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继子非要当我贴身丫鬟》
1. 首发
惊叫声划破天际,送亲队伍顷刻溃散,凶徒手中刀剑锐利,眨眼间血流成河。
唯有一个瘦小的小厮趁乱躲进丛中,他吓得发颤,却强忍怯意,紧盯凶徒动向。
他瞧见凶徒们对金银珠宝视若无睹,刀尖直逼喜车垂帘,新妇面如土色,唇瓣哆嗦道:“我是大周当朝丞相新纳的贵妾,你们难道不知他圣眷深重,岂敢杀我?”
阴云蔽日,笼下憋闷的死寂,继而“唰”地一声,新妇胸口已被刺穿,惨死扑地。
那双眼睛顿时失去生机,惊恐圆睁着,恰与小厮四目相对。
小厮死死咬住舌尖,纵使唇角渗血,也把惊叫折在喉中。
为首的凶徒确信再无活口,吩咐道:“你二人把尸体处理干净,剩下的换上送亲队的衣裳,随我去相府接应其余弟兄。”
一行人纷纷照做,正欲驾车离开,就见前面闪出一个弱小的身影,张开双臂拦住去路。
凶徒们见他一副小厮打扮,拔刀讥讽道:“送亲队的漏网之鱼是吓昏了头么,不去逃命,竟敢堵咱们!”
寒刃兜头而来,小厮呼吸凝滞,朗声道:“你们处处是破绽,难道就这么去相府送死?”
为首的喝止了手下,面色铁青:“说明白些!否则我立刻让你脑袋搬家!”
小厮讨好地笑了笑,眉眼恭顺:“大哥们方才不像杀人,倒像砍柴割草,肤色又久经暴晒,显然是农户出身,相府的人一眼便知不是送亲队伍,只怕诸位还没进门,就被府兵拿下了。”
为首的与众人沉默对视,这小厮瞧着年岁不大,眼力却很老辣,轻易看穿了他们。
“你想怎样?”
小厮挤了挤眉眼:“小弟有法子帮大哥们顺利进入相府,求诸位留我一命,如何?”
凶徒冷眼蔑视,握紧手中的刀:“凭什么信你?”
小厮立刻冲他拜了拜,神色虔诚,如仰望救世神明:“大哥,孟济云那个狗丞相欺压百姓,恶事做尽,多少人想杀他泄愤!小弟也是个苦命人,今年的洪汛淹死了我全家,小弟正是听说洪汛决堤一事是孟济云的阴谋,这才混成小厮,想为家人报仇!”
言至此处,小厮已是双眼通红,哭得没半分虚假。
凶徒本觉得他油嘴滑舌,听闻“洪汛”,不禁眉头一蹙:“罗里吧嗦的!快说你到底有何打算?”
小厮顾不得擦泪,道:“小弟不似大哥们壮硕,生来矮小,可以扮做要过门的小夫人,横竖蒙着盖头,相府的人也瞧不清面容,大哥们在门口过了喜婆那关,便可去内院领赏,一旦进了内院,大哥们便可行动自如了!”
凶徒见他对相府了解甚深,越发觉得他有用,总算收了刀,把喜服一丢:“滚上马车,敢耍心思,老子砍了你!”
小厮感恩戴德谢过不杀之恩,乖乖爬进喜车,连日的雨水让道路越发泥泞,害他不住颠簸。
车帘掩去喧嚣,为他辟开一处隐密。
此时,他眼中的泪早无踪迹,眉宇沉若寒潭,清冷至极,与方才那又笑又哭的模样判若两人。
小厮解下发带,长发如瀑散开,乌亮生辉,他素手翻飞娴熟拢发,不多时已梳成女子发髻。
而后手指自脖领向下,顺次松开衣扣。
粗布衣裳下,藏着白皙修长的颈,轮廓柔美平坦,并无喉结凸起。肩骨娇小,肤色冷白,如白玉凝脂,束胸下藏着别样婀娜。
这分明是个女子。
她换好喜服,微不可察地呼了声气。
她本名项笙,原是京都贵女。十年前,父亲被当今丞相陷害,落得家破人亡。为报血仇,她逃离京都隐姓蛰伏,凭聪慧天资,习得了制毒绝技,伺机复仇。
今年四月,相府为扩建京郊别院抢占土地,炸毁河堤,引动洪汛,滚滚洪水吞噬了田地、房屋和无数人命,其罪可诛,竟因查无实证,轻轻揭过。
项笙始终在暗中打探相府动向,若能找出相府炸堤实证,或许能够推翻相府,于是她借相府纳妾,设法混入送亲队,想潜入仇家。
这伙凶徒似乎是因洪汛向相府寻仇的农户,他们敢大胆杀人,许是背后有人指点。
项笙此番遭遇实属意外,她大仇未报,万不能死,只得冒死博弈,顶替了要过门的小夫人。
一路摇摇晃晃,终于临近城门,喜车忽而停滞不前,项笙掀起一角窥探,就见一个人手握冷剑,挡住了去路。
这人玄衣裹肤,铁皮遮面,唯见微扬的下颌,线条锐利,压迫十足。虽看不见脸,项笙却莫名觉得那人正凝着蛇似的竖瞳紧盯着自己,当即放下了帘子。
凶徒拧眉喝道:“你是何人!敢拦相府的喜车!”
那人声线凛冽:“奉相爷的命,诛杀余孽!”
“大哥,他是狗丞相派来杀咱的!”
“别同他废话!砍了这个杂碎!”
话音方落,只听“飕——”地一声,凶徒们已按捺不住,纷纷亮出长刀。
项笙真后悔出门没看黄历,万不想再死里逃生一次,得设法阻止他们的争端。
“大哥别动手,且让小弟应付他!”
马车中,忽传出女子的声音,似清泉叮咚,澄澈悦耳。
为首的凶徒正纳闷,就见车帘撩起,一抹艳红盈盈走出。
喜服包裹着身段,曲线婀娜,她肤色赛雪,五官姣好,长睫下掩着一双桃花眸,无心一瞥,已渡来满园春色。
男人们瞳仁中只映着项笙一人,目光死死追随,久久不能回神。
下一瞬,项笙身子一歪,主动滑进为首的凶徒怀中,脖颈抵着刀刃,对铁面男子道:“我是相府小夫人,他们早劫持了我,你千万莫冲动,若害死了我,如何同相爷交代!”
哪知铁面男子轻嗤了一声,不屑作答。
便是周平帝也会给孟相三分薄面,这人竟然不怕!
项笙未及反应,铁面男子指间寒芒乍现,一记飞刃脱手而出。
最前头的凶徒喉间绽开血花,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轰然倒地。
“你——!”另一人怒目圆睁,刀尖刚扬起半寸,铁面男子眸光微转,第二道银芒闪过。
——咚。
尸体栽倒,闷响震得满地尘土一颤。
余下众人如坠冰窟,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却无一人敢再动分毫。
那人的眼眸藏在面具深处,本瞧不真切,项笙却清晰觉出这道目光扫过面庞、耳廓、唇角,最终停在她衣襟和乌发间那截雪白脖颈上。
随后,他捏起第三柄飞刃。
他的下一个目标,难道是她?!
不待飞刃脱手,项笙猛地撞开凶徒,抽身逃离,凶徒亦乱作一团,无头苍蝇般逃窜。
她不敢回头,而身后的阴影愈渐逼近,似深渊牢笼。
下一瞬,柳腰被谁一掌揽住,她陷入结实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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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目光沉沉盘旋在头顶,一寸寸落在额间、眉峰和鼻骨,尽是寒意。
项笙心中抗拒,再想到他轻易夺人性命的身手,更觉他触碰的每一寸皮肉都在刺痛。
凶徒们已提起长刀,向铁面男子刺来,几次划过她的衣袂。
项笙不敢再挣扎,生怕被误伤,只得双手环紧铁面男子的脖颈。
见她如此,男子冷嗤了一声,他嗓音低沉,尾音微微上挑,有些阴阳怪气。
凶徒从四面八方围堵,他毫不慌乱,游刃有余地避过刀刃,一手揽着她,一手剑花轻翻,招式狠绝,眨眼之间身侧清扫众人。
待项笙再睁开眼,仅有那个为首的还有半条命。
铁面男子剑逼咽喉,问:“谁派你们来的?”
凶徒淬了口沫子,狠狠道:“无人指使!”
“狗丞相炸断河堤,引洪水毁我田地!又用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强买我家土地,这钱根本不够买粮!他这是要逼死我们!”
项笙眸色一沉,他或许当真是受灾百姓,可无人指使绝对有所隐瞒。
她眼下自保都困难,哪有余力多管闲事,遂闭上了眼,不愿目睹血腥逼问。
哪知铁面男干脆收回了剑,从怀中掏出一张炊饼,这饼还热乎着,香气扑鼻,外表酥脆。
他拎着饼在凶徒面前晃了晃:“你家还给你备了晚饭,怎么,不打算回去吃了?”
凶徒眼中的不屑一瞬消散,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颤声道:“这是我婆娘做的炊饼!你你你,你把她怎么了......”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我自然也不会回答你。”
“我……指使我们的人,他是一个官老爷,我也不知他身份啊!”
话音方落,铁面男子手起剑落,已刺穿了凶徒的咽喉,鲜血飞溅,凶徒撑着最后一丝气,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铁面男子。
铁面男子淡淡道:“我只问你受何人指使,从未许诺给你生路。”
项笙定定地看着,这铁面男子软硬不吃,杀人灭口,她不知自己能否逃脱。
许是察觉到她的凝视,男子偏过头来,冰冷的面具直逼眼前,项笙立刻痛心疾首道:“这帮人在路上就是用灾民说辞蒙了我,我于心不忍,才被迫答应帮他们进城,呸!都是骗子!没粮怎么会有这么香的饼子吃呢?”
说罢,又对铁面男子赔上笑颜,夸他火眼金睛,身手不凡,一番天花乱坠后,无比诚恳道:“大哥,凶徒皆被你诛杀,我不会再乱跑了,能不能求您放开我。”
铁面男子充耳不闻,用绳索死死捆了她的手脚,随手扔进马车。
他站在原地未动,只是抬手朝她轻轻一挥,指尖划出的弧线指向城门相反的方向,分明是要这马车载她奔向远方。
项笙心中焦急,若真如此,就算她费力解开手脚,待赶回来,城门已然下钥,早错过潜入相府的良机。
她苦等了多年,断然不会放弃。
项笙收起笑意,也不再乞求,冷眼看向铁面男子的手背,道:“我一个姑娘家,防身的法子自是不少,你从背后搂我之时,手掌已沾上了我特质的毒粉,一个时辰没有解药,双手便会烂透。”
言至此处,铁面男子看着不知何时泛红的双手,停下了套车。
项笙主动逼近着那张面具,正色道:“你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废掉双手,要么给我松绑,送我去相府。”
2. 首发
半个时辰前,相府已然大乱。
假扮杂役的凶徒大开杀戒,刀光过处血雾喷涌,搅动起一场腥臭淋漓的骤雨。
宾客们的争相逃命,车马阻塞街巷,谁也不肯退让,直至被前来营救的京都卫冲散。
京都卫装备精良,本已列队待发,可凶徒主谋竟用刀抵在丞相孟济云的脖颈。
利刃可轻易割断咽喉,无人敢上前,空气凝滞,尽是压抑的死气。
项笙躲在远处观望着情势,眉头紧锁,笼起迷蒙的雨。
她没了亲人,活着便是为了查清孟济云陷害阿爹的真相,时隔十年,旧事愈渐模糊,孟济云若死,线索中断,再不知从何查起。
思索过后,项笙愈渐冷静,纵使情势危急,她也得保全孟济云性命。
动身前需做好十足的盘算,她将手探向腰间,取出一枚蜡丸。
铁面男子忽地夺走蜡丸,五指紧攥,高高举起:“说好的解药。”
项笙瞥了眼他修长挺拔的身姿,知自己踮起脚也难以抢回,索性不白费力气。
这人已将她带至相府,照理她该兑现承诺。可此刻她心头的第一要事,是救下孟济云,旁的都无关紧要。
项笙看向他愈渐猩红的手背,毒疹层出不尽,包裹着泛黄的脓水,她神色冷淡,道:“距毒发尚有半个时辰,你若想换解药,就继续按我说的做。”
她亲眼见过这人的身手,有他策应,她的把握便更大,在人尽其用之前,她断不会给他解药。
男子见她变卦,踏步逼近,四目相对,距离进到无法躲避,项笙的瞳仁中被这张冰冷的铁皮面具占据,她仿佛看见那人阴鸷的真容。
面具下传来沉沉的冷哼:“我也可以即刻杀了你,一双手换你一条命,你觉得谁更亏?”
耳畔传来寒刃出鞘的锐利声响,长剑眨眼横在她脖颈上,只要那人动一动手腕,她便会丧命。
她觉出男子的力道在渐渐加重,只得取出药膏,先涂在自己手上,安然无恙,才递给男子。
男子接过,凉滑感当即缓解了痛楚,而下一瞬毒疹竟愈渐肿胀,破脓的恶水也从黄发黑。
他双手发颤,长剑脱手落地:“这不是解药。”
话音未落,他已痛到浑身打颤,冷汗淋漓,很快浸透了衣发肤,水雾朦胧,模糊了锋利的下颌。
纵使身手再好,也是血肉之躯,难抵烈毒。
男子想直起身,偏左右摇晃,项笙上前,轻易夺回被抢走的蜡丸。
她声线疏冷,附在他耳畔轻声道:“这是用见血封喉制的药膏,涂在伤患处,不出一刻便会毒发身亡,眼下是谁更亏呢?”
面具下传来男子错乱的喘息,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如齿缝挤出来:“你......想要我......做什么?”
*
人群之外,忽传来骏马嘶鸣。
只见一辆喜车迎面而来,马蹄飞扬激起滚滚尘烟,众人慌忙躲闪,隐约瞧见一抹红光闪过,直奔相府而去。
在惊疑声中,项笙摔碎了手中的蜡丸,毒烟四起,众人双眼灼痛难忍,不由得酸涩落泪。
守门的凶徒一边抹泪,一边关门阻拦烟气,项笙扬鞭抽向马匹,趁乱跃进了府门。
第一件事便是搜寻孟济云的身影,她见他虽五花大绑,口塞破布,但性命无虞,暂且松了口气。
凶徒们乍然听到门外异动,以为是官兵,而项笙猝不及防闯入视野,众人不觉两眼发直,浑然忘了一切。
在他们眼中,美人双眸无措,委屈地挂着泪,显然是被失控马匹连累的可怜人。她孤零零前来,如误入狼群的羔羊,只有被宰割的份。
“她是狗丞相要纳的女人。”“急着来给这老东西陪葬?”“模样真俏,咱们好好疼她一番,再杀不迟!”
项笙眸光躲闪,双颊红晕已灿若晚霞,想说的话全化作软软的轻嗔。
她故作娇柔,撩拨男人们心思,他们很快乱了方寸,可为首的雄性向来不允许旁人在自己眼前表露贪心。
主谋不容置疑道:“都闪开。”
主谋目不转睛盯着项笙,每靠近一步,喘息都因激动而急促,他伸出手,要亲自扶美人下车。
项笙虚虚搭着那人的手背,佯作两腿娇软,柔声道:“饶命!饶命!若非那马见血受惊,妾身怎敢进来。”
说话间,余光已把主谋瞧了个仔细。
这人腰背浑圆,虎口有茧,不似农夫,更像是军户。
那些农夫只怕是真被人当刀使了。
主谋打量了项笙一番,迫切想把她据为己有,又虚荣地想磋磨从前高高在上的孟济云。
他坐回太师椅,冲项笙招了招手,笑意贪婪:“过来跪下,当着孟济云和所有人的面,服侍爷。”
说罢,两腿分立,解松了腰封,那意思不言而喻。
项笙心头泛着恶寒,当真在众目睽睽下迈步向前,她行至主谋身侧,就要屈膝蹲下。
下一瞬,喜车中飞出一柄飞刃,直直嵌入主谋腿间,与他的命门相去不过一根小指的间隙。
主谋惊魂未定,破口骂道:“把那躲在暗处的孙子给爷剁了!”
