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1. 来接她了
山路尽头是浓厚的绿荫,民房立于土坯之上,墙皮已经起翘,像水泡似的鼓出,正秃噜噜地往下掉。
一个黑瘦的小孩正踩着红皮塑料凳子,扣着墙皮玩,被形瘦焦黄的女人一个眼尖看见,当下扯着嗓子骂起来,
“扯什么扯,再扯全掉了,又要花钱补,和你姐出去玩去,少找事!”
赵秋华骂完,又叉着腰睨向墙角蹲着的半大的少女,指桑骂槐着训道,“看不见弟弟在扣墙皮么?还不带出去陪他玩,我又要做饭又要洗衣服,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是你们的奴隶!”
“公主少爷,做给你们吃也就算了,没看见这还多了一张嘴吗?吵吵吵,吵什么吵,全都给我出去!”
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墙角的女孩立刻起身,扯着小孩的手应了声好,跑向外面。赵秋华这才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墙角的人,她拉长嗓门,漫不经心喊着她,
“袁意——你等一下,留下来帮我剥豌豆。”
话总算到了重点,约莫十几岁的“外人”露了面,脸色蜡黄,瘦得像骨头架子。
袁意慢慢起身,她把泡在冷水里的手拿出来,吐气还能看见白雾的冬天里,手立刻变得通红,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紫。
她把洗好的菜沥干净,又登登登按着赵秋华的要求跑去剥豌豆。
赵秋华瞥了一眼她红紫的手,脸色不大好看,短暂的良心让她闭了嘴,等看着小半框渐渐冒出的豌豆,她这才挤出个笑脸。
赵秋华扫了一眼那双已经有点僵的手,看着袁意艰难剥毛豆的样子,她清清嗓子,又慈祥起来,
“你也不要怨我,热水贵,米油又涨价,再说了,是你爸不成事,好端端的喝酒给自己喝死了。
怪我们倒霉,和你有这么一搭关系,不给你口饭吃,也不好看你饿死。”
“所以,你要知道感恩,懂不懂?”
这时不懂也要懂。
冰凉的豆子从手心骨碌碌滑落,袁意低头弱弱应是,自觉拿着剥好的豌豆去洗。
赵秋华不许她洗菜用热水,理由是又贵、又破坏了营养,袁意只能去院子里用井水。门外的寒气和里面的冷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四面漏风的寒意和潮湿的阴冷。
她在单薄的衣服瑟瑟抖着,早就成了习惯,对温度渐渐失去知觉。
出门正好遇见赵秋华家两个儿女在堆雪人,姐姐只看她一眼,就立刻收回视线盯着弟弟,生怕他不小心又摔了,紧接着惊天动地的哭又引来屋里的大骂。
弟弟看见了她,嬉皮笑脸,含糊不清对姐姐笑嘻嘻道,“野孩子。”
“那才不是野孩子呢。”姐姐掀起眼皮子,开始掰扯,“这叫父亡母在。”
“我听不懂。”
姐姐翻了个白眼,“没文化,就是爹死了,妈还在,现在还没说要不要她,懂不懂?”
“那不还是野孩子!”弟弟扯着嗓子开始叫起来,姐姐生怕他哭,急忙捂住他的嘴,“确实——”
袁意耳朵一刺,就听姐姐接着说,“都这么久了,她爸死这么久,她妈还不来接她,肯定是不要了,和野孩子没什么区别。”
“好了,堆雪人!看这边,别管她。”
袁意默默看了一眼姐弟俩,没什么表情地把手浸到冷水里,冷得她麻木的神经又缓了缓。
寄人篱下,吃着赵秋华家的饭,她实在生不出力气去辩论什么,再说这是事实。
她也确实没人要,已经成了亲朋好友之间的烫手山芋。
这时候兼顾一点薄弱的血缘亲情,不管是不是表面上的,她大伯愿意把她接来吃个半饱就很不错了。
袁意洗着豌豆,水流哗哗的,听见耳后传来吱吱呀呀的一声,她抬头看去,大伯刚下了班,进来冲她笑了笑,无意看了一眼她被冻得发红的手,夸了声“好孩子”。
然后就招呼吼着让两个小崽子进了屋,他抄着扫帚,一边叫着“天冷”,一边问屋里的女人,“这么冷叫孩子出来干什么?”,一边啪一声关了门。
于是院子里就只剩下袁意和她的毛豆了。
屋里的声音很大,她默不作声竖着耳朵听着,大概这次是带来了新消息,赵秋华尖着嗓子叫着,
“我给她养了这么久的孩子!上学不要生活费嘛!吃饭不要钱嘛!她一下就吃那么多饭,一次叨那么多菜!
让我们怎么吃?全家都叫她吃空了,她妈说领会就领回,钱呢?”
“嫁了个有钱人忘了自己是谁了,真把我们当傻子,要想要早带回家了,她闺女在这吃苦,还不是拖她的福!”
“反正我不管,至少把这几月生活费打来。”
冷笑从鼻子里哼出来,隔着薄薄的窗,里面的声音毫不遮掩,明晃晃是嚷给门外的人听。
她听见伯父的声音传来,商量着问,“那你觉得,要多少合适?”
“这么有钱的话——至少要两万!”
袁意紧闭着嘴,她从前被扔在乡下和她整天喝酒的爹在一起,刷碗做饭,一个月两人也就几百块钱。
失去知觉的手动了动,和心一样被冻得梆梆硬,最后在一声“吃饭”令下,袁意端着洗好的毛豆进了屋子。
桌子上已经满人了。
赵秋华正争分夺秒给儿子夹菜,时不时看她一眼,生怕外人多吃一口,又想起女儿,急忙给女儿再夹两块肉。
她眉毛一横,敲敲筷子,催儿女们:“赶紧吃!”
伯父只坐在正中间头也不抬地吃着。
电饭煲的米饭已经被一家四口瓜分的得不剩多少,袁意盯着冒着热气的白米,隔着落灰的纱窗望向那件漆黑的木桌,正好和赵秋华的视线对上,她拿着铲子的手下意识一哆嗦,草草盛了饭。
白米饱满而圆润,热气细密地钻到被发紫的皮肤上,热意顺着血管慢慢回升,她掂量着按往常的份量乘了半碗,又记起赵秋华今天的话,又把半碗改成了半半碗。
赵秋华看见那半半碗,这才没说什么,只用筷子敲了敲儿子堆满肉的碗,训道,“快吃。”
四下瞬间安静,袁意默不作声吃了饭,就极有眼见力地跑去刷碗。
天冷得吓人,她的手泡在洗洁精和冷水里,生硬的挪动着,袁意心里还惦记着她来年的书本费,她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从窗户缝里冒出来的热气,装着听不见里面的父慈子孝阖家欢乐的声音。
临近中考,高中超出了义务教育的阶段,她愁得皱起眉,脆得像是一层薄冰,任谁来上一脚,都能咔哒碎掉。
如果有人来接她走,那就好了。
但碗还是要刷的。
*
天刚蒙蒙亮,袁意就被赵秋华拧醒,她吃痛一声,迷迷糊糊刚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手上就被赵秋华塞了什么。
袁意定睛一看,是一张沾满油烟味的十元人民币。
赵秋华满是皱纹的脸像见鬼般挤出一点慈祥的笑,她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耳朵,带着吓人的亲昵喊她,
“拿着,小意,去买点零食,快去快回。”
那一声“小意”惊得让袁意忘了寒冷,直到赵秋华不耐烦把袄往她身上一披,不耐烦催促她“快点”,她才有了点这是在人间的的真实感。
不是在梦里。
袁意穿好衣服,她顶着疲惫的脸,攥着手里的钱刚推开杂间的门,瞬间明白了赵秋华今天这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举了。
屋里站了个中年男人,猛地一看和袁意有几分像,手里正牵着个年龄不大的小女孩,小女孩脑袋陷在毛茸茸的领子里,随着开门声看了过来,粉色手套那么一指,奶声奶气问男人,“那是姐姐吗?”
袁意停住了脚步。
男人点了点头,拉着女孩坐了下去,目光淡淡从上到下扫她一眼,“是有点像,是袁意吗?”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立刻疯狂生根发芽,袁意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走。她还没出声,赵秋华突然冒出来拉着她到了客厅。
她讪讪笑了笑,“是我们小意。小孩子家家爱睡懒觉,这不才起床,我给她点零花钱让她出去买点零食醒醒神。”
让十几岁的小女孩大清早跑去买零食醒神,但凡有鼻子有眼的人都要鄙视一番这话假的不能再假,男人听完没说什么,只是又看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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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不用了,天冷。”
男人态度冷淡,赵秋华脸色瞬间不太好,她暗自瞪了一眼袁意,也懒得废话多说什么,直接点明主题,
“既然你替你姐来,那这两个多月我们也不是白养的,我也不要多了。”
所有人齐齐把脑袋转向赵秋华,她那张嘴一张一合,理直气壮比了个数,“两万。”
“你怎么不去抢?”
男人冷声道,“真当我们非要不可。”
他说完,毫不客气地又把袁意从头到尾狠狠打量了一遍,然后鄙夷道,
“这么个野丫头,穿得破破烂烂,瘦得快成杆了,你也好意思要。”
“那倒是让她妈来接她,怎么,把亲女儿晾在这两个月就好意思了?”
赵秋华尖声叫着。
火药一点就炸,袁意脑瓜子嗡嗡的,她紧紧攥着那张纸币,脸色蜡黄,让人看不出她因意外而冒出的红晕。
她张张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和自诩是“舅舅”的人对视几秒后,她后退一步,习惯地默认去淘米做今天的早饭时。
她突然听见一声奶声奶气的童音打断了空气里的火药,“姐姐手都冻红了。”
然后一声迟来的叹气在空气里淡淡化成了灰,袁意只听男人突然说,“好。”
于是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袁意是那个“货”,她有点不敢信,还真的会有人来接她走,更别提刚才还在讨价还价。
简直像做梦。
她怯生生看着“舅舅”,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自称是舅舅的人有点心疼地看她一眼,但不多,他叹了口气,让她去收拾一下,看有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
袁意在心里欢呼了一下,她刚想说没什么东西,就被赵秋华瞪了一眼拉进屋,她顾不上被拽得生疼的手,从门探出个脑袋,对着那中年男人笑笑,
“马上好。”
其实袁意没什么要带的。
她现在初三,处于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平时不花钱,父亲还在时,清醒时会做点零工给她几百让她交学杂费,至于买衣服这种事更是奢侈品。
但赵秋华嫌脸上不好看,她看了一眼腰包里鼓囊囊的现金,最后硬是给她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然后推着她出了院子。
大人们心照不宣地寒暄着,维持着最后体面,当事人被这惊喜来得措不及防,整个人恍若游魂。
突然,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她低头一看,是赵秋华的女儿,她比袁意还小,但是这家的姐姐,因此常常背上了照顾弟弟的重责。
尊老爱幼,照顾弟弟,学习也很好。
袁意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拽自己,她和这对姐弟更多时候是对立面,她是负责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
所以当小女孩突然气焰变小,怯生生问她,“能不能不走?”,袁意整个人愣在原地。
“为什么?”
她看着寒暄接近尾声的大人们问,这个被赋予“姐姐”身份后,早已失去真名、只配叫姐姐的孩子终于抬头,她有一点不舍,但没太多,她塞了一颗糖,眼睛很亮,认真答,
“你走了,妈妈只会骂我了。”
袁意静静看着她,用发僵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想把手贴在脸上取暖,才想起她的脸也是凉的。
落雪簌簌,像是被院子里的狗撒欢震掉的,“舅舅”脱了衣服,给她披了上去,袁意在骤然降落地暖意里拼命按下发酸的眼睛,她乖巧地跟在后面上了车。
困意和骤然的暖意让她几乎抵抗不住,压在肩上的那座巨山终于渐渐消失,她松了一口气,瞬间沉沉睡去。
车灯转了个弯,颠簸的路并不好走,她睡得沉,等车的间隙,杨宗伟看了一眼后驾驶睡过去的人,呼吸一滞。
半大的少女瘦得可怜,营养不良显得她又脆又薄。
脆得像干树枝,一折就断,薄得像一张纸,一撕就烂。
睫毛打着卷,苍白的脸色配上五官,瘦骨嶙峋也能看出来和她那位母亲出奇得一致。
杨宗伟叹了口气,给他姐姐杨婉清发了条消息:接到了。
2. 还脱吗
红砖白瓦的洋房位于市中心,周遭遍布绿化,鸟语花香、生机盎然。袁意头昏脑胀跟着舅舅进了“家”,她拘谨地跟杨宗伟身后,小心打量着新环境。
“这是小意吗?”
女声比人先到,袁意抬头时,就见声音的主人已经笑盈盈到了她跟前,杨婉清飞快看她一眼,脸上是藏不住的震惊。
然后她晶莹透亮的眼泪开始簌簌往下掉,和赵秋华家屋檐下的冰棱一样剔透冰凉,她陌生而迟疑地看着“母亲”,不敢乱动,也不知从何叫起。
袁意不是三岁孩童,会被迟来多年的母爱感动到热泪盈眶,她只知道父母感情不好,早早破裂,连带着她也受到牵连,从有记忆起,袁意从未见过杨婉清这个母亲。
她相当陌生。
杨婉清见她没甚反应,很快收好眼泪,言简意赅交代了身份,“小意,我是妈妈。”
她立刻乖巧上前,还在嚅嗫着该叫什么,感人的母女相见却以一声嘲讽结束了。
袁意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一少年神色冷淡,正似笑非笑观赏了这一画面,他冷言冷语开口嘲讽,极为苛刻,一语问中要点。
“那怎么不见你早去接她,拖这么久,是不想吗?”
自然不想,只是监护权落在了杨婉清头上。
她对陌生的女儿并无感情,出生时她还小小一团,再见面已是接近成人,感情自然更建立难上加难,杨婉清压根不抱什么希望。
这也只是场意外。
杨婉清尴尬地抹了把眼泪,急匆匆打发走杨宗伟后。她温婉笑了笑,不太自然看了看袁意破旧的衣服,有点尴尬地给她介绍:“这是哥哥。”
洋房总共三层,旋转楼梯离入户处很近,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蹿到下面,正正好卡在楼梯拐角处,居高临下地瞄着这“感人场景”不知道多久了。
他身形清瘦,神色疲倦,面色苍白,透着一股浓郁的病气。
同时全身上下毫不掩饰地告知袁意:不欢迎。
袁意正盯着他看,少年也顺势歪头打量着她,双方都谨慎且慎重,试探着观察对方。
直到袁意腰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惊得扭过脸,就见杨婉清慢慢移走掐在她腰间软肉的手,温柔拍了拍她的头,不急不忙重复说,
“叫哥哥。”
她声音柔而细,带着耐心即将告罄的烦躁,如毒蛇爬上脊梁,袁意后背发凉,顾不上痛,乖乖重复了一遍:哥哥。
但大约声音太小,少年站在楼梯口依然神色凝重,他望着这对真正意义上有血缘的母女,还在观察着袁意,似乎没听见,便也没什么反应。
袁意腰间再次传来刺痛,杨婉清依旧温柔地看着她,她双眼似乎能化出水,那张唇一张一合,对她命令般道:叫哥哥,大点声。
袁意立刻敏锐注意到气氛的不对,这个家或许不如她初想的那般和谐,甚至包括她从未见过的母亲,她眨了眨眼,被冷风吹惯的眼睛有点发酸,袁意惦记着她可怜的腰,立刻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哥哥”。
她声音细又小,一喊大就破音,但这次足以让少年听清,袁意盯着表情凝固的少年,只见他白皙的面色突然浮上一丝恼火,然后冷冷抽气,似笑非笑地狠狠剜了她一眼。
“谁是你哥。”
“别到处攀亲。”
这刻薄功底太弱,对她造成的伤害不如赵秋华十分之一。
袁意苛刻评价完后,就见少年已经怒气冲冲上了楼,他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随后,一声险些把屋顶掀开的摔门声让袁意猛地一惊。
“唉。”
身边传来杨婉清幽幽的叹气声,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袁意,最后没什么表情地对她说,“先去洗个澡,一会让李阿姨带你去做个检查。”
杨婉清说完,晃了晃她纤细的手腕,美人脸上的无情也是副让人欣赏的画,但袁意没心情去欣赏这位母亲的表情。
她整个人陷入巨大的焦虑,和杨婉清格外像的脸上也透出一点因思考而丧失表情管理的无情。
没人告诉她这是什么情况。
杨婉清口中的“李阿姨”刚目睹一场摔门惨剧,她对着楼梯口斟酌几秒,决定避开二楼的人,带她去了一楼的公共卫生间洗澡,她给袁意演示一遍具体使用方法,留了一条崭新的浴巾便关门离去。
袁意初来乍到,家里并没有备上女孩子的衣服。她本就营养不良,再不好穿破烂旧衣服在这招摇过市,杨婉清也决不允许,起码在她眼皮子底下,女儿不能看着像被人虐待。
思来想去,她决定牺牲继子的衣服。
杨婉清前不久逛街,顺路给周珩买了几身,但两人自从住一起,就格外不合。
这位儿子看她不顺眼,无论杨婉清亲自下厨还是缝衣服什么,他都温柔、有礼,但挑剔地婉拒,让杨婉清做继母的压根找不到他一点错处,杨婉清不好告状,继子始终处于无法选中的状态。
周珩阴阳怪气,杨婉清就装傻。
杨婉清买点什么试图拉进关系,周珩也装傻。
他连包装都不拆就统一敷衍扔到一楼杂货间,理由是衣服太多,不怎么穿,放一楼排队就行。
杨婉清预设一下周珩不会计较,就从杂货间挑了几件较小的衣服,叮嘱阿姨递给袁意,便称有事离开,让她做好两个孩子的晚饭。
袁意第一次用热水酣畅淋漓冲了个澡,她有点不适应热水浇在身上的感觉,洗澡洗了半天,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套上衣服。
杨婉清拿来的衣服看不出男女属性,但对她来言都太大些。
空荡荡的难免走风,褐色的羊绒毛衣软得让袁意忍不住狠狠摸了摸,她欢快套上裤子,把毛衣掖进裤子,然后把最后的黑色羽绒服往身上一套,蹦蹦跳跳把卫生间收拾干净才出来。
李阿姨见水声停了,在厨房对她说:“小意,吹风机就在衣服旁的抽屉里,记得吹头。”
袁意乖巧应了一声,头发吹了个半干,就听见李阿姨喊了一声吃饭,她探头望了一眼门口,杨婉清的鞋太多,她分不清到底回没回来,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一问李阿姨,李阿姨对她说,“我上楼送饭,你在下面吃就好。”
袁意乖乖点了头,她刚松一口气,餐桌椅子哐当一声被拖出凄惨的嚎叫,李阿姨讪讪端着饭,“呀,小珩,今天怎么下来了。”
周珩看杨婉清不顺眼,但杨婉清是他爹的宝贝,他只好退而求其次,用拒绝共同用餐表示对他爹二婚要娶上学时白月光的不满。
最后家里成了默契,周珩的饭一般由李阿姨送上去,杨婉清主动提出在外吃,小夫妻互相心疼着,最后演化成周珩在家独享餐桌,杨婉清和他爹在外吃饭。
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三人绝不共坐一桌。
他今天猛一下楼,像鬼一样走路无声无息,打了个李阿姨措手不及。
周珩微笑着慢慢扫了一眼全场,他盯着袁意,微笑道:“我记得她不在家。”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袁意眨眨眼,只当没听见,她牢记杨婉清有她的抚养权,既然已经接了回来,那就没后悔的机会了,袁意打定主意死也要缠着杨婉清。
于是她毫无波澜坐下,心里理直气壮但面上还是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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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露出一个笑,“哥哥好。”
然后就埋头狂吃。
毕竟她已经两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她属于特殊情况,更上一层楼,惊呆一旁的阿姨,连声让她慢点。
周珩被她一声“哥哥好”惊在原地,刚想发挥他和杨婉清百战不败的“阴阳怪气”大法,就被袁意风卷残云一番吃法惊呆在原地。
他恼羞成怒盯着桌上飞速减少的菜,又盯着她身上格外眼熟的衣服,最后看着毫无形象的袁意,终于忍不住,刻薄地问她:“你是没吃过吗?”
袁意忙里忙慌只顾着吃饭,她连盛一大碗,并只夹部分菜,袁意还惦记着她属于寄人篱下,不受欢迎的属性,于是决定少吃点菜,多吃点饭。
对于周珩的问题,袁意咽下一口饭,然后抬起头,她腮帮子鼓囊囊地,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忙不迭点头。
确实没吃过。
周珩只顾着嘲讽这位外来者,然最后袁意放下碗筷,他“阴阳大法”依旧未能生效,无论说什么,袁意只点头或摇头,她瘦得清丽,眼睛大且圆,直愣愣看着他,绝不反驳。
周珩一拳打在了软柿子身上,他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至少、起码,杨婉清还会脸黑一黑。
但袁意像是哈巴狗,只知道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她又瘦又可怜,欢快摇着尾巴,让他罪恶感上升好几个度。
仅存的良心终于让他闭嘴。
但不过片刻,周珩还是忍不住,他盯着袁意身上的衣服,直勾勾盯着她这张和杨婉清过于相似的脸。
虽然营养不良又面色苍白,但五官神似杨婉清,活脱脱一个“小杨婉清”,周珩立刻丧失了罪恶感,他盯着袁意身上的衣服,
“这衣服谁给你的?”
