他如果遭遇不幸,他还能看到什么希望。 “此次讨伐羌胡,凶险万分,你武力平平,又不曾带过兵,你去,你回得来吗?你叫朕如何能够……” “陛下。”顾佟适时打断了萧彻的话,眼睛里看到了作为一个帝王少有的情意。 萧彻抬起眼帘,顾佟正对他的眸子,随后淡淡一笑,笑里带了几分从容。 “陛下,臣今年二十有八,已近而立之年,多年来臣身处泥潭,不曾有报国之心,满心只想着多敛钱财,日后归乡便好安享晚年,幸得陛下圣宠,才知自己见识浅薄,陛下惜臣,臣很知足。” “区区蛮夷而已,又何须挂齿!臣不想看陛下为此愁容,大梁的国威神圣不可侵犯,别人不肯做的,臣去做,陛下的江山就由臣来守,大梁的百姓臣来护!” “陛下但请放心,此去臣定当竭尽全力,凯旋而归,不负所望。” 顾佟跪地一磕。 萧彻不自知地退后半步,虽有不舍,也无可奈何。 顾佟的目光从下睫毛里透出来,他知道,小皇帝上钩了。 他最擅言辞,一番话说得是满脸的真情流露,实则,三分真,七分假。 摄政王那个坏了心肝的,点了名要他去,他无法推辞,左思右想莫不如卖陛下个人情,他前往长汀,若是陛下能帮趁一二也好。 只是没想到,陛下居然对他真的是用了心,一时间心里也是存了几分感激。 萧彻神色踌躇,他上前一步,握住顾佟的手腕,郑重说道:“朕派骁骑卫随你一同前往,务必护你周全!” 顾佟立刻叩首,高呼万岁。 “陛下,臣还有一事。” “你且说来。” 顾佟抬起头,神色沉重:“昨日摄政王对慕家父子动了刑,慕良城已被带走了。” 萧彻先是一怔,连忙问道:“人带去了哪?知道吗?” “人被带去了摄政王府,但具体关押在哪,臣没有探听到。” 萧彻大怒:“备马,去摄政王府!” 阵阵的马蹄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摄政王出府时,骁骑卫已将王府包围的水泄不通,沈仲一见面就明白陛下为何事到访。 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察觉的这么快,慕良城刚刚被关押在府内,他就立刻前来上门讨要。 也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 萧彻骑在马上,一身戾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仲。 不为别的,就为自己的承诺,他答应过慕清明,会保他家人平安。 “陛下何事如此兴师动众?” 沈仲说的不慌不忙,等着小皇帝接招。 可没想到他的好外甥用鞭子指着他,直言道:“摄政王,把慕良城交出来,朕不想惊扰府内令堂大人!” 沈仲一副慈眉目善的笑面,当场笑不出来了。 真是翅膀硬了,竟然当真要用武力威胁。 沈仲清楚萧彻年轻气盛,有时做事会冲动,可为了一个已死的男人,做出六亲不认的帝王也没谁了。 骁骑卫在,沈仲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他心平气和地说道:“陛下,何必大动肝火,慕良城只是在牢中得了重病,臣把他接过来在府中好好养病。” 养病? 萧彻冷哼,他不想拆穿沈仲,更不想与其撕破脸皮,这个皇位毕竟是沈仲一手扶持上去的,不念亲情也要念恩情,只要能把人完好无损的接走,其他都可退让。 萧彻问道:“人呢?” “在后院地牢。”沈仲挥手,“管家……” “不必了,朕亲自去!” 萧彻翻身下马,推开挡在门前的沈仲健步如飞。 —————— 几天来,萧彻早出晚归,日夜前往军机处,慕怀钦很少能见他回寝宫休息。偶尔碰面也是匆匆一眼,掠过了他的存在。 方大胜这几日倒是没在找茬儿,在藏书阁慕怀钦遭受了什么,他在门外都听得真切。事后,他又听说了陛下在朝堂被欺之事,自然明白其中原委。 他虽平时说话糙了些,其实骨子里还藏着一丝感性,见到慕怀钦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 用他的话讲,有些人他娘的见了就想欺负,真欺负了,还觉得有点可怜。 临到顾佟出征之际,方大胜才知道他的老上司要出征了。 这日午时,萧彻正在批阅折子,方大胜匆匆走进朝阳殿,见到陛下扑通一跪。 萧彻被吓了一跳。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萧彻斥道。 “陛下,卑职想跟着顾大人出征!讨伐那帮……”方大胜顿了片刻,没组织好词,嘴里挤出几个字,“狗娘养的!” 萧彻没好眼看着他,“你去?你去是帮忙,还是添乱啊?” 方大胜也没听出个好赖话,忙道:“当然是去帮忙啊。顾佟一个白脸婆娘,有啥本事啊,他提个剑都费劲,提裤子跑倒挺快。” 萧彻对他的糙话还没来得及乐,周边打扫的小太监们憋不住先捂上了嘴。 萧彻扫视过去,马上又鸦雀无声了。 他转过头来看去方大胜,心里有那么一点的欣慰,没想到这个大老粗还是重情重义的。 不过,瞧那一嘴的没文化,难免深感头痛,不由想拖出去打他几棍。 萧彻沉声问道,“你是怀疑朕的眼光,还是怀疑摄政王的?” 方大胜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咋回答? “不怀疑,都信,都信。” 萧彻都气笑了,笑着笑着,脸色忽然一沉,那变脸速度比翻书还快,大声一斥:“给朕滚回去当值!” “是是,是是,是是是!”方大胜灰溜溜的滚出大殿。 方大胜走后,萧彻好一段时间没讲话,一直在批折子,萧彻批阅奏折很细致,很多折子他都会用心回复,有的甚至会长篇大论,整个篇幅长达上万多字。 慕怀钦端茶进来,萧彻脸上都是倦怠之色,仔细瞧着,不知什么时候额头有几缕青丝白发。 他恍然想起陈公时常对他说,“陛下真的很累,他心里的事太多,别怨他。” 慕怀钦没怨过,只是心里难免会难过,有时他会羡慕方大胜,羡慕他的粗俗,羡慕顾佟,羡慕他的能言善道,羡慕大梁的万民,他们都装进了萧彻的心里,唯独他,草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慕怀钦站得有点腿脚发麻。看了一眼外头的天,已经到了黄昏。 “你还没起字吧?” 萧彻写着奏折,冷不丁来了这么一问。 慕怀钦一怔,不懂陛下要做什么,只能老实回答:“还没。” 十九岁他家中便遭了大难,家父兄长都不在,自然没起。 萧彻转过头又问:“逢恩如何?” 慕怀钦多数是怕极了,不知陛下又要挖什么坑埋他,他想都没想,连忙磕头谢恩:“谢陛下赐字。” 萧彻低下眼睑,“你都不问问是哪两个字,就谢恩?” “什么字都是臣的荣幸。” “呵,过了一个年头,嘴上长进不少。” 萧彻言罢笑了笑,从镇纸下抽出一张宣纸铺好,抬脸冲他招手,“过来,朕告诉你,你写。” 慕怀钦乖乖听从吩咐走到跟前,刚刚执起笔,萧彻忽然张开双臂在身后搂住了他。他禁不住一激灵,感觉身上可哪不适,想逃却无处可逃。背后像被绳索牢牢禁锢住了,动弹不得。 萧彻一手掐了他的腹肉,一手握住他执笔的手,不准他分神。 “苦尽逢恩露,寒中铸毅魂。” 萧彻一笔一划地写,那字迹苍劲有力,如此词一般。 慕怀钦微微侧着脸,心思可全然不在字上,陛下从未这么近距离贴过他的脸,他甚至能感到那肌肤光滑细嫩的触感,和唇间亲昵的温度。 他心慌意乱,心脏不停的狂跳,在他的记忆里,萧彻只对慕清明这般温柔过。 萧彻察觉到怀里人的不专心,大掌掐起他的下颌,将头摆正回来,轻笑道:“睡你的时候倒没见你这般动情。” 慕怀钦像一只被人拆穿了心思的小鹿,忽地转头看去,又忽地把头垂下,他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一张脸红的似灯笼,他渴望被萧彻温柔以待,渴望被认可。 同时他也恐惧这种温柔,那样的温柔太过短暂,往往事后伴随的都是数不清的折辱。 他放下笔,立即从萧彻的怀里挣脱出来,萧彻想要拉回他,他却畏畏缩缩退后了几步。 离了一个再触碰不到的距离,跪地磕了个头。 “谢陛下赐字,臣……臣身体不适,想……想告假。” 萧彻被驳了面子,脸色露出些许难堪,他故意刁难道:“哪不适?” 慕怀钦抬起头,也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心中所惧,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那儿。” 萧彻不好再说什么了,前几天他做过什么他心里清楚,硬来的,连简单的扩张都没有,丝丝的血迹,慕怀钦疼痛到五官扭曲的神情还历历在目。 一副好心情全然被败坏,萧彻挥了袖子,即可让他滚。 慕怀钦听了话,连谢都顾不上说,转身就逃。 萧彻:“…………不识抬举!” 萧彻掀起下摆又坐回了御案前,翻起奏折。 最后一个折子是兵部尚书李志上奏的,时间还是两天前,内容和朝堂上的大同小异,目的多为慕家父子求情,赦令慕良城出征一事。 他合上了折子,背靠去座椅,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捏着眼角的鼻梁用力捏了捏,可还是没能控制住眼泪。 慕良城……已经不在了。 几天来,他时不时就能想起慕良城临死时的模样,伤痕累累的一身,消瘦苦瘠,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李志的进谏成了一道催命符,没有他提议的出征,沈仲也不会这么着急去刑讯当年先帝遗诏的下落。 沈仲太恶毒了,当着慕老将军的面对慕良城用尽刑罚,用年迈父亲的一颗舐犊之心,来逼迫说出遗诏下落。 人被折磨的快不行了,他再把人接走,养好了,继续再一遍遍的逼迫。 慕良城是自戕的,鲜血一刹那,撒在冰冷的牢墙上,就撞死在萧彻的面前。 他死了,父亲便没了后顾之忧。 “陛下,请善待家弟。”那是慕良城留下的最后话语,额头的鲜血汩汩涌出,很快便模糊了双眼,却没能模糊他最后的牵挂。 也许死才是他最好的结局,活着,也会被永远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寥寥余生。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萧彻恨极了自己的无奈,他没办法把他们放出来,即便拿回了亲政权,他也只能保下慕怀钦一命。 泪水翻滚而下,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变得特别的脆弱,特别的不堪一击。 “清明,原谅我,你想要的太多了,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15、新来的贵人 艳阳普照,春雪化水一点点从房檐下低落。 将军出征,帝王踩着泥泞的雪水,在城门外亲自送行,一杯烈酒祭天地,一杯暖臣心。 慕怀钦站在城墙上,天边的云一望无际,出征的号角声在远方一点点的被拉长。 “如果骑在马上的人是我该多好。”他对自己说。 小唐伏在城垛处,指着远方大喊道:“慕大人,你快看,是大胜哥!” 慕怀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白茫茫的天地间,方大胜单枪匹马与皇城背道而驰。 “顾佟!顾佟!” 听到呼喊的顾佟猛地勒紧缰绳,马匹嘶鸣一声。他转头看到方大胜的瞬间,先是一怔,随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隔着半个土丘,两人坐在马上遥遥相望。 顾佟冷着脸,抬起马鞭指着他,“你好大胆子,胆敢直呼本将军的名讳!” 方大胜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像是有话讲,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平日里向来心直口快,忽然扭捏起来,倒让顾佟觉得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来了?”顾佟问道。 “来送行。” “刚不送过了吗?” “那怎么能一样?那是陛下,不是我!” 方大胜扯着嗓子,声音有点大,吐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顾佟看着他,知道他就这个臭脾气,不愿与他计较:“你吼什么,越来越放肆了。” 方大胜翻身下马,几步走到顾佟马下,仰起头,深深地看了顾佟一眼。 接着,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用红丝布包裹得的东西递了上去,“送你。” 顾佟低头瞅瞅,没敢接,“是什么?” 方大胜说:“我家祖传的杀猪刀,防身辟邪,贼快。” 顾佟被他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战场上砍人又不杀猪。 他也记得方大胜那把随身携带的短刀,以前在刑部的时候,方大胜经常带着刀,去农户家宰杀两只鸡回来,做给他吃。 现在那刀柄早已磨损的不成样子,不过刀锋依然锋利无比。 顾佟早有陛下御赐的利剑,自然用不上,他正要开口,方大胜根本不容他拒绝,牢牢将刀塞进他手里,握住,蜷住。 望着他目光闪烁着,“拿着,这是我全部的身家性命,一定能保你平安归来。” 顾佟握紧手中的刀,静静地看着眼前人…………这厮一旦正经起来,好似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从腰间取下一只箫,丢了过去,方大胜稳稳接住,“送我的?” 顾佟:“君子自当回礼相赠,不过不是送你,是让你保管,你的心意顾某收下了,待等我凯旋归来,定请你来吃酒!” 方大胜握着箫,像得了个宝贝激动坏了:“一言为定,君子一言……” 顾佟咧嘴一笑:“八马难追!” 方大胜一愣:??不识数? 顾佟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方大胜站在原地目送,用袖口抹了抹鼻涕,浩浩荡荡的大军缓缓前行,在天际的尽头一点点变得渺小,唯独那别在腰间的一缕红丝布在随风飘扬着,在眼中怎么也挥散不去…… 城内城外送行的人马渐渐散去。 慕怀钦拍了拍还趴在墙垛上看热闹的唐宁,说道:“别看了,陛下回宫了,咱们也该回了。” 唐宁甩甩袖子上的积雪,忙跟在慕怀钦身后,追上回宫的队伍。 路上,唐宁嘀嘀咕咕道:“我就说他俩不对劲!” “你说谁?” “大胜哥和顾大人啊。” 慕怀钦八卦起来:“哦?你是说他俩在一起了?” “怎么可能?顾大人心气高着呢,大胜哥长得那丑,还兵疲兵疲的,能看上他?” 慕怀钦不自然地笑笑,没说什么,那俩货没一个受他待见的,一个坑他,一个揍他,一个装孙子,一个装老子,俗语蛇鼠一窝,形容这俩祸害再合适不过。 慕怀钦心道:他俩可千万别凑一块儿,日后准没自己好果子吃。 正想着,唐宁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问道:“慕大人,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琢磨到时候去吃他俩的喜酒。” “啊?”唐宁神情看起来似乎很诧异,“慕大人,你不讨厌两个男人在一起吗?不觉得恶心?” “为什么要讨厌?只要真心相爱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不过这也得分情况,好人在一起那叫天作之合,坏人凑一块那叫狼狈为奸,自然惹人讨厌。” 语后,那寸步不离的小话匣子,忽然没了动静,慕怀钦转头瞅瞅他,耷拉着小脑袋瓜,也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慕怀钦投来的目光,也不直视,只有一眼没一眼的偷瞟。 慕怀钦摸着鼻头纳闷,回想刚才说的话———我说错什么了吗? 过了好半天,唐宁才复活了,又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道:“慕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还不情之请?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文邹邹了,慕怀钦笑问:“有什么事就说吧,能办到的,慕大哥一定都帮你办到。” “真的吗?” 唐宁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脚步轻快,一溜烟跑到慕怀钦身前,倒着走路,嘴里连珠炮似地说道,“我想搬去你那住,每天跟你习武,将来我也要挂帅出征,就像顾大人那般,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让满朝文武都对我羡慕不已。” ……搬到我那去住?还要每天习武?还要出征? “………” 唐宁年少,尚不知征战沙场的凶险,慕怀钦却心如明镜,他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轻轻摇头:“出征挂帅,可不是什么风光的好差事。” “这件事我已经思量很久了,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唐宁见慕怀钦没有应允的意思,眼珠子滴溜一转,计上心来,一把拉住慕怀钦的手臂,使出浑身解数晃悠起来,软糯着声音哀求道,“慕大哥,求求你了,就教教我吧,好不好?” 瞧他这般能撒娇的模样,慕怀钦手臂都被他摇酸了,一个劲儿地笑他像个姑娘,拿他打趣道:“以后就算挂帅怕也是个女将军。” 与此同时,队伍的最前端,萧彻正眯着眼睛在马车上休息。 从清晨起,他就一直没瞧见慕怀钦的身影。问了一嘴,陈公说好像在队列的末尾在和人聊事。 队伍正好在甩尾,萧彻撩起车窗帷幔,往后方望去,忽地他双眉一皱,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 “没规矩。”萧彻用力甩下帷幔,又坐回原位闭目养神。 坐在一旁的陈公不明就里,吓了一跳。 也悄悄掀开帷幔看了一眼,恰巧看到慕怀钦和唐宁还在那拉拉扯扯。 ……嗯,确实没规矩。 回头看了陛下,虽一张脸看着没什么波澜,心里怕是早就醋味翻滚,他心里暗暗笑笑,对日后有了点些许的期待。 可转瞬之间,他又担忧了起来。 唐宁那小崽子是该多管教管教了……… 冬雪消融,春泥渐显,从一日之冬到月落星沉,岁月更迭百代之过客。 过了一个年头,小唐吃壮了一圈,个子好像也蹿高了不少,慕怀钦也不算矮,但两人一碰面,慕怀钦总是得微微仰起脸同他说话。 这日午时,日头正盛。 唐宁双手提着木水桶,胳膊端平,双脚岔开与肩同宽,双膝弓起,在院子里站桩。 这三个月他可让慕怀钦折腾惨了,这会儿,大太阳晒的他眼泪都哭干了,累得直嚷嚷:“慕大哥,你这是少林寺,还是武当山啊!练人还是炼化啊?哪有这样的,一站站一个时辰!” “还有力气说废话,看你还是不累。” 慕怀钦一身轻薄宽松的青色长衫,手里握着根竹条子指指点点,一副老师父的模样在旁边教导:“你不是要当将军吗?想当将军哪有不吃苦的?” “师父”说了什么不重要,唐宁已经撑不住了,双腿止不住的发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行了!” 就在下一秒,“哐当”一声,木桶掉了,崩得水花四溅,溅了慕怀钦一裤腿。 唐宁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彻底动不了了。 “你瞧你,才多大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起来继续。” “别别别!” 慕怀钦伸手去拉他,他却像只小赖狗,双手一把抱住大腿不撒手,脸贴在柔软的大腿处使劲蹭着:“好哥哥,饶了我吧,今天就到这,我累得骨头要散架了。” 唐宁一撒娇,慕怀钦立刻就没了脾气,只好无奈笑笑,一手掐去他的脸蛋,笑道:“行了,今天放你一马,回去歇着吧。” 唐宁逮到机会占便宜没够,还抱着不撒手,“不,再摊一会儿。” 慕怀钦:“…………” 就在唐宁赖在好哥哥身上兄友弟恭的温馨时刻,方大胜缓缓走来,自顾佟走了几个月,他同小唐正是相反,眼瞅着九尺高的汉子,一天天萎了下来,整整瘦了一圈,背都有点驼了。 每日执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军机处问问,有没有长汀战败的消息。 没有,好,那就是还没到时候,今晚不用难受了。 也不知道他是对自家的杀猪刀没信心,还是对顾佟没信心。 今儿来藏书阁是受了陛下之命,传唤慕怀钦,不然,平时他才懒得来。 唐宁是个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人,他大胜哥刚在视线里露出半个身位,他立马收敛了手脚,慕怀钦还没察觉,他已经规矩地站好了。 可不幸,他就是再快,也快不过方大胜的氪金狗眼,眸光一撇就捕捉到了两人亲昵的画面。 “唐宁,干什么呢你!” 听见怒吼,唐宁吓得瞬间窜了出去,但方才累的腿软,腿脚不利索,方大胜个子高,步子大,几步就冲到跟前,抬腿一脚踹去唐宁屁股,边踹边骂骂咧咧:“你个不长心的,不让你来,还来是不是?” 唐宁疼得嗷地一嗓,感觉屁股顿时裂开了三瓣,他捂着屁股满院子东躲西藏。 方大胜见他还敢跑,更来气了:“狗崽子,什么货色你都沾,我看你就是欠揍!” 欠揍?我看他欠揍! 慕怀钦一见他个臭嘴,好心情全被破坏了。这一阵子,方大胜就跟防贼似的防着他,唐宁刚搬去了藏书阁没两天,他就打将上来,冲着唐宁连打带骂,薅着后领子给提溜了回去,生怕慕怀钦对他家弟弟做下什么。 兄弟俩在院子里转着圈地玩起猫捉老鼠,方大胜势必要逮住那臭小子胖揍一顿,谁曾想,刚从慕怀钦身边擦过,慕怀钦默默一伸脚…… “啪唧”一声,方大胜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 一遇慕怀钦,方大胜准没好,不是满眼金星,就是金星满眼,他爬起来,气的正要开骂,一张口发现嘴里漏风,再一抹嘴,门牙缺了一块…… “我勒个娘诶,我的门牙啊!我的门牙!” 他捂着嘴,哭丧似的拍着大腿开嚎:“完了,完了,这回更看不上我了!” 慕怀钦乐了,嘴咧到后耳根,看着一个大老爷们撅着屁股在院子到处找门牙,心情那叫一个愉悦,比揍他一顿还愉悦。 老天开眼,丑上加丑,送他一个字——该! 慕怀钦来到朝阳殿,陈公正在忙里忙外打点陛下的午膳,御膳房的人也来了,看模样各个慌慌张张、措手不及。 殿外也是热闹,好多个太监宫女在外候着,一眼望过去数都数不过来。 慕怀钦仔细瞧过,有几个是星澜阁的侍从,星澜阁是后宫之所,这阵子听闻要纳新,那几个侍从就是陛下特意吩咐陈公点拨过去的。 萧彻后宫嫔妃甚少,只有寥寥几位,萧彻也很少出入后宫,世人都说陛下心系天下,整日忙于朝政,可只有慕怀钦知道,陛下的那些□□基本都发泄在了他身上。 可自赐字以后,萧彻几乎没招他伴驾过,更没招他侍寝,仅有一次也是太过鲁莽,弄伤了彼此,草草了事。 今日休沐,不知陛下招他来是为何事。 是……想他了吗? 如果是该多好,毕竟那天赐字的温柔,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慕怀钦带着一丝期待推开了门叶,他闷声走进殿内,陛下不在正厅,他便去了寝殿,一踏入,便听见轻柔的说笑声,屏风后两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从卧房里走出,即便看不清,慕怀钦一抬眼目光就落在了萧彻虚影的手上。 他在轻抚身边人的侧脸。力道很轻柔,像在触碰春日里初绽的花蕊,满是怜惜与疼爱。 慕怀钦长眉微皱,即便他身份低微,没资格吃这样的醋,但见到此景,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他立即低下头来叩首道:“慕怀钦参见陛下。” 萧彻闻声手忽地一顿,只片刻的犹豫,便又继续抚摸着眼前美人的脸。 “全儿,饿了吧,来,陪朕用膳。” 那名叫全儿的人微笑点头,笑容温柔淡雅,像极了清水中泛起的涟漪。 16、你连替代品都不是 萧彻满眼宠溺,夹了许多菜在放到他碗里,“全儿多吃点,你太瘦了,来到宫里别委屈了自己,缺了什么吩咐下去,让他们去备。” 慕怀钦还跪在地上,萧彻没命他起来,他也不敢抬头看,听了萧彻那么油腻的一番话,这才知道,那人名叫全儿的,应该就是宫里新晋的贵人。 只是,为何还不叫他起来,是故意让他跪在这听他们的甜言蜜语吗? 慕怀钦白眼翻到了头顶,反正他头伏在地上,陛下也看不到,想怎么翻就怎么翻。 萧彻心情不错,和以往很是不同,话也密了,而且大中午就饮起了酒来,两杯下肚,这才有兴致搭眼瞧了瞧跪在地上的慕怀钦。 漫不经心地一句:“别跪着了,起来吧。” 慕怀钦不作声。 “慕怀钦?”萧彻目光瞥了过去。 慕怀钦装傻充愣,像是没听到,他有时候也会耍一点小脾气,所以经常会为不知分寸的小脾气付出皮肉的代价。 酒杯停在唇边半刻,又在微怒中缓缓放下。 “朕,从不说第二遍!” 萧彻的忍耐已经快到临界点了,慕怀立马不敢再作,称谢后忙起身站好。 他低着头,模样十分乖巧地站在一旁等待吩咐。 萧彻瞪了一眼,哪能看不出他那点吃了醋的小心思,他嘴角勾起不善的笑意,随后朝慕怀钦招了招手,指着旁座道:“过来坐。” 慕怀钦身子一僵,这语气不对,萧彻可从来没给过他这样的待遇,他只有站在一旁伺候的份,何况美人在旁,他坐过去算怎么回事? 不知陛下又在挖什么坑,但他也不敢不从,只能乖乖从旁坐下。 午后阳光洒进大殿,慕怀钦余光都是那贵人暖红色的衣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十分好奇这位贵人到底长什么模样。陛下在旁,他不敢放肆,只稍稍抬了眼皮快速一瞥,便把头垂下,可惜背着光,还是没能看清。 只觉那灼眼的红衣衫,总感觉隐隐约约在哪见过。 慕怀钦又将目光扫去了桌上,都是些陛下不经常吃的民间菜,而其中一道更是御膳房喝令禁止的甜点———脆皮奶糕。 他倏地一下,汗毛竖起,一种不好的预感随之而来。 就在这时,萧彻突然开口质问:“慕怀钦,你如何学的规矩?朕的淑妃在,你居然半分礼节都没有?” 淑妃? 闻言,慕怀钦慌忙跪下赔罪:“淑娘娘,臣方才失了礼节,还请娘娘恕罪!” “慕大人快免礼,我叫全无病,就是一介普通人,不必行此大礼。” 这声音…… 是个男人。 慕怀钦站起身,缓缓抬起头看了过去。 一下刻,他整个人凝结了。 这双柔情似水的眉眼,这嘴角泛起的涟漪,那梦回千百遍都无法挽回的身影…… 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眼角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泛起,他猛地抓住男人手腕,情绪激动:“二…哥!” 男人松开他的手,慌忙退后了一步,“大人……” 显然对方被他的举动有些吓到。 “二哥,我是小钦,我是小钦!” 慕怀钦已经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无法自拔,眼睛里都二哥的身影,他身子一步步跟随着那男人,这次想要牢牢抓住他,再也不松开。 “放肆!”萧彻厉斥,他抬手拨开慕怀钦的胸膛,用力推到一边,“你可看清了,这是朕的人!” 说着,他无所顾忌地捞起那男人纤细的腰肢欺身在怀,鼻尖慢慢擦过男人英俊的脸颊,行至到瓷白的脖颈处,深深一吸,似是要吸走身上每一处好闻的气息。 萧彻柔声道:“不要总说我我的,朕已经册封你为朕的爱妃,对这些奴才以后要称本宫,知道吗?” 男人双腿跨坐在结实的大腿上,贴合处下意识地又贴近了几分,几乎再无间隙,手指轻轻摩挲着萧彻的唇瓣,带着几分缱绻,呼吸交融间,在萧彻嫣红的唇上亲了亲。 一声娇嗔:“好。” 还在惊喜中的慕怀钦,看到二人的亲昵,意识猛然清醒过来。 此人不是二哥,二哥绝不会如此轻浮做作,这个男人只是和二哥长得相似而已。 可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一颦一笑,乃至脸颊一侧酒窝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慕怀钦不知不觉眼底蒙上一层盈盈雾水,他多希望二哥能回来,回到他的身边,像小时候一样,拉着他的手亲昵的叫着“阿弟。” 可逝去了,终究是逝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桌酒菜,四处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男人头顶的红芙蓉娇艳夺目,慕怀钦想起大年夜摄政王引荐的那位红衣男人,原来他们是同一人。 摄政王为什么要引这样的一个人入宫,难道是为了排挤我吗? 慕怀钦这般想着。 如果是,可就枉费了一片心机,因为他在萧彻心里根本无足轻重,哪怕他在,萧彻也毫不顾忌他的感受,天色若再晚些,慕怀钦看到的可能就不仅仅是这般亲昵之色。 面对萧彻对男人的温柔以待,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的一副复杂心境。 怀念、悲伤、失落、爱慕又迷惘无助,还有满满的自卑,林林种种相互交织着,让他一颗满怀期待的心都碎了。 慕怀钦坐回了座位上,半个身子都是麻的,四肢更是僵硬得没了知觉,直到朝阳殿里只剩了他和萧彻二人,他才恢复了些许。 桌上那盘脆皮奶糕晶莹剔透,慕怀钦没顾及身份,拿起来一块猛劲儿往嘴里塞。 他一块接一块的吃,萧彻就一杯接一杯的喝,像默许了他这种没规没矩。 到最后慕怀钦塞得满嘴都是,被噎的眼泪溢出,萧彻才肯屈尊降贵瞥他一眼。 “不要给朕摆出这副表情,清明回来了,不是好事么?” 好事,确实是好事,真好,你二人这等的好事,为什么偏偏非要展露在他面前? “一个替代品。”他说。 萧彻许是喝多了,非但没生气,还一边抿着酒一边呵呵笑道:“你连替代品都不是。” 慕怀钦抬起泛红的眼角,就算是替代品,萧彻也愿意,而他,一腔深情一文不值。 他慢慢站起身:“陛下,臣身体不适,不在此奉陪了。” 萧彻根本不理会他的话,继续道:“朕准备也赐他个字,就叫清明,星澜阁朕也赏他了,以后他就是朕最宠爱的淑妃。” “陛下!若没别的吩咐,臣告退。” 萧彻漫不经心瞧他:“慕怀钦,你看不出朕心情很好吗?不陪朕在再喝两杯?” 慕怀钦苦笑着,他知道萧彻是故意的,似乎他难过他便舒心的很。 他没再躲避,端起酒壶满满斟上一杯,大声说道:“陛下喜得佳人,那就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臣敬陛下!”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萧彻见他手中的酒杯被重重搁置,带了几分挑衅,萧彻猛地霍然起身,一点点靠近了慕怀钦,大掌用力掐起他的下颌,低低地哂笑。 “慕怀钦啊慕怀钦,你看看你自己,永远都是一幅倔强不肯认输的样子,再怎么掩饰也改不了骨子里的秉性,别人稍稍一点,你就原形毕露了,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慕怀钦猛地抬眼看去萧彻,那漆黑如墨的眸子仿佛是浮云蔽日的深渊,黑沉沉的,永远望不到底。 他的话太恶毒了,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将他的心剖开,鲜血肆意挥洒着。 是,二哥是不会去顶撞陛下的,更不会说违心话耍这种无理取闹的小脾气,他比不上二哥,永远取代不了别人心目中的地位,这个道理他懂。 可他的倔强是怎么来的?都是逼出来的。 他从小就恭敬恭顺地在萧彻身边侍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无视和冷漠,二哥去了,他试图能走进萧彻心里一点点,去温暖那颗冰冷的心,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在意,他也觉得值了。 结果,自己却成他眼中的笑话。 慕怀钦没有再言,说多了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他放下酒杯,面如死灰地拱手道:“臣告退。” 萧彻一怔,见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脸色铁青,他天子的威严被侵犯了。 “慕怀钦!朕准你走了吗?” 