项笙收回藏在指缝的毒针,诧异回眸,她并未给铁面男子信号,他怎地擅自行动。
凶徒们提刀而去,刚凑近马车,数柄飞刃齐发,众人齐刷刷倒地。
铁面男子从喜车飞身而来,一步步踏进光里,脸侧的碎发难藏他凌厉的棱角,铁皮面具映出锐利寒光。
在重重截杀中,他从容越过人群,把她拽入怀中,项笙注意到他的手已完好无损,恢复了冷白色,日光下,如白雪般泛着盈盈光泽。
原来他不怕毒,只是佯装中招,骗她的底细!
思绪飞转,铁面男子凭无人能敌的身手,已威慑住了凶徒,无人再敢上前阻拦。
他未再理会凶徒,径直朝孟济云而去。
染血的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手中长剑拖过砖石,随他的步伐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这架势分明是亲手血刃孟济云。
项笙着实一头雾水,猜不透这铁面男子的来路与目的。
他既要孟济云死,同她便不是一路人,项笙当机立断,摔碎了另一枚蜡丸,浓烟比先前更甚,不但遮蔽视线,鼻腔一旦吸入毒气,肺腑便如火烧一般。
凶徒们叫声惨烈,未及逃出门口,便已纷纷晕厥。
项笙趁乱摸到孟济云身侧,而一道身影紧随身后,逼迫她退后、退后、直至背抵墙壁,再无退路。
瞳仁中,铁面男子的身影缓缓扩张,占据了项笙全部视野。
她顶着窒息的压迫感,一字一句道:“这毒比见血封喉更烈,你未必解的开!”
下一瞬,她忽如蒲草般被铁面男子轻易扯向身侧,视野里,是他起伏的胸膛,晃动的衣襟,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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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温透过衣衫沁来,是男子独有的热烈。
他强势的触碰过分灼烫,项笙撑起双臂,拼命与他拉开距离,但成效微乎其微。
他偏凑得更近,再近分毫,便会抵上她的唇,扶桑满眼厌恶,抿紧了嘴。
面具下,传出低沉的嗤笑,尽是赤裸的嘲讽。
他声线低沉,附耳问:“你很想他活着?”
“想。”
像恨之入骨一般,想让他活着。
十年前,北境外敌动荡,先帝病重,薨逝前属意传位太子,命近臣阿爹宣读遗诏。
可遗诏不知何时被人篡改为“传位于镇北王李屹,若皇权不稳,可除太子以安社稷”,这反成了太子的催命符。
阿爹质疑遗诏有假,但时任御书房参事孟济云咬定这就是先帝绝笔。
在诡谲不明的局势中,东宫一派不少人疑心这针对太子的死局或许就是李屹、孟济云为太子与项家布下的。阿爹从太子师沦为东宫一派的叛徒,境遇急转直下。
鲜有人知孟济云在御书房当值,最擅模仿先帝笔迹,曾在先帝病重无力握笔时,代批奏折。
他在李屹入京后,备受重用,授以相印,不遗余力地追杀太子旧部。
这场皇权变故,最终以太子自焚于东宫收场,而孟济云把祸乱朝局,散布流言的原罪悉数归结在阿爹头上,无情屠戮了项家。
那一年项笙十五岁,扮做落魄乞丐,死里逃生,一夜间褪去少女稚嫩,只剩冷漠沧桑。
她活着的意义,就是查出项家灭门的真相,要孟济云血债血偿。
她抓住铁面男子的衣袖,央求道:“求你别杀他!我可以为你制毒,无论什么毒!他眼下不能死!”
男子甩开她的手,细细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我这人睚眦必报,你用毒骗我,我偏要他死。”
下一瞬,寒光刺目,男子已挥剑砍下孟济云的右掌。
鲜血从平整的切口倾淌,撕裂的痛催醒了孟济云,他浑浊的瞳仁里满是惊愕与害怕,五官扭曲成一团褶皱。
权倾朝野的丞相在他们脚下狼狈匍匐,丑陋如蛆,而后长剑穿过孟济云的脚面,他如同被钉在案板上的鱼。
铁面男子唇齿间挤出愉悦的冷笑,并未轻易了结孟济云的性命,而是送上了一场凌迟。
孟济云的皮肉正一点点绽开,骨头正一寸寸断裂,他还死不了,只得清醒地承受非人的疼痛。
项笙恨得牙根发痒,可这人不怕毒,她实在无力抗衡,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断送近在眼前的线索,那每一刀割在孟济云身上,也割在她心里。
她牢牢记下这身玄衣铁面,发誓要揭穿他的真面目。
孟济云的气息越发微弱,再无生机。
他终于死了。
带着洪汛、遗诏、项家的真相,死了。
项笙的心也几乎死了,她脑中白了一瞬又一瞬,不知自己还要再苦寻几个十年,还要再独行多少绕远的路。
浓烟渐渐散去,外面的兵马霎时冲了进来,只见凶徒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孟济云惨死,他身立着方才那个身着喜服的女子。
京都卫怕抓不到人问罪,眼眸盯紧了项笙,道:“这女人说不定是杀害孟相的嫌犯,还不把她拿下!”
项笙闻言一惊,但见身侧空荡无人,那铁面男子眨眼间已不知所踪。
他好恶毒的谋算,竟是要拿她当替罪羊!
3. 首发
晴朗的天空忽而浓云蔽日,铅灰色如梦魇,挥之不去。
项笙被阴影蚕食,直至全然没入晦涩,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冷静,把自己从极度失望中抽离。
十年来,她苟且偷生,学会了许多生存律令,譬如错乱的情绪只会让人坠入险境,倒不如尽快接纳眼下,凭冷静换取一丝生机。
渐渐地,项笙稳住了心神。
于她而言,当下的孟府很是棘手。
孟济云已死,再无法吐露项家灭门的实情。凶徒们因毒烟晕厥,铁面男子遁逃,她已被京都卫认作凶手。
杀害一品大员罪名极重,一旦追查,她替嫁之事恐会败露,若再被人察觉出身“反贼”项家,唯剩一死。
她唯有活着,才有机会查得旁的线索,哪怕希望渺茫。
思及此,项笙又朝京都卫来的方向扔掷了一枚蜡丸,烟气散开,暂且拦住了追兵的行动,她迅速穿过前厅,往反方向逃去。
此时,孟府已然大乱,掌事带着府兵与小厮四处搜查可疑之人,他们手持利器,遍布大道、回廊、院落。
项笙身着喜服太过惹眼,在出逃前,她得先寻一隐蔽处更衣。
她小心翼翼躲开人群,捡了条幽深的石子路,待转过弯,便是一片竹林,将喧嚣隔绝。
竹林掩映着一座院门,刻有“碧竹苑”三字,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小道,绕过怪石屏风才见屋舍,檐角悬着琉璃风铃,散着月桂香气。
项笙悄声潜入屋内,见正厅的木架上晾晒着花瓣与珍珠粉,案台边是翻看了一半的女裙样册图,是未出阁的女儿款式。
可印象中,府中唯有一个身体孱弱,骄纵惯养的独子。
她心生疑虑,就听见榻边传来微弱的喘息,回眸时,便见一只玉手腕系丝带,拨开重重床幔。
纱帐如薄雾散去,藏身其后的倩影愈渐明晰。
那女子肤白如月,五官玉雕般精致,长发乌亮,一半挽着,一半披散掩映雪颈。
她长睫微颤,似是小憩方醒,琉璃般的眸子毫无防备,娇憨困顿。
这美人猝不及防跌入视野,项笙犹疑了短短一瞬,已错失转身遁逃的良机。
美人很快察觉了不速之客,睡意一扫而光,问道:“你是何人?”
项笙无可解释,也不能解释。
她眸底闪过寒芒,冷静地拔出常年藏于袖口的匕首,疾步逼近,以全身力气压向美人。
床榻支悠悠作响,月影纱剧烈摇晃,朦胧了那一上一下的两个身影,给人暧昧的错觉。
项笙跨坐在美人腰间,遏制了她的行动,手中匕首风驰电掣,冷刃直逼美人的雪颈。
两人的距离极近,美人被迫与她对视,那双美眸被惊惧占据,映出项笙的面容,此时此刻的她无情又阴沉。
这以强凌弱的模样本令项笙厌恶,可她还是扼杀了对美人的怜悯,就像从前无数次,她从未得到旁人的怜悯。
“想活命就别乱喊。”
眼泪一瞬充盈了美人的眸子,她委屈地抿起唇,小心翼翼点了点头。
美人似是吓得浑身瘫软,毫无反抗之力,项笙遂收起刀,但仍保持跨坐的姿势,好让美人的任何举动都暴露在她的眼皮下。
她不喜欢受制于人,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也要竭力扭转,她的命只能握在自己手中。
此时美人暂且不再是威胁,项笙念及两人同为女子,无需避嫌,便抬手去解喜服外衫。
美人忽地嗫嚅了几下,又忌惮项笙,声音弱弱地折回喉中。
宽大繁琐的外衫滑落,衬裙勾勒出她别致的身段,因常年奔波,项笙的身形并不娇弱,加之天生肤色细腻暖白,五官清丽娟秀,更是透着盎然生机,丝毫不逊色于身下的美人。
喜服如花瓣层层脱落,不多时,只剩一身酡颜色里衣。
项笙一路未歇,薄汗打湿了衣衫,布料紧贴皮肉,身为女子的婀娜似遮未遮。
项笙并未觉得羞赧,身下的美人却眼神躲闪,双颊微微泛红。
项笙以为这是深闺千金的矜持,遂懒得理会,继续摘掉满头珠翠,又熟练地挽了个男子发髻,套上随身带着的男子衣衫。
方才那个身着喜服的美娇娘眨眼变做了容貌俊俏的小郎君,连神态举止都格外像个男子。
项笙俯身凑近美人,床纱模糊了身影,只映出一男一女,一上一下,那挑逗又亲密的距离,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女子脸颊绯红更深,项笙却一脸正色问:“孟家可有侧门?”
女子点了点头。
“在哪?”
女子道:“厨司后门。”
那许是平日送菜的便门,从这座院落赶至厨司恐怕难以避开搜罗的人群,加之项笙并不熟悉孟府,冒然出门风险颇大。
思及此,她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这美人衣着光鲜,独居一院,又生得貌若天仙,应是身份不凡。
若有这人在,便如同有护身符傍身。
项笙再次用匕首抵在美人脖颈处:“带我去。”
说罢,她终于从美人身上起身,刀刃一路向下,挪至美人的腰侧,用衣袖藏住了刀锋,从外面看并无异常。
许是方才被她吓掉了魂,美人毫无气力,根本动弹不得。
项笙沉下脸色,只得把另一只空着的手递向美人:“扶好。”
在刀刃的威胁下,美人无不照做,只是她伸来的手掌生得骨节分明,很是宽大,轻易就包住了项笙的小手。
项笙心头涌起难言的怪异,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落入了谁的掌心。
项笙猛然发力,将美人从榻上扶起,视野忽被遮得严严实实,这人全然立直时身子竟这般修长,她的双目勉强与美人的领口齐平。
她亦低估了高大身量的压迫感,那些力气根本不足以支撑美人,美人脚下踉跄,朝她歪倒。
狭促的距离内,项笙避之不及,陷入迎面撞来的胸口。
那本该是女子最柔软之处,却隔得她鼻骨生疼,像撞上了厚实的墙壁。
匕首也在慌乱中掉落,下一瞬,美人如山倾倒,她不慎扯住了压在身下的衣衫,露出雪白的双肩,白皙的皮肉充盈视野,像温热的羊脂玉。
转瞬之间,项笙便成了那个被压在下的人。
恍惚中,项笙似是看到了美人那顷刻收敛的泪、不觉勾起的诡笑。
这女子柔弱下遮掩的难道是蛇蝎面容?
项笙凝眸细观,忽听得院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嘈杂人潮正直奔此处而来。
一群黑压压的影子聚在门板前,像狰狞的鬼怪,项笙面色一沉,听见有人声音疲哑地唤道:“公子?”
这间寝房显然属于这个压在她身上的人,项笙美眸圆睁,脸上难掩惊诧,她上下打量了美人一番,道:“你是......孟炎?”
身姿绰约的“美人”当真点了点头。
绝世佳人竟是相府公子?宽大的手,坚实的胸,一切疑虑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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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笙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见过许多怪诞的事,怪癖的人,可只要想到自己方才跨坐在这男子身上肆意更衣,就如芒在背。
她当下的境遇也未好到哪去。
项笙能清晰感觉到孟炎温热的吐息,不管是触觉,还是温度,都让她面颊火烫。项笙只觉自己是一片落进掌心的雪,不知不觉要被他消融。
项笙的从容隐隐动摇,故作冷静道:“不许他们进来,否则我杀了你。”
门外的人催问道:“公子,您可安好?相爷遇刺,京都卫会守在碧竹苑护您安危。”
孟炎似是不知晓外界的事,闻言问道:“阿爹怎么了?”
项笙心头一沉,若自己是嫌犯的消息落入他耳中,他恐怕会同外面的人一道将她擒拿。
外面的人声带哭腔说罢那桩惨剧,还劝道:“公子莫怕,万事有老奴,您日后就是孟家家主了,可得保重身子。老奴一定会把小夫人抓回来,给孟府一个交代!”
小夫人三字落入耳中,孟炎下意识看向脱在一旁的喜服,他眼中的恨已胜过了怯懦,从齿缝中挤出气声:“是不是你?”
他身子发颤,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长发在拉扯中散在脑后,像美艳妖冶的厉鬼。
项笙觉得喉中发紧,一时发不出声。
孟炎双眼死死盯着项笙,手也攥成了拳头,随时要同她拼命似的。
项笙咽了咽喉,把慌乱藏于眼尾,孟炎虽人多势众,可也暴露了弱点。
他太过在意孟济云,他想给孟济云报仇的心情或许与她为项家洗脱罪名的心情不相上下。
或许,她可以利用他的恨。
项笙立即示弱道:“不是我,真凶挟持了喜车,利用我进入府内,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力阻拦......”
孟炎狐疑不信,指着掉在地上的喜服道:“不是你?那你为何要逃?”
她挤出几滴泪,眼眶微红,长睫潮润笼起薄薄水雾:“因为我怕,我是唯一见过真凶的人,我怕被嫁祸成杀害相爷的凶手,也怕凶手灭口报复。他身手厉害得很,若是偷偷潜入取我性命......”
“公子,若是有活路,我愿意抓住真凶,洗去污名,我实在是被吓住了,没有法子,才想逃走的。”
孟炎报仇心切,她又直言自己是唯一人证......项笙一边抹泪,一边悄悄打量孟炎的反应。
他满脸迷惑,这猝不及防的事态,没给他丝毫喘息,他尚未为孟济云哭上一哭。不过,他显然听进去了项笙的话,眼底的防备散去几分,转为半信半疑。
半晌,他凝声道:“你与我爹并未行礼,算不得孟家人。我只给你十天,若你不能找出真凶,就去给阿爹陪葬。”
说罢,他又对门外几番催促的人道:“全叔,此刻小娘就在我房中。我可以作证,她没有杀阿爹。这事一时说不清,你且带人去追人吧。我心里难过,要缓一缓。”
那人始料未及,犹疑了一会儿,听孟炎语带哭意,道了声:“公子千万别哭坏了身子。”
说罢,当真没有闯入,留了一队小厮看护,便撤了出去。
项笙隐隐松了口气:“多谢公子,我一定会查到线索。”
孟炎冷眼打量了她一番,语气寒凉,滴水成霜:“你还打算继续穿这件男衫么?”