“?”
袁意眨眨眼,她不是傻子,立刻感受到周珩这话里暗搓搓的恶意和期待,但她眼下孤立无援,就算杨婉清在,袁意一想她腰上的刺痛,也绝对没人护着她,识时务者为俊杰,袁意试图装聋。
毕竟他总不能让她扒了。
“这是你的吗?”周珩冷笑着问,“什么时候我不穿就能给她了?谁允许你穿我衣服了?”
周珩想找茬,李阿姨自然不是傻子,她飞快逃离战场,以有事为由忽略了周珩的问题,关上了大门。
洋房仅剩两人互相对峙,大眼瞪小眼片刻。袁意率先败了下去,她有点可怜的抽了抽鼻子,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小声道:“对不起,哥哥,这是你的吗?我不知道是你的,我现在就脱下来还你。”
“?”
周珩目瞪口呆看袁意红着眼睛拉开拉链,然后脱下去,她为难地拽着毛衣的衣角,僵持几秒后,她探头用快哭了的语气问,
“这也要……脱吗?”
周珩的疑问没持续多久,就被骤然亮起的灯闪回了头,杨婉清面若春风和他爹周珩挽在一起,两人堪称郎才女貌,甚至贴心为他们打包了点东西。
周柏笑呵呵挽着妻子,嗓门豪迈一震,“小意是吗?让叔叔看看。”
他目光随着餐厅昏暗的光看去,就见餐桌旁一个穿着不怎么合身的女孩,眼圈红红的,拽着毛衣角,地上落着一件羽绒服。
周柏脸色一沉,看着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儿子,又看了一眼袁意,小女孩瘦得可怜,活脱脱一个“小杨婉清”。
莫名其妙来的正义感让他扯起嗓子大喊,“周珩,不准欺负妹妹。”
周珩表情凝固在脸上,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袁意,袁意正无辜对他眨着眼睛,问,“还脱吗,哥哥?”
3. 针锋相对
“……”周珩吃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瘪,并感受到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滋味。
他屈辱地挣扎几番,咬牙切齿问她,“谁让你脱了?”
这话说的又像是狡辩,袁意正一脸无辜地回看,周珩选择直接无视。
他冷冷看了一眼杨婉清,礼貌而不失温柔地看着杨婉清,凉凉感叹,“您女儿和您还真像。”
杨婉清脸一白,有些尴尬地瞪了一眼袁意,袁意被她这么一瞪,整个人脑子嗡嗡的,下意识往回缩。
她只觉洗完澡后一直头晕,狼吞虎咽吃了饭,被周珩这一问,杨婉清这一瞪,她凝集两个多月的眼泪宣告崩溃,控制不住地哽咽了声音,“没有。”
“什么没有?”周珩听到细微的声音似呜咽似地传来,他抿了抿唇,后退几步不去看袁意的脸,潦草敷衍,“好了,没说你。”
她闻声瞥了一眼高她大半个头的少年——她名义上的“哥哥”,最后决定豁出去,起码她不能真得罪他。
她一眼瞄准这个家的核心人物,冲周柏笑了笑,声音还带着些沙哑,问了声好,“叔叔好。”
周柏回以微笑,老套地掀过这件“小事”。他本就对儿子的行为没太大反应,也只是在恋人面前稍稍配合一下,象征性意思罢了,哪舍得真怪儿子。
袁意这么一岔开话题,他立即顺藤摸瓜接住话,笑得慈祥,“这是小意?小姑娘这么漂亮,在我们家要多吃点饭,争取养胖点。”
“明天让你妈妈带去买点衣服,这衣服一看就不合身。”
“谢谢叔叔。”
这场闹剧最终以周柏大手一挥,按着周珩的头逼他认了袁意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妹妹。
周柏乐呵呵看着儿子一脸不情愿带着袁意上楼,他搂了搂杨婉清的腰,安慰道,“一个小姑娘啦,没什么的,和你长这么像,哪里忍心不管。”
杨婉清泪流满面,顺势倒在他怀里。
这边是其乐融融,二楼却处于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
周珩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缩小版杨婉清,他暂时定下袁意的危害等级。虽然袁意也并没有做什么,他看不出来这个愣头愣脑的新妹妹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但结局已定,再加他挑事在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暂时接受现实。
“你多大了?”
周珩带着袁意进了客房,二楼总共三个房间,大的那间当作周珩的卧室,有独立卫浴,小的那间成了杂货间,里面堆满他各式各样不怎么有用的东西。
只剩中间那间不大不小的客房,一张床一张书桌。
袁意跟在他身后,她心知今天的事自己理亏,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房间,又有点担心地偷偷瞟周珩的脸色,见他一如既往神色淡淡,袁意说了声谢谢,又慢一拍回道,“十五。明年中考。”
周珩淡淡哦了一声,然后他交代:“对面卫生间、这间房是你的,除此之外,其它地方不准乱进。”
他刻意强调着这几个字,“不准乱进”,于是袁意立刻点点头。
周珩又补充:“还有,不准叫我哥哥。”
“我不是你哥,别瞎攀亲,你算哪门子的妹妹?”
袁意随着他气焰渐升,只点点头,但她很快察觉到漏洞,她不叫周珩哥哥,周珩不会挨骂,但她会。
比起被人说白眼狼不知感恩,袁意果断摇摇头,小声反驳,“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周珩就差把门关上,又因她一声可是顿住,他不耐烦看了一眼“小杨婉清”。
啧,更是烦了。
实在是太像了,这么瘦,杏眼朦胧无辜,和她那位立着“小白花”人设的亲妈简直一模一样。
周珩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他恶声恶气道,“不准就是不准。”
见袁意还要说话,他立刻威胁,“你妈和周柏还算不上什么正经夫妻,再废话,就别想在这住。”
袁意还来不及反应这句掺杂巨大信息的话,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
房间里有暖气,烧得正旺。袁意脱了羽绒服,只穿一件就刚刚好,她打量着房间,简单的客房布局,一张床挨着墙,床头柜挨着书桌,对面就是衣柜,床已经铺好了。
这么一整天折腾,袁意心情起起落落,最开始被接走的兴奋已经荡然无存,她一个人疲惫地坐在墙角盯着空白的墙。
周家情况再复杂不过。周柏年轻时和周珩母亲结了婚,借着岳家顺风顺水做起了生意,成了所谓的“暴发户”。
但周珩母亲早早就病去了,家里只剩下这么个儿子,身体不算好。周柏一人忙着厂里的琐事,请了保姆又不觉够,碰见了刚离婚不久的高中同学杨婉清。
高中和杨婉清就是对象,谈了七年分分合合,最后周柏按着家里的安排相亲结婚生子。事世变化无常,杨婉清兜兜转转又和周柏成了一对。
新女友也成了一根竖在儿子和自己之间的刺,拔不掉又不能去。
父子俩再三商量,最后周柏答应了儿子绝不生二胎,暂时不领证。另一头又加倍补偿杨婉清,两个人一路不对付,直到现在袁意又冷不丁冒出来,复杂的关系层层剥开,周珩平等地讨厌这栋房的杨婉清。
现在,还要再加一个顶着一张极为相似脸的袁意。
敌意不需要多说便能分辨出来,袁意叹了口气,她还有三年多就能自力更生,她幽幽看了一眼柔软过头的被褥,然后陷了进去。
她盯着天花板,又歪头看着隔壁。隔着一面墙,她不知道周珩现在在做什么,她烦躁地握拳,小声嘟囔着,“谁稀罕。”
袁意凉凉扫一眼墙壁,没骨气地小声骂道,“去你妹的。”
可惜周珩听不到。
***
太阳当空照。
袁意睡了十几年来第一个安稳的觉,她不知怎么的,依旧觉得困意沉沉,汹涌来袭。
但新来这里,杨婉清和她也并不亲,没人叫袁意起床,她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
袁意只觉肚子咕咕开始叫,她穿好衣服,小心翼翼拧开门,探出一只脑袋,小心打探四周。
她这么一冒头把周珩吓得不轻,他晕乎乎刚起床,开门无意一瞥,就见隔壁次卧突然冒出一只脑袋,险些打滑在地。
周珩被惊得从困意苏醒来,这才记起来这是他昨天那个新来的便宜妹妹。
他对袁意没什么好脸色,只当空气似的无视了她,接着面无表情从她面前走过,登登登下了楼。
袁意小心翼翼觑了觑他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袁意缩了回去,看周珩下了楼,她才皱着眉紧随其后,小心翼翼下楼。
中午家里依旧没什么人,杨婉清留了字条交代她下午不要乱跑,等她吃完午饭一齐去商场买衣服。
阿姨做好了饭正温着,见周珩下楼,她端出菜,炒了辣子鸡和红薯,桌上放着鲜炖的排骨汤,还有几道凉拌菜和小炒菜。
袁意看得两眼泛光,她蠢蠢欲动听完阿姨的嘱托,冰箱还有饭后甜点后,就迫不及待准备拿筷子,忽得感到一阵实质性目光正阴测测盯着她。
家里总共就三个人,阿姨已经撸起袖子准备下班,袁意犹豫一下,假装没看见,她起身正要去厨房盛饭,就听见砰的一声关门。
阿姨走了。
只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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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两人。
她莫名紧张。袁意隔着厨房漫不经心瞟向外面,周珩正盯着菜,他目光若有若无地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袁意没来时,家里一直是周珩一个人吃,杨婉清和周柏选择离儿子远点,现在袁意来了,自然也不可能让袁意跟着他们。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不了两个小孩交错开来吃,周父绝不肯再让一丝夫妻二人闲暇空间。
袁意默默又拿了个碗,她犹豫几下,刚想喊哥哥,就记起昨晚周珩的交代,于是她又憋了回去,有点生硬地盛了两碗饭。
袁意带着点讨好把筷子连带着碗一起推了过去,她有点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叫周珩,哥哥不准喊。
连名带姓又不太合适。
最后她和周珩大眼瞪小眼几秒,袁意低声拿起筷子,“吃饭吧。”
她生硬道。
袁意父亲还在时生活简单的可怜,每天就是上学做饭,家里只有她和她爹。她爹嗜酒如命,每天疯言疯语,除了清醒时会掐一掐她的脸,夹着嗓子喊几声小棉袄小棉袄,就没什么多的话了。
除此之外,她每天和鸡讲的话是最多。
在赵秋华家,她一向是个哑巴,有活就干,没活就缩回杂货间。
她盯着眼前的白饭,突然有点懵,像是太久没说过话,有点不太会说话了。袁意悄悄观察周珩,少年肤色白净,眉清目秀,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这是她的哥哥。
虽然没什么血缘,也不承认她。
但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的同龄人,也是第一个让人无限遐想的“名词”,似乎这么叫,就和成为亲人只有一步之远了。
她又推了推碗筷。这种小心翼翼的示好,连带着她身上那股像是未经开化的傻气,被周珩全部毫不客气带上了杨婉清的偏见,统统打入黑名单。
周珩冷冷看了一眼袁意不知所措的筷子,他起身头也不回进厨房重新盛了饭。
他故意的。
那碗白米就这么放在中间,上面还隔着一双筷子,渐渐放凉冷却,袁意血液发凉,随后有些坦然,头也不抬地吃起来,不怎么留神地瞥了几眼周珩。
不吃就不吃。
袁意面上如旧,在心里却面无表情替周珩记了一条杠。
周珩吃起来饭很文静,一口一口不像袁意那样狼吞口烟,他漫不经心夹着菜,袁意很快注意到,她但凡动了什么菜,周珩就绝不提筷子。
袁意纠结几秒,决定放弃自讨苦吃,她吃完后,放下筷子,看着周珩一言难尽地艰难吞咽着她为数不多还没碰的秋葵,犹豫半天还是保持了寄人篱下的基本态度,她开门见山,
“对不起,下次等你吃完我再吃。”
这话说得极妙。
周珩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恶霸,他望着袁意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迁就又犹豫的神色,俨然一副他在欺负弱小。
周珩缓慢吐出一口气。
四下无人,袁意老实按约定没叫哥哥。空气静了几秒,她听见筷子搁在碗上的清脆声,周珩起身淡淡瞥她一眼,没什么起伏道,“我没有让人吃剩饭的习惯。”
袁意坐在原位不知该干什么,她捏紧筷子,垂着眼看被扒得干干净净的碗,小声“嗯”了声。
厨房传来碗筷碰撞声,周珩声音淡淡,不大不小,但足以让她听得一清二楚,
“别装可怜。”
他从厨房走出来,修长的指沾着还未滚落的水珠,从发呆的袁意身侧路过,不轻不重对她说,
“我不吃这一套。”
“还有,记得刷自己的碗。”
4. 不准叫
下午杨婉清按约来接她去了商场,袁意来周家只带了个人来,又一副营养不良被人虐待的模样。
为避免节外生枝被造谣虐待女儿,杨婉清盯她研究半天,最后决定把袁意从头到尾翻新一遍。
杨婉清带着她去了商场常逛的品牌汇集地,她拧着两条眉毛按顺序一件件拿起对着袁意一比,觉得合适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亮起绿灯,统一扔到袁意手里的导购筐里。
直到最后她两只瘦弱的胳膊终于拎不动塞满的导购筐,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身侧笑容灿烂的导购,微弱出声,“会不会有点太多了?”
听到这话,杨婉清这才停了动作,她思索片刻,宣告终止这场战斗,带着袁意刷卡付钱。
购物袋排成一排,袁意盯着标价上眼花缭乱数字看了看,认知暂时出现了问题,她真诚发问,“妈妈,你的钱是大水刮来的吗?”
“那倒是不是,是周柏刮来的。”杨婉清闻声睨了这个女儿一眼,注意到她脸上忧愁满满,不禁觉得好笑,“又没花你钱,你愁什么?”
“可我不是他亲生的。”
袁意拽着袖子不安地提出反驳,她对这个尚且陌生的母亲熟悉度为零,家中更是有一个人在处处盯着她的错处。
她可不想被再次遣返回赵秋华家,寄人篱下的敏感程度被加倍放大,袁意对生母毫无感情,极力维持着小心谨慎的态度。
她在观察着这里的一切,企图找到夹缝求生的办法。
袁意默默盘算着,她穿了周珩的衣服他就一副要把她剁了的架势,更别提她花着他爹的钱框框框买这么一大堆。
花他爹的钱。
他爹的钱。
周珩要是看到,估计半夜会爬她床上掐死她。
杨婉清拍了拍女儿的头,安慰着把菜单推到她面前,“但你是我亲生的啊。”
“好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袁意看着菜单知觉昏昏欲睡,大概是下午走多了路,她整个人如同霜打茄子,最后勉强笑了笑,“都可以。”
“……”杨婉清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她幽幽看着这个从出生起没有多久就分开的女儿,再过上几年就要成年,却被前夫养得谨慎又小心,连和亲妈吃饭都极会看眼色。
杨婉清在心里骂了声还好前夫死得早,她叹了口气,一边点菜,一边苦口婆心劝女儿:“不用怕周珩那小子找事,起码明面上他不敢欺负你。”
袁意立刻乖乖点头。
“放心,你叔叔已经答应我把你接过来,既然已经接过来了,自然没人能撵你走。等你们高中毕业,我就和周珩领证,到时候就能帮你上户口,他有意见也不行,知道吗?”
袁意依旧乖乖点头,但她很快发现不对,敏锐发觉了核心问题,立刻伸长脖子好奇问,“妈妈,你和叔叔还没领证?”
杨婉清冷笑着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太好解释道,“他何止是不欢迎你。”
“行了行了。”杨婉清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问这么多,知道在这衣食无忧,好好念书就行。
对了,不管你俩以后关系好还是不好,等高考完我和你叔叔要领证这事都不准和周珩说,知道吗?”
袁意用筷子戳着鱼肉,应了声好,她惦记着杨婉清的话,又急匆匆补充以证清白,“放心吧妈妈,我和他关系不会好的。”
杨婉清眯着眼睛瞬间察觉不对,她瞥了一眼袁意碗中已经成泥的鱼肉,凉凉问,“你们吵架了?”
袁意一时沉默,她默了片刻,不知道这算不算吵架。
杨婉清:“吵不吵架不重要,你记得叫哥。”
袁意下意识反驳,“他不让。”
“他不让就不叫了?”杨婉清没好气道,“听他的干什么,当我是白掐你了?”
“你私底下喊他王八我都没意见,但当着外人的面,必须叫哥哥,知道吗?”
她翻了个白眼,教育女儿,“他爱听不听,你老老实实叫哥就行了,反正不高兴的是他,你管他高不高兴呢,他不高兴我还高兴呢。”
“小意啊。”杨婉清拍拍她,语重心长交代今天的最后一堂课,“你要记着,周珩以后肯定是你叔叔的接班人。少去招惹他,但叫哥哥这个事一定不能省,知道吗?
他不爱听,多叫叫就好了,等习惯了,他不承认也得承认你是他妹妹。”
“你是他妹妹,看在这点面子,以后你多多少少也能拿点东西,知道吗?”
袁意听完,一时间被灌溉了太多生存知识,尚且不太适应,只顾着点头应下。
这顿饭吃得不算快,等杨女士结束了《周家生存指南》这堂课后,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转到了“21”,她潇洒起身,吩咐女儿,“好了回家,还有,记得今天的话。”
夜色蒙蒙,杨婉清开着车穿过城市的层层灯光,一路到了家。
她摇了摇副驾上的袁意,“醒醒,到家了。”
袁意从困意中艰难睁开眼,迷迷糊糊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一脚踩了上去,她恍惚觉得意识不太清醒,靠着车门歪头看着杨婉清一袋袋拎起战利品,顺便勾勾手使唤她,“别愣着了,帮忙拿着。”
母女俩度过了第一个和平的下午,推开洋房大门,杨婉清放下手里的东西,按下了开关。
室内瞬间灯火通明,袁意站在杨婉清身后四次张望一番,静悄悄地看不到半掉人影。
家里并没请住家的阿姨,李阿姨只负责楼上祖宗的一日三餐,至于清洁等活统一扔到周末给家政来干。
这个点阿姨已经下了班,也不见周柏的人影。袁意探头从杨婉清身后张望着厨房那一块,餐桌那的灯没开,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上面空荡荡的。
她没看见周珩,当即松了口气,紧张地看了一眼地上琳琅满目的战利品,打算趁快带上去绕过周珩的房间,把东西偷渡过去。
杨婉清和她简单交代两句,就奔着一楼的卧室而去,她关了门,整栋楼瞬间只剩下袁意和冰凉凉的灯光,影子跟着她一起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袁意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东西,却良久未动,她头疼又兴奋。
跟着父亲在乡下长大,袁意早早被压抑着学会了懂事,看见漂亮衣服漂亮首饰,也只会摇头说不喜欢,再故作成熟说新衣服不软,她更喜欢旧的。
但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她眼睛已经亮晶晶地望着地购物袋,一股欢快、抑制不住的兴奋让她脸热起来,最后犹豫又纠结地站在楼梯口。
楼道的灯泛着黄光,客厅的灯被关上后,她有点不适应地望着眼前旋转的长梯,格格不入的感觉越发明显。
二楼布局简单,周珩最大的房间吞并了好几个小卧室,挨着楼梯口的第一扇门就是。
她要绕过第一道门,再拧开门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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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或许会有声音,把隔壁的人惊喜,不高兴地探头把她从上到下看一遍,再从她的小腿开始按顺序把一排购物袋扫一遍。
袁意突然觉得心虚。
她小声嘀咕着不要碰到不要碰到不要碰到……一边拎着东西踮着脚上楼。
她碎碎念一路神奇起了作用,保佑着她一路来来回回成功迈过周珩的门口,还差最后几件,袁意像是撒欢的鸟放飞自我,她刚要进屋,听到身侧传来的咔哒一声。
他应该是刚洗了头,洗发水的味道迎面而来,袁意身体僵硬,犹如被发条走到最后的玩具小鼠,骤然停住了动静。
周珩奇怪地看着便宜妹妹僵硬的身体,不理解她为什么拎着购物袋,耳根发红,神情僵硬,像是坏掉的娃娃,中午还怯声怯气试图和他握手言和,现在却如只僵硬的木偶。
似乎他不动,她就绝对不动。
他不理解,也不打算理解,很快就收回打探的目光,径直擦过袁意,朝最深处的卫生间走去。
周珩没估算好距离,胳膊不小心扫到她的后背,那背薄得铬人,意外的触碰像是走火一样,快得让他立刻拐了个大弯,还没想好是道歉还不不道歉,周珩突然听到一声脆生生的“哥哥”。
他差点脚滑摔倒。
“不准叫我哥哥。”周珩努力维持平静,“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袁意把东西踢进门,周珩一个不留神她已经像只泥鳅滑溜溜钻进了房间,只握着把手从门缝里探只脑袋,眨着眼问,“不能叫哥哥,那我叫哥哥什么?”
