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摆了怎么白妃还在倒霉》
1. 新岁旧酒
这是白妃在朔柳阁混到的第三个除夕,只不过同从前略有分别。
岁暮开宴,自新皇登基后阖宫上下许久不曾热闹过,往肴华殿一路上,各局宫人步履匆匆如流水一般穿行,于众宫人眼中算是许久未见的场景。几位乐姬抱着琵琶在宫墙角落里窃窃谈笑,见白竺朵领着宫人经过,忙噤声跪下行礼。
许是午间没休息好的缘故,白竺朵看着她们,生出些恍惚。
似乎回到了未出阁的时候,宫中为尚在世的定明太子筹备迎亲,她心中不快,埋头进锦被想一觉睡到第二天,不料这天一早靖安公主便领着几位伴读来寻她,说乐局新排了歌舞,竟是从前宫里都瞧不见的新奇曲目,邀她一块去听。
而今故友靖安公主与定明太子早已不在人世。
流年既往,她认不出眼前是否有一二佳伶曾为那日台上所见的故人。庆元宫变后,不少宫人早已趁乱奔逃,或是命丧乱党,两年多的时间,足够一批新面孔填满宫廷,足够让人忘却从前一切鲜花着锦或跌落尘泥。
新帝斋居守丧,故而中宫空悬,宫中大礼仍由太后亲力亲为,十几岁便入宫成为皇子妃的太后,历经三朝,一张如玉容颜保养得尚如凝脂,却早已练就举手投足随心,却不失体统的皇家风范,面上喜怒不明,哪怕白竺朵这样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小辈,也时常摸不清她心中所想,故而对她十分敬重。白竺朵总是想,或许古文中所言出身宫廷,还能运筹帷幄八面玲珑的女政治家们,大抵就与这位太后无出二致。
只是太后的亲子,当今圣上可就糟了。
铁血狠戾,赏罚严苛,战功煊赫颇有雄主之才,却不近人情。心思迟钝者见他常受其无常喜怒,细致入微者见他仍需恭敬服侍。据说有位平日里只负责端茶的内侍,因好奇便在上茶时不慎多瞧了御书房案上的奏折两眼,竟被他赐下二十杖责。太后持重端方,尚且常常宽宥身边人,但假若有人不知好歹触碰官家逆鳞,下场都让人不忍深究。
待他确实恭敬者,他倒也不会为难——除了白竺朵。在她看来,皇帝可谓是浑身长满了逆鳞,说什么他都不高兴的。
实乃圣心难测。
就比如此时除夕家宴,丝竹酒酣之后,皇帝大发文兴,却不愿照太后的意思行酒令,只唤了上书房里书法最为出众的秉笔公公,要给宴上众人赏题字。
众妃拿到的大都是溢美之言,家世最显赫的郑贵妃理所当然先得了“毓秀名门”四字,欢欢喜喜领了赏,和身边丫鬟念叨着要写家书给父兄炫耀如此殊荣。就连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兰泽宫萧美人都被皇帝记起,皇帝看了看她,觉得有些陌生,又看了看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贴切的夸赞之语,但萧美人已经上前伸出双手准备领赏了,无奈只好让侍书为她题了个“恪守妇道”。
萧美人谢恩的时候都是皱着眉头的。
“白姐姐,你说陛下这是在敲打我吗?”萧美人满脸不乐意,嘟着小嘴回到白竺朵身边坐下,丝毫不记得整理衣裙再缓缓而坐的闺中训导,“不过也就是多藏了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罢了,陛下怎么会知道呢?哎,白姐姐你拿的题字写的什么?”
宣纸上笔力炯拔的四个大字,睡生梦死。
白竺朵面有愠色,将怀里墨迹半干的宣纸往身后侍女手里一塞,“我能得他什么好话?大过年的没问我罪就谢天谢地了。”
“看看嘛。”萧美人见状便心生好奇起来,伸手去掏正被侍女拿住的题字,却只抓住宣纸一角,她隐约认出是个“死”字,惊得将手往回一缩,揣回罗袖里。“正旦吉日,怎的碰这种晦气字眼,白姐姐你又是哪里惹陛下不高兴了?”
“哪敢哪敢,陛下是万世明君,心怀万民,贱妾身似蝼蚁,一年到头难得面见一回圣颜,哪有机会惹。”白竺朵把脸一撇,白眼一翻开始编瞎话,“雷霆雨露均是君恩,蒙陛下不弃,臣妾实在受之有愧,唉,如何才能对得起陛下对我的提点与栽培啊。”
朔柳阁的白妃,不受宠,全凭家中一双屡立奇功的将才兄长,赢一仗升一级。皇帝即位近三年来从未踏足朔柳阁,但白竺朵已经从美人直奔四妃了。
这些年邀宠的事白妃一件不干,其实惹恼皇帝的操作她也没主动做过,但这种对别人都和颜悦色,一见她就开整的国产剧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当他的千古明君,我当我的混子嫔妃,相安无事。但你要来指指点点我喜欢睡觉这种事,就有点缺少边界感了。
她愤愤咽下手里宫人们刚奉上的竹节卷,“爱睡觉怎么了,日日睡,日日没时间干坏事长坏心,要说后宫安宁,我也有一份呢。长了一张晦气脸,干的也是晦气事。”
“哎呀白姐姐,消消气,可不兴如此口无遮拦,有失体面。”
宫人们又端上一道茶馔,临席品遍各地佳肴的陈婕妤尝了口,说其中加了蜀地来的绿昌明,甘香清爽,完全没有半分甜腻之感。萧美人最捧她场,拣了盘中最大的那一块,直夸陈婕妤会吃。白竺朵吃得已经有些饱,又被皇帝题一下字直接气撑了,也没了品尝的想法,只往黄檀椅背上一靠,耳边还环绕着萧美人絮絮叨叨的一番劝解:
“陛下即位已二载有余了,按理说天大的气也都该消了,再说那会你二人还共同抵御乱党叛军,此中情谊肯定是我们这些人比不上的,哪怕无情也该有恩,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直接说明白就好了,为何就要闹到如此境地呢?”