说罢,他仍旧挡在门边,没有避嫌,亦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
项笙面色一沉,他这难道是在蓄意羞辱,要她当着他的面更衣?
4. 首发
三更天,极乐坊。
灯火彻夜长明,小曲不曾停歇,纸醉金迷充斥着最红火的勾栏。
男人们和妓子们亲吻搂抱,情到浓时竟当众宽衣解带。为遮掩身份,宾客们皆佩戴面罩,只凭一张嘴难辨真容。
不多时,听得曲调变换,一位姿容娇美的女子在簇拥中登上高台,男子们不自觉顷身向前,但见这女子大胆褪去外衫,半露肩头,又在最婀娜处忽而拢紧,她妩媚轻笑,轻易勾缠了全场男子们的心神。
“是极乐坊头牌献舞!”
“她当众一舞价值千金,是谁出了这么大手笔?”
这时,便见头戴豹子面具的大腹男子走上万众瞩目的高台,他一把将头牌扛过肩头,手在女子香软处反复摩挲,头牌细嫩的肌肤肉眼可见地泛红变形。
“尔等今晚的花销全记本大爷账上!”
说罢,他扛着头牌大喇喇从人群中穿过,一路炫耀着直至进了奢华的包厢。
有人羡慕地咬牙道:“如今皇帝手头都紧巴到没钱赈灾,这人什么来路,出手比皇帝还阔绰?”
“你懂个屁!人家名号金钱豹,隔阵子就会来极乐坊一掷万金。”
先前那人好奇地催问下文:“你知晓金钱豹的底细?”
“这人每次在极乐坊挥霍,都逢京都有大事发生,上上次赶上官府跟丢了几条贩卖私盐的船,上次京都又闹出贡宝失窃,此番又和孟家遭遇暴乱重叠。”
又有人掰了掰手指:“这么一算,日子确实都对得上!”
“走私,掠货,杀人?!这都是砍头的买卖......”
再往下猜,便会涉及朝政,极乐坊不乏身份莫测的宾客,万一被他们听去,惹祸上身......众人强忍着好奇,议论声戛然而止。
几步之外,一个面戴银狐面罩的男子浑身酒气,正独倚栏杆醒神,耳畔却把方才有关金钱豹的议论悉数听进。
窗外清辉皎皎,漫过男子乌亮的发丝,精致的玉冠,沉没在清醒又深邃的眼底。
无人察觉到,面具下藏着的是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
项笙步态熏醉,不着痕迹地朝金钱豹的包厢挪动。
她用毒从孟府凶徒口中逼问出了“金钱豹”这个名号,正是这人重金买下他们行凶,并打点好了一切。
金钱豹住所戒备森严,项笙无法接近,好在他贪恋美色,是极乐坊的常客。
项笙暗中盯了多时,终于等到此人现身,此时距离孟炎给她的十日期限,仅剩三日,若她再查不出线索交差,便要给孟济云陪葬。
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可孟炎对她看管得紧,在府有伶俐的女使贴身伺候,出行有身手不凡的影卫跟随。
她心知跑不成,随即转念一想,凶徒牵扯着洪汛案,当下民怨四起,若是能借洪汛案动摇孟家,拔出萝卜带出泥,或许亦是重查项家旧事的契机。
绝境亦暗藏生机,她得设法查出金钱豹的底细,转移开孟炎的视线,先躲过陪葬,而后细查孟家与洪汛的关联,若是她当真查得实证,大可把线索同金钱豹做交易。
思及此,项笙凝眸看向金钱豹的房门,她攥紧手中的迷香,只要点燃一点点,连猛虎也得倒下。
她小心翼翼凑上前,听闻屋内动静正到纵情恣意时,正要动手,忽听得看台上锣鼓连击三声,男人们爆发出兴奋的尖叫声,不约而同起身快步挪动。
屋内也戛然而止,金钱豹急吼吼道:“快给豹爷穿衣,这热闹可不容错过!”
说罢,他便要破门而出,项笙连忙转身,迅速隐匿在人流中。
她随众人弯弯绕绕,进了一道暗门,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通道曲折幽深,众人却毫不忌惮,个个扬着心照不宣的笑,赶着去占好位置。
片刻,人群终于抵达目的地,昏暗的场内点起烛火,项笙这才发觉此处是一个圆形凹坑,众人居高临下,而坑底竟拴着数十头凶残的公狼。
它们仰头长啸,竖瞳映射出森森寒光,獠牙外呲,散出血腥气味。
这难道是个斗兽场?
项笙环顾四周,瞧见金钱豹已就坐,他衣衫都未系好,迫不及待催道:“速速开始!”
又是一击锣鼓,公狼们不满噪音,吼声满是怒意。
坑底打开一扇闸门,十几个年轻的姑娘被赶进场中,她们抬眼瞧见公狼,各个两股战战,面如土色。胆小的当即昏倒,剩下的几个缩成一团,声嘶力竭地惊叫着。
男人们却沸腾起来,一心只想拿她们的命取乐。
项笙咬紧牙关忍住恶寒,残酷的生存之道迫使她变得心狠,她并不强大,无力救下这些人。
若出手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她只能一默。
项笙默默祈祷那些公狼的牙齿足够锋利,别让姑娘们走得太痛苦。
哗啦!
姑娘们被兜头泼下腥臭的液体,气味弥散,项笙发觉公狼们瞬间亢奋起来,各个想要挣脱铁链,那种躁动并非出自饥饿,而是另一种冲动。
这是母狼的尿!
这些公狼许是在发情期,本就性急,此时姑娘们沾染了母狼的气味,会让它们更为狂躁。
此等行径,悖逆天道,实在闻所未闻!
项笙攥紧了拳,身子微微发颤,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竟也混在姑娘之中,那抹桃色裙衫一点点被烛火照亮,姣好的面庞落在光影分割处,深邃了五官,她明眸噙泪,映射出绝望的哀色。
这美人正是孟炎!
他怎会在此?!
项笙连忙与不远处的影卫交换眼神,那影卫早已吓得脸色发青,手足无措。
转瞬,小厮们已解开铁链,公狼被气味刺激,奋力向姑娘们飞扑而去,姑娘们惊叫躲避,场面混乱不堪。
项笙按住就要飞身冲进坑底的影卫,低声道:“你这么做只会被极乐坊视作抢人,说不定会害公子一并被射杀。”
影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果然瞧见埋伏在四周待命的弓箭手,忍着焦急道:“你有法子救公子?”
她面色沉沉,望向身陷狼群的孟炎,他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娇惯的身子不堪磋磨,很快面无血色,衣裙已被利爪划破,露出冷白的皮肉。
离他不远处,已有姑娘被公狼扑倒,她痛苦地叫了好一阵,才彻底没了呼吸,那衣衫破烂,血肉模糊的模样触目惊心,男人们竟爆出亢奋的喊叫。
项笙眸光晦涩,若她放手不管,孟炎大抵也是这般下场,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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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再无人逼她为孟济云陪葬。
疲于奔逃的日子里,项笙从不允许任何威胁存在。
不如别搭理孟炎,就让他死在此处。
初识那日,项笙已烦透了孟炎,他脾性骄横,记恨她用刀威胁,故意挡在门前,逼她在他的寝房换回女装。
她无奈,只得藏在床幔后,忍着羞耻把衣衫换掉。
那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忐忑,哪怕他只是转了转眼珠,她都会把心提至咽喉,生怕这人闯入。
此后的七日,项笙更是厌恶孟炎,他因凶徒入府一事信不过孟府上下,要她暗中追查杀害孟济云的真凶,又脾性骄纵,恣意妄为,执意要与她同行,屡次搅乱她原本的打算,反怪她办事不力,以陪葬威胁。
一个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的娇气公子整日只会指手画脚,累赘得很,此番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哄住,不成想,这人竟自作主张跟了来,又稀里糊涂混进了斗兽场。
可另一个声音在心底提醒道:孟炎是她在孟家唯一的依仗,他暂且不能死。
若他一死,这影卫定要拿她交差,说不准京都卫又会押她顶罪,那便永无翻身之日了。
项笙面色沉寂,把沾了迷药的细针交给影卫,低声道:“凭你的身手,用这些针刺中公狼不是难事。”
影卫接过,眨眼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项笙紧盯着坑底,不多时,公狼们便渐渐没了力气,眼神迷离,软软瘫倒在地。
男人们扫兴地叫嚷起来,催促小厮快去查看,小厮也是一头雾水,这些公狼个个身强体壮,也都提早喂饱了,怎会忽而大睡。
管事的点头哈腰地赔礼道歉,挤着笑道:“对不住,各位爷,本坊明日加演两场,定让各位尽兴!”
说罢,便让小厮们把尚有活口的姑娘们带下去。
孟炎被两个小厮搀扶而起,他脚步摇晃,动作艰难又缓慢。
他一步步踏入众人视野,男人们很快发觉这“女子”姿容出挑,“她”胸前衣衫残破,两手拘谨地护着香软处,相貌精致,肤白无暇,泪时刻含在眼眶,如精致易碎的瓷人,受不得一点惊动。
这美人的举手投足都浑然天成,不似勾栏女子反复雕琢,让人耳目一新。
项笙身为女子,对男人们的异样很是敏感,她对影卫催促道:“等公子避开众人视线,即刻带他离开,我会用毒烟拖住众人。”
嘴上这么说,心里打算的却是趁众人逗留此地,正是她潜入金钱豹的包房的良机,他出来得匆忙,说不准遗漏了什么物件,可顺藤摸瓜查出底细。
项笙瞧着孟炎拖沓的脚步,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暗火,今日的机会来得艰难,万不能再被他搅乱。
半晌,孟炎半只脚终于踏过闸门,身子大半没入晦涩,就要消失在男人们眼前。影卫早等待多时,只要离开众人视野,便会出手抢人。
项笙咽了咽喉,目不转睛盯着那桃色身影,忽听得有人喊道:“站住!”
她循声望去,只见金钱豹起身一指孟炎:“即刻把这小美人送去本大爷的榻上!”
项笙僵在原地,百感错杂掠过心头,她好容易寻来的时机,又断送在孟炎手中。
她悔极了,方才就该袖手旁观,看他自生自灭!
5. 首发
孟炎神色迷茫,似乎全然不懂金钱豹的企图,他懵懂地循声望去,耳鬓碎发垂散,恰露出精致的面庞。
泪水潮润了他的脸颊,烛火昏黄,晕开暧昧的光泽,满座男人久久挪不开视线。
猝不及防,孟炎的面容已跌入视野,金钱豹如被击中一般,蓦地拔地立起,他喉结滚动,连忙正了正衣衫。
孟炎眸底的晦涩似一尾鱼溜入海底,那双黑瞳清澈又深邃,在这摄人心魄的凝望下,金钱豹毫无身为大金主的从容,反倒局促地收紧肚腩,好配得上美人。
“滚开!”
金钱豹踹开小厮,亲自向孟炎递出手,在孟炎回应之前,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全然不似待头牌那般随意。
孟炎瞥了眼金钱豹微颤的手臂,暗自嗤笑,面上怯怯躲避开他的视线,好似被公狼磨尽了气力,身子摇曳踉跄,与金钱豹的指边擦肩而过。
蜻蜓点水的触碰,身侧桂香氤氲,让金钱豹的知觉猝然被剥夺。
回过神,他已握住了孟炎的腕,装点其上的蝴蝶丝带被攥成难以辨别的模样,金钱豹心若擂鼓:“我这就让人把那些畜生全宰了。”
孟炎神色不甚清明,本意似是挣开金钱豹的手,反两腿曲软栽进他怀中。
美人喘息温热,在金钱豹心尖洒下一片潮润,他脑中白了一瞬又一瞬,声音不自觉发颤:“别怕,我......我带你走。”
金钱豹见孟炎浑身无力,大着胆子将美人打横抱起。
衣袖宽大,孟炎手指不着痕迹探向金钱豹腰侧,悄无声息掉包了后者贴身的锦囊。他动作拿捏有度,足以骗过除项笙之外的其余人。
孟炎目无偏斜,用余光轻轻瞥向上方,项笙遮掩锋芒,混在人群中,可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银狐面具下只露出一道平直的唇线,压抑沉闷,孟炎感受到项笙紧紧相随的凝视,这是她的目光头次为他停留。
金钱豹贴身的锦囊轻易被他取得,她定然很是介怀。
思及此,孟炎冰冷的眼底飞入一抹笑意,但只停留了短短一瞬。
可他微扬的嘴角在项笙眼中拉扯放大,她眸色微沉,读出他暗藏的恶意。
这人似乎有意同她对着干。
若非他解围,她早成了京都卫的阶下囚,她本该感恩戴德,却整日躲着不见他,还几番想撇下他独自查案。
他骄纵得很,在孟府说一不二,不曾受人冷待,大概早对她怀恨在心。
她自以为遮掩的很好,没给影卫通风报信的余地,可从他盛装赶赴极乐坊便能瞧出,孟炎早已知晓她的盘算,是有意针对她的。
此刻,她最想要的线索就在他手上,距离他给她的十日之限仅剩三日。
旧恨与新怨交错,项笙太阳穴痛得突突直跳,只得尾随孟炎,消失在人群中。
*
极乐坊,包厢。
门缝飘出浓烈的酒气,项笙捅破窗纸,只见孟炎双颊红润,眼神熏醉迷离,一袭粉色裙衫摇曳着,如灿然绽放的桃花,最是招蜂引蝶。
金钱豹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神色垂涎,要解孟炎的外衫,前者并无醉意,手却抖个不停,像没见过风月的愣头小子。
项笙心头一紧,她并不在乎孟炎遭人羞辱,只是脱去衣衫,孟炎私藏的锦囊与男儿身定会败露,打草惊蛇,线索恐怕会断。
她立刻点燃迷烟,避过金钱豹的视线,伸入房中。
铅色烟云散去,如微缩的云。
不多时,金钱豹已不省人事倒在榻上,孟炎也陷入昏睡。
项笙小心翼翼潜入房中,把解药塞进孟炎口中,她默数了十下,孟炎仍未清醒,唇齿间皆是酒气。
他醉醺醺地嘟囔着:“渴。”
这位公子哥软烂如泥,手脚却不安分,因干渴胡乱挥动,险些撞翻了器物。
以他的身量,若当真耍酒疯,她非但按不住,还会惹来旁人。
她先前吃过这亏,绝不想重蹈覆辙,因此,还是先安抚住他。
项笙一手捏起孟炎的下巴,一手倾倒壶身,那动作比对待牲畜还随意,仿佛他是个死物。
不多时,她便松开了触碰他的那只手,又在帕子上反复擦拭,四下无人,她全然未掩饰自己对孟家的鄙夷。
这一幕幕,全落在孟炎眼中,他面上阖眸,心头暗流汹涌,无形的骇浪笔直擎天,能把人击成碎末。
孟炎齿根咬得发痒,要给项笙几分颜色瞧瞧。
项笙又喂了他一颗醒酒药,猝不及防,孟炎忽地抬手一挥,动作随意却精准打翻了茶壶,汤水哗啦泼了她一身。
项笙:“......”