那双眼睛盯得周珩有点发懵,他被袁意不能叫哥哥的哥哥给绕了一圈,稀里糊涂定在了原地,最后周珩绷着脸凉凉道,“随便。”
“……”袁意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心里默默吐槽,不自觉想起下午杨女士的箴言,私底下叫他王八都没事,袁意不禁冷笑一声,暗骂一句,小兔崽子。
“你说什么?”周珩始终平淡带着的语气终于瓦解,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目前还没露过任何马脚的便宜妹妹,不太敢信地问了一遍。
袁意心里咯噔一下,大概是困糊涂了,她上下眼皮咬合力惊人,正打着哈欠嘀咕着,一不小心把心里话给嘀咕了出去,但话已经出去了,她不得不找补。
起码表面上来看她绝对不能是故意的。
袁意无辜看着他,微微皱眉,不太确定地对着周珩说,“我隔壁姐姐就是这么喊她弟弟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周珩怀疑他这个新妹妹脑子没发育完,他顾不得湿着还没吹的头发,刚想说话,就见袁意疑惑地问,“可是哥哥不让叫哥哥,说随便,随便的话这个不行吗?这是我们村的通用语,我经常被这么叫。”
周珩半信半疑地看着袁意,她眼神清澈,一脸坦荡。
他难得对袁意的生活环境发出了疑问,联想到刚见袁意时,她灰蒙蒙、呆滞的样子,周珩把袁意暂时划分到脑子坏掉、分不出好赖话的。
傻子。
他劝自己先忍一忍。
等她露馅,就立刻让她滚蛋。
周珩想开后,忍气吞声对袁意说,“这种话在我们这,不太礼貌。”
袁意若有所思长长哦了一声。
周珩接着教育她:“以后不准这么叫了,这次先不和你算账。”
“好的哥哥。”
“闭嘴,不准叫哥哥。”
5. 幸灾乐祸
争斗从未停歇。
气氛一如既往,只不过少爷本就不爽的脸色终于更不爽了。
家中大人以长时间外出退避了这场硝烟,只剩下每日做饭的阿姨、讨厌女人带来的野妹妹和怒火正旺的周珩。
早年丧母的少年天然地对领地有占有欲,在周珩看来,至少整个二楼都应该是他的。
他只后悔没早点吞并袁意的那间客房,比起多了一个人在他面前晃荡,他更希望袁意去楼下住。
两间房紧紧挨着,布局却因房型大不相同。导致周珩卧室的床和客房的床以一墙之隔紧紧挨着,奇怪的错落感从夜色中降临,周珩知觉浑身不爽,身体强烈排斥这种感觉。
但再怎么后悔也已经是徒劳,恰如杨女士所言,袁意既然已经住进来了,只要不是天大的事,那袁意就绝对绝对不可能搬出去。
周珩乐于给她找麻烦,杨婉清也毫不客气看这位阻挠她婚姻大事的“儿子”不顺眼。
在察觉到周珩对袁意的不爽后,她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拉上周柏一起吃饭,周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这种局面。
他希望儿子懂点事,养一个便宜妹妹作为暂时不能和杨婉清结婚的弥补。双方战事有来有回,袁意成了站在中间的那个尴尬存在。
周珩向来对妹妹的看法嗤之以鼻,但从小的教养让他暂时忍住了对袁意的奚落,以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和袁意形成了暂时的和平。
是以,他们之间的交流成了简单的吃饭,然后各回各屋。
胎中带来的体弱让周珩习惯性在家,袁意偶尔路过紧闭的房门时也会短暂止住脚步,她带着好奇和对门后世界的陌生,看着透着光亮的门。
袁意一向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她从小的生活简单枯燥,又残忍地剥夺了她自由交友的权利。她的生活似程序般运转,只包括上学和回家干活。
但周珩似乎也没朋友。
他们都没有。
这一点微妙的共同点让她迸发出一丝希望,又或者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如果可以,她当然更乐意软化周珩的态度。
没有同龄玩伴对袁意来说并不是什么致命点,但一下从忙碌的日常变成了清闲自在,袁意对每日重复的生活无从下手。
杨婉清没给她配电子设备,没有手机就没有互联网,袁意空着手来自然没有一毛钱供她出门花费。
她初来江城,更是对一切都不清楚。在玩腻了搭配服装这样的游戏后,袁意研究了整栋洋房,发现除了公共区域的电视能供她自由使用,其他的门统一紧闭。
她自然不敢开,哪怕没有上锁。
但开电视明摆着是要挨骂,袁意自觉放弃这项的娱乐活动后,她把客房用来作摆设的书翻来覆去看了整整七遍,终于忍不住扣响周珩卧室的门。
两声敲门声渐渐淡下去,门纹丝不动,房内也没任何脚步声,甚至房间的音响声突然变大,穿过隔音极好的门。
他听得见。
但很显然,他不欢迎她。
袁意拽着衣角郁闷走开了,饱暖思□□,她没有□□,只觉得自己快被自己逼疯。
客房宽敞又精致,她整天瘫在床上,盯着重复的东西走着同样流程,连等十几天也没等杨婉清回家。
周珩态度过于明显,袁意放弃和他沟通的念头,打算问一问每天来做饭的阿姨。
中午,李阿姨把菜摆好,她蹭了蹭围裙,笑着宣告大功告成。
自从袁意来了,她就负责做两个孩子的饭,被添了工资,袁意又嘴甜,阿姨长,阿姨短的叫着,李阿姨收获了精神上和工资上的双层滋润,对这个瘦得像干柴的姑娘好感翻倍增长。
袁意端着张可怜的脸问她能不能借一借手机,她自然乐意。
李阿姨一边示意手油,让她自己去从口袋拿手机,一边冲洗着手,笑呵呵对她说,“小珩有手机,你下次可以找小珩要。”
袁意闻言瞥了一眼周珩,他头都不抬,听到这话也毫无反应,看不出什么表情,正拿着筷子挑剔地打量着从哪道菜的哪个部位开始下手,全然视她为空气。
袁意在心里淡淡冷笑,面上依旧怯生生摇摇头,“谢谢阿姨。”
她接过手机正要打电话时,脸色忽得一白。
她来周家住了有一段时间经渐渐恢复气血,生活质量跟着上升,但对这个家了解甚少。
她突然发现。
她不知道杨婉清的电话号码。
袁意和手机面对面看了半天,空气里突然传来是戳破气泡似的轻嗤声,她闻声扭头看去,就见周珩仪态优雅,也不琢磨吃什么,也不去摆弄那他那破筷子了。
他微微昂着脸,身体歪着在贴在餐桌上,一只手懒洋洋撑着下巴,正好整以暇地欣赏她脸上的苦恼。
唇角罕见扯出个弧度,眉梢微挑,一副观赏好戏的模样。
见袁意看过来,周珩毫不掩饰,他慢悠悠扯出一张餐厅纸,擦了擦不慎蹭上的酱油,撑着脸又换了一个姿势。
他不紧不慢,优雅至极,甚至还屈尊降贵地摒弃这半个多月不和袁意说话的原则,一副知心好哥哥的模样,把语气缓了下去,温声催促她,
“阿姨马上下班了,要打就快点打。”
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袁意深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了下去,她刮起一个甜美的笑,忍气吞声道,“好的,哥哥。”
周珩脸黑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一边观察她脸上的难堪,一边欢快地对厨房忙碌的阿姨喊道,“阿姨,碗留着吧,早点回家吃饭。”
李阿姨笑着在厨房应了声好后,周珩这才笑盈盈开始吃饭,杨婉清的不靠谱程度他早耳闻目睹过。
李阿姨是周柏联系中介那边请的阿姨,工资什么的都有周柏这边来发,杨婉清对此一窍不通也懒得管,和李阿姨也没任何联系,更别提联系方式了。
今天她就是把通讯录底朝天翻一遍,跑去问李阿姨,也要不到杨婉清的联系方式。
但是周珩有。
周珩心情骤然舒畅,他悠哉悠哉吃着碗里的,看着袁意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
他笃定袁意不敢去问周柏,经过这半个多月的观察,周珩已经发现袁意除了嘴上占占他便宜,硬要叫声“哥”,实际上唯唯诺诺。
那天他端着板凳翘着二郎腿在楼梯拐角欣赏了半天袁意对电视念念不忘,又频繁焦虑看向楼梯口的场景,当下断定这个便宜妹妹的本性谨慎又容易妥协。
如果让她在自由和温饱选一,她一定选温饱,当然,她也不敢真惹恼他。
周珩慢悠悠挑着菜,不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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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地提醒她,“吃饭。”
袁意眼睁睁见手机熄屏,她为难地看了眼厨房忙碌的阿姨,已经开过一次口,她不好再来第二次口。
这毕竟是周柏请给儿子做饭的,她充其量只是个蹭饭的。
袁意磨磨唧唧随便盛了几口饭,看也不看就着眼前的一盘菜敷衍吃完,她嘴上沾了几粒饭粒。
袁意草草用纸卷掉,鼓起勇气准备跑去问李阿姨最后一遍时,起身才发现和她面对面做的少年始终笑眯眯盯着她。
她顿时一股无名火。
“吃完了啊?”他懒洋洋问。
周珩今天话格外多,袁意月末到的,起初他还暗暗嘲讽几句,直到月初开始,周珩每天连眼神都吝啬于分给她。
这月快结束,袁意险些被逼疯在这,也没听到周珩说过半句话。
除了今天,周珩说了完整的三句话,彻底用光了他们这月的额度。
周珩问她,袁意不得不回,她憋屈地点了点头,窝囊地跑去厨房,睁着眼睛可怜巴巴望着阿姨,“阿姨,你有我妈妈电话吗?我有点想她,想给她打个电话。”
身后餐厅清晰地传来一声笑,笑得不明显,但她耳根噌地一下红了。
袁意无视身后明晃晃的视线,她眨了眨眼,“阿姨,我一个月没见妈妈了。”
李阿姨立刻叹气,她怜悯地看了一眼眼前年龄不大的小姑娘,但很可惜,阿姨摇摇头,一边在心里谴责杨婉清,一边遗憾道:“没有,我是和周先生签的合同。”
“但是有周先生的,要不然小意你先打给周先生,让他转告给你妈妈?”
袁意立刻摇头,她不舍得看了一眼手机,物归原主后,她低着头丧气得出了厨房。
周珩意料之中得挑眉,恢复之前看八卦的姿势,盯着她从厨房走到餐厅,又要路过餐厅。
他没料到杨婉清不靠谱到这种程度,只简单买好日用品,保证女儿有吃有喝有穿,至于她一天二十四小时是对着床发呆还是干什么,都不归她管。
周珩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便宜妹妹夹着尾巴丧气走掉,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亦步亦趋地跟在袁意身后。
身后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和她始终保持一个良好的距离,袁意忍无可忍路过电视后,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周珩,她屏住呼吸,一副好妹妹的模样,细声细语地慢慢问,
“哥哥,你有事吗?”
听到袁意的声音,周珩立刻嫌弃地后退,他被那声哥哥激起一层鸡皮疙瘩,面上却不为所动,淡淡看了她一眼,径直走了过去,仿佛跟在她身后,是她想多了。
袁意有点憋屈地看着周珩越过她。
她只能靠刚到周珩家来算着日期。周珩家里没日历,客房也没有钟,现在她只能靠着客厅的摆钟确定时间,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一个人憋在客房直到开学。
袁意叹了口气,她犹豫着跟在周珩身后,不知道该不该迈出这一步。
他不欢迎她。
敲门也不开。
说话还装聋。
前面脚步一顿,袁意还陷在思绪中,险些没反应过来要撞上去,她堪堪稳住身子,刚舒一口气,就见周珩已经站在卧室门口要开门。
她脑子慢半拍,扶着楼梯急忙喊道:“等一下——”
6. 家和万事兴
袁意声音刚落地,周珩身形立刻一顿,他撑墙而立,俯看扶着楼梯喊得短促而急的袁意,顺带扫了一眼她因跑楼梯而起伏剧烈的胸腔,用眼神代替声音问她:有话快放。
袁意顶着威压,眼神飘忽不定地跑到周珩鞋尖。近日天气回暖,“少爷”自认身强体壮,关了暖气宣布要呼吸新鲜空气,连带套上了棉拖。
棉拖和周珩本人气质格格不入,邪恶恐龙头呲牙咧嘴在鞋尖对上袁意紧张的视线,她头皮发麻,声音自觉调低几个档位:“哥哥,你有……我妈妈的电话吗?”
她第一次当人面叫杨婉清妈,像是钝齿在喉咙上反复拉锯,浑身上下都倍感不对,但长达一个多月蹲监狱般的日子,让袁意实在没招,她期期艾艾抬头小心观察周珩脸色,已经做好失败准备。
空气传来一声轻哼,袁意随声音望去惊奇发现他眼睛里露出一丝得意,随后周珩换了个姿势靠在门畔,言简意赅:“有。”
袁意双眼发光。
“但我为什么要给你?”周珩歪头漫不经心问她。
“哥哥,求你了。就这一次,绝对没有下次。”袁意虔诚地看着他,声音软了好几个度,她心知周珩接话就代表有希望,于是一声接一声哥哥叫着,试图让他滋生一点同情心。
“我就打个一个电话,不会耽误太久时间,哥哥,就这一次好吗?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做什么都行吗?”
“都行。”袁意眼巴巴看着他,连连应下,“求你了,哥哥。”
“你是鸽子吗?哥哥哥哥,吵死了。”周珩矜持地收回视线,一脚推开房门,一边看着她,“那以后不准喊哥。”
“这个不行。”袁意干脆利落拒绝,还没等周珩出声,她可怜兮兮地解释,“让我妈妈知道,她会骂我的。换一个好吧,哥哥。”
“……”周珩沉默片刻应下后,起身进了屋,他懒洋洋冲袁意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顺手拔了正在充电的手机,在通讯录找到“杨婉清”后,周珩拿着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他睨了一眼袁意发光的双眼,清清嗓子,
“不能超过十分钟,不能离开这间屋。”
袁意连连点头。
“还有。”他慢慢强调,“下学期开学后,在学校里不准乱说话,学校里你不认识我,也不能跑去认识我,知道吗?”
袁意被这消息炸了一个恍惚,迟疑着问他,“哥哥,我和你在一所学校吗?”
周珩没搭理她,像没听见袁意的问题一样又晃了晃手机,催促她:“行不行?”
他不耐烦啧了一声,看着袁意还处于宕机状态,补充道,“在家怎么叫我不管你,在外面我们俩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不能有任何交集,知道吗?”
袁意被这一冲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急忙调整好状态,敏锐注意到周珩话中的在家和在外的区别,她扬起脸,笑盈盈冲着周珩说,“好的,哥哥。”
周珩达成目的,挥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打电话了。
对面是漫长的滴滴滴声,袁意等接通的空档,心里默默盘算着,从一开始强烈反对到这么快就能接受在家叫哥,麻痹敌人的战术颇为有效。
杨女士教导成果颇为显著,叫多了确实会逐渐习惯,袁意被这一意外之喜热得心脏暖暖,她从周珩毫不在意的语气里硬生生扣出一点家的归属感。
袁意抱着手机靠门而坐,也不四处张望,只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那边过了足足几分钟才接通电话,杨婉清的声音柔和地从那头传来,“喂?小珩,是有事要拜托阿姨吗?”
她有点不适应杨婉清的声音软成这样,莫名尴尬抬头瞥了一眼周珩,他躺在椅子上,腿跷到书桌上,双眼紧闭,似乎已经一秒入睡了。
袁意把声音调低,又把自己声音压到最低,她不太适应地叫了那边一声“妈妈”。
对面立刻变声,杨婉清异常失望地恢复正常音色,问她,“有事吗?”
袁意深吸一口气。
“妈,能不能……帮我配一部手机。”她有点难以启齿,最后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解释,“这样有什么事我好联系你,可以吗?”
空气凝固了一瞬,袁意浑身燥热,她声音压到最低,生怕隔着一个对角线距离的周珩听到,又自觉要求过头。
袁意小声解释着:“妈妈,我在家没有事可做,有手机可以上网,我想预习一下来年的东西,马上要中考了。”
那头沉思片刻,缓缓应下了一个好字,但很快又说,“最近在忙着你上学的事,这些事先放一边,叔叔家有电脑,有什么要查的上网就好。”
袁意瞥了一眼周珩,立刻小声反驳,“但是……”
“好了。”那边率先打断她,“小意,没有别的事就这样了,这种小事找哥哥就好,实在有事就先借哥哥手机打电话。”
电话滴了声,干脆利落被掐断了。有一种打了和没打的效果,还白白搭了一个承诺给周珩。
袁意盯着通话记录,无力感瞬间涌上来,她鼻子发酸,挤出一个笑,把手机递给周珩,见他面色平静地闭眼躺着,袁意探头绕到他脸前试探喊道:“哥?”
毫无动静。
袁意瘪瘪嘴,正要转身走,就听见周珩声音穿破空气,带着点疲惫回她:“干什么?”
袁意闻声止步,问:“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开学?”
周珩:“最快也要九号。”
袁意:“那哥哥,我能用一下家里的电脑吗?”
话题转得太快,周珩伸了伸腰,他侧头看了一眼袁意,似笑非笑地礼貌拒绝:“不行呢。”
袁意一噎,她屏住呼吸,又问:“那看电视会吵到你吗?哥哥,声音不会太大。”
周珩无情地摇摇头,冷漠吐出一个字,“会。”
“……”袁意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暴躁,她重新调整了一下微笑,“那哥哥,我还能点干什么,不打扰你?”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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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闻言瞥她一眼,随后用脚一蹬,椅子转了个方向,他转而把腿跷到紧挨着的书架上,随手拿了本书,摊开铺在脸上,只留一个后脑勺给她。
“……”袁意忍着掐死他的举动,违心地扬起笑脸,一边自问自答,“那我先走了,哥哥。”
说完她脚下生风就要溜走,周珩的声音又响起,他语气平淡,每每都在她要拐弯时像遛狗一样紧了紧绳索,让袁意不得不停下脚步,挂着笑脸,还要好声好气喊他“哥哥,什么事”。
“你要是无聊,可以把书桌上那本教材拿走写。”
周珩隔着书声音有些闷,他抬头把书拿开一点,掀起眼皮子指了指桌上一本崭新的练习册,“自己拿笔。”
袁意伸头一看,新崭崭的一本练习册,上面标着“语文”,小字上印着初三下学期义务教育教材。
袁意想也不想就拿起来,又薅了周珩两支笔,忙不迭道了声谢,便火速退场,临走时悄无声息替他关了门,生怕他又突发奇想再喊一声。
袁意对写作业这事并不积极,单纯是由于在周家过于无聊。每天她像等待投喂的猫狗,只负责吃喝睡,连出门都举步维艰。
她既没钥匙,也不认路,还没手机,唯一的乐趣是客房的电子称,闲来无事称一称,她胖了三斤。
脸色渐渐有了血色,白里透红起来,袁意连笔都没拆,翻开那本练习册,开始找里面阅读题的“故事”。
她窝在床上翻来覆去把里面的故事看了一遍,打发这过于无聊的时间,静静等着三月到,入学季。
早春到,没什么人气的洋房呼啦一下多了两个人。
阿姨做好每月“阖家团圆”的大餐,便下了班,只等这拼凑起来的一家四口“团圆”。
家庭聚餐分为两种,一是月中周柏和周珩父子俩小聚,进行心理健康等观察,防止儿子因复杂的家庭状况而心理扭曲。
二是周柏携杨婉清和儿子“阖家团圆”,试图潜移默化让他接受这一切,顺便趁机让杨婉清和周珩接触,磨合。
老父亲一退再退只求每月两聚,儿子也不得不答应下来。至于本月小聚周珩已经渡过,提前得知了信息,随后便火速和袁意约法,直到此次大聚。
如今大聚还要再算上杨婉清这方的“拖油瓶”袁意。
她这两月被养得面红齿白,肤色从蜡黄变得白皙,杏眼嵌在脸上总算适宜起来。杏眼微弯,笑起来的模样让周父忍不住捏了捏爱人,更是忍不住爱屋及乌。
他欣慰地看了一眼风平浪静的兄妹俩,随着袁意一声比一声脆的哥哥,老父亲泪眼纵横,默认周珩已经接受这个凭空冒出的野妹妹。
那离周珩接受杨婉清的日子也不远了。
想到这,他一脸慈祥,在餐桌下握紧杨婉清的手,见杨婉清娇俏一笑,周柏大受鼓舞。
似乎已经看到日后家庭和睦的美好未来,周柏忍不住狠狠夸赞儿子:“小珩呀,到学校也要像这样多照顾妹妹。”
7. 突然好心
小珩视若无睹,依旧两耳聋聋,并撂下筷子,面无表情看着正疯狂冲他眨眼示意的老父亲,无情婉拒:“我吃完了。”
周珩说完转身就走,只剩下餐桌三人面面相觑。
袁意半张脸埋在碗里,只露一双眼睛小心观察双方父母的脸色。
杨婉清依旧温温柔柔,她一边替神色尴尬的周柏夹菜,并温声细语岔开话题,“这段时间辛苦了,小意上学的事真是麻烦你了。”
说完,杨婉清在餐桌下悄悄踢她一脚,袁意忙接话:“谢谢叔叔。”
周柏找回了面子,脸色好转,但例会针对的主人公已经跑路,场面冷下去就再难暖起来,没过多久周柏也和杨婉清也撂了筷子,回了一楼的卧室。
袁意这才从压抑的气氛中松了口气,她小心将椅子归位,像猫一样踮着脚尖小心落地,防止拖鞋一踏一踏的落地声惹人心烦。
等袁意提着口气悄无声息到了卧室推门而入,她呈大字摆在床上才觉灵魂舒展,全是自由。
袁意滚到书桌旁,伸手够了支笔,她在卫生纸颤颤微微写下一个七。
离九号不到两天了,袁意盯着那个“7”,虔诚许愿,一定要在九号开学。
她记完日期,刚把手作日历夹在书里,就听见有人敲门。袁意喊了一声“来了”,就下床跑去开门。
门刚开了个缝,袁意想也不想就张嘴喊妈妈,另一半妈还在喉咙里没出声,就被门口那张脸惊得缩了回去。
她抬头和门口少年沉默着对视几秒后,少年面无表情提了提手里书包的带子,简明扼要:“拿着,你的。”
袁意没接,她看了一眼书包忍不住感概:“哥哥,你话好少哦。”
周珩一脸懒得搭理她的模样,不耐烦地就要把书包塞她怀里,袁意又问他:“哥哥,你能理我一下吗?”