又来了又来了,萧美人又开始打造她的帝妃离心误会文学了。白竺朵抿了抿唇,本想说“我要说没情也没恩你信吗”,感觉毫无用处,只好选择关闭双耳,“我的好美人妹妹,求你不许再说了。”
做不做宠妃有何干呢?她进宫来也不是为出人头地。
来这里十几年了,白竺朵打心里还是很想念家里的空调手机游戏奶茶,朔柳阁终日就那几个人,无事可做,无话可聊,闺中带来的几本书早被翻了几十遍,说是天下难解的棋局她闭着眼睛都会摆了也解不开。除了往榻上一躺,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消磨时间的办法。
都说若不是每日众妃需早起去向太后请安,巳时之前别想找到活着的白妃。
其实她本不是生性懒惰的人。自小家境优渥,父母常年出差,她一个人谈恋爱念双学位环游世界,这么爽的日子却在阴差阳错穿进这本令人费解的古言小说之后全没了。她真恨啊,恨穿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习礼绣花的闺阁女子,恨老天连个系统都没给她带上,不然她高低天天找系统拿手机出来爽爽。
刚穿过来的时候原主还是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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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她日日泡在书堆里边认字边苦寻回家之法,几度被原主家人认为被神鬼附体,否则那么小的女娃娃,怎么能受得了一天到晚不玩闹而一个人一直翻找古籍呢?
年岁稍长一些,父亲将她从任职的驻地送回白氏祖宅所在的睢阳城,路上碰见几位云游仙道,白父虽是武将,却颇有神往之意,多逗留了几日,几人大谈玄修道法。
而白竺朵竟也无意间从他们的交谈之中寻得了回家的解法。
原来这个世界也曾有过与她相似的人,囿于一段人间是非。
南阳有雅士,承狂狷不羁之名,出口常为世人不解之言,自称从异世而来,历经诸事,授民耕织冶炼佳法,后翩然而去,其迹无从寻,时人循古,尊其为“桃源先生”。
她殷殷有好奇之状,白父也乐得女儿愿与之谈玄,她才得机会出口问道:“道长,那桃源高士为何困于尘网,又为何得以脱身?”
“直至尘缘尽,恩仇消,便可解。”那仙道深深地望她一眼,留下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转身消失在清晨的浓雾之中。
“尘缘尽,恩仇消?”白竺朵愣在原地,心道,“那不就是等所有人都死完吗?”
仔细回忆一番,原文主角团后期确实除了男女主之外不剩几个活人了。
她顷刻间解得,就像从前打剧情游戏一样。要按部就班跟着原小说的剧情走到大结局,才有回家的机会。
白父见她神情恍然,担忧之下问了句:“竹娘可有感想?”
“爹爹,假如我也像那位桃源先生一般,是从异世而来的呢?”
