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了苗疆少年的情蛊》
1. 墓室献舞
夜色归阑,暗灰色的云层半遮住圆月,临崖而建的吊脚楼隐匿在憧憧树影中,彻底与昏暗连成一片。
沈观南被一名看不清脸的青年压在空窗旁的木榻上。
碾压唇瓣的重量很清晰,描摹唇舌的湿软触感也很真实。沈观南能感觉到他虚掐着自己的脖颈,大拇指指腹随着唇齿纠缠的动作来回摩挲着自己喉结。
在他不愿意配合,试图闪躲时,青年就会用大拇指按压他的喉结。力道不大,但会引起咽喉不适,令人下意识想张嘴。
青年会趁机闯进牙关,叼含他的舌尖用力裹吸。
“唔——”
胸腔里的氧气渐渐被吸空了,呼吸也被夺走,沈观南像条溺水的鱼,被吻得快要喘不上来气。
他不知道青年是谁。
但从他身上穿着的绀紫色对襟苗衫来看,应该是位苗疆人。
苗服衣料多以棉麻为主,但这个人穿着上等锦绸,绸衣上的图腾纹绣精致而繁复,衣摆下还坠着一排做工精巧的银锁流苏,可见他在族中的地位不一般。
沈观南是苗疆古文化的研究者,这些年跟随研究所的同事走南闯北,野田考察,还下过古墓,认识不少苗族人,却从未见谁穿过这样繁复典贵的苗衫。
“天快亮了。”清凌凌的声音着低响在耳畔,纠缠着舌尖的力道终于消失了,“你也要醒了。”
青年好似没有亲够,停顿几秒复压回来,温柔眷恋地吮吸着沈观南的唇瓣。
沈观南憋了太久的气,一接触到氧气就立马深深地吸了一口。大量氧气灌入肺腑,他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同时感觉唇角落下一个很轻的,饱含情意的吻。
“来找我。”压在身上的重量蓦然消失,青年化为尘影,转眼间就消失在房间里,只留下一道空灵清亮的声音:“我在岜夯山等你。”
又是这句话!
你到底是谁啊!
沈观南急切地想问,可他声带仿佛出了故障,无论怎么用力都说不出话。一着急,竟倏地睁开眼,从诡异旖旎的梦中惊醒过来。
……又是这个梦。
自打从南疆王墓穴出来,他每晚都会做这个梦。
沈观南抬手抹了把脸,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感觉后背早已湿透。
床头柜上的LED镜面数字时钟是荧光材质的,显示时间是凌晨四点五十五分。
这边天亮得早,五点左右就会日出。沈观南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点开天气app查看几点日出。
果不其然。
和前两天一样,苗人卡点在日出前一分钟消失,他也在日出前一分钟醒来。
沈观南没由来的脊背发凉,生出些如芒刺背的异样感受,仿佛有双眼睛就藏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
微弱的曦光携着清寂的风闯进来,撩动沈观南的额发,又在床对面的白墙上投下婆娑摇动的鬼影。
沈观南寒毛直竖,猛地扯过被子盖在头上,缩在被窝里用手机查找岜夯山。
操。
真特么见鬼了。
就在云南边境,毗邻越南老挝的地方,还真有这么一座山!
更惊悚的是,那里真有一座苗寨,还是大名鼎鼎的南疆王所统领的那支苗疆族裔。
沈观南绝望地阖闭双眼,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阴桃花?
专门在梦里纠缠你,引诱你去找他。你若去了,多半会回不来。天涯论坛就有人不堪阴桃花的骚扰,动身去找阴桃花算账,再也没回来。
有网友根据帖主发布的信息,发现阴桃花百般叮嘱的地址是典型的雅丹地貌,根本无人居住!
沈观南按灭手机,身体瑟缩成一团,心想,单身二十多年,一招就招来个大的。
南疆王不止是苗疆首领,还是他们信仰供奉的神明。因为现存的南疆王神像都是牛角傩冠半遮面的形象,还被大众戏称为“南疆傩神”。
傩神……
沈观南眸光一凛,想起自己在墓穴的祭祀台上穿着正红色傩服跳的祈神傩舞,不由得心口一颤。
难道是因为那支舞?
可考古队的每个人都跳过啊,他为什么偏偏纠缠自己呢?
不对。
高教授没跳过。
研究所属高教授资质最深,见识最广。前几天下暴雨,城郊的归栾山山体崩塌,塌出一座陵墓。高教授闻声赶至,不出片刻就断言那是南疆王的墓穴。
研究所和文物局紧急组建出一支考古队,沈观南和师兄肖烨都被选中,全副武装下墓穴。
他还记得他当时不大相信这是南疆王的墓穴,进入墓道还在质疑:“他的墓怎么不在南疆国域?咱们这是黄河下游,几千年前,这里应该是蚩尤的九黎部落。”
“可能是因为南疆王出身九黎族吧。”
高教授举着电光棒走在墓道最前面,“古人讲究落叶归根,南疆王虽然叛出了部落,但应该也想魂归故土,所以才把陵墓修建在这。”
“这可真是太好了。”肖烨兴奋得合不拢嘴,“古籍里关于他的记载那么少,连叫什么都不知道,神秘得跟什么似的,想研究都没地方下手。这回进了他的墓,还愁研究没进展吗?”
考古队成员虽然来自不同单位,但都从事苗疆古文化研究。只不过有人专门研究文字,有人专门研究习俗传统。
而且,苗疆文化很神秘,现存记载并不多。所以高教授和考古队的其他几个人听到肖烨的话,都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唯独沈观南没有。
他一声不吭地跟在最后,眉头紧锁,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这种怪异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在走到墓道尽头,来到横亘在断崖峭壁上的平台时达到了巅峰。
其他人都举着电光棒四处侦察打量,只有沈观南僵直地伫立在洞口,看着正前方的圆形祭祀台一动不动。
这个祭祀台是青石搭建的,周围绕着八面高脚铜镜,铜镜镜面都倾斜着朝向祭祀台,摆放角度各不相同。
高教授走到一面高脚铜镜前,稍稍停顿了几秒,就把手里的电光棒插到铜镜前的凹槽处。
顷刻之间,黑暗中霎然亮起一道黄白色的丁达尔光线。它斜斜地投射在斜对面的铜镜上,祭台上便又多出一道光。这道光如有生命,再次斜折方向投落到第三面铜镜,第四面铜镜,第五面铜镜……
就这样,祭台上的八面铜镜全部被点亮,投射出的八道光线交错纵横,形成八芒星光阵,诡悚突兀地显现在黑黢黢的墓室中,犹如某种神秘而古老的法阵。
众人看得一惊,纷纷睁大了双眼。沈观南目光透过祭祀台落向对面。他借着这几抹光亮,看清了断崖正对面,规模堪比乐山大佛的南疆王神像。
神像由山体雕刻而成,外形与苗人在家供奉的神像无异,都是身穿对襟苗衣,头戴半遮面的牛角傩冠,眉目低垂,似睁非睁,半抬的手臂上缠绕着一条细蛇,蛇头平摊在掌心。
沈观南身处的平台与蛇头持平,视线刚好与竖瞳细蛇对上,心口猛然一跳。
高教授抬头仰望着神像,感觉这神像颇有菩萨低眉的韵味,不由得赞叹出声:“壮观……太壮观了。”
肖烨反应最快,不消片刻就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照明弹,走到崖边扔了下去。
照明弹一路下坠,发出的白光将神像下半身照亮。他指着断崖下方,难掩激动地说:“神像脚下有宫殿,应该就是主墓室!”
“可我们怎么过去?”文物局的小七举着电光棒沿着平台边缘走了一圈,没看到任何通达对面的路,“难不成古人真会飞?”
“照明弹照到一个吊桥,大概在下面一百多米。”肖烨说,“我们这里应该有通到下面的暗道。”
高教授方才光顾着震撼了,没注意崖下有什么,就又放了个照明弹。
沈观南强行挪开视线,慢慢挪到崖边往下看,借着照明弹的有限光亮看见一座通向对面的吊桥。
可这个平台除了正中央那个阴森森的祭祀台,再无其他东西。高教授低头端详脚下,试着用力踩了踩,道:“找机关。”
考古队自发分散开,沈观南走到石壁下,用手抚摸墙壁,试探有没有暗格。
不知道谁触碰到了什么,石壁忽然隆隆作响,落下些许尘埃。沈观南打了个喷嚏,抬手反挡着口鼻后退几步。
紧挨着洞口的墙体慢慢翘起,然后缓慢转动,露出一间密室。众人鱼贯而入,沈观南依旧走在最后,目光从左至右将石室打量了一圈。
这里除了一个石桌,其他什么都没有。考古队的成员围聚在桌前,都在低头打量着什么。
沈观南走过去,见石桌上整齐叠放着正红色傩服,傩服旁还有一对宽面花银手镯和坠着凤鸟纹银的长链银项圈和银腰带。
最边缘,还有一顶幻月银凤冠。
这个银冠的冠顶是一轮横亘的弯月,弯月中央是展翅的凤凰,银冠周围旋绕着许许多多的蝴蝶妈妈,冠边垂坠着银铃流苏。
正所谓“大傩存古礼,彩发映雕冠”。沈观南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银冠上弯弯的月牙尖,“居然不是大银角。”
“就是呢!”肖烨附和,“苗族姑娘戴的花冠基本都是大银角,弯月角还真是头一次见。”
小七觉得奇怪:“傩服配银冠,有点不伦不类吧?”
“正常,南疆王是苗疆傩神。”高教授攫过小七手中的电光棒,绕着石室的四面墙壁走了一圈,“这墙上画的是苗人祭祀。”
高教授停在紧挨着门口的那面墙前,抬手指向壁画所绘的祭祀台:“这祭祀台和外面那个类似,台上跳舞的傩师穿着正红色的傩服,舞蹈动作也逐一画出来了。”
“这意思……”他停顿几秒,偏过头来看向众人:“应该是得穿傩服,戴银饰,在祭台跳傩舞向南疆王祈福,才能打开通向下面的密道。”
能进这个考古队的,都是下墓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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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的人。但众人闻言都不约而同地怔了怔,连考古世家出身的沈观南都忍不住吐槽了一句:“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高教授也面色讶然:“这种在墓室里献舞的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见。”
但离奇归离奇,谁都没有辩驳,毕竟傩服银饰摆在这里,祭台上的八芒星光阵也还在亮着。短暂沉默过后,肖烨率先问出口:“那……谁来跳?”
沈观南立刻避开了他的视线。
开玩笑。
他一看见那个蛇就头皮发麻,别说得对着它跳舞了。
“按年龄来吧。”论资排辈高教授都首当其中,他拿起傩服,正准备穿,就被小七拦了下来。
“怎么能让您先来呢。”小七说,“就算是按年龄,也应该是由小到大。”
高教授没推辞,听罢就松开了手。他体格比小七壮硕高大,还真不一定能穿进去这身傩服。
小七一件接一件地穿,沈观南这才发现,这件傩服有很丰富的苗疆元素,云肩上绣着蓝紫蝴蝶,蔽膝上也全是蓝紫蝴蝶,对襟长衫和比甲绣着枫叶,还有不少繁复神秘的古老图腾,很像汉化过的改良版苗服。
几分钟后,小七穿戴完毕,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迈向祭台。他步伐略显沉重,谨慎中透着小心翼翼,走到祭台中央时先是虔诚得向南疆王鞠了一躬,然后才开始翩翩起舞。
这处断崖不知在地下多少米,阴森潮湿的密闭空间里没有一点风,也没有一丝光亮。
为节省电力,众人关闭了手中的发电棒,祭台上的八芒星成为唯一仅有的光源,照得台上那抹红诡谲刺眼,分外瘆人。
小七反反复复地跳壁画上的动作,沈观南在心里默数,跳到第二十七遍,周遭都没任何反应。
“教授。”他忍不住开口:“是不是哪里不对?”
高教授沉吟几瞬,低声道:“换人吧。”
“我来试试。”肖烨自告奋勇,本应第二个上台的沈观南便倚着石门没动。
肖烨应该是对那顶银冠很感兴趣,而且傩服属于文物,离开古墓就没有再穿的机会。所以他还挺珍惜的,上台前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惜没把手机带下来”“不能拍照”。
他在祭台上舞了十多分钟,墓室里依旧风平浪静。
其他人见他和小七都安然无恙,也放下心来,不再那么排斥,接龙似的逐一上去舞了几分钟。
沈观南觉得这是白费功夫。如果跳舞真的有用,按照古人设计机关的逻辑,应该是某个体重范围内的人踩在祭台上才会触发机关。
和穿什么衣服无关。
那衣服和首饰顶多算作弊的砝码,让体重不够的人加一点重量。
“小沈,就差你了。”高教授侧眸看过来,脸色有些凝重。也许是大家跳完都没有效果,他的眼神也有几分失望。
这么快就到我了吗?
沈观南心跳倏然变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这么久的神。他应了声“好”,伸手接过傩服。
这衣服挺沉,银冠也沉甸甸的,压得沈观南都有点不会走路了。他面朝神像站在祭台正中央,也是八芒星光阵的正中央,抬起右手摆舞蹈动作。
祈神舞一共就八个动作,沈观南全程没看那条蛇,也尽量忽略它的存在。
说来奇怪,他一上台,脑海里就响起一首很古老的歌谣。据说那是苗人祈神时才会吟唱的歌,现下场景唱起来也不算违和。
沈观南低声哼唱着,墓室里乍然掀起一阵阴风,吹得银饰上的铃铛叮铃铃直响。
霎然间,他们身处的平台,平台对面的神像,还有神像下的宫殿,以及陡峭崖壁纷纷亮起了光。
点点荧光照亮这处藏在地下深处的巨大墓室,露出隐匿在黑暗中的,堆积在神像两侧峭壁上,几乎到处都是,足有两三米长的白色蚕茧群。
我操……
沈观南停下动作,望着崖壁上密密麻麻的蚕茧倒吸一口凉气,“教,教授——”
“继续!”高教授命令道:“小沈,别停!继续跳!”