她心中对孟炎更是气恼,但仍旧冷静地搁置了情绪,先去对付最要紧的事——若他依旧醒不来,那她只好把他撇在此处,拿了锦囊自行离去。
横竖他酩酊大醉,怪罪不到她头上。
项笙拿定主意,伸手探向孟炎,疑心锦囊究竟被他藏在了何处?
而孟炎忽地伸直了腿,恰好绊在她两脚之间,眼前天旋地转,项笙不可控地向后倒去。
回过神,孟炎的脸赫然占满了视野。
他又一次俯身倾倒,如同初见时一般。这重蹈覆辙的感觉,让项笙五味杂陈。现下的情况比先前更糟,孟炎神志散乱,身体被酒点燃,热的像一团火。
火是躁动的源头,酒后的男子大多不会善待女子,他们已沦为本能的奴隶,会肆意排解涌动的燥热。
项笙试图挣脱,偏从头到脚都被他死死桎梏,能动弹的唯有一对眼珠。
恰这时,有一硬物突兀地撞在她腰侧,项笙眸光晃动,她猛地意识到,那正是被他藏在怀里的锦囊。
项笙竭力挣扎出手指,未及碰到锦囊,孟炎竟长睫微颤,缓缓睁开狭长的缝。
眸色混沌,仍是醉醺醺的,他垂眸望向她,像是被她脸上的红晕吸引,目不转睛地打量。
这距离太近了,她在孟炎涣散的眼中瞧见自己窘迫的脸,那黑瞳里满是索取之意,下一瞬,他干渴似的舔了一下嘴唇,朝她再度逼近。
孟炎鼻息潮暖,促狭的空间升起微不可测的温度,她双颊发烫,只觉无声中细微响动都变得震耳欲聋,交织的呼吸、磨蹭的衣衫、和自己突兀的心跳。
这样的接触让她十分厌恶,甚至厌恶到只觉痛楚。
这痛起初是一个点,而后顺血脉蔓延,烫红心上的铁链,烙下一条又一条触目惊心的痕。
孟炎眸底无比清醒,他瞧见身下的人双颊羞愤,艳丽如霞,更显得秀色可餐。
那双瞳仁随着他的逼近骤然紧缩,她强忍惊惧,身子微微发颤。
孟炎眸底晦涩,心头并未涌出得逞的快感,唇瓣在即将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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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她时擦耳掠过,落在她沾满茶汤的衣襟上。
茶水浸润舌尖,味道是苦涩的。
他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渴。”
项笙定了定神,心想或许他不是冲她来的,是当着口渴难耐了。
“孟炎,醒醒!”
她试图叫醒他,他耽搁了太多功夫,万一金钱豹醒来,她与他一个也别想逃,倘若侥幸捡回性命,也会被金钱豹查出她二人竟是一对“继母子”,继子扮做女相,庶母身着男装,一同出入勾栏,任谁也不会往好处想。
男子顶多沦为京都笑柄,世道一惯苛待女子,她的下场只会比孟炎惨烈百倍,是一条白绫还是坠石沉井,总归都不是活路。
时不待人,项笙竭力伸长脖颈,一口结结实实咬在孟炎耳廓,刻下猩红的齿痕。
“快醒醒!”
“敢勾引老子的女人?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声怒喝炸响,项笙面色一沉。
距离金钱豹苏醒应当还有阵子,他怎地已然恢复了神志,他快步捞起孟炎,扶到身后的软椅上,愤怒地狠瞪她。
“整日想给老子下毒的人多了,我岂会毫无防范?”
项笙挣扎起身,可金钱豹出手迅猛,风驰电掣般迎头而来,她不擅打斗,堪堪躲过几招,终究被他一掌扇倒,她的一双手腕被金钱豹紧握,插翅难逃。
“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竟也敢招惹老子?”
金钱豹居高临下,抬手掀翻了那张银狐面具,要一睹手下败将的嘴脸。
面具飞落,划出一道凛冽的寒光,显露出一张出水芙蓉般的真容。
她未施粉黛,五官曲线流畅,眉眼漆黑如墨,似从画中走来。
金钱豹如梦初醒:“你是女人?”
项笙闭口不答,金钱豹已见色起意:“不答话也不要紧,待豹爷验了你的身,自有论断。放心,豹爷对付女人最是得心应手。”
他笑意下作,也不知今日是撞了什么大运,竟能和一双绝色美人共赴风月。
“慢着!”
听闻项笙声音微颤,孟炎缓缓睁开眼睛。
眼下她没旁的指望,若是她肯唤一声他的名字,或是看他一眼,孟炎都愿意大度地摒弃前嫌,施舍援手。
可这女人骨头比铁还硬,她很快忍下慌乱,眸底自有高山,巍峨毅立。
荒唐,她有何筹码同金钱豹博弈?
下一瞬,孟炎瞧见项笙当真看向了自己,四目相对,她眼前一亮,如瞧见破晓的第一束光,那种眼神似曾相识,让孟炎想起许多前尘往事,他不可控地触动,虽只是眨眼的事。
四目相对,项笙隐约瞧见了孟炎眼底有情愫涌动,须臾间,这抹晦涩已潜行不见,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看真切了。
不管怎样,他醒得正是时候,正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她才不顾及他孟府公子的脸面,只要能为她所用,便是皇帝朝臣,她也会算计。这世上唯有她自己的安危最最要紧,况且,这局面本就拜他所赐!
项笙神色笃定,一字一句把每个字都送入金钱豹耳中:“公子,您别再偷穿小夫人的衣裳了,快些同我回家去吧。”
金钱豹一怔,循项笙的视线瞧去,那被唤作“公子”的人不正是他看中的美人么?
他两眼圆瞪,嘴唇哆嗦道:“男男男男男的?!”
6. 首发
金钱豹震怒不已,他松开项笙,大步朝孟炎走去,而孟炎无措地立在原地,似是酒醉方醒,尚来不及做出反应。
金钱豹出手如电,猛地把孟炎反压在墙,他对孟炎一通揉捏,垫在其中的棉团被悉数掏出,露出平坦结实的轮廓,正是男子无疑。
金钱豹气急败坏骂道:“他娘的!你——我——!”
这张脸太过美丽,竟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他越想越气,发力扼住孟炎的脖颈,勒出狰狞的红紫。
孟炎看似气若游丝,他微动眼珠,视野中他那小娘始终隔岸观火,连手都未抬半下。
是啊,若他死于金钱豹之手,自是殃及不到她。
孟炎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指尖微微运力,已瞄准金钱豹的太阳穴。
——哐当!
耳畔传来一声暴击,腥臭弥散,只见碎瓷片一半没入金钱豹的后脑,另一半紧紧攥在项笙手中。
血沫飞溅,金钱豹头晕目眩,无暇顾及他,这人踉跄着朝门外走,分明是想呼救。
但项笙毫不迟疑,她立刻拔出银针,狠狠刺入金钱豹的后颈,烟青色毒素沿血路蔓延,下一瞬便全身瘫软,彻底昏厥在地。
项笙没有停歇,直到把金钱豹拖拽回屋,又将残局收整如初,才终于发觉她的手指也被碎瓷划破。
那种痛觉细微又锋利,她却神色平淡,看了眼那道渗出皮肉的血珠,随即含入口中。
血迹沾湿了唇瓣,晕染出明艳的红。
孟炎神色微动,目光落在她双唇那片潮红上,微不可察地咽了咽喉。
可她看过来时,他又一瞬冷下脸:“你就这么舍得我死在这人手里?”
在项笙听来,这声音饱含愠怒。
视野中,孟炎正憔悴地沿墙壁滑坐,两鬓早被冷汗打湿,发丝沾在侧颊,模糊了凌厉的轮廓。
可那双漆黑的瞳锋芒尽显,目不转睛瞪着她。
分明是这位公子哥行事莽撞,自坠险境,怎地反倒怪她。
她力气不敌金钱豹,若非用他男身一事激怒金钱豹,伺机绕至背后,哪有机会救他一命,这人竟连这点道理都看不破,只顾劈头盖脸地责问。
这样一个心无谋略,骄纵妄为的人,她是半点瞧不上的。
可金钱豹的锦囊还在孟炎怀中,思及此,项笙无比真诚道:“都是我不好,让公子受惊了。此处很是危险,咱们快些离开吧。”
说罢,项笙殷勤地来扶他,哪知孟炎无情躲掉,故意扬着下巴一指金钱豹:“你去把这人绑了,我要将他一并带回府,严刑拷打。”
“这人很是张扬,又专做同官府结仇的买卖,估摸是有人擎天护着,咱们招惹不起,取走他随身的锦囊已然足矣。”
孟炎偏与她唱反调:“一个极乐坊你查了足足七天,眼下有现成的嘴,为何不直接撬开?”
这人怎地总是同她相悖,项笙未及开口,又听得他语气捻酸道:“死的不是你亲爹,你自是不着急的,我可等不得!”
这话像刀子剌在心口,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忍下。
她足足等了十年,却被那不知来路的铁面男人断送了近在眼前的希望。
如今线索埋在积年累月中,她不知晓还要等多久,只知等待的滋味苦闷至极,像跗骨之蛆,一点点蚕食着她的血肉。
夜深无眠,她一次次将自己从杂乱的情愫中抽离,把它们锁进心底那个不见五指的黑洞,日复一日,它们会长出爪牙。
到那时,不论是孟炎,还是铁面男子,都应亲身偿还她积年受的苦。
这时,走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有人高声道:“快!豹爷的包厢方才有异动!”
透过窗子,便见两队提刀杀手正黑压压朝此处奔来,金钱豹的眼线到底不是吃素的。
情势急迫,项笙顾不得再同孟炎辩驳,她一把拉住孟炎手腕,夺路而逃。
正因没资质习武,项笙才以毒制敌,此时又拖着身量高大的男子,待跑过几个转弯,双腿愈发沉重。
被他拖累,她是逃不掉的。
项笙止步,为他戴上银狐面具:“炎哥儿,他们许是追着锦囊而来。你且躲好,别让他们瞧见真容,我带着锦囊引开他们。”
说罢,她噙着不掺半点虚假的眼眸,摊开两手向他讨要锦囊。
“你莫不是又在算计我?”
项笙绽出毫无破绽的笑意:“怎会呢?我当真是不想你受伤,一根头发丝也不行。”
自然是算计他的。
那迷针足够金钱豹昏睡三日,他的手下匆匆赶来,怎会知晓锦囊被窃,目标自然是身着桃色裙衫的“女子”,这孟炎身形高挑,面容绝美,走在哪里都极为惹眼,简直是个活靶子。
偏这公子哥胸无城府,连这点伎俩都看不透。
若哄骗不成,她会给孟炎也刺上一针,等他睡上几日醒来,她或许已顺着锦囊查出了更多线索,到那时她大可随手漏些不紧要的支走孟炎。
眼下,她的行踪被孟炎紧咬,根本无暇顾及洪汛案,亦或是项家旧案。
见孟炎犹疑不定,项笙已捏紧了藏于指间的针,而他忽而道了声:“好,那便听你的。”
她暗自嗤笑,这傻子。
只见孟炎竟毫不避讳松开腰封,裙子与锦囊一同松落,露出雪白的皮肉,项笙喉咙发紧,定睛细瞧,才发觉原是他里面另套了一身月白色男装。
孟炎郑重其事嘱咐道:“这身裙子不便行动,但是我花重金找织锦巷最有名的绣娘缝制的,可不能弄破了,你替我收回去吧。”
说罢,他把锦囊放在裙子之上,一并放在项笙手中,嘴角不着痕迹抿过一抹狡黠的坏笑。
项笙神色凝滞,那些人认得这身裙子,她岂非代替他成了众矢之的。
她目光沉重从裙子一点点挪至孟炎脸上,四目相对,只见面具沿孟炎的侧颊紧紧贴合,划过银白色光辉,电光石火,他竟与脑海中铁面男子的模样渐渐重合。
他二人身手相去悬殊,怎会让她错乱。
追击声已在耳畔,孟炎毫不留恋道:“那我就与你分道走了。”
疑影在心头挥之不去,未及思索,项笙已一手抓住了孟炎的衣襟,主动把他扯回身侧。
“大胆!你这是——”
孟炎的话被脚步声踩断,项笙连忙捂住他的嘴,不料孟炎这般弱不禁风,整个人倒向后墙,一并连累了她。
两人间的缝隙被挤尽,面对面靠在墙壁上,项笙两手好巧不巧抓着孟炎衣襟,这公子哥正不住挣扎,连根头发丝都不愿与她亲近。
项笙心里厌恶,偏不能松手,只得用全身力气压制他,好让他安分些。
杀手就在身后,该怎么瞒天过海?
项笙心头一横,用力扯开孟炎的衣领,她强忍着恶心,竭力与仇人之子缩短距离,直至避无可避。
此时此刻,项笙能轻易感受到他起伏汹涌的体热,灯火映照在他冷白的皮肉上盈盈泛光,令她倍觉眼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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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背后看,这两人正目无旁人地亲昵着,气氛已炽热到炸裂。
“走走走!别瞎看!”“许是往那边去了,快追!”
这两个“男人”并非他们在找的桃裙女子,金钱豹的手下很快调转方向,向旁处搜寻。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再听不到,项笙才松开孟炎。
孟炎立刻退避至远离她的地方,冷声道:“这是做什么!男女有别,你先前也算是我的小娘,竟然……”
他整好衣衫,两手交叠护在身前,从头到脚皆是防备。
这反应太过直白,与阴险狡诈的铁面男子截然不同。
若非他先倒向墙壁,她怎会贴紧他,若非要骗过追兵,她怎会扒他衣领。
项笙心中不悦,脸上却堆着歉意,道:“方才是我为掩人耳目,绝不是故意的。”
孟炎捻着阴阳怪调指责道:“今日的事,皆因你不肯告知线索,才害我涉险。早日查出真凶,你也早日洗脱罪名,只要你肯配合,哪怕只有一丁点真心,我也会尽全力护你。孟府以我为尊,有我的庇护难道不好么?”
项笙闻言,眼底闪过难以察觉的波澜。
上一次听闻类似的话,还是十年前。
那一年先帝驾崩,京都硝烟弥漫,十五岁的项笙躲在宫中暗道,狭窄的视野被李琢填满。
血污玷染了李琢的面颊,却掩不住他眼底的傲气,他握紧手中的剑,为她撑起一片荫庇。
她苦笑道:“是我爹亲口宣读了要杀你传位镇北王的遗诏,你的旧部恨不能杀光项家,我实在不懂尊贵的太子殿下为何救我这个仇家之女?”
李琢那强悍的温柔足以对抗一切喧嚣,他盯着她的眼睛,说起另一件事:“一个月前,我本想今日去你家提亲。”
项笙一时语塞。
“项大人是为了我,才中了孟家的奸计,项家归根结底是被我连累。”
李琢锲而不舍凝望着她,用温润柔和了她的痛苦与彷徨:“不要厌弃我,留给我一丁点真心,让我护着你。”
暗道中幽邃安静,外面的厮杀与喊叫都化作远去的云烟。
她把头埋进李琢坚实的臂弯,憋闷了多时的泪终于得到宣泄,还好有他在,这是她余生里唯一的一束亮光。
可后来,他弃她而去,亲手掐灭了这束光。
项笙彻底坠入暗无天日的漆黑里,这世上再没有她可信可爱之人,后来她流落辗转,再没给过任何人半点真心,只依靠自己。
她与孟炎,从来只有利用。
项笙端着真诚的模样,嘴上全是算计:“此前我并非防备公子,只是不想你涉险。公子既然发了话,我自然全听你的。我真诚相待,公子可否撤去盯着我的暗卫,让人手都先去查最最要紧之事?”