慕怀钦没有停下脚步,他遍体鳞伤,无法再去面对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只想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体面。 “慕怀钦!” 酒杯落地,噼啪的碎裂声裹夹着帝王的愤怒。 门外,刚送走淑妃的陈公听见殿内动静,带着人慌忙跑了进来,“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规矩,谁让你们进来的?”萧彻怒吼道:“都给朕滚出去!” 瞧见圣怒,陈公吓得再不敢多言,偷瞄了眼慕怀钦,还持着一脸的倔强,恐是又要挨收拾,匆忙下,他扯了扯慕怀钦的衣角,算是劝告,谁知,他前脚出了门,慕怀钦后脚紧跟其上,想跑出去。 萧彻怒火膨胀,顿时拍案而起,“反了你了,给朕站住!” 陈公差点成了同谋作案,幸亏手脚麻利反手将慕怀钦推了回去。 仅差一步迈出去,大门就被死死关了上,慕怀钦握着门手喘着粗气,刚转过身身,就遭来陛下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巨响,连门外的陈公都被惊的一哆嗦。 “你好大的胆子,朕的话都敢不听!” 慕怀钦捂着脸,嘴里有了丝丝的血腥味,打得好狠,比以往都狠。 他的心在滴血,清明回来了,他便没用了,明明知道奢望不得,却还在等,曾经可笑的幻想和期待会随他而去,他知道,萧彻再不会看他一眼。 “萧彻…”慕怀钦垂着头低鸣。 萧彻目光凝视着他。 “你………”慕怀钦跪坐在冰冷地面,周围都是酒杯碎裂的瓷片,阳光打在他背后,孤寂的一只背影,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 他抬起脸望着他,“……这种折磨,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萧彻视线与他对视,身子不禁一颤。那双无辜的眸子里空洞、无望,充满了泪水。 半晌,房间里沉静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萧彻张了张嘴,又合了去。 慕怀钦望着他淡淡笑着,多希望萧彻会给他一个答案,哪怕是谎,也能让他这一腔深情落得个归处。 枯枝待微雨,飞燕等花开,连青山沧海都在等待天明。 而他的心,早已碎在长夜最浓时。 “酸与苦比恨要好,如果没有期限……就让它到这吧。” “逢恩,不要!” 萧彻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紧紧握住碎裂的瓷片狠狠刺向了自己喉咙。 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衣衫,像一朵朵悲戚的花朵慢慢盛开,一切如花,似梦,慕怀钦笑着,眼里倒映着父亲慈祥的面容、还有哥哥们牵着他的手在院子里玩耍的模样,还有…… 没有了,一切该结束了。 17、表白 月黑风高,一黑色身影踏入摄政王府院中。 “何事前来?” “回王爷,慕怀钦自戕了。” “哦?这么快就有成效了?”沈仲放下手中的酒壶,抬起脸来看去眼前的黑衣老者,眼底的笑意尽显:“死了吗?” “生死未卜,太医院还在抢救。” “太医院?”听了话,沈仲方才还在微笑的眼角,渐渐变得扭曲狰狞,“陛下那边怎么说?” “陛下说让太医院看着办。” “这么说来,陛下的意思是能救便救,救不了也就罢了?” 老者拱手,“多半是这个意思。” “呵…呵呵呵…”沈仲不禁冷笑起来。 他笑,是嘲笑他的好外甥做起戏来,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自慕良城之事后,彻儿便与我多有隔阂,他年轻,到底是沉不住气,怕他的亲政权一拖再拖,也清楚我想要什么,那便演什么。 全无病【淑妃】刚入宫才没几天,这戏就立马来了,彻儿素来行事果敢,雷厉风行,若真将慕怀钦弃之敝履,还用得着说让太医院自己看着办? 慕良城死了,他肝肠寸断,与慕怀钦这么多年的主仆感情,他若是指着太医院的鼻子说救不了全部陪葬,那可信度还能高一点。估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戏演得有点过,慕怀钦居然选择了自戕。 别说,这戏还真是有点看头。 沈仲暗自思忖:彻儿那行不通,不如反其道而行,从慕怀钦身上下手,可能会事半功倍。 想到这,沈仲道:“本王听说,你新认了个义子和慕怀钦走得挺近的?” 黑衣老者心思一惊,双眉倏地皱起,不过他人老皮糙,倒不容易被察觉。 “回王爷,确有此事,这孩子才年满十七。” “十七岁是个好光景啊,情窦初开的年纪,哪天带过来给本王瞧瞧,什么样的人能入得了您老的眼?” “王爷说笑,穷苦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怕冲撞了王爷。” 沈仲大笑,摸起酒壶畅饮了一口,叹道:“可莫欺少年穷,慢慢教来,本王不会怪罪的。” 说完,他挥挥衣袖,示意退下。 事已至此,尽管知道摄政王不怀好意,老者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转身离去。 “等等!” 沈仲忽然召唤。 黑衣老者一怔,回首看去,沈仲从座位上缓缓走下,醉意朦胧的目光盯了老者片刻,开口问道:“还是想问你一句,纯妃去时……真的什么都遗言都没留下吗?” 黑衣老者看着他。 纯妃,萧彻的生母,也是老者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一个可怜自卑的女人,先帝一杯毒酒结束了她芳锦年华。 “什么都没留下。”老者说。 沈仲面色失落:“真是如此吗?” 黑衣老者点头。 “原是如此……” 沈仲苦笑着,手中的酒壶从未在手中落下,他仰起头喝了个痛快,而后像个牵线的木偶一般,一步步踉跄地走回塌上。 眼中怀里那枚红翡玉珏,依然那么璀璨灼眼,白驹过隙,白沙在涅,到如今一切竟如水中望月,镜里观花。 这世间,逝去了的可以不问悲伤,活着的人唯有继续醉生梦死。 今夜,悲伤的不只一人。 唐宁知道慕怀钦出了事,已经哭成了泪人,朝阳宫四处封锁,不许闲杂人等进入,他只能爬去附近最高的假山上,观望着朝阳宫进进出出的太医。 天空繁星点点,一颗流星悄然划过,莫名添了几分悲凉。 方大胜坐在一旁,见唐宁哭成这副模样,心有不忍,想起慕怀钦那只坏兔子,若是人真没了,以后他还不知道该找谁去欺负。 这么一想,心底竟也涌起一抹难以言说的难过。他从胸口掏出顾佟送给他的那支箫,鬼使神差地吹了起来。 他个大老粗哪懂什么音律,又掉了半颗门牙,气都鼓不足,一阵阵鬼哭般的动静回荡在整个皇宫庭院。 唐宁听着哭得更厉害了,怎么听怎么应景,像丧曲儿。 “大胜哥,你能不能别吹了,比你说话还难听!” 方大胜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你也不许哭了,好人也被你丧死了。” “你说,慕大哥为什么要那么傻,好端端为什么要自杀呢?” 方大胜沉了一口气,他看着粗里粗去的,实则粗中带细,以他对陛下和慕怀钦关系的了解,自杀多是被逼的,兔子急了会咬人,谁能忍受成天又打又骂的不受待见,但对方是圣上,兔子咬不了,就只能咬自己呗。 他看了一眼唐宁,傻呼呼的,让人犯愁。 “我再你跟说一遍,慕怀钦这次要是死里逃生了,你以后少亲近他,他就不是你能亲近的人!” “为什么啊?你干嘛总不让我见慕大哥?当初可是你让我去跟慕大哥多攀交情的!” 唐宁眼睛一转,懂了:“你喜欢他!” “放屁!我会喜欢他?我有那胆子吗?”方大胜气得头晕,真想把自己脑子扒出来塞给他,“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就不想想,长得那俊的一哥儿,又不是太监,又没有官职,还日日夜夜陪在陛下身边能做什么?” 唐宁听后一怔,茫然地看着他。 方大胜脑袋凑去了唐宁耳畔,低声道:“那不就是一个在陛下身边卖身的吗?” 语后,唐宁转过头去,僵了许久,目光盯在一处,整个人仿佛神魂被抽离,动也不动。 方大胜一瞧,慌了,忙推了推他,“我说兄弟,你可别……” 话还未说完,突然,唐宁蹭地一下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冲方大胜大吼道:“你胡说!我慕大哥才不是这种人!” “你喊什么?小声点,被人听见暗自编排陛下不要命了?”方大胜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心慌地瞧瞧周围,连忙拉他的裤腿让坐下,“老子是为你好,知不知道?” “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更不许你诋毁慕大哥!” 唐宁脸色泛着寒光,他一把推开方大胜,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到了这一下,力道大的方大胜一时都没招架得住,身子一倾从石头上轱辘辘滚了下去。 哗啦啦—— 啪—— “哎呦我操,我的老腰,唐……宁……你个小王八羔子!” 直到深夜,整个皇宫才彻底安静下来。 “慕怀钦……” “真蠢。” “你若敢死,朕便会让你的父兄生不如死,你听到了吗?” 模糊的意识中,慕怀钦似乎听到了萧彻的声音,他又骂我了,要死了都在骂,骂得极其难听,连带着祖辈上下。 冷,脖颈上一跳一跳的疼痛,提不起一丝的力气,眼前依旧昏暗暗的一片。 随着头脑的一阵阵的眩晕,忽然感到被一个宽厚结实的胸膛紧紧抱起,闻着那人身上熟悉的气味,暖,不知不觉涌入心底。 从寒冬到暖春,从花谢到花开,浮生若梦,梦回从前…… 那天的夜格外的冷寂,即使是月圆,望向天河,仅有的一颗孤星夜在天际慢慢消逝。 临到子时,宫里鲜少有人走动。 他一手着灯,一手提着酒壶,穿过办事阴影半是灯火的长廊,走入藏书阁的那片竹林。 手中酒名叫千日春,是他跑去上京城最有名的醉仙楼买的,听说,喝了这种酒会醉上千日,待到春暖花开时醒来,便能忘却人间三千烦恼丝。 推开门叶,声音悠扬讨着口风,藏书阁里黑漆漆的,慕怀钦点亮了烛火,眼前的陈设依然如旧,只是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自从二哥去了长汀关陪伴大哥,这里就变得冷清了许多。 他将酒壶搁置在桌上,缓缓坐了下来,眼前烛火不断雀跃,火光中映出他们频频而笑的模样。 曾经这里总是得不片刻安宁,到处都是萧彻爽朗的笑声,和二哥天南地北的说书声,混在一起没规没矩的。 打开酒壶,酒香四溢,喝上一口却有些辣喉咙,被呛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殿下他过得……很不好,他要被废了,你知道吗?你快回来吧,回来,他便有了依靠。” 一杯一敬,一声一叹,一个发了酒疯的人在那里喃喃自语着。 许久后,壶中酒已见薄底,他摇了摇,咧嘴一笑,“买少了。” 最后,他终于将心中的那句话讲了出来:“二哥,如果可以,我可以替你一回吗?” “你怎么在这?” 寂静的深夜,忽然传来一声质问。 慕怀钦醉意的双眼望了过去,萧彻正站在门前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那人手里也提着一壶酒,看青瓷釉的瓶身,与他是同一地方买的。 他苦笑了下,这么巧想到一块儿去了。 太子殿下到来,他也没起身行礼,也没回答问话,只歪着脑袋搭在背椅上,看着萧彻一直傻笑。 这副模样一定是喝多了,萧彻走到桌前坐了下来,随手将酒壶也放在桌上,抬眼仔细瞧了瞧,慕怀钦目光涣散,满脸通红,眼角处还有些许未干泪痕,却还在痴痴的笑。 萧彻恼火道:“不能喝就别喝,酒品不好,还拿出来丢人现眼。” 慕怀钦手一搭,摸上萧彻面前的酒壶笑道:“殿下怎么知道我不能喝?要不…比比?” 说着把酒壶往身前拽。 萧彻急忙抢了回去,“谁要同你比这个。” 慕怀钦看他大口往嘴里灌,嘴角一勾,露出他鲜少表露的本性,眯着眼说道:“殿下,你想比什么?骑射吗?可你又比不过我。” “放肆!”萧彻瞪起眼,语气狠了些,尽管他知道对一个醉酒人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殿下。”慕怀钦看着他的那双龙凤眼,打趣道:“你瞪起眼睛的时候并不好看,眼睛一大一小的。” “你!” “不过…殿下什么样我都喜欢。”慕怀钦心里突然针扎了似的疼痛,随后缓缓将头低下,“就是殿下真的太吝啬了,半点都不愿施舍给我。” 萧彻眸子里都是慕怀钦失落的模样,他垂下目光,对准酒壶轻轻饮下一口,便道:“真是狼崽子,够没良心的。” “也不知当年是谁掉进湖里,扑腾半天都爬不上岸,若非本太子,你早就喂了鱼虾。还有,是谁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偷骑马摔断了腿,又是谁把你一路背回来的?更别提你胆大包天,跑去骁骑卫军营里打架,若不是本太子出面把事压下来,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我还为此被父皇罚站了整整一个晚上,你都忘了?” “我说的不是这种!”慕怀钦猛然站起身,急声道:“我说的是…” “住口!”萧彻也猛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呵斥:“你真是胆大包天,喝了点酒,就不知道姓甚名谁了!” 两人对视了很久,身体仅有半臂的距离,心却似隔千里。 当啷一声,打破了平静。 桌上,酒壶摇摇晃晃地倒下,不知被谁悸动的心牵连了。 慕怀钦将酒壶扶起,看着洒在桌面的酒水,像是在劝说他不吐不快,他不再压抑自己,抬起泛泪的目光再次直视萧彻,一字一句说着:“我叫慕怀钦,慕怀钦喜欢太子殿下,想跟殿下在一起。” 话音落下,萧彻匆忙收回愤怒的目光,将头扭去一边,或许,他没想过慕怀钦真的会说出来。 “你这样对得起你二哥吗?他不在,你……” 萧彻把话咽了回去。 慕怀钦羞愧地低下头,自己真的太过不知羞耻,借着酒意对哥哥的爱人表达爱意,破坏这份安逸的美好。 他承认他不该,更不配,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最真实的内心,他的爱年深岁久,慢慢沉淀成了一种偏执的渴望,疯狂的渴望。 沉默良久,萧彻孤心一颗闷声饮酒,慕怀钦在身旁一直看着他,那张俊逸的脸庞被忧愁纠缠着,每喝一口酒,双眉就会紧锁一分,也刺痛了慕怀钦的心,直到萧彻呛了一口,他匆忙按住酒壶,“殿下,求你别喝了。” 萧彻抬起醉意的双眼,慢慢拨开他的手,“你走吧,以后别跟着我,我已自身难保,以后的日子怕是要刀尖舔血,会连累你的。” “我不走,怀钦没什么本事,但有一身武艺,可以保护殿下。” 萧彻冲他笑笑,“傻子。” 萧彻转身慢慢走去窗前,推开窗,寒风冷例,喉咙里呛了冷风,止不住咳嗽两声,他提起酒壶抿了一口酒,随后惆怅的看向天际明月。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小傻子,我变了,你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你了。” 慕怀钦在背后望向他:“殿下,我没变,永远都不会变。” “是吗?”萧彻稍稍侧目,淡然一笑,“人都会变的,就连人世间最真挚的亲情说变也会变。” 他轻叹,慢慢诉说着: “我一出生就被立为了太子,父皇很爱我母妃,他不顾众臣的反对,也一定要立我为太子。” “他很爱我,总是对我笑,犯了错,也从未打过我,只是罚我站在身旁看着他批阅奏折,一直到深夜。” “他教会了我很多,他告诉我高处不胜寒,任其位谋其事,教我主张谦下,要我虚怀若谷,命我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萧彻哽咽着,“他在看着我,我其实很累,为了他我日日不敢懈怠,我真的努力了很久很久……” “可他变了,他下令赐死了我母妃,我哭着去求他,求他把母妃还给我,那天,他第一次动手打了我。” “我还记得他当时看我的眼神,不再那么慈祥,变得冷厉,变得厌恶,像是看到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在他眼中摒弃了。” “那些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幸好……” 萧彻慢慢转过身望向慕怀钦,淡淡笑着:“幸好有你。” “可是……” “没有可是!”慕怀钦打断了接下来的话语,他的心悸动着,那一句“幸好有你”,已包含了千言万语,忽而一瞬心里的风雪尽数被融化。 他没有一丝的迟疑,掀起下摆重重一跪:“殿下,我慕怀钦发誓,此生愿做利剑为君持,剑锋所指,所向披靡,忠不违君,若有一日君朝不覆,臣,剑毁人亡!” 慕怀钦眼睑处漫出一朵朵晶莹的泪花,一颗颗擦过他眼角下的泪痣。 萧彻一直望着他,喉结处翻滚了几个来回,这样的话在慕怀钦这样的“傻子”口中说出来,他没法不去感动。 他轻抚着慕怀钦白皙的脸庞,拭去泪水,哽咽道:“怀钦,你要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在权利争斗中,变得狰狞,变得丑恶,变得麻木不仁,为此,它真的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包括我,包括清明……” “我不怕死。”慕怀钦望着他,“如果殿下和哥哥都没了,我便也没法再活着。” 眼泪在萧彻的眼睑处挣扎着,他避开慕怀钦的目光,脸上挂着一抹不自然的笑容,却十分真切。 慕怀钦的双眼紧紧追随着他,这样的太子殿下让他迷恋,真实,不再那么遥远。 那腿膝处的下衣摆像是故意的,故意圆了他的心思,起身时一脚踩上,整个人跌入了他心怡人的怀里。 这一刻,他没有逃避,顺着自己的心意,双臂紧紧抱住他痴缠留恋的梦中人。 萧彻先是怔了怔,淡淡笑了一下,随后像一个温柔的兄长,宽厚的胸膛让他靠,轻抚着脊背的双手抱得更紧了些。 他闻着萧彻身上熟悉的味道,干净清新,很甜很甜,他再也舍不得撒手,一撒手这份渺小的爱意,顷刻会消散掉,好想就这样一直被殿下抱着,一直一直…… —————— “殿下……殿下……” “别走……别走!” 18、送礼 慕怀钦在撕心裂肺的哀求中有了苏醒的征兆。 他双手胡乱抓着,像是在拼劲所有力气,去抓住属于他片刻的温柔。 “慕大哥,你醒醒,快醒醒。” 唐宁抓住他两只手,防止抻到脖子上的伤口。 几天几夜里,他一直是副被妖邪附了体的梦一样,一直流泪,一直在流,枕头都泪水沁湿了。终于他被唤醒,缓缓睁开眼,一张干净的面容最先映入他的眼中。 刚醒,就迎来了唐宁嚎啕大哭,“慕大哥,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吓死我了,呜呜呜……” 那小崽子下手也没个轻重,哭丧一样拍得他胸口直疼。 “你……怎么会在这?” “哥,你不许再死了。”唐宁现在的思维全然是跳跃式的,完全屏蔽掉对方问话,只说脑子里想的,“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胡……闹。” 慕怀钦声音沙哑,他喉咙上的皮肉伤了一大片,说话稍稍大点,就会感到钻心的痛,这种痛会刺激他,不得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对自己下手一点也没有留情。 心里一阵阵的泛酸。 时间从未停止,却仿如隔世。 他摸着唐宁的脊背,胸口的衣衫都被热泪浸湿了,以前他会觉得哭是最没有出息的事,这一刻才知,原来死才是,令别人为自己而哭,才最没用。 “别哭了……” 唐宁从他怀里爬了起来,随手蹭掉鼻涕眼泪,唐宁一哭起来,眼睛鼻子都肿得老高,像蜂蛰了一般,慕怀钦瞧他眼眶发黑,脸也瘪了进去,该是一直在守夜没休息好,憔悴得不成样子,叫人怪心疼的。 慕怀钦抚了抚他的脸颊,问:“累坏了吧?” “不累。”唐宁连忙握起他的手,使劲在脸上蹭蹭:“就是你把我吓坏了,太医说你差一点救不回来了。” 他边说着,边从暖炉上倒了一碗温水,“哥,渴了吧?来,我喂你。” “不用,我自己来。”慕怀钦撑起身,他还算有力气,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梦到自己去见了阎王爷,和阎王哭诉了自己悲戚的一生,阎王爷见他可怜,说他大限未到,还有许多未竟之志,又差人把他送了回来。 都说梦有真有假,不管是真是假,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没什么值得去考究。 慕怀钦又饿又渴,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慢点,别呛到。”唐宁拿着毛巾,轻轻擦去他嘴角流下的水渍,眼睛里都是他憔悴的模样。遭了那么大的劫,唐宁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对他更好一些。其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讲,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哥,你饿不饿?” 慕怀钦点头。 “我去拿吃的。”唐宁转身又去了暖炉,暖炉上架着个铁板,上面也不知烘着什么东西,瞧着黑溜溜圆滚滚的。唐宁拿着两根筷子一个个挑拣出来。 “那是什么?”慕怀钦问。 “淑妃娘娘说,你吃这个好得快。” “淑妃?”慕怀钦诧异。 唐宁顿了一下,转过头来,仔细观察着慕怀钦的神色,倒也没察觉出来什么。 当天具体事发的原因没人知道,陛下对外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近侍干政”便打发了众人。 可唐宁心里泛起了嘀咕,若真如方大胜所说,慕怀钦与陛下是那种关系,那自杀之事绝对同淑妃脱不了干系。 这里面水很深,唐宁其实并不愿把事情想得很复杂,可方大胜的话就像是一根刺,他骨子里洁癖,他介意,十分介意。 他回道:“恩,太医都说你失血过多,多半救不回来,后来是娘娘听说了此事,便前来救了你,你这才死里逃生。” 听了话,慕怀钦静默了一会儿,淑妃那张和二哥一模一样的面孔在他脑海里慢慢浮现,他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该有感激,却不深刻,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总之不太好。 小唐挑挑捡捡完,捧着盘子跑过来,“慕大哥,快,趁热吃,可好吃了。” 慕怀钦一见那东西,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呀?怎么长得像虫子似的。” “你这都不知道?蛹啊?”小唐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在他面前咕蛹比划着:“就是这个,小毛毛虫化成的蛹。” 慕怀钦顿时僵住,“哇”的一下,喝的水全吐了。 傍晚,陈公进来时,慕怀钦已经睡得很熟,唐宁躺在一旁,他睡觉不算老实,一双长手长脚各自长了心思,花样摆放在慕怀钦身上,陈公拍醒了他,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唐宁轻声轻脚地爬下床,生怕吵醒到他慕大哥,随后把丢在垃圾里的蛹都捡了回来,很贵的,扔了白瞎,带回去给他大胜哥吃。 陈公在枕边留下一封信后,便带着唐宁离开了。 翌日,慕怀钦醒的很早,一睁眼便看到了那封信。他拆开来看,上面只有一个字——慕 慕怀钦认得萧彻的笔迹,不禁冷哼,“又是这一套。” 慕,就是代表慕家。 可笑,不知那位是盼着他早点死,还是威胁他不让死。 慕怀钦随手一团,把信丢进了炉子里,推开窗,目光望向窗外的天空,深深呼了一口气,心里放下的时候,原来天是湛蓝色的。 慕怀钦从书柜的深处翻出一锦盒,那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玉蝉,那玉蝉晶莹剔透,泛着洁白的光泽。 年少时,他同二哥在河边玩耍时,二哥在河里捡到的一块石头,慕怀钦想要,二哥不给,说要亲手做一只玉蝉送给他做十九岁生辰礼。 慕怀钦顽皮,偷偷摸摸拿了去。 那一年,他们同为十九岁,他是兄,他是弟,各自心中都有着彼此。 那块玉,慕怀钦打磨了一个月之久,萧彻知道了还笑他,净做些浪费时间的无用之功,可后来,萧彻却亲手编织了一条流苏安在了玉蝉上。 这块玉,最终停留在了慕清明十九岁的年华。 慕怀钦轻抚着玉,把他攥在手心里,像是要抓住时间的绳索,而后朝着星澜阁走去。 希望这位长得和二哥一模一样的人能够喜欢。 星澜阁的管事太监见他来了,便紧忙进去通报,全无病懒洋洋的声音从寝殿里传出:“让他在外等着,我困着呢。” 19、今日当值 这一等,慕怀钦的影子从左慢慢走到右,他在外门恭候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渐渐被拉长。 他心里没有埋怨,想他这样一个在陛下身边没名没份的人,不受后宫待见是正常的。 不论怎样,对方救过他的命,他得感恩。 正当他躬身告别,星澜阁的门缓缓打开了,管事太监道:“慕大人,大人请你进去。” 慕怀钦进了大殿,大殿里檀香味很重,还裹夹着一种很浓的脂粉气,全无病正在梳妆洗漱,今晚他换上了一身淡清色的骑装,利落中不失温雅。 “慕大人久等了,你伤势未愈,前来本宫这里是为何事?”全无病转过身,目光直直投射过来,“快说吧,本宫一会儿还要陪陛下跑马呢。” 慕怀钦抬起脸,当望到那张脸时,他还是不能控制地心里悸动了一下。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如同二哥活过来了一样,在望着他,同他讲话。 眼眶忽地有些发热,慕怀钦匆忙垂下目光,低声道:“臣特此前来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说着,他抬手,缓缓从胸口掏出那枚玉蝉,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上前去,声音里带着几分诚挚:“这是家兄留给臣的,这么多年,臣一直视若珍宝。承蒙大人关照,臣满心感激,还望大人能够喜欢。” 全无病微微颔首,半敛着眼皮看着那玉,目光仿若从下眼睑悄然渗出。 “嚯,这玉蝉雕琢得活灵活现,可真好看。”全无病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拇指和食指轻轻夹起玉蝉,慢悠悠地提起,仰起头,将玉蝉提得老高,对着跳跃的烛火照看着。 慕怀钦望着那玉蝉在烛火下轻轻的荡漾,目光穿过莹润的玉身,二哥那张欢喜的脸近在眼前。 这一幕,就像时光倒流回了从前,二哥也是像这般小心翼翼地提起,舍不得沾染上一点手上的汗渍,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慕怀钦笑着,甜到了心里。 然而就在下一秒,转瞬之间,全无病两指徒然一松,一声脆响划破了空气。 玉蝉从高处摔落,一双轻薄的羽翼被当场折断。 “大人!”慕怀钦心尖一痛,羽翼裂了,也割裂了慕怀钦的美梦。 全无病不慌不忙,依旧是那张陪笑的脸,“哎呦,对不住了,刚刚本宫手滑,不是故意的,慕大人莫怪。” 慕怀钦看着他。 他清楚对方是故意的,那一抹做作的神情,看似慌乱却难掩得意、猖狂的眼神。 慕怀钦缓缓弯下身子,动作迟缓,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他颤抖着双手,手指轻轻摩挲着玉蝉破碎的边缘,心痛的正要拾起,全无病忽然上前一步,马靴狠狠将他的手碾在脚下。 慕怀钦手背阵痛,低垂的眉眼猛地抬起。恍然间他看到了对方心里深深的恶毒。 “一介反贼之物,慕大人还是自己藏好吧,别拿出来害人了。” 全无病说完,仰起头从他身边擦过,侧身碰得他跌跌撞撞,而后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大殿。 慕怀钦落寞的笑了笑,方才还在云端的一颗心,一刹那,跌落深深的崖底。 他嗤笑自己的天真,嗤笑自己还想抓住时间的绳索。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忍。 二哥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他失去了就是真的失去了,再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又如何?骨子里也再不会是那个心地善良,疼爱他的人。 上京的天有时候似人一样,会发疯,原本晴朗天空,忽然间,乌云开始一点点的密集起来,不一会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一下,七天之久。 萧彻步出朝堂,望去天色,不知这场雨何时能停,他神色凝重,心中喜忧参半。 喜得是顾佟没辜负他所望,率骁骑卫突袭羌胡,攻势迅猛,一路歼敌数万,直逼耶律齐营帐。忧的是,耶律齐命不该绝,竟从重重包围中侥幸逃脱。顾佟率兵追缴时,途径西周,却被西周的边境守军阻拦,僵持不下。 长汀河横穿西周,是各国通商的必经航道,商船往来都要途经西周的通商口岸。 顾佟信上说不敢轻易动兵,也是有衡量的。 一旦大梁与西周开战,大梁商路必会被战火阻断,其损失难以估量。西周蛮夷小国,向来行事谨慎,在外交上与各方保持着微妙平衡。这次却不顾后果,公然庇护羌胡,这一反常举动,令萧彻着实想不到,同时,他也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安。 若耶律齐一直缩头缩脑躲在西周后方不出来,长汀之仇何日能报? 长汀关,那是慕清明最心系的地方。 萧彻狠狠攥紧拳头,不管羌胡与西周何种勾结,耶律齐的人头他势必拿定了! 萧彻回到寝宫,正瞧陈公迎了过来,“陛下,淑妃来了。” “哦?人呢?” “在寝殿。” 萧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紧走几步,又停下,回头吩咐道:“命人不要打扰。” 陈公应了一声后,并没挪动步子退下,神色略显踌躇,萧彻看到后,便道:“说。” 陈公身子压得很低,低声道:“慕怀钦今日当值。” “他身子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 “命他继续修养,没什么事,不用来。” 说这话时,萧彻面上淡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吩咐所有人退下后,径直往寝房走。 绕过屏风,抬眼瞧见全无病正懒洋洋地躺在床榻上。 大白天的,他只穿着一件暖红色的半身睡袍,被子盖了相当于没盖,在腿当中夹着,露出一条白皙的长腿,像极了一条婀娜的美人鱼。 一般情况下,没有陛下的允许,后宫嫔妃是不可以擅自到朝阳宫的,但全无病例外。 萧彻在床边坐下,亲了亲他温润的唇,柔声道:“这么早就过来,又想朕了?” 全无病双臂钩上萧彻的脖子,把人勾的俯身下来,一双媚眼带着几分娇恼:“陛下,我病了。” 萧彻听罢笑了笑,见他故意袒露出两条修长性感的锁骨,很识情趣地贴去了双唇不,从锁骨一路吻到耳根处,调侃道:“清明得了什么病,不会是相思病吧?” 全无病双臂钩上萧彻的脖子,把人勾的俯身下来,一双媚眼带着几分娇恼:“陛下,我病了。” 萧彻听罢笑了笑,见他故意袒露出两条修长性感的锁骨,很识情趣地贴去了双唇不,从锁骨一路吻到耳根处,调侃道:“清明得了什么病,不会是相思病吧?” “陛下又拿臣说笑。”全无病推开他,坐在床边娇嗔:“现在外面都在说,那个慕怀钦自杀都是因为臣,说臣破坏了他和陛下的感情。” 萧彻脸色一沉:“你又是听哪个奴才在乱嚼舌根?” 萧彻说着,便要起身,全无病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陛下作什么?” “朕现在就去收拾他们!” 全无病又像条滑鱼一般,钻进了萧彻的怀里:“陛下动什么怒?好像臣在人眼里像容不下他人似的。” 萧彻笑了:“你容得下?” “说实话吗?” “自然。” 全无病头歪向一边,委屈道:“容不下,想起陛下和他在一起,臣就胸口发闷,病得厉害。若不打发了他臣觉得碍眼。” “哦?觉得碍眼?”萧彻原本温和的脸色渐渐变了。 