一双粗粝大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只听白父坦然一笑,答道:“爹爹眼中,吾女阿竹,自小便非池中之物。可曾记得三岁时,你阿娘跟着护送粮草的带你至军中,那架势,一见到你二哥的弓弩,你就说什么也要上手试一下,拦都拦不住。可笑那时你都不及弓高,却被你二哥抱在怀里骑马,喊着要当将军。异世之说如流云镜花,爹爹信,你便是从异世而来最不凡的女儿,爹爹我不信呀,你就是祖母来了都教不好的刺头。”
白竺朵对曾经只能从史书戏曲里看来的女将军故事心向往之,什么代父从戎替兄治军,多么潇洒恣肆。她求父母亲让哥哥们教她骑射剑术,哪怕日后当不成都尉将领,也可得一个强身健体的好处,起码不会早死,有更多时间完成剧情。
直至某天她猛然回忆起来,原书女主人设与自己的表现大相径庭,女将军是做不成了。
原书情节不出窠臼,文笔却精妙,最吸引她的自然是书中女主与她同名,因此多看过几遍,大部分情节了然于胸。出生在将门新贵之家的女主白竺朵,性情却与父兄截然不同,从小被养在祖母膝下,遍识诸礼,恬静若春日玉兰,机缘巧合遇上自己这一生无法错过的太子殿下,与他相遇相知,相携相守,成为他终其一生唯一的挚爱太子妃,将接二连三阻拦他们幸福的各路反派斩于剑下,最终圆满结局。
令人惊恐的是,她的性格与所做的事与原女主只能说是毫不相干。且此时此刻,她来到卫朝的第十七年,端坐于肴华殿上首的玄衣男人,根本没做过太子。而堂下正心里祈祷着宫宴快结束的白竺朵,也根本没当过太子妃。
而他二人,已是夫妻。
2. 尘缘未尽
“我努力了这么久,用八年时间过出一个永远也回不去家的结果,然后要用接下来的八十年去接受它,不过我能活到八十岁吗?”进宫成为美人之前的最后一晚,白竺朵端端正正张开双手躺在自己铺满锦罗的绣床上,眼前浮现当初深宫花苑红梅树下,动作轻柔帮她取下被虬枝勾住的狐裘的定明太子。
那之后,她对回家这桩事似乎也没了执念,安心进宫当她的吉祥物美人。一晃就是两三年。
一阵高昂清明的箫声打破了礼宴行至尾声的百无聊赖,白竺朵反应过来自己走了神,抬眸间视线却下意识转向肴华殿高位上,那张同她前男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
却正对上了对方的目光。
初见书里的姜临霁时,白竺朵惊讶得再次以为这场穿越只是一场长长的梦。谁能料到小说里与现实中名字相同的人,长相也如此相似呢?直到指甲陷入掌心传来一阵痛觉,她知晓了这不是一场梦,也百般确认了他并非现实生活里,曾陪在她身边的那个姜临霁。
他们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这里的姜临霁不认识她。
正宴上直视万岁乃是不敬之举,白竺朵略有些尴尬,刻意放空了眼神表现自己为佳酿贪杯而醉,顺势闭上了双眼打哈欠,装作困倦十分的模样,支着脑袋假寐起来。郑贵妃见她困乏的模样,掩唇轻笑了两声打趣她道:“我们的白妃娘娘又困了呀。”
殿中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太后也是不留情面地调侃她:“半大点的,比我这把老骨头还禁不起折腾,你出身将门,从前你们家那老头没带过你学骑射?”
“娘娘过誉了,臣妾从小体弱多病,随祖母深居闺阁将养,从未碰过。”白竺朵赶忙接道。为了配合人设,其实还需捂心口装咳两声,但今晚白竺朵吃得有点饱,怕一咳把刚喝下的糖水吐出来。
编瞎话时目光扫过太后身边的姜临霁,他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显然是不信的样子,甚至开口阴阳怪气了一句。
“所言非虚,朕从前在睢阳时,确实不曾见白妃出过门。”谁不知道睢阳城白家的宝贝小孙女竹娘,终日抓猫逗狗上树偷鸟,趁邻家的私学下学时去偷瞧外人家的公子哥,爬到对门李家内院里教李家大姑娘爬墙出去玩,日日被祖母提着藤条教训,揍得狠了,就躲到外祖家去。她外祖家势大,白老夫人见了她外祖父母也不敢多言,外祖母多劝两句老人家也便哑了火,次次将将放过,屡试不爽。
她现在倒是知道给自己遮掩了。
“哀家也说,竹娘这孩子自小我看着,行事稳重,身子却是差了些,还是要养好身子,让你们进宫都是为了绵延皇嗣,为皇帝分忧。身为宫妃,理应克己守礼,恭俭仁德,这些都是分内之事,那舞刀弄枪的,实在危险。”
闭嘴了一个萧美人,太后娘娘紧随其后。“生孩子?我才不干呢。”白竺朵腹诽,“又苦又累鬼门关走一遭,要是生下来个蠢人,在皇家兴风作浪,我下半辈子就全完了。家回不去,但在这里的生活质量一定不能低。”
“就是就是,太后娘娘所言甚是。”萧美人捻着帕子的手拉了拉白竺朵的衣角,“听到没有,学着点,把娘娘说的这番话回去刻在案上日日诵读。”
白竺朵伸出手极不雅观打了个哈欠,果然遭到萧美人一顿数落,“太不体面了!”
已至除夕宫宴尾声,上首的太后和皇帝按照礼制先离席往尚水亭赏乐,白竺朵作为高位嫔妃理应同行,但她并不想再见皇帝那张脸,行至中途便借口自己不胜酒力走得慢,故意磨蹭到众人最后,打算悄悄趁他人不注意溜回宫睡大觉。
不出多远,李太妃正牵着女儿礼安公主的手,带着两个小宫女慢慢跟在贵人们之后。一见白竺朵,礼安那张因不悦而皱起眉头的小脸顿时舒展开来,笑意一跃而至玲珑嘴角,“白姐姐!”
“太妃娘娘安,公主殿下除夕安乐。”白竺朵轻车熟路弯下身子抱起小公主,“今晚过后,我们礼安就又长一岁啦。”
“姐姐,阿娘说我属蛇,五哥哥比我大一岁属龙,是不是明天我大一岁了,我也属龙了呀?”