孟炎道:“何事?”
项笙取出锦囊中的钥匙,道:“查这钥匙锁着何物。”
她方才趁乱已打开了锦囊,其中仅有一柄钥匙,毫无痕迹,看似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钥匙。
这钥匙被金钱豹贴身藏着,许是藏着他最要紧之物,若能先一步到手,便有了同金钱豹博弈的筹码。
可钥匙上瞧不出线索,凭她一人,跑断腿也查不明白,她急需孟府的人脉与权势。
孟炎冷嗤,她求人的态度竟这般高傲。
不过也该让她知晓,他手下的人比她得力百倍,挫一挫她的脾气。
孟炎接过来瞧了瞧,居高临下道:“三天内,我的影卫自有回信。”
7. 首发
净房水雾氤氲,潮润了视野,孟炎解开衣袍,赤身踏入水中。
他身形高大却不粗笨,轮廓流畅又紧实,水波潋滟,反射出皎皎月色,映得他冷白的肌肤柔腻泛光,他抬手拔去发簪,长发如瀑散开,遮掩起身躯。
孟炎拧了方帕子,反复擦拭被金钱豹碰过手臂与脖颈,皮肉皴红仍不肯停手。
浴汤浸透了他腕处那方蝴蝶丝带,透出一道蜈蚣般的疤痕,这瑕疵与他的俊美格格不入。
门前屏风映出一道身影,继而传来影卫阿忠的声音:“公子,小夫人忽然换了一身男装溜出门了,阿顺已跟着去了,瞧那方向,小夫人许是要折回极乐坊。”
孟炎手中一顿,眼底划过一道锐利的寒芒——她又私藏了什么线索?她叵测的心思,只怕快要按捺不住了。
她是项家女,与孟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孟炎一早便是知晓的。
近年来朝局动荡,孟济云借纳妾试探多方势力,因此下令不许惊动送亲队,只暗中盯紧潜入其中的可疑之人。
一个月前,影卫将细作画像送进了书房,他陪着孟济云逐一瞧去,发觉孟济云的目光触及项笙那副时猛然凝滞。
画上的她一身小厮打扮,轮廓清瘦,眉宇间笼着经久不散的云雨,以及蓄意待发的雷鸣。
“从前那么神采飞扬的堂堂贵女,如今也......”孟济云叹道,眸光中的遗憾转瞬即逝,笃定道:“她就是项家遗女!待她顺利随送亲队入府,你便伺机接近她,套取前太子李琢和真遗诏的下落。”
这是孟家一直以来的心病,东宫的大火中并没寻见李琢的尸骨,那份真正的遗诏也不翼而飞。
那时,项家女与李琢一同下落不明,真遗诏保不齐也在他们手中。
孟炎目光晦涩,与画中人四目相接,落在任何人眼中,那都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
他道:“此事关乎孟家的将来,我怕让父亲失望。”
孟济云按着他的肩头,眸底满是算计,毫无半丝真情:“京都人尽皆知你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娇惯公子,想必她不会对你设防。我的嫡子已经死了多年,只要你做成这件事,待我百年之后,你便是孟府家主。”
“是,父亲。”
孟炎恭顺地应道,实则半个字也没信,毕竟他这父亲总是一边许诺,一边背弃。
可他姓孟,若项家旧案重见天日,他在孟府的多年经营便功亏一篑。
水温渐凉,孟炎起身出浴,凛冽的目光透过窗牖凝视极乐坊的方向,不论她私藏了什么线索,都莫想瞒过他的眼睛。
*
黑市,极乐坊。
甚少有人知晓这纸醉金迷的勾栏有一处污秽不堪的后门,夜浓时分,搬尸人会如期而至,把今日惨死的尸首一一拖走。
——笃笃!
三更方过,便传来叩门声。守门的婆子拉开门栓,见今日的搬尸人身形娇小,不似做力气活的人,本觉得古怪,可他那一身恶臭,实在让人作呕,终于捂着口鼻退开了。
搬尸人身手还算麻利,很快赶车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马车直奔郊野,冷风越过枯草荒丘,偶尔裹挟起蓝色磷火,那阴冷的光芒划过搬尸人的眼眸,没入无尽晦涩。
搬尸人正是项笙。
她把马车停在事先挖好的土坑前,卸尸的动作略显迟缓,毕竟她一路紧握缰绳,指腹那偷袭金钱豹的划伤磨深了几许,十指连心,自然是疼的。
她咬牙忍住,把姑娘们安置在土坑中,为她们擦拭掉被公狼磋磨的血痕,动作有力又不失温柔,似乎这掩埋,更像是照拂她们安睡。
泥土覆盖了早已冰冷的身躯,躯体又渐渐腐朽成泥土,她们会化作此处的山川草木。
不论是谁,不论门楣高低,不论家产贵贱,最终都会化作一抔土。
从前她贵为京都世家之女,以为施粥散钱便是心怀慈悲,如今才明白那不过是高位者的自以为是,她的手高悬在上,从指缝露出好处的不过尔尔。
如今她历经风波,从心底里敬畏每一条鲜活的生命,已数不清送了多少贫贱者最后一程。
项笙收拾妥当,朝坟冢恭敬一拜,每当这时,她总想起项家几十条性命,他们的尸身无人收殓,无人祭拜,要么沤着发臭发烂,要么被野兽吞入腹中。
是以,每一次俯首躬身的安葬,亦是在心里安葬亲人。
待孟家土崩瓦解,待旧事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她定能真的安葬他们,不管孟家藏了什么秘密,她掘地三尺也要翻出来。
*
孟府,碧竹苑。
竹影映照窗牖,如黑白水墨,房内烛台又换了新蜡,火光跃跃欲动,在孟炎眉间蹿动。
阿顺正回禀着她今晚的去向,这项家女当真是不可捉摸,京都多少人因孟济云之死暗中盯着她,若非他,她早已命悬刀尖,竟还有闲情逸致去管旁人死活。
孟炎冷嗤道:“给她把金疮药送去,伤了手还怎么替我们做事,当真本末倒置。”
半晌,阿顺又回禀道:“小夫人推说困了,连贴身服侍的秋月也被撵了出来。”
孟炎闻言,心海如被投掷了一枚石子,虽是小到不起眼,还是招惹出圈圈涟漪。
她永远这般不识抬举,但他想做成的事,从无遗漏。
孟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疾步走到衣柜前,翻出压底的女使的衣裙,而后运力调息,只听得骨骼咯咯作响,身形竟小了一圈,原本合身的素袍忽地松垮滑落。
孟府妾室居于螽斯台,取“多子多福”之意,回字院落中隔出许多房间,从前住满了女子。
她们踏不出这方天井,从早熬到晚只盼孟济云的宠爱,若无所出,便会灌下稀奇古怪的偏方,久而久之,或身子垮掉,或抑郁而终。
抬进来是喜服,抬出去是白布,如今院内空空荡荡,只剩项笙独居。
她遣走了孟炎的眼线秋月,才敢取出随身带的草本,捣烂了覆在伤口处,她买不起名贵药材,这伤得过几日才能见好。
即便动作不便,她也不会用孟炎送来的药,药材混成膏,比吃食饮水更难辨别良莠,她猜不透孟炎的居心,不可不防。
项笙正要起身去关门,就见迎面闯入一个陌生面孔。
来人身量与她相当,女使打扮,面部圆润没有一丝棱角,脸颊粉扑扑的,长睫下一双圆圆的黑瞳,像年画上的女娃娃。
女使手上端着盆热水,娇憨笑道:“见过小夫人,奴婢是值夜的夏蝉。”
夏蝉声线灵动,真诚的模样没半点作伪,两个梨涡陷在甜美的面颊上,十分甜美。
尤其项笙方才埋葬了那些年轻貌美的姑娘,疲惫中,不禁被夏蝉生动烂漫的模样打动。
项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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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疑了一瞬,回神时已被扶到软榻坐下,夏蝉放下水盆,正俯身为她脱去绣鞋。
夏蝉双手灵巧,一手握着脚腕,一手解开罗袜,把她的玉足小心送入水中。
水温正好,热气舒缓了疲乏,在慢慢蒸腾的暖意中,项笙悄悄舒了口气,全然不知夏蝉乖觉的假面下,是她的继子。
换副面孔,换个声线于孟炎而言易如反掌。
女使的皮囊果然好使,小娘百般防备他,如今半截小腿、脚腕,双足被他尽收眼底。她本就生得白,未经日光的肌肤更盈盈如雪,任由他揉捏。
若他常扮做女使,是否更容易掌控项笙呢?此念乍起,孟炎不由得把邪魅的笑意抿于唇角。
她的小腿生得光滑笔直,不似寻常女子柔若无骨,细细按压,能摸出结实的轮廓。这是她从前生活的痕迹,进出山野,在风霜中奔走。
孟炎看在眼中,笑意忽地凝滞,他垂眸把手探入水中,轻轻揉捏她的玉足,指腹在穴位游走,见她当真对“女使”没有阻拦,手便一寸寸向上挪动,顺次抚摸过她的足尖、脚背与脚踝。
热气浸润了她的清寒,冷白的面颊上透出红润的色泽,她长睫微颤,似在感受暖意在血脉流淌,腿脚不知不觉舒缓了大半。
暗夜无声,只听得见水声潺潺,在他二人间流转。
“你的小臂......”
歇息了片刻,项笙才察觉到夏蝉腕处那道长疤,狰狞丑陋,周遭皮肉还未长好。
“这是奴婢烧水时不慎烫的,公子已给了奴婢药膏。”说着,夏蝉沾取了一些在患处推开,笑道,“小夫人莫担心,这可是安济堂调的方子!”
这瓶身与孟炎方才送来的一模一样。
安济堂是大周最负盛名的医馆,凡是大周疆域,皆有安济堂的牌匾,他们悬壶济世,从不问富贵贫贱,许是孟炎自小娇惯,问诊皆是去安济堂。
寻常女使也使得这金疮药?或许他给她药并非刻意,只是不想她耽搁了查案。
若他送药全然出于利用,她倒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项笙眼眸微沉,把孟炎新送的那瓶药递进夏蝉手中:“你这瓶已经见底了,恰我这里有新的,你且拿去。”
唯有眼皮底下,被人试过的,她才能放心,只是她并未瞧见夏蝉嘴角一闪而过的得逞。
三日后——
一场风雨来的不由分说,落英纷纷,飘在春衫上当做不经意的点缀。
孟炎的影卫当真查到了锦囊中钥匙的线索,那钥匙出自京郊的一家拍卖场,那里戒备森严,轻易无法潜入,孟炎花重金才买到一张入场贴。
项笙扮做小厮,跟在孟炎身后。
拍卖场的掌事瞧见了钥匙,并未多言,当真从对应的机关匣中取出东西,递给孟炎。
那是一簿账本,项笙一时理不清头目,便对孟炎递去眼色,那意思是回府再议。
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
直到两人登车之时,周遭冷风乍起,数不清的黑衣蒙面人从天而降,将孟家人团团围住。
项笙护进怀中册本,步步后退,很快与孟炎背脊相抵,再无退路。
黑衣蒙面人中走出一个头包绷带的肥硕身影,怒意满满喝道:“你们果然寻来了,今日谁都别想跑!”
项笙定睛细看,终于认出这人正是被他们狠狠得罪的金钱豹。
8. 首发
金钱豹甩袖为令,黑压压的杀手们齐刷刷亮出刀刃,咄咄逼近。
两侧商铺纷纷闭门,喧闹转瞬肃冷,街巷被团团包夹,锁住了生机。
项笙有毒傍身,不怕没法子遁逃。可孟炎只带了两名心腹影卫,显然落了下风,她余光扫去,见他面色晦涩,半掩在发影中,可身姿挺立未有怯意。
危难关头,他哪来的底气?阴云又在脑海聚拢出铁面男子的残影——孟炎若有他的身手,应对此局自不再话下。
那铁面男子眨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说不准是孟府中人,难道……她悄声打量起孟炎。迥异的性情或可精心伪装,可处境越险,越能逼人使出保命手段,项笙决计亲手添把火。
她故作不屑激怒金钱豹:“你算什么杂碎,竟敢买凶刺杀相爷!怎么,还没对簿公堂,就心虚地要死,想杀我们灭口?”
金钱豹反问道:“你二人又算什么?”他睨着眸子在她与孟炎身上逡巡,“一个小娘一个继子,若是孟家耆老知晓你二人混淆男女,一同出入极乐坊,会怎样?”
他面色愈发揶揄,意味深长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并未与孟济云礼成,还算不得他的妾室,难不成已成了他儿子的女人?”
项笙眉头微蹙,她虽扮做男装,金钱豹竟还是查出了她的身份。
前庶母、前继子、勾栏瓦舍。
这三个词眼一并出现,足以要她的命。
今日绝不能放过金钱豹,亦不能错失试探孟炎身手的良机。思及此,项笙捏紧了指间的毒针。
金钱豹望着项笙深沉的眉宇,轻蔑地嗤笑了两声,道:“赌坊收取重金,层层押解,你二人是生面孔,仅凭一把钥匙就能如此顺利取出账本,难道就没觉得奇怪?竟痴心妄想用账册拿捏老子!”
说罢,他对杀手吩咐道:“全杀了,不留一个活口。”
黑衣杀手霎时鱼贯扑来,每一式都力道狠绝,招招瞄准要害。
风中顿时掀起血腥气,两名影卫竭力护主,可杀手人数众多,又腹背夹击,他二人很快力不从心。
刀刃几次掠过孟炎,他都迟迟未动,项笙凝眸按捺,她本该习惯了蛰伏,可刀光剑影中,不免心烦。
只要他暴露身手,她几乎能认定他便是铁面男子。
杀手忽而寻得空隙,寒刃避开影卫的阻挡,直逼项笙而来。她余光尚停留在孟炎身上,回神时,已不及避闪。
视野中寒光闪过,而另一抹白光也飞身而来。
下一瞬,孟炎的身影闯入眼底,项笙只能看见刀刃在他面前飞速划过,血腥味弥散,孟炎如被天雷击中,全身骤僵,继而直挺挺倒下。
这一刀尽是杀意,项笙脑中白了一瞬,回神时,孟炎已倒在她怀中。
刀痕自他的眼尾裂至耳廓,耳鬓的碎发也被斩去,虽未伤及性命,可他始终两眼圆睁,面色忽青忽白,不住颤道:“血,血。”
这吓破胆的模样不似装的,或许是她多虑了,他半遮面目的模样只是恰好有几分像铁面男子。
影卫们正奋力阻挡,看护孟炎成了她一人的差事,她呼唤道:“孟炎!孟炎!”
孟炎眼神涣散,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他枕在她左肩,一动不动,若非脖颈处能感知到他微弱的喘息,真会以为他死了。
她略侧开身,想让孟炎贴墙歇息,好腾手取吊命丹丸给他服下。
手正摩挲袖囊,忽被谁人覆住。
冰凉的触觉惊醒了她,孟炎五指紧扣在她手上,像攥着救命的稻草。
他撑着力气直起身,两眼包含泪水,重重砸在她手背,是那么温热。
“不这么攥住你的手,你是不是又要撇下我?就像在极乐坊利用我给自己脱身一样?”
不及她思索明白,耳畔已传来他咸涩的发问,声若游丝,却带着十足的挖苦与埋怨。
人在虚弱时难以伪装,他的委屈和不安一览无遗。
项笙想解释,正碰上金钱豹的目光,好似在说“瞧啊,这对假母子果然不清白!”