沈观南咬了咬牙,闭上眼继续跳。
从断崖下吹上来的风渐渐变大,大红傩服被吹得猎猎而动,沈观南脊背发凉,忽然生出一股被人盯视之感。
人一旦看不见,听觉就会分外灵敏。他立刻从叮当作响的银铃中分辨出一道很模糊的,也很遥远的声音。
“……你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
如同鬼魅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清晰。
“你,你们——”沈观南的声音很不自然,仿佛舌头僵硬得不听使唤,“——听见了吗?”
“你唱的歌吗?”肖烨道:“听见了啊!”
闻言,沈观南脸色霎然变白,“……师哥,你别跟我开玩笑。”
不知谁倒吸了一口凉气。下一秒,肖烨陡然尖叫出声:
“神神神神像它它它它睁眼了!”
2. 万蝶朝圣
沈观南的身体已经僵滞到一定地步,连抬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得非常吃力,缓慢得像电影里的慢放镜头。
“真比刚刚大了……”小七惊恐得张大了嘴巴:“好像在看我们!”
这个神像太高了,而他们所处的平台又很低,以至于神像半阖双眼的模样很像在垂眸凝视献舞者。
沈观南的头皮一圈接一圈地发起了麻,连忙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了。
“应该是小沈触动了机关,神像眼睛才睁大了。”高教授兴奋得眼球微凸:“这说明我们的思路是对的!小沈继续跳。”
这个说法符合科学常理,但沈观南并不认同。他低垂着头,没说话,也没动。
刚刚跳傩舞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一抹存在感强到难以忽视的目光。和神像对上视线的那一秒,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更加强烈,也更加明显。
就好像,真有这么一个人,在透过神像看着自己。这种感觉实在太过诡异,沈观南不受控制地出了一身冷汗。
壁挂火把摇曳出的光影阴森扭曲,死寂的墓穴里突然传来一声很轻微的,类似于动物破壳的声音。
“咔——”
短暂一声过后,四周再次恢复寂静,静得连空气都不流通了,诡谧得有些瘆人。
这墓穴深埋地下几千年,按理说不该有活物。但这一声却又提醒着大家,黑暗里潜伏着什么东西,正在虎视眈眈地盯视着他们。
沈观南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
考古队几人都敛着神色,连高教授都在屏息凝神地观察四周。肖烨脸色瞬间白了几个度。他右手伸到腰后,拔出匕首横在胸前,全神戒备:“师弟,你刚刚问的是这个声音吗?”
沈观南没有回答。
要不是肖烨发问,他都没发觉那个男鬼般的声音不见了。
“鬼,鬼——”小七惊慌失措地指着神像右侧的崖壁,“鬼火!”
沈观南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发现那些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的白色茧群倏然多出许许多多的紫色光点,像星星似的,在青黄不接的昏暗中明灭变幻,一闪又一闪。
这画面实在是太诡异了。
高教授拿起挂在胸前的小型望远镜,朝着鬼火的方向看过去,几秒后长舒一口气:“大家别怕,是刚破茧的蝴蝶。”
电光火石之间,沈观南明白过来:“火把让墓室温度升高了,所以它们全都苏醒过来,集体破茧了。”
肖烨:“所以我们刚刚听到的是——”
高教授:“蝶群同时破茧的声音。”
小七:“可刚才那一声,好像就在我们脚下……”
沈观南闭了闭眼,感觉事情忽然变得有些棘手:“说明崖壁两侧都有茧群。”
肖烨骂骂咧咧地收回匕首:“别的墓也就算了,这可是南疆王的墓。他墓里的蝴蝶没毒才怪。”
小七咽了咽唾沫,点头附和:“看这紫幽幽的颜色,肯定是剧毒啊……”
“教授。”他用求救的目光看向高教授:“要不我们还是上去吧,营地里有生化防护服。”
高教授拉大望远镜的观测倍数,略显沉默地观望几分钟,才说:“先上去吧。”
话音未落,断崖下骤然冒出一群紫蝶,蝶翼泛着蓝紫渐变的光,蝶身清艳轶丽,漂亮得有些森然。
众人来不及闪躲,它们就已飞至眼前。沈观南立刻抬手捂住了口鼻,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照做。
下一秒,昏暗的墓室里乍然涌出成千上万只鲜亮妖冶的紫蝶,墓穴变成了蝴蝶谷,到处都是泛着荧光的蓝紫色。
古人为防盗墓贼,一般都会用比较凶猛,还很长寿的生物的镇墓。比如毒蟒,血蝎,蜘蛛,或是水猴子。
用蝴蝶镇墓,还真是第一次见。
沈观南不敢再耽搁下去,正想转身下台,就被迎面飞来的硕大蝴蝶拦住了去路。
紫蝶基本都是榆树叶大小,只有这一只有人的掌心那么大,蝶翼颜色也更深,紫得发黑,应该是蝶王。
它围绕着沈观南盘旋,飞舞,像是在观察确认着什么。
那些萦绕在空中的蝴蝶仿佛受到了召唤,纷纷朝祭台围拢过来,绕着沈观南飞旋。有几只还落在沈观南头上,肩膀上,腰间的武器带上……
还有沈观南捂着口鼻的手上。
如果这些蝴蝶有毒,那蝶翼上的毒粉早就毒倒众人了。可几分钟过去了,考古队全都安好无损,所以沈观南没有躲,也没有驱赶它们,还缓缓松开口鼻,把手举到眼前,和停留在指尖的紫蝶对视。
蝶王似乎很着急,绕着沈观南的手飞了几圈,然后迎面撞过来,吻上了沈观南的唇。
触感轻盈,微微有些痒。
沈观南呼吸微凝,狭长漂亮的桃花眼缓缓睁大了。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听见了那个男鬼般的声音。不过,这回他没说话,只是很无奈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过后,蝶王扑闪着翅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沈观南。它掉头朝神像飞过去,飞出几米远,又扭回头来看了看沈观南。
很奇怪。
明明是只动物,眼睛和头都很小,沈观南却从它的举动中品出几分不得不离开的怨念。
围在沈观南身边的蝶群也逐一离开。成千上万只紫蝶跟在蝶王身后,乌央乌央地朝神像飞去。这万蝶朝圣的画面极为壮观,有如梦境一般,绚丽得不大真实,让沈观南看傻了眼。
考古队的人也一直没说话,好似早就惊呆了。紫蝶飞到断崖对面,像围着沈观南那样围着神像绕了几圈,然后有规律地,一只接一只地落在缠绕着南疆王手臂的石蛇上。
它们的蝶翼紧紧挨在一起,乍一眼看去,像极了泛着紫光的蛇鳞。而这鳞片一寸寸地向蛇身两端蔓延,转眼间就包裹住整条石蛇,只露出一双蛇眼。
蝶王姗姗来迟,落在竖瞳蛇眼上,缓慢地展开双翼。
“轰隆——”
崖壁倏地震颤,头顶落下不少灰尘,似乎是墓穴什么地方要坍塌了。沈观南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同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惊呼,还有装备包重重磕在地上的碰撞声。
看来摔倒的不止他一个。
“我靠!”肖烨目眦欲裂地瞪着对面的神像,“那蛇动动动动了!”
蝶王好似触动了什么机关,缠绕在神像右臂的石蛇倏然向前挪动了一丈。原本瘫在神像掌心的蛇头向众人挪了过来!
“轰隆——”
这声音每响一次,缠绕在神像手臂上的蛇身就会转动一圈,蛇头随之机械地向前挪动,一丈接一丈地朝断崖逼近。
不出片刻,蛇身就探过断崖间的天堑,蛇头抵合在崖边,缠在神像手臂的蛇尾倏然向左横摆,斜斜地搭在神像胸前,塑出一条通往神像的朝圣路。
停栖在蛇眼上的蝶王煽动翅膀,朝祭台上的沈观南飞了过去。顷刻之间,那些挨挤在蛇身上的紫蝶就变换了位置,井然有序地挪到蛇身两侧,将路让了出来。
高教授狐疑地看了眼神像,又移眸看向蛇尾。那里与神像项圈上挂着的平安锁坠接壤,仿佛在指引人们走到平安锁坠前。
祥云形平安锁坠。
锁面没有多余纹饰,和南疆王神像贯有的风格不符。
高教授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眼蓦然一亮,恍然大悟道:“原来那才是墓门!”
“啊?”小七看了看神像,略显茫然地问:“那下面的宫殿——”
“墓道里有盗洞,刚才不是看见了么。那假墓室应该是给他们准备的,”肖烨撑着地面直起身,“估计里面全是机关,有进无出。”
高教授瞥了眼瘫坐在祭台上的沈观南,眼神颇为意味深长。他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按亮电光棒率先踩上蛇头,打头走在最前面。
考古队其他成员陆续跟上。
肖烨撑着祭台边缘,飞身翻上祭台,搀着沈观南的胳膊,把人拽了起来:“走吧。”
沈观南闭眼稳了稳心神,低低地嗯了一声。
蝶王可能是飞累了,绕着沈观南飞了几圈就停在沈观南的肩膀上,跟着沈观南一起来到祥云形的墓门前。
高教授按亮电光棒,伸手在墓门极其周围的石壁上来回摸索。其他队员也举着电光棒,借着电光棒发出的冷光寻找机关。
半晌过后,皆是一无所获。
“教授……”小七不自信地问:“有没有可能这才是假墓门?”
教授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不应该。”他回头对沈观南说“小沈”“你来试试”,目光却没落在沈观南脸上,而是落在沈观南肩头的蝶王上。
闻言,其他人也停下寻找机关的动作,齐刷刷向沈观南看过来。有几道目光颇为古怪,看得沈观南有些不自在。
他硬着头皮走到墓门前,伸出两指,沿着祥云纹摸索,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教授,我也找不到。”
话毕,蝶王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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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着翅膀飞到沈观南指尖,蝶翼轻轻地拍打了几下墓门。
只听“轰隆——”一声。
墓门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高教授并不意外,其他人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沉默地看着沈观南,好似他是什么异类。
肖烨轻轻地撞了一下沈观南的肩膀,小声问:“你信不信转世?”
“……”沈观南:“师哥,你好歹也是历史系高材生,能不能科学一点?”
肖烨望着越拉越大的门缝,很轻地摆了摆手:“这墓太邪门了,科学根本解释不了。”
“沈老师,”小七弱弱地问:“你没发现我们献舞都没用,就你献舞引来了蝴蝶吗?”
“那是因为我的体重能触发祭台下的焰火机关,墓室里的壁挂火把才会亮。”沈观南辩解:“火把亮了蝴蝶才会破茧。”
“然后呢?”有人指着沈观南指尖的蝶王:“你觉得它会见个人就给带路吗?”
沈观南沉默了。
考古队的成员都对紫蝶很好奇,都曾试探着去触碰。但紫蝶很排斥他们,他们一靠近紫蝶就飞远了。
整个考古队,紫蝶只亲近沈观南一人。
蝶王能召唤万蝶触发石蛇机关,也能打开墓门,像有神识通人性的镇墓兽。
而且很明显,这个镇墓兽认主。它围着沈观南盘旋观察的那段时间,像在确认沈观南是不是他等的那个人。
“嗳,你说你有没有可能是南疆王转世?”肖烨很八卦地问:“不然他的蝴蝶干嘛这么亲近你呢?”
小七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沈观南:“……”
墓门完全打开,两侧石壁上的壁挂火把自燃亮起,照亮了黑黢黢的墓道。
高教授按灭电光棒,转身走在最前面。沈观南跟在队尾,蝶王飞在最后,众人走过长长的墓道,来到一间开阔空旷的石室。
正对着墓道口的那面墙雕刻着南疆王的半身神像,神像下有个小型神龛,神龛周围镶嵌着夜明珠,照亮了摆放在神龛中的青铜神像。
神像正前方是十几平米的空地,空得有些突兀。空地两旁的石墙上有许多正正方方的石格,石格里摆放着书简,青铜摆件,还有刻着符文的宝箱。
教授和考古队员直奔书简走了过去,肖烨则盯着神龛里的神像,“师弟,你上辈子够自恋的,到处搞自己周边。”
沈观南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小沈,”高教授道:“你过来一下。”
沈观南应了一声,几步走到高教授身旁。高教授把已经打开的竹简递到面前,难掩激动地问:“你看看,这竹简上写的是什么?”
考古队里只有沈观南是语言学家,专门研究古文字。他瞥瞥竹简上的字,感觉自己跟突然开窍了似的,居然全认识。
“这上面记载的……”沈观南凝了凝眉,“好像是某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秘术。”
“教授。”
肖烨喊了一声。
沈观南和高教授齐齐看去,见肖烨站在神龛前,手里拿着矿泉水瓶高的青铜神像:“这个神像没戴牛角傩冠,和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蝶王默默飞离沈观南,直朝肖烨而去。
高教授合拢竹简,放回石格,也朝肖烨走过去。沈观南却没动,伫立在原地怔怔发愣。
就在刚刚,竹简合拢的前一秒,他乍然发现他不认识那些古文字了!
沈观南冷不丁打了个颤,瞳孔瞬间放大了。他伸出手,想把竹简拿过来再确认一番,余光却瞥到一口亮晶晶的棺材。
神像对面的空地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一副凤顶流云水晶棺!
汗水早已湿透掌心,沈观南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缓缓偏过头,目光定在水晶棺的那一秒,就难以置信地睁圆了双眼。
几近透明的棺椁里躺着一位身穿靛青色苗服的青年,脸上戴着与南疆王别无二致的牛角傩冠,裸露出的皮肤瓷白,细腻,千年未腐。
沈观南像被牵引般,情不自禁地朝水晶棺走了过去。
“你们快看——”他喉咙发紧地说:“南疆王的尸体一点都没有腐烂!”
围聚在一起的人纷纷回过头,看见身后兀然多出的水晶棺,神色均是一怔。
“哪有尸体啊?”肖烨转头问小七,“你看见了吗?”