“是的是的,月儿是小龙女!”白竺朵爱怜地蹭了蹭小公主白胖的脸蛋。
“可是方才阿娘说,我明年还是属蛇,才不要呢,我要属龙。”
李太妃失笑:“净拣这些不着调的话烦你白姐姐,也就你白姐姐心宽,肯哄着你,我都不想理你这些诨话了。”
“哼,阿娘不和我说话便罢了,有白姐姐和皇兄愿意陪月儿说话就够!”礼安公主揽住了白竺朵的脖颈,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白姐姐好香呀,你是花儿做的吗?”
一个眼生的宫人从前恭恭敬敬走上来,说是请礼安公主到皇上太后跟前一同看傀儡戏。白竺朵刚被她夸得喜笑颜开,正依依不舍地准备放下小公主告退,却被李太妃一把拉住,“白姐儿且等,我不爱闹腾,不愿去那嘈杂的地儿,才和王太嫔说了,去她那儿陪她说会话,劳你陪月儿过去伴驾,我也得个清净。”
尚水亭那边的戏应当已经开演了,锣声穿过宫道传至她们几人跟前,礼安公主被乐声勾得迫不及待,摇了摇白竺朵的肩头嘟囔道:“白姐姐快带月儿去嘛。”
纵有万般不情愿,见李太妃神色诚恳,白竺朵便也不好推辞,牵着小礼安的手随那宫人到了尚水亭脚下,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春烟早在此候着,引着她二人到太后与皇帝座后。
太后虽非礼安公主亲母,奈何膝下女息早绝,故而格外疼爱,一见礼安上前马上喜不自胜,亲自抱她在怀里,为她介绍戏里每一个角色的来历。礼安年纪小忘性大,被太后哄得咯咯直笑,这会完全把带她来的白妃抛诸脑后了。
和皇帝太后行过礼便缩到角落里的白竺朵本打算躲起来打个小盹,不料却被一只手一把揪了出来,“爱妃怎的如此困乏?”接着顿觉耳后传来一道暖意,有人在她身后紧贴着窃窃道:“是看见朕就迫不及待想和朕睡觉了吗?”
白竺朵一激灵,吓得差点一跃从亭子上跳到太液池中去。
什么玩意儿吓老娘一跳。
她猛地转头,果然见姜临霁轮廓挺拔的侧脸出现在她身旁,还是究极放大版,赶紧往后一弹顺带跪下行了个大礼:“陛下言重了,臣妾实在惶恐。”
“不愧出身礼宦门第,白妃礼数竟如此周到,让朕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何必如此怕朕,朕又不会杀你。”
不好说。
白竺朵未曾忘记进宫前的某日,姜临霁尚未登基,一身孝服到她府上,问她是否愿意在他即位后进宫,备国礼,许以后位。那时她正左手端杯龙井右手攥着本写前朝轶事的话本痴痴地笑,姜临霁却开门见山问她对此有何想法。她呆住,半晌只蹦出来几个字,“吾不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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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也。”
“孤说,皇后之位!”
“啊……”白竺朵一惊,“啊?”
“不识好歹!”还没等白竺朵再说点什么,姜临霁便夺门而出。
新帝登基,太后封她做美人的懿旨被送到了白家,奉旨的内侍宣读旨意时,白竺朵跪在地上暗暗庆幸,姜临霁果然是来试她白家人有无青云之心的,若是当初自己真答应做皇后,说不定今天拿到的就是送她下狱的圣旨了。
只是一月之后,大哥从边关传信来,前不久兵部莫名其妙扣了白家老大老二半年的银饷,还是圣上要求的,说是治他俩不敬之罪。可白家两兄弟在军中从来谨言慎行深受军士爱重,且屡屡立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治他兄弟二人的罪,军中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写信来问问自家小妹京城是否横生枝节,家中是否有家奴仗势欺人,还是她又故技重施惹麻烦了。“暴君!”白竺朵揪住信纸狠狠地在心里啐了姜临霁两口。自认十分进退有度,结果还是错的,这下只得归因于姜临霁就是看她家不顺眼,功高盖主,喊她进宫就是为了拿住白家的把柄,牵住她两位大哥的心。
和姜临霁相处,须得事事小心提防他心情急转直下。
姜临霁双手叉腰背过身去,似乎刚才只是同白竺朵开了个小玩笑,又不着调地岔开了话题,“多年未见小延,不知他可还安好?”