周珩这一月早被她喊得麻木,他对哥哥二字已经免疫,偶然听她更新了词汇,闻言动作一顿。
他瞥了一眼袁意白润的脸蛋,毫无愧色,在他脸上写拒绝交流后,依旧理直气壮地东问西问骚扰他,俨然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这一个多月把她养胖了,连带着胆子也肥了不少。
周珩淡淡开口:“你有事吗?”
袁意没想到周珩还真搭理她了,她不禁兴奋起来,看着周珩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学?”
周珩:“不知道。”
袁意又问:“哥哥你和我同一年级吗?”
周珩:“不知道。”
刚才那点周珩搭理她的兴奋瞬间荡然无存,袁意像是打焉的菜叶,从夹着嗓子喊哥哥到有气无力转变正常状态,她问周珩:“哥哥,你会别的话吗?”
周珩淡淡睨她一眼,语气坚定:“不知道。”
袁意彻底闭嘴。
周珩见她安静,挑眉看她一眼,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她怀里继而被周珩塞了一个书包,随即周珩转身悠闲地迈步离开,哐当一声关了隔壁的门。
袁意对着紧闭的门呲牙咧嘴在心里狠狠唾弃一番,随后她郁闷地抱着书包进了屋。
还没摘吊牌的书包沉甸甸的,袁意坐在床上拉开书包,才发现里面鼓囊囊的。她从里面依次掏出几套衣服,文件,直到整个书包处于清空状态。
袁意揪着书包尾巴抖了抖,确定再没别的什么,她这才开始拆里面的东西。
几乎全是入学的,占据一大半空间的是各式各样的校服,校徽上标着“明德”二字。
袁意对明德中学大概的了解全部来自每天做饭的李阿姨。明德是所初高中一体直升的私立学校,除了学费贵,几乎没什么缺点。
学校招收逻辑简单粗暴,要么成绩好,要么钞票多。袁意从前在连山的成绩自然不好挪到明德来算,她也没经历什么入学考,显而易见是周珩他爹的钞能力。
另小半是袁意的入学通知和证件资料什么的。袁意翻了翻,没看到入学日期。她又记起周珩上次提的约定,大概了然,两人大概在同一个班。
上学的事敲定后压在胸口的石头总算安全落地,家庭例会结束后一如既往见不到杨婉清的影子,先前承诺的手机等设备也一溜烟散了。
袁意就这么数着日子一点点盼着开学,唯一的乐趣是在饭点和隔壁邻居同时开门时,她满脸无辜地像条尾巴跟在周珩身后,时不时叫声哥哥来骚扰骚扰他。
随着饭友和邻居关系在物理意义上不断提高,袁意胆子日渐升高,她乐此不疲抓着吃饭的时间哥哥长,哥哥短,以求在他那张脸上看到忍无可忍,又不得不忍的郁闷。
她像只被蒙住眼又不得不拉磨的驴,每天缓慢向前转着,无聊到开始数周珩每月和她说的字数,用自欺欺人的方式盼到了三月初,久违的母亲带着入学的消息通知她。
气温和开学的日期一样不稳定,袁意谨遵校规,在早起后的兵荒马乱中套上了对应季节的校服。
袁意第一次穿这种校服,齐膝的裙子和上身有型的西服外套,早春尚且冷,双腿在裙下瑟瑟发抖,她哆嗦着带着书包下楼,就见周珩已经坐在餐桌慢条斯理地吃起来早饭。
袁意抱着热牛奶暖手,一边忍不住抱怨:“为什么这么冷的天,明德非要让女生穿短裙。”
她嘟嘟囔囔和阿姨抱怨着,一边偷偷打量对面的周珩,他长裤长袖,神色悠然地啃着面包。
家里暖气早就应周珩要求关掉了,他觉得闷得慌,平日袁意靠羽绒服和裤子续命,今天第一次感受到早春天气的寒冷。
袁意缩着脖子,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摆钟,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走,就放弃和周珩商量暖气的事,她一口气喝完牛奶,暖意在血液里回流,抬头才发现周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她连饭都顾不上吃,袁意拎着书包就急匆匆向大门冲去。
杨婉清叮嘱她上下学跟紧周珩,两个人坐一辆车,由司机接送,袁意生怕周珩先跑,她到了大门才发现,黑车稳稳停在门口。
袁意心微微放平,热牛奶和心急带来的热意瞬间被早春清晨的冷风吹得稀碎,她一边抱怨着,一边要去拉车门。
车窗突然缓慢下滑,露出周珩的脸,一如既往地话少:“上车。”
袁意有些意外的哦了声,车门已经率先响了一下,周珩从里面拉开车门,然后挪到另一侧座位,书包放在中间,成了隔离线。
袁意刚坐稳,司机就一脚油门蹿了出去,她踉跄着拽着车门,对陌生的环境全然充满茫然。
车内安静地有些过头了。
袁意转头看向周珩,他闭着眼靠在车窗上,脸色很白,由内而外散发一股淡淡的活人微死。
袁意一如既往没话找话,全是废话,问他:“哥,你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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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着司机的面实在不好意思喊“哥哥”,同一个字叠字和不叠字的效果差距太大。
私下袁意乐于这样喊他,方便她欣赏周珩脸上淡淡的不爽和想揍死她又不得不忍的表情。
但突然多了一个未见过的司机,安静地在驾驶位上开车,袁意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怪感,她把两个字拆成了一个字,平淡地喊他“哥”。
仿佛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兄妹。
周珩敏锐注意到称呼地转变,袁意声音偏脆,她平时叠字喊哥哥时满脸无辜,腻得像在嗓子铺满奶油,齁得他忍不住想掐她。
便宜妹妹眼里通常全是好奇和期待,周珩不知道她在期待着什么,通常在非必要情况下统一忽略处理。
他突然成了“哥”。
就像兄妹随年纪慢慢增长,跟在身后的尾巴突然感觉到羞耻,把哥哥变成了哥一样。
周珩有点不习惯,他抬眼看了袁意一眼,一眼扫到她裙摆下光洁的小腿正在发抖。
他答非所问:“学校没要求要裸腿。”
然后又补充:“你可以穿条加厚的袜子。”
“那你怎么不早说?”袁意被冻得泪眼汪汪,有人突然好心提醒她不必如此受冻,一股委屈突然涌了上来,语气里带着不仔细听听不出来的哭腔。
她真得很冷。
眼前一片模糊,带刺的藤蔓松开刺进心脏的尖刺,习以为常的刺激被人这么好心一点,袁意有点忍不住眼泪。
她急忙眨巴眼睛,一边若无其事突然抬手假装整理头发,实则偷偷擦没憋住的眼泪。
没出息。
袁意在心里小声骂自己,故作镇静地收了收声音,她若无其事问周珩,“校服里有袜子吗?”
当然没有。
眼泪把脑袋淹了,话出袁意才发觉不对,她一本正经坐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和周珩说话,“光腿好看。”
周珩:“……”
周珩:“你没有么?”
她当然没有。上学的户口证件全托周柏来办,杨婉清只是将东西转赠给袁意,至于其他的,杨婉清既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她没有,自然是杨婉清不关心也无所谓。
不知道哪来的自尊心让袁意突然硬气起来,她觉得有必要维护一下杨婉清的形象。
袁意正襟危坐:“应该有,可能被漏掉了。”
她说完偷偷瞧了一眼周珩,给自己找补,“谢谢哥哥,下次就知道了。”
周珩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一会哥哥一会哥,突然又蹦出一句哥哥,像是撒娇讨好他一样。
他难得有点不自在,转眼车已经稳稳停了。
周珩开门就要下车,他拽着外套的手一顿,似脱不脱,随后淡淡扫了一眼已经下车被冻得要蹦起来的袁意。
他脑子一抽,把外套一脱,飞快看了左右两个方向,确定没人后把外套稳稳蒙在袁意脑袋上,不等里面的人挣扎,周珩冷声威胁她:“进门之后不准说乱说话。”
袁意正在骤然袭来的黑暗中懵逼,面对周珩威胁还有点发愣,她刚掀开衣服要说“好”,就见周珩已经迈步要走。
袁意忙道:“哥!你外套。”
周珩又威胁一遍:“闭嘴,不准乱叫。”
她这才想起他们的约定,周珩已经擦身而过,临走还留了一句,“教室有暖气。”
8. “男黛玉”
插班生并没未掀起什么波澜,袁意按部就班被班主任领到教室后,乌压压低着得一片只冒出几个脑袋起来看她一眼,然后又归于平静。
她的具体情况早已给相关老师交代过一遍,但老师既没必要也懒得给学生再陈述一遍。简单安排了袁意坐到后排的空位,就开始上课。
教室的暖气让袁意被风吹得散的骨头嘎吱嘎吱重新合并起来,血液随着暖意缓慢流动着,但温度也仅适用于学生正常穿搭,冷意依旧似有似无从冰凉的脚腕爬上全身。
双腿被冻得哆嗦,周珩的外套确实起了很大作用,被包裹的小腿加速恢复知觉,胸腔却沉闷而频繁地传来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袁意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她趴在桌子上听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英语,眼睛却总是从书桌到胸前的空隙穿过,定在她腿上铺平舒展开的外套。
她隐隐能闻到外套上淡淡的洗衣液味,裸露在外的皮肤和外套触碰在一起,引她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哆嗦。
明德的校服垂感很好,柔软地接纳了她,但袁意却浑身不自在,她总能从平平无奇的男款校服,看到神色淡漠、对她冷言冷语的周珩。
明德的英语课的水平超出袁意原本贫瘠的乡镇中学,她本就心不在焉,又多了一层听不懂,直到铃落后教室骤然沸腾起来的热水才让她意识到了下课。
袁意很快意识到这是推翻她十几年认知的另一个世界。
明亮有暖气空调的教室,十几套对应各个季节各个场合的校服,精美雅致的教学楼,袁意很快意识到她和明德之间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只是暂时通过周柏打通了这条通道。
同学之间对新来的并没太大好奇,下课后袁意察觉到多了不少视线在她这个位置,但目光也只是短暂停留几秒,带着些好奇,便很快转移,成了早就固定好的老友之间的顺嘴一提的话。
他们礼貌并好奇地用沉默观察袁意这个外来者,不主动也不苛刻挑剔找事,但早就形成的好友圈很难再挤进去一个外来者。
袁意同样观察着这群人,但她要谨慎并小心,如同挤入天鹅群的一只鸭子,虽然看上去大差不差,但只敢别扭又生硬地小心伸长脖子,试图更像一点,生怕露馅。
书被她竖着摆开,实则是为了挡脸,袁意假装漫不经心偶尔露出眼睛,悄悄观察着这里的一言一行,她小幅度东张西望一番,又确定一遍,真的没有周珩。
早在被老师带去办公室谈一些事时,袁意就低着头假装听话,实际频繁偷瞄名单册,她看过了,那里没有。
但这里也没有。
那他一副急着提前撇干净关系的模样,是要干嘛?
袁意偷偷纳闷着,一边默不作声收回书,假装正经地开始抽出一支笔,开始表演她内敛、单纯、容易害羞的新人设。
很快就到了中午,初中部人少课少,提前下课。
袁意本来打算等教室人全部走光,才去食堂,却淅淅沥沥任然有几个人坐在原地。她对着书假装学习,疯狂思考是挨冻,还是吃饭。
等零散几个人走了,袁意这才拿着饭卡磨磨唧唧起身,她探头试了一下温度,又立刻缩回去。
太冷了。袁意盯着门艰难地做决定中,突然有声音冒了出去:“再晚点高一就放学了,你肯定抢不过他们。”
“咦,你怎么还没去吃饭?”
“快去吧,再过一小时就打铃了。”
“认路吗?食堂在那边。”
几个吃完饭回来的女生正好看到袁意拿着饭卡在门口徘徊,立刻叽叽喳喳地替袁意指了路又提醒。
有人无意看了一眼她裙摆下的双腿,立刻咂舌震惊道:“哇勇士,你不冷吗?”
她这么一带头,立刻几双眼睛齐刷刷注意到袁意关着双腿,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有人好心提醒:“其实学校没强制规定,校服允许穿袜子。”
“她新来可能不知道。”
“食堂旁的便利店就有,你快去买一条吧。”
“晚上肯定更冷。”
本来摇摆不定,但听到便利店有保暖袜,袁意立刻迈开腿,向那几个好心女生道了谢,她疯狂奔着食堂跑去。
冷风刮在小腿上像刀子剜肉,袁意冻得嘴里嘶嘶嘶着像条蛇,她扭曲地跑到便利店买了保暖神袜,躲进一旁的厕所换好后,才去食堂吃上了热乎的饭。
这里物价惊人,但却实在美味,她猛地拿到这么一笔钱在手里自由安排,有些不习惯,袁意把米饭扒得干干净净,卡着点就要回教室,刚上了一层楼,就见楼梯口熙熙攘攘地被堵住了。
人群七嘴八舌,人声隐隐冒出来,袁意勉勉强强拼凑喊出五个字,“黛玉又病了”。
她纳闷地卡在人群里,不禁好奇重复,“黛玉病了?”
午饭是人群高峰期,有人没听懂她的疑问,在人群里好心解释:“是啊,听说骨折了。”
“不对。是晕倒了。”
“瞎说什么,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怎么这么虚,啧,黛玉真要好好锻炼了。”迎面有个男生笑嘻嘻打岔着,他看到被挤成艰难行走的袁意,好心拉了她一把,“来,走这边。”
袁意谢过他,她从几个人嘈杂的对话里摸出个大概情况,心知“黛玉”是个外号,又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嘴,“黛玉是谁?”
拉她的男生有些意外,闻言看了一眼袁意,“新来的吗?不知道黛玉?”
袁意懵然跟着点头,“黛玉”这称呼带明显的调侃,但毫无恶意,显然明德不少学生都知道。
她好奇又问了一遍,有个女生听见好心解释说:“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什么黛玉,净给人家取些外号。那是咱们年级第一,人超级好,只不过身体不太好,经常请病假。”
袁意恍然大悟,她正要问年级第一是谁,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最开始笑嘻嘻的男生把还在发懵的她拉到一侧,她跟着站稳,就看见楼梯的窗户折射出的光线,逆着打在通道中心的少年身上。
他神色恹恹,脸色一如既往得白,不带血色,正搀着身侧一个男生,居高临下地看着一阶阶楼梯,然后精准、无误地眯着眼定位在袁意身上。
袁意浑身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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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着她的男生突然撒手,在袁意身上的视线随即消失,男生笑着上前拽起周珩的胳膊,“不好意思,人太多了,刚才没挤进来。”
男生嬉皮笑脸问:“怎么样,还好吧?”
周珩淡淡白了他一眼,“很不好。”
蒋览遗憾地叹了口气,扶着周珩下楼,“行了,别装了,知道你又要找理由请假。”
他们正好路过袁意身侧,人群已经散了个差不多,蒋览路过时见她还在原地,冲她笑了笑,说,“没什么大事,同学你回去吧,等会上自习别迟到了。”
袁意浑浑噩噩并没有点头,她血液发凉,只知道一件事。
周珩今天把外套扔给她。
然后他病了。
袁意清楚地知道她对周珩父亲而言,不过是个连妻子都算不上杨婉清的附属品,无足轻重。
她住进来后,哪怕是为了对杨婉清的承诺,周珩自然也没办法让她走。
但周珩因她又大病一场,袁意是真有可能再次回到那个小院。
她被精养几月,尖酸刻薄的叫骂声渐渐淡化在骨髓里,她只记得赵秋华女儿干瘦的小手拽着她的一角,她眼底流露着害怕,叫她别走。
她打死也不要回去。
袁意下意识想飞奔去教室,至少把外套还给他。她喉咙里卡着几个字,第一次察觉和周珩约定的麻烦性。
她不能和他说话。
也不是他的妹妹。
袁意大脑风波过后,继而坚定转向蒋览,她脸色和周珩一样惨淡,只不过勉强多了个笑。
她试图转移聊天对象,这样既不违反约定,也能暂时借着一个人和周珩沟通。
想到这,袁意对着蒋览柔柔道:“同学,外面天冷,我有备用的外套,要不然给……”
周珩似笑非笑扫了袁意一眼,干脆利落斩断她的妄想:“不用。”
袁意:“……”
她头皮发麻,依旧没放弃,继续对着蒋览,假装不是在和周珩说话,小声补充,“那、那、那要不……”
“同学,你是结巴吗?”周珩慢条斯理又打断她的话,并慢悠悠道,“还有一分钟。”
“什么?”袁意一脸懵逼抬头看他。
周珩没回话,并手动闭上了身边两个人的麦,他抬起手腕看表,掀着眼皮盯着表盘,过了一会,周珩突然抬头冲袁意笑了一下。
袁意背后一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人畜无害地又看了她一眼:“还有30秒。”
“?”
“上自习。”
话落,铃响。
袁意脚步生风,飞也似得爬楼。
霎时楼梯口只剩三人,蒋览震惊地来回打探周珩,忍不住咂舌问他:“你人挺坏的啊?干嘛欺负人家小姑娘。”
周珩谦虚道:“谢谢夸奖。”
“周珩,你脑子被驴踢了啊!”蒋览骂骂咧咧追在他身后,他第一次见周珩这么对人,难以置信地问他,“我那是夸你吗?你怎么回事,你和她有仇吗?”
周珩视而不见,径直走他的路。
9. 借题发挥
袁意担心了整个下午的事并没有发生,一路胸腔起伏得格外明显,她小心翼翼推开大门,冷调的月光也只平静地铺在地上。
里面漆黑一团,像是没人。
阿姨早早下班,留了夜宵在冰箱,袁意没心情吃饭,她摸着黑匆匆上楼,一眼便是窄小门缝里透出的灯光。
周珩在家。
袁意急速跳动的心缓慢被熨平,她顾不得收拾自己,便悄无声息地把书包落在门口,贴着冰冷的门听着里面的动静。
周珩一向很安静,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在漆黑的走廊里反复回荡着她心脏的跳动声。
在敲门前,袁意开始乱拜了一圈神佛,只求一事,周珩是活的,周珩没大病,周珩没告状。
病急乱投医的祈祷仪式结束后,袁意敲了敲门。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溜到她耳边,袁意和来人面面相觑,她仰起脸观察周珩,他脸色一如既往的白,看不出是病还是什么。
唇色浅淡,下颔凌厉,双腿双脚都看似正常,并没有传言中的“骨折”。
袁意的心微微安了一瞬,她收回视线,甜甜叫了一声哥哥,忽略周珩的脸色,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校服双手放平,上奉给这位身娇体弱的大人,并不经意打探情况:“哥哥,今天没事吧,听说你骨折了。”
被谣传成摔了一跤就骨折的当事人面上缓缓露出疑惑,但很快正色起来,他接过校服,面不改色问袁意:“骨折,你听谁说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哥哥你今天走路还要两个人架着。”袁意一边盯着他脸色,一边答到,“对了哥,叔叔知道吗。”
袁意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叔叔?”
狐狸尾巴很快露出并在后面欢快地摇起来,周珩暗自提了提唇角,只花了一秒就猜到便宜妹妹在记挂着什么。
他低头看着袁意似有似无的飘零眼神,眸光一动,莫名滋生点挑逗她的兴趣,他悠悠道,
“啊,正打算打电话呢,被你打断了。”
袁意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她拘谨地站着,思索片刻,冲着周珩笑了笑,有点难以置信啊问,“真骨折啦?”