小七怯怯地回了一个字:“……没。”
闻言,沈观南倍感疑惑地低下头,脸色霎然一变。
3. 青铜神像
墓室里光线微弱,空气中也弥漫着尘腐气息。沈观南用力眨了眨眼,指尖微不可察地发起了抖。
上一秒还躺在棺椁里的青年这一秒就化为尘影,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阴风裹挟着尘埃颗粒直直劈向沈观南,吹得大红傩服猎猎而动,银饰上的铃铛叮当直响。
眉间传来剧烈的刺痛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破皮肤锥入骨骼,狰狞着往灵魂里钻,誓要与沈观南的灵魂融为一体。
他瘫趴在棺椁边,一动都不能动了。
“师弟!”
肩膀被人碰了几下,沈观南头晕目眩,脑袋嗡嗡直响,耳旁充斥着各种声音。
乱耳的铃音,肖烨与高教授的关心,还有叽里咕噜不知道在吟唱什么咒语的鬼魅男音……
一种难以形容的,无法忍受的,痛苦到生不如死的撕裂感拉扯着沈观南的肉.体和灵魂。冷汗悄然湿透衣衫,恍惚间,好像有一抹红出现在眼前。
不知谁穿着鲜艳傩衣,围着森森白骨翩然起舞。四周太黑,伸手不见五指,沈观南看不清,只能听见潺潺流水声,还有蛙叫虫鸣。
昏暗的暮霭骤然劈下一道惊雷,白骨堆霎然亮起幽蓝色火焰,神秘而古老的咒语声更大了。
沈观南头痛欲裂,“咚”地一声摔倒在地。
“师弟。”
——来找我。
“师弟……”
——我在岜夯山等你。
“师弟!”
两道声音交替回响,沈观南蓦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亮着灯的营帐里。
“你总算醒了。突然就晕了,差点没把我们吓死。”肖烨舒出一口气。他握着沈观南的肩膀,满脸关切地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观南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出了不少汗,两颊都汗津津的:“教授他们呢?”
“带队找墓呢。”肖烨扶他坐起来,“我们背你出来后雨就下得更大了。泥石流封住了墓口,教授只好带队挖。
但他们挖了一天也没找到,那墓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真特么邪门。”
沈观南听罢,不由得凝了凝眉:“那岂不是白跑一趟?”
“怎么能是白跑,这不是带出来一些吗?”肖烨指了指沈观南头上的银冠,“神像我也带出来了,教授还带了不少竹简,大伙都没空手出来。”
一只大拇指甲盖大小的紫蝶从银冠里飞出来,停栖在二人上方的篷顶。肖烨看见了,用食指隔空指了指它:“你看,还带出来一只蝴蝶。”
沈观南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傩服戴着银冠,连忙全摘了下来。
“嗳?”肖烨欠身凑得很近,目光落在沈观南两眉之间,“你这是……出血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擦了擦沈观南眉间的皮肤,停栖在篷顶的紫蝶无声无息地扑闪了几下翅膀,飞走了。
“擦不掉……这不是血啊。”肖烨脸色乍然一变,跟见鬼了似的:“师弟,你这痣怎么变色了!”
*
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清晨五点二十六分。天光隐隐能照透薄被,被窝里没之前那么黑,那股被人盯视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沈观南抬起手,用指腹摩挲眉间那颗针眼大小的痣。
这颗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黑色,因为小,所以不明显,以前几乎摸不出来。
但摘下银冠后,那颗痣突然就变得圆润饱满,能摸到很明显的凹凸起伏。好像还涨大了几圈,颜色由黑变红,鲜嫩得能滴出血来。
沈观南试过用洗面奶洗,卸妆油卸,碘酒擦……越折腾那颗痣越红,就好像真的有东西钻入了血肉,钉入了灵魂。
所以怎么擦都擦不掉。
非常邪门。
更邪门的是,肖烨收回手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手背上冒出许许多多的红疹。随队医生说他感染了病菌,立刻将他送到了医院。
高教授忙活一整天都没找到墓口,只好带队回研究所。因为沈观南昏倒在墓穴里,他特批了三天假。
可惜。
好好的假期全让阴桃花毁了。
“嗡——”
手机倏然震动。
沈观南点开消息,见高教授在工作群里发布了通知。
【高教授:神像已经修复完毕,今早就能送过来。】
除了银饰和傩服,从墓穴里带出来的其他文物都严重氧化,全部移送文物局做初级修复。
沈观南估摸其他人还没醒,便回了条消息暖场:这么快?
【小七: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更细致的还得交给你们。】
小七说完,还往群里发了一张神像复原概念图。
青铜器在它们所处的时代本是金灿灿的。小七将青铜神像原本的模样发出来,炸出好几个潜水党。
【这个南疆王神像好特别啊!】
【与市面上那些都不一样!】
确实。
他没戴牛角傩冠,而是戴着沈观南在墓里见到的那顶幻月银凤冠,脸上还遮着铜钱面帘,只露出一双深邃隽美的眼。
不对。
那不是铜钱。
那是圆形太阳纹长链面帘。
这些银链长短不一,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南疆王下半张脸。
“咻——”
群里又多出一条消息。
【肖烨:师弟,你上辈子一定很丑。】
【小七:为什么这么说?】
【高教授:小烨恢复得怎么样?】
【肖烨:没事了,今天就能出院。】
【肖烨:@小七他上辈子这么臭屁都要把脸遮起来,那肯定长得青面獠牙,丑得人神共愤,才这么害怕被人看见。】
【沈观南:……】
【肖烨:不要灰心,反正你这辈子够帅。】
【小七:沈老师,我同事听说我和你一队都管我要你联系方式。】
【小七:小猫眨眼.jpg】
【小七:我能给她们吗?】
沈观南生得浓眉大眼高鼻梁,睫毛浓密得像成了精,是超级正的长相,标准浓颜系帅哥。就是气质比较淡,既有西式混血感,又有中式古典感,英俊得非常独特,扔在帅哥堆里都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再加上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从小到大没少被人要联系方式,多到有些厌烦。他把小七最后发的那几条消息删了,锁上屏幕装没看见。
薄被掀起一道细缝,透过缝隙,能看见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口倾泻而来,把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
有光的地方就有安全感。
沈观南终于露出头,望着亮堂堂的天花板喘了几口气,感觉唇瓣有点麻,摸起来也有点肿,好像真的被人欺凌了一夜。
这阴桃花还挺会看人下菜碟的。
能在直男堆里精准找出有且仅有的一个gay,业务水平得相当精湛了。
沈观南心思有点复杂,赖在床上缓了会儿神才去洗漱。
他住在老城区,离研究所远,开车得半个多小时。以前为了多睡几分钟总是赖到要迟到才忙忙叨叨地出门,连早饭都来不及吃。
这几天被阴桃花骚扰得不光能早起了,沈观南还悠哉悠哉地烤了些蔓越莓麦芬蛋糕,热了杯牛奶。
他把蛋糕放在餐桌上,打开电视,边吃边看早间新闻。
崇明市最近蚊虫泛滥,不少人被蚊子叮咬后发热住院。据说是蚊子身上携带从非洲传过来的变异亚种病毒,会浑身起红疹,发热,严重的还会得肺炎。
这症状和肖烨有点像。
沈观南给肖烨私发了几条慰问信息,然后就去上班了,完全没注意到牛奶悄无声息地没了半杯。
“沈老师,你嘴怎么了?被蚊子叮了?”
沈观南摸了摸嘴唇,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昨晚睡觉忘记关窗了。”
“那可不行。没看新闻嘛,最近这几天病毒闹得可厉害了!”同事立马递过来一管药膏,“喏,专管蚊虫叮咬的,我买了好多,也给你一支。”
“……谢谢。”沈观南把蔓越莓麦芬拿出来,“早上新烤的,还热着。”
同事们闻着味围拢过来,就剩几个早上吃了饭的,聚在展台边对着新出土的南疆王神像小声议论。
沈观南按人头拿了几个麦芬,准备走过去逐一分发,却在抬眸的那一秒,隔着几米的距离和神像对上视线,身体里忽然冒出一股电流,穿过四肢百骸直逼上脑。
眼前骤然一黑,他差点连站都站不稳。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低低的议论声消失了,天色突然变得黢黑,同事不见踪影,取代而之的是一群穿着古朴的陌生苗民。
沈观南站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上,两旁是亮着灯笼的传统吊脚楼。顺着街道往前望,能看见连绵起伏的远山,错落有致的梯田和隐在云层后的圆月。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整个人都有点懵,不明白怎么就忽然从研究室来到了这里。
不断有苗民从巷弄间跑出来,三两成群地聚集在街道两旁。
沈观南会说苗语,正想找人问问,就被迎面跑来的老叟撞了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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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们没有任何肢体触碰。
老叟硬生生穿过沈观南的身体,挤到人群最前方,望眼欲穿地凝望着长街,似乎在等谁。
沈观南这才发现,他没有实体。
仿佛只有灵魂来到了这里。
他走到人群里,从苗民身体间贯穿而过,轻而易举地来到长街正中央。
前方传来威严的号角声,苗人应声下跪,街头驶来一条足有四五米粗的银蛇。
它周身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尖窄的蛇头得有火车头那么大。
它驮着一顶深红色的玉辂王辇。隔着重叠交错的红纱帐,沈观南看不清坐在王辇里的人,但能听见悬挂在王辇四周的铜铃声。
“叮铃——”
“叮铃——”
铃声伴随着整齐沉闷的脚步一同逼近,沈观南不可置信地展开了双眼。
这条蛇身后,竟然跟着数不清的阴兵!
那些人身穿铠甲,面无血色,嘴唇发紫,裸露在外的皮肤遍布尸斑,明显已经死了很久。
难不成……
南疆王就是靠阴兵统一了整片南境?
眨眼间,银蛇已然行至眼前。但不知道为什么,它停了下来。
铃声戛然而止,脚步声也消失了,沈观南收回视线,发现银蛇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它的金色竖瞳有盆那么大,近距离对视非常有压迫感,看得沈观南寒毛直竖,不由自主地胆颤心寒。
晚风轻撩纱幔,露出手支着头,慵懒散漫地倚坐在王辇里的青年男子。
他戴着幻月银凤冠,脸遮太阳纹银链面帘,身上穿着的衣服与阴桃花一模一样。
沈观南隔着夜色与他对上视线,只见南疆王神情微滞,缓缓坐直了身体,眼眶霎然变红了。
不知是混入了月光,还是其他什么,他眼睛变得清亮许多,瞧着很是湿润。他一错不错地凝望着沈观南,半晌没动,没眨眼,也没敢呼吸。
这眼神有如实质,像是真的能看见沈观南。可那些苗民分明是看不见他的,这让沈观南很疑惑,不禁试探着问出声:“你……能看见我?”
南疆王陡然握紧了龙头扶手,喉结来回滚动好几圈,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口。
“王——!”
那名老叟猛然冲出来,跪在轿辇旁重重磕头,哀求道:“王,既然战事已了,能不能放了我儿,让他入土为安?”
她说话叽里咕噜的,应该是古苗语,但神奇的是,沈观南竟然一字不落的听懂了。
站在轿辇旁的长老出言训斥,命令仪仗队的人将她拉下去。沈观南心有不忍,挪开视线看向老叟,然后就听南疆王淡淡开口:“罢了。”
这声音和墓室里一样,与梦中的也一样。
沈观南这才意识到,他听到的从始至终都是古苗语。
红纱幔中伸出一只戴着蝴蝶银戒的手,一只紫蝶从手心飞出来,向仪仗队身后的阴兵靠近。它在飞舞的过程中裂变,眨眼间就变出成百上千只紫蝶,每一只都落在阴兵双目无神的眼睛上。
“咚——”
“咚——”
“咚——”
阴兵接二连三的倒地,跪在街道两侧的苗民立刻叩头拜谢。有的甚至眼含热泪,几乎要哭出来。
长老面露诧异,靠近轿辇小声道:“主人今日心情不错?”
南疆王收回手,紫蝶霎然消失在黑暗中。他歪支着头,用黑沉幽深的眼紧睨着沈观南,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
四周的画面忽然褪色,转眼间就变得一片漆黑,然后又很快烟消云散。山水苗寨纷纷不见,天光透过玻璃窗斜落进来,沈观南蓦然回神,发现自己傻站在研究室的甬道中央与神像对视。
回响在四周的议论声尚未平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声音,还有熟悉的蛋糕香气都让沈观南安下心来,长长叹出一口气。
接连几番惊悚异常的遭遇让他毛骨悚然,顾不上分蛋糕,连忙回了工位,打开电脑搜索附近哪间寺庙最灵验。
“咔哒。”
钢笔突然从笔筒里飞了出来,滚落到桌边。电脑屏幕也闪了一下,然后就像中病毒了似的疯狂往出弹网页。
沈观南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瞳孔骤然缩小好几圈,连忙去按主机上的强制关机键。
但无法终止。
他只能被动地看着电脑不知疲倦地推送同一个页面。
每一页,每一页都是都定位在云南边境,毗邻越南老挝的山脉——
岜夯山,
歹罗寨。
4. 歹罗苗寨
崇明市有座千年古刹,同事都说很灵验。沈观南趁午休去了一趟。
今日住持在,香客上完香都会找住持求平安符。沈观南也排队进去了。
没想到,住持一看见他就让小沙弥屏退了旁人:“年轻人,你眉间这颗痣,是最近才变色的吧?”
沈观南瞬间肃然起敬:“您怎么知道?”
