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劫》
1. 周旋
冬日严寒,雪正密,天冷到叫人一动也不得动。可裴容只能逃窜、躲藏,忍饥挨饿到算着日子活。
崔锦和再见裴容之日,是新帝贞宝元年,正值凛冬。
彼时局势动荡,桓国皇帝无故废储,太子党接连受害,其中包括从始至终帮扶难民、为官清廉正直的裴尚书,被判处凌迟之刑。
裴家上上下下,皆被剥皮斩头,血流成河。
尤是那位平日里嚣张跋扈惯的裴家二小姐阿青姑娘,连残尸都未曾留下。
或许是裴容平日好事做尽,在那日傍晚,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信鸽,从它所携之纸张中知晓今晚裴家的遭遇。
她跑遍府中传告此时,皆无人信服她所言,倒是被裴夫人谴责不知礼义,身为嫡女倒成府中最没有风度的那位。
那时,裴容本想再劝说裴夫人着重此事,没想裴阿青倒是开了口指责她的不是。
莫不是巧兰与玉香用身躯拦下那帮追杀的士兵,或许裴容她也只能落得个伤残结局。
枯黄的树叶摇摇欲坠,倒像此时的裴容。
“裴姑娘,休息可好?”陌生的嗓音在她身旁响起,带着一些浅淡的玩味,“若是让新帝知晓裴家大姑娘逃至皇宫旧居中,倒不妨猜猜看裴姑娘的下场会如何?”
闻言,她沉默着,面上不漏痕迹,手缓慢在腿侧摸索着,却空无一物。
裴容心中大惊,眼神掠过屋内各处,便一眼瞧见了那身着样式简陋陈旧的暗色长袍的男人坐在她身侧,此时正将一把匕首连带着堆在角落的枝叉添入逐渐微弱的火堆中。
“裴容,别妄图耍些花招。”男人说。
裴容见心思被拆穿,只得放下防备姿态询问道:“……这位公子,您为何明知我是裴家女,却铤而走险救我于水火之中?”
男人未正面答复,而讲述起故事。
“新帝贞宝元年冬,裴氏一门向为太子党羽,然今太子被废储君之位,新帝心狠手辣欲除后顾之忧,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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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前判裴家满门抄斩,裴府主仆三十七人无一幸免。”
他嗓音幽幽,算不上情真意切。
“裴大人乃先帝即位不久的首位状元郎,为官二十余载,廉洁奉公,两袖清风,深受布衣百姓之爱戴。却因先帝驾崩时遗嘱变动,太子废储,三皇子即位,判处太子党皆斩首示众,以平民众骚乱。”
他瞧裴姑娘面色如常,并未表现出愠色,抿了抿唇,又道:“世人皆知,裴家有位姑娘,生的眉目清秀,又心地善良知民众愁苦。人人相传若在最困苦之时遇见一位常掩面纱、双眸似水杏,开口时婉转娇俏,眉眼间却总带些许愁苦的姑娘,便可朝她寻求帮助。”
“不论吃食,亦或钱财,她情愿将自己所有之物奉于苍生之中,只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裴容神色暗暗,垂眼接道:“这位姑娘便是世人口中所称赞的裴家姑娘,她虽从未透露过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可人人都清楚她为裴大人之长女,名唤裴容。”
2. 玉佩
“是这样说的么,这位公子?”她嘴角敛起一抹苦涩,“他们都死了,被那暴君残害,皆死于非命。”
“崔锦和。”男人说,“我叫崔锦和。”
裴容大惊,眼前这位衣衫破旧不整的男人,竟是桓国四皇子——崔锦和。
崔锦和面上镇定,像是在讲述他人命运般:“……若是被我那心狠手辣的三哥知晓,裴家还留有一人,且与他那位从不受宠的四弟有所牵连,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由他去!”裴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嘶声吼道,“皆遂他愿便罢!刀山火海,千刀万剐。我若是这般苟活于世,倒不如叫我一死了之。”
话到此处,眼底已有泪光。
崔锦和望着对面的人,倒将话锋一转,淡然道:“裴容,你可知我们从来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三皇子是你的杀父仇人,亦是屠我娘全家的恶人,所以,他不会知晓一切。”
他嗓子低沉磁性,蛊惑着裴容的意志:“裴容,你今日跟我走。明日我送你入宫,送你到杀父仇人的身边,让你亲手杀死他,如何?”
裴容面色凝重,又很快恢复镇定,像是在听崔锦和讲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间的小事。
她嘴角忽的上扬,道:“如何?我当殿下是想将我为棋,步步为营,以此夺权篡位。臣女不过一介草民,怎敢被殿下寄以如此重任。”
崔锦和面色沉静:“信罢,不信也罢。你若不愿,大可现在拒绝。”
像是多日积攒的仇怨终有发泄之地,裴容深深望着崔锦和,却心如止水。
“为何拒绝?我已没有退路,生死凭天意,被欺骗又如何?被出卖又亦如何?倒是崔公子,忍辱负重数年,却落得如此狼狈。”
她如一匹蛰伏于林中的野兽,鹰瞵鹗视:“倘若殿下的谋逆之心被新帝知晓,结局或许还倒不如我裴氏复仇失败被斩死那样干脆利落。”
裴容自嘲般勾唇一笑:“今日起,裴府再无裴容,裴家就此陨落在纷争夺权之中。裴尚书,裴夫人,裴家上上下下,皆死于新帝贞宝元年冬日。”
说完,从容不迫端起一旁斟满酒的瓷杯,一饮而尽。
“既然崔公子的崔为宜美人之姓,那裴容的裴不如就取那汶国君主之姓,咋一听,还倒像那么回事。”
崔锦和捏着酒壶,往裴姑娘放下的空杯中又满上一碗,便望向迷离惝恍、浑身发颤的裴容道:“汶国,乃我外祖母之故里,若裴姑娘情愿,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所以,不论你是死是活,都不会同我有任何瓜葛。”
“这是自然。”
汶国与桓国靠得很近。
汶国前身本就是由桓国附属国独立出来的,距离才会如此靠近,两国之间关系算不上和睦,只能说勉强维持安宁。
崔锦和天不亮便骑马带着裴容一路往西北方向赶往汶国。
此次出行崔锦和二人轻装上路,归途中不见风雪,倒是畅通无阻。
天光亮起时,两人便到了城门口。
几日未曾好生休息的裴容早已透支尽气力,抵御不住严寒与多日积攒慎重的困意,就那样攥住崔锦和衣角,深深地睡去。
大约是晌午,裴容才勉强转醒,惊觉自己披风外袍皆褪去,仅着贴身衣物。
似是发觉屋内人转醒,外头人敛起珠帘,手奉吃食若干,一一摆至她面前。
“府内东侧有汤池,用膳后可去沐浴。”崔锦和净手解衣,与之相对而坐,“我向来口味寡淡无味,劳有委屈裴姑娘。”
裴容怔愣看着崔锦和,又堪堪别开眼,垂眸质问:“崔公子,宜美人是否教导过您,不能随意坐于非妻妾女子床头,也不能轻易褪去外衫于未出阁女子面前。”
“知晓。”崔锦和舀起碗中吃食,轻吹散热,“可,那又如何?”
汤池偏远,位于府中最东侧。如崔锦和所言,此宅邸为宜美人之遗宅,是先帝赏赐于宜美人而得。
宜美人弥留之际,托其陪嫁丫鬟告知地点于崔锦和,随后服药陪同主子一同去了那极乐世界。
府上除她二人外,再无第三人。
裴容简略梳洗打扮一番,将崔锦和临走前交付于她的衣裳穿戴整齐,这才有空闲对着那铜镜瞧见自己的模样。
楚楚可怜,小家碧玉,原本就阴柔至极的样貌在经历多日的风雪洗礼,愈发娇韵。
“水温可好?”门外忽地传来崔锦和的声音。
裴容匆忙起身,不顾未擦干的头发,便迎上去打开房门:“快快入内,室外寒,殿下莫要受冻。”
崔锦和进门时,身后跟着两位姑娘。
裴容眼底闪过一抹精明,却仍是装傻充愣:“这两位莫不是……?”
不待崔锦和介绍,其中一位胆大的姑娘上前一步,“见过裴小姐,奴婢名唤莲叶,是太后娘娘特派莲叶与花冬做小姐的陪嫁丫鬟。”
“莲叶、花冬,暂且退下罢,我有要事同裴姑娘详谈。”
“是。”二人搁茶于案台忙不迭退出。
关门声响起,裴容这才抬眼望向贴门而立的男人道:“究竟是何事,需让殿下闭门赶客才能道出?”
崔锦和平静垂眸,目光落在裴容颈侧那道疤痕上,眼神晦暗不明。
“无妨,不过是明早要早些起,皇祖母有要事告知。”说完便行至紫檀木椅前,拂袖而坐,“裴姑娘莫要慌张,皇祖母性情温良,不会刻意为难;相反,裴姑娘的出现,倒是缓解了汶国之难。”
汶国人丁单薄,先帝与先后仅孕育一子,后宫也独有一妃诞双姝,却双双夭折。
裴容深吸一口气,拢了拢披肩,提裙而与崔锦和相对而坐,身姿轻盈纤纤,配上一袭紫衣绫罗,风姿绰约,人间绝色。只惜她忘却那段过往,独有他一人牢记。
“往后,我该改口唤殿下一声‘兄长’罢。”裴容面色不改持起茶盏,仰头饮尽。
崔锦和自嘲般勾唇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枚吊坠:“你可知这半枚玉佩为何物?”
“愚妹不知,但愚妹有那玉佩相仿之物,不知是否为一对,恳请兄长指点。”
崔锦和并未解答其疑惑,只将半枚玉佩收入怀中,饮下另半杯茶:“不过是枚无关紧要之物罢了。”
他言语如常,听不出什么情绪,仅留一句“早些休息”便推门离去。
门外两道身影忽闪,恭顺跪至崔锦和面前:“主子。”
“盯着裴容,若她有任何异常举措,及时禀告。”
“是,主子。”
待二人离去,崔锦和再次从怀中那半枚玉佩攥在手心。
……她没有认出自己已是既定事实,就算记得,他也无以回报救命恩情,只得将她送入宫中来弥补心中缺憾。
也盼借她手除去崔澈,得以替母亲报仇。
崔锦和深知裴容能耐如何。
一切皆静观其变。
梦中,那占据城中半边地的裴府如平日里一般,安宁祥和。
府中丫鬟小厮各司其职,忙里忙外也只是在雪上踩踏,发出轻微的脚步声。
裴家从百年前便是皇上身旁的宠儿,府中规矩多且日常礼仪都比他府繁琐杂乱,稍有不注便会被管事责罚。
长此以往,倒是显得从裴府遣走的佣人规矩极好。
就算年长岁老记事糊涂,也胜在为人做事老实本分,礼仪规矩样样不弱于闺秀。
即使这些佣人年老色衰腿脚不便,也照样被权贵争抢以高俸禄带入府中只为帮着管教小姐,不过是为证明自身财力能够比过除裴家外其他氏族。
再算上裴府百年素有清名,从不无故克扣俸禄,年年夏日都会有无数贫苦百姓盼望着裴府收人。若是进入裴府,那家中负担才算上被减轻。
比其那些随时流落他人之手的权贵,裴府倒算是个安稳的;再来进入裴府,若是表现优异,甚能得裴夫人赏识,安排给府中那位大姑娘做贴身丫鬟。
若是天赋异禀,能被裴家大姑娘发觉此事,还能做她的伴读女婢,还能一同受先生教导写字作词。
费用减免,每月还增发俸禄,倒是件美差。
雪落尽,鸟长鸣,突兀于寂静。
西北角,裴容今日书法写到有些疲惫,手微僵。
她将笔架在一旁,靠着椅子上休息。
寒风吹来,她回头瞧着身旁为数不多的、还愿留在她身旁伺候她的丫鬟巧兰,不住摇头:“巧兰,你和玉香分明能去别院伺候二小姐,又为何留在我的身边收尽苦头?”