他低下头,目光阴沉沉地审视着他怀里的美人,他深知全无病是摄政王安排的人,平时自然要容他几分放肆。 “既然容不下,你想怎样?朕杀了他如何?” 20、他吓到我了 全无病闻言笑了起来:“陛下这是说给臣听的?臣信佛,可不敢做生杀之事,臣倒想,总之留着这么一个人在宫中也是吃口闲饭,不如放他出去,不管是去边疆历练还是当个胥吏小史,总之臣不想让他在陛下面前装得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臣心慌!” 最后一句,全无病用尽了力气去撒娇,慕怀钦养伤这段时日,萧彻没少宠幸他,宠幸多了自然就放肆,他随手掐了一把帝王的腿根,“陛下……” 萧彻一激灵,脑海里闪过全无病让慕怀钦千万种死法的念头,倒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他平素严肃端庄惯了,到了床上,便放任色字当头,硬的不吃,偏偏吃这套软绵绵的。 他抓起全无病的双手按倒在床上,眸子里早已把人那层多余的睡袍剥掉了,“朕,依你就是。” 雨一直忙着下,根本没有歇会的意思。慕怀钦在屋子里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全部家当,屋子里的物件,再算上平时萧彻打赏他的,总计约有一万多两。 “够了。” 钱够了,他也活够了,他想离开,每一分每一秒都想离开,这里已经没有一丝可以值得留恋的地方,他要带着父亲和兄长逃往他国,哪怕去往蛮夷之地,做一方游民,也甘愿。 竹林里积了很多的水,慕怀钦穿着马靴趟过没入脚面的水洼,向朝阳宫方向走去。 此去面圣,一来,他要争取更多的自由时间,二来,念在他死过一次的份上,请求陛下让他们见上一面,匆匆一面,哪怕远远观望,只要能让他确保父兄的平安就好。 “如果都不可以……我便要质问质问他,到底为什么!” 朝阳宫安静的不同往常,不见守候的太监宫女,只有陈公正在门口候着。 陈公见他来,忙迎了上去。 一手接过他的伞,拍打去身上的雨水,关切道:“怀钦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你身子还弱,陛下说了,养好了伤再回来,不必急着过来。” “多谢陈公公挂念,我好得差不多了,陛下呢?” “陛下……陛下他……” 陈公目光飘忽不定,僵着笑道:“陛下正在休息,要不你稍等一会儿。” 慕怀钦倒是想等,但天色要暗了,入了夜,廷尉诏狱是不允许探望的。 “我有急事找陛下。” 慕怀钦上了台阶,陈公拦住他:“怀钦呐,要不你再等会儿吧?” 慕怀钦掰开他的手掌:“我没时间了。” 说着,他走去大殿,手触在门的那一刻,忽然,甜腻的呻吟声从寝宫里传出,他手一顿,明白了陈公为什么一定要他等了。 他仰起头,用力眨着眼,望向天际,听风起,看雨落,试图让自己平静,放下。可却发现他的心,依然在作痛,这种痛煎熬、破碎,难以愈合,这一刻他才知,原来自己这般懦弱。 默默转身,奔跑而去。 “怀钦……”陈公心疼地看着他奔跑中的背影,默默念着:“孩子……你的伞……” 雨越下越厉,大雾腾起,漫过天际尽头的角落。 慕怀钦仿佛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扑倒在泥泞的水洼中,泥水溅满了他的衣衫,顺着脸颊滑落,与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天在哭还是他在流泪。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旧人?慕怀钦对自己嘲笑着:他哪里算得什么旧人,最多算个玩物罢了。 可二哥呢?二哥在他心里又算什么? 萧彻……你到底爱的只是一个皮囊,还是一个人。 不值,真的不值。 他艰难地从泥泞的雨水里爬起,又再次跌落,他真的太虚弱了,提不起一丝的力气,手指无力地抠着泥地,指甲缝里满是泥水,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就在眼前,那是家的方向。 一抹熟悉温暖的身影在眼前渐渐淡出,那人朝他伸出手,嘴角泛起的涟漪那么亲切,那么真实。 二哥…… “二哥!!” 慕怀钦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呐喊。 大雨滂沱,渐渐把周围都淹没,慕怀钦抱着双膝蜷缩在冰冷的大雨中,灰蒙蒙的天地,看不清他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暖的气息在靠近,靠近的那一刻,雨水不再那么用力地拍打,而是从伞的边缘淅淅沥沥地落下。 唐宁静静地站在身旁,低头望着他,每一滴泪水都向他流淌而去。 “慕怀钦……我不准你再哭了。” 时光似是倒流回最初的相遇,唐宁朝他伸出手,轻声道:“别怕。” 慕怀钦扬起头,那迷离的双眼里全是无助。 唐宁一点点转动着身体,学着那天他小鸭子的模样,指着水洼,慢慢笑着:“你瞧,我有影子。” 慕怀钦眸子里流转着水洼里波动的身影,像在冰冷的黑夜里见到了一束光,那样明亮,温暖。 “你是谁?” 唐宁停下脚步,一刻,他慢慢转身,深情地望着他,“我是你的依靠,永远不会被打倒的依靠……” —————— —————— 春暖花开。 这日,宫里张灯结彩,方大胜巡逻后眉开眼笑地回到寝房,大嘴一直咧到耳根,露出半颗破碎的门牙,简直像一朵掉了花瓣的丑陋小花。 唐宁从摄政王府回来,就看到他瘫坐在屋子里,满面春风地翘着二郎腿喝酒。 唐宁随手关上门,没好气道:“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方大胜睁开半只眼,笑眯眯道:“有喜事。” “喜事?”唐宁笑问:“睡花魁了?” “边去!”方大胜斥了一嘴,不满道:“什么花魁,我告诉你别乱讲啊,败坏我名声!” 名声?他哪有什么好名声?唐宁翻着白眼,才懒得理他的破事,便走到床边脱盔甲。 方大胜又睁开了另一只眼,见他满脸的心事,便问:“对了,我说副统领,你这阵子都跑去哪了?有人可举报你了哈,一到半夜就擅离职守,你是不是又跑到慕怀钦那里去舔了?我可告诉你,他就是失宠了,你也得给我安分点!” “会不会说话啊?谁舔了?我压根就没去!” 唐宁确实没怎么去慕怀钦那里,一是,他无法面对慕怀钦的身份,他都知道了,慕怀钦亲口告诉的他和陛下的关系,二来,他也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他骨子里封建,爱又介意,介意又不断地心疼着对方,这种矛盾让他彻夜难眠,需要时间去缓解。 这阵子他与摄政王走得近些,沈仲提拔了他,他现在已经任禁卫军副统领一职。 昨夜他喝多了,便留宿在了摄政王府,半夜,还在被窝里睡得半梦半醒的他,一伸手,摸到一处柔软,他脑子里都是慕怀钦魂牵梦绕的模样,还以为自己身在藏书阁,亲热了好一通,才发现身下之人柔软的胸脯,是个赤.裸的女人! 他猛然惊醒,吓得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摄政王还拿他打趣:“年纪轻轻,怎么连个女人都承受不住。” 临走时,府内管家给了他一瓶药,具体没说什么药,只告诉他遇上喜欢的只管用,一颗下去,心意相通,药到病除。 唐宁把药塞进了自己私用的匣子里,想也知道这药是干什么的。他根本不相信摄政王是真的器重他,但现在别无他法,他只能借助摄政王的势力与萧彻抗衡,盼望着有一天老天开眼,摄政王能谋反,能彻底取代萧彻,也待等他有了威望那一天,他的慕大哥就能脱离苦海,真的有依靠了。 唐宁这边天真的想着,门外忽然沸沸扬扬起来。 “顾将军大胜羌胡凯旋归来,凯旋归来啦!” 还没等唐宁站起身,他大胜哥已经烈马一般飞速冲了出去。 浩浩荡荡的大军凯旋而归,百姓们各家各户都挂满了红灯笼,街上到处都在敲锣打鼓,他们的欢呼将军的大胜归来是最真诚的,这场仗顾佟打得十分漂亮,打得羌胡再不敢嚣张,国民一时间热血沸腾,真是彻底出了一口恶气。 这事慕怀钦还不知道,唐宁急急忙忙跑进藏书阁时,他正坐在书桌前修复玉蝉断裂的翅膀,其中一角碎得厉害,怎么黏都黏不上。 “慕大哥。”唐宁唤了一声。 慕怀钦看到是他,不由一怔,“你怎么会来?我还以为你……” 慕怀钦把话咽了回去。 这一阵子,小唐很久没来找他,他心想小唐知道他低贱的身份,便不想与他再有来往了。 他没说,唐宁也听得明白,他笑了笑,道:“慕大哥,走吧,咱们去城门口,顾大人凯旋而归了!” 顾佟大胜羌胡,慕怀钦听陛下提起过,却没想回来的这么快,虽开心,倒却不怎么想去,去了也多是心酸。 “等我修复完的吧。”他慢吞吞道。 唐宁急道:“什么时候不能弄,非得这个时候?” 慕怀钦转头冲他淡淡一笑:“这只玉是我二哥留给我的,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东西,下月是你十八岁生辰,我想把它修复好送你,保佑你日后平安顺遂。” 唐宁愣了半晌,焦急的脸色渐渐缓和起来,慕怀钦那一抹笑容如阳光一般,将他的心照得温暖如春。 原来,在慕大哥的心里,他已经是这么重要的人了。 他一时情难自已,伸手握住那双细润的手背。 温热的手掌不经意的一触,慕怀钦心头一跳,像烫了一般慌忙将手抽了回去。 21、真醉假醉? 唐宁也愣了一下,暗恼自己不知分寸,他尴尬地笑笑,“哥,别弄了,够好看了,快走吧,赶不上队伍大胜哥又得骂我。” 说着,他倒痛快,随手把那玉蝉别再了腰间,拉起慕怀钦匆忙跑出了藏书阁。 唐宁一手高举皇宫腰牌,一手牵着慕怀钦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好不容易才赶上了出城迎接的皇宫队伍。 车撵前。 萧彻在车前徘徊,目光时不时眺望去远方,全无病拉着他的手陪伴在侧,慕怀钦看了他二人一眼,默默站去了步辇后。 直到遥远的天际边缘,一条长龙在崎岖的山丘上蜿蜒盘旋,慢慢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陛下!您瞧,顾将军回来了!”陈公指着远方。 话音刚落,方大胜蹭蹭蹭三步最先跑到了前面,他个子大,粗壮的又似头熊,把身后的陛下挡了个严丝合缝,他惦着脚,抻头往远处张望,一眼就望到万军丛中那一抹红色的丝巾,他那大嘴还不知死活地咧着嘿嘿直乐:“真的诶,陛下陛下!” 一回头,陛下正在他身后阴涔涔地瞪着他,“下去!” “诶!是是是是是是是!卑职这就下去。” 萧彻极目远眺,长风中,猎猎飞扬的军旗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字——梁,威严庄重,承载着山河的气魄,国之兴衰荣辱,它是国魂,坚不可摧。 他淡笑着,心里的石头像是落了地,不经意地回眸,眸中映出慕怀钦那张高高扬起的侧脸,略微前倾着身子,目光久久凝视着远方,似是在追逐着什么。 萧彻知道自己同慕怀钦总有感同身受的地方,都更希望长汀关的安然。 不同的是,自己为的是国,而他为的是家。 萧彻也曾幻想过,如果自己也能像慕怀钦一样只顾家的话,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只是他肩负的太多,太贪婪了,没办法做一个简单的人,因为从自己出生的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场悲剧。 他望着慕怀钦出神,全无病看到在一旁翻了个白眼,随后扯了扯他的衣角。 萧彻回过神,尴尬笑笑,随手拍了拍全无病的腰以示安慰,目光不经意地扫向众人,所有人都被远处长长的队伍所吸引,忽而一瞬,萧彻双眼像是被什么灼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目光便被一只润泽的玉蝉牢牢吸住。 萧彻视线慢慢上移,看到的是一个少年的面容,仔细一打量,认出是摄政王新提拔的侍卫副统领,方大胜也同自己提起过,是他老家人,一个在街上四处倒卖禁书的。 那玉蝉对慕怀钦意义非凡,是独属于清明的,萧彻自当看重。 他未动声色,只是,笑容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渐渐消失。 顾佟骑在马上,远远便一眼便锁定了陛下那挺拔的身姿。 他手臂用力一挥,扯着嗓子朝众将士振臂高呼:“陛下亲自前来迎接我等凯旋!全军将士听令,全速前进!” “回家!!!” 刹那间,万马嘶鸣奔腾,马蹄如雷,踏得大地都为之震颤。呼喊声汇聚在一起,“回家”的高呼直冲云霄,久久回荡在天际。 将军凯旋而归,陛下有令,犒赏三军,皇庭内院大摆宴席。 听说要摆庆功宴,还在回宫的路上,方大胜便急冲冲钻进了一家成衣铺子,身后还牵着一个人,像头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拉了进去。 “赶紧放手,拉拉扯扯像什么?”慕怀钦没好气道。 方大胜一听,忙松开了手,出于各方的压力,再不敢雷池一步,生怕这只坏兔子败坏了他名声。 他其实也不想拉慕怀钦过来买衣服,那顾佟回来了,他不得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让人家瞧瞧。 唐宁奉命去执勤了,庆功宴要摆,宫廷守卫工作也不能就此懈怠,他身边都是些糙爷们,哪有什么好眼光,再说他那点小心思,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周围寻觅了一圈,只能找慕怀钦。 方大胜一向能屈能伸,脸皮有锅底厚,见慕怀钦拉的脸老长,便舔着脸道:“瞧瞧,生哪门子气?以前都是我方大胜的不对,慕大人您不记小人过,给点好脸色成不?” 方大胜这是打算想要和解,慕怀钦自然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说来,谁心里都有几个看不顺眼的人列入黑名单,自己不幸就在方大胜的名单里。 他多少都了解方大胜的为人,尽管方大胜仗着陛下的宠信对他飞扬跋扈,可平心而论,方大胜待自家弟兄确实不错,对唐宁更是没话说,所以秉性不坏。 就是那张嘴像吃了粪一样,臭的要命,慕怀钦想起他对慕家军的不敬,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想给好脸色,那绝不可能! 慕怀钦瞪了方大胜一眼,没说什么,径直往铺子里走。 店家见他二人都是官家人,气质模样不俗,忙推出一排的衣架,都是些上好的锦缎袍子。 方大胜一眼就盯上了一件红袍,拿到身前比量:“老弟,你瞧这件怎么样?大红的,喜庆。” 呸,谁跟他俩老弟?不是坏兔子了? 慕怀钦心里骂着,嘴角却别别扭扭地弯着,他看了看那件红袍,打趣道:“你是去赴宴,还是去成亲啊?” 方大胜:“…………” “那这件白色的?” “像吊丧!” 方大胜:…………这么一会儿,红白喜事都让他沾上了。 “这件黑的总可以吧?” 慕怀钦皮笑肉不笑:“天下乌鸦一般黑。” 方大胜把衣服挂在衣架上,拉下脸色:“你瞧瞧你那娘们样,跟唐宁似的,不就欺负过你几次?打过你几次,坑过你几次,至于吗?还没完了!” 本来一件件都是挺生气的事,被方大胜那么轻描淡写一说,慕怀钦反倒想笑了。 心里暗道:萧彻到底都招来的什么人? 正当时,一位官差模样的男人走入了店铺。 方大胜是个眼观六路的排面人,马上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立刻上前招呼:“呦,这不是廷尉监齐大人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齐大人抬脸一看,呵呵笑道:“嚯,我说今儿的天怎么格外的好,原来是要碰到方统领!方统领近来可好?” “拖陛下的鸿福,一切都好!齐大人来这是?” “嗨!说来惭愧,夫人差我来买几匹布子……” 两人攀谈起来,完全把一旁的慕怀钦抛之脑后。 慕怀钦也没走,而是绕过他们,躲在衣架子里挑着衣服,一边又竖起耳朵在那偷听。 那叫齐大人的他认识,他不仅认识,而且十分清楚对方的为人,那人是廷尉诏狱里的狱官,名叫齐郁,曾经他找这位齐大人,投钱无数,想换点狱里父兄的消息,结果都不了了知了。 那二位一直聊着,直到方大胜付了一笔账,齐大人抱着两匹上好的绸缎布料,乐颠颠的走了。 方大胜掂量了下钱袋子,转头就骂了一句:“呸!娘的,真背,碰到他!” 慕怀钦很不地道,马上笑出了声。 方大胜花了那多的钱,心疼的要命,那人还笑,他走过来,“笑屁,挑好了没?” 慕怀钦把一件花白相间的袍子丢了过去:“就这件吧,符合你的气质。” 方大胜摊开一看,夸赞道:“别说,这件料子真不错,款式也新,你小子眼光不错啊。” 慕怀钦:“人靠衣裳,马靠鞍,你啊,只要别咧嘴,看不到你那颗牙,就不会有人嫌弃你。” 话落,方大胜赶忙自卑地把嘴闭上了,心里暗骂:“还他娘的不都是因为你。” 方大胜在里屋换衣服,慕怀钦修长的身姿,像个醉美人一样依在门框处,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半晌,他忽然冷不丁问道:“你认识廷尉昭狱的人?” 方大胜愣了一下,“你说谁啊?那齐老登?” 慕怀钦笑了:“我看你同他走得挺近的。” “也不算近,都是面上的人,一起在牢里捞过油水。”方大胜道:“我先前在刑部当差,那时候顾佟还在刑部抄笔录,我在他手下做事,大小也算是个管事的,后来廷尉昭狱缺人,我调职去了那里半年,然后就认识了他。” 方大胜脑袋一转,问道:“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慕怀钦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抬手道:“就这件吧。” “这件啊?这件会不会……有点太花了?”方大胜难为情了起来,他还没穿过这么干净的颜色。 “花好,都注意你的花美,就没人注意你的脸丑了。” 方大胜:“…………” 一路吵吵吵,慕怀钦和方大胜回到宫中时,天已擦黑,庆功宴早已过了开场。此次皇宫设宴,陛下宴请的都是一群征战沙场的年轻将领,摄政王识趣,简单说了几句贺词,便称不胜酒力,早早离场。 摄政王不在,气氛要松了许多。 慕怀钦回来当值,默默从侧面走到萧彻身后,本不想惊扰萧彻,不曾想还是被萧彻察觉到了。 萧彻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问:“去哪了?” 慕怀钦老实回答:“陪方统领去买新衣服。” 萧彻挑了挑眉,目光扫了一圈,在紧挨着顾佟的第二排,一个极其显眼的位置上,看到了方大胜的身影。 那厮穿了一身花,也不知抽了什么疯,头上还系了条红色发带,一个武将,打扮得不文不类,怎么瞧都别扭。 萧彻问道:“你挑的衣裳?” 慕怀钦:“是。” 萧彻又看了他一眼,想笑又碍于身份,可还是实在没忍住,嘲讽道:“什么破眼光,打扮得像只花公鸡。” 慕怀钦:“…………” 在萧彻左手边高坐的顾佟,酒过三巡,喝得稍微有点多,他模模糊糊听见了陛下的话,便问:“陛下您说什么?什么鸡?” 萧彻:“………” 他道:“爱卿听错了,朕是在说耶律齐,朕本想拿他的人头祭奠长汀百姓的在天之灵,不曾想西周会从中阻拦。” 顾佟道:“陛下不必忧虑,臣已经觐见过西周王,此次从中阻拦者并非西周王本意,唇亡齿寒的道理,西周王还是懂的,只是近日西周太子不幸病丧,西周王刚刚经历丧子之痛,一时间还没打理朝政,保耶律齐之举,一切都是其皇二子之意。” “哦?这么说来,西周王并非有意与我大梁结怨?” “非但如此,西周王还有意与我大梁结亲,若如此,他便放行我军进入西周境地,并愿派兵一起将耶律齐的人头奉上。” “结亲?”萧彻狐疑:“他们想得到什么?” 顾佟道:“矿盐。” 萧彻眸中一凛:“只是矿盐?” “不!是矿盐的提纯技术。“ 萧彻冷笑一声,笑声中尽是不屑。 西周一个偏居一隅的蛮夷小国,自身盐业匮乏,国民需求全赖大梁出口的矿盐才得以维系,竟还做起了春秋大梦!大梁每年的贸易往来,矿盐可是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想要矿盐技术,那就是断我大梁的财路。 思及此处,萧彻霍然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气势汹汹。 殿内众臣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纷纷将目光投向高台。 萧彻神色冷峻,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声下令:“传朕旨意,即日起,每年出口至西周的矿盐,价格即刻提升三倍!”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胆子,敢觊觎我大梁,这便是下场!”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一时间,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可顾佟的心在扑通扑通的乱跳,他真怕陛下年轻气盛,一时对耶律齐负气,真答应了这样有损大梁的要求。 陛下果真没让他失望,这些时日在西周所遭受的屈辱与闷气,终于在这一刻释怀。 他阔步迈向大殿中央,一手撩起衣摆,双膝跪地振声道:“我大梁有陛下这般雄主庇佑,乃万民之幸,社稷之福!” 他重重磕下头去,“吾皇万岁!!” 话音落下,群臣纷纷随之俯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一声声的万岁彻响大殿,慕怀钦在后面静静地看着台前的萧彻,心中不断悸动着,他爱极了萧彻这样英姿风发的模样,不瞻前顾后,不优柔寡断,畏惧在他心里永远一文不值,总是在别人顾虑之时,做出令别人一想不到的决策。 他望着,深深地望着,然而一瞬,又马上将目光收回,不禁为自己惊出一身黏腻的冷汗。 他不敢再看,并不断一次次审视着自己的内心,得知了一个答案,这样的萧彻不属于任何人,萧彻只属于国,对他,萧彻依然还是那个冷酷薄情的帝王。 只恨自己心落万丈,却难渡岁月过往…… 这场宴会,将士、臣子都喝的伶仃大醉,纷纷离席后,只剩下顾佟、和方大胜在场。 方大胜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自己精心打扮得那么好看,顾佟连回头看都没看他一眼,一双眼睛都盯在了陛下身上,这让他很不舒服。 满屋子的酒气弥漫,方大胜瘫在地上嚷嚷着要酒喝,慕怀钦见四处东倒西歪,忙吩咐下人前去搀扶几人,萧彻一拂袖子,叫他退下别管。 他们还得作一会儿。 顾佟已经趴在桌子上,酒洒了一桌面,萧彻也喝大了,目光开始不聚焦,他盘腿坐在顾佟跟前,摇摇晃晃地拍拍顾佟的后脑,嘿嘿嘲笑道:“你不行,太差劲了,喝点酒就这熊样,我可是千杯不醉……嗝……我没醉……” 萧彻喝得有点懵,自己是谁都忘了,一口一个我我我的。 顾佟听了话,慢慢抬起迷离的双眼,嘴巴一揪:“吹牛!” 萧彻醉醺醺地睨着他:“不服,比比?” 顾佟稀里糊涂拿起酒壶:“比比就比比,谁输了,谁付酒钱!” 萧彻高喊:“说吧,想比什么?” “我会倒立喝酒,你会吗?” 顾佟说着,他找了个墙根,头朝下,脚朝上,把酒瓶子对着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居然半滴都没漏出来。 萧彻指着他哈哈大笑,“这算什么本事,我也会!” 萧彻哪能示弱,他好胜心强,也去尝试倒立喝酒,结果没喝两口,酒就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一旁的方大胜捶捶酒蒙的脑袋,张着大嘴,人都看傻了。 萧彻被呛得小脸通红,他一抹口鼻,不服道:“这回不算,比别的!” 顾佟:“比就比,老子带兵打过仗,你打过吗?” 萧彻指着他不屑:“有屁用,我手下有千员大将,各个都是英雄好汉,你有吗你!” 顾佟来劲了:“都是瓜皮,英雄难过美人关,老子后宫有佳丽三千,睡过无数女人!你睡过吗你!” 还在看热闹的方大胜忽地一怔,酒被吓醒了一半:嗯?什么时候的事? 萧彻哈哈大笑,这回他赢定了,掐着腰在那喊:“睡女人有什么意思?老子睡过男人!你睡过吗你?!” 方大胜、还有堂后的慕怀钦:“…………” …………顾佟撅着嘴,醉醺醺地眨眨眼,瘪了,“那我没有,你厉害……” “完了,完了,这回我得付酒钱了。”顾佟嘴里念叨着,之后扭着身子转了半圈,只听“哐当”一声,整个人醉倒在地。 慕怀钦被萧彻的话气得满脸通红,瞧着大殿里乌烟瘴气的一片,一捂额头,真该把史官叫来,把这壮目的一举记录在案! 深夜,顾佟留宿在了朝阳宫,方大胜把人抗去了西偏阁,他自己留在房里照看着。 慕怀钦扶着萧彻摇摇晃晃回到寝殿。 寝殿里没有点太多的烛火,有些昏暗,萧彻甩掉鞋袜四处乱飞,而后躺在床塌上一声不吭,可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盯着床蓬上雕着的刻花。 慕怀钦洗了把温热的毛巾,坐去了床边。 以往,萧彻喝醉酒,二哥都是这般体贴的照顾着。二哥说人喝了酒后,千万不能拿凉水激,会生病,他学着哥哥的模样,一点点擦去萧彻脸上留下的酒渍。 喝醉了的萧彻很乖,恶虎秒变小乖猫,躺在那一动也不动,慕怀钦不禁笑了笑。 床前烛火不断雀跃,照耀得他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萧彻的目光从天花板移到了他脸上,停留片刻,被那柔和的容颜所吸住,忽然一伸手,便握住了他的手腕,“别走!” 22、大祸 慕怀钦动作一顿,抬脸看了一眼,又将目光垂下:这是醉的厉害。 轻轻拨开萧彻的手掌低声道:“陛下,夜深了,您醉了酒早些歇下吧。” 慕怀钦起身,恭敬地行礼,而后默默转身。 “别走,朕很想你……” 慕怀钦脚步陡然一滞,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扯住,在他回眸的刹那,撞进了萧彻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之中。 以往,见惯了萧彻的凌厉模样,也领略过他眉眼间藏着的温柔,能暖过最冷的瞬间。 可此刻,萧彻眼中的深情,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目光,炽热又缱绻,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揉开了捏碎了拥入怀中,化入骨血。 半晌,双方都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只有彼此的心在心头跳跃。 萧彻摇摇晃晃走去身前,朝他慢慢伸出双手。 慕怀钦慌乱地退后了几步,他知道,萧彻醉了,眼里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想开口,可那情字最是难言。 萧彻搂住他的腰,把人紧紧揽入怀中,呼吸交融之时,将头抵在了他的额间,火热的双唇出其不意吻了上去,他的吻极其霸道,一定要撬开人的贝齿将所有探入进去。 强烈的窒息感侵蚀着慕怀钦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陪伴萧彻十四年来第一次吻他。 十四年的羁绊,十四年魂牵梦绕的吻,在这一刻,他得到了。 那双唇温润又柔软,每一次深入,都让他的心尖颤抖着。 爱意正浓,醉意正浓。 再没有憎恶,再没有隔阂,他们之间像极了爱人,情投意合的爱人。 他生来命贱,爱惨了这样的萧彻,看着那张汗津津的脸颊,他轻轻地捧起,在柔软唇边亲了亲,“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是谁?” 萧彻醉意的双眼与他的视线相接,片刻,吻去他耳边的发丝,低声问道:“告诉朕,他是你什么人?” 慕怀钦闻着他身醉意的气息,不甘心地又问:“是慕清明还是……淑妃?” 萧彻低吟着:“清明,我的清明。” 清明…… 慕怀钦双手紧紧抓着床单,泪水滑落在他带笑的嘴角,这就够了。 留住这最后的温暖,不负成全…… 天刚灰亮,慕怀钦从床上悄然起身,看了看还在熟睡的萧彻,掩好被角默默离开,这一夜,他体会到了萧彻对慕清明的爱,刻骨铭心,毫无保留。 日上三杆。 萧彻刚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梳洗,西偏阁里就传出杀猪般的惨叫。 “噼里啪啦”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紧接着迎来的就是帝王的咆哮。 慕怀钦过来当值,本想趁陛下心情好的时候,提一嘴去探望父兄的事,结果一踏进朝阳宫,瞧见一屋子的奴才们居然都守在外面,各个像受了惊吓的小鹌鹑,动都不敢动,陈公脸色也是青白青白的。 “陈公,这是怎么了?“慕怀钦问道。 “嘘!”陈公苦着一张脸,低声道:“别问了。” 不让问?慕怀钦更好奇了,他推去陈公的阻拦,几步迈上台阶,正巧听到萧彻在大殿里的怒骂: “混账!” “谁给你的胆子!” “你!即日起禁酒,再敢胡来,朕就废了你!” 慕怀钦把伸出的脑袋又收了回来,眨眨眼,“一起来就发这么大的火,骂谁呢这是?” 正琢磨,大殿的门开了,顾佟和方大胜前后脚出了门。 慕怀钦打眼一瞧,顾佟面色十分憔悴,像是刚从战场里摸爬滚打、生死较量过。一双眼睛也红肿着。 这到不怪,毕竟刚从长汀关回来,可奇怪的是方大胜眼睛怎么也肿着? 被陛下骂了?那也不致于哭吧。 顾佟一见慕怀钦,慌忙把头垂下,连一句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走。 方大胜那一身花公鸡的打扮,外衣也不知道丢哪去了,他见顾佟走了,紧忙追了上去:“顾大人,顾将军,顾佟!” 远处。 顾佟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是满脸的嫌弃,险些扬起手臂打方大胜一巴掌,随后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离去。 慕怀钦“嘶”了一声,好像有点事发生啊。 方大胜颓在原地,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学坏了的慕怀钦凑了上去,冲着方大胜呵呵笑道:“方统领你有今天呐?” 方大胜瞪着他。 半晌没动,突然,一拳直直地揍了过去…… 哎呦我! “发什么疯啊你!” 慕怀钦捂着阙青的眼眶,也不好再去见陛下,他又是个皮肉嫩的,这一捂就是半个月之久,眼眶的伤才彻消了下去。 顾佟那一场胜仗,受到了朝廷的嘉奖,同时也为萧彻赢得了一部分亲政权。 萧彻宠顾佟入骨,封赏了亲族,顾佟也从此在朝廷立稳可了脚根。 萧彻是个忙起政务来就忘我的人。 这日午后,他下了朝就坐去了御案前批阅奏折,那道提高盐价的圣旨一出,西周就急了,连忙派来使者求和,称不日西周王便会携掌上明珠前来大梁登门拜访。 萧彻哂笑,盐价一旦提高,他们最多撑不过三个月,国内就会动荡,西周王不焦头烂额才怪,听那使者说西周王的掌上明珠长得如花似玉,西周王要面子,说是拜访大梁,其实就是为了和亲,来缓解两国之间紧张局势。 萧彻心情不错,嘴角也扬了起来。 慕怀钦在一旁研墨,他现在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见陛下在笑,心中想着要不要提一下去狱中看望父兄的事。 可心里却又有几分胆怯,他素来嘴笨,不知道此事该如何提起,最好的几次时机偏偏都错过了,如果惹了圣怒,涉令不准再提及此事,他又该如何是好? 这几日他每晚都会被噩梦所惊醒,他梦见大哥一身的伤痕,手脚拖着沉重的锁链,在床前凝望着他。 他自小从未见过兄长流过泪,可梦中那却是一双充满泪水的双眼,甚至滴落在他脸颊上的泪水都那么的真实。 “研墨。”萧彻吩咐道。 慕怀钦手停在墨锭上出了神,没听到萧彻的话。 萧彻见他不动,神魂不知跑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本想责骂,可一抬眼,便又看到了慕怀钦脖颈处,那青青紫紫的吻痕还没淡退。 他沉了口气,随手抄起奏本敲在慕怀钦脑袋上:“又想什么呢?” 慕怀钦从思绪中回归现实,他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没想什么,陛下……臣…臣……臣想去……” 想去探望的话还没出口,殿外便传来一声刺耳又做作的娇嗔:“陛下,您还没忙完吗?” 