住持凝眸看了他半晌,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你这不是一般的痣。”
“这是蛊痣。”
闻言,沈观南心里咯噔一声。
七月半,正值盛夏,暑气蒸腾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热得人喘不上来气。沈观南却如坠冰窖般打了个冷颤,脑海里闪过那尊似笑非笑的青铜神像。
他什么都没再问,立刻向高教授请了假,说要去南疆野田考察。
“你和肖烨商量好了?”高教授有点纳罕,“他刚请完假,也要去苗疆。”
“是吗?”沈观南有点意外。
挂断电话,他又给肖烨打了一个。两个人约好一同出发。
从崇明市到歹罗寨,得坐三小时飞机,三小时高铁,下车还得转大巴。沈观南没敢耽误,当晚就坐红眼飞机飞走了,到地方已是第二天中午。
也许是太阳很足,他拉着行李箱站在苗寨门口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差点没想起来此行的目的。过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是要去岜夯山找阴桃花解蛊。
岜夯山在三国交界的原始森林里。“岜”在苗语中是草木繁多的意思,“夯”指峡谷,岜夯山就是植被茂盛的峡谷。
沈观南站在苗寨口,感觉这里植被也很茂密,都快把山路遮住了。
也许是毗邻边境,交通不便利,歹罗寨保留些许原生态的古朴气息。
青山在这里围成了圈,山腰往上弥漫着袅袅青烟,歹罗江把苗寨劈成两半,远远看去,一半梯田一半山峦,触目可及皆是苍茫恶绿。
千百栋吊脚楼从山脚铺到山顶,连成片的木楼像龙鳞贴在山坡上,紫阳花一簇一簇的点缀其间,像极了不惹尘埃的世外桃源。
盛装打扮的苗疆姑娘捧着牛角杯围聚在寨门口拦游客,要游客喝下十二道拦门酒才能进寨。这是过去进入苗寨的规矩,如今成了游乐项目,不再是强制性的。
沈观南早前来过苗疆几次,对这里的习俗门儿清,便对迎过来的苗疆姑娘摆了摆手,示意不喝,拉着行李箱就往苗寨里进。
刚踏进苗寨大门,就迎面和一个少年撞上了。
他看起来大约十八九岁,唇红齿白,眉眼柔和深邃,漂亮得不似凡人。气质也很干净,人畜无害,像包裹着阳光清澈透亮的琉璃珠。
他穿着鸦青色大襟短袖长衫,同色系长裤,腰间有垂挂流苏,是很常见的夏季苗疆服。
但服饰上的纹绣不太常见,要更复杂精致一些,还有些连沈观南都没见过的陌生图腾。
一般来说,苗疆男子打扮都偏朴素,但他浑身缀满了银饰。头发也很长,随意地编了个松散的长蝎尾辫歪在胸前,发根固定着漂亮的畲银发珠,尾辫坠着蝶纹璎珞。
头上带着颇有异域风情的多层流苏头链,头链垂下来几绺银丝,还有一绺坠着弯月银坠耷拉在额间。
项间佩戴着精美的云纹平安锁银坠,左耳有只蝴蝶耳钉,左手手腕缠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银蛇手镯,缠了三圈,蛇尾上翘,蛇头斜搭在手背,满身银饰叮叮当当,在阳光下发着森冷的光。
二人面对面地对上视线,沈观南才发现他眸色与常人不同,黑灰色,隐约参了点儿紫,不过不明显,在阳光下才能看出来。
“不好意思。”少年眼尾微微翘起,露出一个略感抱歉的笑。
他的声音与容貌极其适配,清亮动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磁性,莫名得蛊惑人心。
沈观南微微有些晃神,片刻后才回道:“没事。”
“阿哥要不要喝点米酒?”他举起手里的牛角杯,里面盛着淡黄色的米酒,“自家酿的米酒没度数呢。”
沈观南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事。”
他侧身让开路,拉着行李继续往前走。刚走出几步,就听少年从身后喊了一声:“阿哥!”
沈观南应声回头,见少年站在阳光下,歪头笑得欢喜灿烂,用很雀跃的音调对自己说:“欢迎回家。”
都说这几年歹罗寨逐步走向商业化,沈观南原本没什么感觉,这一刻却有了具象化的感受。他扯了下唇角,扭头直奔观光车站。
始发站在芦笙铜鼓坪后面。
传统苗寨都将芦笙铜鼓坪设置在垌寨中央,用来祭祀,或是举行什么仪式。
歹罗寨与众不同,一进寨就是鹅卵石铺成鱼鳞纹的芦笙铜鼓坪,圆圆的,足有三百多平。
据说是因为这个苗寨的地理位置,在古时属于多国交界,兵家必争之地,南疆王便特意将寨门口空出来,以备军队换防。
如今,这里成了迎寨庆典的举办地。寨民在这里跳芦笙舞,还有两三成群的人扎堆斗鸡,游客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沈观南费了番功夫才挤过去,搭上观光车。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上车,就感觉司机看过来的目光很奇怪,好像他是什么无聊至极的神经病。
沈观南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坐到最后一排给肖烨发了条消息,问他到哪儿了,但一直没得到回复。
观光车顺着青石板路向前开,能看见山路两侧依山而建的吊脚楼,每座山都近百户。而且越往里走,游客越少。
沈观南坐了十几分钟,一直坐到五六公里外的终点站。这里是苗寨最深处,挨着横跨中越的三叠岭瀑布,族长家就在这里。
有老人坐在古榕树下摇着芭蕉扇乘凉,看见沈观南不禁莞尔一笑,“回来啦?”
之前来苗疆野田考察时,他就住在族长家,还在这位老人家吃过饭。沈观南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立刻笑着向人点了点头,“阿嬷好精神哟。”
老人像对自家小辈似的,用芭蕉扇拍了下他的胳膊,招呼沈观南去家里吃饭。沈观南应了一声,说抽空来,就拉着行李箱爬到坡顶的吊脚楼。
歹罗寨的族长四十多岁,身材很壮。他似乎正要出门,在门口看见沈观南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抢过他的行李往楼上抬:“下次让他们把东西放在寨口,自会有人送过来。”
“那多麻烦。”
族长不以为意:“你这一趟又一趟地拎才麻烦嘞。”
沈观南之前来的时候就住在三楼客房。这回也是,族长直接把人领上三楼,行李摆放在门口,然后就走了,没假客套地寒暄。
折腾了一路,他属实有点累。坐在床尾休息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族长没给他引荐能进岜夯山的向导。
“铛铛铛——”
门被敲响,沈观南实在懒得起来开门,就说了声“请进”。
没想到进来的不是族长,而是在寨门口碰到的那个漂亮少年。
这些年走南闯北,沈观南见过很多好看的人。但俊美到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并且漂亮得让人一眼惊艳的,有且仅有这一个。
“阿哥?”他皮肤很白,说话时眼睛睁得很大,瞧着特别像精致昳丽的瓷娃娃,“没想到是你,我们真有缘呢。”
沈观南眼里有几分意外,但更多的是茫然:“你是?”
“我是你的向导呀。”他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说:“阿能说你要去岜夯山。”
阿能在苗语里是母舅的意思,沈观南闻言怔了怔。上次来小住半个多月,没听族长提过他有兄弟姐妹。而且,岜夯山在原始森林里,这少年能找到吗?
“可别小瞧我。”他好像知道沈观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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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说话时微微歪着头,略显得意地说:“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这寨子里只有我知道路,别人都找不到哦。”
这语气,跟小孩子急着讨表扬似的。沈观南不禁笑了出来,“那就拜托你啦。小向导。”
“小事。”他似是想起什么,神情微微一顿:“不过最近总是下雨,山里瘴气很重,现在上不了山,需得等几天。”
预料之中。
沈观南并没有很意外。
他默不作声地端详着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羲,伏羲的羲,单名彧。”他朝沈观南眨了眨眼,眼里满是期待,像是盼着他能想起什么。
“好古老的姓氏,都不在百家姓范围内。”也许是少年目光太过炙热,沈观南不自觉就挪开了视线:“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个姓氏的人。”
“是很少。”他说着漾起了眼尾,“这么些年,我也只遇见过一个。”
沈观南觉得这句话很奇怪,想问“你父亲没有其他亲属吗”。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句话可能会有些冒犯。
万一这人说的都是真的,那很大概率是家里情况特殊。沈观南无意戳人伤疤,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你的遇是哪个遇?”
“这个……”他卖关子似的停顿几秒,“不太好形容呢,阿哥可不可以把手给我?”
未待说完,他就走过来,停在沈观南面前,率先伸出了手,掌心朝上,像是笃定沈观南不会拒绝。
沈观南确实没有拒绝。他的手刚伸出去就立刻被握住了。
微凉的触感,很柔软,让沈观南心尖倏地一颤。
少年低着头,左手握着沈观南的手腕,右手食指在沈观南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
「彧」
他指尖有薄茧,指腹划过沈观南的掌心时,沈观南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好生僻的字。”他立刻把手收回来,藏到身后,有点痒似的用大拇指挠了几下掌心,“现在几乎没人会用这个字做名。”
“是吗,那我岂不是独一无二的?”少年好似很高兴,清凌凌地笑了几声,“既然这么特别,阿哥这次会记住我吗?”
这说法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沈观南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就感觉膝盖被似有若无地碰了一下。
很轻,一触即分。
“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字。”
他应该不是故意的,注意到自己的腿顶到了沈观南的膝盖,就往后挪了半寸。
沈观南的注意力成功被他带偏了:“苗族名字?”
“不是哦。”他笑吟吟地解释:“家里人唤我黎彧,阿哥也这么唤我吧。”
这要求让沈观南感觉很亲切,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他记得行李里有一包蔓越莓味的棒棒糖,是特意买来防备路上低血糖的。
黎彧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都很喜欢吃糖,沈观南就起身走到门口,蹲下来打开行李箱。
黎彧跟过来,抱着膝盖蹲在身旁:“阿哥在找什么?”
沈观南翻了半天都没找到,只能闷闷地合上行李:“没什么。”
“阿哥,有人说过你的手很漂亮吗?”黎彧偏头看过来。
他下巴很尖,瑞凤眼深刻隽秀,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过来,给人一种很深情,仿佛眼里只有沈观南一个人的错觉。
沈观南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被十八九岁的少年看得心神慌乱。他错开视线,不大自然地说:“……好像没有。”
“那他们可真没眼光。”
黎彧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沈观南,眼神很深很深,露出几分刚刚没有的侵略性。他的语气也很淡,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阿哥的手很漂亮。”
“人更漂亮。”
“我一见到就很喜欢。”
5. 祆蛊木楼(修)
沈观南听罢,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油腔滑调,你经常这么搭讪游客?”
“怎么会?我只喜欢阿哥。”
黎彧敛着眸,认真严肃的模样也很漂亮。阳光从空窗倾没过来,洒落在他身上,连弯翘的睫毛都上染了光。
沈观南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心脏最深处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汹涌且缓慢地填满了。
这太不正常了。
明明刚认识几分钟啊。
他扯了下唇角,“可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黎彧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轻地“呵”了一声,“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源自《地藏经》,意思是说我们这个世界的众生,起心动念往往都带着罪。”
闻言,沈观南眉尾微动,倍感诧异地看向黎彧。
“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名字的寓意是提醒自己时刻观照内心,修正自己的行为和念头。”
黎彧欠身逼近沈观南的脸,目光笔直地注视着沈观南的眼睛,声音虔诚,真挚,如同在发誓:“观南阿哥,我一直在看着你,也知道你所有事。”
这间卧室临近三叠岭瀑布,能听见缠缠绵绵的流水声。风携着潮湿水汽吹进来,凉凉地触碰着肌肤,像被阴湿水草裹缠住了身体。
沈观南没由来的脊背发凉,莫名觉得这个场景与这番对话都很熟悉。
好像不久前刚发生过。
这个念头让他心生恐惧,连带着感觉蕴藏在少年眼底的浓烈情意都格外瘆人。
“骗你的。”黎彧荡起眼尾粲然一笑,双颊露出浅浅的,略显调皮的酒窝:“阿哥之前来考察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沈观南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他仔细回忆前几次来苗疆的细节,不记得有没有接触过小孩子。
就算有,那时候他也才十三四岁吧。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早熟吗?
“我每天都给阿哥做糍粑,但阿哥从没动过,也不怎么理我。”黎彧说着垂下眼帘,神情有几分落寞,“我以为阿哥只是太忙了,没想到阿哥根本不记得我。”
他越说声音越低,丧眉搭眼的模样瞧着很是委屈,让人忍不住想要爱护疼惜。
沈观南在心里暗骂自己该死,想出言安慰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他是真的对黎彧一点印象都没有,更没想到自己会无意间招惹个半大孩子。
真是造孽。
“黎彧。”沈观南蜷起指尖,喉结无声地滚了滚,“我不喜欢吃糍粑。上次来——”
他顿了顿,放弃给自己找借口,真心实意地保证:“以后会一直记得你的。”
“真的?”黎彧猛然抬头。
他眼里掬着明晃晃的欢喜,还有澄澈纯净,再简单不过的情意,看得沈观南愧疚感飙升。
他摸了摸黎彧的头发,略显宠溺地“嗯”了一声:“我保证。”
一股重力迎面撞来,黎彧忽然扑进怀里,扑得沈观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观南阿哥,你真好。”
他紧抱着沈观南,脸埋在沈观南颈窝,肩膀一上一下地耸了耸,“你走时和阿能说过段时间会再来,我听到了,可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只能天天到寨门口等,还好我等到了……”
回响在耳畔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哭腔,让沈观南的心也跟着皱巴起来,终于明白在苗寨门口相遇时,黎彧为什么会在看见他的那一秒眼神发亮。
距离上次来苗疆已经过去五六年,难以想象这个人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日复一日到苗寨门口望眼欲穿的。
喷洒在颈侧的气息很烫,沈观南感觉黎彧用脸蹭了蹭自己的颈窝,触感湿润温热,应该是情绪激动落了泪。
心里涌入一股暖流,让他忽然变得很矛盾。
从理智上讲,他很清楚,也很明白黎彧的个人感情与自己无关。他无需内疚,更不必负责。
但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地向黎彧倾斜,心软得莫名其妙,一点都不沈观南。
就像这一刻,他清楚自己不应该给任何回应,但还是下意识抬起了手。
沈观南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回抱黎彧,也没有推开,而是轻轻地拍了拍黎彧的背。
没过多久,那些积压在黎彧心底,翻滚着沸腾的情绪慢慢褪去。如同沈观南预料那般,少年红着耳垂拉开距离,臊得无地自容,连头都不敢抬,连忙找借口溜掉了。
关门前,还不忘叮嘱沈观南出门记得叫自己,说要做沈观南在苗寨里的小尾巴。
沈观南不想骗小孩,所以假装没听见,没再给任何回应。
黎彧离开后,他依旧坐在原地,怔怔地出了好半晌的神,却始终没搞明白自己。
T恤被泪水沾湿,休闲裤也蹭上了灰。他脱下来扔进洗衣机,拿着自备的浴巾进了浴室。
折腾了一天,早就累得不行了,沈观南洗完澡,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意识好似混沌了一段时间,眼前仿佛蒙着迷雾,很久后才散掉,然后耳边逐渐出现虫鸣鸟叫。
他发现自己站在苗寨的青石板路上,迎面走来的苗民穿着古朴的苗衫,脸模糊不清,像一张精修人物照唯独在脸上打了一层马赛克,看得沈观南心里发怵。
前面不远处是一栋独立在崖边的十字歇山顶木阁楼,大概有五六层,四面均是整齐的抱厦,檐角趴着畲银武脊兽,整栋楼都是传统榫卯结构,建造技艺精湛绝伦。
这是……
南疆王居住过的祆蛊楼。
就在苗寨最高的那座山山顶,顶层阁楼能俯瞰整座苗寨。那里悬挂着一个钟鼎,钟响意味有敌军压境。据说南疆王当年就是站在阁楼里远程操控蛊虫,不费一兵一卒灭掉古哕国数千敌军。
沈观南感觉自己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保不齐又是南疆王在闹什么幺蛾子。
他走上台阶,推开雕花木门,发现祆蛊楼一层没有任何隔断,是光照充足的通透议事堂。
正对门的方向就是议事台,尊位空着,下首两端相对跪坐着三名长老,六人不知道在谈什么,闻声纷纷看了过来。
他们的脸和那个苗民一样,都是模糊不清的。可就是这样的脸,还偏要盯着沈观南看,看得沈观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硬着头皮躲到了楼上。
祆蛊楼二层是藏书室,没有人,只有数不清的博古架整齐划一地排列在眼前。
沈观南长舒一口气,顺着博古架之间的甬道往前走,边走边随意地拿起架子上的竹简,打开看了看。
居然能看懂……
他不免觉得惊奇,当即停下了脚步,伫立在博古架前阅览竹简。
他看得很快,大致扫一眼,没找到蛊术的相关记载就放回去看下一个。
这个博古架上除了成堆的竹简,还有好几个黑色蛊盅。沈观南随意打开一个,见里面趴着一只红蜘蛛,连忙噤着鼻子把盅盖扣回去了。
阳光一点点褪去,沈观南翻到不知道第几个博古架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有关蛊术的记载。
「巫蛊并齐,会在中蛊人身上留下血痣。」
读到这,沈观南不由得想到额间的红痣,心道,怪不得住持说这是蛊痣,这是与巫术相关的蛊,可不就是蛊痣。
南疆王到底想干什么,无冤无仇的,为什么会用巫术对他下蛊?