“奴婢巧兰生是小姐的人,死也是小姐的鬼,虽玉香不在此处,但我念她记得小姐的恩情。”
巧兰从四岁记事起便跟在裴容边,那时裴姑娘已八岁。
巧兰并不巧,裴姑娘说取“巧”补巧,恰逢那日裴尚书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株吊兰,便唤她“巧兰”。
若不是裴姑娘心善,天晓得还有谁情愿收留她在家中吃闲饭。
“小姐,您若叫奴婢撂下姑娘一人于西北偏房忍饥挨饿,倒不如叫奴婢去死来的轻巧哩!”巧兰捂着嘴,咯咯地笑。
裴容故作不悦,斥责道:“休要胡说!巧兰定然长命百岁。”
“是的,奴婢长命百岁,姑娘也长命百岁。”
裴容闻言,面色才有所缓和。她扶着披风,走上前握住巧兰冻得通红的手,担忧道:“西北院本就湿冷,在此久居也着实易病。巧兰倒是回主宅歇息,莫叫累病,若让旁人听去,还以为我裴容是会欺负仆人的主,不妥。”
巧兰丫鬟抿着嘴,小心翼翼将手抽出:“小姐,巧兰甘愿伺候小姐,又怎会知晓累倦?倒是小姐要好生歇息,不要叫二小姐气坏身子。”
二小姐乳名唤阿青,其全名也为裴阿青。
虽名字不算雅致秀气,可二小姐生得倒是如她娘般娇俏动人,只怜她娘非府上任一妾室,而诞自一位婢女。
那婢女倒是会乘裴尚书酒醉时,翻墙潜入府中假做裴夫人,褪下全身衣物后躺在裴尚书身旁轻唤裴郎,又借夜色昏暗酒精上头,才会有如此荒诞一事发生。
而此事除那些年长且早已被遣散的佣人外,就只有寥寥数人知晓这位阿青小姐的由来。
裴阿青的娘因难产而死,裴夫人也因此对她产生些许关怀,并未因她出自婢女之腹而迁怒于她。
平日里待她也倒是比嫡女裴容要亲切些许,因此,裴夫人在外倒也落得个美名。
火盆在寂静的房内发出声响。
近些日子里,每天从管事处送来偏房的碳总被克扣到仅能维持半日。
裴容倒也不用猜测,便知道是出自于那位二小姐的手笔。
珠帘晃动,穿一身素衣裳的丫鬟端着水进来,巧兰放下加炭的工作,配合着帮裴容净了手。
十指纤纤,肤若凝脂,与裴容那张脸相瞧来,倒是搭配得当。
裴容扬起抹笑:“巧兰,玉香,你们可有相中的郎君?”
巧兰和玉香皆沉默不语。
“玉香,你年长先,你先说。”
玉香替裴容擦净手上水珠,动作虽有迟疑,但话语却全无:“小姐您还未出阁呢,倒是操心起奴婢同巧兰的婚事。”
陡然,屋外断断续续传来声响,裴容忽觉不安。
裴家向来规矩,安静惯了,这会儿有些声响,对裴家这样的氏族而言,倒不是什么好事。
“我已及岁数,到底是要嫁人,你我之间早就亲如手足,提前给你们安排好去处……”裴容止住话头,“外头如此喧闹,巧兰,去外头瞧眼发生何事。”
还未等巧兰前去细看,一众士兵便如潮水涌入裴府。
梦里,裴容瞧见自己沉着冷静的将一切安排妥当,领着府上一众老小离去。
但这一切终究是梦,她是逃兵,是懦夫,是畏惧死亡的无耻之徒。
原以为的彻夜无眠,却变成一夜噩梦。
裴容魂归故里,像是被风卷入回忆,远远瞧这梦中的自己瞻前顾后,捏不准是先走,还是留下。
他们杀了玉香,杀了巧兰,却唯独放过自己。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裴容早就被那任性妄为的裴阿青从裴家族谱上划去,她才逃过一劫。
是福?是祸?
尚不得知。
冬日的风到底是带着些许薄情寡义。
黎明,细雪顺着未闭紧的窗缝潜入屋中,落在桌上散成水渍,晕染桌上所铺书信。
刻薄的话语不断回荡在耳边,那似祈求、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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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逼的笑容如利剑,贯穿她的胸膛。
猛然惊醒时,裴容才发觉自己做了场梦中梦,她捂住胸口,不住颤抖,辗转反侧多时,难以再眠。
晨光熹微,光亮晃人眼,她喘息着,吐出一口浊气撑起身子靠在墙壁上。
“至此,我已无退路。”
裴容在心中已经谋划好对策,她唤来莲叶与花冬进屋服侍更衣,换上汶国贵族服饰。
更衣时,花冬注意到裴容后颈那道狰狞伤疤,不动声色朝莲叶使了个眼色,又在其看不见的位置密谋着什么。
裴容并未发现二人异样举措,专心致志欣赏着镜中美人,恍惚发觉自己上一次打扮早已是数月以前。
这是最后一次,裴容以裴家女的身份来欣赏自己。
今日过后,她便是汶国的人、亦是即将前去和亲的公主。
晌午,汶国皇宫内,意外喧嚣。
“你可知今早跟着桓国四皇子一同入宫的女子姓甚名谁?”
“不知,但我听一公公说这位姑娘是太后失散在外多年的亲孙女,昨天刚找回今日便封宁荣公主。”
“太后为保汶国安宁,欲在那三位公主中选上一位送去桓国作为和亲公主,这宁荣公主也是个不聪慧的,竟自告奋勇愿前往桓国做和亲公主。”
“谁知道这亲孙女究竟是哪门子的亲,还……”
话音未落,就被身后一声呵斥打断:“尔等胆大包天!竟在宁荣府前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你等可知宁荣公主生性内敛温婉,若宁荣公主责问起,谁担负此责!”
待看清来者和人,二人吓得惶遽跪倒。
训斥宫女的正是桓国四皇子崔锦和,而其身后的姑娘正是她们所议论的那位宁荣公主,裴容。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跪爬上前,捉住了裴容的裙摆不断磕头求饶:“是贱婢迷了心窍道听途说,是贱婢嘴不牢实胡乱言语,恳请公主开恩饶贱婢一命!恳请殿下开恩饶贱婢一命!”
崔锦和看向裴容,少女神色如常,并未有任何动容。她眼神略过仍在不断磕头求饶的宫女,只觉碍眼。
“松开。”裴容道。
那宫女闻言惶然松手,哆嗦着收起手,惟恐被杖罚。
崔锦和朝裴容使着眼色,她便迈开步子紧随其后,一同前去拜见太后。
汶国当今圣上年纪尚小,太后手握兵权,朝廷大臣向来是针锋相对互不对付。
二人辗转至殿前,一位幼童正坐于殿中,其身后帘子虚掩。
殿中大臣寥寥无几,皆为先帝在世时辅佐他登基之忠臣。
恍惚瞧见里头有位女子,掩面长叹。
“免礼,进来吧。”
裴容循声寻去,便见那昨日还衣着华贵的妇人此时却面带倦意,对他们二人来到此处毫不意外。
“皇祖母,近来可好?”崔锦和面色如常,只是在眼神接触到太后手中翡翠玉镯时,才隐隐有些动容。
“暂且无恙。”
近来汶国局势动荡,大有灭国之兆。
起初是边邻小国起兵突袭汶国边界,现又是桓国政变,新帝上位,原汶国送去的和亲公主也早已经死在政变当中。
裴容目光所到之处,人影稀疏四周杂乱,奈何当今帝王年幼无知,连这点杂事都需要太后亲力亲为。
太后起身,将二位往密室处引导去,随即握住裴容手腕,将手中之物替她戴上:“此为汶国历代皇后信物,我将此交付于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汶国公主。若今后遭遇任何不测,可将玉镯交于齐公公,他可保你平安。”
崔锦和忽然问道:“入宫之事,大约何时前去?”
“明日清早,你陪宁荣一同进宫。”
“明日……”裴容喃喃,“前些日子是桓国帝王母妃忌日,若选在明日进宫,或要遭遇些是非。”
太后紧紧盯着裴容,面沉似水:“你是说,崔澈他……是故意要在这个时间段安排的这出?”
“若是崔澈,或更然。”裴容面无表情,像是在谈论他人之安危,“既然是选择,我只当是人生必经之路,生死攸关也无妨。”
太后掩面叹息:“趁现在宫中无人起疑,你同锦和二人跟着姜公公从垂门那回罢,事后若有人问起,我自有对策。”
姜公公领着裴容二人穿过回廊,同她简单介绍着汶国多年来的历史,并补充了些有关于崔锦和那刚即位的皇兄崔澈,其中还时不时穿插些民间趣事。
只是走到一垂门前,裴容明显感觉到姜公公脚步放慢,声音愈发清冷:“过了这扇门,外头便是汶国与桓国的交接边境,两位殿下尚要多加小心,莫因小失大。”
一过垂门,穿过百余米杂草丛生的泥泞小道,便能够瞧见远处那高耸云间的桓国宫殿。
崔锦和漠然开口:“你可知晓太后交付于你那玉镯是我母妃生前信物?”
“愚妹不知。”裴容回应道。
“母亲在进宫前,隐瞒了为汶国皇女身份,不过因为太后不同意她做出如此决策,才决定剥夺她皇女身份,隐姓埋名成为穷困百姓之女才入宫选秀。”
崔锦和说这话间,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恨意,“一切源头都是因崔澈而起。分明苏妃年老色衰尚不得侍寝,却将一切茅头对准母……宜美人。”
乌云密布,落雪纷纷,凉风扬起裴容鬓角碎发,黏连部分细雪,她用手指捻去发梢雪,微乎其微般叹气。
“我知你恨,可事已至此,将来行事也应多加小心。若是一步错……”
裴容敛抑心中同样仇怨,面上处之泰然,悠悠道:“你我皆入地狱。”
说完慢条斯理走向停靠在前方的马车,莲叶与花冬见来人,一左一右撩起帘,恭迎裴容上车。
她拨开车幔,轻声道:“殿下,山高水远,路途坎坷曲折,愿君与吾皆凯旋顺遂。”
崔锦和蹙眉闭目,缓和斯须才徐徐睁眸,启唇回应道:“承你吉言。”
马车缓慢启动,少间便驶离视线之中。
身后忽现一身着黑衣蒙面人,肃然跪伏于崔锦和身后。
“照先前筹谋举措而动,切勿伤及裴容。”崔锦和摩挲玉佩,古井无波,语气平淡:“若伤她分毫,携颅来见。”
“诺。”
3. 多虑
亥时。
桓国皇宫内苑,内务府附近临时住所。
此时住所内寂静如常,仅有内务府的值班人员以及巡查守卫的脚步声在夜晚响起。
秀女们皆已入睡,皆为明日大选养精蓄锐,只愿跨越阶层。
唯一例外,便是未参与初选的裴容,以及屋檐上悄无声息行走着的人影。
是刺客。
且不止一个。
裴容捏紧手中的武器,指骨泛白。
这崔澈竟如此迫不及待想要提前攻下汶国,好成就霸主之地位,竟不惜派人杀害和亲公主。
只怜今日前来和亲之人为她,若是其他,怕是早已死于非命。
裴容敛起眸子,手心捏了一幅药剂,这是她从医铺里看来的秘方,能够让失眠之人快速入睡。
假定将其药使用于常人之身,恐怕昏沉难醒。
匕首也于怀中,即使药贴无用,还留有一计。
那人影谨慎,用长管吹出粉末,一缕白烟飘入,瞬间弥漫开。
裴容仅是细嗅,便知晓此为押不庐,吸食少许则通身麻痹而死,数日之后才可苏醒。
她掩饰口鼻,尽量减少吸入量。
半柱香过,那刺客摸着黑潜入屋内,裴容缩在角落,透过月光,隐约见其手中寒光闪烁。
尽管知晓入房必杀此事风险十足,可主子说这汶国公主弱不禁风,连一花一草一叶的凋零枯萎叫她瞧见,都要连连病上几日才勉强好转。
如此羸弱之人,就算戒备心十足,也是轻而易举。
裴容眸光微黯,薄唇紧抿,手中紧握刀柄。
没有时间思考后果。
裴容猛然从屏风后跳出,用尽全力勾住其脖颈,挣扎间那屏风被带倒,桌上茶壶茶杯皆落地破碎。
“真是胆大包天,竟不惜受以极刑,这般听信你家主子之言。既有所况,便在黄泉路上对着孟婆一表驯良罢!”