“没。”周珩自顾自走了进去,随手把衣服向床上一扔,声音不大不小,慢悠悠解释,“发烧了。”
“可能是中午出门穿太少了,有点头晕,就摔了一跤,结果发烧了。”
周珩难得和她话多,但袁意担惊受怕只惦记着留下来这等大事,无论如何她总不好刚开学就给周父留个不好的印象。
她小心地把周珩又大量几遍,宛如一个活体扫描机。
周珩那一句“穿得太少”轻松将她拿捏,袁意整个人如遭雷劈定在门口,光影分界线将她狠狠一推,等回神过来,她已经不知不觉迈了进来,和正好拿着手机似要报备的周珩面面相对。
“哥哥。”袁意盯着手机猛地打断他,她笑得无害,问,“吃退烧药了吗?”
周珩:“废话。”
袁意全然忽视那条泾渭分明的光影线,她迈步进入周珩的独裁领地,乖巧站在他眼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周珩被她看得不自在,他本也没打算这点小事要和亲爹报备。更何况他既没骨折也没发发烧,只是趁机找个理由请假回家,本就心虚,自然不能让袁意知道。
衣服送到了,她还站着。周珩坐不住了,忍不住催促她:“你什么时候走?”
袁意:“哥哥,你发烧了。”
周珩:“我知道。关你什么事,写你作业去。”
周珩本想让她滚回去,但到嘴的话和她眼睛一碰,周珩莫名一顿。
骨架时期的袁意和杨婉清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平日里给她扔到敌对阵营,一向懒得理会甚至排斥,除了吃饭几乎不和袁意见面。
他张嘴催她滚蛋的前一秒,周珩才猛地发现,袁意已经大变样。她不怎么像杨婉清,莹白的肤色透着红光,和他长年死寂的苍白截然不同。
像是一截孤零零的枯草突然被滋润着变绿,成了生命力旺盛的嫩芽。
周珩心烦意乱地看了她一眼,袁意正低着头,细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默默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们视线正好重叠,她眼睛里的情绪让人读不明白,周珩莫名愣了愣,硬生生把滚字移走,不耐烦地催她,“我要睡觉了。”
他没等来袁意的主动滚蛋,一双温热的手骤然贴上了额头,未被拨开的碎发被夹子在热的中间,细密的碎发随着柔软的手心不慎扫到敏感的眼睫。
周珩浑身一颤,他飞快眨了眨眼,下意识侧身甩开袁意的手。
他压抑着急促的呼吸,不由分说地就拽起袁意的手腕,试图把她扔出去。
袁意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她眼里带着货真价实地忧愁,脸上焦虑,“哥,你额头好烫。”
周珩:“胡说八道什么,在学校就退烧了。”
袁意:“你骗人吧。”
袁意眉毛拧成一团,手心的温度灼热,她难以置信周珩居然真这么弱鸡,少穿一件就能被冻病。
额头温度烫人,袁意从小被自生自灭似放养长大如今,一向对发烧时温度手把手拿捏,她瞥了眼周珩,斟酌着商量,“哥哥,要不再量一量,万一还没退烧呢?”
她不知不觉忽略两个人之间已经划好的界限,从今早的外套开始,袁意自作主张地开始探手探脚,试图触碰她不被允许的边界线。
周珩只觉额头似被火烫过,他从未和袁意这么近接触过,浑身似炸毛般开始警戒着后退:“不量。”
“你离我远点,不然……”
周珩突然发现他没什么可以拿来威胁袁意,他卡了一瞬,还在纠结着要不要拿让她滚回老家来胁迫,莫名记起那个刚来时唯唯诺诺柔声细语的袁意。
他才发现,不过才一两月,她胆子已经越来越肥了。
周珩蹿到书桌上,躲开袁意,他裹着窗帘挤在角落,全然忘了谁才是这间房的主人,他冷声吼了她的全名:“袁意。”
很有威慑力。
袁意嗖得一下老老实实固定在原地,她憋屈地抬头,叫了一声,“哥。”
“站那,不许乱动。”
袁意看了一眼站在书桌上面色泛红的少年,狐疑道:“真的没有吗?哥哥,你脸好红。”
周珩他浑身不自在,只后悔把袁意放了进来,他双颊被热出一丝红晕,但不是烧得。
确定和袁意保持安全距离后,周珩不耐烦重复着,“没有没有没有。”
他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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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一眼,“你好啰嗦,少管我。”
“哥哥。”袁意看着面色泛红的周珩,更加确信,“万一烧傻了怎么办?”
周珩不自觉放缓了语气,依旧坚守最后一丝底线,绝不暴露自己装病的事实,他缓声劝袁意,“那你先回去,如果真的没退烧,等下我自己会吃药。”
“不行。”袁意语气坚定,“我们家之前就有人是烧傻的,你把外套给我才烧成这样,起码等你退烧,我才会走。”
周珩:“……”
被她折磨得没办法,周珩不得不从柜子里扒出体温计,在袁意面前晃了晃,然后开始量体温。
五分钟后。
周珩抽出体温计,面无表情递给袁意:“庸医,看清了。”
确实没烧。
袁意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为什么请假啊,哥哥。”
这自然是她不该知道的。
周珩莫名心虚,睁眼说瞎话:“天生身体不好,外套给你受凉了,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他一脸正经地编完后,又问袁意:“你什么时候走,我要睡觉。”
赶紧滚蛋吧。他在心里默念。
听到事出有因,那个因还是她后,袁意更加愧疚,她巡视一周,试图找点什么来补偿一下周珩。
她问:“哥,你有什么忙需要我吗?”
周珩:“没有,你什么时候走。”
“真的没有吗?”袁意不甘心地盯着他那张脸观察,“哥,你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他拉着长音带着怨气回道,“好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除了你,没人知道我把外套给你了,我生病和你没关系,用不着这么关心我。”
袁意被他推着不得不向外走,她频频回头,又问,“那哥哥你明天还上学吗?”
周珩连眼也不抬,敷衍道,“不去。”
他说完,哐得一声关了门,并反锁。
袁意对着紧闭门愣了一会,才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走到隔壁的房间。她打开灯,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笔尖和思绪不统一,最后落下去全成了鬼画符。
她咬着笔帽想着清晨那件外套,不知不觉又记起神龙不见摆尾的血亲,袁意怏怏地把笔一扔,顺势滚到床上。
第二天周珩确实没出现过。阿姨只准备了她一人的早餐,周珩不在的好处肉眼可见,家里的暖气突然被打开,她也犯不着摸着冰凉的物件瑟瑟发抖。
袁意匆匆上了车,很早就到了教室,她百无聊赖地摆着书看,突然眼尖注意到教室刚进来的男生。
正是昨天絮絮叨叨话多的那个,蒋览笑盈盈和班里的人打了声招呼,径直走到最后一排。
他弯腰从袁意身侧擦过,捞出一条折叠凳,蒋览起身时正好看见袁意在看着他,不禁笑了笑,“真巧,你在这个班啊。”
本来只是简单的寒暄,蒋览拿着东西就要走人,袁意对面的女生突然拽了一下他衣角,问,“蒋览,周珩昨天没什么事吧?”
蒋览笑嘻嘻看了她一眼,“能有多大事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找理由请假。”
女生问:“请假也要理由,他是发烧还是怎么了?”
蒋览:“发什么烧?谁乱造谣,他走路被人绊了一下,借题发挥要请假而已。”
10. 敏于常人
有人附和了一声,嘻嘻哈哈中蒋览笑着拿着东西穿过过道。
四周又静下来,袁意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全部低下的脑袋,又跟着低头。她恍惚看着笔尖歪歪扭扭画出的曲线,啪得一声合上了书。
袁意抽出看不太懂的英文教材,她盯着陌生的英文,眨了眨眼。
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失落。就像昨夜她连续做了两个零零散散的小片段,梦到周珩温和地接过外套,和她说,没关系。
然后他又摸摸袁意的头,拉着她介绍给一群陌生人,介绍说,这是我妹妹。
梦轻轻一戳就醒了,袁意低着头,眼睫微颤,似有似无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腿上,二楼那一面墙的距离依旧像鸿沟,把她远远隔绝在外。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对此一无所知,他依旧潜意识坚守阵营,把她划分在外。
袁意突然想起那天楼梯女生那句真情流露,“他人超级好”。
袁意按部就班坐车回家,一路车水马龙,她静静看着窗外,不知道为什么人的贪念会一步步变大,她从落风的破败小院里走到这里,从枯萎变得茂盛,到开始多愁善感,明明最初只求着能上学摆脱噩梦,为什么开始奢望遥不可及的东西呢。
汽车长鸣一声,袁意回神下车,她微笑着向司机致谢,然后拍了拍裙摆,她抬头看去,整栋小楼静得发指,只剩二楼紧闭窗帘里透出的一点柔光。
袁意依旧不想吃宵夜,一如既往上了楼,她默默看了一眼紧闭的门,门缝里的光柔软透亮,长廊却很黑,只有惨白的月光勉强让她辨别方向,让黑暗中的人忍不住拉开门去借点光亮。
袁意停滞几秒,静悄悄推门回了自己的房间,万物归宁,她全神贯注写起作业。
等周珩发现袁意的异常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他借着开学那次意外,光明正大请了三天假静养,走路又不慎滑了一跤,崴了脚,又喜提长达半月假期,只需要在家自由学习。
严格来说全是无足轻重的小毛病,但周珩打小体弱,早早丧母,周父对唯一的儿子只有身体健康的要求,至于少上几天课,没什么大不了的。
儿子非要请,那就请吧。
于是他和袁意之间的交流直接断掉。
袁意早起上课,周珩在睡觉。
袁意下了自习回家,周珩紧闭房门已经享用过晚饭。
那天的小插曲就被时间这么悠悠给叉掉,等他实在没理由不得不返校,发现环境已经大变样。
月考榜上的第一换成了蒋览,隔壁插班生也一战成名,除了英语太烂,其他单科成绩稳居榜首。
他被蒋览按头研究一战成名的插班生成绩时,有人礼貌敲了敲门,单方面打闹中断,周珩连连温声唤在,还没反应这声音有点耳熟时,等他从蒋览手臂里钻出脑袋,头发蓬松的一抖,看清来人时浑身一僵。
许久未见的“妹妹”神色淡然,在看清他的脸后微微凝固一瞬,但很快面色如常,径直绕过他,只淡淡瞥他一眼,但很快转移对着蒋览的脸灿烂地笑了笑,袁意把东西递给蒋览,“蒋览,这你们班的。”
蒋览立刻撒手,他接过东西,好奇问,“啊?我们班的,不是都齐了吗?”
袁意:“你们班那个特能请假的。”
她说完,就察觉有人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袁意立刻瞥了一眼当事人,当事人速度迅速地抽走桌面上的什么纸,团吧团吧塞进口袋里,正假装不认识她。
袁意收回视线,慢悠悠补充,“开学第一天就请假的那个。”
“黛玉。”她悄悄看了一眼事不关己装擦桌子的周珩,鬼使神差又加了一句。
周珩差点把桌子上的杯子打碎,他面色如常抬头,一眼锁定罪魁祸首,风平浪静地看了一眼蒋览,笑吟吟问,“黛玉?”
蒋览忙接过资料,利索站到了袁意身旁,避而不谈周珩的问题,笑嘻嘻给袁意介绍,“正好正好,来来来,这是我们的周珩同学。”
他说这挤眉弄眼戳了戳袁意,掐她一把,“什么黛玉不黛玉,都是瞎说,谁这么没素质给别人起外号。你别当真,他有名字的,叫周珩,大家认识一下认识一下。”
周珩眼尖看到蒋览那一掐,他下意识伸手打了一下蒋览,
“你没事掐什么掐?”
“净欺负人。”
他话落,才觉不合时宜,只觉有道视线慢慢随声音落地挪走,然后归于平静。
很久没见到袁意,周珩没料到会是这场面,他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不自然地踢了踢脚下的空气。
蒋览没看出发小的窘迫,不管不顾委屈:“我没有啊。”
“你说对吧,小意。”他委屈巴巴看着袁意,疯狂眨眼寻求帮助。
袁意默默点头:“对,没有。你误会了。”
周珩浑身一颤,扭头看向蒋览:“你叫她什么?”
“哦,她叫袁意,新来的,就是我刚给你讲得那个插班生,就是……哎成绩单呢成绩单刚才还在这?”
“啧啧啧,周珩你这么激动干嘛,怎么,你们认识?”
袁意静静把目光从周珩骤然握紧的手挪走,不得不说明德校服质量很好,布料厚实,纸团在里面不怎么显眼。
如果不是她最开始一直悄悄看着周珩,根本注意不到。
她犹豫着还没开口,就见周珩斩钉截铁否认:“不认识。”
她收回视线,轻声“嗯”了一声,很快岔开话题,不经意问,“看我成绩单干嘛?”
蒋览:“给新来的补补课,说不定下次你就要勇夺第一,起码给他点压力,省得这位新生天天请假。”
袁意笑了笑没再接话,“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蒋览:“Ok,慢走!”
“哦,对了。”袁意脚步一顿,像是猛地想起什么,她没回头,轻声说,“我刚老师听说,下次周珩再请假,要家长带人带病例来面谈。”
袁意说完,飞快向门那边走去,直到她关了门,一直缠在她身上的视线才彻底消失。
她暗自吐了吐舌头,从窗户缝悄悄看了一眼里面,周珩低着头把纸团掏出抛到蒋览怀里,隔着玻璃又反光,袁意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她只停留一会,就转身走了。
她走后的室内转静,过了好一会,蒋览才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周珩,“以后老老实实上课吧。”
周珩没搭理他,他微微蹙着眉,盯着地上的垃圾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他没反应,蒋览疑惑地碰了碰,“喂?想什么呢?”
少年慢吞吞抬头,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人,他不急不慢,问,“你叫她什么?”
蒋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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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懵逼:“啊?”
周珩盯着他的眼睛,“你们很熟吗?”
“你是说袁意?啧,这么快就没印象了,刚见面你就坑了人家一把。”蒋览神色自若,“还可以,我们两班公共课是同一节,一来二去就熟了。”
“她是女生。”周珩默默道。
蒋览:“我知道啊,女的怎么了,女的就不能交朋友了?”
“你喊她小意。”
“……周珩,你挺严谨的。”蒋览翻了个白眼,“这叫拉近关系,再说了,这妹子人美心善,人见人爱,我和人家搞好关系有什么。”
少年双手插兜,依旧静静看着他。
蒋览有点无奈,叹了口气,“行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学校成分复杂。她一个新来的插班生,万一倒霉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多一个朋友不是挺好的。”
蒋览避开他的视线,“再说了,人家之前帮过我。她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没事找事。”
“有人欺负她?”周珩挑了挑眉。
“没。”蒋览烦躁地推着周珩向外走,“啰嗦死了,问东问西,又不是逼你喊她小意,你急什么。”
周珩被推着向前走,他无奈解释,”我就问问。”
“少说废话,这么关注她,难不成你喜欢她?”蒋览懒得再和他掰扯,直击命脉。
这个年纪的学生对某个词有着浓厚的好奇,同时有条不可逾越的警戒线。
和同龄人胡言乱语时,想要终止话题时,一旦把它往某个方向引,就会立刻得到反驳,同时闭麦,默契不再提。
对他们也同理。
蒋览只是随口一提,周珩懒洋洋看他一样,冷笑着开口,“我喜欢你都不会喜欢她。”
蒋览:“恶心。”
蒋览:“你不喜欢关我什么事,我喜欢。”
“你也不能。”
“凭什么?”蒋览不屑道,他一身反骨被周珩激出了九分,不管三七二十一势必要和周珩唱反调,“你不给我一个理由,我明天就给隔壁全班送一封情书,署名就写周珩。”
周珩脚步一顿,面无表情转过身,他挤刹车,蒋览在身后险些撞到他。
周珩长呼一口气,直勾勾看向蒋览,看得蒋览背后莫名一凉,缩起脖子问:“干嘛你干嘛呢?”
“她是我妹。”
“卧槽。”蒋览险些惊掉下巴,“瞎说什么呢周珩你不是独生子吗,你哪来的这么大的妹妹。”
“说来话长。”他敷衍解释,“你不用管。”
“得了吧,你当我是傻子。”他戳戳周珩,“那她为什么直呼你大名,不叫你哥?你是不是做白日梦做多了?”
周珩一噎,他刚想反驳,袁意是在家才叫他哥,甚至叫得是哥哥。
他才发现,他和袁意已经快整整一月没说过话了。
她渐渐像个哑巴,整日悄无声息,只在他即将入睡时才会在走廊浴室窸窸窣窣的洗澡声。在学校他们默契装聋装瞎,互不认识。在家她像是会飘着走的幽灵,只埋头吃饭,低头走路,毫无声响。
那烦人的一声接一声的“哥哥哥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习惯性吵耳朵的声音也没了。
他们数日不见,唯一的交流是那一声毫无感情、平淡像水的“周珩”。
周珩突然觉得很扎耳。
11. 奢望
袁意刚下楼就察觉今天格外不同。
先是暖意,她早早裹好了羽绒服,但下楼后才发现是暖气不知怎么被打开了,短短几段路热得她不得不脱掉身上的羽绒服,然后剥笋似的层层剥开,只剩一件深色打底。
脱完衣服,她伸了伸懒腰,一抬头才惊觉对面坐了个活人,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堪比见鬼。
袁意向来和周珩错峰用餐,她始终遵守老实本分的原则,绝不让周珩等她。
外套事后,她说不上为什么开始躲着周珩。
周珩向来起床拖拉,袁意就掐准了点比他早起一小时,等她吃完早饭收拾完毕,二楼依旧悄无声息。
通常周珩下楼开始吃饭,袁意已经坐上了车,她自己挪到最里面,用书包隔着中间,帽子一拉,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靠着窗装睡。
等周珩上车后,她假装睡得正香,完美避开和周珩说话。
直到今天,袁意在注视下缓慢挪动餐具,只觉每一秒都如坐针毡,半晌后那视线依旧巍然不动,她头皮发麻,不得不顶着巨大的压力,硬生生抬头,弱弱打了一声招呼,
“早。”
“真敷衍。”周珩拿着叉子一本正经地点评,他有些好笑地看着袁意没藏好的那点不情不愿,挑眉问她,“你以前没起这么早的,而且还非要哥哥哥哥哥的叫。”
袁意一筷子戳烂煎蛋的心。
他接着不慌不忙说,“三天了。”
三天……她不明不白地默默咬了一口煎蛋,竖着耳朵听前方的声音。
“三天,我们总共见过八次面,你只说了一个字。”他话一顿,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早。”
袁意被迫抬起她的头,她咬着筷子,看不明白眼前的人,他眼神清亮,看不出一点要捉弄她或者趁机发难的意图,反而见她看过来,一只手撑着下巴,歪着头光明正大地回看她。
袁意开始陷入编理由的思考中,突然听周珩说,“有人欺负你?”
“突然这么寡言少语的,还真有点不习惯。”周珩语气温和,一边仔细观察着袁意的表情。
白净的脸上挂着一双充满疑惑和懵逼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很快遮挡住了情绪,她脸上没任何被点破的震惊或是后怕,只有蒙圈。
周珩果断排除这个原因,他不作声的解决掉早餐,慢慢退出这个话题,瞥着袁意说,“要是真被人欺负,起码吱一声。”
袁意低着头小声哦了一下,又加了一声“谢谢”,她分不清周珩突然转性,这到底是关心,还是什么。
寄人篱下的孩子往往敏锐,“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她都要费尽心思去琢磨后面的隐意。
毕竟十几年未见的生母尚且界限分明地和她保持着距离,袁意孤零零长到这个岁数,在偌大的家只好研究冰冷冷的同龄人。
她观察着他,小心接触着他。
袁意对周珩从不抱什么希望,直到那件外套被他强行扔过来。
她视若珍宝地捧着这点暖意,天真地以为这是破冰的前兆。
后来袁意才发现这其实早被他抛之脑后,他们依旧“不认识”,他身上众所周知的事依旧对她隐瞒。
他们仍在原点踏步。
袁意不理解周珩怎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或许是对敌人女儿的预防,那被不被欺负关他什么事。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竟问了出去,“我被人欺负,你会管吗?”
“不会。”
周珩一如既往地冷漠,他答得干脆利落,在触及到袁意谴责的“那为什么要吱一声”的目光中,他立刻划分界限,给自己澄清,“不管你是谁,被人欺负。”
周珩顿了顿,耐心回答她,“我都会帮忙。”
“不喜欢你,不代表我会找人欺负你,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这是什么逻辑。
袁意不理解,本能只告诉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要是周珩现在被人暴揍一顿,她只会表面关心,背地里幸灾乐祸。
但袁意很懂得给人留足面子,在什么时候退场。她虚情假意地点了点头,跟在周珩身后像条尾巴似的不经意又问他,
“那不喜欢,是看我可怜,才把外套借我吗?”
她说完,偷偷瞟到已经坐稳在车窗边的少年,细细研究他的表情。
周珩面无表情转到车窗那边,打了个哈欠,然后闭上眼,似乎没听到。
袁意又重复一遍,抱着骚扰他的心态向周珩那边挪了挪,距离太近,袁意的头发又细又长,直溜溜落在周珩身上。
她在周珩耳边嘀咕:“哥?”