沈观南心中疑惑,正想继续往下看,忽听背后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找什么?”
这声音如同一颗炸弹,轰地一下在沈观南心脏上爆裂开。他浑身一颤,回头和鬼魅般突然出现在门口,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的南疆王对上视线,心脏跳得快要掉出来了。
真诡异。
沈观南先前遇见的人都没有脸,但眼前的南疆王却面容清晰。
他没戴银冠,墨黑长发慵懒随意地披散着,两侧鬓发编成细窄的麻花辫梳至脑后,脸上遮着太阳纹畲银面帘,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漂亮过分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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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
这应该是他的寻常打扮,看起来没有那么盛气凌人,但依旧压迫感十足。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南疆王迈过门槛走进来。沈观南刻意留意了一下,他走路就是没有声音的!
这让他瞬间有种头皮过电的恐慌感,下意识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见状,南疆王步伐一僵,没再靠近:“你怕我?”
废话。
沈观南双手握紧竹简,心道,死了几千年还能给人下蛊,谁特么能不怕!
“我没给你下蛊。”南疆王很轻地蹙了一下眉,语气却无比温柔:“我怎么会给你下蛊呢。”
简直是在放屁。
这演技自然得堪比影帝。
沈观南立即拆穿:“你不光下了,你还是用巫术下的!”
南疆王眉棱一挑,目光落在沈观南攥在手里的竹简上,有点可惜地说:“真是失策。”
“忘了你能看懂这些。”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竹简就自动朝他飞了过去,“你在找解蛊的办法?”
南疆王转了下竹简,然后把手背到身后,歪头道:“我偏不给。”
沈观南气绝:“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么。”南疆王望过来的眼神缱绻无比,嗓音轻柔暧昧,像在和爱侣调情:“哦,我忘了。你清心寡欲这么多年,可能猜得不够准确。”
他说着,歪头朝沈观南眨了眨眼:“我可以提醒一下,我不只是想把你留下来那么简单。”
沈观南:“那你还想怎样?”
“想怎样……”南疆王眸色一凛,眼里笑意褪尽,显出几分森寒。他双手负在身后,两眼紧紧盯视着沈观南,气定神闲又虎视眈眈地一步步逼近:“当然是想要你。”
“我不仅要你。”
“我还要你和那些人断绝来往,每日都只能与我联系。”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能去。”
“我要你看着我。”
“只看着我。”
“眼里,心里,身体里都只有我一个!”
他每说一句都逼近一步,骤然冷沉的声音和灼灼逼人的视线都令沈观南寒毛直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可刚刚还望不到尽头的甬道这会儿却极巨缩短,沈观南退了几步就抵到了墙跟,被南疆王狠狠顶在墙上。
“对你,我向来没有自制力,什么都想干。”
南疆王俯首,脸越靠越近。沈观南想躲开,想挣扎,想破口大骂,但身体突然就不听使唤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唇瓣落下很轻的一个吻,南疆王低柔温沉的嗓音像噩梦般回荡在耳畔:“害怕了?”
“别怕。”
“我不会伤害你。”
他把那封竹简放在一旁的博古架上,“解蛊的方法就在这里,你醒了以后自己来拿。”
南疆王既然这么说,那祆蛊楼里就一定有线索。沈观南盯着博古架,试图记住竹简的摆放位置。
“我都给你了,是不是可以讨点奖励。”南疆王微曲膝盖抵进沈观南的双月退之间,再次压过来,碾着沈观南的唇瓣吮了一下,“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沈观南忍不住想翻白眼。
脖颈猛然被掐住,唇瓣也被用力含住了。沈观南不想配合,但南疆王在他喉结上轻轻一按,他就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牙关。
裹吸唇舌的力道与以往大不相同。南疆王没再玩小意温柔,动作凶猛急切,把沈观南口腔里的津液都吸没了。
“唔——”
黏腻的接吻声混合着凌乱的喘息回荡在房间里,沈观南被亲得舌根发疼。他像条溺水的鱼瘫在南疆王怀里,氧气几乎被抽尽,窒息得快要昏厥过去。
“叮铃铃——”
骤然出现的来电铃音划破长空。
侵.犯唇舌的动作停了下来,南疆王非常不满地“啧”了一声。
下一秒,沈观南醒了过来。
6. 打秋祭祀
电话铃声戛然而止,衬得房间无比安静。
月落乌啼,天色暗得阴沉,不见一丝天光。沈观南在昏暗中睁开双眼,头往后仰,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气。
几分钟后,他才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发现刚刚那通电话是肖烨打来的。
不知道这人跑哪儿去了。
说好了一同出发,结果一直玩失踪。
沈观南立刻回拨,一直等到电话自动挂断都没人接,只好给肖烨发了条微信。
他按亮床头灯,从行李箱里翻出前几天下墓穿的军绿色登山服,换上,然后把研究所配备的钨钢匕首别在后腰,走到门口打开门。
族长家的吊脚楼与别处不同,二楼三楼都有道面向庭院的观景长廊。黎彧侧坐在沈观南房间门口的长椅上,歪支着头,百无聊赖地用食指逗弄攀上围栏的凌霄花。
他眉眼耷拉着,瞧着有些闷闷不乐。沈观南动了动唇,问询的话语在舌尖滚了滚,然后以很委婉的语气说出来:“在吹风?”
黎彧倏地站起来,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捏紧了衣角。
这人年纪不大,个子却将近一米九,跟电线杆似的往沈观南面前一伫,身影都能把沈观南罩住。
“我……下午有点唐突……”他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看起来很局促,唇色不知怎地比之前更红,像是被谁亲过,“怕你以后都不找我了。”
沈观南确实有这个打算。
正因为有这个打算,此刻心里才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所以就在这守株待兔?”
黎彧嗯了一声。
沈观南:“我要是一直都没出门呢?”
黎彧没回答,但下意识用眼尾瞥了瞥长廊木椅。
沈观南:“……”
他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黎彧。狭长走廊突然安静下来,能听见风撩树叶的沙沙声。
黎彧似乎不敢抬头,一直低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晚风中簌簌颤动,每动一下都像一句无声告白,在凛凛月光下,在昏暗得有些暧昧的廊道中,真挚得令人心动。
沈观南悄然握紧了门把,声音明显温柔了许多:“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
黎彧立刻道:“我不怕危险。”
“得偷偷摸摸进去。”
沈观南的意思是不方便带人,没想到黎彧听罢,立刻应了一声“没问题”。
“……”沈观南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要去祆蛊楼偷东西,你确定要跟?”
苗疆家家户户供奉南疆王,祆蛊楼更是圣地,千年来经过无数次翻修,如今已成为祭祀神祠。
所以,沈观南的行为不亚于闯宗祠刨祖坟,相当大不敬,被族长听见怕是要挨打。但黎彧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就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沈观南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今夜是满月。盈月躲藏在暗灰色的云层后,散发着并不明亮的光辉。山径两旁的茂树修竹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片模糊黑影,稍起点风就婆娑摆动,平添几分诡异。
沈观南与黎彧并肩走下山坡,忽闻一阵浑厚苍凉的牛角声。
他寻声望去,见主干道驶来一条游行队。火龙舞狮开路,巴代法师居中,身后跟着数不清的苗民。他们跳着绺巾舞,唱着山歌,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往祆蛊楼行进。
“赶秋?”沈观南停下脚步。
黎彧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过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立秋是苗疆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从南疆王那个时代开始,每年这一天,各寨都会停下农活聚集在一起祈福谢神,压邪灭害。
沈观南觉得哪里不太对,立马掏出手机看时间。
……还真是立秋。
可他印象里,今天应该是阳历七月十六,离立秋还有小半个月才对。沈观南眯了眯眼,点开app翻找出行订单,想确认自己到底是哪天出发的。
但他翻遍了手机都没找到。
荒谬感铺天盖地的袭来,沈观南点开短信逐条翻阅,终于在一堆垃圾短信中翻到了订票成功的短信提醒。
日期显示八月六号,确实是立秋前一天。
他怔怔地看着这条短信,双眼眯缝得更厉害了,心道,难道是我记错了?
黎彧也盯着手机屏幕,直至它自动熄灭,才撩起眼皮问:“观南阿哥,我们还去吗?”
苗民赶秋会聚集在祆蛊楼前,等巴代法师跳完祈神舞再开启节日庆典。
这么多人围在那里,确实不好动手。但沈观南眸光一定,揣起手机跟在人群末尾,只回了一个字:“去。”
街道两旁的吊脚楼里不断涌出人来,跟在队尾载歌载舞。沈观南和黎彧很快就被人流包围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如潮水般涌至坐落于山巅的祆蛊楼。
手腕忽然被人用力握住,触感微凉。黎彧好像说了什么,但四周太吵,沈观南没听清,只能由着他扒开人群,拉着自己向前挤。
摩肩擦踵的感觉并不好受,被挤的苗民明显都很不满。但不知为什么,他们看见黎彧就默默让开了路,所以没废多少功夫,沈观南就来到了人群最前方。
祆蛊楼正门口摆放着祭祀用的青铜鼎,八名身穿大红傩服的巴代法师晃着司刀,摇着七彩绺巾,嘴里念念有词地围着青铜鼎跳祈神舞。
舞蹈动作与南疆王墓室壁画上的一样。
不知是不是亲眼见过考古队成员在祭台上献舞,沈观南莫名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甚至控制不住想要加入。
唢呐声划破长空,巴代法师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挥手往青铜鼎里撒了什么东西。
只听“咻——”地一声,祆蛊楼顶层阁楼突然燃起焰火,火势绕着角檐飞转一圈,再螺旋向下绕,一层接一层地将祆蛊楼逐层点亮。
等整栋祆蛊楼都淹没在金火绦绦,白雾漫漫的焰火瀑布中时,喧嚣的锣鼓声乍然消失了。
苗民和巴代法师都不见了,拥挤不堪的场地骤然变得空荡,上一秒还门窗紧闭的祆蛊楼这一秒却门户大开,像是埋好了陷阱等着沈观南往里跳。
有前几次的遭遇,沈观南已经不害怕了。他刚要往里走,就感觉手腕被股力量牵扯住——黎彧没松手,竟然跟他一起进了幻境!
少年像是刚发现不对劲,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沈观南有点自责,感觉不应该把他牵扯进来,便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别怕。”
闻言,黎彧眉心微动,移眸看向沈观南。
大雾四起,四周只有祆蛊楼的焰火,光线很暗。沈观南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棱角分明的侧颜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阅历。
似乎是察觉到黎彧的视线,他侧头看过来,五官随之清晰。
这人长了双会说话的含情眼,眼睑微微下垂,鼻梁挺直,薄唇和下颌的线条都很温柔,本是疏淡斯文的长相,却因那颗红艳的眉间痣显出几分魅。
“跟紧我。”
他按亮电光棒,打头走在前面。
黎彧喉结滚动几圈,立刻用另一只手圈住沈观南的胳膊,整个人都贴了过去:“观南阿哥……这里怎么阴森森的,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弥漫在四周的白雾愈来愈浓,可视范围不足三米。如果不是祆蛊楼燃着焰火,沈观南都辨认不出它的具体方位。
“幻觉而已。”沈观南朝着光源走:“都是假的,我们要相信科学。”
黎彧亦步亦趋地贴在身侧:“科学是谁,我们为什么要信他?”
闻言,沈观南侧眸睨向黎彧,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活跃气氛,还是真的不懂。
“哒哒哒——”
祆蛊楼里传来几声踩踏地板的细微声响。
沈观南跨过门槛,见楼里摆满了博古架,存放的竹简不说上万也有几千,不免有些头大。
他牵着黎彧慢慢向前走,感觉甬道前方好似悬浮着什么东西,正欲走近瞧个究竟,余光就瞥见一抹红。
沈观南猛然转身,目光落在博古架里系着红丝绦的竹简上。
找到了!