裴容声音冷冽,在严节之时所听闻,只觉更加凄寒。
那刺客猝不及防,被裴容拉倒跌落在地。她轻易躲过其胡乱挥舞、毫无技巧可言的手戟,一刀割破刺客喉咙。
鲜血喷涌,刺客低声呜咽,便再无生气。
裴容抹去脸上血液,手握匕首,缓步离开寝房。
走廊上,与裴容同寝秀女冷庭婳仰面倒至门口,左腹被利箭贯穿。
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她将冷庭婳翻身,见流淌出血液泛黑,推测箭矢沾染剧毒之物。
不死也残,裴容判断道。
而距离她五步之距,房梁上的那刺客手中还握着弓,见裴容出现,他迅速搭上箭射出。
裴容并未躲藏,堪堪起身,那箭矢如同长眼般,仅仅是擦破裴容衣裳。
“来者何人,报上姓名,本宫尚可饶你一命。”
刺客拔箭的动作一瞬间迟疑,而就是这瞬,一支箭从裴容身后窜出,带着破风之声,贯穿刺客胸膛。
“咚”的一声,刺客跌在地上,再无生气。
男人从身后走出,敛袍蹲至冷庭婳身旁,用手掩上其双眸。
“冷庭婳死了。”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即位,冷大人功不可没。而冷庭婳便是冷大人掌上明珠,若让冷庭婳之死传至宫中上下乃至朝廷之外,会是怎样结果,她定然知晓。
“崔锦和,你怎会在此,莫不是前来支援本宫。”虽是疑问,可裴容语气笃定,像是早就知晓他在此处。
“我是否在此处又与你何干?”男人声音冷漠,吩咐人来处理冷庭婳尸体,“我为皇子,为何不可出现在皇宫之中?”
不待裴容回答,他便大步迈入其寝房。
恰好瞧见与外头那刺客同样装扮、躺在血泊中的尸体,眉头微蹙:“我怎不知,裴家那金贵女郎何时胆敢下手杀人?”
“我何时胆敢杀人此事,与你又有何干?”裴容将话原封不动还给崔锦和。
崔锦和:“所以,你可知刺客为何人?”
“桓国细作。”裴容答道。
她知晓此时眼线诸多,若不回答此言,怕是自己活不过今早鸡鸣。
男人神色无波,微微颔首:“不错,正是桓国细作。所以圣上派我前来此处,只为生擒带回严刑拷打。”
裴容面上不显,心中却嘲讽着崔锦和。
呵,说得好像他忠心耿耿一般,分明也是只蛰伏多年的野兽,随时都能暴起撕碎崔澈喉管。
或许所谓刺客,都是崔锦和胡乱捏造以此骗取君主信任,借刺客一事不断除去崔澈身边重臣,好为他篡位之事铺下一步。
外头痕迹清理多半,尸体也早已被下属拖走处理。
寝房门紧闭,孤男寡女相对而坐,却无分毫暧昧之情愫。
不知是错觉还是正有此事,裴容嘴角微扬,像是在笑,又像在自嘲。
“两个选择。”崔锦和盯着裴容,试图看破她的伪装:“一是,即刻退出选秀,隐姓埋名,汶国能护你一世周全;二为继续选秀,嫁给崔澈为后。”
“为何要我退出?”裴容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无动于衷,“我并非冷庭婳那般无能懦弱,你也知晓这点,若无可信之由,我不会退却。”
权势。
裴容势必要得到权势,牢牢攥紧于手中。
她要让崔澈死,让崔澈也体验被活剥凌迟之刑痛楚。
男人撂下一句“自便”,便推门离开,无声无息。
“……这人真奇怪,莫不是对我有情意之想?”裴容猛然惊觉自己所想,连连敲打脑袋,只觉此事荒诞。
崔锦和虽为冷宫皇子,可到底是帝王子嗣,再怎样眼拙,也不能瞧上她这位前朝忠臣遗女。
他出演此出诞剧,不过是用合适缘由替自己除去皇后候选人,这样她便能平步青云,入宫为后。
第二日,选秀结束,裴容如汶国太后所言一般,作和亲公主入宫为后。
有宫女窃窃讨论昨夜刺客入宫之事,那两名刺客脸上皆有受墨刑之迹,均出于先帝时期行刑吏之手。
两名刺客被四皇子带兵围剿,却未护下冷大人之嫡女性命。
冷庭婳死了,冷大人消沉多日,精神日渐萎靡,竟一夜白头衰老数岁,不过几日便告病而终。
三十七位秀女,最终只有十三位入宫为妃,其中还包括作为和亲公主前来的裴容。
随后便是皇帝行大婚之礼,册立裴容为后。
桓国礼仪繁琐隆重,裴容从清早便开始梳妆打扮,直至傍晚才在喜娘的引导下完成全部仪式
新婚之夜,裴容盖头未掀,静坐在床榻之上,等候帝王到来,与她共行夫妻之实,为帝王诞下子嗣。
裴容摩挲着玉佩,总觉自己像是遗落了些许什么,尤其是当她初次瞧见崔锦和时。
她长叹。
喜娘将其带入一间偏院中,内部装饰简易,连床榻上都带有多次补丁。
裴容估摸着,自己怕是被人摆了一道
尚久,裴容未闻帝王推门而入之声响,却先知晓外头丫鬟公公叫唤:
“来人!有刺客!护驾,护驾!!”
裴容顾不上礼节,自顾自掀开头盖抓在手中,大跨步欲往屋外奔去,却不想她闷头撞入一厚实挺拔胸膛。
“来者何人?”裴容下意识将手按在刀柄上,“还不速速报上姓名来。”
“是我,崔锦和。”男人声音低沉,迅速捏住裴容想要拔剑之手,“莫要慌张,这一切不过是小打小闹,无关紧要。”
裴容垂眸,往后退上几步,与男人拉开距离。
“崔锦和,你可知亵渎兄长之妻为死罪,亵渎帝王之后,罪加一等。”
崔锦和带上门。
屋内灯光昏暗,裴容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只觉浑身不安,像是被当作猎物般审视。
“裴容,你可知,此处为我的寝宫?”
他承认,自己最开始的念头正是打乱裴容同崔澈的洞房花烛夜。
可令崔锦和未料之事,便是那崔澈将他的皇后亲手送入自己的寝宫,妄图以亵渎兄长之妻罪名将他赶尽杀绝。
崔锦和对上那双明媚张扬的眸,倒是瞧明那姑娘此时所想。
原来裴容还未发觉此事么?
他扼腕叹息,此等绝世美人却被仇恨蒙蔽以至眼力欠佳;若是稍有眼见,结局也不会沦落如此。
“当然知晓。”裴容随手将盖头扔在一旁,“刚有宦官窃听,现恐怕正在去禀告皇上的途中。故本宫决定,今晚暂居于此。四弟若有不满,大可同皇帝所说,莫要气急攻心……”
后面那半句,裴容并未说出口,可崔锦和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就知道以裴容的性格,刚才那一遭定是故意挖坑下套,引他自投罗网。
她如此聪慧,怎会发觉不来此事蹊跷。
崔锦和面色不改,引着裴容前往密室当中。
只一瞬,外头“嘭”声在裴容耳旁炸开,紧随着官兵搜寻其中夹杂着崔澈同他人谈话声响起。
“皇、皇上,奴才的确在此听见四皇子与皇后的交谈声……但、但奴才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啊,请皇上息怒!息怒啊!”
“杖罚二十。”
“皇上,皇上饶命啊皇上!皇上!”
声音渐远。
分明是冬日,裴容的衣衫却被汗水打湿。
冷汗。
或是崔锦和发觉裴容胆怯,倒是坦白:“崔澈向来多疑,次数多些,便会习惯。你莫要在他面前表露惊慌,只会越发被猜忌。”
裴容却朝他扬起一抹笑,笑的冷冽。
“四弟,为何你如此关心本宫安危?”
崔锦和听到女人如此称呼自己,一时之间竟无反应。
眼前的女子卸下发中簪,行云流水将簪抵在崔锦和颊下,血随簪尖而流淌之女人手心。
崔锦和的面颊被簪尖划破,鲜血顺着银簪滴落在裴容的指尖。
女人朝着崔锦和低低窃语了声:“失敬”后,便朝外大声呵斥:“外者何人?”
密室外,只传男子轻蔑笑声,再无其他回应。
崔锦和被点到此,怎又会不知晓外头人为谁。
果然,这一切是崔澈埋下的圈套。
事到如今,崔锦和自然是明白这是裴容为保二人安危,而给他铺垫的台阶。
他下意识瞥向贴身放置的锦囊,这是成年礼时,汶国太后赐给他要其在最危难时打开使用。
崔锦和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抱着试探的心思将锦囊拆开。
见其中躺着的正是枚他无比熟悉的青玉扳指时,崔锦和也明白了此局解法。
便是将这枚汶国传物交付至裴容,一来能证明裴容身份,二来能够将他同裴容撇清干系。
扳指内壁刻着细小的汶国文字,若非汶国人,大多都不认得其文字上正刻下的字为“容”。
汶国太后向来信奉神明,多年前也曾去寻找巫师为崔锦和求取福报,这便是扳指的来源
但其中的容字,崔锦和的确不知晓从何时刻入。
不过,那刻字并非重点,而是那字的含义。
“容”?还是相近的“宜”?
这些大可日后再斟酌,当务之急是要将那杀人如麻的三哥打发过去,否则等待他们二人的只有杀头一终。
“手伸开。”
她下意识将手抬起,那枚带着些余温的扳指落在裴容手心中。几乎是下意识,她就那般直勾勾看向崔锦和,想从他口中知晓其用意。
却见对方从容拭去血迹,决绝又果断握住裴容的手,让簪子又深几分才作罢。
裴容压着崔锦和出密室,却只见崔澈一人端坐于一旁,眼神轻蔑。
男子手中弄珠,眼神闪过不耐。见裴容出那刹,他语气带了些别样:"听说皇后方才与四弟相谈甚欢?"
那表情,就好似早已料到他们二人会以此姿从房内出来。
“朕刚立裴容为后,怎料四弟急不可耐想同朕的皇后发生些何事?”崔澈他语中带刺,话里话外都像敲定他二人间有情。
天寒,从内屋出来后的裴容能明显感受冷气扑面,她还只着薄衣,更加难辩驳崔澈之言。
这才刚入宫,大仇还未报就将殒命于此么?裴容只怨己未多加心眼,遭崔澈设计谋害。
怎料见裴容未言语,崔澈凝视着眼前这张还算称为美人的脸,忽然低笑出声:“还是说皇后记不得朕的长相,将朕同朕胞弟弄错?哈,多日前才在宫中见过朕,今日便将四弟认为朕?”
裴容屈膝行礼,墨发散落些许,簪子被她掩至袖中。
“回陛下,臣妾的扳指不慎遗失,又恰好见四弟戴着与妾身相同的扳指路过房前。也是妾身行事不妥,误认为四弟为小偷将其掳进屋中后才发觉其为四弟,又恰同流汶国血液,便聊上些许。”
“不料四弟提及汶国,只有疏离与劝诫妾身莫要再同汶国有所来往,妾身便质问四弟为何如此关心妾身安危。”
“哦?”崔澈突然上前攥住她手腕,"那为何有人看见选秀那日夜中四弟从你房内出?又为何如此恰巧,遇害秀女跟你同睡一间?裴容,你叫朕如何才能相信你的说辞?”
“莫非,朕的皇后该不会早就与他人暗通款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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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裴容瞳孔骤缩。
她就知道!
理论上此时的崔澈此刻应当在追查刺客,怎会突然听他人谗言来访此处,又怎会有人恰好瞧见她同崔锦和二人入屋一时还偷听对话。
恐怕,是崔澈早就设下的圈套。
那个所谓的刺客,怕本就是崔澈为解决自己而安排下的,又如此“恰好”有佣人路过,便记下二人之间的对话打小报告知给崔澈。
卑鄙!!
既然如此,崔澈怕是已经猜到自己身上有着不一样的身份,又意外发现她同崔锦和之间有着不一般的关系。想借此机会将她同崔锦和一块解决,理由正当且无人知晓。
好在裴容立即瞧见手中扳指,猛然惊醒自己此刻身份为汶国公主、又恰算是崔锦和之妹。
若连这种身份都无法证明他们二人之间清白的话,裴容这条命该葬在此处。
随即,裴容掩去眸中恨意,转而用悲凉哀求的眼神望向崔澈,言辞恳切:“陛下,妾同四弟生母皆为汶国人,妾又怎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陛下若是不信,可看妾扳指中字迹为证!!”