“不是。”双目紧闭的人腾得一下用外套隔绝了袁意的头发,发丝在皮肤上慢腾腾摩擦,很痒。
袁意货真价实地发出了疑问:“?”
“我不喜欢穿外套。”
“那可以直接不穿呀。”袁意又凑近一点,“哥哥,为什么给我。”
袁意强词夺理:“把不喜欢的东西强行给我,这不就是在欺负我吗?”
周珩隔着外套把自己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缓慢眨着眼睛,有点难以置信地盯着袁意,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们从没像这样离得这么近过,周珩不自在地看着她的脸,莫名想起他和蒋览的聊天内容。
蒋览知道袁意的身世,只是震惊地哦了一声,但很快就抓住重点,又问他,“你讨厌她还是她妈?”
周珩没回答,蒋览却滔滔不绝地接上问,“我怎么觉得她和杨婉清关系也不怎么样呢?谁家好妈妈等孩子爹死了几个月才磨磨唧唧去接回来啊。
对了,她父母什么时候离得婚啊,你说,会不会袁意从小就没见过她妈妈?”
“周珩?周珩?你发什么呆呢。”
“你不知道?哦,那也挺正常。杨婉清不管她?那她是挺可怜,怎么感觉有点像你小时候呢?”
“好吧,她可怜是她的事,作为发小,我当然站你这边,安心啦!”
“周珩!周珩?”
他晃神回来,并没人在喊他,只有袁意在看着他,似乎在等答案。
周珩垂着眼看她,她长得像杨婉清一样清纯无害,但又好像不一样,哪一点不一样呢,周珩别过脸,言简意赅:“你话真多。”
他也分不清是什么,是同频率的没人在意,还是人在树荫下,被冻得瑟瑟发抖,还不忘扬起笑脸和他说一声再见时很可怜。
还是装作有母亲在意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
周珩轻笑一声,用外套严严实实遮住自己,他散漫地伸长腿,“对啊,就欺负你怎么了。”
袁意:“……”
明明刚在餐桌上还是另一个嘴脸。
周珩见她突然安静,忍不住掀开闷热的外套,懒洋洋看了一眼袁意,又一本正经地补刀,“别人欺负你,万一鼻青脸肿的回家了,被人误会是我打的怎么办,我的完美形象就毁了。”
他笑吟吟看着袁意,“我欺负你,又不会打你,别人都发现不了,你还不会告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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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着司机的面周珩丝毫不避讳,袁意震惊一点点挪了回去,彻底闭嘴熄声,并深深意识到了远离周珩的必要性。
“没问题了?”周珩突然出声。
“没。”
他挑挑眉,在袁意开车门的前一秒淡淡出声,“那该我问了。”
袁意一头雾水地坐直,回头望着他:“?”
“你这几天怎么话这么少?”周珩问她,“被孤立了?考砸了?还是怎么回事?”
袁意把唇抿成一条线,她拉开车门就要向外跑,被周珩拽了回去,袁意跌在座位上,被他拽着手腕,想跑跑不掉。
“跑什么跑,我又不吃人。”他嗤笑一声,“早点说,省得我被上面的问责。”
“不说也可以。”他睨了一眼袁意,慢悠悠翘着二郎腿,“咱两一起旷课。”
“哥。”袁意盯着被他攥住的手腕,他体温高,像是烙铁贴在手腕,她慢吞吞出声,盯着手腕,问他,
“那天你真发烧了吗?”
“还是在骗我。”
周珩拉着她突然起身下车,他礼貌向司机道了一声辛苦,拉着袁意就拐到一旁的凉亭,这人少又有树遮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注意不到这边的动静。
他看了一眼表,确定时间还早,警告地瞪了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袁意:“大家好像都知道。”
袁意:“听说你走路绊了一脚,连皮都没破,嚷着头晕发烧了。”
“胡说八道。”周珩向四周瞥了一眼,“都是假的,懂不懂,你要是敢和周柏乱说,就死定了,知道吗?”
“好了,好了,去上课吧。”他推着袁意出了亭子,“你先走,避开人,别让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
“记好了,咱两不认识。”
袁意没搭理他,她直勾勾看着周珩,“只有我不知道。”
他乐了,站在台阶上看着袁意,奇怪道,“真的假的又怎么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袁意依旧固定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全是谴责。
周珩有点无奈,他本就比袁意高,又站在台阶上,顺手摸了摸她的头,乌黑的头发很软,和在车上用发尖有一戳没一戳地扎着他的皮肤要乖顺多了。
他摸得袁意一愣,下意识往旁边躲去,周珩也不拦她,他双手插兜,温声道,“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个。
她突然发现她敏感过头,又贪心得可怕,浅尝到一点温暖,就恨不得让对方敞开大门。讨厌她的人都能可怜她,为什么亲生父母不会呢。
为什么她不是他亲妹妹?
为什么她不能是呢?
奢望的亲情生父生母都从未给过,她却开始在一个对她不喜的少年身上奢求。
袁意垂着眼睛看一旁春日刚出土的嫩芽,下意识去隐藏真实想法,
“没有。”袁意攥着袖子,闷声解释,“我本来就话少。”
周珩从她无处安放的手上收回视线,他几乎不和异性相处,对“妹妹”也始终不肯承认,也不屑于去研究她一层层的想法。
他也不清楚袁意到底在想什么,明明一切都越来越按照他最初设想,远离她,或是她自觉远离他。
轨道却突然发生了偏差,周珩猛地回神,才注意到他浪费太多时间在袁意身上。
他在关注她。
有必要吗?
周珩没说什么,只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拿好东西,扔下一句,
“那我先走了。”
12. 妹妹
最初那股火药味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消失了,像是随时间慢慢粘合,一切都似乎水到渠成。
她和周珩更像是“邻居”。
邻居态度一如既往,那天的早起更像是打岔的意外。
袁意一如既往早起,保持错峰出行。家里没什么变化,除了周珩突然有个在这个气候穿短袖的爱好。暖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打开了,袁意费不着冻手冻脚。
每天安静沉默地坐在车上,等周珩出门。两人声带像是都坏掉了,说话额度再次开始限额。
袁意察觉到一丝异样,但那点异样微不可提,在她和周珩之间如同蛛丝般又细又透明的线之间,想解开更是天方夜谭。
袁意收回视线,抱紧书包,和周珩很有默契的各自闭眼,等到车停,强行配对的兄妹俩再默契地分开下车。
势必不让学校的任何人察觉,他们二人之间明明没有必要遮掩的关系。
对袁意来说,当务之急是眨眼间就要来的升学压力。明德本身学业压力本就不小,初中部虽然能直升到高中,但会按成绩再分一次班。
她很清楚,钞能力也只能帮她一次。
袁意头昏脑胀地用笔划下重点,她圈圈点点,先习惯性摘出题目条件,随手拿了张纸开始算。
困意越发明显,袁意像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地就要和试卷亲吻,她猛地拉开玻璃窗,从窄小的缝里立刻钻出一丝凉气,拉开她沉重的眼皮。
直升高中并不是万事大吉,明德有一万个法子合理整这群学生。私立学校的时间不算严苛,但压力堪称一绝。
先早早替本部的学生拉了一张巨网,把冗杂的知识见缝插针的融到每个地方,恨不得让这群学生立刻生吞所有书,熟练融汇贯通,竞赛生早早拉去比赛或是做好准备,高考生或是走国际路线的全部都安排好了路线。
袁意再聪明,从天而降的课业压力和落后教学水平下的英语,让她拼死夜追不上这群从小就被各种资源喂到嘴边的天之骄子,更别提这里的天赋怪一点也不少。
她沉默地递出成绩单。
“所以,就能倒数第一?”
袁意唯唯诺诺站在杨婉清跟前,已经省去了解释的口舌,闭嘴不语,生怕一个头发丝不慎飘起,惹得她这位母亲找到理由再找茬一遍。
她和杨婉清见面的次数压根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同样是从她出生起,见到周珩的频率不仅要比这位亲妈高上几个度,连熟悉度都高上一大半。
她入学的时全由周柏负责,联系人填得甚至是周柏的助理。如果不是杨婉清过度关注周珩,也不会突然想起她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好巧不巧,他们一个年级的。
更倒霉的是,周柏常常在夸完儿子后,面色忧愁地提了一嘴袁意稀烂的英语成绩。
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英语太烂,又要花钱。
他对袁意的开销在心里有个限度。
她低着头,小心打探着杨婉清,许久不见,杨婉清又丰满上一圈,那张清丽的脸上此刻带笑,声音却柔软如同毒蛇的身躯,滑溜溜,又冷又黏腻。
袁意只觉浑身发凉,似乎又回到那个小院。
杨婉清并不像赵秋华一样会拿着家伙打她,她一向采用怀柔政策,面上笑吟吟的,正侧卧在沙发上拿着袁意的成绩单,伸出一根莹润纤细的手指重重点了点袁意的额头,
“让你做什么,都能搞砸成这样子。”
她语气亲昵,袁意只觉后背一凉。
那只手下一刻便柔若无骨地攀上她的腰,袁意来不及咬牙憋着,腰间的刺痛已经攀着脊骨爬了上去,她白着脸,倒吸一口凉气。
杨婉清收拾人很有招。打人太低端,又费劲又失了美感,甚至会反伤自己。她一向都直接上手去掐袁意腰间的弱肉,又准又狠。明面上看不出伤痕,面上又好看。
但被掐的人就处于一种有口难言的地步。
单薄的纸在空中被振了振,随手挥到她脸上,杨婉清散漫开口,
“我也不想管你,但没办法。你要是考不上,为了避免有人说闲话,你叔叔就又要花钱。你花的钱,又都算我头上。”
袁意低头应是,她弯下腰去捡成绩单,她如同被拉到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训斥,浑身发热,只恨不得快点结束。
“好了,小意。”杨婉清幽幽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你好,别什么都要我教。”
袁意只低着头一个劲地点头。杨婉清这才满意,看了眼时间,拎着包起身,却动作一顿。
她顺着声响抬头,杨婉清正背对着她,望向楼梯口的少年,打了声招呼,“是小珩呀。”
不知他在那站了多久。
袁意只觉世界都灰蒙蒙的,她看不清周珩的脸,却下意识把头低得更低,腰间却再次传来熟悉的刺痛,她龇牙咧嘴地抬头,几乎是机械反应,本能立刻弯起唇角,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哥哥”。
周珩是什么表情?
袁意目送着杨婉清关门,她机械般一点点调转身体,垂着眼睛望向远处的那双邪恶恐龙拖鞋,血液一点点发凉。袁意不知道他看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他会怎么想?
一双小丑。
一个什么样的母亲,一个什么样的女儿。
袁意强撑着疲惫掀起眼皮,知不觉已经把那张罪魁祸纸捏成一团。
纸张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空气凝滞后那一双眼睛的凝视显得格外突出。
他既没走,也没动,被注视的感觉格外难熬,就像袁意苦心伪装的最后一层体面,就在刚刚,它被完好无损地剥了下来。
血淋淋的袒露着她体无完肤的伤口,那点自尊、那点自欺欺人毫无例外地展示给一个外人。
一个本就全方面排斥她的人。
袁意脚下生锈,心脏骤快,她听着胸腔内的跳动,却一步也走不动。
她僵硬而麻木地,唤了一声哥。
能不能假装没看见。
袁意艰难地期望,但她最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求时间能走快点。
钟表上的指针一点点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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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直到咚得一声,袁意被整点的钟声惊醒。她后知后觉看着手里那团皱巴巴的纸,
她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走回自己的房间。或许应该叫“客房”。干净整洁的卧室,漂亮的窗景,这一切都只是暂时属于她。
袁意摊平那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平静地看着上面的内容。
房间静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直到太阳渐渐落下去,袁意能从窗户看到一览无余的同款小洋楼,和夕阳。
饥饿感似乎很久就消失,她被接来后,一日三餐准点吃饭,缺失的营养被渐渐补了回去,脸上是健康的红晕,好像幸福得能冒泡泡。
如何接近幸福的时候,有人按着她的头溺了水,在呼吸不畅的时候又把她水淋淋的拉上岸。
如此反复。
敲门在这时显得格外突兀,袁意看了一眼时间,是快到吃饭的点了。她从窗边收回视线,默默去开了门,周珩的影子正好折叠在她身上,袁意低头问了句好。
她兴致实在不大,看着怏怏的。
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见脸上还未干的泪渍。
他呼吸一滞。
接下来的事不应该顺理成章吗?
毕竟他本来就强烈反对袁意的到来。她在他的视线里,光明正大地用他的备用浴室,占据他本该独享的餐桌,坐同一辆车,甚至他下课遛弯的功夫都能看见窗边一个单薄又熟悉的人。
他不欢迎她,为什么不趁机恶言相向,把袁意逼走呢。
刚要开口的话莫名咽了下去,周珩低头盯着她眼尾那点还没干透的水渍,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先一步控制了他,周珩莫名放缓了声音。
“诺。”周珩拉起她的手腕,抚平那只自然弯曲的手。
“蒋览上次放学托我给你的。”他一本正经解释,“他家开药房,祖传秘方,只要是他朋友,都有。”
袁意莫名其妙地看向掌心,一只拇指大小的瓷瓶子,上面标着一个“扭伤跌打外敷”。
她抬起头,满是意外,懵懂地看着周珩。
“七天过期,别浪费了。”
周珩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眼睫打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他像是顺手,又像安慰似的自顾自说,
“没关系的。”
袁意捏紧了药瓶。
“今天阿姨休息。”周珩垂着眼默默看她发红的眼角,耐心解释,“大人不在,一会我带你出去吃。”
“你先收拾一下。”
袁意下意识想逃避,她低着脑袋细声细语对着周珩说,“我不饿。
袁意和他商讨:“我能不能不去?”
“不可以。”周珩伸手拉着袁意的卫衣帽子,“晚上不安全,你一个人在家被抢劫了怎么办。”
现在哪有光明正大抢劫的,更何况这是高级小区,简直是无稽之谈。
袁意撇撇嘴,她心知争不过周珩,刚想应下,突然感觉帽子被轻轻拉了拉,周珩拍了拍她,语气带着点生硬,
“我就一个妹妹,万一被抢了,怎么办。”
13. 把她圈过来 妹妹。
妹妹。
心声如擂鼓,他低头满眼诧异地看着袁意柔顺的乌发,似乎不敢相信那一番又矫情、又虚伪的话是从自己口中发出。
明明从一开始,他就本能厌恶那张和杨婉清极为相似的脸,他要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地盘一点点被割据,然后他可怜的亡母被取代。
从最初见到杨婉清单纯的排斥,渐渐成了成得知他们两人口中“纯洁而美好”的校园恋情后的藏不住的厌恶
这是一种横跨时间的背叛,精神上的冲击让他整个人无力挣脱,是以他毫不掩饰地把这种怨气恨屋及乌地投射到那个干瘪,躲在杨婉清身后的小人身上。
所以妹妹更是无稽之谈。
但周珩很快发现,他那点恶劣的情绪在袁意身上,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毫无招架之力。
袁意更像是个任人揉捏的娃娃,不管做什么,她面上鲜少顶嘴,更多是一种无意识讨好他。
周珩看不懂这个性格和她母亲大相径庭的便宜妹妹,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像只透明的泡泡,有着宛若空气般的存在感,四处飘荡,一碰就碎。
她一碰就碎,反而让人措手不及,被泡泡折射出来五颜六色的光迷晃了眼睛。
他本来应该是带着嘲讽、奚落的准备去欣赏袁意被冻得发白的唇,可又在触及她冻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时不停用两只温热的手小心去捂大片裸露的双腿时,他鬼使神差提醒了她一句。
然后如愿看到她眼尾莹润的亮点,还没来得及掉下去,就被她迅速抹掉,甚至开始自欺欺人地和他叽叽喳喳装模作样。
周珩一眼就看透她的自我安慰,像极了他无法接受杨婉清罕见情绪激动,大吵大闹被周柏狠狠扇了一巴掌时的样子。
他很快平静下来、迅速接受,并用自己来延缓他们的婚期,周珩自我安慰地接受了周柏的虚伪,接受了父母虚假的婚姻。
出于那点同病相怜,他随手扔了件外套给她。其实被周柏刺激出来的精神洁癖,让他早早把那件外套扔在了角落,连洗都不会再洗。
因为已经不会再穿第二次了。
那么他把身世凄惨、还挣扎着不愿意接受现实的袁意视作妹妹,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只是在可怜她。
只是在可怜她。
就像可怜和她一样的自己。
这没什么。
周珩默不作声瞥了一眼袁意已经快和皮肤融为一体的泪渍,她瘦削又单薄,只是一株无害、疯狂渴求亲情的小白花。
他握紧了那只手。
袁意腰侧时不时传来的刺痛让她足够清醒,能清晰感受到拉着她的那只手的温度。
他在可怜她。
这种从未见过的情感倏然投射到她身上,有种不真实感。
她突然对这个“哥哥”有了点新的认知。
袁意悄悄掀起眼皮向上瞟了一眼,周珩衣衫整洁,依旧温而尔雅,看不出什么异常,似乎他们真得只是一双平平无奇的兄妹。
他态度转变过快,袁意一时间调理不好,但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妹妹”既然叫出口,那断然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了。她莫名送了口气,感受血管里如电流流蹿似细微的颤动,点了点头。
袁意乖巧地任由他拉着,并一脸淡然地拒绝了先收拾一下的请求。毕竟不排除周珩只是脑子一热,看她可怜,这人变脸如翻书,片刻之间便有后悔的可能。
袁意率先预测并扼杀了这种概率,她悄摸摸移动着向车上和她相距甚远的人看去。
看不清楚具体表情,但直到下车整个人依旧平静如水,像是理智回笼,有点后悔的样子。
袁意眨了眨眼,看了看周珩已经停止牵她的手,径直走在她前面。他走路一会快一会慢,像只在等她,又像在反思刚才的冲动。
毕竟刚见面还气势汹汹,不欢迎她呢。
这倒是人之常情,情有可原。
袁意十分善解人意地体谅了周珩此刻的心情,但她也没打算真任其自由发展,袁意小跑着跟上,神色自然,瞄准周珩的手后一把牵了上去。
能通过那只手感受到相连着的身躯在猛地一颤。
她仰着脸一脸无辜对上周珩的视线,干脆利落喊了一声,“哥。”
“你能不能慢点,我不认路。”
周珩再无他法,默默收回视线,毕竟是他主动带人出门,袁意第一次来,她一副怯生生地打探四周倒也正常。
吃个饭而已。
袁意能感受到那只手松散、不积极的态度,对于她突然上前牵着自己,周珩并没说什么,但也没回牵着她。
全程靠袁意一人用手拉着他,他只是任其对自己动手动脚。
妹妹牵哥哥天经地义。
周珩嘴挑,看似平日在家老老实实宅着,实际交友圈比袁意想象的要大的多。他再怎么说也是江城本地人,对哪里好吃熟记于心。
这种私人菜馆通常遍布于各式各样的小巷,一条路弯弯绕绕拐了好几个弯,等停下时,巷子里一窄小又拥挤的门才露真型。
入眼便是望不到底的黝黑,贴纸的楼梯栏杆上刷着生锈的红漆,被卷到上面的卷闸门发出落败的嘎吱声,厚厚的积灰遍布上面。
这看着倒不像是吃饭,更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前奏,要把她卖了。袁意最初那点小小窃喜瞬间化为乌有,她对陌生环境,这种黑、且暗的地方有着本能的畏惧。
袁意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不知不觉悄悄松开了手。
周珩瞬间如同被解放一般,他神清气爽地感受到右手那点热意退散后,神色自然地向那又窄又小的门走去。
见袁意还愣在原地,周珩舒展眉眼,冲她招了招手,“进来。”
袁意假模假样上前两部,磨磨唧唧还没到门口,就见周珩已经爬上了半楼梯,连影子也融化在黑暗中。
她站在楼梯口,便觉一股丝丝的凉意蹿满全身,不禁出声问,“这是哪?”
熟悉的声音先一步穿过楼层,一人影刚见面就和周珩勾肩搭背,等她看清,悬着的那颗心才安稳下来,慢腾腾跟着上楼。
蒋览眼尖注意到周珩今天多带了一只小尾巴,尾巴瘦削单薄,他本以为是周珩家的亲戚,等他眯着眼随着袁意上楼视线同步移动,片刻后,一巴掌狠狠拍在周珩背上。
蒋览笑吟吟瞪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踩在周珩的白鞋上,印子霎时间格外清晰,周珩吃痛一声,但很快就面色如常,毫不心虚,指了指袁意,言简意赅进行没必要的介绍,“这是袁意。”
然后他又指了指蒋览,“袁意,这是蒋览。”
“我不瞎。”蒋览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后,友好地冲袁意打了声招呼,“来来来,小意,这边。”
“你乱叫什么?”周珩抬眼淡淡瞥他一眼,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你懂什么。”蒋览翻了个白眼,“我在家就这样叫我妹妹小名,我这是和小意关系好,叫名字显得多生疏。”
“……”周珩刚要反驳,才发现他压根不知道袁意小名是什么,他蹙眉思索一二,把袁意拉到身边,指着袁意反问蒋览,“这是你妹吗?”