此处商铺众多,如今孟炎又赖在她怀里,当真是坐实了传言。
不能再放任金钱豹。
项笙道:“炎哥儿,是时候放烟花了。”
孟炎阖上了眼眸,闷闷道:“我没力气,小娘自便。”
她只得硬着头皮,在他身上摩挲,光天化日,她的一举一动都无所遁形,这双手确实翻开了孟炎的衣襟,她额间渗出热汗,时间越久,她搜索的举动就越显眼。
忽而,孟炎腿侧的凸起闯入视线,正是被绑在他腰间的烟花折子。
一记烟花在半空绽开,红艳夺目。
众人不觉纷纷投来目光,血光般的红色映照在每个人脸上。
“?”
是了,此番取账本太过顺利,正是项笙的手笔。
她早不着痕迹提醒孟炎,暗中联络孟济云安插在刑部的门生,以刑部出面与掌柜施压,抄录了账册原本,又留了暗桩,果然目睹了金钱豹前来掉包账册。
野兽在不安时才会挪巢,他此举,无疑表明这账册关乎生死。
那些悬而未决的案子,那些与凶徒的银钱往来,或许都隐藏在其中。
凭这些线索,总能寻出金钱豹背后的主子。
那人肯收买灾民,多半是捏着孟家制造山洪的实证,这足以让孟家覆灭,她便能趁乱查找有关项家旧案的蛛丝马迹。
此时,那位刑部郎中李遥就在不远处的茶棚,他瞧见烟花,便会即刻前来拿人。
红烟尚未散去,就听得脚步如鼓点,疾速奔赴而来。
影卫们很是振奋:“坚持住!李大人就快到了!”
项笙却沉眸,未及亲眼见到李遥本人,她不会有丝毫松懈。
有人高声道:“刑部侍郎柳大人到!”
影卫们撤守在孟炎身前,其中名叫阿顺的问:“李大人呢,怎地来的不是他?”
项笙凝着眸子,声线听不出波澜:“自然是被这位品阶更高的侍郎大人拦下了,李大人要咱们防备的正是这位柳大人,他是柳尚书大人的老来子,早被宠坏了,时常出入勾栏瓦舍,还有人瞧见他进过金钱豹的包厢。”
虽说孟府暗中联络李遥已是十分小心,但旁人也非等闲之辈,许是听到了风声。
影卫阿忠面露惊色:“小夫人是说这姓金的或许与刑部有交情!这可是堂堂刑部的官员啊!”
项笙沉眸:“他做杀人越货的买卖,又在极乐坊高调行事,有什么样的靠山都不足为怪。”
不过,这人前几宗买卖都是与朝堂作对,柳侍郎胆子再大,也不敢与逆贼厮混,幕后主使应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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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侍郎的出现,足以说明金钱豹手中账册很是要紧,项笙眼底的寒芒一闪而过,似在危难中寻得了一星半点的机缘。
她过惯了兵荒马乱的日子,也惯于把一切往最坏处想,因此端的四平八稳,不显怯意。
这时,另一顶轿子也出现在街巷中,甚至明目张胆横在柳侍郎的轿子前。
柳云才探出半个身子,进退两难,只得被迫猫着腰,骂道:“谁!敢挡本官的去路!”
一个清冷如雪的声音传来:“本官品阶一品,而你只是三品,你说本官能不能挡?”
说罢,藏青色的门帘左右掀开,一个身着绯袍的俊美男子撩袍站定。
这人生得端庄威严,薄唇习惯性抿做一道直线,狭眸微垂,目光总带着审视。
男人步步紧逼,柳云步步后退,直至一屁股栽回轿中。
项笙虽瞧不见柳云,但听他声音不住发颤,道:“沈大人,怎么是您?下官见过沈大人,前些天舅母生辰,我派人送去了好大一颗珊瑚树,她老人家可还喜欢?”
男人勾唇冷嗤,毫不留情对出身世家的柳云嘲讽道:“本官的母亲虽姓柳,但同你早出了五服,别没亲硬攀。至于你的礼,本官瞧着实在好,已经原封不动连带那封有结党嫌疑的帖子一并呈给了陛下。”
言行这般无情的沈大人满朝只有一位。
明镜司卿沈岱,官拜一品,执掌大周刑狱案件。
柳云未敢再发出任何声响,金钱豹也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大周最铁面无私之人手中,他狼狈地跪地求饶,不住叩头。
额前已是一片血,沈岱仍旧眼神冷漠,半丝余光也未施舍。他扫视了一周在场的人,视线不着痕迹在项笙脸上多逗留了一瞬,但只是短短一瞬。
旁人丝毫未觉端倪,他已沉声吩咐道:“账本和相关人等,悉数带回明镜司。”
可沈岱不知,那落在项笙脸上的轻轻一瞥,在孟炎瞳底如刀刻般真切。
沈岱正要转身回轿,肩头忽被一只手沉沉按下,这人的个头比他还高些,使他无法居高临下。
他的威严被这无礼小辈忽略,肩头的手丝毫未有松懈。
这人凝望着他的威严之色,眼神竟未有躲闪,语气未有讨好,这样直白地接触,久违到有些陌生。
小辈道:“你就是负责查杀我爹真凶的那个沈岱?这轿子宽敞足够多载我一个人,走,咱们一并去你的明镜司细说说都查出了什么。”
说罢,小辈又幽怨地凑上面庞,露出方才受的刀伤,“怎地还得苦主舍命追凶。”
项笙瞥了眼沈岱,眼底的微光闪过即逝,沉声道:“我有些乏了,便不陪炎哥儿同去了。”
三路人马顺次出了街巷,各奔目的地。
此番由金钱豹牵出柳侍郎,且柳侍郎未占得上峰,不算全无收获。
只是,她与孟炎公然与金钱豹、柳侍郎为敌,怕已是那幕后之人的眼中钉。
项笙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提醒自己往后或许要提防更难防备的诡计。
正思索着,只听得轰隆一声——
突如其来的撞击跌掉了她的三魂七魄,马车失控翻转,她被迫翻滚,痛觉很快模糊了意识。
一个陌生的影子停在她跟前,他手中刀刃寒光乍起,向她劈来。
9. 首发
官道另一头的人马迟迟没有开拔,柳侍郎的轿子缩在拐角,待明镜司清点完金钱豹及其手下才终于死心离去。
孟炎命心腹阿顺亲自押解金钱豹,自己大步流星走向沈岱的马车。
明镜司官吏从两侧架着他的胳膊,吃力地咬着牙道:“孟公子,您不能坐这驾马车,这车向来是沈大人独用的。”
孟炎毫不客气地拂开袖子,让众人摔了个踉跄,嫌弃道:“你们明镜司半点人味没有,怪不得格外招人烦。”说罢,长睫一瞥,意味深长凝望沈岱,“我是苦主,沈大人是父母官,做父母不该疼我?”
这声反问,语气倒是真挚,沈岱却听出刺耳的深意,孟炎不但奚落他年“老”,更以道义威慑。
沈岱压着眉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罢了。”
说完,沉着脸在众人面面相觑中,同孟炎挤进车厢。
车厢左右晃了晃,终于平静,波澜被薄薄的门帘遮掩,布料子随风微动,不时透出肃杀之气。
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并排而坐,空间顿时狭小,可他们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既不示弱,又未让衣袂挨着彼此,雄性间最原始的不容与嫌弃悄然升腾。
孟炎看似为自己占据马车表达歉意,语气却十分微妙:“还请沈大人见谅,我小娘这几日睡得不好,因此我才让自家马车先送她回府歇息,您是父母官,定然会体谅。”
沈岱却不屑地反问起另一桩事:“听闻小夫人并未真的过门,当真算是孟公子的小娘?你二人相识了不过几日,竟这般熟稔了?”
孟炎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心不跳,语气笃定宛如立誓:“我二人朝夕相伴,并非没人味的草木,我们几经危难,早已生死相依,祸福相依,宛如同根而生一般。”
他如愿在沈岱脸上捕捉到一丝不自然的凝滞,竟像过来人一般宽慰道,“沈大人还未娶妻吧?等你有了家人,自然就懂了。”
沈岱咬了咬牙,转而捕捉到反击的破绽:“夫妻情分与你二人如何相提并论?”
他勾起唇,笑意却是冰冷的,自认为这个疑问足够戳痛孟炎,果然孟家公子黑瞳睁圆了几分,薄唇微启,一时未发出声音。
沈岱嗤笑了一声,满是胜利者的姿态:“本官是否娶妻,不劳孟公子费心。别担心,我们做长辈的,不会同你一个小辈斤斤计较。”
话音未落,孟炎像忽而记起了什么,卡在喉中的声音劈头盖脸而来:“方才沈大人说的不错,她并未与我爹拜堂,家谱上也没落名,于情于理,都不算是我的庶母。”
沈岱闻声,眸光一凛,在他看来,孟炎提及此事时眼底皆是身为男人的欲望,这人莫不是对她......
姓孟的为何同他说这些,字字句句都围着她,总在有意无意试探与她的界限,难道孟炎当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他该如何反应?他与孟炎毫无交集,并非能插手隐私的亲友,此事虽难以启齿,却与案情无关,他如鲠在喉,他没有立场。
良久的沉默让孟炎十分满意,他兀自笑了笑打破尴尬:“我真是糊涂了,怎么同沈大人说这些,竟忘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等家宅私事不归明镜司管。”
沈岱不答,他坐在阴影中,神色晦涩难懂。
孟炎闲适地阖上了眸,从这片安静中品出沈岱的败落。
*
猛烈的撞击让项笙神志涣散,她阖眸凝神,用力笼回思绪,眼前景象愈发清晰,有人手持砍刀的人,正迎面逼近。
项笙忍痛向旁处翻滚,勉强躲过锋利的刀刃,她把手探进袖囊,蜡丸已捏在指腹,只要投掷出去,即刻便会毒烟弥漫,那人似是有所预料,举刀砍向她的臂膀,项笙收手后撤,惯力让她失去了重心,向后跌坐。
这狼狈的姿态让她把脖颈与胸膛全暴露在刀锋下,项笙锁眉抬眸,正对上那人的目光。
四目相对,他的面庞直白闯入瞳底,像一颗飞来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他尚是个稚嫩少年,身躯干瘦,面色蜡黄,一双溜圆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眸底却燃着火,目光所及皆是荒芜。项笙无比熟悉这个眼神,这是她无数次在梦中凝视孟济云的眼神。
少年举手投足都与金钱豹之流不同,他并非麻木的杀手,可他究竟是何来路,为何对她满是恨意。
项笙思绪飞转,越发冷静。她只是个无名之辈,若真被人记恨,多半是因为担着孟府小娘的虚名。
少年大抵是与孟家有仇,这是她唯一能想通的道理。该怎么让他明白,她与他是一路人,好让他收敛起肆意的杀意。
少年却不许她喘息,他举刀迎面而来,寒光掠过眼眸,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有个身影忽而跃出,将她护在身后。
原是阿忠。
但见他半边身子全是磕碰跌伤,左侧面颊血流不止,便知他方才在撞击中伤的不轻。阿忠一边警惕着少年,一边取出烟花折子,半空炸开血色,他道:“也不知这毛贼有无同伙,小人先通报公子知晓,咱们分别不久,他定能看到!”
此言无疑激怒了少年的杀意,他眼底猩红,明白仅剩不多的时间,是他唯一的机会。
少年出手毫无章法,靠一腔孤勇逞强接下阿忠三招,阿忠已趁机摸清了少年身手,再无顾忌,在第四招时,一掌击中少年前胸,他当即踉跄倒地,呛出几口血。
阿忠把少年踩在脚下,厉声道:“你是谁!有几个胆子冲撞孟家!”
少年咧嘴嗤笑,血沫浸满了贝齿:“孟家的狗听好了,小爷陈留,长留山长留村人,今日来向你们索命!”
“我亲眼瞧见你们炸山引洪,就是你们害死了我全家性命!”
项笙闻言,微微蹙起眉。
陈氏确是长留村大姓,少年不得章法的身手,视死如归的眼神,似乎都说得通了。
只是,他自称亲眼目睹了孟家炸山引洪,这倒是她碰见的头一个人证。
若要扳倒孟家,需寻得孟家蓄意制造洪汛的实证,只一个人证是不够的,若真是炸山,少不得动用火药,这便是难以遮掩的证据。
陈留的恨意如此笃定,或许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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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几分内情。
他已无力还手,再放任下去,顷刻会死在阿忠的剑下。他在世间的温存皆被洪水覆灭,从此向死而生,这刻骨的熟悉感俘获了项笙。
这些年,她埋葬过许多人,雪天冻死的乞儿,蹂躏惨死的舞妓,饥荒饿死的稚子,那些逝去的面庞大多不安详,满是遗憾、怨怼或是无奈,可她力量绵薄,对他们的牵挂只得置身之外,能做的只是帮他们体面走完最后一程。
此时此刻,莫名的熟悉感俘获了她,她很难坐视不管。
不管陈留愿不愿告知她山洪案的内情,她都不愿眼睁睁看他送死,她想救下这个少年,就像救下十年前的自己。
陈留被踩在脚下,他狠狠咬着牙,可手脚全然扛不住孟家影卫的力道,酸痛到无法动弹。
视野中,影卫已举起长剑,剑面锃亮如镜,映照出他狼狈的模样,他有些失望,这条贱命今日竟走到头了。
陈留没有阖眸,他想记下这世界最后一眼。
剑刃并未如期刺入他的胸膛,那影卫忽而全身僵直,那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露出阴影中那个娇小貌美的女子。
那女子是孟府小夫人,若非他错把影卫认作车夫,她早没命了。
先前陈留并未瞧清楚这女子的面容,眼下定睛一看,当真美得惊心动魄,她仅仅立在那里,便如同可望而不可即的绚烂烟火。
不止手脚,连喘息微微凝滞,陈留忽而忘了自己应当恨她。
他听见女子朱唇微启,郑重地念起他的名字:“陈留。”
他很难从项笙的脸上瞧出她的心事,只是她微妙地停顿,让他不由得多想:“你不想杀我?”
项笙并未答复,她虽不忍陈留惨死,却也防备着他出手伤她,因此只待少年无力动弹,才终于用毒针刺入阿忠后颈。
她谨慎卸了他的砍刀,又确认过他身上再无利器,才肯作罢。
项笙抬眸,半空中血色烟雾已散去了大半,孟炎或许已在来的路上。
她原不想杀他,可不杀他,很难逃过孟家那些挑剔的眼睛。
项笙唇瓣微启,凝重地吐出一丝气,下一瞬,她忽而挥刀刺入陈留胸膛上方。
少年疼痛叫喊,瞳孔骤缩,映出项笙那沉静无波的精致面庞。
*
——啪!
一声惊爆声炸响,十几里开外的天空被殷红染透。
孟炎闲适的心情一扫而光,他掀开车窗瞧了一眼,眸色微沉,即刻起身抽出明镜司护卫腰间的车,在众人未及反应之时,已斩断了马与车之间的缰绳。
“借你的马一用。”
说罢,他已翻身上马,朝烟花那处疾驰而去。
马蹄扬起飞尘,明镜司众人被迫吃了满嘴土,灰头土脸地骂道:“放肆!你胆敢冲撞沈大人!”