裴容将扳指狠心从指上摘下,全然不顾被锋利的护甲划破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口。她抖着手,将放在手心中的扳指捧至崔澈跟前。
她垂着头,并不知晓此人究竟怀着何种心计,若他察其异样,那她同崔锦和必定葬送此地,再无翻身机会。
崔澈伸手捏其裴容手心的那枚扳指,见扳指内文字的的确确属于汶国。若非记忆混乱,这字含义的确是“容”。
莫非,真是他错怪裴容和崔锦和了?
不,一定不是。崔澈向来是那种宁杀千万,也不肯放过一人的君。
可眼下,崔澈并未发现二人任何异常,只得起身拂袖,怒气冲冲作罢离去。
随着人影逐渐消失在门外,裴容这才整个人如释重负,软下力气跌坐在地上。崔锦和也不顾脖子上的伤口,连连蹲下握住裴容的手,用里袖擦去还在外渗的血。
裴容轻轻地叹了口气:“崔兄,若你我二人未能配合妥当,今夜,裴容怕是要去地下同父母相聚。”
她虽早有耳闻崔澈疑心多虑此事,可当真碰上后,裴容她才知晓自己究竟有多么畏惧这位君主。
崔锦和摇着头,话语中不自觉带有心疼:“怎会,裴姑娘言重了。”
他没想到,恩人的姐姐竟然是这种性子。在之前,他分明听到的是一个嚣张跋扈、性子恶劣的女人,在这几日的接触后崔锦和却发现,裴容与之相反。
这让崔锦和怀疑,自己曾经究竟是不是认错了人。
如果是,他也该庆幸当初父皇在世时,没有鲁莽草率提出要迎娶裴家二小姐。
可,如果不是呢?
崔锦和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就在崔锦和犹豫不决时,一旁缓过神来的裴容开口便是逐客:“时候也不早了,崔兄,您早些休息。复仇之事,你我改日再聊。”
崔锦和点了点头,也没再多留,起身带上门,留给裴容一人在屋内。
或是门敞许就吹着冷风,裴容缓过神后发觉手指冰凉,整具身体如坠冰窟,寒风刺骨万分。
窗外的雪转而为雨,比前些日下的更加猛烈。天昏昏暗,只得看清窗周围的景物。
裴容披上厚衣立足于卧房门外,仰起头瞧着头顶乌云,雨水稀稀拉拉洒在她的脸上。
像是在下冰茬。裴容心想。
东面,崔锦和屋。
男人面前半跪着两位黑衣侍卫,其中一位揭下面纱,正是太后派给裴容的贴身丫鬟莲叶。
那另一位,恐怕便是丫鬟花冬。
莲叶与花冬是对孪生姐妹,可二人在外貌上着实无半点相像。遂二人对外皆说彼此是孤儿,是结拜姐妹。
她们二人是由崔锦和亲手培养出来的利剑,也是用来谋权夺取崔澈帝位的关键棋子。
他从不认为莲叶、花冬会背叛自己。
“花冬,你跟裴容相处时间最长,有发觉她身上有何异常否?”崔锦和捏着那枚玉佩,对着烛火仔细打量,“今日一出戏,她配合的还算恰当。说不上完美,只得用勉强描述。”
被点到名的花冬应声:“回陛下,裴姑娘并非陛下打听的那般无理,倒是她那妹妹,在左邻右舍中风评极差,甚险些夺取裴小姐性命。花冬认为,陛下当年的救命恩人定是裴小姐,而并非裴阿青。”
虽花冬也为仆,可她看似胆小怕事,实则最为心直口快,全然不顾崔锦和黑下的脸,就将心中所想之事全盘托出。
崔锦和没应花冬,而将视线投向一旁半跪着沉默的莲叶。
“你呢,莲叶。你也同花冬看法一致否?”
“是。”莲叶难得没有否定妹妹的观点,“莲叶也认为,陛下当年定是错人恩人听信谗言导致,若非谗言,为何逃离之人为裴小姐而并非裴阿青。”
那只鸽子,是崔锦和最信任的传信鸽。眼盲那些日,都依靠这只信鸽记住全部内容,才能够一一将所见所闻记录下后准确送到莲叶、花冬手中。
它不仅过目不忘,甚至能跨越千万里路,将重要信件送达后再原路返回。
鸽子回航时,它足上那封信件并未留下,说明恩人已收下信件并拆开阅读。
崔锦和想到此,也不自觉怀疑关于裴阿青为救命恩人一事的真实性。
曾经,恩人对自己所说的那些有关裴容的恶言恶语,究竟有多少真,又有多少假。
可,在事情还不能够确定下来时,还是不能够断定裴阿青欺骗自己一事为真。
崔锦和带着纠结的情绪上塌,本以为会彻夜无眠,却未料到睡意来得又急又重,长夜好梦。
梦的开始,崔锦和又忆起失明那些日的场景。
恩人的容貌,在他游走的手指间触碰下,能够清晰感知恩人定为闺中美人。
若有复明机会,崔锦和暗暗发誓他定会八抬大轿,将恩人迎娶入门,好好疼爱恩人一生一世。
梦的末尾,便是崔锦和路上遇见正逃亡落魄的裴家小姐裴容。
裴家这一名头,是崔锦和失明时偷听来的。
恩人又恰好姓裴。
当崔锦和欲往下探寻时,梦醒,一切都停留在此。
他撑着头坐起,越发认为曾经的他错将裴阿青当恩人。
若真是如此,那他同裴容之间的误会,还远远不止这些。
崔锦和闭上双眼再次卧下,只当是事情发生仓促,一切皆为自己多虑。
毕竟,那枚作为信物的玉佩,崔锦和又记起裴容她那副确像不知晓此事一般模样,不知怎的又觉心中一阵刺痛。
4. 恩人
彻夜,雪未停一刻。
崔澈也再未踏入裴容房中一步。
虽落人口舌,但倒让裴容偷个清净。
屋外传来低声窃语。裴容不用细听都知晓是那些个宫女们在为近些日发生的事情联想到君主。
“尽躲着偷懒,还不快快出去。”
莲叶的声音从窗口飘进,外头也顿时安静下,紧随着便是莲叶端着手中汤药推门而入。
屋内温暖,莲叶带进的寒气让裴容略微蹙眉,体感不适.
裴容抬眼瞧向莲叶手中端着的碗,问:“何物?”
“回娘娘。”莲叶低眉顺眼,生怕惹这位新后不快,“四皇子特地吩咐御膳房准备的姜汤。”
裴容目光掠过莲叶手中的碗,此刻只觉头皮发麻。
刚发生的事情,这人真是一点都不长脑子,现在还敢同自己有联络,这生怕自己脑袋掉的不够快么。
她总觉得崔锦和脑子不大好使。
“放那退下吧,本宫倦了。”
莲叶还想挣扎什么,仍站在裴容床前跪地低语:“娘娘,若是您不喝下的话,到时四皇子追责起来,只会让莲叶难堪。”
裴容最是受不住他人的恳求,即使疲倦无比,却仍撑着身体接过莲叶手中的碗,将碗中的汤水一饮而尽。
“退下吧,转告四弟,让他莫要再如此担心本宫的安危,叫他多加注意。”
“是。”
话闭,裴容也卧塌闭眸。
寝殿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一声轻微寝殿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一声轻微声响。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耗尽她全部精力来应付,在生疏环境下她也能迅速入梦。
莲叶见药效发作如此迅速,也不多加掩饰,直接查看裴容白日的衣服,翻找着最重要的物件。
在莲叶将所想之物拿出的那一瞬,
……果然如此吗。
她环顾四周,又将那东西放回原处,还原成最开始的模样。
若那物的确为真,恐怕要叫殿下悔更甚些。
……还是莫要告诉他为好。
莲叶蹑手蹑脚离开,只当今夜所见之物不复存在,也不打算将此时告知于花冬。
花冬也是个嘴巴把不住门的,多说只会让殿下更早知晓此事。
“哈……要是殿下知道自己亲手将心爱之人做为棋子亲手送给皇兄的话,究竟会是怎样的表情呢……啧啧。”
莲叶向来是喜欢看热闹的人,此刻正跳着轻快地步子回到住所处,打算一早再同崔锦和汇报今夜发生的事。
而屋内,裴容随着梦回溯记忆至多年前救下崔锦和那时。
意识下沉,一切皆为梦中人。
当年,也正是她欲拜医女为师的第二年秋。
天寒地冻,刺骨到极致。
她上山采药。他狼狈至极。
季节正秋,尚未日出,那女医一早就命裴容独自上山采药,定规叫她于日出时独自进山采齐那百十来味药材。若未收集齐全,她便不再教授裴容有关知识。
为了通过女医苛刻的要求,学有所成能够回去造福像母亲那样的体弱多病之人,裴容咬着牙也要继续学下去。
竹篓背带勒进裴容单薄的肩。山涧寒雾像将裴容整个人浸在水中,浑身无一干燥处,碎发黏在额头,叫人好生难过。
裴容只当是通过考验正式拜师所要经历的一切苦难,也并不将此作为苦难。
空气中,弥漫腐叶和湿土的味道。
裴容拨开路前荆棘,欲另辟蹊径寻找最后一味药材。荆棘勾破了她的袖口,在腕上划出细小的血痕,她却不觉疼痛,只当为通过考核而应受的考验之一。
待她看清眼前状况时,脚步顿在原地。
或是眼前冲击太大,裴容鼻中隐隐约约地,像掺进了一丝不该有的血腥气。
她看见不远处枯叶乱石间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那人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布偶,露出来的位置不伤痕遍布,连衣袍被树杈挑破不成模样。
裴容壮着胆子,用一旁被压断的树杈艰难挑起男人的身体,将他翻了个人后在瞧见那张脸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面上凝固的伤口随着裴容刚才的动作再次裂开,新旧伤口遍布小半张脸。淌血最严重的那处恰是双目,裴容下意识便认为这人无药可救濒临死亡准备离开时,猛发觉他睁开双眸注视着自己。
“……救……救……”
“求你……救……救我……”
每一次发声,都牵扯着男人的伤口,发出细细抽气声。
竟然还有气。
裴容摇着头。
医者仁心,既然让她遇上,她便不能放任伤者亡。
裴容力气算不上小,但就是这样也使出浑身解数才将男人搬回山腰处的临时住所内。
住所是父亲还未续弦时为裴容生母一手建立起的偏房,本是欲让母亲住此安心养病的。
却没想到父亲只是想将母亲支开,好迎娶新欢进门。但好在,那女人一没能当上当家主母,二父亲也无颜面去求的这一位。
此处偏僻安静,正好用来安置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还不必担心仇家追杀于此处。
裴容端来盆清水,擦去男人脸上与的血污。
面上伤痕遍布,触目惊心。
裴容轻叹一声,认命般拿起剩余的草药,为他处理身上其他伤口。
也不知是从何处摔下致伤,男人的衣物与血肉粘连,在这种寒天竟散发出阵阵恶臭味。
哪怕裴容再小心翼翼,还是让昏迷中的男人疼到阵阵痉挛发抖。裴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此时的她哪处理过如此场景,只当是上天对自己额外的考验。
裴容额上沁出细汗,回忆着师傅曾口头教导过的方法来解决,尽可能不让男人的创口二度出血。
待裴容将其身上细碎创口全部清理干净时,已是日暮黄昏时。
“……怕是,又要再多待一年了。”
裴容饥肠辘辘,随便找了点野菜就着放凉的白粥一饮而尽后,又前去查看男人的状况。
她伸手掀开男人的眼皮,突觉怪样,连连将前些日从药商手中收来的高价药沫拌入其他草药汁水,厚敷至男人眼上才算松口气。
待安置男人后,裴容才想起自己沾染泥泞衣物还未换下,恰今日木柴有生,不如生火将身上冲洗干净舒服些。
烧火时,裴容又想到遇那男人时的场景,心中直犯嘀咕:“也不知这人是得罪哪位爷,竟遭受此等无妄之灾……”
“就算是得罪什么煞神,理应来说也不该像是这样随意虐杀他人性命罢。像这样的行为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倒不如何和和气气讲明白所有事情……”
想到此处,裴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天真。
既然是能够要人性命的事情,那大抵是无法和气解决的,就像母亲和那个上不来台的妾一般。
总要争斗个你死我活出来。
待裴容沐浴完后换上身干净衣裳,这才觉着那股黏腻感消失。
她抬眼看向榻上那名呼吸转为平稳的男人,不住摇头。
麻烦,这绝对是个天大的麻烦。
可她不能不管。
伤口甚多导致感染,此刻还发高热。
若让她不管不顾,后让她想起此事,定是过意不去。
到底还是为了医者仁心四个字,裴容只当是为自己积善行德。
如此过了数日,男人的高热才渐渐退去。
某一日黄昏,裴容从外采药回来准备重复前几日替那位男子上药时,意外对上他摸索着墙壁下床时那双茫然的眼睛。
“能看得见吗?”裴容将肩膀上的草药框拿下放在一旁,走上前准备扶着男人,“你受的伤太重了,现在还能醒过来下地行走也是个奇迹。”
可在男人的记忆中,他分明已被追兵逼入悬崖。那时的他不愿就这么被那心狠手辣的三哥关押起折磨致死,索性在追兵到来前的那一瞬跳入深崖当中。
既然已获救命之恩,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报道……现在这种情况,他就连能够联系到属下的机会都没有。