全无病整个人像只蝴蝶是飘着进来的,他身资轻盈,又换上了那件淡青色的骑装,身后披着陛下御赐的黑色龙纹披风。 “臣给陛下请安。” 萧彻笑模笑样地走下台来,伸手将他扶起,“爱卿找朕何事?” 全无病瞧模样又想往萧彻身上倒贴,但见慕怀钦那个碍眼的在场,便收敛了几分,“陛下可忘了,答应臣一起去跑马的?”他委屈道:“凌风对臣还是爱答不理的。” 全无病虽然看似柔弱,但是对马术偏爱,凌风这匹马说来也怪,脾气很冲,除了萧彻谁也不让碰,就连整日伺候它的马厮,它若闹起了脾气也得给上两蹄子,那脾气铁随萧彻。 “走,朕不批了,陪你同凌风熟络熟络感情。” 慕怀钦跟着众人走出了朝阳殿,萧彻回头看了眼随从,可能是为了全无病的安危,吩咐了一句,不用太监随行,命巡察侍卫跟随。 侍卫长匆匆前来领命,萧彻瞧见不是方大胜便问:“方大胜呢?” 侍卫长回道:“方统领昨夜当值。” 侍卫执勤是一天三班倒,这个众所周知,可不管怎么轮班,总该有统领在职,萧彻又问:“副统领怎么也不在?” “副统领他…嗯…”侍卫神色略显慌张,陛下以往去马场身边顶多跟随几个当值太监,突然命侍卫随行,这是他们没预料到的。 萧彻察觉出那侍卫的迟疑,神色一凛,厉声大喝:“说!” 那侍卫吓得慌忙跪地:“唐副统领应该是去了藏书阁,他说…” “他说什么?” “唐副统领说有事找……”侍卫瞧了身后的慕怀钦一眼,低声道:“找慕大人。” “呵!呵呵!”萧彻低低地哂笑两声,目光冷冷瞥了慕怀钦一眼,“朕到要看看,有什么急事,连宫中防守都不顾!” 慕怀钦惊得拘谨地低下头,眉头紧皱着,唐宁怕是要有大祸,陛下最恶擅离职守,在方大胜上任之前,前统领就是因为玩忽职守被免去了职务,还被打了二十军丈,被发配了边军。 小唐啊小唐,你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我该怎么救你? 此刻的唐宁,正懒洋洋的躺在院中央晒太阳,一壶清茶,一碟枣糕,他一双长腿侧搭在摇椅把手上,晃呀晃的,好个惬意。 再过半月就是他的生辰,正巧赶上花灯节,他盘算着那天要带慕怀钦出去好好转转,日子过的太压抑了,他的慕大哥总是闷闷不乐的,要笑起来才好看。 还有,如果可以,他想试探一下,关系能不能进展一步。 这件事他想了很久,他没法忘记那天大雨中慕怀钦望着他的眼神,孤苦,寥落,无依无靠。 想起,他的心尖就会不自觉的作痛。不是可怜,是心疼,难于言表的心疼。 多少时日,他摒弃去心中的介意,又不断的捡起,到最后还是没能熬的过最真实的内心,他发现他彻底爱上了慕怀钦,少年的爱极尽疯狂,不顾一切。 是帝王的塌下之宠又如何?活得也并不快乐。 他要的是慕怀钦那颗纯白洁净的心,不论慕怀钦现在接不接受他,天长日久,他都愿为他纵身一越。 唐宁摸着腰间那块玉蝉,想起慕怀钦对他笑起来的模样,柔软爬上心头,他拿起一块枣糕嚼着,而后又从胸口处拿出一本书钻研了起来。 这本禁书他研究好久了,上面没有字全都是图,十八个节奏相互串联,看得人面红耳赤,想入非非。 唐宁满脑子都是烛光下,慕怀钦瓷白的小腿和纤细的腰肢在自己肾下晃动。 晃呀晃,晃的他眼花缭乱,春心大动。 一时按耐不住寂寞,反正还要等慕怀钦回来还要很久,他正要掀开下摆,伸手进去疏解一番。 不远处的竹林里忽然传来稀稀疏疏的脚步声。 23、道心破碎 唐宁当下眉头一拧,埋怨他慕大哥回来的真不是时候。 这会儿,他刚把手不情不愿地收了回来,一抬眼,一抹玄色龙袍便映入他的眼底。 萧彻站在庭院的中央,身后跟着都是带刀侍卫和宦官,周遭静的死寂一般,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唐宁惊慌失措的模样。 慕怀钦在侧,神色忐忑不安。 唐宁已成惊弓之鸟,吓得从摇椅上一跃而起,银白铠甲发出慌乱的玲琅碎响,将禁书掉落的声音掩埋。 “陛下!” 萧彻目光冷峻,扫视了一圈,见桌上茶点倒是齐全,阴阳道:“唐副统领真是好雅兴,巡逻之时竟还有闲情在此品茶?” 问话在唐宁头顶炸开了花,他跪伏在地,声音微颤:“陛下,卑职只是顺路……顺路……” “顺路?”萧彻冷笑,目光不经意落在他腰间那块玉蝉上,眸中忽地闪过一丝阴鸷:“顺路便是你擅离职守的理由?” 唐宁说不出话来,慕怀钦也是慌得满背后冷汗,他了解萧彻的脾气,不会与失职者多说废话,要罚便直接一声令下,干净利落绝不拖延,这般问话,是碍于他,是冲着他来的。 他上前一步,“陛下息怒,此事怪不得……” “你急什么!“萧彻厉声打断,“朕还没问到你!” 慕怀钦却未退缩,声音坚定:“是臣命他来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萧彻目光如刀般刺向慕怀钦,“你?” “是。”慕怀钦微微颔首,神色坦然,“是臣命唐副统领来的,臣有事有求于他,让他帮忙顺路带点东西,并非他擅离职守,若有罪责,臣愿一力承担。” 萧彻转身逼近,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声音低沉:“爱卿的意思是说,朕不该罚他,而该罚你?” 慕怀钦缓缓抬眸,望着那张冰冷的面孔,视线相碰的一瞬,他想起萧彻醉酒的那一晚。 他的冷,足以让人一败涂地,他的暖,也能让心里的冰雪尽数融化。 慕怀钦宁愿他冷,因为,这样的萧彻对他才最真实。 心中的恐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 他从容跪地,重重一磕:“臣,甘愿受罚。” 萧彻迟疑了一下,他本只想借机敲打慕怀钦,不曾想,竟在慕怀钦眼中,再次看到了多年前那份坚韧的守护,只是这种守护好像变了心,不再是为他。 他点着头,指着慕怀钦怒斥:“好啊,好!兄弟情深是吧?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不过一介贱奴,也敢在此袒护他人?” 慕怀钦再次叩首,声音平静:“臣是贱奴,请陛下责罚。” “你!”萧彻双唇微颤,默了两息,眸中寒意更甚,“好,朕成全你,来人!” “陛下,此事与慕大人无关!”唐宁见慕怀钦为自己求情被罚,心中焦急万分,看陛下的态度,今日之事饶恕不得,他自己做下的,绝不能冤枉了慕大哥。 唐宁扬起头来,声音不卑不亢:“陛下,此事确是卑职有错在先,未曾事先请示陛下,陛下说卑职擅离职守,卑职认罪,但卑职斗胆一问,平日里,那些后宫的太监宫女多与侍卫交情不浅,时常让侍卫顺路带些宫中所需之物,都是顺路,他们都能做得,慕大人又有何不妥?” 唐宁一字一顿道:“不论慕大人身份如何,可也是在陛下您身边伺候的,陛下您一口一个贱奴,既然如此不喜,为何还要将慕大人束缚在身边?难道就是为了针对他吗?” “小唐!”慕怀钦心惊肉跳,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连忙喝道:“退下!” 看向萧彻时,身子压的低得不能再低,“陛下恕罪,唐副统领只是一时冲动,不是有意冒犯陛下。” 萧彻哪里还听得进解释,小唐的一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痛处。 为什么要束缚在身边?可笑!他以为朕想吗? 若论慕怀钦的身份,朕早就可以杀了他!偏偏他不能死,他若死了,清明的自刎又算什么?白死了吗? 不知好歹,就凭他的头脑,早就被摄政王不知撕碎几回了! 萧彻哪怕万分恼火,可这些只能压在心里头,都是些不能言说的秘密。 “来人,将这大不敬之人拖出去,杖八十!” 杖八十! 慕怀钦瞳孔骤缩,露出惊恐的神色,八十杖,这相当于就是要了唐宁的命! 侍卫们神色凝重地走上前,唐宁是他们的同僚,更是上司。但君命难违,他们只能动手。 唐宁见侍卫走过来,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他见过扛过五十杖还活下来的人,浑身皮开肉绽,腰骨碎裂,下半身已经成了一摊烂肉,可即便能活着,这辈子也再难站起。 他年少气盛,一时负气口无遮拦,却忘了眼前之人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君威岂容冒犯? 侍卫架起唐宁时,慕怀钦猛地扑了过去,推开侍卫,张开双臂挡在了唐宁面前,“陛下!求陛下开恩!唐宁年少无知,他才入宫不久,很多规矩还不懂,我是他大哥,是我的错,他只是想救我,他还不满十八,不满十八!” 慕怀钦的话语全然是凌乱的,手臂再止不住的颤抖,他太害怕了,怕失去唐宁,怕失去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暖。 萧彻从未见他如此失态,眸中怒意更甚:“放肆!” 慕怀钦没惧君威,他跪去萧彻脚底,声音几近破碎:“陛下,求你了,收回成命……这几日,臣时常梦到大哥来床前探望,臣日夜心思不宁,便想托唐宁顺路带点吃食到狱中探望父兄。” “三年了,臣见不到家人,每时每刻都在想他们,臣这般行事,一切都是思兄心切,与唐宁无关……”慕怀钦重重一磕:“求陛下开恩!” 萧彻心中一震,眼里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 慕良城……良城大哥…… 那遗言在耳边仍未消散。 他目光望向天际遥远的云,云好像也再观望着他。 沉默了良久。 萧彻最后低声叹道:“罢了。” “撤去唐宁侍卫副统领一职,掌嘴四十,狠狠打!” 帝王下完最后的命令,慕怀钦一下子像被掏空了力气,浑身瘫坐在地。 眼前,唐宁很快就被侍卫带走了。 萧彻负手而立,像一座不可忤逆的神塑,一袭玄色的身影被余晖拉的很长,行刑声彻响整个竹林。 他目光在唐宁和慕怀钦之间来回流转,慕怀钦眼角还挂着泪珠,萧彻见了,轻鄙隐于眼底。他最见不得慕怀钦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好像这些都是他造成的。 “憋回去,不然,再掌四十!” 慕怀钦忙用袖口擦擦,不敢再作声,这已经最好的结果。 思忖间,萧彻目光一垂,瞥见慕怀钦身后的摇椅下躺着一本书。他缓步上前,弯腰拾起,然而,下一秒,在看清书页内容的瞬间,他脸色骤然一变。 再度抬眼看向唐宁,那双原本温和的眸子射出阴鸷的寒光…… 夜晚。 藏经阁。 “跪下!” 唐宁顶着一张肿成包子的脸,撅着屁股磕头认错。 方大胜和慕怀钦一左一右坐在茶座旁,二人此刻终于握手言合,同时为唐宁准备了一场混合双打,慕怀钦训斥一句,方大胜就拿竹条子抽屁股一下。 藏书阁别的不见得有,竹条子管够。 几顿竹笋炒肉,唐宁白花花的屁屁开了花,疼得嗷嗷惨叫,叫得比扇脸时都凶,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在外受了欺负,回来还要挨家里人收拾,实在委屈。 慕怀钦见他受不住了,连忙让方大胜住手。 方大胜恨铁不成钢,再加上这阵子顾佟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那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正好无处撒。不让打,他转过脸来就对慕怀钦六亲不认,张口闭口把人家“祖宗”请出来鞭尸。 两位大哥在屋子里吵吵把火,战火的苗头突然变了,唐宁趁机提起裤子赶忙溜了。 临走时,他想起自己掉在摇椅下的禁书,这得赶紧带走,被人发现罪上加罪。 摇椅被反过来掉过去,唐宁寻寻觅觅了一圈也没找到,奇了,这书还能自己长腿飞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内还在嚷嚷的两人,心下琢磨:该是不会大胜哥给拿去了,不然早嚷嚷抖了出来,如果不是大胜哥,那该不会是………… 唐宁红肿的包子脸,更红更肿了。 慕怀钦这几日感了风寒,总是咳嗽不止,陛下开恩,赏了他几天的假期在家养病。 花瓶里插着一束开败的花,是唐宁前两天偷偷从御花园里折了几朵送给他,说是看漂亮的花病能好得快些。 唐宁年轻,恢复的快,没几天脸上的伤就退了,又是嬉皮笑脸的一副模样。 院子外头,陈公端来了汤药,坐在床边吹吹汤匙,“陛下最近心情不佳,头疾也犯了,夜里总是在发脾气……” 慕怀钦喝下几口,便问:“因为什么?” “具体不知,不过,近日廷尉狱史齐郁被斩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听闻淑妃的表弟在军中嚣张跋扈,仗着淑妃受恩宠竟与骁骑卫起了冲突,还把陆骁给刺伤了,伤势很重,险些丢了性命,陛下震怒,当即将其押送至廷尉昭狱关押候审,谁成想,这人不知怎的就死在了牢里,淑妃对此事耿耿于怀,不肯罢休,陛下下了彻查令。这一查,竟牵出了齐郁行贿受贿之事。” 陈公叹道:“人各有命,他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也是老天要收他,命绝于此。” 慕怀钦又喝了几口药,心中顿觉畅快。这种奸佞之徒活在世上,不过是残害百姓,死了也不足为惜! “那现在廷尉狱史是谁?” 24、道心破碎 “据说是淑妃举荐的,原是地方的一名小吏,行伍出身,后转到了刑部当差,名叫陈零,方大胜认识,说是他的同乡。” 慕怀钦眉头皱了皱,“这个全无病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什么人都认识?” 陈公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张小脸烧得通红,还在想些杂七杂八的事,不由得将药递到他手里,嘱咐道:“别想那么多了,喝下药早些躺下,这几日陛下心情不佳,你尽量避着些,也别到处乱走动,唐宁那边……” 慕怀钦不由抬头看向陈公:“唐宁怎么了?” “没什么。”陈公笑道:老奴会命他少来吵你。” 言罢,陈公起身离开,顺带把桌子上干瘪的花枝摘了去,门吱呀一声被掩上。慕怀钦一笑,他倒不怕唐宁吵,只要别惹事,他便烧高香了。 这日花灯节。 天刚擦黑,唐宁就赶去藏书阁,完全把陈公的肺腑之言抛在脑后。 少年的心总是那么狂热而勇敢,他不再去介意慕怀钦是什么身份,也不惧怕什么狗屁天威圣怒,总之他喜欢的人过得不快乐,他就痛苦,喜欢就是喜欢了,若不说出来,每天还要这么看着,忍着,他会疯。 今日是他生辰,踏进藏书阁时,慕怀钦正在摆碗筷。 慕怀钦早早就准备好一桌子的佳肴,有肉有菜,就是没有酒。 屁活没干的方大胜,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像长了一副狗鼻子,在屋子东嗅嗅,西嗅嗅,总闻着有股子酒味儿。 慕怀钦故意调侃道:“要不,我去陛下那说说情?” 方大胜吓得脸色一僵:“别,我谢谢您老的大恩大德。” 慕怀钦一个人过惯了,很少有热闹的时候,他房里的饭桌就是书桌,座位都是从院子外现搬来的长凳。 桌上挤满了菜盘,唐宁笑着入座。 他卸下厚重的铠甲,屁股贴着长凳,心有所念地朝慕怀钦身边凑合,也不嫌热。 一凑过来,慕怀钦便闻见他身上的汗味,顺手递去块毛巾,“快擦擦,汗都要滴碗里了。 唐宁忙低头嗅嗅自己,身子不自觉又往后缩了缩,赶快接过毛巾,从脸到脖子擦了个遍,鬓角和耳根使劲擦了擦。 确认没味儿了,露出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又凑过来笑嘻嘻道:“慕大哥,今儿花灯节,一会儿咱俩上街转转呐?” 还没等慕怀钦答应,找了半天酒的方大胜,终于不甘心地提了一壶茶回来,大刺刺地抬腿迈过长椅,一屁股坐去了两人中间。 “去哪啊,也带我一个呗,我也想赏赏花,看看景。” “不带!”唐宁马上变了嘴脸,嫌弃道:“你哪里懂什么花,什么景?” “嘿!你小子越发找打!”见方大胜抬手要揍,慕怀钦怕砸了一桌子好菜,忙给拦住了,“去去去,一起去,成吧?” 今年的花灯节格外热闹,街上人潮涌动,几乎寸步难行。 小孩们手提着花灯,灵巧地从大人的腿缝间钻过,笑声清脆,后人推着前人背,前人稍不留神,怕是要吃到前人的头发。 慕怀钦后悔来了,叹了口气道:“这哪里是来看花灯,完全就是来看人。” 唐宁牢牢牵住他的手,哪人多往哪钻,方大胜老大的个子,看着唐宁像个游鱼一般脱离他的视线,他又不能飞过去,急得直跳脚。 一路小跑,两人穿过喧闹的长桥,在桥尾停了下来,慕怀钦累得气喘吁吁:“你大胜哥,没跟上。” “别管他,他有约。” “嗯?”慕怀钦好奇:“约得谁呀?” 唐宁转头,见他傻里傻气的,忍不住笑道:“花灯节可是情人的节日,他能约谁,当然是顾大人啊。” 听了话,慕怀钦下意识的一怔,此时他二人的手还相牵着,便立刻将手安分地收了回去。 唐宁笑了笑没说什么,他买了两个莲花灯,塞到慕怀钦手里一个,说要一起许愿,一起放。 慕怀钦本不喜这些,但见小唐兴致高,不想坏了气氛,便跟着一起去了。 河灯流转,如繁星点点从长桥下穿过,而长桥的另一头,方大胜被顾佟的冷暴力治得一点脾气没有。 顾佟看见方大胜,屁股就疼,若是知道那人口中的“有事相商”就是看花灯,他死都不会来。 他背手在前走,眼睛里旁弱无人。 方大胜自说自话,也没人回应,就把嘴闭上了,而后从怀里掏出只短箫,在背后怼怼顾佟的腰窝。 顾佟回头,不耐烦道:“干什么?” “喏,你的箫。”方大胜气馁馁道:“完好无损,还给你吧。” 顾佟瞥去一眼,呵了一声接过手来。 方大胜见他回应了,笑得那颗漏风的门牙还没来得及露出来,只见,顾佟突然扬起了手臂,没心没肺地一甩胳膊,直接把箫扔去了桥下。 这下可把方大胜气炸了庙,直接跳脚开骂:“你他娘的做什么啊?扔了干嘛?” 顾佟满不在乎,“你管我?这是我的东西,我不想要,便扔了,有何不可?” “你!你你你你你!” 方大胜气得嘴瓢,他素来嘴上说不过顾佟,想当初,顾佟将箫交他保管,他便天天揣在怀里跟个宝似的,没事拿出来看看,擦擦,这可好,怎么一还回去,却变成破烂货,人家说扔就扔。 顾佟才不在乎,他哂笑:“你什么你你你的?你若还想要,那就去捡回来吧,权当送你了。” 方大胜俯身看去桥下平静的湖水,黑的一眼望不见底,他眼睛瞪得像个铜铃,两根手指冲着顾佟狠狠一指,道:“老子就他娘的服你!!” 说完,便脱去了衣物。 顾佟见状,眉头立马蹙了起来,他不过一句戏言,对方竟当真了。 “方大胜你做什么?” 方大胜哪管他脸色有多难看,一把推开,接着爬上围栏,一跃而下,只听扑通一声,水面炸开了花,在这暗夜中惊动了四处。 桥上忽然呼啦啦一群人围了上来,有人大喊:“快来救人啊!有人想不开跳湖啦!” 顾佟趴在围栏上,目光直直地盯去水面,水面却迟迟没了动静,他顿时心惊肉跳,扯着嗓子呼喊:“方大胜!!方大胜!!” “你个蠢货!” 顾佟再也等不了,他正要翻身下去,只见方大胜一个猛子又穿出了水面。 湖水一圈圈有节奏的波动荡漾,方大胜丝毫无事,一抹脸上的水花,朝着桥上的人们挥挥手:“不用救,不用救,我水性好着呢! 他水性好,顾佟哪里知道,只觉两眼发黑,双脚发软,缓过神来,气得五脏六腑都被拧了个劲儿。 待等方大胜上了岸,拿着短箫冲顾佟没脸没皮地嘿嘿一笑,顾佟抽了抽嘴角,怒瞪一刻,出其不意一巴掌抽了过去。 “无耻!!”说完,甩袖而去。 方大胜湿漉漉的一身怔在原地,看到顾佟的愤怒有些丈二和尚,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挺委屈的。 他喃喃自语道:“第二次打我了。” 舌头不由舔舔自己的门牙:“就不能换个词骂我?”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指指点点,小孩捧着灯在膝下转圈拍巴掌:“被俏郎君打喽,被俏郎君打喽!!” 方大胜老脸羞得通红,掐着腰指着人群嗷嗷叫唤:“看什么看?没被自家媳妇打过怎么的?滚滚滚滚!” 看热闹得人哈哈大笑,而后相继慢慢都散了。 方大胜抹了两把头发上的水渍,接着忙套上外衣,用袖子擦干短箫。 “还好没被水冲远了。”他自言自语道:“被水泡了,不会发不出声吧?” 内外仔细检查检查,“他大爷的,怎么两头都空了?” 方大胜把箫当成个千里眼,怼在眼球上四处看,“这怎么办?坏了。” 他正犯愁,不经意一个转身,箫口圆圆的视界里,蓦地撞进两道华艳的身影。 “?” “!” 我的亲娘,他俩怎么来了? 方大胜放下箫,匆忙跑了过去,大嘴一张:“陛陛陛陛陛陛陛陛……” 萧彻瞠目。 方大胜没“陛”出来。 萧彻看着他,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方大胜愣了愣,这话好像应该是他问的才对。 “卑职在等人。” 萧彻瞧他湿漉漉的一身和红肿的脸,又往顾佟走的方向瞅瞅,十分不厚道地呵呵干笑两声。 “知道人家为什么瞧不上你吗?” 方大胜被问得愣了下:“为什么?嫌我丑?” 萧彻笑道:“这是一方面。” 方大胜:“………” 萧彻又道:“学识决定思想,思想决定高度,你同人家的思想,就不是同一层面上的,他要的,你给不了。” 方大胜愣在原地回味陛下的话,真的是……不讲一句人话。 “给朕提东西。”萧彻吩咐道。 说着,全无病将手里的一堆大包小裹,直接丢在方大胜怀里,微微一笑:“方统领,有劳了。” “…………”方大胜跟在他二人后面,皱着眉头心里叫苦: 自己被“俏郎君”打了一巴掌不说,又被陛下讽刺了一番,还得看他们卿卿我我! 陛下,你不说人话就算了,还不干人事啊! 长桥的另一端,桥下花灯灯火零落,在幽暗的水面投下细碎的粼光。 唐宁:“慕大哥,你许了什么愿?” 慕怀钦蹲在湖岸边,望着数不尽的花灯飘向远方,心中兀自哀伤。 我能有什么愿望,只愿父兄在狱中安康,我早日能带着他们脱离苦海。 清风过,曳烛光,一片片柔软的光芒在河中闪烁,头顶长桥上人影憧憧,千万种声音,也没能冲淡他此刻的悲凉。 唐宁看着他,原本微笑的眼睛渐渐变得暗淡,他慢慢靠近了慕怀钦,轻声道:“我……认识陈零。” 慕怀钦转头,眯起双眼似是没听清:“什么?” 唐宁一字字道:“我说我认识陈零,我会想办法让你见到你家人的。” 话音落下,慕怀钦眼睑倏然睁大,他胸腔起伏,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家人,你能让我见到家人?” 唐宁点点头:“相信我,陈零曾经战场负过伤,我的家人救过他的命,我想他一定会帮我的。” 他将慕怀钦的手慢慢缠在自己的手心里,“慕大哥,你放心,我说过,我是你的依靠,永远打不倒的依靠。” 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慕怀钦嘴唇颤抖,他张了又张,全部哽咽在心头。 唐宁手指覆在他唇边,“你的心我都懂,我什么都懂,你别说话,听我说。” 慕怀钦抬起双眸,静静地看着他。 “慕怀钦。”唐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心思。可是......”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每次看到你伤心,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 “我喜欢你,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我承认我嫌过你的身份,曾试图将你割舍,可又在无数的不眠夜中,不断的将你捧起,你知道吗?我满世界都是你,喜欢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决定。” 慕怀钦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唐宁会对自己有这样的感情。他心情复杂且慌张错乱,脑子里理不清思路,他马上避开目光,不知该如何回应。 唐宁缓缓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颊,不许他躲避,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可是今晚,我不想再隐藏了。” 话音未落,唐宁贴近他的唇,没有斑点犹豫吻了上去。 慕怀钦瞪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唐宁的吻青涩而热烈,带着少年独有的冲动和真挚。 慕怀钦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但唐宁的手臂却紧紧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拉得更近。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 慕怀钦被温柔的爱意包裹着,他僵在原地,半响手脚不会动弹,只觉自己像醉入了一场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醉酒的夜晚,那张温暖的龙榻,暧昧、眷恋。可他却像在做困兽之斗,迷失在自给自予的情欲中,一步步往前走,也不知何处是尽头。 回眸,那抹玄色的身影竟站在身后,阴沉、冷厉的笑容,漫过他的眼底…… 慕怀钦突然恢复意识,他猛地睁开双眼,从唐宁怀中挣脱出来,目光很快望向身后的长桥之上。 桥上人潮依旧,朦胧的灯火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可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在心头萦绕。 该是自己昏了头脑,陛下应该在宫中,怎会站在长桥上看着他? 深陷失落中的唐宁,迷茫地看着他背影:“慕怀钦……” 慕怀钦微微侧脸,此刻,他不知要如何面对唐宁,只低吟道:“你走吧,别再来找我,我……不需要依靠…… 25、道心破碎 夜雨倾盆,天河决堤。 去往藏书阁的路上,沿路灯火被雨水浇得半明半暗,慕怀钦感觉浑身都痛,他伤寒未愈,浑身止不住地打冷颤,头却有种灼烧的痛感。 “慕大人!” “慕大人,陛下招你即刻前去朝阳宫侍奉。” 来人在雨里匆匆来报,道完后又匆匆离去。 慕怀钦瞧着这夜色大雨,陛下突然这么着急招他君前侍奉,不知是有什么事? 朝阳宫里一如既往的肃静,灯火明暗闪烁,门外没什么宫人候着。 慕怀钦心觉奇怪,继而推开门叶,陛下正躺在椅塌上看书,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开襟睡袍,衣领半开着,白皙的胸膛在衣襟后若隐若现。有阵子不见萧彻,对方的眉宇间有一丝的凝重,像是疲劳所致,不过脸上倒是有一抹红润的气色。 慕怀钦踏步走了过去,脚下尽量不带声响,他跪地:“微臣,参见陛下。” 听到略微沙哑的声音,萧彻正在翻页的手徒然一顿。他抬起眼帘,看到慕怀钦满身的雨水。 “这是去哪了?弄得这般狼狈。” “臣……”慕怀钦迟疑了一下,半响才道:“今日花灯节,臣出去转了转,不曾想下起了雨。” “哦?原来是花灯节,朕到忘了。”萧彻笑了一下,像唠起了家常,又问:“同谁去的?” 慕怀钦身子一僵,忽地想起湖边一幕,不由脸色凝重了起来,他道:“臣自己一个人出去转了转。“ 萧彻凝目看他,也不惊讶,只笑吟吟道:“怎么也不叫上朕,去湖岸边放放花灯,放松放松。” 慕怀钦听不出此话何意,但隐隐的感觉就是语气怪异,让人不安。 他道:“陛下国事繁忙,臣不敢惊扰陛下。” “呵呵呵。”萧彻脸上挂起一丝阴鸷的笑意,“那爱卿可说错了,朕清闲的很,还有功夫看闲书呢?” 说着,他拎着手里的书,走到慕怀钦跟前阴阳怪气道:“这书不错,朕钻研了很久,确实猎奇,爱卿要不要与朕一同品鉴一番?” 慕怀钦不明所以,只小心翼翼接过那书翻开来看,然而,下一刻,一幅幅不看入目的画面顿时钻进了眼里,他脸色一僵,匆忙将书合上。 “陛下……这……” 慕怀钦话梗在喉咙里,脑子里混僵僵的一片,他想不通陛下怎会有这种宫中禁书。 萧彻见他整个人不在状态,又笑了:“怎么?不认识?那就奇了,这本书可是朕在你院中捡到的。” 慕怀钦怔了怔,脑子快速将萧彻的话过了一遍,宫规律法他都铭记在心,这种书怎么可能在自己的院中找到? 可不是自己的,那会是谁的?若说时常出没藏书阁的便只有唐宁了。难道是唐宁那天落下的,然后被陛下拾到? 想到这,慕怀钦心中倏地一颤,这件事说大了,是诲淫之罪,往小了说不过是一时的消遣。 那些王公贵族的公子哥儿们,哪个没几册这样的香艳之书藏于塌下?但瞧陛下对这件事的态度十分模棱两可,倒是持着一种戏谑的态度。 慕怀钦自然是不会把唐宁供出来,只得道:“臣……只是一时的消遣,请陛下责罚?” 萧彻低头讥笑:“责罚?朕可舍不得。” 话说着,他那宽阔的大掌猛地掐起慕怀钦的下颌,虎口用力,拇指狠狠在唇周摩擦着,一遍一遍,似是惩罚罪人一般,要剥去他一层皮。 摩了半晌,慕怀钦嘴唇被搓得发红。 萧彻忽而蹲下身去,将唇靠近他耳边低吟:“爱卿看这种书,难道是觉得朕床术欠缺?” 慕怀钦眨着迷惑的睫毛,呼吸微弱,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臣……不敢。” “呵!不敢?朕看你胆大包天,什么不敢?你敢,敢的很!” 语后,萧彻一口咬住他的喉咙,发了疯似的啃咬着皮肉,循环反复,下一秒齿尖像是要刺进肉里,却又用唇包裹住,慕怀钦被迫仰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不敢挣扎,只能任由对方在他颈间留下刺痛灼热的痕迹。 他心知陛下看了那种书,今晚怕是逃不过这一劫,正欲褪去腰带,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一声惊雷,轰隆隆的声响仿佛要在头顶炸开。 萧彻动作徒然一滞,目光骤然冷冽,他一把掐住慕怀钦的喉咙,仇人一般凝视着那张罪恶的脸。 “跪在这里,抄写心经,抄到你清心寡欲为止!” “啪”反手的一耳光,打得周围烛火剧烈摇曳、光影乱掠。 慕怀钦伏在地上,像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被丢弃,他在凌乱的思绪里还未回过神来,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漠击得心神俱碎。 他不懂这一巴掌出自什么,只是一本禁书,就会得来一场反复无常的戏谑吗? 慕怀钦眼眶蒙上一层怜怜雾水,萧彻的身影从他模糊的视线里一点点消失。 “吱呀”一声,寝殿方向传来门叶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声温和的询问:“爱妃可歇好了?” 门内那头传出娇嗔:“歇好了,陛下,这次您可得轻点。” 慕怀钦猛地抬眼过去,怔住一刻,他整个身子像跌入无边的海底,冰冷刺骨。 原来……原来…… 这不是一场惩罚,也不是一场戏谑,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 萧彻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对他反复无常的帝王,要把他的心挖出来,冰冷嘲笑的帝王。 慕怀钦看去膝下的禁书,头上未干的雨水,从发梢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书上,伴着甜腻的声音一点点从门缝里传出,从热烈到疯狂。 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来面对这样的夜晚,要一直听着他永远得不到的爱意绵绵。 他闭上双眼,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书撕得粉碎,没人在意,他这副冰冷的身子已经千疮百孔。 半月后,一切不出萧彻所料,西周王携其掌上明珠,前来大梁拜访。 那日,皇城戒严,顾佟受命带领皇城禁卫军去城门口迎接,方大胜随行。 城门前,等了许久也没见人。 “去塔上看看,人来了没有。”顾佟吩咐道。 城墙上,有一处阁楼,平日里作为瞭望之用,里面安放着千里眼。守备兵老刘每天都守在这里打哈欠。他两天只吃三顿,顿顿拉不下酒,喝得肝虚肾亏,一天五迷三道眯着眼睛看人,白天困了就在岗位上补觉。 方大胜带着唐宁爬去楼顶,见老刘骑着个板凳,正抱着个千里眼打瞌睡,他一马鞭抽了过去,“睡睡睡,就他娘的知道睡,再睡脑袋搬家!” 老刘被打得弹跳起来,睁开半只眼正要开骂,一看是方统领,马上收去脸色,笑模笑样道:“大人,你咋来了?” 方大胜同他半斤八两都是酒蒙子,老刘以前是刑部的牢头,两人经常一起喝两盅,后来老刘媳妇跟个野男人跑了,他整日饮酒消愁,夜宿于各大勾栏之所,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找上门要废他第三条腿,还是方大胜拿钱给补上了,侥幸得了一条小命。 