沈岱瞥了眼那处红烟,沉眸凝望着孟炎飞奔的身影,直至消失成一个黑点,再瞧不真切。
他抿着薄唇,唇峰锐利,可许多话竟那么折在喉中,最后只攥着衣角,道了声:“罢了。”
10. 首发
红云尚未散尽,笼罩着一地狼藉。
孟炎翻身下马,面色凝重径直奔向项笙,将人小心抱起。
她的擦伤未及要害,身子却冷得如坠入冰窖,似是受惊所致。孟炎脱去外衫,裹在她身上,动作利落,毫无迟疑。
少顷,他终于从她冷白的面颊上瞧出一丝血色,眉宇不觉舒展了几分。
怀中的人唇瓣微启,发出破碎的呢喃,孟炎把耳朵凑近,让小小的气流扑进耳中,依稀从她唇齿间的余温中辨认出他的名字。
孟炎眸底泛起波澜,不可名状的躯壳如冰消融。
那波澜并不起眼,却被项笙兜捕,她自认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只该是铁面男子的目击人证,既无性命之忧,他何必露出不合常理的担忧。
项笙直觉是自己瞧错了,毕竟那神情只是短短一瞬。
她压住杂念,眼下正是趁虚骗过孟炎的时机,项笙放软了声音,继续唤道:“炎哥儿。”
她服下的毒看似凶险,实则无碍,足以骗过寻常大夫。
项笙隐忍着厌恶,柔若浮萍倚靠着他,仿佛他的怀抱是世上最心安的所在。
当身形的界限模糊,人与人便愈发暧昧,暧昧让人昏头转向,许多浮云缥缈的承诺便是这时许下的。
项笙泪如梨花,绯红在眼周、鼻尖晕开,楚楚可怜:“有刺客,我怕。”
孟炎眸光微凛,抬手为她拭掉眼泪,温热的液体很快冷却,只剩咸涩余味。
她几乎骗过了他,若非她流露出太多脆弱,他差点要信了她。
小娘先前从不对他示弱,一味躲避他,如今见他,竟又抱又哭?
这女人,约莫是在算计他。
孟炎最擅长弄垮一个人,也了解每一个对手,他会扮做那人最信服的嘴脸,在不经意间掐住人家的软肋。无所谓手段,只要能达成所愿;也无所谓对手是谁,人心大都相似。
对于项笙这种聪慧有主见的女子,威逼利诱很难奏效,她是一朵不好采撷的玫瑰,美丽有刺,得花心血对付。
那些心血会在朝朝暮暮中一点一滴浸润她,掰断她的刺,她会对他产生别样的情愫,怜悯、慈悲,甚至是爱。
无论哪一种情愫都好,情之一字,最能乱人心神。
因此,孟炎决计耐着性子陪她继续往下演。
阿忠身上虽血迹斑斑,但伤口皆是同金钱豹一行厮打所致,因此他并非因伤昏厥,这一点早被孟炎洞察。
至于陌生少年,身上除却刺入胸膛的那一刀,其余伤痕皆出自阿忠的招式。
胸膛那刀极为讲究,看似凶险实则避开了要害,只要好生将养不会有大碍。若非杀手或医者,没有下此狠手的把握。
他这小娘会用毒,多半也通晓医理。
孟炎长睫微颤,掩去眸底黠光:“刺客是这孩子?合该大卸八块!”
说罢,就要起身动手,项笙连忙扯住他的领口,虚弱道:“若非他替我挡下那一刀,我早死了。炎哥儿,他被我连累,求你把他带回府吧。”
见孟炎并未回答,项笙只得反拥住他,两人间的距离连一根发丝都容不下。
他炽热的鼻息扑在眼前,氤氲起潮润的雾,打湿了她的睫毛。月桂香气充斥着她的鼻翼,肺腑中皆是他的气味,明明好闻是花香,却让她觉得作呕。
项笙不许自己松开他的怀抱,她的戏还未演完,只得硬着头皮。
“且睡一会,旁的无需你来操心。”
话音未落,孟炎已把一粒药丸飞快塞入她口中,喘息间,她的眼皮当真打起架来。
他喂她吃的究竟是什么,怎地困意这般强烈,若是迷药,她不会丝毫未有察觉。
他并未承诺将陈留带回,项笙心中一紧:“炎哥儿,你......”
“嘘——!”
朦胧的视野中,映出孟炎讳莫如深的脸,他声如鬼魅,让项笙心中慌乱,难道他瞧出了什么,要杀自己灭口?
而喉中如落满了灰,撕扯不出丝毫声音,麻痹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身下似是深渊,只能无力地由着自己往下坠落。
三息后,项笙眼前一黑,双手无力滑落。
孟炎勾起唇角,露出得逞的邪笑,抬手探入项笙的腰封。
柔软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凝神,指腹终于摸出一盏小瓶,孟炎放在鼻下嗅了嗅,喂给阿忠,先解了他的迷药。
一刻后,阿顺与驰援的影卫们抵达,收拾了满地狼藉。孟炎这才打横抱起项笙,上了马车。
车厢隔绝了人声,撑起一片静谧,光线昏暗,模糊了孟炎凌厉的面颊,让人产生朦胧的错觉,他凝望着项笙,目光紧锁在她的睡颜上,挪不开分毫。
他喂下的只是一粒安神药,她唯有昏睡,才能对他少几分算计,这一路暂且休战罢。
可孟炎不知,她这十多年难以入眠,一旦入梦,便是无尽梦魇。
不多时,那紧锁的眉头、零碎的呓语,渐渐暴露出她的不安。
项笙平日里压抑的情愫,在梦中愈演愈烈,这味安神药坠着她,愈发难醒来。
她额前渗出一层冷汗,忽抻着脖颈,瞪圆了眼眸,可眼神涣散,迷茫地逡巡着,直到视野中闯入一张俊美凌厉的面庞。
孟炎掀起左袖,腕处的丝带层层松落,露出那道狰狞的长疤。他沿旧伤割开一道小口,血气腥甜晶莹,浸润了项笙的唇瓣。
血融于唇齿,微微回甘,项笙心神起伏不定,只觉眼前的身影极具压迫感,和从前熟悉又可怕的一幕似曾相识。
她目光渐渐落定,聚焦在孟炎脸上,却又不像在看他,而是凝望着前尘往事。
她唇瓣微动,一字一句都带着他的血腥气,唤得却是旁人的名讳:“李......李琢......遗诏......怎么在你手上?”
孟炎一怔,只觉耳膜刺痛。
李琢,太子,遗诏——不正是孟家的心病。
漆黑中,感官放大了颠簸感,项笙感觉自己像在坎坷的道上疾奔,身后传来一声咆哮:“抓住她!别让她逃掉!”
疲累的双腿,干渴的口舌,急促的喘息,不知过了多久,项笙终于意识到她似是回到了命悬一线那日。
身后人影蹿动,追杀她的人如恶狼穷追不舍。
距离愈渐缩短,她渐渐分辨清那些人的怒吼:
“我们都被项家骗了,真正篡改遗诏的人是项濯!”
“当爹的吃里扒外,做闺女的又能安什么好心?”
“她会害死太子的!杀了她!!!”
这是她离开京都的第一个隆冬,李琢与她逃至北境频频遭遇截杀,不免猜忌身侧混有细作。
此时追杀她的却是忠于李琢的死士,他们不知何故笃定是她父亲篡改了遗诏,细作二字自然扣在她头上。
那些人的身影终于将她吞没,她被狠狠推搡在地,摔得满嘴血沫。
“项家和孟家是一丘之貉,让咱们始料未及。你们想投靠镇北王,可没想到,人家利用完你们,便卸磨杀驴了吧!”
“而你!丧家之犬!仗着同太子的天子媒,就一路拖累他,谁知你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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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莫大的好处出卖太子!”
无数双眼睛居高临下凝视着她,目光冷漠锐利,简直能把她戳成千疮百孔。
她咬牙爬起来,眼底沉寂不显惧怕,声线四平八稳:“我没有,项家绝没有背叛太子。”
可驳斥声劈头盖脸,如雨倾泻。
“我等行迹这般隐蔽,怎会频频暴露?你现在却说你没有?”
“太子为保护你,身负重伤,若没有你,他根本就不会被拖累!”
咒骂并未击垮项笙,她在脑中盘算了一遍众人的说辞,定是有人暗中搅局,故意借“真遗诏”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这些人正在气头上,早对她不满,想从他们口中探知“真遗诏”缘由的线索难如登天。
更不妙的是,她已被人盯上,继续留在李琢身边,只怕会让彼此更被动。毕竟,她是李琢唯一舍不下的弱点。
她应当离开,彻底离开,心头苦涩翻涌,却又早在她悲观的预料之内。
黑压压的人影中,忽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来人一半身子裹着绷带,因步行拉扯出血水,腥气扑鼻,他并未发号施令,众人已纷纷退让。
他正是李琢。
死士们情绪激愤,叫嚷着要杀了她,人心浮动最易生变,说不准他也不得全身而退。
李琢握剑的手微微发颤,一步步走向项笙,瞳底映着她狼狈的面容,四目相对,有旁人难以察觉的浮光掠过。
下一瞬,他深邃的眼底极尽锋芒,寒光闪过,剑刃已刺入项笙胸口。
众人诧异到哑口无言,谁人不知太子与项家女是年少情谊,这一剑竟这般迅猛干脆。
项笙的瞳仁渐渐涣散,天旋地转,模糊的边际处似乎舒卷着越发诡谲的来日。
......
床榻上,项笙猛然惊醒。
视野逐渐清晰,她认出这是孟府螽斯台的卧房。
而身侧,孟炎正和衣而卧,毫无避讳地躺在她身侧,且手正隔着衾被搭在她肩头,睡意朦胧地低语着:“好困的,别闹了。”
项笙心头一惊,如被冷水淋了个透,从头到脚彻底醒来。陈留、爆炸、洪汛,几日前的记忆涌入脑海,项笙一边翻身下榻,一边忧心陈留的下落。
思来想去,也只能向孟炎开口。
“那少年呢?”
继子睡眼惺忪,想爬起身,腰侧却压着衣角,用力一扯悉数松开。雪青色的缎面寝袍半掩半敞,凌厉的腰线随喘息微微起伏,在日光下泛出莹润的冷色。
偏他睡意朦胧,似乎也不觉留宿她的床榻有何不妥,竟像躺在自己床上那般张扬。
而这时,寝房的门忽被人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进来,道:“公子,小夫人的药熬好了,大夫说得趁热——”
从他的视角瞧过去,这两人正穿着寝袍独对,男人胸膛半露落在逆光处,虽看不清神色,但那双眼睛正直直盯着对面的女人。
早听说大宅院有不少腌臜事,可目睹与耳闻大有不同,他会被这对继母子灭口么?
陈留顾不得胸口未养好的伤,连药都未放下,急忙转身退出屋内。
昏暗的寝房内,两人面面相觑了一息。
项笙面色羞愤,抬脚踹向孟炎那畔的床榻,沉闷有声。
一炷香后,项笙与孟炎穿戴齐整,分坐软塌两端,视线疏离从未交错。
从陈留的视角瞧去,这二位皆没在暗处,面色阴晴难辨。他正犹豫要怎么化解尴尬,忽听得孟炎道:“若非我小娘,我险些以为你是刺客。还不正式见过小夫人?”
11. 首发
陈留闻声看向项笙,这女子昏睡三日后头次苏醒,她身着青紫色云烟衫,肩头勾勒着蝴蝶图案,仿若被蝶群簇拥。容颜娇美,与初见时无甚分别,更因休养生息显得容光焕发。
他猜到她刺入胸口的那刀不足以要他的命,一日后,他果然从剧痛中醒来,身上已换了干净的衣衫,伤口也被仔细处置过。
孟炎盘问了他的来历,他便把那套精心编织的说辞缓缓道出,孟炎听罢并未流露任何异样,想来孟府独子如传言般不谙世事,听不破他的谎言。
虽说他起初不打算以这种方式来到了孟府,但事已至此,不如顺势留下,这念头方起,恰听得孟炎道:“你是小娘的救命恩人,又无处可去,暂且就在我家做事吧。”
不知为何,他听了这话,忽生出再与她碰面的杂念,哪怕她曾亲手刺伤了他。
这是他十六载初次被惊艳,那冲击直截了当,肺腑皆为之撼动。这么美丽的面庞,真想亲手将她收割。
如今,她就端坐在他面前。
她是唯一能帮他留在孟府的人,在她面前,他要收敛肮脏的心思,扮做干净纯粹的少年人。
陈留忘了放下手中早凉透的汤药,道:“见过小夫人。”
项笙半敛着眸,目光先落在他胸前厚厚的绷带上。
恍惚中,她胸口也蓦地作痛,这一刀渐渐与李琢刺她的那剑重合。
项笙捏紧衣角,忙拢住神,长睫掩映着如水的明眸,一眼望去澄澈如许,不显半点心事——陈留当真留下了,他挨过了孟家的审视,暂且应是无碍的。
情急之下,陈留能参透她的意图,设法留在孟家,足以让她对他生出几分欣赏,尤其他与她有相同的恨,又知晓洪汛的蹊跷,若能成为她所用,定是插入孟家要害的一把利刃。
思及此,项笙才肯与陈留对视,她绽出和善的笑意,柔声道:“我是该谢你,若非你替我挨过这一刀,我已死在刺客手中。”
四目相对,少年干净的容颜映入视野,这口鼻眉眼本与李琢毫不相干,可怎地堆砌一处,竟有李琢的神韵?
项笙目光多停留了片刻,笑意略僵了僵,自以为无人察觉。
这一幕全落在孟炎漆黑的眼底,他瞳仁骤缩,又渐渐、渐渐松弛,将难以言说的暗涌镇压,他声线晦涩忽而不容置疑道:“阿留,小夫人没力气大声言语,你怎么这般不懂事,还不快站近些。”
项笙愣了愣,有些畏惧陈留凑近,又怕出口反驳显得突兀,只得保持端坐。视野中,那张与李琢似像非像的脸步步凑近,迎光而来,窗纱磨平了日头的棱角,只剩下温和。
她无数次设想过与他的重逢,或相拥痛哭,或微笑挥手,或目光交错继而擦肩而过。
可他不是他。
项笙清醒地看向陈留,重新勾勒起得体的笑意,只嘱咐他用心听差,末了,道:“我再没旁的话,你且去吧。”
“是。”
陈留行礼告退,思及这二人晨起的模样,又折回一步关上了本大敞的房门。
阴霾逼退了光亮,如尘般落在两人的面庞。
那天若不是孟炎强行喂下药粒,她怎会昏睡三日,如今在孟炎的眼皮下,也只得先放走陈留,不知何时才能问得洪汛爆炸一事。
项笙试探道:“炎哥儿给我吃的什么灵丹妙药,我原以为自己抗不过这一遭。”
孟炎挑眉轻笑:“安神药罢了,不想小娘身子孱弱,竟睡了好些天。也多亏你休息的好,否则气色这般好?”
竟是安眠的药。
她多年不寐,难怪睡得沉,她已错失问话陈留的先机,孟炎竟还赞她好气色。
什么好气色,是好气才对。
项笙撑起下垂的唇角,道:“多谢。”
孟炎摆摆手,鬓发隐去大半张面庞,仔细藏好得逞的神色。
项笙又问:“你把陈留安排去了何处?”
那语气只是随口一问,却比那声“多谢”情真,孟炎本可以如实相告,偏生出恶意,微笑道:“他没规矩惯了,适应不了府上,看在小娘的份上,我不会撵他走,三日后就送他去京郊别院,那里悠闲得很,无人会碍着他。”
项笙道:“他......他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留他在身边。”
静默了半晌,孟炎才出声问道:“是因为救命恩人?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像隐疾被莫名戳中,又要端得四平八稳,项笙淡淡道:“你若觉得我有别的心思,便罢了。”
陈留之事需从长计议,项笙说罢已起身,决意逐客。
孟炎伏案逼近,以高大的身形拦下她的去路,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似乎能窥见她心底,恰这时,孟炎压低了声线,问道:“你忘了?你常在梦中唤一人的名字。”
“?!”