他眼眸一亮,立刻松开黎彧,伸手去够那个竹简。
“小心!”
一股力道将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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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南撞倒在地,电光棒随之掉落。四周的雾更浓了,沈观南隐约看见一袭白绫似的东西直朝黎彧缠了过去。
这恐怖的一幕令人咂舌,沈观南刚拔出腰间的匕首,黎彧就被裹缠着提起,垂直上升。
“黎彧!”
沈观南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少年瞬间就消失在滚滚云雾中。
“你竟然带了个男人来!”
头顶传来南疆王的声音。他咬字很用力,听起来像是动了怒,“长得不错,你喜欢这样的?”
黎彧一直没有出声,八成是昏了过去。沈观南不确定南疆王会做什么,没敢激怒他,只压着嗓音警告:“他和我们之间的事没关系,你别动他。”
“我们之间……”南疆王似乎被取悦到了,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即,他换了副腔调,用介乎于委屈与撒娇之间的语气说:“可我看见他搂你了,你还牵他的手,你都没牵过我。”
“……”
这声音听得沈观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南疆王:“我很生气,你说该怎么办呢?”
不等沈观南回答,他就用气音很轻的“啊——”了一声,自顾自道:“蛛蛛已经很久没开荤了,就赏它饱餐一顿吧。”
话音刚落,沈观南就感觉萦绕在眼前的浓雾散开了。借着电光棒散发出的冷光,能看见栖息在房梁上,差不多有汤盆那么大的红蜘蛛。
它结织的网占据了半间房,黎彧已被缠成人茧,倒挂在蛛网上。
沈观南眸心剧缩,呼吸瞬间变得非常吃力:“我说了你别动他!”
“这么生气……难不成他是你的小情人?”
南疆王不知躲在哪里,沈观南逡巡一圈都没看见,想发难都不知该冲谁。他深吸一口气,压着火解释:“他只是带我去岜夯山的向导。”
“是么。”南疆王并不相信,“我看你很在意他,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沈观南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你好歹是个神,他还是你的信徒,你就不能放过他?”
“那又如何?”南疆王似乎是起了逗弄的心思,“你既开了口,我可以放他一马,但你们两个人的蛊,我只能解一个。”
直到这一刻,沈观南才终于明白过来:“你引我来这里,把他也拉进幻境,就是想试探我会不会救他?”
“他哪值得我大费周章。不过——”南疆王轻呵一声:“胆敢觊觎我的人,合该受些惩罚。”
沈观南震惊得指尖冰凉,从头皮到整个后背都冷得发麻。
南疆王竟然知道黎彧向他表白的事,而且就因为这么一件事,就想要黎彧的命。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沈观南拧紧了眉,眼里的厌色呼之欲出:“你一直在监视我。”
南疆王没有否认。他漫不经心道:“你没时间了。到底是救他,还是救你自己?”
沈观南咬紧了后槽牙,下颌线骤然绷得很紧。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做下的选择不言而喻。
南疆王:“你确定?”
沈观南嗯了一声。
雾气再次蔓延而至,比刚刚还要浓重。南疆王嗤笑一声,再开口时,嗓音竟然有点颤:“……还说不喜欢他。”
沈观南耐心告罄,用威胁而不自知的口吻质问:“你到底解不解!”
他这幅模样很像恼羞成怒,南疆王似乎又笑了一声,“你都求我了,我怎么可能会拒绝。”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尾音上扬,散漫中透着遮掩不住的愉悦:“不过,解蛊耗心费力,我要点回报不过分吧。”
沈观南:“你又想怎样?”
正上方的浓雾中忽然探出个人来。他戴着半遮面的牛角傩冠,薄唇似翘非翘,整个人仿佛悬浮在空中,只有上半身压下来穿过了浓雾。
所以沈观南稍稍抬头,就和他近距离对上了视线。
藏在傩冠下的眼睛漾着清浅笑意,扑面而来的气息温热好闻,南疆王隔着鼻尖相对的距离,用非常暧昧的口吻说出两个字——
“吻我。”
7. 恻隐之心
闻言,沈观南绷紧肩背,身体瞬间变得僵硬,连头发丝都写满了抗拒。
他凝眸与南疆王对视,感觉南疆王凑得更近了。他停在一个将吻未吻的暧昧距离,耐心等沈观南主动靠近。
沈观南其实不需要做大动作,稍稍扬起下巴就能与之唇瓣相贴。
所以他没犹豫多久,就真的这么做了。
南疆王的唇很软,触感微微有些凉,让沈观南想到了黎彧的手。如果不是黎彧推开他,替他遭了殃,这会儿他不一定会被南疆王糟蹋成什么样。
沈观南心情复杂,心底没有一丝一毫的庆幸。他迅速撤回身,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这个吻敷衍,牵强,一触即分,唇瓣贴合的时间都没超过一秒。南疆王却意外地享受,盈蓄在眼里的笑意更浓了,连眸光都锃锃发亮。
“好青涩。”他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这是你的初吻?”
“放人。”沈观南声音鲜有的冷淡,像是一个字都懒得与他多说。
“放人可以,但我得提醒一下,”南疆王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很轻地触碰了一下沈观南的眉间痣,“你的蛊快要发作了,想好怎么求我了吗?”
沈观南别过脸去不看他,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南疆王没有逼问。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观南,漾起唇角低低地轻笑着,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带着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我想好了。”他慢慢向后退,身躯逐渐被浓雾掩盖,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轮廓:“我要你主动坐——上——来——”
最后三个字,他故意咬重字眼,拉长尾音,听得沈观南脸一阵红一阵白,骨节都捏得咔咔直响。
“咚!”
一个白花花的东西砸下来,掉在脚边。沈观南垂眼一看,立刻蹲下身,用匕首割断茧丝,救出被层层细丝裹缠住的漂亮少年。
他阖闭着眼,脸色非常苍白,几乎看不见血色。
沈观南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而且气息非常微弱,随时会断掉,立马按压他的胸口做心脏复苏。
“黎彧?”
沈观南拍了拍他的脸颊,感觉他的气息更弱了,想都没想就抬起他的下颌,捏开他的嘴做人工呼吸。
沈观南一口气做了三次,做完才发现黎彧不知在何时竟然醒了过来。他眼神破碎,却分外脉脉地注视着沈观南,眼睛一眨不眨,长睫在空中簌簌直颤:“……观南阿哥……”
黎彧脸上噙着羞赧的笑,眼里波光流转,“你吻我了……”
沈观南一本正经地纠正:“这是人工呼吸。”
黎彧像没听见似的,仍固执地低声嘟囔:“你吻我了……”
沈观南:“……”
黎彧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发紫,一看就是中毒了。
想到那只大到惊人的蜘蛛,沈观南不放心,垂眼将黎彧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遍,没看见伤口,才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闻言,黎彧抓着衣角,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沈观南福灵心至地顿悟了什么,伸手掀开他的衣服,毫不避讳地往里看了看。
腰上没伤。
他勾住裤腰往下拉了一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人鱼线上方,靠近胯骨的地方,鼓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包,血包正中央是圆而深的牙痕。
蛊蛛咬出来的伤口很深,皮肉都向外翻着,流出来的血是黑紫色的。
“毒血得挤出来,你忍一下。”
黎彧红着耳垂嗯了一声。
沈观南按着伤口四周的皮肤,拇指用力挤血包,把毒血都挤出来才把裤腰提回去。
弥漫在周遭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了个干净,祆蛊楼外传来模糊不清的人语声。南疆王没再现身,蛊蛛也不见了,估计幻境也快消失了。
沈观南垂头问黎彧:“还能走吗?”
黎彧额头鼻尖都沁满了细密的汗,喘息也不似刚刚那样平稳。他撑着地板坐起身,曲腿想站起来,但身体一歪又踉跄着栽了回去。
沈观南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架着他的胳膊往出走。
黎彧脚步虚浮,重心都压在沈观南身上,好似连站都站不稳。沈观南刻意放慢了脚步,“还是得去医院看看,不知道寨门口能不能打到车。”
黎彧静默几秒才开口,“不用去医馆,雷公藤就能解毒,阿能院里种着不少呢。”
“怕是不只有毒。”
“不会的,这种蜘蛛山里很常见。”
“山里的蜘蛛也这么大?”
“……那倒没有。”
二人刚迈下祆蛊楼的台阶,祆蛊楼的门窗便“咚”地一声自动闭阖了。周围的环境也立刻发生了变化,人语声漫过来,逐渐清晰,愈来愈吵。
上一秒还空旷的场地下一秒就多出许许多多的苗民,寨里的青年都围着青铜鼎载歌载舞。
还有几对男女在对山歌。
场面甚是热闹。
沈观南搂着黎彧的腰,想带他从一旁绕开。有个身着盛装,戴着银冠,浑身缀满了银饰的苗妹回头看过来,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大声歌唱:“阿哥诶——”
她身边的苗女纷纷转头看过来,交头接耳地凑到一起,随后就嬉笑着把苗妹从人群里推了出来。
苗妹满脸通红,眸光捻着月色,望过来的眼神欲语还休,继续唱:“木几酱歪歪酱木——”
这是苗语情歌,在网上流传甚广,大致意思是“阿哥你不喜欢我,但我很喜欢你”。
沈观南第一天来苗寨,自然不会是被表白的对象。他侧头看向黎彧,见黎彧阴沉着脸,看向苗妹的目光锐利森寒,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阴魂不散”。
“观南阿哥。”他扳着沈观南的肩膀掉转方向,用身体挡住苗妹,“这边更近,我们从这边走吧。”
沈观南一向不参合别人的事,闻言就转过了身。两个人相依着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一声清脆的:“阿哥——!”
黎彧立刻道:“我们快走。”
沈观南不免有些好笑,故意逗他:“你走得快吗?”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苗妹从沈观南侧方跑过来,拦在身前。
“阿哥,你走得怎么这样快。”她直直望向沈观南,说话时略显羞涩地把护在手中的牛角杯递了过来。
牛角杯里盛着清亮如水的甜酒,沈观南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刚刚被山歌表白的人,是自己。
赶秋这一天的酒是从青铜鼎里盛出来的,有特殊意义,喝下就代表接受情意。沈观南正想回绝,就感觉身上一沉,黎彧忽然迎面栽在怀里,砸得他趔趄着向后退了半步。
“观南阿哥……”他抱着沈观南,下巴垫在沈观南的肩膀上,小声哼唧:“……我好难受。”
沈观南拖着他,扭头问苗妹:“能帮忙扶他一下吗?”
“他这是喝了多少啊?”苗妹赶忙伸手帮忙。
黎彧躲了一下,像是不愿意被人碰。沈观南握着他的肩膀把他从怀里推出去,让他借力站稳,“我们这样走不了,我背你回去。”
他背对黎彧蹲下身,黎彧就像阵风似的,立刻从苗妹手里挣脱,直往沈观南身上压。
沈观南比黎彧矮半头,无论是搀扶,还是背,其实都很吃力。他拢着黎彧的腿弯直起身,对苗妹说了句谢谢,就背着人往坡下走。
黎彧搂着沈观南的脖子,脸贴着沈观南的耳朵,呼出来的气又热又沉。
“再坚持一下。”沈观南觉得这个时间去医院不稳妥,保不齐半路就会毒发,“我房里有血清,应该能解这个毒。”
“观南阿哥。”黎彧把脸埋在沈观南颈窝,声音闷闷的,“为什么这么多人打你主意……”
这时候竟然还在想这个。
沈观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么招人……”黎彧自言自语似的嘀咕,“如果今天我没事,你会接受她吗?”
沈观南不想给他希望,所以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黎彧,你身上有点烫,是不是发烧了?”
黎彧又开始装耳聋,在沈观南耳边自说自话:“会的吧?”
“你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样。”
“比看我温柔。”
沈观南儒雅绅士,对女士向来比男生更温和。但他没想到这么细微的点也能被人发现,还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尤其是少年说话的语气,像一颗酸涩青疏的野果,猝不及防地滚进沈观南古井无波的心,带起一道道不平静的涟漪。
这种感觉很陌生,
以前几乎没有过。
沈观南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
山路昏黑,喧嚣都被扔到身后,暗夜无星也无云。黎彧的呼吸和委屈巴巴的呢喃短暂构成了整个宇宙,沈观南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少年赤诚脆弱的心头。
“观南阿哥——”
“……我好难受。”
“你理理我……”
“骗骗我也行。”
黎彧枕着沈观南的后脖颈,撒娇似的拉长尾音喊:“观南阿哥——”
也许是看他太可怜了,沈观南中邪似的给了回应:“不会。”
黎彧当即就安静了,心满意足地搂紧沈观南。隔着薄薄的衣衫,沈观南能感觉到他骤然加速的心跳,于是把“不是骗你”这四个字咽了回去。
幽然月光将天地照得昏暗,寂寂深山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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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起几道凉风,族长家的吊脚楼在夜色中渐渐清晰。
沈观南走进篱笆院,在黎彧的指引下摘了些雷公藤的叶子。
回房后,他把黎彧放在床上,然后从行李箱里翻出医药包,抽出一支血清。
“这针有点疼。”沈观南坐在床边,用碘伏擦了擦黎彧的胳膊,“你忍一下。”
黎彧看起来很虚弱,似乎都没力气睁眼了,闻言只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沈观南找准血管,给他推了一支血清,然后解开他腰裤间的系带,把裤腰褪至胯骨,用碘酒擦拭伤口。
处理干净淤血,他把雷公藤的叶子捣碎,敷在患处,又用纱布盖住,以医用粘性胶带固定。
“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他把黎彧的裤腰提了回去。
黎彧没吭声,闭着眼睡熟了。
沈观南起身去洗了洗手。
黎彧是救他才变成这样的,于情于理,沈观南都不应该不管。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投湿毛巾守在床边,时不时给黎彧擦擦额头的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子夜悄然来临,原本睡得正熟的黎彧忽然拧紧了眉头,捂着心口蜷缩成一团,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沈观南原本有些困,见状立刻精神过来,俯身握住黎彧的肩膀,“怎么了?哪里难受?”