对了,信鸽……男人想到这,摸索着身上衣兜内侧的信件,发现信件并未在身上时,男人不自觉松了口气。
好在信件已经被信鸽提前传走。
那接下来的日子里,只需要等待属下过来便好,还能将拖已久的眼盲症治好。
之前在宫中,男人便让人请御医为其诊断。在听闻是可医治的眼疾时,男人并未声张,而是一直在派人寻找能够医治他之人。
重金悬赏。
而现在,他已经能够感受到眼前微弱的光亮。
眼前这名女子,定是那位传闻中居住深山早已隐退的女医。
要么,便是那位女医的传人。
想到此,男人也总算是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也消散了不少。
“……姑娘,感谢您的救命之恩。鄙人无德无能,只能以事后报答来回应。”男人声音微弱,裴容却依旧能够听出他重获新生的情绪。
“无妨,救死扶伤本就是我的义务。倒是公子您,究竟是遇到怎样的事情才会从如此高的悬崖处跌下。”
男子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究竟要不要将事情的真实模样告诉给这位恩人。
可二人素未谋面,若这位恩人实则是三哥手下的人话,那对他而言不过是增加更多的麻烦。
“是……是府中嫡长子为私吞父亲的遗产,不愿与我一同分享,便想将我赶尽杀绝。”
男人言简意赅,并不打算透露更多。裴容也能感觉到男人的警惕心,心中腹诽他定不是区区府中公子的身份。
或者,眼前这人甚有可能是皇宫贵族……难不成是那位的……
裴容不敢细想,只当男人是寻常百姓一般对待:“你伤的属实太重,尤其是眼睛那块不知被何药灼伤。好在是可逆,只是会轻微影响。平日无我要求,万万不可轻易挪动或触碰。”
“你且再等上几刻钟,喝完药后再好生歇息。”
男人闻言,那双空洞的眼睛中更是迷茫:“姑娘……可否告诉鄙人您的姓名。”
“小女姓裴,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裴家,男子自然是知晓的。
若他没记错的话,裴家唯一的医女,便是那位不受宠爱的嫡长女裴阿青。
倒是那位庶女裴容,风评极差,还总勾心斗角,惹得裴府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裴阿青在民间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连像男人这种被牵扯进皇权之人也对其略知一二。
裴姑娘她向来是得民心的,也不乏出现将自己辛苦采摘换来的草药钱,转手便全部施舍给路边无家可归的可怜之人。
但就算如此,男人还是不能轻易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还要夺权,他还要将弑母仇人狠狠踩在脚下,让他也感受被剜去双眸、剁下双手双脚被扔在雪地中的滋味。
男人沉默片刻,权衡许久,终究是撒了谎。
“在下姓崔……家中排行老四,裴姑娘唤我崔四便好。”
男人刻意隐藏其自己的真实身份,只用一个模糊不清的代号取代他的名字。
可就算是这样,裴容也猜出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正是当今圣上四子,崔锦和。
裴容自然是能够理解为何崔锦和要隐去真实身份,却还要说出姓氏称号来提点自己,到底还是因为自己那位在朝廷当中为官的爹。
裴大人的立场是四皇子,现如今四皇子夺权无望,太子又早早被三皇子计谋除去。若三皇子上位取得实权,那么他们裴家后果只会比何时都要惨烈些许。
裴容心中一动,只当两耳不闻窗外事般,假意未听出崔锦和话中有话。
接下来数日,崔锦和在裴容的医治下逐渐好转,连那双险些彻底废去的眼睛,也在裴容的巧手中好转。
恢复得比裴容预期中还要快。
在相处当中,裴容不去过问有关于崔锦和的其他事情,而崔锦和也不再询问有关裴容父亲的相关讯息。
二人心照不宣,只当彼此都是过路人。
长久以来,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距离很远,又时常能够被一两二三件趣事逗到眉开眼笑。
修养时,崔锦和也时常会做些捕猎的工具交给裴容,让她去捉点动物来补补身子。
裴容的身子比受伤后的崔锦和还要差劲些许。
尤其是月事的那几日中,裴容几乎是疼痛到无法呼吸,崔锦和也只能是摸索着寻找记忆中的药草打磨成粉后,用沸水冲泡来端至裴容的床头。
“……裴姑娘,莫要逞强。”崔锦和说着,用手指了指他放在床头的碗,“益母草,趁热喝才管用。”
裴容是硬生生被痛醒的。
在闻到熟悉的味道时,裴容一愣,紧接着便是崔锦和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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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瞧向床头的汤药,心中莫名生成一股怪异情绪。
第一反应是惊叹竟会有男子去钻研这类汤碗。
第二反应竟然是……
无端生起的害羞……?
实不相瞒,裴容从未受过此等待遇。
她裴容救死扶伤、行医救人多年,这还是头一次遇上病人熬药。
还是……皇子亲自煮的。
在裴容最脆弱、最私密的时刻,一个身份尊贵的男人竟然知晓缓解女子私隐之痛的汤药,甚至还准确熬制出并放在她的床头。
裴容要说她不震惊,那自然是假。
亲生母亲早逝,父亲不但不在意她的死活,还在不久后续弦诞下一女。府中连佣人都能随意克扣裴容的吃食用品,站在她身边的也就巧兰与玉香二人。
这次静修,裴容并未带二人一同前来,但每过一段时间门口都会出现很多物品:食物、衣服,偶尔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新奇小玩意儿。
除了她们两个外,裴容实在是想不到还会有谁。
这么多年来除了巧兰和玉香会关心自己,其他时候她病了痛了累了都是一个人咬着牙硬撑下去。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无人问津、独自消化所有的生活。
偶尔一两次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关怀,裴容只当是自己太过敏感,竟然会因此险些感动到落泪。
“裴姑娘?”久未听到回应,崔锦和又低声唤了一声,“是药方子哪块出了问题吗?为何迟迟不肯饮下?”
裴容猛地回神,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才勉强能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崔锦和:“多谢崔公子关心,此药方并无差错,只是不适感太重,一时无法饮下。”
裴容声音嘶哑得厉害,听得崔锦和眉头紧蹙。
他沉默片刻,忽然朝着裴容面前深深鞠上一躬,道:“多有冒犯,得罪了。”
随着崔锦和话音刚落,一只有力温热的手掌摸索着扶着裴容的肩膀,另一只手也顺势摸索下去支撑起裴容的背欲让她靠在墙边。
裴容浑身僵硬,那点害羞瞬间被惊慌取代。
但崔锦和动作很快,一触即分,在她身后垫好简陋的靠枕后便迅速退开,动作快到让裴容还来不及反应,所有的事情便已经成功。
就在裴容还走神的时刻,那碗汤药已经被崔锦和端着递到了她的面前,紧随其后的便是男人明显的关心:“趁热喝吧,凉了可不好再去热一转。喝完这个就早些睡下,明儿一早不还要出去采草药么?正好,我白天睡的时间挺长,等会我出去编几个草笼,裴姑娘出门前随手放置在屋子附近便可。”
可就算是崔锦和这么说,裴容的心脏依旧狂跳不止,脸颊滚烫,迅速接过碗一饮而尽。
腹部确实比刚才要好上些许,可裴容还是想知晓为何崔锦和知道此药方,也就那样开了口:“……崔公子如何知晓此方?男人也会去了解女人月事相关?”
裴容靠在枕上,状态确实好了些许,可她声音依旧虚弱。
听到裴容这么询问,崔锦和一时之间也竟是语塞,他总不能说这药方是小时候自己偷偷溜进御药房从书上记下来的吧。放在寻常人身上,只会觉得是在拿他打趣。
思索片刻,崔锦和换上一副悲切的模样面对裴容,语气甚是悲哀:“……这药方,是母……母亲在世时,我寻来的一味药方。母亲同裴姑娘相像,每每到日子时,我总要熬给她喝下才勉强缓过劲来。裴姑娘为何问起此时,莫非是崔某的药方出了差错?”
听到崔锦和这么说,裴容心下了然。
崔锦和的生母的确是体弱多病,当年师傅进宫也为那位妃子把脉问诊,也只觉她命不久矣。
若是如此,倒也算说得过去。
裴容并未细想,轻声朝崔锦和致谢:“并非,此药是我所见治月事最有效的方子。”
“原来如此,能帮上忙便好。”崔锦和语气依旧平淡,心中倒是忍不住雀跃起来。
他面上并未表露出其他情绪,仍然是跟之前任何时候那样严肃认真:“时候也不早了,裴姑娘,您这些日也辛苦了。今夜您便好生休息,崔某这会儿就不打扰裴姑娘了,鄙人先行告退。”
崔锦和说完并未在房内多加停留,摸索着墙壁一路顺着摸到门框后走了出去,还顺带将门带拢。
随着门关上,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留有裴容一人独自思索着与崔锦和有关的事情,以及……心中那一片久久未能消散的兵荒马乱。
裴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手指依旧握着那还带有些许余温的碗。
房间内算不上温暖,但好在崔锦和今早弄了不少柴火进来,放进炉子里烧了些热水后屋内也不像是原先那么冷冰冰。
崔锦和这人……真是奇怪。
要向自己隐藏身份的是他,透露些许风声的是他,被君主重用的是他,被胞兄打压的也是他。分明外界都传闻杀伐果决、心思缜密是他,可在裴容接触下来,她只能感受到一丝微妙。
“崔锦和,你明知你我二人之间的距离,又为何三番五次朝我露出你最柔软的那面。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呢?是欲让我成为你逆风翻盘的棋子之一,还是……”
“算了,终究还是摊上个麻烦。”
裴容闭眼躺下,只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幻想。
窗并未紧闭,裴容瞧着秋风掠云霄,望着虫鸣鸟语过树梢。
“我深知,你我二人为君为臣。若能成君利器,那裴容我就算是死,也无关紧要。”
屋外,隔着一道薄门,崔锦和听见了屋内少女的自言自语。
即使过去许久,崔锦和总觉鼻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极淡的、混合着草药清苦的气息。
他缓缓收拢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触碰到姑娘瘦弱的背脊。
虽此刻崔锦和并不知晓裴容那时的表情,可姑娘轻轻发颤的肩膀与长年累月背重物落下的痕迹,都足以告诉他这些年来姑娘一个人有多么不易。
为何他如此在意裴姑娘的过往?
又怎会将牢记多年的药方第一次实践在裴姑娘的身上?
分明最开始,崔锦和是想要将裴家做为棋子拿去献祭的,可这么经历下来,崔锦和只想将曾经有过如此想法的自己扼杀掉。
尤其是在听见裴姑娘细细啜泣声时。
崔锦和只当自己是畜生不如。
“……裴阿青,待我夺权归来,定八抬大轿、万里红妆,娶姑娘为妻。”
“若有来世,我崔锦和也愿同姑娘生死相依,白首不相离。”
5. 改嫁
往后的日子,裴容便在换药、煎药中度过。二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曾提起那日夜晚所发生的事情。
天气忽的回暖,崔锦和的伤口又发炎感染,每日昏昏沉沉,大多都于闭目养神中度过。
他的眼睛一直覆着药,看不见东西。
偶尔入梦,裴容也总是听见男人喃喃自语像是在说些什么。
今日一早,崔锦和难得清醒。他倚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像是在等着裴容回来一般。
裴容不远处就瞧着崔锦和在门口。
“崔公子为何一早就于门口,难不成是有什么喜事?”