孟炎似是回忆了一番,才记忆那个名字,叹道:“啊!李琢!”
项笙蓦地一怔,黑瞳骤缩,如遭遇当头一击,尤其他与她的距离这般近,近到她可以从他的眼底瞧见自己煞白的脸色。
可孟炎并不打算放过她,继续追问道:“他是你什么人?进孟府之前的相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项笙声线干涩,话音未落,又听得孟炎幽幽道:“巧了,我爹也总是梦见一个叫李琢的人,他可是咱们家的心病,迟早得剜掉。”
一枚石子投进心底,项笙按捺着波澜,问:“什么心病?”
孟炎摇了摇头:“爹只说这人手上有足以毁掉孟家的东西,每年都会撒出许多人寻他。”
搜寻,便是没有下落。项笙终于无声出了口气:“相爷都找不到的人,许是早已死了。”
孟炎不以为意,沉声正色道:“爹教过我怎么斩草除根,面上不敢冒头或许是假象,必须要连根拔去。要么我亲眼见到他死透的尸首,要么我亲手杀掉活生生的他。”
他说这话的神情,与孟济云屠戮项家时的模样如出一辙,冷血又嗜血。
果然,这人骨子里流淌的是奸诈诡谲的孟家血。
项笙很清楚,孟炎所说的心病是她苦苦追寻的“遗诏”,她与他从血脉到利害,注定都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而她偏偏要蛰伏在敌人眼皮底下,不能露出丝毫破绽,不管他因何刺探她与李琢的关系,她都得矢口否认。
旧忆在眼前浮现,她仿佛又回到与李琢分别的那一日,隆冬深夜,风雪不歇,与梦中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死士们念及多年情面,决意放她一条生路,执意要杀她的人,是李琢。
是青梅竹马,天子做媒,爱她护她的李琢。
项笙眸底的晦涩转瞬即逝,反拉过了孟炎的手,两人的距离已近到再无隔阂,目光交错,没人能躲过她深邃的凝视。
项笙一字一句道:“如果李琢是你的仇人,那么他亦是我的仇人。”
话音落定,两人相顾无言,这抹微妙的对视足足持续了五息。
孟炎眯紧了眸子,却意外地发觉,自己竟辨不出项笙此言的假意。
她似乎是真的恨李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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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难得与他怀揣着同一个心思,他该为此高兴吧。
于是孟炎牵扯出笑意,然而未及眼底已消散,也再没了用身世秘密唬她的兴致。
沉闷的静默中,忽见阿忠一路小跑着通传道:“公子,小夫人,明镜司的人来讨债了!”
孟炎扶了扶额角,想起先前砍断沈岱马车一事,道:“这劳什子同我说什么,你领他们去找掌事拿银子吧。”
阿忠大气不敢出:“可......来的人是明镜司卿,沈大人。”
“公子,沈大人非要您亲自拿银子给他,掌事全叔也不敢拦着,眼下他已奔螽斯台来了。”
孟炎冷笑,芝麻大点的小事竟能让沈岱屈尊来此?他余光扫向项笙,她神色如常,眼睛却盯着沈岱来的方向——是了,沈大人此行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见。”孟炎敛下眉眼,说罢已转身往屋内走去。
意料之中的,项笙的声音果然在下一瞬亮起:“炎哥儿别任性,我先替你迎一迎,你可快些出来。”
看似是替他解围,可她从不曾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过。
利用,又是利用。
冷风吹不散浓云,掩去日头,沈岱面色沉寂,由孟家下人领着跨过一道道院门,直达等闲人难以涉足的内院门口。
院门前立着一抹倩影,施施然向他行了个妇人礼,自然是好看的,可沈岱更喜欢看她行女礼。
下人知趣退后,门前只他二人,高墙笼下一片隐蔽,他朝前跨了一步,同她一并落入朦胧的暗处。
在无人察觉处,沈岱冰冷的眼底忽而踊跃出难得一见的温色,哪怕项笙面色如常,对此故作视而不见。
沈岱唇瓣微启,正要说些什么,只见院里忽而走出那个令他厌恶的身影。
项笙循着沈岱的目光瞧去,一时如鲠在喉。
孟炎原本穿戴整齐的衣衫不知怎地又凌乱了,领口半露,斜冠散发,眼神涣散似是未醒。
他瞧见沈岱,随即扯出友善又慵懒的笑意,想招呼客人,却脚下踉跄,想伸手去借力,恰把项笙搂了个满怀。
项笙始料未及,哪里受得住孟炎的力道,人如浮萍般被他摆弄,脚步也一并撤回了院内。
院内与院外,虽只是一道矮矮的坎,偏划出了明晰的界限。
一边是落在天光中的孟炎与她,另一边是立在墙影里的沈岱。
孟炎手上不松,打着哈欠道:“对不住,沈大人,方才我二人说话不觉困了,遂去榻上睡了会儿。”
“......”
这人困了竟在庶母的床榻上打盹?
沈岱声线中压着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怒意:“孟公子无人管教,果然没规矩得很。此处是内宅,纵是一道矮坎,内外亦有别。莫要行差踏错,带累了不该带累的人。”
孟炎挑眉笑了笑,慵懒地挑衅道:“沈大人言重了。我二人在自家能出什么差错,再说……此处似乎还轮不到明镜司来管束吧?”
沈岱下颌线绷紧,“自家”二字更是刺耳无比。
项笙被孟炎揽得踉跄,试图挣脱,低声道:“孟炎,松手。”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央求,更添了几分暧昧。
孟炎非但没松,反而就着力道将她往身后带了带,半个身子护在她前面。
他迎向沈岱冰刃般的视线,笑容懒散依旧:“沈大人还有何指教?莫非明镜司连妇人内帷休憩之事也要记录在案了?”
沈岱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按住了孟炎搭在项笙肩头的手腕。
12. 首发
三人落座花厅,各怀心腹事,无意去碰精巧的茶水糕点。
孟炎虽理亏,对沈岱的态度一如初见时刻薄:“沈大人不埋头办案,为了点银子巴巴催债,不怕被人笑话?”
沈岱亦不示弱:“明镜司吃了亏,自然要按律讨回。”
孟炎狭眸微凛递给他银票,并不戳穿他的托辞,做了个逐客的手势:“银子我已悉数奉上,还赖在我家作甚?回去好好审金钱豹才是要紧事。”
沈岱稳稳坐着,非但不起身,反倒端起茶盏品了半晌,才道:“孟公子从前不谙世事,今日,本官便教你一回。”
话至此处,沈岱终于看向孟炎,这是他到访许久头次直视这个人,而对方不以为意,正垂眸把玩着左腕丝带。
沈岱面色冷峻,若非有人要他来管教孟炎,他眼中岂容得下这人一根发丝?
他声线坚冷如铁,略去了人情味:“你也知晓刑部今日赶来救金钱豹的人是什么来路。柳云,刑部侍郎,出身高门,他父亲正是刑部尚书,亦是太子的启蒙老师。柳家的二姑娘,也就是柳云的二姐,是东宫的侧妃。”
说到这,沈岱顿了顿,终于引出要害:“金钱豹身上有太多疑案,若因此牵扯柳家,会惹圣上疑心太子,而你们也会担上动摇社稷的罪名,下场不必本官多言。”
言至此处,再愚钝的人也该听出轻重。
孟炎却用眼白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道:“那便不问柳家,我只要金钱豹交代明白。”
沈岱只得说得更直白些:“本官已细细审过了,他只是个听吩咐办事的人,再问必要牵扯......”
“哦?”孟炎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坐直了身体,“必会牵扯柳家,因此,堂堂明镜司卿沈大人审不了了。”
孟炎直直盯着沈岱的眼睛,试图辨出明镜司卿的窘迫,可这人反用不可理喻的眼神打量起他,仿佛他的发问可笑至极。
孟炎眼底划过狡黠,向后撤了撤身,露出是项笙的身影。
此刻,沈岱与小娘应正好四目性对。
下一瞬,他果然兜捕到沈岱神色的停顿。
沈岱本没有耐心再同孟炎言语,可余光瞥见项笙,又硬着头皮道:“虽不如你的意,但本官已尽力周旋,捉拿金钱豹也算对先前的大案有了交代,于孟家是大功一件。”
孟炎反问:“难道我爹的死也牵扯着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沈大人同样不敢查了?”
孟济云官拜一品,能压过丞相的人物,天底下没有几个。
此言实在不知天高地厚,有攀咬皇子或皇帝的嫌疑。
沈岱最后的耐心消磨殆尽,他重重撂下茶盏,起身冷声道:“孟相的身后事,圣上自有圣裁,旨意不日便会下达,你不要再多问了。”
孟炎亦不退让,起身道:“我不稀罕圣旨,只求一个真相。”
沈岱习惯了居高临下,向来官威凛凛,甚少被人接连反驳,一时面色沉寂。
他眼刀横扫,无声威慑,而跌入视野的竟是项笙。
沈岱一怔,欲夺门而出的脚步不觉缩回半步。
“沈大人有难处,我们不强人所难。”
她的身形看着娇小柔弱,语气却坚定有力,那双眼眸隐隐晦暗,似隔着迷蒙细雨与他相望,和记忆中明朗的模样相去甚远。
在这萧瑟的眼神中,沈岱蓦地想起,项笙也曾对自己说过同孟炎一模一样的话,甚至神色语气都与孟炎方才如出一辙。
此刻,项笙轻轻叹了声气,有些怀念唤沈岱“小叔”的日子。
沈岱只年长了她五岁,本不是两辈人,可他与阿爹同年考中功名,故而算她的长辈,两家多有来往。
李琢那一剑没能要她的命,她被明镜司暗桩救下,秘密送至沈岱面前。那时,他亦讲了一大段道理不许她追查项家真相。
项笙早不是高高在上的贵女,深知人活在世,各有光鲜,各有艰辛。她知沈岱有他的难处,却难以自持地心寒。
明镜司,明镜高悬。
世人只道沈岱高洁如月,却不知,浊世中的明月本就是被人捏造的。
因此今日的情形,她竟不觉得很意外。
孟济云生前权势滔天,可死后也不过烂尸一具,他死的真相不重要,如何死的对皇帝,对朝局有利才要紧,只有最核心的利益才能打动最冷漠的高位者。
孟济云尚且如此,早在多年前身败名裂的项家又当如何?
推翻孟家是让项家重回众人视野的唯一法子,而要推翻孟家,便不可避免要查清孟济云遇刺真相。
一个个连环锁套成串,亦不知细微处又会牵动谁的利害。
她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不会退缩。
爝火虽微,足能燎野。她愿意做那一星半点的微火,去引动铺天盖地的无间大火。
若位高权重的沈岱不肯相助,她便得同如今执掌孟家大权的孟炎做亦真亦假的盟友。死的是他亲爹,他一定比她更急迫查出真凶。
项笙藏去眼尾的艰涩,神色坚毅道:“我与炎哥儿往后做什么,沈大人不必插手。”
她眼底再度燃起火焰,如晦暗中唯一的光亮,灼灼动人。
孟炎与沈岱分立两侧,一言不发,视线却不约而同交叠于她一身。
男人们眸底的晦涩是一尾抓不住的鱼,在彼此察觉前,便已游入海底。
晚风渐凉,浓云滚滚晦涩了天幕,所有人的脸上都笼上阴霾。
静默中,陈留入院送来新沏的茶,沈岱瞧了眼逐客的茶,压了压眉峰,竟又坐回了原处。
孟炎递去眼色,陈留只得双手奉上茶盏,朝沈岱走去。
行至一半,眼前忽然跌入那身裙摆,项笙截住了他,道:“我来吧。”
她亲手奉茶,权当是赔礼,缓和同昔日“小叔”的情谊。
不曾想,有个声音不容置疑道:“小娘,我渴了。”
孟炎语气霸道,面容却难掩憔悴,那张俊美的脸先前锋芒毕露,如今收敛了凌厉,她能明白他此刻的无力与煎熬,某种意义而言,她与他是一路人。
思及此,项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孟炎固然是她恨之入骨的孟家人,可暂且亦是盟友,而沈岱已严正拒绝了她,此时此刻,她更应该笼络孟炎。
项笙掉头向孟炎走去,她仰面凝眸,露出柔美的下颌线,唇角荡起一个善意的笑,她很清楚该如何示好。
项笙双眸明亮,像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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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水洗濯过一般,柔光下,泛起潋滟的光泽,孟炎的身影就映在那一片温润的辉芒里。
杯沿送到嘴边,孟炎忽地撤身躲闪:“苦。”
项笙不解:“这茶清香回甘,怎会苦呢。”
一抹狡黠飞过眉梢,孟炎道:“小娘不信,自己尝尝便知。”
说罢,他把杯盏推至她唇畔。
换做先前,她断不会由着孟炎任性妄为,落下庶母继子的暧昧把柄,可如今,在彻查孟济云死因一事上,他是她唯一的盟友。
横竖此时屋内没有闲杂人等,不如就恶心一番沈岱,解她心头所怨。
项笙就着杯沿小心翼翼抿了一口,哄孟炎道:“你瞧,不苦。”
孟炎神色狐疑,只肯贴着她方才碰过的位置喝,苦涩中裹藏着一丝甘甜,他含了杯沿片刻,并不肯放过她:“许是下一口苦,小娘再尝尝。”
之后的每一口,都要项笙先试过,他才肯喝下。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每每恰都就着她碰过的杯沿,项笙只得每尝一口,便挪开些许。
她与他的气息残留在杯沿处,在彼此间渡来渡去。半晌,茶汤总算见了底,项笙如蒙大赦,手臂酸软,背脊沁出一层热汗。
沈岱的面色已冷到极致,他拂袖起身,头也不回朝大门走去。
项笙没有追,也没有哄孟炎派人去追。
孟炎敏锐地察觉到小娘对沈岱的回避,他压着微扬的嘴角,故作愁眉不展,叹道:“金钱豹的线索全断在了明镜司,往后又该如何是好?”
项笙收回目光,瞥向一旁侍候的陈留:“总有法子,且等我想想。”
这时,下人忽而进来禀道:“公子,别院花房的老张头今日碰巧进城看孙儿,是不是让他顺道领走陈留?”
原以为还有两日扭转陈留被送走的局面,不曾想,竟提早地始料未及。
项笙柔声求道:“留下他,好么?”
孟炎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孟家也用了最好的药,最好的大夫救了他的命,且免他余生受朝不保夕的苦楚,小娘不必太挂怀他救命一事。”
说罢,又见一个下人巴巴赶来:“公子,老张头来了,说是惦记您的身体,想进来请安。”
“难为他总记着我,快请进来。”孟炎一面应下,一面对下人道,“小夫人身子刚好,快扶回去歇息。”
下人连忙上前搀扶,项笙思绪飞转,若再寻不到合适的由头,便要眼睁睁看着陈留被送走。
电光石火,她想到一步险棋,用力挣开下人的手臂,凑近孟炎耳边低声道:“他不能走,他是洪汛案的灾民活口。”
情急之下,她凑得极近,那热气扑落在孟炎耳廓,潮润了敏感的肌肤。
孟炎怔了怔,不知自己为何要咬牙忍住。
项笙见孟炎似乎听进去了,便继续细说道:“他家住长留山脚下的陈家村,那日他并非救命,而是来索命的。炎哥儿,他亲历洪汛一事,或许知晓些什么,能帮我们找出相爷与洪汛的关联。”
孟炎忽地扼住她的手腕,眸光犀利,质问道:“小娘早知他的来历,又知他恨毒了孟家,为何还扯谎说他是恩人?比起他,我倒是更好奇你安的又是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