仅仅一瞬间,黎彧脸上就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五官也拧成一团,疼得直抽气。
“观南阿哥……”他声音虚弱至极,汗液顺着下颌淌下来,立刻就洇湿了被褥:“好疼……”
沈观南的心瞬间悬到嗓子眼,“怎么会这样,是药物相冲吗?”
如今这个情况,他实在不敢贸然喂黎彧止痛药,只好尝试着把人扶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别——”黎彧抓着沈观南的胳膊,仰头看过来。他面无血色,唇色惨白,嘴唇干得起皮,像是得了绝症:“没用的……”
见他始终捂着心口,沈观南明白过来:“是心脏疼?”
可蛊毒怎么会引起心脏疼?
黎彧好似疼得说不出话。
他趴在床上,脸埋枕头里,不肯让沈观南看见此刻的模样。
但他也不愿放开沈观南,手紧紧攥着沈观南的胳膊。沈观南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身体时不时就会抽搐,仿佛痛潮并不是持续的,而是一阵接一阵的。
夜深人静,房间里很安静,能听清从他喉咙里发出的,非常痛苦的低吟,明显是已在极力克制,却怎么都克制不住才泄出来的声音。
“黎彧……”
沈观南坐立难安,却又无能为力,看着黎彧在床上痛苦扭曲,心里就跟捂了块热毛巾似的喘不上气。
“黎彧。”
沈观南趴在床边,用手抚开彻底散掉的长发,才发现黎彧闭着眼,用牙紧咬着枕边,咬得牙齿咯吱咯吱直响。
他好似疼得神志不清,感受到沈观南的气息就下意识朝沈观南挨近。
像溺水之人抓浮木,像濒死之人抓救命稻草,黎彧用力抓着沈观南,嘟嘟囔囔地往沈观南怀里钻。
他声音特别轻,几乎一张口就散掉了。沈观南侧耳倾听,片刻后才辨认出他好像在说“阿疼”“我好疼”“你抱抱我”。
沈观南垂眼看着疼得满头大汗的黎彧,蓦然想起一个人。
那是他大学认识的一个学长,隔壁医学院的。他追沈观南追得很猛,几乎人尽皆知。
医学生的手得拿手术刀,手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但他为了救沈观南,右手近乎半残。
沈观南承认他当时很感动,但也仅仅只有感动。所以他联系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院,最好的陪护,等学长一出院就把话全部说清。
果断,绝情,不拖泥带水,没给任何假象和机会。
他还记得那个学长红着眼眶瞪了他半晌,然后用平淡至极的语气问:“沈观南,你有心吗?”
沈观南回了句对不起。
肖烨也曾说过,“你这个人啊,看上去很好亲近,其实心比石头都硬。”
沈观南无从辩驳。
他也觉得自己骨子里很冷情。
可在这一瞬间,一向“心如磐石不可转也”的沈观南不仅没有推开黎彧,还伸直胳膊把人抱进了怀里。
他想象不出黎彧有多疼,但感觉不比锥心刺骨程度轻。因为黎彧身上冒出来的冷汗迅速浸湿了沈观南的衣衫,也泡皱了沈观南的心。
他无法再单纯把黎彧看成一个向导。他想做些什么,任何事都好,只要能让黎彧减轻痛苦。
也许是因为吊桥效应,也许是出于回报,反正沈观南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一向冷情的石头,
不知为何,突然就动了恻隐之心。
8. 桂花茶饼
天色渐渐破晓,微弱的曦光透过窗棂漫进来,驱散一室昏暗。黎彧呼吸趋于平缓,没再意识不清地呜咽,也没再颤抖抽搐,缩在沈观南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观南绷着神经陪着煎熬了一夜,这会儿终于松了口气。他忽然有种累到虚脱的感觉,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也许是笃定他会主动求上门,南疆王没再来梦里骚扰。沈观南意外地睡了个好觉,醒来时都下午了。
黎彧不在。
估计回房了。
这人昨晚出了太多汗,以至于沈观南的衣服,被褥,床单全都潮乎乎的。他起来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床品三件套,然后将换下来的东西全部扔进洗衣机,不能洗的就搬到走廊上晒。
微风吹过来,裹挟着断断续续的芦笙响,沈观南听到了微弱的人语声。他垂眸一看,族长正和一个蓄着长发的俊美青年坐在桂花树下纳凉聊天。
那人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穿着休闲款冰丝短袖白衬衫,浅蓝色牛仔裤,身上没有多余装饰,打扮得清爽干净。
他留着及肩长中分,微卷,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说话时脸上带着浅淡温煦的笑,声音也很温和,气质非常出众,文艺得像春日里的雏菊。
沈观南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心想,这边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都长得那么好看。
而且好看的各有特色,不分伯仲。
他侧身坐在廊道边的木椅子上,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抽了一口。
袅袅烟雾从鼻腔溢出来,氤氲缭绕在眼前,沈观南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日落黄昏,玫瑰色晚霞染透半边天。他像现在一样倚着栏杆抽烟,黎彧欠身凑近,逆着光逼至眼前,唇瓣贴着沈观南夹烟的手指,张口含住了猩红烟头。
心脏倏地一跳,然后扑通扑通地鼓噪不止,沈观南立刻把烟熄了。
真是疯了。
怎么青天白日就意淫起渡烟吻了,这不是带坏小孩吗?
他阖闭双眼深呼吸,心却难以平静。
芦笙曲调生疏青涩,那个文艺青年似乎刚开始学怎么吹。他边鼓捣芦笙边打听苗寨的奇闻轶事,“南疆王统一南境后没有把王位传承下去吗?”
“他统一南境没多久就飞升咯。”族长慢悠悠道,“各族分封而治,只是信仰统一。”
“原来是这样。”青年继续打听,“我看其他苗寨都有大祭司,咱们这怎么没有呢?”
族长沉吟片刻才开口:“以前有一位。”
这个沈观南是知道的。
相传苗疆大祭司精通巫术,还很无私。他曾挑选八名灵骨佳的弟子,将观星,占卜,傩祭,还有与神明沟通的能力倾囊相授。
苗寨里的巴代法师就是他的传人。
“他是为苗寨战死的。”族长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声音有点沉,“在他以后苗寨再也没有祭司,只有圣女。”
青年登时放下了芦笙,不可置信地说:“真有苗疆圣女?”
“以前是有的,还是王神使者。”族长称呼南疆王为王神,“圣女本是王神养的黑翅鸢,王神飞升后让它守护苗寨。喏,你看,到处都是黑翅鸢。”
沈观南逡巡一圈,发现周围起码有四五只黑翅鸢。它们停栖在不同吊脚楼的房檐上,远远看去,很像富贵人家的檐下燕。
“都说苗疆圣女善巫蛊,是真的吗?”
族长一听就笑了:“哪有什么蛊术哟,都是杜撰罢了。”
沈观南在心里冷笑。
他上次来苗疆调查时也曾问过,族长斩钉截铁地说苗疆人不会下蛊,那都是夸大其词的谣言。
结果呢?
栖息在檐角的黑翅鸢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展翅飞远了。篱笆院里走进来一个高挑少年,他提着保温袋,目不斜视地走进吊脚楼,完全无视了树下纳凉的人。
也许是他浑身坠满了银光闪闪的饰品,还留着及腰的长蝎尾辫,走起路来叮当直响。青年歪头打量他好一阵,颇为好奇地问:“家里还有其他客人?”
族长嗯了一声,“有个城里来的教授。”
沈观南奇怪极了。
族长没介绍的意思也就算了,怎么黎彧也不打招呼呢?这两个人彼此视而不见,关系好像不怎么样。
思虑间,黎彧已走上了楼。他本来面无表情,瞧着颇为阴冷。但一看见沈观南,他就立刻扬起了眼尾,嗓音清甜地打招呼:“观南阿哥,你醒啦?”
沈观南瞧他神清气爽的样子,估摸他是没事了,便“嗯”了一声。
楼梯正对面摆放着藤桌藤椅,黎彧把保温袋放在藤桌上,“饿了吧?我买了你爱吃的米粉。”
沈观南听罢,双眼微微眯缝起来,倚着廊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黎彧。
他这人素来温和,只有不动声色地盯着你看不说话时才有压迫感。黎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挂在脸上的笑都有点僵:“……怎么了?”
沈观南:“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米粉?”
黎彧想也不想地回答:“阿能说的呀!”
他反应太过自然,让沈观南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苗疆人喜食糯米,经常吃糍粑,月亮粑粑,茶饼之类的糯叽叽的食物。沈观南不爱吃这些,也吃不惯酸汤和折耳根,刚来的那几天一直在啃面包。
族长发现后,好像确实是把糯米饭换成了米粉。
沈观南起身走过去,拉开藤椅坐下来,见黎彧用乐扣盒装的米粉。
他打开盖子,把没有折耳根的那一碗推了过来。沈观南顿了顿,语气比刚刚放缓许多,却未完全放下戒心:“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不吃折耳根的?”
“猜的,外面的人基本都吃不惯。”黎彧眯起眼睛,笑得纯良童真,“我聪不聪明?”
“聪明。”沈观南低头吃了口米粉。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快速过了遍和黎彧相处的所有细节。这个人看似天真无邪,实则滴水不漏,有时候连沈观南都看不透。
篱笆院里,在树下乘凉的两个人还在聊南疆王。那个青年似乎会吹芦笙了,捧着它吹了一段沈观南很熟悉的旋律。
“这小调缠缠绵绵的,不像祭祀曲……”
“确实不是。”族长解释,“这是王神唱的山歌,叫《月下调》,他飞升后大家才用这个曲子祭祀。”
沈观南心里一惊,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他们。
原来这不是祭祀用曲。
这是南疆王当年唱的情歌!
怪不得考古队七八个人,南疆王却独独纠缠他,他在墓里跳祈神舞时唱的就是这首歌。
有团东西突然堵住了胸口,堵得沈观南异常烦闷,瞬间就没了胃口。他放下竹筷,心里无比后悔。
早知道就不唱歌壮胆了。
现在倒好。
惹了个甩都甩不掉的祖宗。
他望着篱笆院怔怔出神,没注意黎彧耷拉下脸,眼神阴鸷地睨向树下的文艺青年。
“为何一直盯着他看。”黎彧嗓音阴沉,话中带刺,“是喜欢那张脸?”
这话很古怪,听得人心里不适。沈观南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审视黎彧。
“对不起,我刚刚态度不好。”黎彧低垂着头,表情和语气都甚是委屈,“我就是有点嫉妒。”
“观南阿哥,我就坐在你对面,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你都没怎么看过我。”
“是我长得没他好看吗?”
沈观南的心突然被攥紧了。
他发现他就是见不得黎彧委屈,黎彧一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他就莫名心软。
“黎彧,我在听他们说话,没看人。”
“是么——”黎彧眼里的信任不多,“观南阿哥想知道什么?说不定我也知道呢。”
沈观南沉默几秒,问:“你知道巫蛊吗?”
“当然知道。”黎彧抬起头来,微微挑着眉毛,“我是在圣女阿酿身边长大的,还会一些简单蛊术呢。”
沈观南有些震惊:“现在还有圣女?”
“咦,观南阿哥不知道吗?”黎彧歪了歪头,“你要去岜夯山,不是想找圣女解蛊吗?”
沈观南更震惊了:“你知道我中蛊了?”
“你一回来我就知道。”黎彧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沈观南的眉间痣,“你这有颗蛊痣。”
原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苗疆不仅有圣女,还人均会一些蛊术。族长善用蛊虫种植花草,黎彧也懂怎么解蛊蛛的毒……
如此看来,南疆王下的蛊,也不一定只有南疆王才能解。
“你知道这是什么蛊吗?”沈观南摸了摸眉间的红痣。
黎彧摇了摇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给你下了情蛊,可后来又感觉不太像。”
“被下情蛊会怎样?”
“会情不自禁想靠近,想和他亲近,一离开他就浑身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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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确实不是。”
“是也没关系。”黎彧抬头望了望天,清晨刚下过雨,这会儿天气还是阴霾霾的,“等天晴我们就上山找阿酿,阿酿什么蛊都会解。”
清风徐来,吹响了不知在哪里的铃铛,叮铃铃的声音煞是好听。沈观南偏过头,见院里又进来一个人。
是昨晚那个苗妹。
她今天打扮得比昨晚隆重,像黎彧一样戴满了银饰。
沈观南和她对上视线,她就眉眼含笑地朝沈观南挥了挥手,“阿哥诶!”
黎彧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眼神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苗妹端着两盘吃食,进院先给族长一盘,然后才双手端着剩下的一盘蹭蹭蹭跑上楼来。
“阿哥。”她把一盘桂花茶饼放在藤桌上,说话的语气很是熟稔:“家里的茶饼做多了,送一些过来给你尝尝。”
沈观南颇为疑惑地看着她。他昨天就想问了:“我们认识?”
闻言,苗妹很明显地怔了一下,神色有点难堪,“阿哥不记得了?你刚来的时候——”
“这是你亲手做的?”
黎彧拿起一块茶饼,打断了她的话。他说的苗语,而且没用敬称。苗妹听罢也用苗语回了句“是我做的。”
她说话时扭过头,背对着沈观南和黎彧对上了视线。黎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忽然变成暗紫色,眸光幽深诡异。
苗妹顿时双眼无神,脸上的表情也消失了,神情呆滞得仿佛被摄了魂。
“闻着比阿能做得还香,能不能也给我一些?”
话音落地几秒,苗妹才用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回复了一个字。
“……能。”
黎彧朝她歪头一笑:“那就麻烦你再跑一趟了。”
“……好。”
苗妹木讷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向楼梯走去。沈观南“诶——”了一声,他有话还没问完,但苗妹恍若未闻,连头都没回,径自下楼去了。
黎彧放下茶饼,转过头来看沈观南时眼眸恢复回黑灰色。
密林簌簌作响,穿堂风强势吹过,乐扣盖和茶饼都被吹到了地上。沈观南弯腰要捡,黎彧拦了一下,说:“我来吧。”
沈观南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偏头看向篱笆院,见苗妹走到院门口,忽而脚步一顿,大梦初醒般回头看了过来。
捡拾茶饼的细微声响蓦然消失,狭长的廊道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在这一瞬有了莫名的重量。
“观南阿哥,”背后传来凉嗖嗖的声音,“你不是说,你不会喜欢她吗?”