白家双亲早逝,两位兄长年长她许多,早年便跟着父亲从基层军士当起随军历练,如今长年不回京了。她未出阁时,身边也只有白延这个小弟相伴,几年前都城大乱,姜临霁还在乱流中救过她姐弟二人,和白延感情甚笃。她进宫后,白延偶有宗亲帮着照拂,老管家每个月还都替白延递家书进宫向她报平安。
“多谢陛下挂念,小弟身体康健,年关一过便可进学了。”
“小延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真是白驹过隙,朕还记得他小时候因为长得像朕,还被市井小贩错认为是朕的孩子。”姜临霁稍一沉吟,依旧背着身吩咐身边人道,“索性让他进国学拜萧家那老头为师吧。元一,明日传个旨,许白家小子进国学。”
元一公公躬身应下。
白竺朵只觉奇怪,背后一阵恶寒,今天的姜临霁倒像个正常人,正常得有点太不正常了。
“谢陛下恩典。”恩典归恩典,白竺朵心里想的是,国子学离白家距离不近,与在邻居吴家上私学相比要早起许多,白延那活宝要是得知此事又该闹了。
“你也坐吧,别跪着,朕怕你一会趴地上睡着了,还得喊人把你拖回去。”
行了,这味才对劲了。白竺朵跟着姜临霁到太后身边坐下。太后见到他俩一同落座,脸上未有波澜,反倒是一旁的郑贵妃来劲了,“白妃怎么也来了?不是不爱凑热闹吗?刚才我还看你往朔柳阁的方向走来着。”
太后接过话茬,“今日点的这出戏不吵人,来瞧瞧也无妨。”
“是了,最吵的还得是我们公主殿下呀!”郑贵妃晃了两下怀里的礼安公主。小公主一听见刚才还笑吟吟给自己分糕点吃的郑贵妃竟然偷偷说她坏话,登时撅起小嘴来,“郑娘娘坏,月儿还在这呢。”
“对不住呀对不住呀,礼安不生气,大娘娘罚她给你糖吃。”
太后笑着摸了摸小公主的鬓角,哄完孩子就转头没了笑意,“皇帝,听闻你要白家那小子进国学?”
3. 故人靖安
卫朝尚文,高祖在位时命众儒生将旧朝规章不明、学考芜杂的太学改制,另立官学称国子学,前朝太学旧部并入其中,改称大学,为有识之士或受拔举子听经讲学之处。此外又将前朝专供皇室子弟开蒙习六艺的宗学分两处,其中一处也并入国学之中,除皇室宗亲子弟之外,朝中五品上文武官员子孙期亲、身受荫封的勋官子孙皆可进学。
到姜临霁即位初,他大笔一挥,一道圣旨昭告天下,要所有未有功名或未经考选就受恩进国学的勋贵子弟通通收拾包袱回家去,所有人无论其家世高低,均需参与学宫每年举办的拔选,有才者方许以进学资格。入大学者文考明经策问儒道等学,武查弓马射三项,小学则考童子学,主诵诸经。
此举为破诸世家把持学宫而行,一时天下哗然,斥此政令者或夺其权或杖责或问斩。他离经叛道的暴君之名也出于此。从军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帝王,只要他想做的,流再多血也在所不惜。
其实太后亦出身旧朝世家,她未对此提出异议,袖手旁观任姜临霁随意处置,实在出乎百官意料之外。若是平日避世淡泊的性子便也说不得什么,但太后自己偏偏在做皇后时就被言官参过一本“牝鸡司晨”,其母家众兄弟也屡屡试图从它处寻求突破口,要她为新政一事向姜临霁进言。
但太后面对如此施压,只是轻飘飘一句“近日风寒,咽哑声嘶,欲进言而不得”,还不着调地在回信中问家中是否有姑娘愿意入宫为妃侍奉皇帝,可以进来封个才人玩玩,把写信的族兄气得吹胡子瞪眼。
如今新政已然施行二载,风波渐弭,姜临霁此时提出要某家公子进国学,太后以为他准备破自己曾立下的规矩,第一反应便是如临大敌。
“国君行事当有章法,信为其先,无信不立。”她略一思忖,还是换了种温和的说法,“纵你从前看那孩子好,亦不知他如今为何,人品是否持重,才学是否过人,起码要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老妇如今言微,说再多也不及你自己想明白。”
姜临霁释然一笑,“母后想的什么?儿子开口请他,自然是要他考进去的。”
“哦?”
“白老将军的小儿子,与他两位哥哥天赋迥异,跟他那不中用的姐姐也截然不同,是孩气了点,却也进退有度又勤学,母后看过他写的诗没有,比萧家九郎有风骨多了。”
白竺朵偷偷恶狠狠地瞪了姜临霁一眼。说人家姐姐不中用就算了,偷偷监视人家,还要装作好几年不见的样子。
“竟比九郎的诗还好?”太后讶异,“那孩子看起来也就五六岁,怎的如此超群?”