这话的意思中很明显是调侃崔锦和,但崔锦和确实有喜事——今日一早,他的鸽子就飞了回来,脚上还别了信件。
但由于崔锦和眼疾还未恢复,只得暂时先将信件取下,转而将自己的贴身物品挂在信鸽的腿上,好让他们知晓自己安然无恙一事。
崔锦和面带笑意,话中都是轻快:“裴姑娘,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是方便,可否告知鄙人姑娘姓名。”
裴容听出来崔锦和话中之意,但并未将其放在心上,而是绕过崔锦和,将背上的背篓放在屋内,收罗着今早采到的药材。
“只需知晓我为裴家人便好,其余莫要过多追问。”
裴容并非出自真心不愿告诉崔锦和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是因为裴家在宫中地位动荡,若是如此明白告诉眼前人。
万一,他非崔锦和本尊呢?
裴容拎着物品,欲再度下山。崔锦和不再过问,只是静静听着脚步远去。
“不好了!皇上……皇上驾崩了!!”
一声惊呼,将裴容从梦中扯出。
梦醒,裴容惊起,一身冷汗打湿了她单薄的寝衣。
分明是凛冬季节,她却只觉浑身燥热。窗外头阴雨绵绵,全然不像是好天气的模样。
推门,见屋外众人乱作一团,裴容还以为刚才那阵喧嚣是场噩梦。
但莲叶仍面色如常,端着热水入房,候着裴容。
裴容问:“莲叶,发生何事?”
莲叶轻笑,语调欢快:“当然是那崔澈,死啦。”
她说这话,完全不在乎会不会被人听见,就像是这一切出自她的手笔一般。裴容瞧着眼前这丫鬟,只觉浑身发凉。
崔澈就这么死了。
死在与她大婚的第二日。
贞宝元年冬,桓厉王即位数月后突发恶疾,暴崩于寝宫。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子嗣仅剩崔锦和一人。
纵使崔锦和母族卑微、自幼不受宫中之人待见,此刻也只能成唯一的选择。
崔锦和并未表露出一丝欣喜若狂,也未曾有过任何悲色,神色如常受下群臣朝拜。
定年号,颁新政,以“仁”为号,以民为天下。
称,桓仁王。
新帝即位,照旧例应当为先帝举国服丧,素缟数日。可新帝即位便废除这一项。
原因无他。
“先帝弑父杀兄,德行皆失,苍天明辨是非亦降罚令其偿还性命。其罪孽之深刻,民众不该为其哀悼。故,举国哀丧之礼即日废除。另,前朝收继婚制,兄终弟及。先帝皇后裴氏,端庄贤淑、林下风致、知书达理,当依旧俗。朕将择日迎娶裴氏正位中宫,册立为新后。”
虽有老臣反对,言其于理不合,何况裴皇后乃先帝之后,即便不行国礼,其二人也应当为其守节多年才可嫁娶。
崔锦和只当是众人说笑。
“礼法皆为人定,若朕不愿,此等旧习,废除便好。何况崔澈并非良人。他滥杀无辜、弑父杀兄,又强抢民女入宫为妃嫔,此等恶人也能受举国服丧之礼?!”
“何况,裴氏她,乃先帝明媒正娶。家世清白,又不同于先帝那般残暴,入主中宫,怎不名正言顺?何况裴氏曾救朕于水火之中,于恩于礼,朕都应当将后位交于她手。”
崔锦和寥寥数语,便夺下裴容的未来。
大仇已报,可裴容却不知怎得,忽对将来之事更为迷茫。
先帝皇后裴容跪在堂中。
面前是一口棺材,躺着的人是她的亡夫,崔澈。
天寒,裴容在那跪到手脚发凉。虽崔锦和废除那一制度,但裴容仍坚持要为其守夜到天明。
裴容伸手揉了揉不知是跪麻木的、还是因为天冷冻到发酸的腿,只当是她不能亲手除去仇人的报应。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只是她还没有搞明白,当时分明说着是他们二人合作,现在竟成为他一人的功劳。
殿内并无他人。裴容事先已经交代明白了,她一人守夜就行,多了其他人她不适应。
屋外,寒风刺骨,还是天寒地冻。
那场做了一半就结束的梦,裴容现在都能想到后续的事情。对于她来说,不过是逃离裴家这个吃人的地方,一个最好的归宿罢了。
当时,崔锦和似乎说要娶她。
因为恩情吗?还是因为他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了自己?
裴容不知道,她也不愿去想着有关于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其他什么别的事情没有。
当时救下崔锦和,也不过是师傅告诉她医德一事。她到底还是后悔了。
裴容站起身,打量着空荡荡的宫殿,站起来活动后往屋外头走。
从见到崔锦和到入宫,这才过去一周时间,那恶人的命竟然如此短,连让她亲手复仇都来不及。
裴容蹲下,伸手抓了把门口才积起不久的细雪。雪在她手心中化成水,一点一点顺着指缝掉在那块被她挖出痕迹的枯草地上。
成为他的妻……吗?
他心悦之人应当是裴阿青。
当时,裴家人为了让庶出的裴阿青在外头不被欺负,于是将二人的身份调换,甚至让裴容出门都要掩着面纱,他们再将裴容干过的好事美化一下对外宣传出去。
是因为这样吗?只是这样崔锦和才会将救命恩人当作是裴阿青,路过她身边时救下她也是裴阿青的缘故吗?
恩人的姐姐,应当好生对待。
哈,真是可笑。
裴容想到在梦中,她竟然幻想过真的和崔锦和有以后之事。回想起只想将过去的自己那卑劣想法扼杀至摇篮当中,不愿记起。
思索间。她忽然发觉身后多了一个人,那人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熟悉的力度让裴容松懈下来。
裴容试探地唤了一声:“陛下?”
那人应声:“是我。”
裴容深吸气,刚松懈下来的身体又再次紧绷起来。为什么这个时候崔锦和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还在处理公务吗,现在来这里又是想要在她面前表现什么?
她正想问崔锦和此时前来有何事,一阵天翻地覆后,身后之人就那般将她扛在肩头,往寝殿方向走去。
还未出口的话就那样被堵在喉咙里,一丝一毫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夜深,也该行事了。”崔锦和言简意赅说明接下来的事情。
裴容眼睫微颤。
她自然是明白他话中之意,可他们分明开始说好就这般相处下去,不要再互相干涉彼此的生活。
崔锦和这是何意?
再后来,裴容只记得崔锦和整夜都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其他事情连细想都没那个胆量。
一觉醒来,已是天亮。
身旁空空如也,连余温都不曾留下。甚至现在,她都能回忆起昨夜崔锦和褪她衣裳时的轻柔,与之反差的是那双含情脉脉的双眸。
她从未见过如此的崔锦和。
恐怕,他终究是将她认错。
“娘娘,您醒了吗?”
屋外,是莲叶的声音。
不愿让下人瞧见自己此时的窘态,裴容两腿一软,下床时险些跪倒在地。
还是听见声音后才推门进来的莲叶瞧见裴容如此,上前将人扶起,才算了结。
莲叶见裴容如此,神色如常,话语还是同原先那般疏离冷漠:“娘娘,该洗漱用膳了。”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能够用上力气的,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裴容连昨夜发生何事都耻于言语。
该死的崔锦和。
裴容按着腰,洗漱完毕用膳后便再次回到了拜访崔澈遗体的屋子。
晚上什么都看不清,到现在光线好的情况下才能细细打量起来。
裴容这才发现,这间房实在是偏远,根本不是帝王驾崩后应该有的待遇,更何况现在这么看起来,一切都是出自崔锦和的手笔。
昨夜惊涛骇浪,他却一早离开上朝。
真是年轻。裴容在心中腹诽。
她走到门口,发觉昨夜的积雪已被扫除。放眼望去不再是白雪皑皑,外面的雪也已停,久违的阳光散射下,裴容只觉刺眼。
晌午时分,崔澈下葬,可崔锦和仍未出面。裴容只当他要事在身,不方便前来,再加上他和崔澈关系不佳,身边人都是有心眼子的,自然是清楚如果参加的话会惹上怎样的麻烦。
所以,最后前来的人也就寥寥数人,大多都是崔澈生前的左膀右臂。
他们虽不服崔锦和上位,皆知晓为何崔澈会无故暴毙而亡,可他们并没有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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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耐去和他硬碰硬,只能将事情真相全部打碎进肚子里。
裴容出神期间,听见一众人恭迎的声音。
她忙收神情,一同前去。
远处走来一穿着深色便服,身形高大挺拔之人。容貌端庄,至少比裴容印象当中要更加俊朗、更加有这个年龄之中应该有的英气神。
相比较前些日来说,不知怎得,裴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像是成长了不少,突然成为了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君王。
莫非,从开始,崔锦和就在他们所有人面前演戏?
那还真是心思深沉,连跟他统一战线的裴容也要一同隐瞒。
待崔锦和走近,裴容正准备上前行礼。身子刚动,就被那人伸手扶住。
“皇后免礼。”他话语中的生疏,全然不像昨天夜里那般深情款款的模样。要不是裴容见过这般的崔锦和,怕是要开始伤心为何他如此无情。
算了,君王本就无情无义。不然怎么会将恩人记错,还要将恩人本人做为棋子来下棋。
裴容抬眼瞧他。
无意间发现崔锦和脖子上泛红的抓痕。
……呃……
她昨天下手有那么用力吗?裴容想到这,脸爆红。
崔锦和看到忽然脸红的裴容,连语调都不由得变得轻快:“皇后这是想到何事害羞?”
一句话,点醒了在场的其他人。
这两人前几天不还是互相不认识的样子吗,怎么这么快就熟络了?莫非,他们二人从开始就认识,甚至那时候所谓的乌龙,也是真实存在的?
众人各怀鬼胎,但无一人敢将心中所想真正摆在面上,只当所有的事情都是正常应该发生的。
瞧见一旁正准备填土的工人,崔锦和挥着手让他们先去休息,只留自己跟裴容在那处。
“真是可惜。”崔锦和虽这么说,可语气里更多的还是独属于他的幸灾乐祸,“兄长即位才数月,争了半辈子的皇位,就这么拱手让给了我。”
裴容:“?”
有时候,裴容总觉得从这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能听的。
所有人都知道崔澈的死不是巧合,可偏偏没有人能够拿出证据来找崔锦和对峙;当然,他们也没有那么多脑袋能给崔锦和砍。
他朝她走的更近了些,手臂揽着裴容的腰,旁人看来都觉得他们二人之间关系非常好。
“皇兄英年早逝,未能留下一儿半女给寡人做念想,倒是苦了寡人的妻。”
崔锦和说这话时,话语中调侃意味更甚。那架势,甚至还想拉着裴容跟他一块产生共鸣。
裴容并未回他。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让裴容身子发僵,动弹不得。
见裴容没有回答,崔锦和手上使了使劲,将裴容整个人都拉了过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裴容,你对我有意见?”崔锦和问,“还是说,一天时间就让你对崔澈产生了其他的感情吗?”
身子发软,崔锦和手按着的地方正是裴容今早发酸的那处。
分明穿着厚衣,裴容却能够感受到来自崔锦和手掌的余温,甚至想到昨天夜里发生的种种。
裴容脸烫的不成样子。
宫中事务繁多杂乱,崔锦和也没多逗留,随意叮嘱裴容便离开。
临走前,崔锦和又折返。
“说来,听身旁人说皇后觉得兄长死因不清不楚,想找寡人问个通透明白?”崔锦和还没等裴容说话,倒是将裴容心中积压已久的事情点了出来。
裴容一愣,后才点头应下。
如果是崔锦和下的手,按理来说也不该就这么迅速。虽没细看,但光从那体态上说,裴容便能看出是药发中毒而亡,那药物像极了裴容准备的那味。
可裴容准备的那药剂,此时还安然无恙放在墙缝当中。
这让裴容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莫非是崔澈平日得罪人众多,总有那么几个懂医药之人研究出此药方对崔澈下手?
裴容想不明白。
崔锦和见裴容沉思的模样,轻笑出声:“莫要担心,此事皆与你我无关。一切皆是崔澈他自食恶果罢了,你莫要往心中去。安心便好……倒是有件事要皇后好好准备。”
说这话时,崔锦和明显往裴容这边又近了一步,将裴容整个人都圈了起来,语气明显带着调侃意味。
“皇后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应当是为朕诞下子嗣后代,而不是再去操劳先帝之事。”
话闭,崔锦和也不等裴容回答,扬长而去。
裴容愣在原地。
他何时变得如此厚颜无/耻?!