“我看她一眼就是喜欢她了?”沈观南不免觉得好笑,回过头揶揄黎彧:“你怎么这么霸道。”
黎彧低头掰弄着桂花茶饼,把茶饼都掰成了碎渣,像是心有不满却无处发泄:“她叫你阿哥,你应了。”
沈观南:“所以呢?”
黎彧明显急了:“她叫你阿哥——”
沈观南有意逗他:“怎么,我不能应吗?”
黎彧没立场反驳,只能闷闷不乐地坐到对面,继续掰茶饼泄愤。沈观南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嗓音更温柔了,“好了,不想吃就收起来,别浪费粮食。”
闻言,黎彧伸胳膊护住茶饼,煞有介事地说:“这都掉地上了,脏掉了,不能吃。”
沈观南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好,我不吃,这回总可以放心了吧?”
心里那点小九九被戳破,黎彧有几分尴尬,但眉宇柔和了许多。他大大方方地把茶饼摆回食盘,“茶饼要刚出炉,热热乎乎的才好吃。哥哥想吃的话,我可以给哥哥做。”
同样都是称呼,“哥哥”却比“阿哥”暧昧许多。沈观南的心跳因为“哥哥”两个字加速了,在胸腔里有力地来回撞击。
周遭倏地静默下来,黎彧不知意会了什么,起身道:“我这就去做。”
他几步跑下楼,不出几秒又折返回来,把藤桌上的餐盒收拾好,摞放在保温袋里带了下去。
沈观南好歹是二十几岁的人,哪好意思让一个小孩伺候。他跟下去想洗碗,走到一楼大堂的时候,看见文艺青年身边换了个人,两个人坐在桂花树下的矮凳上,头挨着头说悄悄话。
“我怎么记得这里的族长是孤儿……”
“那他哪来这么大的外甥?”
沈观南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9.好像吻你
其实在招惹到阴桃花之前,沈观南并不知道岜夯山。上次来调查,族长根本没提过三国交界还有个原始森林。
这说明他不希望外人知道那里。
但沈观南这次与他联系,他却态度大变,不仅没阻拦去岜夯山,还主动帮忙找向导。
这个向导,恰好是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外甥”。
沈观南原本以为,族长是顾及黎彧天天往寨门口跑,心有不忍,才会牵线搭桥。但看这两人互不搭理的架势,明显感情没到这个份上。
“哥哥又在看谁呢?”
身后传来低柔温沉的嗓音,很好听,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沈观南应声回头。
黎彧懒散地倚着门框,双手抱胸,望过来的眼神莫名森冷。但一和沈观南对上视线,他就眉眼微弯,笑得天真烂漫,感染力十足。
仿佛刚刚那个阴恻恻的眼神只是幻觉。
“哥哥。”黎彧朝他眨眨眼,“家里没有桂花酱了,我做茉莉花的可以吗?”
盘桓在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沈观南答非所问:“我记得你说,你从小在岜夯山长大。”
“对呀,我是圣女阿酿带大的嘛。”黎彧笑眯眯地说,“她年岁很大,还会蛊术,外面的人总来打扰她,她就让阿能说她去世了,躲到山里清修。”
“她是族长的姐姐?”
黎彧伸出食指,举起来左右摆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哦。”
“其实族长也是被阿酿养大的。”
“所以阿酿才会把我送到这里。她让我喊族长阿能,我才这么叫。”
原来是这样。
沈观南不自觉松了口气,“可我听族长说,圣女是黑翅鸢变的?”
“骗人的啦。”黎彧清凌凌地笑出声,“是因为阿酿养了只黑翅鸢,那只鸟总趴在她肩膀上,有时还会替她传信。”
他说完就歪了歪头:“哥哥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没事。”沈观南朝他走过去,“茶饼怎么做?”
“哥哥想学?”黎彧挑高了一侧眉毛。他欠身凑近,把沈观南堵在厨房门口,漂亮的脸蛋猝然怼到沈观南眼前,眼神暧昧得能拉丝:“可我不白教哦。”
心在胸腔里轻轻一荡,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来,在心头滋滋冒泡。沈观南笑着回了句“小鬼头”,然后扶着黎彧的腰,侧身与黎彧擦身而过,挤进了厨房。
黎彧缓慢地眨了眨眼,耳垂蓦然红了。
“需要帮忙吗?”沈观南神色自然,“我给你打下手。”
话音落地十几秒,黎彧才走过来,教沈观南洗新摘的翠嫩茶叶。
黎彧做饭很熟练,炒茶时还会颠勺,一看就是从小围着灶台转。
苗疆人做茶饼都用传统烘炉慢烤,黎彧端着簸箕忙来忙去,被簸箕上的倒刺扎到了手。他握着拇指往出挤血,沈观南用棉签沾了些碘酒给他消毒。
电光火石之间,他双眸一亮,突然知道该怎么对付南疆王了。
“家里有针吗?”
黎彧:“针?”
沈观南嗯了一声,“普通缝衣服的针就可以。”
“这个……我得问问阿能。”
“我去找他要吧。”
篱笆院里种满了颜色各异的花花草草,族长没事时不是坐在树下纳凉,就是握着剪刀裁枝。沈观南朝他走过去,询问家里有没有针线。
“有。”
族长带他回房取,沈观南状似不经意地问:“黎彧是您收养的孩子?”
“黎彧?”族长闻言一愣。
沈观南眯了眯眼,声音发轻:“就是住我隔壁的那个孩子。”
族长“啊——”了一声,“是。”他挠挠头,有点费解地问:“我怎么记得他姓羲呢。”
沈观南拍了拍脑门,不好意思地笑出来:“你不说我都忘了他姓羲,他和我说家里人喊他黎彧,让我也这么喊。”
“那可能是——”
族长话音一顿,没继续往下说。
他把针线递给沈观南,沈观南又要了几贴膏药,用剪子剪下一小块贴在眉间,把痣遮住了。
“族长,你见过这个神像吗?”沈观南掏出手机,翻出小七修复的青铜神像图,“这是我们从南疆王墓穴里带出来的。”
族长听得满脸疑惑,“王神是成仙了,不是死了,根本没有墓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这个说法令沈观南很意外。他表情空白一瞬,随即不太自信地问:“有没有可能是别人为他修的?我在墓里看到了百米多高的山体神像。”
“那倒是有可能,王神的信徒可是非常多的。”
族长眉宇微扬,表情很是得意。他接过手机,放大图片仔细看,说“很眼熟”,然后凝眸回忆半晌,“小时候在圣女那儿看见的画像和这一样。”
沈观南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立刻追问:“您不是说没有圣女?”
族长凝滞几秒,低头把手机塞回来,“确实没有,我小时候见到的是最后一辈圣女,她早就不在咯。”
“那她有传人吗?”
“这我哪儿知道。”族长顾左右而言他,“我还没给花浇水,你缺什么就自己拿吧。”
他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沈观南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感觉上次调查得不够完善。
连族长都没说实话,其他苗民也肯定有所保留。
沈观南回厨房继续打下手,做好茶饼和黎彧分食了一盘,就带上录音笔和手札去寨里走访打听。
好巧不巧,他在不同人家和那个文艺青年撞上好几次。他揣着录笔,拿着巴掌大的笔记本,和沈观南一样专门找百岁老人了解苗疆文化和南疆王。
他身边跟着一个很帅气的酷盖,应该是助理,看着比他小几岁,留着狼尾鲻鱼头,长着一张看谁都不爽的厌世脸,凌厉的丹凤眼微微有点下三白,眼神很有攻击性,但目光落在青年身上时,又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沈观南以为他们是同行,上前聊了几句才知道他们不是在做田野调查。
那个文艺青年叫江川,是名作曲家,今年三十岁。他要写一首苗疆风的OST,所以来这里采风。
他见沈观南拿着神像图四处询问,便加沈观南好友要了一份附件。
“奇怪。”江川垂眼看着手机屏幕,小声嘟囔:“南疆王看上去应该挺英俊的,为什么总是遮着脸?是什么古老风俗吗?”
厌世脸酷盖凑过来,和他头挨着头看神像图:“不会是电视里那种谁摘谁就得娶的设定吧。”
江川听罢,侧头看着他笑:“挺有意思,今晚试一下?”
酷盖立马站直了身体,面红耳赤地环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才压低声音警告:“别发.骚。”
沈观南站在门口等黎彧,与他们隔了几米。闻言默默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尽量降低存在感。
他听见江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然后用气声问:“这也能算发.骚吗?”
酷盖声音冷淡:“好好说话,别夹。”
“可我想看你戴这个。”
“……”
“仔仔——”
江川的话刚露出头就被堵了回去。酷盖结结巴巴道:“行,行吧。”
他说完就立刻凶巴巴地警告:“就这一次。”
江川低笑着说“好”。
沈观南脑袋脏掉了,忽然有点无法直视神像图。他深呼吸几口气,掏出烟走到前面树下抽。
人与人就是不一样。
同一张神像图,他觉得南疆王似笑非笑的神情很阴森,江川看见面帘就能想到其他用途,肖烨则疯狂调侃他前世长得丑。
想到肖烨,沈观南冷静了不少,给他又拨了通电话过去。
关机。
这人失踪48小时,足够立案了。沈观南立刻联系高教授,才知道肖烨去了老挝那边的苗寨。
古时这一整片疆域都被南疆王统一了,这两个邻国也有不少苗寨后裔。
【高教授:竹简破译的怎么样?】
沈观南觉得奇怪:竹简不是送去修复了吗?
【高教授:我拍了一些残片,发给你了。】
【高教授:没收到吗?】
沈观南打开邮箱,赫然发现每封邮件都是已读,邮件附带的附件也早已下载到手机。
他双眼眯成一条缝,心里泛起了嘀咕,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打开的邮件,又是什么时候下载的附件。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诡异得让人惊恐,顿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些陌生,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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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
“叮——”
高教授发了个问号过来。
沈观南低头揉了揉眉心,打字回复:这就准备。
黎彧解完手,在水井前洗了洗手,走过来问:“哥哥在做什么?”
沈观南故作轻松地感慨了一句“来活了”,然后点开竹简残片的照片逐一翻看。
高教授拍的都是损毁没那么严重的部分,能看清镌刻的笔画走向。沈观南大致扫了一眼,在翻到某一页时,登时表情一顿。
这不就是他要找的那个竹简!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南疆王应该怎么都想不到,这个被他藏在祆蛊楼的竹简,在千百年后兜兜转转还是到了沈观南的手上。
夕阳淹没在地平线,青黄不接的光线让四周显得很暗。黎彧侧头凝视沈观南,低声问:“饿不饿?”
“有点。”
沈观南按灭手机,让黎彧带路去吃米粉。这会儿是饭点,米粉店里却没什么人。老板正倚着柜台吹风扇,一看见他们就扭头朝后厨喊:“两碗米粉,一份不要折耳根。”
沈观南愣了一秒,随即明白过来,扭头看向黎彧:“你就这么买了一次,他就记住了?”
黎彧眼里噙着浅淡的笑:“我说给家里人买的,他吃不了折耳根。”
这话让沈观南想起了江川。
他们刚才在老媪家门口聊天的时候,沈观南坦言第一眼看见他,还以为他是苗疆人。
苗疆男人多留长发,所以江川听完并没有很意外。他笑着解释:“家里人喜欢玩我头发,所以就留长了。”
当时他没多想,如今才品出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暧昧气息。原来这个家里人,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家里人。
沈观南忽然有种类似于心悸的,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感觉。他握住斜歪在黎彧胸前的长蝎尾辫,光滑的触感像在握柔软的丝绸,垂落在发尾的铃铛稍稍摆动,却没有响。
沈观南用拇指轻轻地拨弄了一下。
“叮叮当——”
似乎有风吹过,也可能根本就没起风。反正在这一瞬间,被拨动的不止有银铃铛。
米粉店隔壁是水果超市。沈观南吃完饭,进去买了些蔓越莓干。
店门口的打折台上摆着几颗浅嫩的番荔枝。沈观南没吃过,想买一个尝尝。
“看你长得俊,白送了。”店家非常大气地往沈观南手里塞了一颗番荔枝,塞完也给黎彧拿了一颗,“你也有,长得好看的都有。”
黎彧没接。
他双手负在身后,欠身靠近沈观南的脸,眼里含着狡黠的笑:“哥哥觉得我有没有?”
沈观南和他对视了几秒,感觉他的眼神很认真,好像非常在意自己对他的颜值评判。
这让沈观南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感,他让店家把剩下的番荔枝都打包,扫码时多付了一斤水果钱,然后把番荔枝全塞给黎彧,“长得好看的送一个,长得特别特别好看的送一堆。”
黎彧怔住了。
“可以了吗,小醋包。”
黎彧直直地看着他,傻愣愣地杵在原地不说话。沈观南笑着睨了他一眼,用一根手指勾住他的银腰链,拉着他离开了水果店。
黎彧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跟在身后走了几分钟,然后才追上来和沈观南肩并肩。他抱着那袋番荔枝,把店家白送的那一颗递到沈观南面前,意有所指道:“哥哥,是一对。”
沈观南拿起自己的那颗番荔枝,咬了一口,“现在不是了。”
黎彧便也咬了一口:“现在又是了。”
沈观南再咬一口,黎彧便跟着又咬一口。两个人咬来咬去,眨眼间就吃掉半个番荔枝。
“好幼稚。”沈观南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
黎彧偏过头,目光落在沈观南泛着水光的唇瓣上。沈观南的唇圆润饱满,唇形很漂亮,唇色是很自然的红,还微微透着点粉,看起来非常软,应该很好亲。
黎彧默默握紧了番荔枝,喉结无声地滚了滚。
“哥哥——”
沈观南应声抬眼,见黎彧用深情到让人无法抗拒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唇瓣一张一阖,嗓音低哑暗昧,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着沈观南的心。
“好想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