后来老刘被贬职了,来到城防守备军中得了个闲差——望风。 都是熟人,方大胜自然教训一下就是了,也懒得管,直言道:“赶紧的,西周王要到了,把镜子给我。” 老刘双手呈上,方大胜拿起千里眼远远瞭望。 “卧槽……”——————人来了。 “卧槽……”——————这妹子长得够水灵啊。 一旁的唐宁只听他嘴里一句句的吐糙话,一句实质的没有,不耐烦地问道,“到底人来了没有?” 方大胜丢下镜子就跑,嘴里大喊:“来了,来了,立旗立旗!把旗立高点,立直了!!” 城墙上,一排排大梁的城旗高高升起,气势威严壮阔。 用得着这么兴奋吗?又不是他迎亲。 唐宁捡起方大胜丢下的千里眼,也望了过去,一条长龙在天际的尽头蜿蜒盘旋,西周王的马车在前,马车旁还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姑娘,那姑娘身着一袭大红色的骑装,扬着脸,身姿挺拔,犹如一棵破土而出的小白杨,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自信与骄傲。 唐宁猜想这就是西周的小公主,只是这小公主不坐在车里,怎么像个男儿跑到马背上了? 方大胜扯着大嗓门喊着,“顾佟,顾佟,来了来了!西周王带着个小美人儿来了!” 这般没规矩,顾佟狠狠瞪了他一眼。 仅一眼,方大胜便老实了,来到顾佟身边拱手道:“顾大人,西周王应该很快就能到。” 见他正经了些,顾佟这才缓和了脸色。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浩浩荡荡的队伍濒临城门前。 西周王掀开车窗帷幔,对着马背上的爱女嘱咐道:“其木格,一会儿见到人,要懂规矩,不要胡闹,听见了没?” 其木格努努嘴,“怕他们做什么?” 西周王眉目竖起。 其木格马上露出一张灿烂的笑容:“知道了知道了父王,儿臣绝不会丢了西周的颜面。” 号角声嘹亮地响起,西周车马停滞在皇城门前。两边带刀随从撩开车帘,西周王从车厢里钻出,气定一刻,目光望向高大宏伟的城门。 气势是有,就是长得也太他娘丑了,比我还丑,方大胜心里这般想着。 顾佟上前行礼道:“顾佟见过西周王……” 两人寒暄了一阵,顾佟吩咐亲兵城中开路。 其木格骑在马上东张西望,她一颗古灵精怪的小脑袋看起来很好奇,看着大梁的兵士一个个长得像蛋子一样矮小,不由想笑,她扫视了一圈人,就看着那个缺了个门牙笑嘻嘻的大个子显眼,她抬起马鞭随口问道:“哎,那个大个子,你们大梁皇帝长得丑不丑?” 26、道心破碎 方大胜四处望了望,才发觉是叫他,他一见漂亮姑娘同他讲话,都移不开眼了,真是没想到西周王一张皮糙肉厚的老脸,居然能生出这么水灵的姑娘,哎呀呀,顾佟要是能给他生一个就好了。 他嘿嘿笑道:“当然不丑,比我好看点。” 其木格听了“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就比你好看点啊?看来也不怎么样。” 方大胜:“…………” 西周王面容拉长:“其木格!不得放肆。” 其木格樱桃般的小嘴又努了努。 城门大开,本该领队的方大胜丝毫未动,还站在原地看着小公主呲牙笑,顾佟瞥了他一眼,朝队伍喝了一嗓子“前行”。接着转身,一脚踩上放大胜的脚,且使劲碾了碾,方大胜疼得眼泪差点流下来。 “你干嘛?” 顾佟:“漂亮哈。” 方大胜:“啥??” 顾佟懒得理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奉天殿门前。 百官整齐肃穆地站立两侧,萧彻负手屹立在最高处刻着威严龙纹的台阶之上,他目光如炬,牢牢锁定着西周王的队伍缓缓进入视野。西周王身后跟着一众身材魁梧、步伐开阔的武士。 西周王用西周的礼节,一手放在肩上行礼:“西周王见过大梁皇帝陛下。” 萧彻疾步上前,双手轻轻扶住西周王的手臂,脸上笑意温和:“西周王客气了,您一路长途跋涉,鞍马劳顿,着实辛苦。西周与我大梁向来交好,你与朕情同叔侄,来我大梁不必拘礼。” 西周王微笑示意,随后牵起身后的小女,“其木格,来拜见大梁皇帝。” 其木格甩开爹的手,满脸的不耐烦。 西周王两撇小胡子,吹得老高,又一把将其木格拉了回来。 小公主不愿也没了办法,只好上前一步,她一双大大的眸子在眼眶里打转,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像看坏人似的打量着萧彻,随后嘴角歪去一边,抱着拳潦草道:“有礼。” 萧彻身子向后微微怔了一下,还没见哪家女子这般行礼的,只瞧年纪不大,才十六七岁,随后便露出浅浅一笑。 西周王面色窘迫极了,“小女被骄纵坏了,请大梁皇帝莫要怪罪。” 萧彻笑道:“早便听闻其木格小公主性子洒脱,不拘礼节,今日一见果然有草原女子的气节,不输男儿。” 其木格听了,扬起脸来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那是他们的西周语,萧彻虽然听不懂,但见她身后那些武士得意的神情,也看得出不像是什么好话。 不多时,百官散去,两国君主摆驾御书房议事。 进门时,方大胜拦住西周王身后武士的去路,严肃道:“圣上面前,外来人等不可带刀入殿。” 这一句可点燃了炸药包。 那几个武士推了方大胜一把,大声嚷嚷道:“凭什么?你也带刀,你可带刀护主,我们凭什么就不能!” 西周乃蛮夷小国,他们野蛮惯了,嗓门大得像破旧的拉风箱,又糙又粗。 方大胜被推得胸口发痛,气得瞪起牛眼,他握着刀柄厉声道:“这是在大梁,身在大梁就要守大梁的规矩!” 武士不屑:“我们不守又如何?” “你!”方大胜气得手抖抖抖,若不是顾佟在一旁拉着他,他怕是想拔刀砍了他们。 “都退下,不得无礼!”西周王在殿内呵斥了一句,“速速把刀交上,都想受罚吗?” 西周王都表明态度了,萧彻也不好一句不说,他道:“方大胜,你如何做事的?客人来了,你将人拦在门外,还想不想交好了?” 萧彻话说得看似温和,实则话中有话,别人不知,可西周王和顾佟心里各自都明白。萧彻这是有意点明那次西周将大梁兵马拦在边境的事,导致羌胡大汗耶律齐侥幸逃脱。 西周王见状,对着几名武士怒斥:“还不赶快把刀交上!” 武士们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把刀交了出去。 顾佟看去陛下,眼睛全神贯注,他料想陛下很快便要收拾西周了,忽然感觉背后有了撑腰人,心里顿时痛快起来。 萧彻见武士真的进来了,脸色多了几分凝重,他倒不怕西周王真敢对他不利,但君子不利于危墙之下,诸事总有万一,他转头朝陈公低声吩咐了一句:“命慕怀钦前来侍奉。” 陈公看了一眼陛下,即刻点头退出。 陈公赶来时,慕怀钦正在竹林里练习箭靶,他没参加这次迎接,在一些重大国事上,陛下是不许他参与的,参不参与,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见到父兄,找机会逃脱,或者杀出去…… 听了陈公的话,他感到一丝意外,身边那么多太监宫女,这个时候招他前去做什么,仔细琢磨,便知萧彻心思缜密,这是命他前来护驾,他没犹豫,回了房很快换件太监的外衣,赶了过去。 御书房房门紧闭,唐宁长刀挂在侧腰,他手握着刀柄在长廊来回巡视。 走到长廊拐角处,他这么不经意一回头,恰巧看到赶来的慕怀钦,他脚步一顿,目光想躲闪,可却控制不住,又深深地望了过去。 慕怀钦与他擦肩而过,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却都选择了沉默。 唐宁的心思全然写在脸上。 自桥下一别,慕怀钦的话语就像一把利刃,直直地刺痛了他一颗少年的心,他每每夜里都辗转难眠,他想过慕怀钦拒绝他的各种方式,那一句“他不需要依靠”,让他眼中的世界顿时失去了颜色,那个梦终是破碎了。 唐宁再没去找过慕怀钦,他不是放弃了,而是再等,等慕怀钦的放下和接纳。 慕怀钦离开长廊,脑子里却只有唐宁的身影,唐宁清瘦了许多,厚重的铠甲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单薄,曾经满是朝气的少年眉眼,也笼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哀伤。 慕怀钦心里痛了一下,他低下头快步离开,心里不断对自己埋怨着:跟着他这样的人待久了,是会害死人的。 几个小太监进门奉茶,慕怀钦端着茶盘,随着人流一起进了御书房。 慕怀钦奉茶时,见到其木格微微一怔,被姑娘漂亮的容颜所吸住。 其木格抬起那双清炯炯的大眼睛,发现了他的震惊,她对这样的目光见过太多了,不觉为奇,不过很快,她便注意到慕怀钦那张温润的脸庞,也不禁一怔。 这个太监真好看,只可惜,没了那个,她心道。 她目光从脸上又很快落在慕怀钦那双修长的手上,那双手虎口处有些许老茧,懂得人一看就知,这是个习武之人。 其木格心说奇怪,大梁太监也习武? 仔细一看,那太监下颌竟有些细碎不明显的碎须。 慕怀钦见小公主看着他愣神,不由冲她微微一笑,“公主,请用茶。” 说完,毕恭毕敬走回到萧彻身旁。 萧彻见他进来,这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不过那人来便来,穿着一身太监服是作何? 两位君王的话题也不知说到了哪里。西周王微微侧过脸庞,目光向后示意,身后武士心领神会,随即呈上一份礼品清单。 萧彻接过清单,目光粗略扫过,只见上面罗列着千匹良驹,羚羊数百,裘皮、绫罗绸缎样数繁多。 他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暗忖:盐价一提高,这老家伙马上就慌了,又是送礼,又是见女儿的,为了缓和关系也算是下了血本。 “西周王太过客气,西周的心意,朕收下了。” 西周王见大梁皇帝光收东西,丝毫不提盐价之事,心中怕是咒了萧彻千百遍,还得笑脸相迎。矿盐之事,怎么说都是他们脑子一热,先有了僭越之心,既然不占理,自然不敢要求什么。 西周王舔着老脸,先是哭穷了一番,又说了自家的国情,坏透了的萧彻旦听不语,就是不表态,只随话应和。 西周王能坐住,他女儿坐不住了。 其木格是个直性子,当即起身质问道:“大梁皇帝,你收了我们那么多好东西,盐价什么时候降?” 萧彻嘴角上扬,自然不会同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他又再次翻开那本清单,一页一页翻着,翻到最后一页,他才道:“都是些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不过……” 萧彻话锋一转,沉声道:“西周王好像落下了什么。” 西周王神色不惑,左右看了看他身边随从,继而探去半个身位,问:“落下了什么?大梁皇帝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萧彻抬眸一凛,一字字道:“羌胡大汗耶律齐!” 话音落下,父女俩各自一怔。 “这……”西周王为难了,那耶律齐早就跑得没了踪迹,他上哪找去?而且羌胡向来喜欢四处安营扎寨,常年以游牧为生,他不主动出来,想要他的人头可是件难事。 想当初他说的愿意讲耶律齐的人头奉上,也是随口说说,不曾想大梁皇帝居然什么都记在心里。 西周王为难的神情,萧彻都看在眼里,他明白这件事的难处,他道:“西周王也不用特别为难,你等只要想办法将耶律齐引出来,其余的,朕会派兵去清剿。” 萧彻沉了口气,又道:“至于盐价之事……等朕拿到耶律齐的人头,一切都好说。” 半晌没了话音,谈话似乎进入了僵局。 站在原地的其木格慢慢抬起了眼帘,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耶律齐同她说过,他只要还是羌胡的大汗,就会一直与大梁为敌,他要挥刀杀进大梁皇城,势必要颠覆大梁,杀尽大梁皇室血脉,砍其头颅来祭祀兄长的在天亡灵。 此刻西周王看了女儿一眼,目光闪烁,其木格察觉到,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父王为了西周的民生必然会答应大梁皇帝。如果父王真的答应,一定会利用我约见耶律齐,而耶律齐也一定会为了我出来相见。到那时事态就无法挽回了。 更何况大梁皇帝的话可信吗?会让西周置身事外吗?如果他使得是圈套呢?西周本与羌胡无冤无仇,可一旦西周参与进来,便没有不透风的墙,大梁皇帝该是巴不得他们刀兵相见,然后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其木格年纪虽小,可十分聪明伶俐,大事上她看得清楚明白,绝不含糊。 “大梁皇帝,你不真诚。”其木格强硬地说道。 萧彻看着她。 微微一笑:“小公主此话何意?” 其木格指向他身边的慕怀钦,厉声道:“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太监,而是个武士。 27、道心破碎 “你若真诚心待我西周,何必遮遮掩掩,你惧色我西周武士,那你也可大大方方将你的武士带入殿内,你找个人假冒太监,背后做这一套,你们到底想对我西周想做什么?” 话音落下,西周武士顿时神色严肃,上前几步,纷纷摆出防御姿势。 顾佟惊得顿时站了起来,方大胜见状也恼了,刚才推那一下,火正愁没地方撒,带着几名侍卫立刻冲上大殿。他嗓门大,吼得堂内震天响:“你们干什么?要打架吗!” 剑拔弩张之际,萧彻拍案而起,怒喝一声:“放肆!都退下!”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方大胜见陛下恼了,这才按耐住心火,老实站去了一边。 其木格看向萧彻,对他的话满脸鄙夷:“待客之道?你们明卫暗卫都防着我们,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这么不真诚,还想要让西周与你大梁为伍,谁能相信你们的为人?” 其木格嘴里像吐珠子似的,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一点面子没给萧彻留下。 萧彻脸色铁青。 他看了慕怀钦一眼,目光像是要把人直接拖去敬事房,阉去了事,心中暗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简直多此一举,宫里谁人不知他的身份,早晚都会传到西周王耳朵里,现在倒让人拿了把柄! 慕怀钦拱手躬身,方才也是惊了一身冷汗,真要是动起手来,他难辞其咎,原本他也只是想暗中保护一下,顺带也给萧彻留下颜面,没曾想让小公主看了个底掉,怪不得方才一直看着他,大眼睛转呀转的。 半晌,气氛有些僵硬。 本来十拿九稳的事,一下让个小姑娘弄得左右挚肘,不好说什么了。 又过了一会儿,萧彻思忖片刻才开口道:“既然小公主质疑我大梁诚意,那你说说,要如何才能获得你的信任?” 其木格走上前,扬起脸来:“拿出你大梁的诚意,和我西周勇士真刀真枪地较量一番,我们输了,便应了你们的要求,如果你们输了,矿盐必须即刻降回原价。” “好!”萧彻应得痛快,他霍然起身,目光坚定:“比武还是射猎随你们选!” —————— “胡闹!国家大事岂是一场比试就能定下的?” “噼里啪啦”的碎响从寂静的暗夜中传出。 沈仲坐在病塌上,一手摔了礼部呈上来的折子,汤药也被掀翻在地。 屋内几名近侍吓得大气不敢喘,简单收拾了一下地面,便躬身退下。 沈仲一直就想提高盐价来牵制西周的通商税,大梁商货出口各国的税额至少会降低三分之一,现如今国库紧缺,这可是一笔不少的开销。 可陛下却偏偏为了要耶律齐的人头,还将这场谈判生生变成了一场比试。 沈仲越想头疾愈发作痛,他支肘揉起太阳穴,这几天他身体欠佳,没有管理朝政之事,不曾想一盘好棋让他的好外甥下得七零八碎,着实犯愁。 吱呀一声,门叶被推开。 沈仲抬头看去来人,诧异片刻,问:“你不在星澜阁好好待着,来本王这做何?” 来人摘下黑色的斗篷,扬眉一瞬,那一纵桀骜的笑意尽显眼底。 全无病瞧见摄政王一筹莫展,将一青花药瓶搁置在附近的桌上,“我要是再不来,怕是您老人家要被陛下气得撒手人寰了,到时我向谁要钱去?” 沈仲撇去一眼,不觉这人好笑,在陛下面前装着一副娇媚的模样,一出宫便原形毕露了。 他问:“找本王有什么事?” “自然要钱。”全无病鬼笑道:“摄政王,咱们可是说好了的,我卖身,您付钱,每月一付,按日子已经逾期三天了,王爷不会是忘了吧?” 沈仲慢慢吐了口浊气,就猜到是这为此而来。 打他见到全无病起,此人便像掉进了钱眼儿里,来来去去已经从他这里拿走了十万余万两,还阵阵有词,说为治疗陛下的头疾,那些钱不是用来炼丹就是制药,自己根本所剩无几。 不管是真是假,沈仲不想去追究,给陛下花钱他相当的舍得,那是他的命。 沈仲从床头的锦盒里抽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全无病正要伸手接,沈仲立即又收了回去,“你可知道本王的钱绝不是白拿的。” 全无病咧嘴一笑:“知道知道,不就是弄死个慕怀钦吗?” “既然知道,为何不见你有所行动?” “王爷,您在朝中为官多年,该是懂凡事都要讲究契机,想要慕怀钦的命,就必须脱离陛下的视线,小的也不是没做努力,也曾向陛下提过让慕怀钦出宫去历练,但你家陛下盯他像盯孙子似的,死活困在身边哪也不许去,我也没折。” 全无病走去床边,很自然地从沈仲手里抽来银票,笑呵呵道:“陛下的性子,您也看得出来,西周之事明明是慕怀钦犯蠢惹得祸,陛下却连说也没说,明摆着有意维护,而我不过一介后宫嫔妃,那敢迎头上,去忤逆陛下?” “何况那慕怀钦长得又楚楚可怜,看上一眼难免动情,别说陛下,我看了都十分嫉妒。” 全无病说着,又仔细瞧了沈仲的脸色,神情中三分狐疑,七分轻鄙。 他试探道:“要不,王爷您出面管管陛下?” 听了话,沈仲沉下脸色,全无病虽在辩解,但也不是全无道理,平素里听闻陛下对慕怀钦非打即骂,可遇到大事,还是有心袒护。 若是别人出了差错,怕是早就打发走了。 慕怀钦这个孽障不除,陛下心里总是惦记,何时才能得有子嗣? 沈仲又捏了捏鼻梁,心道:确实该出面管管,收回一部分亲政权,敲打一下陛下,也好给他个教训,收敛一些…… 萧彻安生的日子没几天,翌日,摄政王称病愈问安,浅浅聊了几句西周之事,话中有意无意提及他过错之处,之后便提了亲政权之事。 萧彻这次按压住脾气没有发火,他看得透彻,他就是不想给也没用,摄政王亲自来说,无非是给他的面子,背地里早就同各部打好了招呼。 说来也委屈,他本想借西周一事彻底翻身,不曾想慕怀钦关键时候犯蠢,又将他陷于挚肘之地,现在这亲政权也被拿去一半…… 就说这个气该找谁撒? 慕怀钦被禁足了三天,关在藏书阁里闭门思过。 这天晌午,方大胜扯着嗓子在门外吆喝:“公公?慕公公!快出来,陛下有请。” 慕怀钦躺在被窝里,听见这刺耳的话,羞得把被子一蒙,感觉没脸见人。 门没关,方大胜迈着大刺刺的步子进来,见他不起,还把自己藏起来了,便坐去床头推了推肩头,不厚道地笑道:“哎哎,大功臣,赶紧起来吧哈,别装了,再羞也没用,事儿都已经发生了,陛下又没真怪你。” 慕怀钦拢了拢被子,嘟起嘴来,萧彻就是没怪他,他心里才难受,出现这么大的失误,还不如给他一个耳光来得痛快,这样只会让他感觉自己更加无能,什么事都做不好。 “你去回陛下,说我病了,行动不便,去不了。” 慕怀钦有气无力地声音响起。 方大胜愣了一下,这他娘是哪来的胆子?他敢不去,我方大胜也不敢那么回啊。 想着,又推了两下,慕怀钦这回装死,没了动静。 方大胜咧嘴坏笑,脑袋凑去他耳边低声道:“多大个事啊,像个娘们似的,还不见人了?你不起来,我可进被窝抱你了哈。” 说着,那大爪子把被子一掀,方大胜穿着一身冰凉的铠甲,灵巧地滑进了被窝。 慕怀钦背后激得一颤,刷地一下从被窝里一跃而起。 慕怀钦只穿了个小裤头,白花花的大腿和上身都是裸着的,他忙披着被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两只眼睛像盯色狼似的,盯着方大胜:“干嘛啊你?” 他最近敏感的异常,自从同唐宁桥下一吻,他心里就像被种下了一颗羞耻的种子,别人一靠近,尤其是男人,他那颗羞耻心便会马上迸发出来,不断对他指责。 方大胜见他羞恼,还一脸奸笑:老子还收拾不了你个小白兔! 也不打算再逗他了,直言道:“赶紧的,陛下有好事找你。” “好事?”慕怀钦眨眨眼,萧彻什么时候有好事找过他? 听着不像好话,不会大白天的……又喝了? 方大胜见他神色紧张,哈哈大笑:“放心吧,不是揍你!西周那小公主说了,她要同大梁的勇士比试狩猎,再过半个月就是陛下生辰,礼部忙得跟孙子似的,陛下就把狩猎比试拖到了生辰后,陛下还说这回让你跟着一起去,给他长长脸。” 慕怀钦不由一怔,心里倒是没什么信心了。 长长脸……万一丢了脸呢? 方大胜掀开他被子,掐着手腕把人抓了出来:“快别他娘墨迹了,陛下和顾佟都在马场等你呢,再墨迹一会儿,顾佟都走了。” 呵!这么着急的走,原来因为这。 慕怀钦:“那成,成全你的心思,行吧,你先坐那等会儿我,我换个骑装就去。” “快点。” 方大胜说完,也转身坐去了茶桌旁,他悠哉悠哉地从兜里掏出一把话梅糖撒在桌子上,剥开一颗含在嘴里,砸吧砸吧味儿道:“你别说,那些西周蛮子人不咋地,这话梅糖倒还挺好吃的。” 慕怀钦笑问:“你同他们要的?” 方大胜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老子去礼部偷的。” 慕怀钦听了话,在衣柜旁憋不住乐,觉得方大胜有时说话总富有一层奇特的幽默感。 方大胜听见笑声,这么轻轻一抬眸,正巧看到衣柜前,那白皙的背脊上一道道交织错乱的鞭痕…… 他抿了抿嘴唇,气忽然便壮不起来了,眼睛开始挑挑拣拣,区分清楚,哪些是陛下打的,哪些是他打的。 然后发现自己虽然打得比较多,但是陛下下手比较狠,心里这才好受了点。 他娘的,都怨陛下,不然这样可怜的小兔叽,老子能舍得打吗? “对了,唐宁最近怎么总心神不宁的,也不咋进食,他什么情况你知道吗?”方大胜冷不丁问道。 28、道心破碎 慕怀钦正在套马靴,忽然抬起眼看了方大胜一眼,很快又把目光垂下,低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顾佟可跟我说,他最近总往摄政王府跑,娘的,我不让这小崽子去,他还同我使脾气,你得了空,得帮我说他几句,离那些是非远点,那些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不然,以后有他好果子吃。” 慕怀钦微微皱了眉眼,他大概也能猜出唐宁的心思,多半在陛下那吃了一顿打,路走不通了,便想着走别的仕途。 他低声应了一句,“我会劝劝他的。” 关了几天禁闭,慕怀钦一出门,阳光刺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他伸手挡了一下日头,目光透过手指的缝隙,是广袤无垠的湛蓝天空,蓝得纯粹、深远,蓝天下芳草萋萋,马蹄声踏破所有的宁静,萧彻策马归来,开怀大笑,和顾佟比试的这一局他赢了。 “陛下好身手,微臣见识浅薄,还没见过有谁会如此精湛的骑射,臣输的心服口服。”顾佟一边牵着马,一边拍着马屁,眼睛都笑成了一朵花。 萧彻白他一眼,嘴角却在上扬着,“少哄朕,你也曾指挥骁骑卫冲锋陷阵,他们有什么本事,朕会不知?” 顾佟笑道:“那可不一样,陛下日理万机,操持着整个江山社稷。要是天天都能像在兵营里那样操练,想必这天下间,再没谁能在陛下马前走上三个回合!到时候,陛下的威名,定能远扬四海,叫那些个番邦蛮夷,一听陛下的名号,就吓得肝胆俱裂,抱头……” “行了行了,可行了……”萧彻听着浑身起鸡皮,连忙打断他的话,“马屁拍的没边,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继而转话问道:“对了,朕一直想问你,全无病身份查得如何?” 顾佟长眉微皱,似有难言之隐。 萧彻道:“有话直说。” 顾佟上前一步,凑近了些才说:“陛下,臣最近才了解到,全无病在城中开了一家药馆,臣从药馆伙计那里得知,他并非叫全无病,他本名叫赫然,老家就住在长汀附近的村落,臣派人去了他老家,那里的乡亲都说,早年间羌胡袭扰边境时,他一家子都被屠了,赫然侥幸逃脱,然后被……” “被什么?” 顾佟躬身:“被慕家军所救。” 萧彻听后一怔,半敛的眼睑一点点睁大,那一双龙凤眼,幡然成了一对丹凤眼,眼里透着深深的震惊。 他原本想,全无病应该是摄政王对他下的一枚棋,不曾想这人身份却不简单,看来摄政王对此人也是全然不知情。 这个叫赫然的,既然与慕家军关系匪浅,那他孤身一人来到朕身边,怕不是为了那些荣华富贵,很可能是为慕家军报仇雪恨而来。 萧彻眸光闪烁:此人精通医术,床笫之间早该痛下杀手,却为何又迟迟不动手? 思忖间,远处骤然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萧彻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慕怀钦骑在马上,一身玄色劲装,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萧彻不由看得出神,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慕怀钦,骑在马背上的他,总是那么自信而坚韧。 那眉宇间的气势与生俱来,冷峻而深邃还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劲儿,恰似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指挥千军万马的王者,光是一个眼神,便能震慑四方。 一瞬,萧彻竟看得恍惚,慕怀钦的身影与记忆中父皇的轮廓竟慢慢重合,近得恍惚触手可及,下一秒又飘向远方,模糊不清。 他心头一跳,恍然意识到,方才说的那个赫然并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慕怀钦来的! 慕怀钦快速下马,见到萧彻立刻垂下了目光,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萧彻从杂乱的思绪里回归现实,他低声道:“起来吧。” 慕怀钦抬起脸来,陛下的目光很柔和,语气也没那么冷厉,也许是在人前的缘故。 “谢陛下。” 萧彻道:“这段时日你不用再当值,今日起,你同方大胜一同在武场练习骑射……” “陛下!” 话还未说完,方大胜一下就急了,他本下马就溜到了顾佟身后,这会儿又紧忙窜到萧彻跟前,急声道:“陛下陛下,咱不是说好了让我和顾大人一起,您和慕怀钦一组吗?这咋能临时变卦了呢?” 萧彻吁了口气,没说话,只单手背过去看着他。 方大胜看去陛下阴沉的脸色,意识到自己说话又不知分寸了,他双膝一弯,扑通跪地,“卑职那个……嘴又那个了。” 顾佟看了心道:该!牙都没了还闲不住你的嘴! 慕怀钦看了憋不住想笑,“酷酷”了两声又憋了回去,萧彻瞪了他一眼,责骂道:“你还好意思乐,若不是你惹得祸,朕用得着操这份心?” 慕怀钦也跪了下来,头垂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下巴杵在锁骨上,不吱声了。 方大胜看了心道:该!让你笑我! 这种奇特并安逸的气氛维持了一会儿,萧彻命跪着的那俩出去跑马训练,自己则带着顾佟坐在树下喝茶聊天,慕怀钦骑马路过,目光不经意总能瞥到他二人,两人贴的很近,像在商讨些什么,顾佟看萧彻的眼神总会散着不一样的光芒,这种目光让他有一种侵略感,感觉很不舒服。 慕怀钦把头扭了回来,舌头顶着一侧的脸颊,那颗淡红的唇珠微微嘟着。 方大胜的口水喷了过来:“他娘的,你走什么神呢?瞧不起老子吗?老子可是射中靶心了!哈哈哈!” 那笑声肆意张狂,在空旷的靶场上回荡不休。 啧!这算什么? 慕怀钦心底暗自不屑,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他从背后箭壶中一把抽出五支箭矢,弹指一挥间,五箭齐发,顿时撕裂空气,箭箭射中靶心。 “…………” 空气凝结住了,周围侍卫都张着大嘴,只有方大胜一口漏风的大白牙渐渐消失…… 临到傍晚,顾佟和方大胜两人一骑,送顾佟回府,慕怀钦带着一身臭汗味回来,刚走到萧彻跟前,萧彻微微侧头,嫌弃地退后两步,他自幼洁癖,闻不得汗味,就连床事他都厌恶贴着身子做,总选择后方进攻。 慕怀钦左右局促,他嘴笨,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拿着袖口一边擦着额头,一边退后几步,离着陛下远一点。 萧彻来时也没带上随从,就他二人一前一后牵着马走。 一路无话,慕怀钦其实很享受能和萧彻这么安静相处的时间,像小时候从河边玩耍回来,暖风拂面,看夕阳日落,天边的云,火烧一般映红整片天际。 从马场到皇宫需要穿过一条冗长的喧闹街道,街头人头攒动,买货的商贩在这个时段最是活泛,到处都是卖小吃的。 慕怀钦回来后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吃,口渴的急,他目光一直盯着路边卖冰酪的小摊,直咽口水,却不敢吱声。 萧彻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张小脸红的冒火,随即他停在冰酪摊,丢了二两银子,连碗带勺买了一份。 慕怀钦张着大嘴,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居然给他买喝的? 他兴奋地凑了过去,身体前倾,眼睛直直地盯着萧彻手里的冰酪。 萧彻抻抻袖口,先是冲他嘿嘿一笑,慕怀钦正要称谢伸手拿,突然,眼前那位,极其不厚地自己张嘴吃了起来…… “嗯,真凉快啊!”萧彻边走边叹。 慕怀钦:“………………” 他在背后搓着衣角,把头扭去一边,气得小脸更红了,心里暗骂:什么人啊,简直坏透了。 转念想来,责怪自己就不该有什么期待。 正当他一颗满怀期待的心被一碗冰酪吃得透心凉时,前面那位突然转身,慕怀钦低着头,差点没撞了上去。 只见萧彻冰酪碗一递,淡漠道:“吃不下,赏你了。” 慕怀钦瞅了瞅那碗,和萧彻脸上的漫不经心,心中狐疑,又耍我? “臣不敢。”他说。 萧彻拉下脸色:“别不识抬举。” “…………”这回才是真给。 慕怀钦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无奈于萧彻这种孩子般捉弄他的小心思,好像看到他生气,对方才满意。 他扭扭捏捏,脸上又气又笑地接过碗,浅浅尝了一口,顿时眼睛又弯了起来。 萧彻顺手帮他牵过马,微风拂过,柳絮随风摇曳,他转头看他贪吃的模样,淡淡笑着。 晚霞柔和的光线静静洒下,清晰地勾勒出那张脸庞,干净纯粹,恰似这动人的光景,还有……这动人的年华,最无瑕。 “如果……他不是那个人那该多好。” 萧彻见他吃了一嘴的奶胡子,下意识地伸去手,用拇指轻擦了他的唇边,慕怀钦一愣,萧彻又匆忙收回手,径直往前走。 边走边问:“好吃吗?” 慕怀钦眨眨眼,有一丝甜,甜到了心里,他嘴里含着冰酪,瓮声瓮气道:“嗯,好吃,特别甜。” 萧彻啧了一声。 慕怀钦歪着小脑袋问:“陛下,觉得不好吃?” 萧彻也不看他,目光四处流转,直到走出了长街,他嘴里才不厚道地丢下一句:“不好吃,和你一样,寡淡无味!” 慕怀钦:“…………” 萧彻笑了,他翻身上马,看了看天,淡淡道:“好好练,这次比赢了,朕准你去牢里见一见父……父亲。” 说完,策马绝尘而去。 慕怀钦怔在原地,一时间手臂抖得像是端不住了碗,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是热泪盈眶。 29、道心破碎 “慕良城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了。” 医馆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火,安静的房间里,两人面对而坐,陈零神色黯淡,他将近三个月进出入廷尉昭狱的名册递了过去。 ”我已经查了很久,摄政王将人带走以后,再没有带回的记录。而且一些审讯记录也都被销毁了。” 赫然脸上再无之前的娇媚之色,他将壶里的最后一口酒饮尽,“砰”地一声砸在桌面上,手指狠狠地抓着,似要把坚硬的壶身捏碎。 “必须找到他。无论是死是活,哪怕是一具尸首,也一定要找到他。” 他霍然起身,正要离去,陈零猛地拉住他的手臂,“赫然!” 