“回母后,竹娘的弟弟已经八岁了。”白竺朵忙向太后解释道,“已在吴尚书家的私学里上了几年学了,只是平日不爱吃饭,比同岁孩子长得慢了些。其实他不学无术,贸然进国学只怕是贻笑大方,要不还是算了吧。”
姜临霁挑眉:“刚才还谢恩呢,这会又不要了?你弟弟有你这样的姐姐,实乃三生有幸啊。”
“如此大恩白家受不起了。”
“既然皇帝心意已决,让人安排便可。学乃国之根本,稍有不慎便会有损国祚,谨慎些好。改日把那孩子的诗文拿来给孤瞧瞧吧。”春烟奉上刚煎好的半夏厚朴汤,太后蹙着眉抿了半口便有些烦躁地让人撤走,“见你俩凑一块就头疼。”
白竺朵不解太后之意,如果不愿让白家子弟入国学,拒绝便可;如果听姜临霁的由着白延考国学,她又为何要看白延的文章?太后平日并无舞文弄墨之好。若是萧美人想看,她还略理解些。
不过以萧美人搜罗民间诗文闲话的实力,估计早就看过了,用不着找白竺朵要。
白竺朵三岁那年,正逢昭宣帝长女姜令仪受封靖安公主,帝借公主受封之由,许皇家宗亲贵女并朝中高官勋贵所出女儿,有才德者入女官学。女官学亦属国子学体系,另聘宫中女官担任女学学官,教授各位公主贵女侍书女红、治家之道。后来待靖安公主长到十岁时,由皇后为她在女官学主持遴选伴读,五试后夺魁者是翰林学士萧辙的幼女萧南枝。
白竺朵当然也在祖母的要求下去参选了,还好有祖母为她请的女先生帮她恶补,最后好歹是拿了个名次,还给京中将门长了回脸。
“你爹升官儿了,以后我们竹娘就是云麾将军家的千金小姐啦。”
那是她来卫朝之后第一次到访都城,祖母告诉她此行不止为参选公主伴读,往后他们家更要长居在此处。白竺朵有些想念在睢阳城的小伙伴,便问祖母“真的没有一点转圜余地了吗?阿爹又不跟我们一同住,他总是在军中。”
祖母手执牙篦将她鬓边的碎发往发顶梳去,说出了这一生最文绉绉的话:“水无定,花有尽。”
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祖母说,这是祖父当年临终,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白竺朵从现代而来,从前在她眼里,相逢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重逢不过也是人生中随时可得的幸福。后来她才渐渐明白,于古人而言,颠沛奔波中,或许每一面都是最后一面。
那日祖母亲自为她梳头,清早将她打扮得花儿一般送出家门,进官学之后,却有一位比她高半个头,身着红色罗裙的小姐,见了面不打招呼不行礼,径直伸手取下了白竺朵头上的梨花簪。这簪子是祖母为白竺朵挑选的,与她身上月白的纱裙一道,衬得年少佳人更添几分柔弱。
白竺朵一时不知她意图,愣在原地。
“妹妹,你戴这个不好看。”红裙小姑娘说。
提着锦盒的素衣侍女从她身后奔上前来,赶忙为她搭上轻丝制的披肩,登时就要拉走她,“快些才好,学宫那边遣人催您呢。”
红裙小姑娘扁嘴摇了摇头,“等一等,我刚才不戴的山茶绢花呢?”
侍女打开锦盒,翻找几下寻得一支半边染了天青色的绢山茶,交由红裙小姑娘接过,在白竺朵面前晃了晃,“妹妹,我送你一朵小锦鲤!”那山茶绢花朱青相映,在小姑娘手上轻摇起来,真酷似一尾灵动的池中锦鲤。
“那梨花太不灵了,显得你没有血气。”白竺朵稍稍低下头,任由红衣姑娘摆弄她的发髻,只听她接着说道,“你好像话本里专管开牡丹的花仙儿,要戴点艳丽颜色才好。”
“走吧。”插完花,小姑娘便拉着侍女转身走开了。
身旁的两个小侍从抱怨此人无礼,白竺朵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鲜红的身影消失在石板道尽头。
再见是在学宫里,白竺朵勉强拿了第十名,将将擦边成为公主同窗伴读。清早在学宫苑内为她插花的冒失姑娘,此刻正端坐在教室上首的案前,文司籍介绍道,“这位便是陛下与皇后的长女,靖安公主。”
白竺朵一瞬间惊愕万分,原来那红衣小姐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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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主角靖安公主姜令仪,俯下身行礼的间隙,姜令仪果然专点了她出来,“不必执这些繁文缛节,从今后吾与诸位皆为同窗之谊,应当恭谨相让。小锦鲤,以后你坐我旁边吧。”
小锦鲤当然是说她头上的锦鲤花,也是在点她。
“是。”白竺朵穿过众伴读座位上前,路过第二排时,却隐隐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哼!”余光扫向嗤声源头处,是萧学士家的小小姐,此刻双手正抱于胸前,明明在生闷气呢。
靖安公主后来告诉她,萧家那位才冠京城贵女的小小姐萧南枝,百般恳求她才得了个坐在公主身后的位置,以为这便是离她最近的了,想不到还有人能坐在她身边,回家哭了好几天,萧家上下想尽办法哄了好久,直到萧学士买了她爱看的话本才劝好。
“枝枝太爱讲故事了,我怕与她同坐,日日听她那闲话,陪她讲起来,夫子的话就一句都听不进了。”姜令仪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母后说我不这么做,就不让我去看乐局的姐姐们跳舞。”
这样狡黠可爱的公主,在白竺朵怀里生命气息渐渐消逝的最后一刻,硬撑最后一口气却仍在忏悔。“若我早料到大哥生此心,从前母后每一次偏疼弟弟时,我就该劝……劝劝她,让她不要这么做……”
萧南枝从闺阁小姐成为萧美人,写过许多诗词文字,讲过许多故事,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却从来没有变过,一直都是“公主殿下是世间最好的人”。
朔柳阁与太妃们住的寿安宫离得近,白竺朵带着小礼安回宫路上,恰巧正面碰上拉着萧美人,从王太嫔处回来的李太妃。白竺朵给身边的宫女苏台使了个眼色,苏台便先众人一步领着几个粗使婆子往朔柳阁而去了。
“老样子,请太妃娘娘到竹娘那围炉去。”萧美人边扶着李太妃边笑道,“结果差点就和太嫔娘娘说话说得耽搁了,我说再不走,竹娘那的炭火估计都快要烧完了,太妃娘娘才肯动身呢。”
“再晚些,月儿就带着白姐姐去寿安宫抓阿娘去!”礼安公主娇娇地轻哼了一声,“阿娘总是把我忘了,她只想和王娘娘玩!”