蒋览:“……”
“不是你叫什么叫?”周珩淡淡开口,“别瞎起名号,叫她袁意就行。”
“神经病。”蒋览无语,他径直拉着袁意上楼,顶着袁意疑惑地目光,笑嘻嘻开口,“走吧走吧,上楼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袁意腼腆笑了笑,跟在两人身后,看着蒋览用钥匙开门,明白这是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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览的家,也是周珩私下的活动圈子,她心头微微一动。
门咯吱一声,带起的风不慎吹落她衣服上本就摇摇欲坠的装饰。
袁意弯腰正要去捡,骤然听见一声夹在门缝咯吱声里的“双标狗。”
她起身时,蒋览已经进了屋,似乎刚才只是错觉,袁意默默瞥了一眼正在换鞋,看不出半点不对的周珩。
蒋览的绝世厨艺,其实也只是几道家常菜。三人分工明确,蒋览负责炒,周珩负责切,袁意负责洗。
厨房不大,楼间距过于狭窄,导致厨房的窗透着一层蒙蒙的昏暗,没有阳光直射。袁意洗完菜就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看周珩切菜,看了几下,她就实在忍不了,上前抢过菜刀。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流水线工程被打断,两人沉默看着袁意熟练抄起锅炒菜,默契闭嘴。
三个人两道菜,围成一圈在阳台的小桌板吃饭。这个视角风景刚好,袁意第一次感受到江城的活人气息。
阳台空间不大,桌板是临时支起来的,有两张颜色一致的蒲团,看着像是两人常聚。蒋览从柜子里给她扒出一张上了年龄的马扎,临时给她在桌板吃饭用。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三人两人都格外安静,蒋览又外向,很快带动话题,他望向袁意,问,“袁意,你跟谁学的?这么熟练。”
袁意低头扒着米饭:“我从小就开始做饭,做久了就熟了。”
蒋览:“那你家里人不做饭吗?”
她停了动作,蒋览毫无察觉地接着补刀,“你多大开始做饭?”
周珩抬眼看了一眼蒋览,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蒋览,他嘶了一声,正要回击,才发觉气氛不对。
蒋览:“……”
蒋览:“哈哈哈哈你这菜做得真不错,很有天赋,以后做饭就交给你了。”
“不行。”周珩直接替袁意拒绝,“她凭什么听你的?”
蒋览:“那难不成听你的?”
袁意感受到两股视线,她默默点了点头。
周珩满意地收回注视,挑眉看着蒋览,“以后她坐着,我备菜,你炒菜。”
蒋览:“理由。”
周珩放下筷子,打量起袁意半天,最后替她找了个合适理由,他毫无愧色地开始胡扯,“她……她做得没你好吃。”
蒋览看着眼千篇一律的西红柿炒鸡蛋,“我谢谢您,您是舌尖上的豌豆公主吧。”
周珩坦坦荡荡忽视他。
蒋览又问,“这以后是不是还要换新桌子,三个人有点挤啊。”
确实很挤,她明显是那个临时冒出来的不可抗因素,但如果只带她来这一次,那也没必要换。
袁意半张脸埋在碗里,眼神不自觉就瞟向一边,却正好撞进他眼睛里,两人默契别开了眼。
周珩收回视线,眨了眨眼,“下次我来买。”
这算是默许把她圈进来了。
袁意连忙在周珩话落后点头,不管青红皂白一律附和。
这饭吃得慢且费劲,全程由自己手动处理,等夜色渐浓,她和周珩齐刷刷看着卷闸门渐渐落下,蒋览挽着袖子,冲着他们道了声注意安全。
瞬间只剩下孤零零两条人影,一高一矮地被投在没什么光亮的地上。袁意回过神,紧紧跟在周珩身后,她望着地上的影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问题,
“哥,以后还来这吃饭吗?”
前面的人回她,“你想来就来。”
“可我和蒋览不熟。”
“你和我熟。”
“那明早能等我吗?”
周珩顿了顿,睨了一眼得寸进尺的袁意,挑了挑眉。
远处灯光渐近,他拉开车门长腿先一步迈了进去,对着紧随其后的袁意拖着声音道,“不等。”
14. 二选一
这种程度上的握手言和并不意味着周珩态度就此会大转变,与之相反,周珩更加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那层结实的障壁却也渐渐淡化,成了堵透明的墙,能看清袁意坚硬外壳下,探出似蜗牛灵敏又纤细的触角,在一点点到处面壁。
周珩渐渐进化到能短暂包容她的得寸进尺,袁意也乐于顺着竿子向上爬,从夹缝里找到和周珩维持好关系的平衡点——地下兄妹。
袁意重新修整了作息,和周珩同进同出,但两人用餐时速天差地别,他说到做到不等她,就真的不等。
只有做饭的阿姨习惯性提上两嘴,“小珩,你等等妹妹呀。”
他才停止系鞋带,杵在鞋架旁等袁意慌慌张张赶来,就这么等过了春夏交际,直到盛暑。
袁意成了他的新型挂件,并仅在有效区域生效,双方默契不谈最初定下的约法协议,像是心照不宣。
直到她啃着随周珩溜街蹭来的冰棍,有感而发,“进校门装不认识,出校门又很熟。这和地下……兄妹有什么区别?”
“……”周珩已经能闭眼准确敲在她脑壳上,他不轻不重敲了她一下,“又不是不让你叫,搞什么地下兄妹。”
周珩细细琢磨了这四个字,严禁她再乱提。
四个字怎么组合怎么怪,地下恋情尚有正经理由存在,替换成兄妹就格外奇怪了。
袁意没和他争辩,只问,“那被人看到了你怎么解释?”
周珩:“不解释。”
“那我叫你会应吗?”
“看心情。”
袁意撇撇嘴,“那就是纯看你心情,还是不想应。”
她振振有词,“路过的狗汪汪叫,还有人回头看看是不是在叫他,所以这说了和没说又什么关系。”
周珩心虚闭了嘴,他向床上一摊,顺手拿了本书搭在脸上,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闭着眼听着声音从上方源源不断飘来,隔着书又睁开眼,追寻着缝隙的光影看向白茫茫的边界。
他渐渐习惯一声声哥,却又觉得像是束缚。
白边之外就是袁意的声音,界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退再退,他更像是背叛了过去的自己。
他怎么在可怜她、在容忍她,在一点点放纵她。
周珩还没有适应新身份,依旧对此感到不适。这好像是个麻烦,周珩闭眼想着,如果真应了,以后来一个人,他就要解释一遍。
这个妹妹是谁,这个妹妹哪来的,这个妹妹为什么和你不是一个姓,这个妹妹什么时候成你继妹。
好麻烦。
所以他情有可原。
他不是故意回避。
人在挣扎着,却被袁意一语捅破,如同他倏然被刺眼的白光笼罩——袁意一把书掀开,她半跪在床上,和周珩面面相觑。
骤然见光,眼前一刺,周珩眯着眼利落滚到一侧,避开袁意的触碰,他并没有和袁意熟悉到这种程度,带着警觉问她,“干什么?”
内心大规模活动被不耐烦的语气掩盖过去。
袁意看着他,字正腔圆:“哥,你是不是在学校不想让我认你?”
她破天荒终于捅破了这层薄纸。
周珩浑身一僵,指尖轻动,被人措不及防戳穿,他有些恼,又不知怎么解释。
只是年少气盛的那股热血不由分说拉她跑到自己心中的港湾后,周珩分不清到底是怜悯,还是少时的他带着重影驱使着带她跑。
他只是看到那双眼睛里打转的泪光后,就忍不住去牵她的手而已。
他就有了个妹妹。
肩上沉沉,心中闷闷,不知道是冲动后的后悔在发挥作用,还是被戳穿他还在犹豫的羞恼。
他语塞了,袁意却像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岔开话题,她板着张脸认真分析,
“地下兄妹,这样就不用解释为什么是两个姓了。”
周珩默默回眸望向她。
袁意顺势冲他甜甜一笑。
周珩只觉得自己是个骗子,他喉咙发干,“嗯”了一声,天平就又歪了一点。
袁意笑了笑,默不作声不再啰嗦。身处漩涡太久,她踮着脚尖避开刀尖后,从那顿平淡的两道素菜里尝到了甜,便做好了死也不松手的准备了。
周珩还在犹豫,她并不打算给这个机会,打算得寸进尺,再试探一下他的底线。
于是善解人意并未维持太久,袁意早早铆钉了探出周珩底线的念头,在体贴为周珩分完“身份”后,两人便一齐被阿姨叫去吃午饭。
吃午饭本不是什么大事,袁意第一次替他关门时,关门声却中途截断了。
她低头夹在中间,静静望着床角随手放着的塑料盒,里面正安卧一件校服外套。
状态很不好,叠好的外套却皱巴巴,显然被人叠好后,外套主人放得随意、走心。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走心。
袁意默默滑出房门,吃饭的时间,她问,“哥,你热吗?”
周珩穿着短袖,只觉全是废话,他懒得看她:“你说呢。”
“那把暖气关了吧。”
“前几天不还叫唤冷吗?”周珩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
袁意没答话,起身关了暖气,她又问,“哥,你有洁癖吗?”
“你今天问题怎么这么多。”周珩淡淡瞥她一眼,“有事快说。”
袁意没抬头,正用筷子把粘在碗壁上的米粒一粒粒扒净,她声音闷闷的,“我以后能不能搬到你卧室写作业。”
为防他拒绝,袁意紧急补充,“哥,我想用一下你的书,我没有。”
周珩卧室书柜占据了半面墙,各式各样的书和乱七八糟的辅导资料掺和在书架里。袁意上不了网,她那间卧室本又是客房,什么也没,想着确实是无聊了点。
他想了想,点点头,“那你安静点。”
周珩很快就知道什么叫后悔。
袁意抱着一堆卷子敲开他房门后,整间屋同时溢出一阵清香。
周珩耸了耸鼻子,皱眉问她,“你喷香水了?”
“没。”袁意抱着书径直走到书桌,拉出椅子坐了下去,“怎么了?”
周珩指了指她。
她拉着衣袖闻了闻,“这是洗衣液味吧。”
两个人的衣服一向是分开洗,连进的洗衣机都不一样,更别提洗衣液的牌子味道,这听着合情合理,周珩没再说什么,躺到飘窗拉了帘子,把头遮住。
飘窗挨着书桌,只隔着一条薄薄的细帘,伸手就能顺走书桌边缘上的东西,里面偶尔探出一只瘦削白净的胳膊,沿着边缘摸索几下,窸窸窣窣地顺走了纸、杯子……
袁意很难不被这动静吸引,三番五次偷瞄帘子。
她看着钟写了一会,开始发问,“哥,我能看你书架上的书吗?”
帘子里的人言简意赅,只道,“看。”
她又依次掐着点提要求。
里面的人翘着二郎腿只懒洋洋应一个字答应。
两个小时后,袁意又悄悄看向帘子,不等她开口,里面的人就率先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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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淡地吐出一个字,“用。”
她眨了眨眼,带着笑意,“哥,我是说,想借你外套。”
“有点冷。”
暖气中午就她被手动调低了,连短袖达人都套了件外套。
里面的人没预料到这情况,卡了一下,但他率先答应了,此时反悔倒显得格外计较。
更何况只是借个外套而已,不想专程走回去也很合理,他窝窝囊囊又把话憋了回去,伸手指了指衣柜,“自己拿。”
袁意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安心跑到衣柜,一眼标准周珩的校服。明德校服零零散散一大堆,经常穿的也就那一套。
袁意面不改色取下周珩最后的独苗苗校服,然后套了上去。
洗衣液留香很强,又被她掺了香水,浓浓淡淡熏得她昏昏沉沉,直到周珩起身打算换本书时,他凝眉望向自己最后的独苗,已经被套在了袁意身上。
并……沾上了味道,他离得不远,鼻尖依旧能闻到似有似无的淡香。
“……”
像是电流爬过血管,酥酥麻麻让他浑身一颤,却又不好说些什么。
袁意正伏案全神贯注写着作业,似乎只是随手拽了一件。
周珩对自己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决不允许别人乱动。这个年龄的男生恰好精力旺盛,常脱了外套一起打球,等铃响时外套叠在一起,再拿就不分彼此。
怎么穿不是穿,反正都长一样。蒋览也常常这么劝他那金贵又事多的发小,但效果为零,周珩突然坚持一衣一人的原则,他抱着自己的外套坚决不和那一堆衣服混在一起。
何况这是他明天穿得校服。
他眉心跳了跳,忍下想掐死袁意的冲动。
“哥。”袁意全然不觉视线在她身上游走,她慢吞吞蹬了一脚地,滚轮滑动,椅子借力顺势把她稳稳送到周珩对面。
她仰着脸,神情无辜看他。
喉咙像是被一条名为“妹妹”的绳索拉住了,周珩忍气吞声,“明天我要升旗,你换一件。”
“这也没脏啊。”袁意纳闷地翻了翻袖子,一脸不解,又恍然大悟,一副被嫌弃后的受伤样,“晚上我就还给你,别人不会知道的。”
周珩恍若被刀尖刺了一瞬,他良心痛。
他别过脸放弃看袁意,缓慢吐出一口气,随后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突然就犯了难,到喊人名的时候在这时免不了尴尬。
刚见面袁意是“那谁”,现在……他发现“妹妹”二字宛若喉咙间的刀片,一旦有要冒头的气焰,他就呼吸困难,嗓子自动失声。
周珩干脆利落放弃,尽可能温柔点,“没有嫌弃你。
他差点咬到舌尖,“我是说……明天之前要熨平,你先换一件。”
“没事。”袁意冲他笑了笑,“我帮你。”
“对了,校服不是两套,不是还有一套吗?
“……”确实还有,正在角落里躺着呢,自从袁意送回,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最后随手扔到一旁。反正也就周一有穿着要求,他一件换洗得过来。
周珩挣扎两下,瞥了一眼角落被遗弃的校服,放弃抵抗,“有。”
袁意墨迹到十一点,才心满意足离去,直接分割了他重洗的可能,临走时还贴心替他叠好了外套,她挥挥手:“哥,你看,这很平吧,好了晚安。明天见。”
留给周珩的无非是二选一的事,要么穿这件,要么穿落灰的那件。
反、正、她、都、穿、过。
15. 默许
第二天,袁意罕见没看到鞋柜旁的周珩,她愣神中,阿姨在厨房从哗啦啦的水流声中抬头,冲她喊:“小珩早就出门了,说他今天有事,提早打车过去,叫你一个人坐车就好。”
她一愣,有些意外地应了声好。
周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看着勤奋刻苦,实则在家懒懒散散,每日都要赖床到生死关头,才顶着一头被床揉乱的短发下楼。
他先走,甚至把搭车的机会直接留给她,看着更像是在躲着她。
袁意微微一动,望向对面,空荡荡的,让人不习惯,她收回视线,按部就班拉开椅子坐下。
热牛奶被勺子搅出的漩涡渐渐归于平静,袁意吃完了早餐,出门就看见栅栏外熟悉的汽车,像往日一样在沉默地等待它的主人。
她脚步一顿,却低头看向身上板正的校服。
一如既往。
袁意顿了顿,才恢复行走,她拉开车门,坐稳后,汽车才开始缓慢加速,直到平稳运行起来。司机老王一向是个安静话少的人,寻日恍若透明,如今周珩不在,老王的存在赫然变强。
本为周珩专贡的出行工具突然被她一个外来者独霸,真正的服务对象反而委婉求全,跑去打车了。袁意浑身不适,像是被人放大提醒着她和他之间的差异。
淡雅的车载香薰从她的鼻尖漫过,飘忽又陌生,似有似无,心中明镜重,知道他为什么跑,又说不上来,她更好奇,隐隐约约开始害怕撕下答案。
他今天到底穿什么。
袁意很好奇结果。
周一的明德整齐划一,高中部和初中部统一规格的校服看着让付钱的家长神清气爽。离中考转眼只剩几周,初中部照常直升到高中部,但分班考却成了这群学生的心头大患。学校并不举办什么仪式,只简单挑几个优秀学生,按惯例升旗发表简单讲话。
袁意到教室时,椅子磕磕碰碰的声音伴着笑闹已经冲破玻璃,刺耳又黏腻。她老老实实跟在队伍后面,排着队成立乌压压中的一员。
接着抬头,全神贯注盯着上方。
升旗台尚无人,只有几个领导在附近安排着什么。
有人戳了戳她,袁意回神,就听,“今天升旗的就是周珩哦,你一会可以趁人散偷偷溜过去和他握个手。”
她大为震惊,“握手?”
“对啊,他人很好的,不会拒绝。”
他的好人缘的答案似乎是这样,袁意受到精神打击,咋一听,有种周珩出卖自己身体的维持人缘的荒谬。
袁意恍恍惚惚,只觉得离谱到分不清真假,她立刻问,“谁都可以握吗?”
“当然,他男女不忌。”
有人挤眉弄眼笑了笑,“是啊,而且你一定要去,因为这事关分班,考前蹭一蹭学霸的好运。”
“?”
“那不然说他人为什么好呢?”男生笑嘻嘻附和着,又给她吃了一阵强心剂,“我们班都握过了,还差你。”
气氛突然欢呼起来,几个人头齐刷刷起哄,对新面孔尊尊教诲,他们说的煞有介事,
“对对对。”
“保持整齐。”
“要统一。”
“记得去,我们帮你打掩护。”
“……谢谢。”袁意一脸复杂转过去,一眼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她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
远处视觉中心上几个高挑的人,其中有一个是她哥——好像暂时还在琢磨他们的关系的哥。
她突然觉得,货真价实的地下……兄妹,念头一生,她突然想打断所有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在下面吼他一声哥。
过渡期让人痛苦,袁意体贴地意识到这点,她不难看出学校里周珩的刻意回避,但强行勉强反会适得其反。
毕竟他本来,也只是一时的怜悯战胜了厌恶,心软带她尝到了甜头。
她尝到了甜,变得更贪心,早晚会让这个人习惯。
袁意悄无声息收好獠牙,面带微笑地仰起脸,其实周珩最开始的直觉很对,有其母必有其女,她是有一点自私,贪心。
但她只是想要一个家——哪怕没任何血缘相连,只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哥哥。
他开始同情她,那就已经咬到钩了。
抛出了橄榄枝还不太稳定。
但来日方长,她会想办法让它牢不可摧。
袁意慢腾腾向旁边挪了挪,她细细瞧瞧周珩身上的校服——完全看不出差异。
她打算等人散场时按着周围人的说法,光明正大地离开队列,然后去悄悄看一眼周珩身上穿得具体是什么。
晨间的太阳被搅碎出金光,雾蒙蒙地笼罩住这篇无绿荫庇佑的空地。随着那抹红缓缓行至高点任风飘摇,少年被阳光浸透的白皙皮肤上透出一点红,校徽迎光闪闪反射着光,熨烫整齐的校服看不出来处。
周珩念完发言稿,继而换人,他按着顺序下台,和蒋览擦肩而过时,欠揍的声音立刻响起,蒋览不成调地止步,他嗅了嗅空气,忽得转头:“你怎么这么香?”
并非他多嘴。实在是周珩身上的淡香太过明显,似有似无在空气里发散着。
周珩面无表情:“洗衣液味。”
“啊——”蒋览啧啧两声,重重的拍了拍他的后背,本要就此放过他,突得一愣,“你换洗衣液了?”
周珩:“……”
周珩这才记得他和蒋览家是同款洗衣液,他一噎,顺着杆子往下爬:“对,刚换的。”
“你还别说,挺好闻的,什么牌子?”
袁意用的什么洗衣液他怎么知道。
这洗衣液威力巨大,留香程度惊人,他昨晚煎熬半夜,才选择这件干净的外套。
香点就香点,总比落灰的强。
但当着发小的面,几月前才咬牙切齿发表对袁意的偏见,纵使如今形势转变,也不能说实话。
毕竟,总不能说,他穿了他讨厌的妹妹穿过的外套,还没洗,身上是妹妹衣服沾着的洗衣液味。
……周珩忽然发现不对,他不知不觉竟在心里顺其自然叫袁意妹妹了。
他又很快接受了现实。
早晚都得叫。
习惯就好。
离成年不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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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不到三年却是一个大坎,对于成人那点好奇跃跃欲试,少年人的自尊和骄傲更是达到巅峰。
周珩没沾染上“男人的面子是天”这种空而大的恶习,只是不自然抖了抖头,用手把刘海撇了一下,少年时代的倔和渴望成为成年男人的本能,让他面无表情,脚下却生风似地溜了。
只余蒋览一脸纳闷。
学校除了在课业上管教严格,其他的都相对松散。解散的话刚出口,不少人已经开始混水摸鱼,溜到食堂的,补作业的,还包括袁意这种可怜无知的新生,被老一辈前辈祸害蒙骗,一脸紧张站在墙角,准备蹭“运气”。
考前蹭运这说法从古至今似乎都极为相似,更是合情合理。
以至于她漫不经心冒出,周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习惯并麻木地选择闪避,误以为这是哪个又被老前辈坑害的无知新生,却在转身时看到了袁意。
正面对正面这事在明德几率不大不小,但这是他们握手言和后第一次在学校正面对视。
打招呼,问声好,还是装没看见?