赫然回头看他,眼中泛着暗红的血丝。 陈零急道:“不能再拖了,得尽快带着慕小公子离开,萧彻疑心重,他不会不查,你的身份很快就会暴露。” 赫然拨开他的手,“三年来,我改头换面,想尽千万种办法,就是为了救出他,我同他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 陈零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声音颤抖地问道:“那慕小公子呢?慕将军最在意的人,你不顾了吗?” “你要报恩,我不拦你,但慕家军为了他,死了这么多的人,这个仇你不报了吗?” “当年慕将军命你在军中看护好慕小公子,若不是你一时的心软,将慕小公子放回了宫去见萧彻,慕二公子怎么可能枉死,你都忘了吗?” 赫然猛地抬起眼帘,这一刻,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被抽了去,他失魂落魄地扶着门框,目光聚焦在那一处小小的灯芯上。 火光不断跳跃,他似乎穿梭到遥远的岁月里,当时,当年,当下。 那些是他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 “赫然。”慕良城拍着赫然的肩膀道:“看护好怀钦,切记,这几日让他待在军营里,不要乱走,知道吗?” 赫然不大乐意,这段时间慕家军整军待发,他年纪虽小,但心思敏锐,心想这一定是要去打仗了,然后又不带他,他那双大眼睛里立刻射出不满的光芒。 慕良城低下头,刮了他一下鼻头,“放心,慕大哥答应你的事,绝不会忘,等你再大一些,便带你去战场历练一番。” “真的?” “自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十五岁的赫然,长了一双浓长的睫毛,他望着大哥俊朗的脸,眨了又眨,慕良城放下手,看那双眼睛里很快地将不满的情绪抛之脑后,于是很欣慰地摸了摸赫然的头顶。 送走慕良城,他打扮了一下,笑模笑样地跑去慕小公子的房帐里,慕怀钦藏在被窝里还没起。 不是没睡醒,而是生气不想起,这几日爹爹问了许多关于大梁的政史,他一句也没答上来,然后便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还说他整日不务正业,荒废学业,平素里在太子宫中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第二天他就被遣送到了军营,看管了起来。 “殿下在宫中也不知怎么样了,有没有见到陛下?他们父子关系有没有和解?他的太子之位会不会真的被废了?二哥已经从长汀赶往京城的途中了,但愿能早一点回去陪伴他左右。” 一脑袋的担心,见不到萧彻,心里总是空唠唠的,他叹了口气,一翻身,抬眼便见到大哥一张严厉的脸,正站在床边瞪着他。 “小小年纪就唉声叹气,依我看,你屁股又痒了,找打!”说着,便随手抄起床尾挂起的腰带。 慕怀钦吓得习惯性地一激灵,“别别别,大哥,小弟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哈哈哈哈哈……”说话人见他惊慌错乱的模样,实在憋不住了,也不装了,立马笑得前仰后合。 慕怀钦这才察觉不对,脸是大哥那张脸,可仔细一瞧那人身材,比平时的大哥矮上了半头,他一下子就猜到是赫然再捣鬼! “坏东西,以后不许吓我,再敢,我便撕了你那些个鬼面皮子。” 赫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他撕下脸上特制的面皮,坐去床边,歪着脑袋看着慕怀钦,笑问:“还心烦不?” 慕怀钦懒得理他,两只手指提起那面皮子,看了看,赫然说过,他祖上世代行医,不过他从小顽皮,正经的医术他不喜欢学,专喜欢搞一些杂七杂八的换容术,因为吓唬人好玩,现在弄的那些个玩意,已经八分像,足已以假乱真。 慕怀钦:“你又瞎弄些什么,我可提醒你,不准拿这些出去骗人,听见没?” 赫然满不在乎,“什骗不骗的?你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慕怀钦白了他一眼,“呸!还鸿鹄之志?” 赫然和慕怀钦年纪相仿,平日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军营,双方见不到,可一见面,便彼此开始争大哥的宠,斗起嘴来也就没大没小惯了,不过,说什么彼此也都不会放在心上。 “啧!你懂什么?“赫然扬起他骄傲的脸,又道:“待等我这换容术再做得逼真些,能和人的肌肤相融,我便打扮成敌军头领的模样单枪匹马混进军营,然后带着他们的大军直接向我军投降,这样一来,不用动一兵一卒就能将他们收服,岂不美哉!” “噗嗤,哈哈哈哈……”慕怀钦已经笑得捂起了肚子,指着他嘲讽道:“就你?长得像个‘地出溜’似的,都没个马高,还单枪匹马混军营,一眼就被敌军发现了,你先长大再说吧!” “去去去!”赫然被说了痛处,上手掐了他一把大腿肉,“你个坏了心肝的,你才像地出溜,你才没马高!” 嘴上讨了便宜,挨两下打也是应该,慕怀钦见他气得小脸像煮熟的螃蟹,手上狠毒的像大钳,掐得他大腿肉生疼,连忙边躲边求饶。 “阿弟,阿弟,我错了,错了。” 赫然才不管,扑上去,抱住腰按在软绵绵的被褥里,好一顿痒他。 就在两人打闹的时候,一卫兵匆匆来报,“启禀公子,宫里来人了。” 慕怀钦一怔,“宫里来人了?什么人?” 侍卫疾步上前,双手托着一封信:“说是东宫的小禄子冒死递出来的。” “东宫?”慕怀钦指尖刚触到信纸,心头便猛地一坠,那纸上竟沾着暗褐色的指印。 信件展开的刹那,他瞳孔骤然紧缩,薄薄的宣纸在手中簌簌作响, 待看清那行字迹,整个人如遭雷击,信纸从指间滑下,被穿堂风卷落在地。 赫然见状连忙弯腰捡起信件,当看到信上的内容,他脱口而出:“太子殿下被软禁了?” 慕怀钦神情恍惚,一股急火涌上心头,“没人在他身边,他一定急坏了,所以才来信寻我回去。” “备马……备马……我要回……” 他嘴里的话还没念叨完,赫然转头就冲他吼:“回什么回?不行!慕将军说了,你哪也不许去!” “赫然……赫然!”慕怀钦捧着他的肩膀恳求道:“你就让我去吧,太子殿下现在需要我,他需要我!” “他需要你?”赫然甩开他的手,厉声拒绝,“太子身边那么多党羽,他不找别人,为何偏偏找你,再说你去了,你能帮他做什么?” 话音落下,慕怀钦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出青白:“你懂什么?你知道软禁意味着什么吗?软禁东宫,你以为只是折了羽翼的鸟儿被关进金笼?” 他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砾磨着铁器,颤抖道:“那是剜了他的心肝!” “他五岁临《帝范》,十二岁代天子祭天,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活得像个刻出来的太子!现在软禁他,就是要废了他,你要他看着自己毕生心血被碾成粉碎?若是梦想彻底破灭,他那样的人,宁可血溅太极殿,也绝不会让人把‘废太子’三个字钉入他的棺椁!” 赫然看着他,一颗心摇摇欲坠,他懂那样的一份感情,没有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深爱的人被逼入如此绝境,他偏过头,低声道:“你去了,又能帮什么?” 慕怀钦的瞳孔骤然紧缩,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最痛处。他喉结滚动,嗓音里压着某种濒临崩溃的东西。 “帮什么?”他悲戚道:“我去了至少能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拼了命也要闯进那囚笼里见他……” 寒风卷起窗帘,擦过他倔强的脸庞,他声音忽然低下来,“……总好过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在绝望里攥着那根白绫。” ………… 烛火在眼中明灭不定,映得赫然的侧脸半明半暗。他盯着那簇颤动的焰心,一点点将封存的记忆从血痂中剥离出来。 如果我没有放他走,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赫然低泣着:“再给我一点时间……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可不可以,我会……带他走。” 陈零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忍再说什么,他道:“选个日子,我想办法把慕老将军转移出去,咱们在城门外汇合。” 话音刚落,哗啦啦的声响传来,像是什么撞倒了花盆。 两人警惕地互看一眼。 “谁!”陈零厉声喝问。 “陈…陈零大哥,是我。” 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赫然迅速打开房里的暗阁,藏了进去。 陈零打开门,昏暗的灯火下,一人支着油伞,伞下站着一张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正站在门口望着他。 陈零从上到下打量了这个少年,印象里好像见过这个人,但是记忆模糊,有些记不大清了。 “你…认识我?”陈零问道。 30、道心破碎 唐宁尴尬地抿嘴,他搓着衣角,举止略显局促,低声道:“陈零大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唐家老大,唐宁。” 唐家?陈零恍然想起,曾救过他的唐家一家老小。 “原来是你!” 外面雨越下越大,陈零连忙拉着唐宁进屋,拍拍身上的雨水问道:“兄弟,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我本来是去了廷尉昭狱找你,结果他们不让进,后来我看你驾车出门,就一直跟着来的。” “一直跟着了?”陈零不安地瞥了一眼暗格,回过头来,倒了杯热水递去,笑问:“怎么也不喊我一声?” 唐宁笑容腼腆:“我怕你把我给忘了,怕唐突。” 唐宁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只见屋内整齐排列着一格格盛放草药的柜子,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陈零大哥,这是你开的药铺子吗?” “不是,这是我一位好友开的。我最近犯了点小病,过来拿几副药调养调养。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唐宁双手捂着茶杯,轻啜了一口,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不知从哪说起,吱唔了好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 “那个……我有个朋友,他家人入狱了,他特别想见家人一面。我想着你人面广、路子多,不知道能不能帮着通融通融,安排见上一面。” 陈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这事倒也不难,我跟下面的人打声招呼就行。你那朋友是谁?家人犯了什么事?” 唐宁一听这话,顿时兴奋得“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叫慕怀钦!他家里人是三年前被关进去的。” 陈零的微笑在唐宁说出名字的那一刻,渐渐收了回去…… 雨还没停,街上到处都是水洼,街道四处布满了浑浊的水洼。唐宁撑着伞一个个趟过,鞋子早已被浸透,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着陈零的话。 陈零没拒绝他,也没答应他,只说这件事相对难办,需要时间。 唐宁看得出陈大哥的难处,慕家毕竟是朝廷要犯,是造反,不是别的。 具体什么时间能相见就不得知了。 想起慕怀钦桥下那双期待的眼睛,他不知要怎么做,才能让慕怀钦对他笑起来。 细密的雨丝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夜色。唐宁不喜欢上京的天气,雨总是软绵绵,就像不喜欢自己一样,不敢拼搏一把。 翌日,慕怀钦从马场训练回来已是入夜。 他脱掉一身汗湿的外衣,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小衫,蹲在院子里添火烧水。 “慕大哥,我帮你。” 唐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都没注意,唐宁凑近一伸手,他便把手推了回去,“谢了,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许久不见,慕怀钦的语气略显生疏,唐宁转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慕大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慕怀钦想起方大胜的嘱托,便有心与唐宁说话,他道:“进屋说吧。” 他前脚进了屋,唐宁后脚把门关上。 慕怀钦脸色略显狐疑,但也没说什么,他坐去椅凳上,微微侧头问道:“有什么话说吧。” 唐宁慢慢挪着步子,小心翼翼靠近了身旁,低声道:“慕大哥,我去廷尉昭狱找了陈零。” 慕怀钦抬起眼帘,心知小唐去找陈零是为了他的事。 他不知要怎么说,陛下已经同意他去狱中探望父兄,这段时间,他拼命地训练就是为了能在狩猎场上能拔得头筹,至于小唐为他所做,他很感动,但却不想欠下这份人情。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以后不用麻烦了。” 唐宁听了话怔在原地,一时喉咙发堵,竟说不出话来。 他用力眨了眨眼,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慕大哥,你一定要这样与我生分吗?” 慕怀钦长吁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小唐,我并不想让你为我深陷险境,跟着我只会让你吃尽苦头,还有,你去摄政王府的事我听说了,也请你好自为之,沈仲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接近的,他为人心思城府,恶毒凉薄,你跟着他不会有什么前途,好好待在你大胜哥身边做事,他会护着你的。” “我这样的人?” 唐宁从话里挑出了重点,他忽然变了脸色,低沉地质问:“我是什么样的人?身份低微,无权无势,什么都帮不了你的人?” 慕怀钦一怔:“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宁冷嗤:“慕怀钦,别以为我不知道萧彻答应了你什么,你不会天真的以为,你做出点成绩,他便真的会让你见到家人,如果这么容易,那你这三年来为何连一官半职都得不到?” 慕怀钦猛地抬起眼帘,眸子里透出微弱的光。 唐宁见他还像如梦初醒的样子,不由觉得可笑又可耻,继而凶狠斥道:“你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给谁看?萧彻明显就在玩弄你,把你拿捏得死死的,你心里对他的为人一清二楚,然后还要不知羞耻在人家身下摇尾乞怜,奢望得到点怜爱,呵呵呵,你不觉得你的样子很笑吗?” “你,又有什么可以瞧不起我?” 最后一句,唐宁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冰冷的目光,让慕怀钦感到浑身发寒。 他嘴唇颤抖着,唐宁的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入他心底。 他不是没有想过考虑过这些,纵使他怀疑、迷茫,猜不透陛下的心,他也愿意相信萧彻一回,仅此一回,他想奋力一搏,站起来活着。 半晌,无人言语,房间里静得能听到门外沸水的声响。 唐宁慢慢恢复了平静,他缓缓地走到了他身前,温热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脸,慕怀钦抬起眼帘凝视过去,唐宁深情的目光与他相接。下一秒,在弱软的唇上亲了亲。 “慕怀钦,我虽没什么权势,但我对你的一颗心是真的,你若愿意,我会让你尽快见到你家人。” 慕怀钦静静看了他一刻。 唐宁见他没有动静,也没有反抗,便一把将人拦腰抱起,快速放置在床上。 衣物一件一件被褪下,唐宁欺身而下,他爱极了这具身体,将热烈的吻游走在各处,最后在颈间不断流连忘返。 慕怀钦没有反抗,眸子蒙上一层盈盈雾水,最后眼角处落下一泪。 “他也想用这个与我谈感情……” 低低几近沙哑的声音。 唐宁动作一顿,抬起红晕的脸,没听清,“你说什么?” 慕怀钦看着他。 “你和他有什么区别?都拿别人软肋威胁着……” 他?唐宁恍然意识到,慕怀钦指的是萧彻。 看到对方脸上的泪,他匆匆从慕怀钦身上爬起,慕怀钦见他慌乱模样,低低哂笑,“怎么不做了?你倒是继续,继续做给我看!” 慕怀钦用尽全力抓住唐宁半开的衣襟,将人狠狠拉了回来,“来啊,过来上我!你不是说能让我见到家人吗?我同意了,让你上!你可以为所欲为,也好让我看清你的人,你的心!” 慕怀钦彻底崩溃,他将唐宁推倒在床上,翻身坐了上去,用力撕碎衣襟,撕掉。 唐宁慌乱中掐住他两只手腕,借力翻身压了回去,死死掐住他的手举过头顶,两人对视一刻,唐宁眼睛里看到的是慕怀钦生无可恋的神情,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对方的话中意。 那是对他的否定,摧心般的否定。 “你知道吗?我在门外站了好久,天天站在门外……” 唐宁哽咽道。 慕怀钦闻言,身形猛地一滞,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心中交织的恼怒与倔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簌簌滚落。 他明白,唐说的门外是廷尉昭狱那座坚不可摧的牢笼。 “慕怀钦,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想得到你,我也一定会得到你,你只能是我唐宁一个人的!” 唐宁擦去他眼角的泪水,拎着铠甲落荒而逃。 背后只有门叶吱呀的声响,再无任何动静。 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一地细碎的银白,在破碎的梦境中,唐宁靠着一根竹子缓缓滑落,双手抱头,满心都是慕怀钦那生无可恋的神情。 他知道他在慕怀钦眼里已经和那个薄凉恶毒之人,变成了同一类人。 扪心自问,他是吗? 他给出的答案——是,再想得到慕怀钦的那一念起,他就变了,他说了谎,廷尉昭狱他无能为力。 竹林路上一片死寂,风声在耳边呼啸,好似在嘲笑着他的狼狈。 不多时,道路的尽头出现一个人影,灯火的照耀下,能看到那人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裳。 唐宁走了过去,发现是星澜阁的全无病,很奇怪,全无病只孤身一人,而且静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人似的。 他快步跑了过去,躬身行礼:“大人万安。” 全无病提起灯看了他一眼,见他发髻凌乱,铠甲也是穿的七零八落,他笑问:“这么久才出来,都做什么了?” 唐宁心思一惊,全无病确实在等人,而且等的人竟然是他。 “卑职……卑职只是同慕大人说说话。” 全无病大笑:“说说话?只说说话,还能把自己的衣服都说没了?” 唐宁慌乱中,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衣领露出大片麦色的肌肤。 “卑职……卑职只是……” “别解释了,本宫什么都知道,你喜欢慕怀钦,把他给睡了,是不是?” 唐宁惊悚地瞪起眼睑,惶恐跪地。 “大人误会,卑职没有。” “没有!”全无病抬起腿,一脚踹了过去,斥责道:“还敢狡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陛下的人做出这等有辱皇家之事,你是不要脑袋了吗?” 唐宁被这一脚踹翻了过去,他坐在原地,脑子里都是刚刚荒唐的行径,他倒不怕被处死,就怕连累了慕怀钦。 他爬起身又跪好,叩首道:“大人要处置我,我无话可说,但我真的没与慕大人发生什么,慕大人洁身自好,怎么看得上卑职这种无名之辈,请大人明察!” “没有?”全无病冷笑:“你倒是痴情,你想把慕怀钦摘干净了,自己一力承担,但这种事,即使你没做,你说得清吗?” 唐宁闻言,脑袋轰地一下,彻底清醒,确实,他说不清。 他无望的双眼望着全无病,目光中带着一丝祈求。 全无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忽而一瞬,把身子压低了些许,继而低声道:“想活命吗?想活命,本宫就给你只条明路!” 31、道心破碎 这日,风和日丽。 御花园里的芙蓉花开得艳丽,萧彻下了朝,便叫上顾佟伴驾,在院中逛着。 萧彻有个坏习惯,总是喜欢一边赏花,一边折花,慕清明曾拿他打趣,称他辣手摧花,他也不生气,众多花中他偏爱芙蓉,芙蓉高贵纯洁,却有着多变,在他心里,花如其人,被折了下来,便不再多变,他便踏实了。 萧彻忽然想起了全无病,总是喜欢头戴芙蓉,倒是对他的喜好一清二楚。 “爱卿想好怎么做了吗?”萧彻对顾佟忽然问道。 顾佟正用下衣摆兜着陛下折下的花,听见这么没头没尾的话,嘿嘿笑道:“做成甜糕,放上点蜂蜜,和芝麻一定好吃。” 萧彻挑了挑长眉,憋不住想笑,见他一脸馋嘴模样倒是和慕怀钦有几分相似。 “吃吃吃,就知道吃,朕问的是这个吗?” 萧彻拿着花敲了顾佟的脑袋,顾佟愣了一下,转念想来,才明白陛下问的是什么。 忙凑去身旁低声道:“陛下放心,臣准备在狩猎之时动手。” “哦?展开说说。” “臣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狩猎之时最为妥当,一来,嫔妃出事,必然阻止比试的进行,西周就算有气也说不得什么,届时,主动权还是掌握在我大梁的手中,二来,淑妃一死,刑部必然要查起因果,他的身份一旦曝光,摄政王得知他推荐的人是个反贼余孽,定会对陛下深感愧疚,陛下又可以此拿回亲政权,同时又为陛下去除大患,可谓一举三得。” 顾佟的一番话,说得萧彻心花怒放,他原本就没想让这场比试分出胜负,不曾想顾佟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笑笑,满意的眼神赏了去,“不愧是你。” “陛下过奖。”顾佟嘿嘿笑道。 “别高兴的太早,全无病是个聪明人,你的手下打不打得过还不一定。” “陛下放心,臣培养的手下都是死士,各个武艺不凡,若陛下还是放心不下,臣便带人亲自动手,确保万无一失。” 萧彻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切记,确保自己的安全,万不可暴露了身份。” “是。” 正说着,大老远就听见爽朗的笑声。 只见长廊里,方大胜手搭在慕怀钦肩膀上,咧着大嘴哈哈哈。 “输了吧,哈哈哈哈终于输了,来来,愿赌服输,二两银子!” 让他一回,看把他得意的。 慕怀钦没揣钱袋子,狠狠拍了他伸来的大掌,“给,拿去!” 方大胜:“啥呀,这是?给了口气啊?” 唐宁跟在后面嘀嘀咕咕泼冷水:“得了吧,还不是你耍赖皮,说好了只打上三路,若不是你使坏把慕大人被绊倒了,你会赢?依我看,正儿八经的比试,你那颗门牙也得没。” “嘿!你个小崽子!”方大胜回手就掐起他的脸蛋,薅得老高,“你跟谁一伙的?” 唐宁疼得呲牙咧嘴,正要求饶,这时萧彻走了过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 三个人一见陛下,立刻规矩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行礼。 方大胜马上告起状:“陛下,慕怀钦比武输了,他不认,愿赌服输,就二两银子,他还欠钱不给!” “哦?”萧彻笑了,他看去慕怀钦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输了怎么能不给钱呢?” 慕怀钦没好眼色地看了方大胜一眼,心中暗道:他好贱,下次绝不手下留情了,非打得他跪地叫爹不可。 他又见萧彻眉眼带笑,心情该是不错,便有心扯皮,“方大胜耍赖皮。” 方大胜不满:“我啥时候耍赖皮了,谁看到了……” 萧彻瞅瞅他俩,懒得给断官司,见大家心情都不错,便道:“既然谁都不服,那就再比一次,今天日头不错,方大胜,你带着禁卫军随朕出宫去野外涉猎,谁猎得多,朕重重有赏!” “卑职遵命。”方大胜咧嘴大嘴,胳膊肘忙去怼怼旁边的唐宁,“去,集合队伍。” 唐宁拱手离去,他一转身,萧彻目光又落在那腰间的玉蝉上。 桥下那两人缠绵一幕顷刻间在脑海中浮现,久久不能散去…… 踏入狩猎场,就是闯入一片被野性与自由所主宰的天地。 慕怀钦果然是一根筋,赢了方大胜,又赢了顾佟,居然连萧彻也没让着。萧彻刚见一只兔子从洞里钻了出来,慕怀钦的箭矢已经飞速射了过去,将猎物稳稳扎入地中。 萧彻僵着笑,骑在马上没说话,心里暗骂:果然射什么都快! “陛下陛下!你看一只大肥兔子,一会儿有烤兔子肉吃了。” 慕怀钦开心得像个孩子,拎着两只兔耳朵乐颠颠跑了回来。 朕倒看他像个兔子! 萧彻半敛着眼皮,都懒得看一眼,在骑射方面,他从小到大一次也没赢过慕怀钦,心里总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别扭着。 他故意道:“朕最讨厌兔子,朕想吃鱼!” 说完,调转马头就走。 “哎哎,陛下!陛下!” “这就走了吗……” 慕怀钦蹭蹭鼻头,站在原地纳闷,“怎么又生气了?方才不是他说要吃烤兔子肉的吗?我好不容易才射到的。” 回到营地,方大胜正在河边搭篝火,萧彻亲昵地拍拍凌风的马鬃,随即将马绳交给顾佟。 顾佟递上茶水,笑问:“陛下猎到了吗?” 萧彻喝了口茶水,瞪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没看他空手回来的吗? “今晚吃鱼。” 萧彻露出很自信的表情,随后脱去铠甲,挽了袖口和裤腿,下了河去。 顾佟在身后跟随,“臣来帮忙。” “不用。”萧彻语气不耐烦,回眸道:“别来捣乱!” 顾佟还想开说些什么,蹲在一旁搭篝火的方大胜连忙拉拉他的裤脚,两人使了个眼神,都退下了。 “陛下怎么了这是?”顾佟问道。 方大胜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你这么聪明,这还看不出来?还能怎么了,陛下啥东西都没打到,被慕怀钦那个笨蛋给气着了呗。” 顾佟了然,得知陛下心思在慕怀钦那里,他待在这儿说什么都是自讨没趣,再看方大胜呲着个漏风的门牙黏着他,一副好心情全然没了,太败风景。 于是便道:“看来我在这碍眼了,正好手上是还有些公务未办,你在这护好陛下,我先告辞了。” 顾佟一拱手,接着脚底抹油溜了。 “哎哎,顾佟,顾佟!”方大胜眉毛皱成个八字,想大声喊一嗓子留人,又怕惊扰陛下,模样憋憋屈屈的。 “陪老子多待一会能死吗?” 不多时,慕怀钦骑马回来了,见陛下正在河里捞鱼,他站在河边拎着兔子傻看着,心道:真想吃鱼啊。 好事的方大胜瞥去一眼,看到他的蠢萌的样子要急死个人,赶忙推了推他,“傻呀你,没见陛下脸色不好,还不快去哄哄。” 慕怀钦这才反应过来,顺手把兔子一丢,拖了鞋袜,马上跳下河,他从小就一根筋,还没个眼力价,萧彻拿着鱼叉正全神贯注准备出击,他趟着河水就过去了。 “陛下,陛下,我帮你。” 哗啦啦一阵水花翻涌,萧彻好不容易前后围堵聚来的鱼,都被他吓跑了,河面上只剩下几圈涟漪在荡漾,顿时气得两只眉毛都快竖了起来。 抬眼看去慕怀钦,倒持着一脸无辜的表情,“陛下……臣……臣不是故意的。” 萧彻又气又笑,低声责骂:“朕看你就是故意的,滚一边玩去!” “嗯?嗯……是,遵命。” 慕怀钦慢慢转身,知道自己又犯了错,默默低头走去浅河滩,半个音节也不敢吭了。 日头仿若被抽去了力气,软绵绵地悬在天上,天气有点闷热,慕怀钦回来累得一身汗,贴身的内衣都被浸湿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河水清凉舒爽,勾得他迫不及待解开铠甲内衣,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 双手掬起一捧清水,大刺刺地泼在自己的脸上,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暖光下扇着晶莹的光,显得肤色更加细腻白皙。 萧彻看了一眼,继续抓鱼。 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波光粼粼的水中,映得慕怀钦整个人像是被水洗过的珍珠,白里透粉。 那一双肌肉紧致的小腿,线条笔直而修长,细腻的肌肤能透光,连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 萧彻想起醉酒那晚,搭在他肩上不断晃动的小腿,原是这么诱人,不由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眼里白花花的一片,勾得他移不开眼。 “脱成这样,不知羞耻……” 低声嘟囔了一句,待等他再回过神来,鱼又跑光了…… 萧彻叹了口气:今日诸事不宜。 他随后收了鱼叉,趟着水往河岸边走,慕怀钦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回头发现陛下上了岸,他忙转过身喊道:“陛下,不抓鱼了吗?” 还抓什么抓,哪有心思抓,萧彻的魂可能早就飞回寝宫的床上去了,他坐在河边的巨石上拧干沾湿的裤腿,抬手招呼人侍奉,恰好这时慕怀钦也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 “陛下,陛下,臣来帮你更衣吧。” 慕怀钦从宫人手里拿来干净的衣物,萧彻脸上还不情愿:谁稀罕用你。 可最终还是乖乖张开双臂,等着来伺候。 慕怀钦平素里嘴笨,不会哄人,伺候人倒是轻车熟路。 萧彻最喜欢慕怀钦为他系腰带,手会搂着他的腰,脸会贴在他的胸口,低头便能闻见发丝上干净的味道,还有那“砰砰”躁动的心跳声。 萧彻长时间没碰他了,许是憋得厉害,一时没忍住,大掌捏了把臀肉,先舒服舒服。 32、道心破碎 慕怀钦登时哆嗦了一下,悄悄看了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萧彻嘴角噙着笑,很坏,也很色。 慕怀钦心慌极了,真怕萧彻一时兴起,捞起他就地解决,那样……他也就别要脸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萧彻低头的一瞬,视线骤然定格。 慕怀钦裸着上半身,颈间上有几处红紫的痕迹,虽淡了些,但依旧可见。 萧彻头脑顿时嗡地一声,一种耻辱似乎钉在了头顶,这些痕迹绝非他所留下的。 周围都是侍卫和随从,萧彻阴冷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方大胜正和唐宁给凌风清洗马身,唐宁躲在马后,可神色根本心不在焉,目光一直在慕怀钦身上来回流转。 帝王目光投来的一瞬,两人目光相撞,唐宁突然发现萧彻正在凝视着他,他慌忙垂下眼皮,心脏砰砰地狂跳。 微风拂过,带来一种巨大的不安感笼罩在他头顶。 萧彻低低地笑了,那双龙凤眼却倏然起寒。 他曾以为,唐宁是摄政王故意派来离间他二人的,所以做什么事都留下几分薄面,不曾想,他们是真动了情的! 已经忍让过这对“兄弟”一次又一次,然而,这次竟敢背主偷情,到底哪来的胆子?! 默了两息,萧彻猛地抬眼,审视着眼前的慕怀钦。 慕怀钦不明所以,只觉陛下脸色越发冰冷,让人发怵,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可就在下一刻,萧彻突然伸出手,一把搂住他的腰,用力拥到怀里。 