一行人说笑着往朔柳阁而去,白竺朵早按往年的习惯叫人备下了瓜果暖炉,暖炉之上支一口既能烤肉又可煨汤的大锅,其实就是现代常见的火锅烤肉,但在卫朝却是难见的稀罕物,小礼安最是喜欢。礼安公主偷懒依偎在萧美人怀里,小胖手支着脑袋缠着朔柳阁的众人问这问那。她心里还对方才萧美人讲的莺莺传耿耿于怀,问遍了大家风花雪月,好不容易从萧美人口中问到点有意思的,几番“那萧娘娘的心上人都有谁呀”追问之下却只得一句“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礼安有些懊恼。
本以为这个话题会被揭过,到底还是轮到白竺朵,“萧娘娘说她有很多心上人,那白姐姐也有过心上人吗?”
李太妃正从宫人手中接过无论到哪都要随行的绣绷子,闻言忙制止她:“你白姐姐清心寡欲,哪像你终日不思进取,想这些没脸没皮的事?快跟杏儿洗漱更衣去,晚上早点歇,明日还要早起陪你大娘娘进香,过了时辰就没人等你了!”
白竺朵朝礼安挤眉弄眼地笑,“我是皇上的妃子,心上人当然是皇上呀。”说完自己就被自己恶心坏了。
当然假如这时候她知道姜临霁就站在门外,她更绝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了,反倒得抓住机会在礼安面前把他好好编排一番。
4. 夜伴五妃
元一公公有些懊恼。
今日除夕,皇帝晨起许了他今夜的假,此刻他正盼着早点回去品徒弟专门从西街连樽楼带来孝敬他的几坛兰陵香。不料方才尚水阁戏几出奏罢时,太后身边的春烟娘子悄悄向他传话道,今晚别急着走,务必要亲自盯着皇帝红鸾圣驾到后宫去。
“春烟娘子可折煞我也,陛下圣意怎可如此笃定?”
“娘娘的意思是,陛下今日必会进后宫,只看他中意的是哪位贵人了。”
元一公公实在难以置信,“大娘娘真能肯定,今晚便能说动陛下?当年那事可不好办。”
“母子连心,娘娘说有十足把握,便是拿住了陛下的心意。就是须得劳烦元一公公帮个小忙。”
“只要能为陛下驱散阴霾,做任何事奴都愿肝脑涂地。”
这“阴霾”仔细说来,倒是一桩奇事。
当年姜临霁隐瞒身份入军体察,行至睢阳,一路上扶老携弱,众人皆以为他是皇城显贵家不谙世事的小公子。那睢阳的周太守不止从何得知他生性轻浮,几次试图向他提起结亲纳妾之事,见他拒不相从,竟派儿子姬妾所生的庶孙女作苦肉计孤身入他军帐,把正在床上苦思冥想怎么应对回宫后父皇考问的姜临霁吓得外衫都忘了套径直打马出城,以避玩弄良家之名,结果还是被军中将士发现。
睢阳太守抵死不认,非说是姜临霁诱骗自家小娘子,姜临霁请通判来为周家娘子验明二人正身,周娘子亦在衙门堂下抹泪泣诉自己是为祖父所逼,不得已才走邪门歪道试图攀龙附凤。周太守见姜临霁实非好色之徒,自知遭人设计坑害,大喊冤枉,不愿认下罪名,还试图将所有罪责推到无辜的孙女身上,说孙女欲与人私奔,不巧被人发现。
“其母出身九流,此女亦是无状。”
周家小娘子不过十四,闻此更是泪如雨下,在堂上哭到昏厥。
帝后得知此事,下旨要求严查。睢阳通判迫于皇家威势审查此案,却又惧怕周家在睢阳城内十几代人累积而成的威势,便将此案一拖再拖,面对帝后要求彻查的谕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不当回事。姜临霁不过十几岁,被同龄的公子们笑了许久“风流不羁”,就连他最爱重的亲大哥太子殿下都来信说:
“望二弟保重身体。”
姜临霁一怒,将信撕了个粉碎。他气世家竟能在地方作威作福至罔顾人伦纲常,更是对世家大族偏私凶恶之辈深恶痛绝,更恨身边人将此引为平常之事。
据说后来是白都尉家的女公子带着几位老嬷嬷,一杆长枪逼至堂上,声称带了人要为周娘子验身,若通判不愿一日之内还周娘子清白,就戳瞎他的双目。
“竖子!尔等皆为无耻鼠辈!惯会欺凌弱女,逼良为娼,空口污人良家男女清白,欺负小娘子不明事理?不会审案我来审,无人陈情我来陈!”听见嬷嬷说周家娘子所陈之情,大手一杨,那长枪重重地砸在众人眼前,几乎要把木质的公案砸成两半,“周家小娘子来我家作客赏荷,见了我家哥哥端端正正地连问她话都答不上来,这样的姑娘你说她与人暗通款曲?不如信汝等老母与人相通!”