6. 纠结
话虽如此,可裴容心中对于崔锦和这个人的印象又发生了改变。
或者着说,她似乎从开始就没有真正认识过崔锦和这个人。
对于崔锦和有关的事情,裴容似乎从来都是一无所知。连带着对崔家的很多,她都没有仔细去了解。
当时,裴容也不过是与他萍水相逢,彼此之间都对对方的身份有所忌惮。可二人到底还是没有其他的联系,又或者对于裴容而言,他们停留在这一步就好。
夫妻之实已行,裴容再怎也无法说除其他。
日暮时分,前来吊唁的宾客都散去,来来往往,仅剩裴容和莲叶几人在殿内闲聊。
从崔澈做出那样的事情后,裴容已经很久都没有像这般清闲地与下人们聊天。
好在,宫中的规矩不算太多。据说是崔锦和连夜修改的结果,大多都是将那些无关紧要的框框条条进行了更改、删除,才变成现在的结果。
不过宫中原来那些人,并没有因为这些框框条条的修改而胆大妄为,依旧是遵守着宫中原本的规矩。
就好像,这些条例的修改,都是为了某个人而特意定制的一般。
一月时间过去的迅速。
这会儿想来,裴容已有些日子在没见到过崔锦和了。
大多时候,都是听闻崔锦和微服私访南下的事情,要么就是边境传来好消息,总之就是没有听见与崔锦和有关的消息。
倒是崔锦和最喜欢的那只鸽子老去了的那天,裴容破天荒的瞧见了崔锦和一面。
也仅仅是那么一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在作祟,裴容走走走那个觉得崔锦和这段时间像是在刻意躲着她,不愿跟她见上一面。
不过想来也是,像崔锦和这样位高权重之人,应当是没有空来管理这空空如也的后宫。
这人处理事情也实在是干净,让裴容根本找不到其他有关于崔锦和下手的痕迹。甚至身旁人都没目睹崔锦和进入崔澈的宫殿中,那究竟是如何才能让崔澈神不知鬼不觉就这么暴毙呢。
裴容只能想到用药。
可,裴容印象当中的崔锦和,分明是个连药物都分不清的人,又怎么能下手毒杀崔澈?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又是深夜,天气倒没有原先那么凉,只是风吹过来仍带着潮意。像深秋的露水、又或是早春的白霜。
莲叶看着忧心忡忡的花冬,不用出声询问,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忧愁。
“咋了?还是因为老大训你那件事?”莲叶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略显通情,“虽然那件事确实是你做的不对,但结果还是比较好的,也不至于说是让娘娘知道事情真相。”
花冬深深叹了口气,摇着头、略显沮丧的说:“倒也不是因为这个事情,主要还是老大那边说话有点刺人。再怎么左耳进右耳出,我也有点忍不住想跟他摊牌说不干了。”
听到花冬这么说,莲叶连忙腾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求你少说两句话吧,我的好妹妹,你这话说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花冬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些怎样的话,连忙摇头把刚才说的话都给呸掉了。
莲叶跟花冬两个人是崔锦和母亲从雪天里捡回来的孤儿,从小便放在汶国培养着。多年后二人也确实被培养成了数一数二的暗杀天才,又在机缘巧合下回到了桓国崔锦和的身边。
不过,后面由于崔澈的事情,她们二人又被崔锦和送回了汶国。直到他带着裴容再次回到汶国后,她们才久违归乡。
或许是在别的国家生活太久了,现在对这片故土到底是不适应的。就连莲叶也总在换季之时感染风寒,她本以为是体质缘故,谁想多年下来她仍然会在这种时刻生病。
耽误事情。
花冬倒是没有,她在哪里都从未出现过水土不服的症状,更多的还是寝食难安之症。
崔锦和也找了不少宫中的太医为花冬看病,都是说花冬为相思成疾,却不知晓是因为何事而相思、又因为何事而成疾。
或许是莲叶与花冬为孪生姐妹花,到底是有那么些个心灵感应在上面的,于是莲叶也知道了花冬为何相思成疾。
谁也没有说明,谁也没有点破。
花冬,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恩人之子——崔锦和。
开始的花冬也认为此等念想为大不敬。
可到后面,崔锦和在崔澈的追杀下失足跌落悬崖而又遇上裴阿青将其救起并医治。或是其他的感情因素导致下,这种情绪的发生使得她们在最后也没能够有结果。
即使花冬能够意识到,崔锦和并不会像是话本子中演的那般着实拥有相恋的结局,可她还是忍不住去幻想着这种情节。
即便是,大逆不道。
距离裴容的寝宫越来越近,二人说话的声音也逐渐小了下来,最后转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沉默。
“吱——呀。”
推门声惊醒在摇椅上打着瞌睡的裴容。见来人为莲叶、花冬,裴容脸色这才好上些许。
“莲叶、花冬,过来,本宫有要事同你们商量。”
裴容说这话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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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神情如常,语气也倒像是真的要同她们商量些什么样的。
莲叶下意识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不能轻易去相信,就像当时她们都被崔锦和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欺骗成为卧底,埋伏在敌军队伍当中做为把柄。
心狠手辣。这是崔锦和的代名词。
这也是为什么,莲叶看不明白花冬究竟是因何故对崔锦和爱到难以自拔的地步。
也可能是莲叶从小就护着花冬,让花冬瞧见的大多都是这人世间的千千万万之美好,却忽略了真正属于她们生活中的那些忐忑道路。
这样倒还好,莲叶至少不用担心花冬会看上其他不入流的小子后跟她说想同那种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想到这,莲叶实在是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说到底她还是担心自己的妹妹的。
若是花冬知晓崔锦和的救命恩人正是眼前这位已登后位之人的话,恐怕又要跟她闹上好些阵子。
这种事与谁而言都是不公平的。都说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可实际上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遇到属于自己的顺序。
莲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不能就那么明显提醒花冬,只当这些事都为独属于青春浪漫时的幻想。
裴容并不知晓眼前二人心中各自怀有的情绪。
她能看出来,莲叶与花冬并不像是普通的丫鬟那般,更像是被崔锦和培养出来的……职业刺客。
若是这样,倒能够解释为何崔澈会落得如此后果。
只是有关于那件事,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何崔锦和就那么恰好的出现在裴容的面前、又那么理所当然的与裴容攀谈,甚至将信物都交付于她。
最后又将自己认成裴阿青,将裴阿青当作是他的救命恩人。
裴容承认,她确实不甘,尤其是从那对母女到来后,她在陪嫁的待遇从未恢复至嫡女。甚至,还总要被人诟病成裴府不受宠的庶女。
裴容忽的释然了。
“罢了,退下吧。”她朝着眼前两个候着的丫鬟挥了挥手,“本宫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是。”
门合拢,裴容只觉心中没由得产生一阵慌乱。
许久不见崔锦和,听闻他此刻正同将士们守在边境。
边境流匪作乱,百姓民不聊生。为此,崔锦和便亲自西去镇守边关,虽宫中他人多有劝阻,可他去意已决,仍坚持亲自带兵攻打那帮为非作歹之人。
距离那夜已过去许久。
裴容闭目养神。
她又梦见过往种种。
7. 再遇
“裴容,你年龄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某个好人家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裴容才刚从外头进府。听到父亲这么说,裴容也只能是默不作声,低眉顺眼的应下他的安排。
媒妁之言,她早已听惯。
身旁与她相差不大的姐妹都已出嫁,连孩儿都能跑能跳,有些都去上了学堂。
而她,还在钻研医药上,整日起早贪黑上山采药,一出门就是好几个时候不回府里。
再加上裴阿青常年对外以嫡女自称。嚣张跋扈,已经街坊邻居们都知道的事情真相,更何况闺阁女子确实很少出门,大多数人们并不知道她们的真实容貌。久而久之,裴容的名声也不算太好,基本上都是源于裴阿青。
裴阿青倒是用嫡女的身份在外头威风,一些同她们熟络的人都知晓,她是在顶替裴容的身份。
可是,既然裴大人从未出面言语过此类相关事情,那么他们想,裴大人应当是知晓的。
事实上也正是。否则,裴大人不会在这种风口浪尖上提及要将裴容许配出去一事,无非是想让她来分担大多数并不属于裴家的注意力。
最近这些日子,来裴家上门说媒的人数不胜数,可最终都是被裴容一人给打发走了。为此,裴容不少被人诟病,甚至还有传闻说,裴容心悦男人。
想来也知道,此话究竟是从何处传出、又是何人将其扩大范围传播。
总之,裴容二十有三,还未寻到合适人家。
裴容并不着急这种事情,倒是裴阿青的娘总是替裴容操心,甚至还想着随便将她许配给村头那老吴家总打人的小儿子。
听说那老吴的儿子已经打跑了好几个妻,连刚进门的妾在经过一晚后,即使拿千万白银出来,都不愿再同他待至第二天。
在听说裴容二十有三还未出嫁,便打上了她的主意。
裴大人知晓妾室的意思,非但没有阻止,甚至还擅作主张替裴容答应下这门婚事。当裴容回到府上时,从裴阿青幸灾乐祸地语气以及下人们皆忧心忡忡地叮嘱之中,裴容才勉强拼凑出事情真相。
裴容不善于反抗,她从来都是那般软弱无能,甚至前景被如此安排,也只是低眉顺眼应下全部,将所有的痛苦都独自承担。
“是,父亲大人。”裴容只是应下,“小女身子不适,恐怕需父亲亲自接待亲家了。”
听见裴容答应的如此爽快,平日里总是下意识偏心庶女的裴大人也难免一愣,松口让裴容退下后,便亲自张罗起接待亲家的事情。
事实上,裴容习惯了父亲的偏心。分明她与裴阿青同岁,却只想张罗着她的婚事,而不是平等对待她们。
相较于父亲的偏心,裴阿青的母亲更是对她有着极大的偏见。从小到大,自从母亲去世后,她从未体验过真正的母爱。
是每个冬日都在期盼着能够获得与裴阿青同等的爱,哪怕是最细微的,她也愿意。
事与愿违,裴容依旧被当作裴家的外人对待,从未获得过任何属于裴家的权力与宠爱。
从母亲去世,裴阿青母女二人入府,裴容在这个世界上便只有一人。
长此以往,她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在下意识里还会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同他们分享,结果自然是被当成叫花子打发走。
裴容安静的收拾着自己的包袱。
玉香、巧兰二人站在旁边光瞪眼着急,想要替自家小姐去老爷面前说话,又恐怕小姐之后的生活过得还不如现在。
最后,还是玉香壮着胆子对裴容开了口:“……小姐,您真要嫁?若您去意已决,玉香我定会誓死追随小姐您一生一世……不,三生三世。”
“是啊小姐,您嫁到吴家去,待遇还不一定有在裴家这么好呢。老爷虽偏心眼,可到底您还是裴家的小姐哇,再怎么亏待您也不至于像是外人那般。”
“小姐,您就听玉香一句劝吧,吴家真可是个吃人的地方。玉香前些日出门还遇上了吴家的丫鬟,她说吴家从上到下无一良人,她在那待的生不如死,只想尽快出嫁拿会卖身契离开吴家。”
玉香越说越感伤,最后甚至声泪俱下,只为劝自家主子三思而后行。
身旁的巧兰一听玉香提到了吴家的事情,也连带着将前些日自己从府上嬷嬷口中听来的事一五一十讲给裴容听。
“就是啊小姐,您这种身子骨,嫁过去也受不住那么多苦难的。您还年轻,您有一身本领,应当去医馆当中救死扶伤,而不是留在这三寸院内相夫教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将裴容未来生活说得比什么都要可怕。
连裴容本人听完都愣住,一时之间竟不知晓该从何跟她们解释自己并不是要收拾东西出嫁,只是想提前离开裴家找个清静。
裴容笑出声,只当她们说笑:“莫要操心我的事,我当知道吴家人无良,此行定然是在劫难逃。我这可是在为出逃做准备,不信的话,玉香,你过来看看我的包袱。”
被点到名的玉香将信将疑走到裴容身边,看包袱当中只是寥寥些许有关夫人的遗物和她为数不多的钱财,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相信裴容的确是在为了出逃做准备,而不是接受那荒诞的婚约。
巧兰见玉香松了口气,自然是明白自家小姐将她们二人话听了进去,也没再多加言语。
二人静静地等着裴容将自己的小包袱收拾明白,准备今晚连夜离开裴府这是非之地。
恰好,吴家人今日忙于公务,将登门拜访之日改至明日黄昏之时。
吴家虽无良,可确实有那些个钱拿出来挥霍。不然吴家也不能高攀上裴家这种朝廷重臣,恐怕这姻缘,都有可能是父亲亲自找皇上谋来的。
裴容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终究是对裴家彻底失望了。可到底,他们骨子里还是留着同样的一脉血源,裴容无法做到彻底割舍掉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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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远走他乡,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生活。
其他人也清楚裴容的性格。
正是如此,他们才能够人人拿捏住她,让她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入夜,裴容并未熟睡。
在裴家佣人前来多次检查她确实熟睡后,才松了口气离开去跟裴大人报备。甚至防止裴容半夜逃跑,裴阿青还不知道从何处雇来一众彪汉守在门口,只为看守裴容。
好在多年前,裴容的母亲担心日后发生意外,便瞒着府中他人于裴容房间中开了条密道,又在临终之前交代给了裴容,她这才有一计。
巧兰和玉香在下午的时候被裴大人喊走给了卖身契,让她们先行离府上。但也就她们忠心,拿了卖身契却还是执意要留在裴容身边。
卧床闭目养神之时,裴容忽然记起今早收到一只鸽子送来的信件。那信件上说裴府今日易遭遇不测,劝他们尽快离开。
裴容本以为是玩笑,却在落款处瞧见那熟悉的字迹,一眼便认出此信件出自崔锦和之手。
捏着信件的指尖泛着白,裴容只当是在做梦。
辗转反侧,裴容终究是将这一事告知给府上众人,来回奔走数次,却被当作想要退婚的借口。
屋外,本应暗下去的院子突的灯火通明,将昏昏欲睡的裴容从瞌睡中拽出。
“裴大人,你可知尔等犯下何罪?”