慕怀钦浑身一颤,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萧彻,萧彻脸上的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支着手肘,轻轻推开萧彻的胸膛,低声道:“陛下饿了吧……臣去河里抓鱼。” “抓什么鱼?”萧彻搂在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将人牢牢锁住,一手捏起他的下颌,低低地哂笑,“爱卿现在这个样子,你不就是朕想抓的鱼吗?” 话落,慕怀钦只觉腰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对方的指甲都狠狠掐在了他的肉里,越掐越痛,他皱着双眉,低鸣了一声:“陛…陛下。” 突兀之间,一种愤怒的力量将他拦腰提起,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又被重重按在了巨石上。 慕怀钦心中一震,这种状况他领教过数次了,陛下要做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 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对他?慕怀钦想不明白,可不管他做错了什么,周围都是禁卫军,这样的凌辱会让他生不如死。 萧彻没给他留下一丝丝的尊严,一起膝,岔开了他双双腿,再一撕连仅有的底裤都被撕破。 慕怀钦心中羞恼大过了理智,他忍受不了萧彻这般待他,他突然用力翻身过来,猛地一把推开萧彻,萧彻被推了个踉跄跟头,顿时火冒三丈。 啪!反手一巴掌扇了过去,“贱人!” 慕怀钦被打得思维不清醒,不知这一句“贱人”从何而来。 周围的侍卫见状纷纷转身低头,不敢直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方大胜更是心惊肉跳,不明所以。方大胜不知其中缘由,但唐宁却心知肚明。 他浑身颤抖,心中郁结着一口恶气,一个前倾想要冲杀出去。关键时刻,方大胜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低喝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唐宁冷静下来,再次回眸,萧彻正薅住慕怀钦后脑的头发,将人拖向河边,“你给朕好好看看你自己!” 河水清澈见底,如镜一般倒映出慕怀钦那张苍白而慌乱的面孔。他低下头照去,这才发现自己脖子上那抹刺眼的吻痕,是唐宁那次留下的。 他心头一沉,懊悔与恐惧错乱交织。 他慌乱地转头看去萧彻。 说什么也解释不清了,萧彻已经震怒,不会饶恕他的罪过。一定会狠狠地惩罚他。 侍卫在远处背身而立,一阵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唐宁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可疼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的煎熬。 他恨极了萧彻,恨极了这样的自己。他忍无可忍,一只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上。 察觉到一切的方大胜,马上按住他的刀,死死按住,唐宁抬眸,殷红的血丝已经铺满了眼角,方大胜慢慢冲他摇了摇头。 不知煎熬了多久,天色已经黯淡下去,慕怀钦抱着双膝,一身傲骨轰然消逝,他蜷缩在冰冷的巨石后,将头深深埋下。 萧彻气出够了,他转身离去,没再看一眼那快要破碎的身影。 声音随风传来,带着冰冷的警告:“传令下去,今日之事,谁敢谣传半句,杀无赦!” 方大胜低头,拱手称是。 萧彻带着人马渐渐在视线里消失,方大胜深深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慕怀钦,一身赤.裸,脸上的皮肉都是淤青和划痕,模样破败不堪。 他忙脱下自己的披风将人包裹起来。 慕怀钦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黯淡无光,他看向方大胜,试图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指尖微微颤动。 方大胜猛地将他搂在肩上,使劲抚着后脑,“你个窝囊废!该哭的时候不哭,给老子哭出来!” 慕怀钦慢慢闭上双眼,他的自尊破碎了,泪水在无声地流淌…… —— “王爷,宫里传来信儿了。”管家凑到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哦?”沈仲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窃喜,“陛下真这么做了?” “千真万确,禁卫军很多人都看到了。” 沈仲没再问什么,这对他来说是件喜事,谁人眼里能容得了沙子,何况天子。唐宁这颗棋子果然不负他的所望,这两个人就是在自寻死路,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对慕怀钦弃之敝履。 沈仲心中急不可耐,急着让慕怀钦即刻死,他再不想看到任何一个男人,延误皇家血脉的传承。 现如今陛下只惩治了慕怀钦,却没有惩治唐宁,不是不知,就是顾及颜面,这就说明陛下还没到了想杀了他的程度,唐宁年轻,见到此情此景,怎么会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那一对苦命鸳鸯怕是要趟过烈火,想要双宿双飞了。 他心里盘算着:必须再加一把火,让这对干柴烧得更猛烈一些。 沈仲冷笑一声,从锦盒里又抽出一万两的银票递去,“给宫里传信儿,盯紧了唐宁,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 全无病大药堂早早就关门谢客。 赫然【全无病】吩咐伙计配了几副治疗头疾的药,便命所有人提早回家休业。 暗室无窗,格外的昏暗。赫然点亮一了盏油灯,将全部的家当和摄政王这段时日给的银票都整理了一下,随后交给了陈零。 陈零接过锦盒,眉头紧锁:“你真不打算一起走?” 赫然摇头:“慕将军还未找到,我必须留下。” “你要清楚,你时间不多了。”陈零语气沉重,“顾佟最近出入皇城频繁,私下培养了一批死士,来者不善。出了那样的事,慕小公子已经被萧彻看押,你确定唐宁有能力避开萧彻的眼线,带着慕小公子安全离开吗?何况摄政王那边也不会坐视不管,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你还是同我们一起走,才最安全。” “不行,我必须找到慕良城,他是慕家军的魂,他只要活着,慕家军就能重建,若是人没了……”赫然偏过头去,长睫用力眨了几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陈零握去他的手腕,“我还是放心不下。” 赫然抬拍拍他的手,安慰道:“放心,唐宁一定会有办法见到慕怀钦的,方大胜的手下都同他熟络,怎么做,我已经给他规划好了,寿诞那天,百官会来贺寿,我会想办法缠住萧彻,只要他不找慕怀钦,问题就不大,我现在不担心其他人,我最担心的是慕怀钦,他现在整个人萎靡不振,都废了。” “怎么能让他振作起来,信任我们,同我们一起走,才是最关键的。” 自事出后,慕怀钦高烧了三天不退,太医已经来诊过脉,也开了好几副方子,都不见起色,他昏沉沉地感觉自己走入了鬼门关,又退回了人间。 那里四处充满了阴森恐怖的嘲笑声,让他无地自容。 陈公守在一旁,不断用凉毛巾敷着他滚烫的额头,一边和他说着话。说了什么,慕怀钦听不清,只觉心口在拼命作痛,泪水无声滑落。 陈公叹了一声,默默摇头,“在这么烧下去,人就烧坏了,这可怎么办?” 已是深夜,两名看守侍卫站在月门前打着瞌睡。 院子里的方大胜被熏了一张大黑脸,他拿着蒲扇一点点的扇火熬药,想起唐宁对他说的事情缘由,嘴里骂骂咧咧:“槽!这他妈都是什么事?” 33、回归道心 “嘀咕什么呢?”陈公推门出来,问了一嘴:“药熬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 这时,唐宁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干爹,大胜哥……” 方大胜一惊,急忙将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陛下还在气头上,不知道避嫌吗?怀疑到你头上,你就完了!” 唐宁低声道:“大胜哥,我放心不下他,我有话想对他说。” 方大胜被气得直跳脚,像只大熊瞎子推着他回去,“滚滚滚,赶紧滚!” “大胜哥……我就说几句话就走。” 门口站着的陈公见状,深深沉了口气,他虽置身事外,但什么事都看得明白,他喊了一声:“大胜,让他进来吧。” 听了陈公的话,方大胜才放了手,嘱咐道:“看看就走,快点,别让人怀疑了。” 唐宁点头后,匆忙跑进了房中。 窗前,月光无垠,唐宁眼中全是慕怀钦那张被月光照映得惨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对不起……” 唐宁深深自责着,胸口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他慢慢走了过去,跪在床头,捧起一只失温的手,脸颊轻轻贴伏着,任由泪珠一颗颗滴落。 “慕怀钦,慕怀钦……你醒来,看看我好不好?” 慕怀钦在混乱的思绪中,感受到那滚烫的泪水,他缓缓睁开眼,看到低泣的脸深深埋在他的手心里。 一呼一吸都带着深深的哽咽。 一刻,他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化成泪水,滑过他眼角的泪痣,他轻轻抚摸着唐宁头顶的发丝,“别哭,不怨你……” “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他说。 唐宁听到他的话,猛地抬起脸来,“慕大哥,我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我一定要带你离开!” 慕怀钦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唐宁是真心为他着想,但这一切听起来太过冒险,甚至有些不切实际。 他无望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唐宁不懂,这里还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的地方,“你难道还对那个人不舍吗?他根本就不把你当人!” 慕怀钦眼中闪过一丝愁苦:“小唐,我不能走,我还有家人,我走了,他们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唐宁慢慢将人扶起,靠在了床头,“慕大哥,我有件事必须同你说。” 慕怀钦抬头,唐宁警惕地看了窗外一眼,随后走去门口将门插死。转身回来急切地握住慕怀钦的手,“我已安排可靠之人去狱中接出你家人,萧彻生辰那天,百官都会进宫贺寿,守卫必定有所松懈。我们就趁这个时机一起离开上京。” 慕怀钦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几乎颤抖:“你……你说什么?你能接出我父兄?” 唐宁坚信地点了点头。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动,映得慕怀钦的脸色忽明忽暗。他思绪十分混乱,他确实无时无刻都想离开皇宫,但这件事未免荒诞了些。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廷尉昭狱是朝廷重地,守卫森严,想要从中救人,无异于虎口拔牙。一旦失败,不仅是你我,甚至连你的家人、朋友都会受到牵连。” “你放心,已经有人答应了我,会帮我安顿好一切。” “答应了你?”慕怀钦诧异,“谁?” “这……” 慕怀钦见唐宁神色犹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小唐,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你可不要中了别人的奸计。” 唐宁一怔,慢慢避开对方的目光。 全无病当时说给他指一条明路,就是带着慕怀钦离开上京。 之前,他犹豫了好久,也猜不透全无病的想法,全无病只同他讲,不想让慕怀钦在跟前碍眼,给他们一次远走高飞的机会。 这个理由过于牵强、搪塞。 历朝历代的后宫之争,其恶毒的心机他也有所耳闻,可全无病如果有心想要害他们,完全可以在当日去陛下面前揭穿他们,哪还会费劲心思安排他们离开? 唐宁自己是有七分相信全无病的,就怕说出来一切,他慕大哥不会相信,再从中阻拦,便会脱延了离开的时机。 思及此处,唐宁转过身,目光深深地望着慕怀钦,“慕大哥,这件事你就相信我一次行么?” . 几日后。 庭院深处,慕怀钦一袭玄色劲装,手持长剑,随着一声清喝,他手腕轻转,剑花骤起,辗转腾挪间衣袂飘飘,长剑凌厉的生风之响,引得周遭落叶纷纷扬起。 这只剑舞,是他为萧彻生辰宴精心准备的贺礼,一舞过后,便是他们的离别。 想到离别,慕怀钦手中剑不稳起来,朝朝暮暮,十多年的陪伴,便要结束了,这一次生死犹未可知,心中难免有一丝惶惶不安,总觉得答应小唐是不是太过冲动。 可事到如今,他无路可走,也许这是一次机会,唯一的机会。 清晨,马车缓缓驶出皇宫,今日是萧彻母亲纯妃的忌日,萧彻解了慕怀钦的禁足,命他随同前去皇陵祭奠。 萧彻在陵寝里待了许久,慕怀钦一直在门外候着,他看看天,日头快下了,不多时,一宫人前来招呼,“慕大人,陛下命你进皇陵。” 慕怀钦一怔,往年他都是在此等候,从未踏进皇陵半步,此次陛下不知出于什么,命他进去。 想不了太多,慕怀钦听从吩咐走进皇陵。 皇陵内,长明灯的火光微弱而摇曳,将萧彻的影子拉得修长,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他跪在灵柩前,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烛火,一动不动。 “陛下。”慕怀钦躬身。 萧彻也没回头看他,只低声说:“过来,跪下。” 慕怀钦愣了一下,整个人很不在状态,一般情况下,不是皇家之人是没有资格跪在陵前的。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去跪在了一旁。稍稍侧目,萧彻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好,几天不见,他清瘦了许多,昏暗的灯火下,面色都显得有些苍白。 彼时的他,身上不再戾气,眼里充满了忧伤,像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慰藉。 慕怀钦的记忆里,纯妃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性情温良淑婉,从没呵斥过下人,小时候萧彻最喜欢吃的就是母亲亲手包的清汤抄手。慕怀钦有幸吃过一次,真的很清汤,像白水煮面皮,一点咸滋味没有,可一向挑食的萧彻一连能吃下三大碗。 他问过萧彻,“好吃吗?” 萧彻总会笑着说:“不好吃,寡淡无味。” 纯妃的死一直是个谜,先帝一杯毒酒赐死了她,萧彻也为此被幽禁了三个月,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想着想着,慕怀钦对萧彻那恨极的心思,一瞬间好像跑去了千里之外。 萧彻目光如刀,冷冷扫过慕怀钦的脸:“看什么?还不磕头!” “哦。”慕怀钦回过神来,乖巧地磕了三个响头。 头磕完了,萧彻才道:“娘,儿臣给您带来一人,儿臣本想……” ‘几年后’那几个字,萧彻咽了回去,他继续道:“这个人您还记得吧,他仗着自己几分姿色,魅.惑君主,作奸.犯科,传.播.淫.秽,背主偷情,淫.乱.宫庭,给儿臣丢尽颜面……” 慕怀钦听后,马上急了,“陛下,你对娘娘说这个做什么?再说臣哪有?” 萧彻瞠目,冲他大吼:“你没有吗?!” 慕怀钦挺直了腰板,“没有!臣对着太妃娘娘的在天之灵发誓,臣一件事都没做过,绝对没有!” 萧彻瞪着他,想起他脖子上的吻痕,下一秒恨不得掐死他! 慕怀钦也气极地瞪着他,心里情绪复杂,想起那日他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把他的心伤得粉碎,不把他当人看,也恨不得掐死他!! 两人就这么互瞪了一会儿。 萧彻忽道:“你凭什么对朕的母妃在天之灵发誓,你算什么?” 慕怀钦抿了抿唇,气势一下弱了,身子紧接着也颓下去,确实……他算什么?可让他跪在这里翻旧账又算什么?像是故意来告状似的。 默了片刻,萧彻又回归到一副恶毒的嘴脸,责骂道:“滚出去!脏死了。” 混蛋! 慕怀钦暗骂:比你干净多了。 他对着灵柩躬身一拜,甩着袖子出门。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从陵墓出来时,日头已经下了,慕怀钦感到意外,萧彻居然命他上车驾,也不知藏了什么坏水。 本该回宫,那人又突然挥手道:“去青山寺。” 青山寺的钟声响起,此时正是放饭时间,萧彻命随驾在院外等候,自己牵着慕怀钦的手腕径直来到住持院中。 风来,焚香的气味让人宁静,一切平静而和谐。 来到一座有灯火的二层阁楼,萧彻推门进去,轻车熟路地走上了旋梯。 一进二楼,眼前一座偌大的金佛赫然耸立,金佛下,一胖和尚正闭着双眼,盘膝打坐。 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太过专注,那胖和尚并没有发现来人。 “悟净大师。”萧彻轻唤道。 话一出口,慕怀钦憋不住想乐,这名字倒是和他肥头大耳的形象很贴切。 萧彻回眸一凛,他便收敛了笑意。 那胖和尚听到声音,猛地睁开双眼,还下意识地激灵了一下。 慕怀钦:…………果然是睡着了。 “陛下!”胖和尚连忙起身,跪地行礼:“不知陛下亲临,老衲有失远迎,失礼了。” “大师请起。”萧彻扶着那一身颤巍巍的肉起身,道:“大师不必拘礼,朕今日到访,是有事相问,劳烦大师上柱香,卜上一卦。” 那胖和尚看了一眼旁边的慕怀钦,笑问:“陛下是问大梁前程,还是问感情?” 萧彻一怔,神色略显不自然,微微侧头,发现慕怀钦一双桃花眼张得老大,长卷的睫毛下里透出微弱的光。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朕没感情,问大梁前程。” 慕怀钦别过脸去,淡淡瞥了下嘴角。 胖和尚点点头,转身去案台前拿来三炷香,“陛下请。” 萧彻点燃香,对着佛祖拜三拜,将燃香插入香炉后,胖和尚便在佛前嘀嘀咕咕念叨了起来。 萧彻坐去茶座喝茶,慕怀钦便在一旁上下审视着那和尚,一身白袍袈裟,留着一嘴花黑的山羊须,模样瞧着已过半百年纪。 五官长得算中规中矩,但对着帝王谄媚一笑,牙龈露出来就不好看了,不像住持,像个老不正经。 香燃了三分之一,那烟气很怪异,未从上飘散,而是倒沉在案台之上。 悟净大师手中念珠一顿,眉眼间深深皱起,继而转身走来。 萧彻看他神色凝重,立刻搁下茶杯,问道:“大师,怎么说?” 悟净大师:“阿弥陀佛,陛下,请随老衲到后堂一叙。” 萧彻起身便丢下慕怀钦,急着往后堂走。 慕怀钦:“陛下……” 萧彻回眸:“在这等朕。” 萧彻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慕怀钦担忧地看去案台上的香火,还在一缕缕的下沉,他知道那是倒流香,民间也称它为———死人香。 34、做梦都在骂你 回宫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闷压抑,路过梨花坡,这个时节梨花都已残败。 萧彻撩开帷幔仅看了一眼,便靠回座椅上,他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不敢看,也不愿看,他双目紧闭,周身散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慕怀钦想起那死人香,心里暗骂那“八戒”不知说了什么玄之又玄的话,惹人心烦。 他心里急得冒火,嘴上想问还不敢,他坐在靠车门的位置,离着萧彻不算近,便一点一点,像小蜗牛似的朝萧彻身边凑合。 萧彻睁开半只眼,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没好气问:“你贱次次的凑过来做什么?” 慕怀钦不自然的神情挂在脸上,“那个……刚刚悟净大师都说了什么?” “怎么?想知道?” 废话,当然想知道,不然问什么?慕怀钦心里想着,脸上却乖巧地点头。 萧彻呵呵笑了,双腿往矮凳上一搭,“偏不告诉你。” 慕怀钦气得险些骂娘,他“蹭”地一下,屁股又挪回了原位。 心说:自己怎么这么贱!爱说不说,谁稀罕知道,最好是被人下了诅咒,这辈子孤家寡人一个才好! 啪嗒,两声。 萧彻脱掉了鞋子,瘫在座椅上懒洋洋道:“累了,捶腿。” 慕怀钦无奈于权威,只好不情不愿地跪坐在地上,挽挽袖口,一下下捶着腿。 萧彻有阵子没让他伺候,舒服极了,脸上眉飞色舞。 萧彻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里一直想着悟净大师写的三个字:静则安。 静则安…… 他反复揣测着其意,却不始终想不明白。 那老秃驴光说不解,只说大梁百年无虞,让他心平气和去面对一切。 面对什么?难道他坐上这个皇位,就只能受制于人,碌碌无为蹉跎一生吗? 他的大梁,他的盛世天下,如何静得下…… 萧彻又睁开半只眼,慕怀钦正垂着个脑袋,撅着的小嘴能挂上油瓶,手里的力道也是一下大一下小的,根本心不在焉。 他哪能不懂慕怀钦的心思,慕怀钦担心他,他都知道,但这种担心让他浑身不舒服,有一种委屈。他虽为帝王,可现在什么都抓不住,唯一能抓住的人,也怕在他攥紧的手心里,像流沙一样一点点流失。 萧彻看着看着,越看越气:多么贱的一个小贱人!和别人乱来了一通,还不承认,现在又装作一副惦记朕的模样给谁看! 他嘴角忽地歪起,那一肚子坏水马上涌了出来。 “想什么呢?”他问道。 慕怀钦刚抬起脸来,只感怀里那只大脚不怀好意地往身下使劲撩拨了番,慕怀钦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捂住,“干什么?!” 萧彻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人猛地拽到身前,用一种撩人的语气道:“干你。” 慕怀钦愣了一下,反应倒是没那么激烈。他想通了,都已经是一副被人糟践过的身子,不该看的,不该听的,很多人都看过听过,就没必要再拘着自己。 总之在他心里,自己也不干净! 他随着萧彻拉衣领的动作,继而俯身下来把脸贴得更近,露出一抹不同往常的笑意,似乎要反客为主。 “陛下又是河边又是马车的,是要把臣当窑子里的倌儿?” “呵!”萧彻冷嗤,“怎么?你自知低贱,是想把朕当客?” 慕怀钦稳住心态,继续又道:“客也分三六九等,陛下不想知道你是几等?” “哦?”这么一说,倒是引起了萧彻的兴趣,他拦起慕怀钦的腰跨坐在大腿上,“卿说来听听。” “陛下真想知道?” 萧彻一把掐住他腿根的柔软处,使劲一捏,不耐烦道:“少卖关子!” “停停停!我说我说……” 慕怀钦忍不了,那人上辈子属大鹅的,一掐一个紫疙瘩,跟画似的。 他先看了一眼萧彻期待的神色,这个时候若是惹怒他,那可真的是相当解气! 他继而忍痛道:“这客分三六九等,燕过不栖,只谈风月,为雅,至上。燕过留身,只论金钱,算为贵,至中。而陛下……燕过弃之以鄙,兰因絮果,在最下,为耻。” 说完,慕怀钦轻飘飘一笑,满是轻鄙。 “为耻……” 萧彻看着他的笑脸色大变,他猛地掐起慕怀钦的下颌,用力捏到五官扭曲,手指不断拨弄着那双红唇。 “倒是没看出来,爱卿何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 慕怀钦丝毫没示弱,继续拱火:“臣嘴笨,都是拜陛下所赐。” “拜朕所赐?”萧彻忍怒道:“好好好,既然拜朕所赐,那朕还真得见识见识你这张笨嘴,到底好不好用!” 萧彻气极,眼睛里全然都是慕怀钦的倔强,他左手慢慢摸上慕怀钦的后衣领,抓住,猛地一个向后的张力,用力往身下按,慕怀钦哪甘示弱,马上起膝给了一下,说巧不巧,刚好磕到软肉。 “你他……” 一声没骂出来的脏话,萧彻双腿一夹,顿时疼得五官变了形,指着他手抖抖抖:“你……你你,反了你了,竟敢……还手?” 慕怀钦也是不在状况,他只是想给小腹一下,根本没想到会碰到命根,连忙跪地去揉,边揉边道:“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啪!”萧彻给他一耳光,“用手瞎揉什么?” 慕怀钦摸着脸,懵了一下。 这一巴掌,很轻很轻,一点听不到响声。像是情人之间的打闹、埋怨,埋怨里又带有无理取闹的撒气。 这种感觉不算好,有种说不上来的心酸和委屈,好像偷偷珍藏的糖果被人抢了去,再拿回来时,本该不喜,却发现依然很甜。 两人对视良久,微风从车窗外吹进,吹起两人脸上的发丝,眸子里都是彼此嫌弃的样子。 萧彻感觉没那么疼了,他像是要伸出手摸向慕怀钦哪里,可最后又没伸,并趾高气昂仰起脸来,很破坏气氛地撩开了下摆…… 马车在轻微晃动,狭小空间里彼此呼吸交融,车马不知行至何处突然颠簸了一下,慕怀钦痛得五官扭曲,暗骂萧彻是驴马。 自己膝盖那一下,给得还是轻了。 寂静的夜,竹叶沙沙作响。 藏书阁里一盏油灯燃起,豆大的灯火照耀着屋内的一切。 慕怀钦累的在车里就睡了过去,一直没醒,这会躺在床上睡得死尸一般。 萧彻摊在座椅上,边喘粗气,边暗骂自己活该,非逞能把人背回来,一路累得腿都在发抖。 慕怀钦睡觉不算老实,翻个身险些没从床上折下来,萧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着,腰刚弯下,他一骨碌又翻了回去。 嘴里嘟嘟囔囔的,还说着梦话。 “嘟囔什么呢?”萧彻好奇,把耳朵凑过去。 等了半晌,只等来对方嘴里呼出的几口热气,不言语了。 想起今天发生的林林总总,萧彻扳正他的脸,一手掐住脸蛋肉,怒目横对地轻声使厉害:“说!错没错?!” 睡得迷迷糊糊的慕怀钦,上下嘴唇一碰,“呸!”接着,非常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暴君,阉了你!” 萧彻:“………” 朕一巴掌拍死你!可看着那张睡熟的脸,还带着情事后未散的余韵,他喉咙里腻着甜,便没舍得下手。 他脱掉熟睡人的鞋袜,搭了一层薄被后,便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如果能吵吵闹闹的过日子,倒也安逸…… 手指尖不由摩挲在眼角那颗泪痣上。 “再等等……再等等朕,好好留在朕身边,不准爱别人,不准倔强,不准怕,不准逃……” 门叶轻轻掩上,孤寂的身影在竹林路上被拉长。 这一夜,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床榻间,慕怀钦沉浸在一个甜美的梦里。 梨花坡上,微风和煦,梨花似雪纷纷扬扬飘落,他策马追逐着前方那道令他心心念念的身影,兜兜转转,花香弥漫,他不慎迷失在梨花林中,四周如云似雾,遮去了他所有的视线,他再看不到那人的身影。 怅然若失间,蓦然回首,却见那人正静静地等在繁花坠落的夕阳下,对他温柔笑着。 良久良久,为此他着迷、留恋,像是身处在魂牵梦绕的人间天堂。 美梦很短,但长久永远。不孤单,也不遗憾。 再睁开眼,天光云影倒映在他惺忪的眸子里。 皇帝生辰之际,百官休沐,宫里张灯结彩,慕怀钦换上一件暖白色的箭袖华袍,拎着剑出门。来到朝阳宫,陈公正在房檐下挂红灯笼,手下的小宫人笨手笨脚,站在两个摞在一起的凳子上颤颤巍巍,总是挂歪,急的陈公只好亲自上阵。 “陈公,您别上,我来吧。”慕怀钦跑过去说道。 陈公冲他笑笑,“终于来了个灵巧的。” 慕怀钦抱着金边流苏灯笼,不一会,一排灯笼整齐地挂在了房檐下,风过,流苏轻轻飘荡。 慕怀钦轻盈地跳下凳椅,笑问:“陈公怎么不拿梯子和挑棍?” 陈公愁苦道:“都被其木格小公主给拿走了。” “啊?”慕怀钦纳闷:“小公主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35、逃跑计划ing 陈公满脸无奈,抬手指着院子里那棵半残的杏树,“你瞧瞧。” 慕怀钦抬眼瞧去,那杏树枝干弯折,枝叶稀稀拉拉都秃了瓢,正值果季,可上头暖黄的果子一颗也没见着。 “宫里的杏树、李树,没一棵能逃过她的‘毒手’。这小公主天天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摘果子打宫人,再不然就跑去爬宫墙和侍卫打架。西周王不许她出宫玩,她就把这股子折腾劲儿全撒在宫里了,弄得上上下下成天鸡飞狗跳的。” 慕怀钦:“…………”这小姑娘日后嫁过来,可够萧彻受的。 说曹操曹操到,不远处的长廊里,其木格摇着小太监的宫帽,大摇大摆地往朝阳宫走,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点头哈腰,一边走着一边劝说:“小公主,咱们去别处玩吧,万不可惊了圣驾。” 其木格满不在乎:“别处有什么可玩的,朝阳宫最好玩,好东西多!” 几人一走近,她便喊道:“大梁皇帝呢?让他出来陪我玩。” 陈公最先跑了过去拦住,“哎呦,小公主,不巧了,今天是陛下生辰,这会儿都在忙……” “都在忙!不能陪您了呀!” 最后一句,陈公扯着公鸭嗓子喊,冲着寝殿方向。 萧彻又不聋,老早就听见其木格的声音,只是心烦懒得管,昨日颠簸了一天,他又卖力了那么久,一觉醒来浑身有些泛软,睡到晌午才醒。 陈公的嗓门越来越大,甚至有点像求救了,慕怀钦的声音也穿插了进来,“小公主,您真不能进去,昨天陛下骑马,差点让马踢伤了,现在还没醒……” 萧彻听了,噗嗤一下乐了出来。 “混账东西,他算得上马吗?顶多算头驴。” 外面吵闹声越来越重,萧彻便穿上件常袍出了门。 “都吵什么?” 严厉的声音响起,门外庭院里瞬间安静了。 其木格例外,她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一手掐着腰走了过来,“大梁皇帝,你不是要我给你当媳妇吗?那你生辰肯定要收好多好东西,你准备送我点什么?” 此话一出,陈公和慕怀钦纷纷都愣住了。 “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慕怀钦悄悄对陈公说。 陈公满脸愁苦,心想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萧彻笑了笑,对陈公道:“去,把朕准备的礼物拿来。” 不一会儿,陈公从大殿里出来,手里捧着一锦盒出来。 其木格开心地打开一看,下一秒,一把流光溢彩的短刀映入眼底。 西周公主虽是女儿身,却酷爱刀刃利器,萧彻得知后便特意命内务府去打造了一把短刀,作为见面礼,也算是联姻的示好。 这短刀刀鞘身上镶嵌着数颗璀璨晶石,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哪怕再夜间,但凡有光都会映射的十分耀眼。 其木格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她抽出短刀,左一下,右一下比划了一会儿,看样子喜欢的不得了,她道:“谢了!这刀还算趁手,我这就去找那缺门牙的算账,让他拦我不让出门!” 其木格把刀别在腰间,转身就跑了。 “哎……”萧彻还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想想,去折腾吧,别折腾他就行。 转过头来,见慕怀钦一身白衣站在那里。 他怔了一下。 萧彻最喜欢穿白色衣服的慕怀钦,阳光下的那种干净,能衬得那张脸更加的白皙明亮,只是他的喜欢并不表露。 慕怀钦脸上倒看不出来什么情绪,可见萧彻直白的目光,心底发虚。 