他犯了难。
晨间冷冽而干燥的空气渐渐被烈阳烤化,校服稳重而沉寂的黑和似有似无的淡香在鼻尖轻轻颤动。
这是一种信号。
同款洗衣液味在空气碰撞,袁意突然不需要借着机会和他光明正大握手,抬头冲他明媚一笑,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她娇俏地挽上同行女孩子的胳膊,似乎刚才只是偶然相遇。
但转折已经开始,他们在岔路口停下,即将奔赴向同一个路口。
跨越辈份的牵累将就此抵消,从这件平平无奇的外套开始,洗衣液一点点混淆着他们的气味,然后被洗衣机全部打散,在滚动中融为一体。
袁意蹲在洗衣间面前,像个痴汉似的盯着滚动的衣物,相同的气味把陌生的血缘相联,打上烙印。
他们将会互相沾染上同样的气味,像每一个平平无奇又温馨的家,穿上被滚筒打搅在一起,再分开,反复混合同样的气味的衣服。
房子里多了一个人,也渐渐开始习惯这种存在,从跃过中考为新的起跑线,袁意顺利靠近明德规划的重点班,他们关系飞近,等她渐渐成了一种习惯,阿姨不需要再好心喊那句,“小珩,你等一等妹妹。”
鞋柜总有个面色冷淡,只有等她从餐厅蹦蹦跳跳跑来时,才恰好系好鞋带的人。
袁意一如既往完美地扮演她的身份,她乐此不疲,在定位好周珩怜悯心的起始,她依旧如他所看到的那样柔软可欺、身世凄惨。
她可怜而可爱的哥哥,优越的家庭条件下耳濡目染了至纯至善的品质,他怨恨着父亲和母亲并不纯洁的婚姻,痛苦并挣扎着。
他陌生而拘谨地适应着哥哥这一身份,开始一点点纵容她,呵护她,怜悯和她一样困匿于家庭囚牢的袁意。
他的妹妹。
他们同病相怜,他渐渐习惯于这一身份,握紧袁意那只纤细而柔弱的手。
或许在那场暴雨没来到之前,他们将永远像这样,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种易碎的半路关系,互相怜爱着对方。
16. 潮湿
明德高中部被划分到学校最深处,美名其曰:环境幽静,适合高中生。
蒋览对此苛刻评价:仅适合高中牲不分日夜闷头学习。
几栋楼被连通在了一起,楼下就是椭圆状的水池,水深约莫没过脚踝,蓝色的地砖一贴,近看远看都让人觉得清爽,但这也仅仅是用于夏天。
沿着台阶的就是花坛,甚至有一条专供学生去食堂的近路,但环境复杂。
袁意最初并不能理解教室里的一片哀嚎,她浅浅打量,只感受到了环境好,除此之外再无别感。直到暴雨骤降江城,她才彻彻底底理解这群土生土长的“明德人”为何反应激烈。
雨水封锁了整个高中部,往日漂亮的水池反倒成了蓄水的良地。
和人群挤在走廊下,浑浊的空气停止流动,黏腻的闷和潮,在拥挤中被加倍放大。
怎么走?
明德的排水系统此刻像是报废,全然失去了反抗。雨水渐渐漫到台阶。来势汹汹的雨水噼里啪啦打过来,甚至被风一吹,断线的水刃便失去方向,和她鼻尖来了个亲密接触。
同桌陈艺如唉声叹气,头一歪,环着她的腰吐槽:“死学校,每年都积水,就是不改。”
袁意无奈地看着同桌,一时间也编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望着雨势越来越大,她只得作罢,说,“只好饿一顿了,我们先回去吧,等到晚上水说不定下去了。”
“那怎么行!”她同桌几乎是跳起来,满眼谴责,“袁意,这是二十一世纪,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袁意缓慢冒出个问号,近一年她被阿姨的饭养得细皮嫩肉,全然不见初到时的窘迫。但过去的日子早就给灵魂上了烙印,她早就习惯了,饿一顿、饿两顿。
如今不过是积水加暴雨,少吃一顿也不会怎的。
她迷惑地盯着陈奕如,后时候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袁意舔了舔发干的唇,她解释说,“现在也没办法走,干等着也不行啊。”
说完,袁意顺着雨帘由近及远看去,有人带了伞,蹑手蹑脚地从花坛的边沿上过,雨虽然大,但好过小腿往下全湿透。
“我们都没伞。”袁意说,“就算你想这么走,也不行,这么大的雨,谁会这么好心借伞呢。”
“等有人吃完饭回来,再借伞试试。”
她说得句句在理,陈艺如也只好作罢,丧气地跟着袁意进了教室,空调吹出冷气和雨落在窗上沉闷的声音混合,天地昏昏沉沉,袁意眉心跳了又跳,时不时望向窗外。
同桌已经不行了,焉在桌上摊成一团,袁意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早六起,到现在十二点,她们滴水未进,平日靠着午饭吊一口生气,这饭断了,连带着气也熄了。
陈艺如爬在桌上,歪着头问,“袁意,你说会有人送伞给我们吗?”
雨渐渐在视觉听觉中消退,呈现出一个淡漠又熟悉的背影,陈艺如的声音恍若带着催眠,她说话软绵绵的,那背影也跟着若有若无地漂浮着。
她似乎能看见眼尾的那颗痣,细小不起眼,和他平时淡淡的语气一样,似有似无,看不出起伏。
袁意暗自摇摇头,她挑眉嬉笑:“哪有?除非你有什么哥哥恰好也在这上学,说不定大发慈悲来送伞,到时候我也能蹭上一蹭。”
“凭什么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怎么不可以?”陈艺如无心一问。
是啊,怎么第一个想到的是哥哥。袁意回神,她兀自纳闷一会,怎么突得想起哥哥这个词,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送伞的英雄并未出现,等两人熬过放学点,潮湿而沉闷的空气里依旧是朦胧而磅礴的雨。
像是下得太大,她才看不清前方的路。
人流顺着花坛缝隙穿过篱笆,小道,一把伞或许是一个人,又可能是三个人。
袁意说不清她为什么感到窒息的闷,潮湿的空气仿若钻进她的皮肤,整个人都被淡淡的湿气侵蚀,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有一点闷。
陈艺如和她挥手告别时,雨势依旧巨大,她身形娇小,靠在父亲的伞下,担忧地问她,“小意,要不要载你一程?”
“谢谢。”袁意温和地笑着,她笑得内敛,又标准,是那种害怕被看穿的表情cos,袁意轻轻摇头,“不用了。”
她仰头看着飘忽的天气,说,“我家长会来接。”
在明德藏好自己的尾巴似乎成了一种执念,袁意并未感受到所谓的环境污染,但优先建立的关系总比半路插班生要好。
这里的学生和她那个哥哥一样,礼貌但疏远,高中分班后,她被视作正常学生,重新混入洗牌名单,谨慎而小心地建立了一段健康的关系。
袁意不想暴露她背后复杂的家庭,她笑着送陈艺如走后,面色才倏然冷淡下去,从稀稀拉拉的人群里挤到花坛边,打算直接淋雨跑回去。
她预料的雨并没有揍在身上,一把巨大的黑伞缓缓笼罩她,袁意错愕一瞬,便抬头看去。
不是他。
周珩不喜欢这种巨大的黑伞,他总是一脸嫌弃:“不好看。”
袁意说了声“谢谢”,却突然就卡壳了。
她碰到这种过于明显的好意总不适应,也不习惯。
撑伞的隔壁班的男生,长得清秀,温温柔柔地说了声“没关系”,他看了一眼袁意被漂雨打湿的碎发,掏出纸巾递给她,“同学,你没带伞的话,我们一起走吧,我这把伞大。”
袁意找不到挑剔的理由,她瞥了一眼外面的雨,伞面被雨击打出细微的小坑,袁意收回要探出的脚,诚心实意道了谢。
她如果生病,又是一件麻烦事。看病买药,这种额外的花钱项目让她恐惧。
袁意实在没必要拒绝。
沿着花坛走并不轻松,男生在前面带路,一手牵着她的袖子,叮嘱她慢点。走完瓷砖,跳到一旁的台子上就行。
袁意的弹跳力显然严重不行,她站在打滑的花坛边,犹豫着不敢动。
男生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纠结,没说什么,他低头睨了一眼她的鞋,安慰着开口,“同学,放心,不会出事的,你要是不放心,就拉我的袖子。”
袁意点点头,碰到湿润的衣角时,突然被伞面掀翻的声音吓到,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走廊台阶下的另一条路,一把伞孤零零地立在水面,仰天接着雨水。
伞颤颤巍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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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主人身形单薄,站在一侧的花坛上,正静静地望着他们。
暴雨很快将额间的碎发冲刷,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肤色上一双眉眼冷淡,又如刀锋般凌厉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看着她右手触碰的衣角。
袁意似乎在雨声冲刷的世界里听到一声冷笑,带着苛刻的讥讽,或者是什么。
她听见伞主人一如既往冷淡的声音,穿过一条又一条沉重的雨链。
“袁意。”
周珩用着不容商量的语气,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袁意的右手似被他眼中的火苗烫伤,飞快收回,但她身侧男生却全然不觉,又贴心地把伞向她那边歪了歪。
“周珩?”男生问,“你们认识?”
“……”沉默是最好的保护罩,她眨了眨眼,望着周珩,拒绝回答。
周珩意味不明看她一眼,他拣起伞,面无表情地抖了抖,冲她喊,“过来。”
“……”男生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他闻声细语,“你不用听他的。”
她也想,但暂时不敢。
袁意伸出手,那只湿淋淋手就立刻握住了她,很凉。
她一边想着,一边随着周珩的动作老老实实跳了过去。
他整个人透着潮气,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淌,袁意只觉手被他握紧,她听见周珩声音不大不小,礼貌冲打伞的男生道谢,
“谢谢你送她,剩下的路就不麻烦了。”
袁意没听清那人是怎么回的,周珩道谢后,就拉着她在跑了起来。他身形敏捷,有着多年明德被淹的丰富经验,袁意却难了,踉踉跄跄跟着,不是周珩拽得紧,她早一个不慎摔水坑里了。
“哥,你慢点。”袁意愁眉苦脸求他,“我跟不上。”
“你不是着急回家吗?”他淡淡道。
“?”袁意一脸懵逼回头看他,雨滴正好从鼻梁滚落到唇心,给浅淡的唇色上了一点彩,她莫名一噎,盯着那点滋润后的嫣红发怔。
“看什么看?”周珩被她看得不自在,他纠结一下,两只手都没空着,一只牵着袁意,一只撑着伞。
周珩理所当然把伞柄塞到她手里,她连忙举高胳膊,把伞打得更高,周珩却先一步弯腰,他用腾出的那只手抹了一把脸,又从她手里抢过还没捂热的伞,“走吧。”
“哦、哦。”她慢腾腾和周珩手拉手,只觉得他性格古怪,翻脸如翻书般变化丰富。
袁意不理解他,但周珩也不需要她理解,两人走了一会,他突然问,“那个男的是谁?”
“不认识。”
“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和你打一把伞?”
“他说他的伞大,看我没伞,就顺便带上我。”
“你急着回家有什么事吗?”周珩睨她一眼,“怎么不等我来接你?”
“可是……”袁意突然停下,她抬头看着那张始终没太多表情的脸,分不是出什么,有点闷。
那种感觉又再次袭来,她低着头,没再去看周珩那双清亮坦然的眼睛,“哥,那你中午为什么不来?”
你明明有伞。
这句话被及时止在唇齿间,她咬唇闷闷地问完,突然不敢去听理由。
17. 心思
暴雨落地的声音淹没了周珩的解释,袁意不知不觉松开那只手,却被他牢牢桎梏在手里。
他的手修长、宽大,将她牢牢包裹,周珩似没见般拉着她安静地走完全程,他们牵着手,冰凉的,滚烫的,双手把起伏的心跳连接在一起。
他和她都不说话。
他外表温润谦逊,行为举止优雅得体,耐心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不分男女,不分年龄。到袁意这却像失效般,周珩专横地拽着她的手,不解释,也不松手。
袁意低着头看他几乎湿透的长裤,她长了张唇,最后没再说什么。
雨天的车流被加倍放大,汽车的长鸣此起彼伏,时间像是停止流动,等两人到家,夜色已经深不见底。
周珩的衣服半干半湿,滴滴答答地向下流着水,他把伞随意一搁,拉开灯,把她拽到沙发上。
“你谈恋爱了?”
他平静地半蹲在地上,看着袁意,发出质问。
袁意到嘴的没有被他莫名其妙的火气和刁钻的问题激起一身反骨,到嘴的没有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袁意毫不顾忌地顶嘴,
“管你什么事?”
周珩轻蔑一笑,“是,不关我事。”
“我为什么要管你?你还真以为你……”话只讲了一半,被突然叫停,周珩胸口一闷,他烦躁又后知后觉地后悔,望着袁意平静的脸。
她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在等着他说完这句话。
“我以为我怎么了?”袁意淡漠地接话。
周珩望着她淡淡的神情,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有眼泪要向下掉,他眉头一皱,心烦意乱地顺势坐到袁意身侧。
袁意只觉周围一沉,连带着她一齐随下沉的左侧一起向那边滑。
她默不作声又挪了挪,明明只有一点距离,却像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一道目光犹如实质般定在她身上。
周珩终究闭了嘴,有些话一说出口,就真能轻而易举斩断他们之间细密而透明的蛛丝,彻底断掉来源本就复杂的情份。
他换了语气,任由湿漉漉的发件滚下一滴晶莹的水珠,“我不是在怪你。”
“你就是。”
妹妹真是难缠的生物。
周珩郁闷地咬唇想着,他又想着那把巨大的黑伞,伞下面容清俊的少年,正温柔地向她倾斜着伞面。
他就烦。
他没有养过妹妹,也不和异性接触,隐隐约约知道袁意古怪的语调是从何而来,却不愿意低头去解释。
误会就误会。周珩掀起眼皮,懒洋洋想着,索性绕过他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缓和了语气,罕见温柔起来,“你现在还小。”
周珩成功点燃了一直受潮的炸药包,一肚子怨气和郁闷无处发泄的袁意终于忍不住爆发,她阴阳怪气,“哦,是的呢,我比你小。”
周珩:“……”
真算起来周珩也不过比她大两岁。江城严格执行满七周岁上学的规定,周珩是下半年的孩子,生的晚,虚岁周岁一混乱,他被迫在这一年晚入学。
袁意小时候的山村政策灵活,上学没太多要求,她和周珩满打满算,撑死也就差两岁。
说到底还是同龄人,同龄人教育同龄人,更显可笑。
周珩感到头疼,“袁意,你好好说话,我是你哥。”
“哦——”她敷衍应到,这一年的相处早和周珩熟悉起来,他们在校不显,在家却关系日渐好转,但似乎总卡在一个阀门。
“那你这么晚来接我,是怕别人看到,误会什么?”袁意阴阳怪气,“其实没关系的,哥哥,我不会乱讲的。”
她一字一顿,天真烂漫地吐出“哥哥”,似乎真情实意、善解人意的好妹妹。周珩却察觉到她明晃晃的讽刺,他对袁意的接受程度更多似乎是一种习惯,或者是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不过袁意确实是他妹妹,他应该多点包容。
周珩耐着性子温声解释,“不会,你是我妹妹,有什么好误会的。”
“哦,谢谢哥。”她敷衍道谢,“那我先走了,作业多。”
“……”
“谁准你走了。”周珩扶着头厉声喊住她,他在某些时候还是很有威慑力,眼见人犹豫着止住了脚步,他凉凉开口,
“我是你哥。”
袁意:“……”
“走什么,我又没打你?”周珩耐着性子把她按回沙发,他曲膝侧坐在沙发一侧,看着袁意,吊儿郎当抱胸看着她,直接了当,“你想谈就谈,我又不会管你。”
袁意似被人定在原地,有一瞬地怔愣,古怪地掐准他话里的漏洞,反问,“那你问什么?”
“你以为我想管?”周珩垂眼望着她,莫名的烦躁,她两只胳膊细得像竹竿,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长得也就那样,白了点,眼睛大了点……周珩越看越不顺眼,他头一撇,不耐烦地扭向一边,不去看她额间沾湿贴在皮肤上的黑发。
乌发沾了雨水,又靓又顺,和白皙的肤色融合对比,显得她更白,头发更黑,脖子更纤细了。
周珩突然意识到袁意货真价实地长大了,她柔软、没什么力气的手,和那柄沉重的黑伞又再次重叠,未干透的雨水还在滴答着。
“你妈把你扔在这,你要什么出什么事,我能不管吗?”他暴躁地丢下这句话,却觉得心虚,又像是对丧失身份的不服。
她整天乱叫,哥哥哥哥的喊着,却一点也不把她真当哥。
周珩脸色愈发不善,自我安慰失败后,他干脆放弃,他睨了一眼袁意,感到郁闷和憋屈,又在她面前要维持自己的面子和形象。
他是她哥。
他要宽容、理解她。
他要……把她暴揍一顿,周珩面色诡异地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了,妹妹。
什么妹妹?
他快湿透了,跑东跑西借了一把摇摇欲坠的小伞,跑来接她,她居然已经和外面的野人牵上了手,打一把伞。
周珩突然凑近,他理直气壮地盯着她,观察袁意脸上的表情变动,她被他一句话堵上了嘴,正面上乖巧懂事地听候发落,心里却不搜控制地溢出不服。
“那你呢?”周珩阴阳怪气,“没看见你哥为了接你,全身都湿透了?”
他话音刚落,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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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的衣服就配合地开始滴水,只要袁意不聋,就听得见。
滴答——
但周珩离得太近,混乱的气息和雨水的冷气朝她袭卷,袁意一时间呼吸困难,她别过脸,悄悄挪了点距离。
然后一声嗤笑刮着她的耳朵飞过。
“我会吃人?至于离这么远吗。”周珩面无表情地又向袁意的方向挪了挪,他大腿几乎要挨着袁意的大腿,湿气迎面扑来,将她吞噬。
袁意眨了眨眼,没敢抬头去看周珩的脸,她低头看着正不停滴滴答答的裤脚,已经被雨水浇透,湿哒哒黏在他的腿上,露出一截白净的脚腕。
她有点心虚,更多是意外,这放佛不是她那个文静优雅的哥能发出的声音。
一股酸溜溜地阴阳怪气扑面而来,让人下意识闪躲。
“没有。”
袁意扑棱扑棱头,她连忙起身,找理由说,“哥,我去给你拿浴巾。”
周珩似笑非笑地别过头去看她,“那真是太谢谢了。”
“不客气。”袁意心提了一提,她慌忙跑去浴室,抽了一条新拆封的浴巾,又登登登跑过来,双手上托给周珩。
周珩笑吟吟看着袁意这一番做小伏低、殷勤太好的模样,他心情极好地接过浴巾,却也不擦,反倒盯着她看了两秒。
袁意被他看得背后一凉,她刚抬头,就见周珩眯着眼猛地把浴巾撑开,往她头上一蒙。
眼前一片白绒绒。
她来不及反应,浴巾又被周珩用手一拢,结结实实提着她衣领推到沙发上。
“谢谢——”隔着浴巾传来拖着长音的男声,不紧不慢又道,“亲爱的妹妹。”
话落,他才撒手,悠闲地上了楼,还不忘催袁意,“跟上,等下帮我吹头。”
袁意一脸忿忿,她还不容易挣扎着从一片白茫茫逃脱,就听见她哥吊儿郎当的声音命令着她。
被周珩突然偷袭的不爽溢过全部情绪,袁意还没意识,她和他今天像天底下纯粹的一对兄妹,打闹吵架都是常见。
袁意扯着嗓子对走到半路的人大喊,“我——不——”
楼梯上的人看也不看,语气幽幽,“真冷,全身都湿透了,估计明天要发烧。”
“……”
她最终还是屈服于他茶言茶语的威胁之下。
周珩坐在卧室的地板上,背部紧贴着床,他身后的袁意不习惯地拿着吹风机,正坐在床上。
这种姿势又怪又诡异,界限清楚又模糊,袁意敷衍地替他吹着头发,洗发水的味慢腾腾飘了过来,落在鼻尖。
和她是一个牌子的。
沐浴露也是。
袁意忍不住踹了踹他,“你往前一点。”
周珩不搭理她,冷笑一声,“再往前靠你腿上吗?不。”
“……”
她只好作罢,低头用手替他理顺湿润的发梢,热风和手灵活地互动,发丝渐渐松软起来,透着一股和她身上一样的气味。
袁意关了吹风机,她望着柔软的发丝,忽得微微一动,手先一步反应过去,按在了刚吹好、蓬松的黑发上,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