此时,一向威风的裴家人竟在官兵面前显得渺小,裴阿青的母亲甚至为了保全裴阿青的性命,竟不惜跪在官兵面前以色/相未交换。
可惜他们为朝廷之人,对这种贿赂早已习惯。
“谋反一罪,应当斩尽府上众人。”
才入冬,分明还不至长雨长雪接连不断的天气,却在今夜飘起了白。
裴容屋子被抄时,裴容她已经逃离许久。
可,眼前的景象却久久不能忘怀。
巧兰、玉香,为了帮裴容争取离开的时间,竟用肉身阻挡着官兵入内,甚至不惜性命也要护送自家主子离开。
裴容本以为,自己在经历过种种后,早已经变得铁石心肠,甚至可以说是从未再因他人之苦难而落泪。
或是今日天寒罢,冻得裴容双眼通红,眼泪如珠串接连落下。
待裴容潜逃数日后,她才知晓为何本着急忙慌想让裴容尽快入府做妾的吴家为何要推迟一日登门拜访。
原来,他们一早就听闻裴大人犯下的罪孽。吴家再怎么作孽,倒也不至于跟这种杀头之事扯上关系。
所有人都清楚裴家是无辜的。
谁叫裴家站错了队,那位皇子也早已被崔澈赶尽杀绝不知去处。正是如此,他才肆无忌惮虐杀无辜,将一切曾给他试过绊子之人统统赶尽杀绝。
包括裴家。
裴容潜逃路途艰辛,食不饱寝难安,还要顾虑是否会被旁人认出。
走投无路之时,她又遇见崔锦和。
8. 入梦
“少爷,前头好像有人。”其中一位士兵在看到被大雪埋没半截的裴容时,忽然停下对一旁的崔锦和说道。
崔锦和在外从不让身旁人称呼自己为殿下,一个是他不愿被知晓动向,另一个则是容易被他人盯上行踪。他早已经看惯了那帮人伪装成弱小的民众出现在他的面前,以此威胁他的性命。
所以,此刻就算身旁人那么说,崔锦和也不愿停下来多看那雪堆中的人一眼,唯恐是谁布下的卧底。
只是,崔锦和心中总觉其有异样,尤其是在自己将视线看向那处之事,顿感不妙。
莫非那人,是崔锦和相熟之人?
不,不应该。与崔锦和有关的人都已经被崔澈杀光了,他这条贱命留下来也不过是被崔澈拿来做最后的铺垫。
浑浑噩噩数月下来,崔锦和还是没能够找到接近崔澈的手端。分明前些日子他已经将最后一味道药剂加入崔澈的寝宫当中,却偶然间发觉最关键的那味药剂不翼而飞。
从那之后,崔锦和再未近过崔澈之身。甚至崔锦和培养多年的死士,也没有一个活着完成任务回来,皆命丧异地。
崔锦和心灰意冷,就算此刻再救起故人,恐怕也只是花钱养着无用之人。
轿子忽然停下,崔锦和从轿中下来。知晓若自己不去救下这人的话,恐怕好些日子都不能有个安宁觉。
他们总是这样慷他人之慨。
不过好在崔锦和也是那种人,自己过的不好,却还能将身上为数不多的物品拿出交付给路边的乞丐。不去过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当是自己施舍给他们的礼物。
这般好事做尽的善人,却得不到一个善终。
这也是崔锦和身旁人经常谈论的话题。
崔锦和就站在路旁,雪花落在他的披肩上,身旁随从适时上前打着伞,一切如常。
身旁人还在苦口婆心劝说着崔锦和:“少爷,那人实在是可怜。您好人做到底,就救救他吧。就当是积善行德了。说不准,这人日后还对您有所帮助呢。”
当时,崔锦和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中。可日后不久,他回想起再遇到裴容那天时的场景,只是感慨当时好在自己心软,不然恩人就这么彻底消失在人世间,他的母亲日后定然会托梦谴责他。
崔锦和远远望去,打量着不断飘落盖在那人身上的雪花。
最终,崔锦和还是长叹了口气松了口让他们去救。
他朝身旁人挥了挥手,语气中满是无奈:“罢了,救起吧,无非是多一副碗筷的区别。虽然不必当初,但是我还是供得起一张嘴、几餐饭的。就像……”
崔锦和说这话的时候,顿了又顿,像是在思考用怎样的词汇才合适、或是能够正常表述出他此刻所想。
罢了,也许他上辈子作恶多端,此生才在何事上都未一帆风顺过。有时崔锦和真想迷信些,唯恐是自己好事做得还不够导致的。
他又长吁一口气,白雾做成团,伴随着催紧和的声音在空气中消散开来:“就像……我当时救下你们的时候那样对待好了。莫要苛刻他的吃食,若是不够,从我那扣除便好,其余的等日后他身子康复了,再朝他索要这些日的开销。”
到底是心软下来。经历过种种斗争后,崔锦和究竟是保留着原先那副好心肠。或是因为那救命恩人的缘故,从那时其,崔锦和不再是只知斗争、夺权的机器。
时间过去太久,崔锦和也只是记得那位恩人姓裴,具体的长相和声音也忘记的差不多了。到底还是上了年纪,记性都不如年轻时那般。
待身旁人将厚重的雪扒开瞧见躺在雪中的为一位女子时,崔锦和也有些惊讶。
身旁一眼尖的立刻就认出此人正是前些日被满门抄斩的裴家之女,具体名什就不得而知。
不过,崔锦和也认出了女人腰间别着的玉佩,那时当时他被恩人救下后,交付给他的信物。
虽不知道恩人之名,可崔锦和向来是知恩图报的,这会儿竟派身后跟随的女官上前将女人搬上轿子,自己驾马驰骋离开。
思路纷乱。
崔锦和已许久未见貌美之人。
上次见时,还是重见天日时。恩人便是落落大方的美人,可眼下看去,这人并不像恩人那般,倒像是传闻中那不讨喜的庶女。
可,庶女又怎能拿到他的玉佩呢?
崔锦和想不明白,索性就烧炭火,坐在一旁等着女人苏醒。
女人应当是奔波数日,整张脸都瘦脱了相。虽如此,可身上衣着同那姣好的面容,皆不同于寻常百姓。
可她那双手却极为粗糙,倒像是常常做重活一般,像极了传闻中那擅长医药的嫡女。
莫非,眼前这人才是裴家嫡女?
崔锦和纠结万分时,那女人眼睫微动,悠悠转醒。
“裴姑娘,休息可好?”
其实在说这话的时候,崔锦和是心虚的。
这种破败的环境,换做是谁都吃不饱、睡不好罢;可,那裴姑娘竟不像传闻中那般嫌贫爱富,而是毕恭毕敬向他道谢。
崔锦和已许久未受此礼,尤其是在新帝即位后,他在宫中地位,甚不如一条误闯进宫中的野狗野猫那般。
那女人警惕防备着他,好在崔锦和开始就叫人将她身上防身的武器搜刮出来,不然此刻他怕是没那么多脑袋掉的。
就算小命不保,崔锦和也要装出一副大局在手的模样来唬住眼前这女人。
听身旁人说,她应该是裴家的嫡女裴容,而非是传闻中的庶女裴阿青。
又有人听说这裴容,常年在外,拜一女医为师。在医药方面极有天赋,甚至人传人其为女华佗转世,经过她手的疾病,就没有不康复的。
哪怕是病入膏肓之人,她都能想尽办法发将那人生命延长数日,连所谓回光返照的时间也能拉长些许。
“裴容。”崔锦和长叹一口气,“我知晓你,裴家嫡女,满门抄斩,主仆三十七人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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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和说这话的时候,强忍着将他那兄长撕碎的念头,迫使自己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谈论些许无关紧要之事那般。
他知道,裴容同裴家关系并非表面看上去维护的那么好,其中定然有她无法亲口言语之事。
“可,你何时被排除那三十七人外?”
裴容明显一愣,后又做出那副假惺惺地模样,虚张声势说着要为父亲、为裴家人报仇。
可是,崔锦和却明显瞧见了她微微上钩的唇角。
既然如此,眼前之人恐怕是他此时最合适的卧底人选:要容貌有容貌、要出身他可以伪造、要清白有清白,甚至还极其擅长医术。
那么,他就可以将杀崔澈一事嫁祸给裴容,还能够轻而易举拿回本属于他的皇位。
这场斗争中,崔锦和也总算是看到了些许希望。
“裴容,你可愿入宫为妃,为父、为裴家报仇雪恨否?”
循循渐进,崔锦和那极为蛊惑的声音带动裴容的思绪。而他并不知道,裴容此刻也在谋划着如何才能将那人杀死,为她那冤死的两位丫鬟报仇。
“我知,崔公子不过是缺一位女死士来完成最后的一步。可崔公子是否设想过,倘若我不愿做如此下作之事而拒绝呢?”
“你不会。”崔锦和说这话非常笃定,就像已然听见裴容的答案。
“哈,的确。”
裴容没有理由拒绝送上门的好事,她在这世间本就再无其他念想。
又一次梦醒,裴容只当是脑袋坏掉,三番五次提醒着她,崔锦和究竟在何等情况救下她,同时还给了她一条能够复仇的道路。
愁苦万分,裴容只想再见崔锦和一面。
远方,崔锦和此时正与本部同一将士商讨接下来应从何处攻打,才能收复那座几十年来未拿回的土地。
崔锦和指着地图上一块,说道:“这处,难攻易防,不如从此为突破口,带千人从后绕过,包抄敌军营地。”
“可陛下,若从此处过的话,那须提前一日布兵埋伏。俺们营地的粮早已不足支撑下去,恐怕陛下此提议有声无息。”说这话的人,是崔锦和微服私访时,从狼窝里救出来的一名孤儿,年龄尚小,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却意外的善战,从未打过败仗。
崔锦和摇摇头:“寡人不善实战,阅览千万兵书也只能从片面上分析。还是宋将军说说究竟怎样才能突破重围,一举拿下敌方首级。”
宋将军年轻有为,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敢想敢做。此刻听闻崔锦和如此谦虚,也对新帝有所改观,不做保留将自己所知万物皆交付于崔锦和。
二人彻夜未眠,商讨出最终的突围策略后,便派信使回城报前方军粮不足,欲让粮仓那块调拨部分于前线。
可他们不知的是,管理粮仓的官员早就被崔澈残党收买,其中的粮食于深夜中,神不知鬼不觉的被运输至地方阵营。
而这事,恰被留在宫中的裴容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