萧彻一迈步子,陈公很知趣地带着宫人退下,慕怀钦见陈公走了,也跟着想逃。他刚迈步子,萧彻话音传来:“站住,你干什么去?” 慕怀钦步子一顿,转回身尴尬道:“臣……练练剑去。” “练什么剑?” “陛下生辰,臣穷,没什么好相送,就想着宴会能送上一只剑舞。” “穷?”萧彻不满道:“这是说给朕听呢,事后哪次朕没少打赏你?” 慕怀钦马上抬起脸,反驳道:“昨天就没给,还有上次,还有大上次……还有……” “还有!?”萧彻瞠目,怨道:“你记得可够清的!” 慕怀钦见萧彻脸色沉了下来,便不再说话,倒也不怕萧彻会真生气,只是觉得越说,越感觉自己像来个卖的。 萧彻双手插袖,一点不像皇帝,像个街溜子似的一站,目光略显猥琐地看着他。 半晌,冷不丁道:“朕……很快要成婚了。” 成呗,又不是没成过,跟他说这些在做什么?慕怀钦听了话,非但没生气,反倒有些幸灾乐祸,他鞠躬:“恭喜陛下了,喜得西周公主。” 以后有你好受的,这句他没敢说。 萧彻在他满不在乎的神情里,渐渐冷了脸,发觉是自知自讨没趣了,那至高的颜面尽失,分分钟想把刚才的话收回去。 他下命令道:“即日起,罚俸三个月。” 慕怀钦瞠目:“凭什么?” 萧彻:“就凭对朕大不敬!” 慕怀钦满脸的迷糊,他哪里不敬了? “朕生辰,你非但不贺寿,还穿白色的衣服,干什么?吊丧吗?” 慕怀钦:“…………”无理取闹。 说完,萧彻扬起下巴,背去手,歪着脑袋走了。 慕怀钦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萧彻的背影,忽地眼眶泛酸。他想象不到,如果萧彻知道他彻底离开了,会怎样?会四处寻找他,然后彻夜难眠地难过吗? 他明白,萧彻近日与他亲近,是对那日的凌辱后悔了。 但不论怎样,这种悔不是三言两语,几句温柔以待,就能抹平伤害,他们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 他望向天际,拼命地眨着眼睛,天边的云,悠悠飘荡,似追随,又相离,一段一段,被岁月剪断。 这世间聚散,大抵如此吧。 傍晚时分,百官前来贺寿。 今晚行动,全无病早早就来到了朝阳殿,本想先勾勾萧彻的魂,晚上好来缠住人,没曾想摄政王也在,他便不好太过放肆,摄政王老奸巨猾,怕再被看出端倪,他只笑模笑样地帮着换衣梳洗。 没多久,陈公来报:“陛下,宴会一切都准备妥当,百官已在兴庆殿门前等候。” “舅父,朕准备好了,走吧。” 萧彻牵着全无病举步出门,沈仲微笑示意,跟随其后。 门外候着一排小宫人,萧彻粗略扫了一眼,没见慕怀钦的身影,便对陈公问道:“慕怀钦呢?” “回陛下,慕大人好像去了方统领那里。” 萧彻沉了口气,心里多少有些生气,生辰宴,不陪在他身边伺候着,一天天瞎跑什么。 他沉声道:“命他回来,今晚哪也不许去,就在一旁侍奉。” 闻言,全无病眉头深深蹙起,陛下突然在他面前这么说,明摆着就是告知今晚不用他伴驾,是他太高估了自己,突如其来的状况,这是没预料到的。 今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百官贺寿,刑部官员都在宫中,防守懈怠,陈零已经偷到了刑部手令,随时可以带慕老将军带出去,可若是慕怀钦出不去,那一切岂不是功亏一篑? 就算救出慕老将军,也无济于事,萧彻定不会放过慕怀钦,他会被永远困在宫中严加看管,介时想救出他就更难了。 一旁的萧彻发觉全无病的手越握越紧,手心里都是黏腻的冷汗,不由侧过脸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全无病猛地回神来,脸色略显苍白,“臣……没什么,刚只是一时走了神,臣想今晚……” 他话还未道尽,萧彻便拍了拍他的手,宽慰道:“既然不舒服,今夜回宫休息就是了,朕不会怪你。” 看来今晚陛下是铁了心,不让他陪了。 全无病没再说什么,说多了便太过刻意,他笑了笑道:“臣陪陛下喝一杯便回。” “也好。”萧彻没拒绝,继续往前走。 此时的慕怀钦正在深受方大胜的软磨硬泡,方大胜双手合十,像拜祖宗似的哄着他,“老弟,好老弟,你就帮我偷两瓶宫廷玉液好不好?百年陈酿啊,我真是一口都没尝过,不白帮,有好处!” 方大胜的禁酒令还没解,这心里馋的直痒痒。 慕怀钦:“有好处?你能有什么好处?” “你只要解了我的心病,今晚随你指使。”方大胜嘿嘿笑道:“你就算让我脱光了,在你面前跳舞都行。” “去!谁要看你光屁股。”慕怀钦也是服了他,便道:“酒好说,你只要别缠着我就行,还有,告诉你那些手下,别见到我就凑上来献殷勤,打我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手下留情过。” 自从河边那件事后,方大胜曾告诉过手下那些兵痞,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慕怀钦都得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谁若有半分不敬,他就阉了谁。 “妥了,成交!”方大胜笑道:“我让我手下那些人离你远远的,绝不烦你。” 慕怀钦听了话,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他必须确保自己万无一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接下来就只等着唐宁发信号。 很快,他就会见到父兄了,永远离开这里。 带着难以平复的心情,他目光望向宫门方向。 唐宁正在那里摆放烟花,宫外的陈零以烟花为准,若是放红色烟花,廷尉昭狱那边就会立即行动,若是黄色烟花此次行动便是有变故。但愿今晚不要有任何事发生。 这时,一宫人忽然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两人肩膀撞了一下,唐宁一痛,接着忽感手心里被塞入什么东西。 他走到一僻静之处,摊开纸条一看。 36、还在逃跑 ———慕怀钦陪驾,行动取消。 一定是全无病托人送来的。唐宁捏着信纸,眉头紧锁。全无病没能缠住萧彻,行动取消也在情理之中,可机会难得,好不容易盼来这一天,怎能轻易放弃? 他点燃信纸,火光一点点吞噬纸页,映得他眼底一片暗沉。 放弃绝无可能。一想到萧彻对慕怀钦的种种折磨,唐宁心如刀绞。他转身出了宫门,直奔营房。 床底的箱子里,藏着摄政王曾给他的药。王府管家说过,此药能让人意识昏沉,堕入情网。既然萧彻兴致高涨,那便让他更加“尽兴”。 御膳房内。 御厨老张正忙得不可开交,抬头见唐宁独自进来,不由笑道:“哟,什么风把你小子吹来了?” 唐宁笑嘻嘻凑上前,“张叔,我没什么事了,过来看看用不用帮忙?” “呵,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老张瞥他一眼,“是你大胜哥让来的吧?” 方大胜今儿总在御膳房转悠,想舔脸进去,还不敢,老张心知肚明,哪能猜不到他们的鬼心思。 唐宁淡笑不语。 老张指了指地上摆着的佳酿,递去酒捞,“喏,去把酒壶都打满,放在案台上,一会宫人会来取。” 老张没说过给,只让唐宁自个捞,意思是你偷多少,他权当不知道。 唐宁接过酒捞,笑道:“我知道了,张叔。” 他故作轻松地走到案台边,目光扫过忙碌的御厨们,确认无人注意后,迅速拿起帝王专用的龙纹酒壶。袖中药包滑入掌心,他屏住呼吸,将药粉倒入壶中,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酒壶放回原位。 不一会儿,案台上的酒壶都装满了酒,唐宁腋下夹了个酒葫芦,迅速溜出了门。 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他心中暗喜:这样一来,只要让全无病稍加撩拨,便能让萧彻醉死在温柔乡里。 他笑着,这前脚刚出门,不曾想一不留神,与匆匆赶来拿酒的陈公撞了个大满怀。 哎呦两声,陈公被个蛮小子撞得踉踉跄跄,差点摔倒。 唐宁连忙扶住他,低声道:“干爹……” 陈公稳住身形,皱眉道:“你小子不是该在宫门放烟花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嗯……”唐宁眼皮突突乱跳,他支支吾吾道,“大胜哥他……让我来,我来……” 陈公立马懂了,“他让你来偷酒是吧?” 唐宁点头。 陈公给了他头顶一巴掌,“胡闹!陛下严禁他喝酒,还这么不知分寸……” “酒呢?” 唐宁从腋下颤颤巍巍拿出酒壶,故意挡着脸,把声音压得很低:“不关我事。” 陈公瞧着他犯愁,两个手指杵了他脑门一下,责骂道:“说你多少遍也不长记性,陛下本来就看你不满,你还总惹祸,干爹每天过得提心吊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唐宁抬起眼帘,看去陈公那张历经沧桑的面孔,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爹也曾是这么骂他,心里顿时不是了滋味。 今日一别,怕是再难相见。 他不管不顾猛地扑进陈公怀里,紧紧抱了抱,哽咽道:“干爹,我……我知道错了,从今以后我再不惹祸,再不让干爹烦心了。” 陈公一愣,这孩子…… 他拍拍唐宁的脊背,“干爹是不是话说重了,别害怕,有干爹在,就算拼了老命也会护你周全的。” “干爹……” 御膳房来人进进出出,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偷偷掩面而笑,笑唐宁这么大了还撒娇,殊不知这是一场父子永久的告别。 唐宁红着眼眶走了,回眸一刻,将干爹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 陈公笑了笑,欣慰一叹:“长大了。” 黑暗的角落里,一个人影默默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不多时,宴会的那头,摄政王府管家在沈仲耳边低语:“王爷,奴才的人一直跟踪着……” 沈仲狐疑地看去一眼,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下了合欢散?有趣。” 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的管家低声道:“那壶酒,务必让慕怀钦喝下。” 管家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王爷放心,奴才已经安排妥当。” 兴庆殿前,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宴会已过半酣,群臣纷纷举杯上前,向皇帝敬酒。就在此时,一声巨响划破夜空,一道红光如流星般在漆黑的天际炸裂。 众人纷纷仰首,目光都那璀璨的烟花所吸引,只有全无病看到那红色烟火心惊胆颤——唐宁居然发出了行动信号! 他怎么可以擅自做主?! 全无病额头冷汗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他坐在高台之上,目光焦急地扫去台下,唐宁正站在众臣身后,两人目光交接一瞬,唐宁坚定地点了点头,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 全无病眯起双眼,思索片刻,便懂了其意,相必唐宁是在酒了下了什么。 可眼下,陛下心思全然不在他这里,不是他身份暴露,就是已经产生了怀疑,如果慕怀钦出不去,廷尉昭狱又发现丢了人,全城一定会戒严,陈零和唐宁接应不上,他便拿不到出城手令,一旦被捕,陈零必死无疑。 他冲唐宁摇了摇头。 唐宁偏过脸庞,权当没看见,无论如何,今夜他必须带着慕怀钦走,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他。 抬眼望向夜空,烟花接连绽放,众人推杯换盏,一片歌舞升平,萧彻已酒过三巡,醉意渐渐上头,眼中的烟花在变得模糊不清。他试图起身,却酒力不支,身子一晃,又重重坐回椅上。 全无病在身边连忙扶住他,两人对视间,全无病手指在桌下轻轻探向他的腿根,柔声问道:“陛下,您醉了,臣送您回宫歇息吧。” 萧彻侧过头,呵呵笑了一下,醉眼朦胧地望着他,一手握住全无病的手轻轻拍拍,笑道:“你今日辛苦了,若累了,便早些回宫休息,不必陪着朕。” 萧彻多半是喝醉了,说完,他便转头问向陈公:“慕怀钦呢?” “回陛下,慕大人正准备……” 正说着,咚咚咚的鼓声响起。 萧彻被鼓声所吸引,他目光缓缓投向场地中央,只见慕怀钦扔下鼓锤,一把长剑撇向空中,他轻轻一跃,从空中将长剑稳稳抽出剑鞘。 长剑在手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璀璨的烟花不断的绽放,剑身拖着寒光剑影、发出银光熠熠的光芒。 几刹间,寒光威慑。 那剑意中藏有悲欢,藏有柔情,微风掠过,似带走剑锋的苦楚,梦一场,忆一场,似笑意人间荒唐不知错,残花落地又似白雪堆积,稍顷,流连于剑锋百转千回,抒写着一砚风雪。 萧彻很久没见慕怀钦舞剑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年深岁久的记忆似乎在心尖上被一刀刀割去,能回忆起的仅是他紧蹙的眉眼,在身下落泪的模样。 萧彻将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少有的惆怅,他一杯杯的喝,全无病在身旁一杯杯的倒。直到慕怀钦舞毕,掌声雷动,他才放下了酒杯。 “好好好!简直太好看啦!”其木格那小公主也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兴奋过了头,竟“嗖”地一下蹦到了桌子上,双手拢成个小喇叭状,扯着嗓子高声喊道:“舞得太好看啦!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来我西周做武士?保准亏待不了你!” 这么明目张胆的撬墙角,一旁的西周王尴尬地马上拉女儿坐下。 能受到其木格小公主的赞赏,慕怀钦是没预料到的,转头看了其木格一眼,难为情地拱手笑笑,继而走上台前。 他目光望向宝座上的皇帝,深深一眼,双手呈上自己亲手做的玉蝉,微微沉吟:“生辰快乐,陛下。” 简单的两句,像那嘴笨的家伙,在年少时才会说出来的祝贺词,萧彻忽然感觉回到了以前,他喉咙滚动着,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眼前人,干净、明亮、还有…依然傻傻的…… 他拿起那玉蝉,晶莹剔透,洁白如雪,见物如见人一般,手中玉一丝的冰凉化成了一股暖流直击心底。 萧彻嘴角微微扬起,细细摸了摸,又漫不经心地放下了。 “赏!” 干净利落地发话后,陈公脸上带笑,及时递上酒水,慕怀钦也顺势端起酒杯,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第一次看到萧彻满眼柔和的目光,不是对别人,是对他的。 半晌,谁都没说话,酒杯轻轻一碰,叮的一声,像敲在了彼此的心间,纷纷将酒饮下。 这一杯,慕怀钦心里痛着,他带走了多年的感情,走的绝情绝义。 而萧彻,酒过穿喉,一丝甜一丝苦,他将心里多年埋藏的情感,全部倾注在这浓烈的酒水之中。 全无病最善察言观色,很快便发觉他二人情绪上的变化,虽只字未提情,却处处留了情。 他不着痕迹地在台下拉了拉萧彻的衣角,试图把萧彻的注意力转移在自己身上,“陛下,您今儿个已经喝了不少酒了。” 萧彻可能是真的喝多了,用力甩开他的手,不让他管。 全无病眉眼深深蹙起。 就在这时,侧位的摄政王站起身,忽然大笑起来,“不愧是陛下看重的人呐,这气度风采,无人能及。” 沈仲慢慢走到慕怀钦跟前,身后管家端酒上来,他递去酒水稳稳放在慕怀钦手里,“来,为师也敬你一杯。” 慕怀钦看着沈仲手里的酒杯,一时没动。 这句为师似乎把他们之间拉得很近,确实,沈仲也是他幼年时的老师,可那为人师表下,不知藏着什么样的恶毒的心思。 沈仲忽地拉下脸色:“怎么?慕大人不饮,是不想念你我的师生之情?” 慕怀钦心中一震,心中隐隐不安,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推辞,况且这个时候,也不该惹麻烦。 “微臣不敢,臣多谢王爷赐酒。”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却未注意到沈仲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冷。 “后生可畏。” 沈仲拍了拍他肩膀,随后坐回座位上,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永远都是那副慈眉善目,和善模样,让人产生错觉。 他小声吩咐道:“派人盯紧了。” 管家称是。 宴会还在进行,皇帝一声自便,便成了群臣互相拉拢关系的官场应酬,一些清风傲骨的官员开始陆续拜离了酒席。 慕怀钦站回萧彻身后,美滋滋地数了数打赏的金定子,真不少,整整二十锭。 金锭子不同官银,在哪都能用得上,接到父兄后,在外漂泊也就不会吃太多的苦。 他笑得像朵小花,没见过世面似地忙把钱往怀里揣。这么不经意一抬眼,忽然察觉到萧彻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举动,神情上多多少少有点嘲讽他的意思。 他微微俯身下来,“让陛下破费了。” 萧彻呵了一声,故作冷淡,“不值一提的打赏,别万一被人挖了墙角,丢了皇家颜面。” 慕怀钦:“…………”小姑娘的话也当真? 不好听的话听多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他看了看天上的烟花,信号已经发出多时,算算时间父兄应该已经被接出了廷尉昭狱,他时间不多了,得马上同唐宁汇合。 “陛下,臣去小解。” 萧彻嗯了一声。 慕怀钦正准备离开,一转身忽然感到一阵头晕,脚下踉跄了一下。他扶住墙壁,想稳住身子,但体内的灼热感却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怎么回事……”他低声喃喃,自己酒量一向没那么差,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不堪一击。 慕怀钦越觉越不对劲,恍然想到,难道是摄政王在酒里做了什么手脚?他下了什么,毒药吗? 不管怎样,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忍着痛,望向台下的唐宁,唐宁眉眼紧簇着,也在望着他。 唐宁在等他,父兄也还在等着他,他必须抓紧时间。 也在此时,萧彻像是有所感应,突然回头,恰好捕捉到慕怀钦凝视远处的目光。他微微眯起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在看什么?”说着,便顺着慕怀钦的目光朝台下望去。 同一时刻,唐宁看到萧彻的瞬间,心猛地一震,他立刻错开目光,佯装镇定,目光巡视着各处来掩盖不安。 萧彻脸色阴沉下来,脑海里很快又闪出他二人桥下的吻,还有慕怀钦脖子上的一道道吻痕,他深深呼出口气,按压住情绪,回过头来,又见慕怀钦手扶着太阳穴,整个人无精打采,与刚刚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他没好气地问:“你又怎么了?” 37、不想起名 慕怀钦:“陛下……臣身体有些不适。” “身体不适?”萧彻狐疑,“那……朕送你回去休息。” 慕怀钦一怔,没想到萧彻会这么说,他话没过心地回道:“不用了。” 萧彻沉沉地看着他。 半晌,才道:“你再说一遍?” 慕怀钦抬起头,便看到萧彻阴沉的目光似要把他啃碎吃了。 默了两息,没容他想出接下来的对策,萧彻一把抓住他手腕,扯着人便走,很干脆地把群臣和宴会晾在一边。 身旁的全无病见状急了,马上拉住萧彻的衣角,“陛下!您醉了,不如臣送慕大人回去如何?” 萧彻呵了口气,一边甩开他,一边对陈公吩咐道:“陈公,淑妃累了,送他回去。” “是。” “陛下,陛下!”全无病站起身却被一旁的陈公拦了下来,劝解道:“大人还是请回吧,惹了圣怒对谁都不好。” 全无病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思绪凌乱,如果唐宁在酒里下了药,为何对萧彻一点作用没起? 陈公已经躬身请他起驾,他沉了口气,信号发出,陈零那边定是已经行动,得尽快想办法通知他们这边的情况,随时作出应策,至于慕怀钦,眼下,也只有寄希望于他自己能尽快脱身,因为皇帝一离场,宴会很快就会散,出宫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平坦的石板路,慕怀钦走得磕磕绊绊,他想摆脱萧彻,可手一直被萧彻紧紧握住,虎口使劲用力,像是抓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生生要把骨头捏碎了似的。 慕怀钦:“陛下,臣真的不用送……” 萧彻头也不回,斥道:“闭嘴!” 刚刚踏入藏书阁,萧彻满腔充满醋味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慕怀钦身子突然被抵在门叶上,哗啦啦,旁边门口的花瓶被碰倒,碎了一地,萧彻没管没顾,顷刻间压了上来,大掌掐住他两只手腕高高举过头顶,火热带有酒味的鼻息打在他的脸上。 酒精的作用下,慕怀钦只感自己身体更加炙热如火。 额头抵着额头,彼此之间呼吸交融,慕怀钦一颗心在狂跳,“萧彻…你……” 两人身体紧紧相贴,近到身体像要化在了一起,鼻尖和唇疯狂而热烈地擦过他瓷白肌肤,从喉结到脖颈,再到耳边。 “慕怀钦,你听清楚,朕不准你心有别念,一丝一毫都不许有……” 下一刻,萧彻的吻突然落下。 慕怀钦猛地呼吸一滞,他想挣扎出来,可浑身像被什么偷走了力气,身子软绵无力,只能任由对方将他双腿开叉抱起,用吻带给他温度。 萧彻不断咬着他唇,一声声低吟:“听话……听朕的话。” 吻太过用力,让他刻骨铭心,肝肠寸断,他清楚地听到,萧彻方才唤的是他的名字。 他没有听错,是他…… 泪水慢慢在眼角溢出,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在这个时候,在他要决定要离开的时候。 慕怀钦在理智与欲望之间反复挣扎。 “不行……我不能……”他低声呢喃,想推开萧彻,可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只慢慢闭上双眼,沦陷在那片柔情蜜意之中。 上京的天,说变就变,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屋外狂风造作,雨点从房顶连珠似的掉落,拍打在地面发出稀稀疏疏的声响。 ———轰隆隆,忽然一声惊雷炸开。 慕怀钦猛地睁开双眼,他头脑似乎清醒了一刻,他想起唐宁,想起父兄还在等他,他不能沦陷在这里。 “陛下!” 萧彻抬头,下一秒,肩膀突然被慕怀钦咬了一口。 萧彻吃痛,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 “我不想,我有些支撑不住……” 萧彻眼睛里都是慕怀钦决然的目光,他紧紧搂住他的腰,解释道:“上次的事,你是不是还在怪朕?朕当时只是……气疯了,真的气疯了。” 慕怀钦为了安抚,在他唇上亲了亲:“我早已不怪你了,我只是太累了,求陛下……饶了我。” 萧彻知道他身体不适,本也没想把他怎么样,他淡淡笑着,指尖抚过那张倦怠的脸,顿住一刻,最后停在那颗泪痣上,“朕说过,让你去掉它的。” 门外大雨拼命地下,回想起过去的种种,慕怀钦眼角的泪也随着雨水流淌下来。 “我怕……会丑。”怕你厌弃这一句,他梗在了喉咙里。 他没说,萧彻也懂,他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在耳边轻吟:“傻子,没什么比你哭起来的样子更丑了……” 藏书阁灯火亮起时,萧彻撑着伞,孤身一人缓缓走出了大门。雨水顺着伞沿滑落,溅起小小的水花,身后门“吱”一声,萧彻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回望去,慕怀钦静静地伫立在门口,身影被那抹暖光勾勒出憔悴的轮廓,形单影只。 他无言,静静地离别,萧彻淡淡一笑,转身离去,高大的身影在眼中渐行渐远,越模糊,记忆越清晰。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萧彻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割舍的痛,远比想象中更深刻。 —————— 慕怀钦踉踉跄跄地奔走雨中。 身上灼热感在刚才的温存中越演越烈,大雨也湮灭不了,视线越来越模糊,他跌倒又不断爬起,嘴里呢喃着:“我不能倒下……不能…父亲和大哥还在等我。” 见到唐宁时,他已经虚弱到迈不动步子。 唐宁在大雨中将他扶起,“慕大哥,你怎么了?” “别管我……快走,跟着官员们一起出宫!” 唐宁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扶着他往前走,可慕怀钦越走越虚弱,身上的无力感已经侵蚀了全身,他满脑子只剩下萧彻的吻,萧彻的爱意,最后整个人扑倒在泥泞中。 “慕大哥!” 唐宁惊呼。 他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只有嘈杂的雨水声,这场大雨同时也浇散了宴会,兴庆殿里空无一人。 唐尼扶着慕怀钦走进兴庆殿,一进门,慕怀钦便瘫软在地上,他外头一摸冰凉,里头却像灼烧了一般热,情欲一点点的再散发。 “沈仲……酒……酒有……”他躺在地上低吟着。 “你说什么?”唐宁没听清,附身下来,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雨水,“慕大哥,你快醒醒,醒醒!宫门很快就到了。” 慕怀钦已经彻底神志不清,满眼里都是萧彻,他张开双臂将说话人紧紧搂在怀里,低吟道:“给我……” “慕大哥,我是唐宁。”他低声说道,可慕怀钦给出的回应却是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低声呢喃:“萧彻……” 唐宁恍然意识到慕怀钦现在的状况,可明明离开宴会时还好好的,在萧彻那里一回来便成了这副模样,多半是萧彻给他吃什么情欲发作的东西。 他试图从身上爬起,却又被对方张开的双腿缠住了身子。 “别走,爱我一回……就一回……求你……” “慕大哥,你清醒一点。我们现在必须尽快离开皇宫,你不想见到家人了吗?” 唐宁用力拍打着他的脸颊,想把人打清醒。 慕怀钦额头上覆上一层细腻的汗珠,药物的作用下,肌肤的渴望大过了一切,他已经分不清眼前人是谁,说了什么话,只记得清醒前的最后一丝温暖。 他双手胡乱扒着身上人的衣服,翻身上去,大腿根贴在小腹上,继而俯身下去,捧去眼前人的脸用力强吻着。 被自己喜欢的人不断撩拨,对一个十八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简直是致命的。他思绪混乱,情欲在不断高涨。 “如果现在解了他的毒,是不是能让人清醒过来。” “可清醒后他会不会怨恨我?” “时间还够吗?” 大雨倾盆,掩盖了屋内的一切声响,却拼命地敲打着唐宁的心。 一边时间紧迫,一边没办法抵挡这种投来爱意,而且在长久的压抑中,他无时无刻不想拥有这种爱意。 一排排的书隔后,唐宁闭上双眼,他出经人事,任由慕怀钦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拥抱接吻,退下衣物,他知道,这是唯一能让慕怀钦快速清醒的办法。 窗外大雨越下越大,却没见起风,朝阳宫开着窗,烛火毫无波澜地跳跃,一切很平静。 萧彻躺在温暖的床塌上,目光盯着暖黄色床帘,几分酒醉红晕和温情后的余韵挂在脸上,他轻轻抬起手指,放在鼻尖,细细嗅着那早已干涸的泪水味道。 “应该会很快了吧。” 他想着:这次狩猎后,杀了全无病,牵制住西周,摄政王再不会说什么,顶多在过大半年,他就能彻底拿回亲政权,摆脱干涉。 萧彻摆弄起床头的沙漏,翻过来掉过去,看着细沙缓缓落下,他不自知地笑着:到那时,只要那“笨蛋”乖乖听话,朕就对他好一点,若是嫌不够,那就再多好一点也不是不行,总之不差那一点。 陈公走进寝卧,随手放下床帘,轻声道:“陛下,明日还要上早朝,早点歇下吧。” “朕不困。”萧彻酒后兴奋了起来,他侧过身,胳膊肘支着脑袋说道:“陈公,明个把朕那把虎弦弓拿去藏书阁吧。” 陈公有些惊讶:“陛下是要赏给慕大人?那可是先皇赠与您的。” 萧彻又躺平了,满不在乎道:“搁着也是搁着,过两天正好狩猎,让他用两次而已。” 知道陛下嘴硬,陈公笑了笑道:“是,老奴明个就送去藏书阁。” 萧彻又摸起怀里的玉蝉,他把它戴在了脖子上,紧贴着自己的心,这样会感觉踏实又安稳。 他甜甜地笑着。 就这此时,一道闪电当空劈过,伴随着轰隆的雷声灌入耳中。 “陛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一小宫人突然闯进了寝殿。 陈公大声呵斥:“大胆,谁叫你未经允许闯进来的?” 萧彻撩开床帘,严厉地目光看了过去,“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宫人浑身瑟瑟发抖,“扑通”一声重重跪地,“陛下,出大事了!刑部来报,廷尉监陈零偷了刑部狱令,救走了慕家犯人!” “什么?慕啸天被人救走了!”萧彻原本还带着几分醉意的眼眸瞬间瞪大,直接从床上一跃而起,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便跨到宫人面前,怒声质问:“刑部都是干什么吃的!派人去追了吗?” “回陛下,已经派人追了。慕老将军他……他自己回来了,可是……”宫人脑袋几乎贴到了地面,声音小得如蚊蚁。 “可是什么?别吞吞吐吐,快给朕说!” “顾大人跟陈零交手的时候摔了马,现在昏迷不醒,陈零也冲破城门跑了。” 听闻此言,萧彻的怒火“轰”地一下冲破了天际,猛地一脚踹向宫人,咆哮道:“废物!” 小宫人被踹得在地上打了个滚,疼得龇牙咧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屁滚尿流地退了出去。 “都是废物!一群废物!”萧彻一边骂,一边套上外衣就往外走,陈公见势不妙,三两步上前拦住他,“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能去哪?去刑部!朕要亲自审审慕啸天,看看他到底在京城藏了多少反贼余孽。朕要是不把他们斩草除根,朕一日不得安宁!”萧彻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陛下,您先消消气。”陈公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劝道:“您现在去刑部也没用,慕老将军是出了名的硬骨头,他自己既然选择回来,定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您就是去审,他也未必会开口啊。” 听到这话,萧彻怒气冲冲的脚步顿住了,陈公所言确实不无道理。 自己这么急匆匆的去审讯,这件事难免在宫中相传,不用两日便会传到慕怀钦的耳朵里,到时候他再来找朕寻死觅活,那便彻底不得安宁了。 萧彻慢慢冷静下来,细细思忖,总感觉此事处处透着蹊跷。那二人既然有本事逃脱,为何慕啸天却单单折返回来? 陡然间,他眼眸骤冷,不对,并非他自愿回来,而是不能独自逃脱,如此一来,便只有一种可能——他的爱子还被困在宫中,没能一起逃出去! 思及此处,萧彻猛然想起宴会上慕怀钦同唐宁对视的那一幕,不由脊背发寒。 原来,原来……他们这是早就暗地商议好了一切,慕啸天与陈零此番行动,看似是救人失败、无奈折返,实则是一招“金蝉脱壳”之计。他们料到刑部必定会派人全力追捕,所以故意让慕啸天回来,吸引所有注意力。而真正的目的,是暗中掩护慕怀钦从宫中逃离! “慕怀钦!”萧彻怒喝一声,“传朕的旨意,封锁皇宫,任何人不得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