连日来在堂下满心愤愤的姜临霁终于颜色稍缓。
这事被坊间人写到了话本里,萧美人曾无意间读到过。
“女公子好生帅气。”萧美人咬着笔杆子圈圈点点书页上的“白”字,难以置信地猜道,“睢阳城?白都尉?竹娘,你爹从前是不是做过都尉来着?”
“啊,睢阳城战以前是。”
“那这个替人出头的女公子不会是你吧?”
“怎么可能,我连木桶都提不动,还扛枪杆子呢,枪缨子我都够不着。”
“哦……也对,你这身板不太行。”萧美人半眯眼点点头,认同了白竺朵的说法,紧接着却又想到了什么不对,“等等,你怎么知道她手执一杆长枪上堂为人陈情的?”
“啊,都是一个地方的,听说过嘛,以前经常听的。”白竺朵赶忙解释道,“毕竟谁不知道周家横行乡里、夺粮夺地被问罪,只有幼女幸免于难的事。”
即位后姜临霁下的第一道刑,便是将从前遣人四处搜罗来,条理明晰的罪证宣于公堂之上,治周家欺男霸女、罔顾纲纪等罪。也因为此事,这些年他一直鲜幸后宫,也特意吩咐了无需按老规矩按时询问是否召幸,但太后知晓此事后,说是为了皇家子嗣着想,屡次三番劝诫他,只不过从未有结果。
此刻太后正在延英殿同姜临霁下棋,元一领了春烟的话便也不敢轻易离去,带着几个小内侍在外候着。见太后终于从殿中走出,身后跟着春烟等人,差点睡着的元一赶紧打起精神迎上行礼。
“进去吧,侍奉好皇帝,莫要再出什么岔子。”
别过太后,元一略有些期待地往内室走,不知道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晚这招究竟有没有效。
姜临霁独自立于案前,感受到有人靠近,知是元一,率先向他抛出了个问题。
“元一,在你看来,棋局中何谓赢家?”
“终局目数多者为胜。”
“非也。”姜临霁松手,掌中数颗黑子倾泻至白玉棋盘之上,一阵叮当,“白子先,黑子亦可先,贴目与否,皆非弈者所定。弈者身在其中,围剿拼杀,运筹帷幄,阴阳变换,不如局外之人随心一改棋局之法。”
“小人不解。”
“解不解的有什么相干?虚妄诳语罢了。”拢紧了身上的外袍,姜临霁头也不回地往延英殿外走去,“去朔柳阁。”
*
“我是皇上的妃子,心上人当然是皇上呀。”
话音刚落,元一斜着头偷瞧了一眼姜临霁的神色,见他似乎对此行很是满意,登时立刻福至心灵读懂了太后的用意,正准备扯开了嗓子高喊“陛下驾到”,礼安公主的声音却抢先一步,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白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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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骗人!”
“本宫从不骗小孩。”
“你说谎!我听见你半夜做梦喊我皇兄的名字,让他不要终日阴魂不散,有多远滚多远了!”听起来礼安公主快要被李太妃和宫女们制裁了,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还说他长得太丑了,看一眼三天吃不下饭!”
“你这野孩子,哪有一点公主的样子!”李太妃的骂声传来,一反平日里温和娴静之举,“你父皇尚在时就总是惯着你,纵得你这姑子无法无天,嘴上没个把门的,要不是你皇兄和大娘娘疼你,不然出去人都不信这是公主做派!回去给我反省三日,不准出门!”
“呜呜呜阿娘……”
朔柳阁里唱的戏比尚水亭里的精彩许多。眼看姜临霁脸上逐渐变得不悦起来,元一试探性地问了句:“陛下,咱们还……”
“去储秀宫!”
“是。”元一公公在心里叹气,今晚的假算是告吹了。
*
“夜御五妃?”这对白竺朵来说可算是进宫两年多来听到的头一桩新鲜事,“你是说五个?他一晚上睡了五个?都有谁啊?”
吃瓜宫妃的心在熊熊燃烧。
“储秀宫的孙才人柳才人,还有崇禧宫的许婕妤苏才人,还有一个宫女,是哪个宫的我想不起来了。”
“听说是御书房里伺候笔墨的。”
“这么有意思?啊呀,来年宫里不是该有五皇子了。”白竺朵一出口就感觉自己阴阳怪气的功力已然入化登仙,正低头看着书的萧美人果然马上转头过来瞪她,她只好鼓起了腮帮子扮可爱,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到时候宫里就没办法像今天这么安静了,肯定到处都是小宝宝。”
朔柳阁内外装潢不算奢华,离膳局远又没有自己的小厨房,白竺朵不喜欢吃冷菜冷羹,便养成了一到饭点来找陈婕妤蹭饭的习惯。今日午膳陈婕妤从库里翻了口老铜锅出来炖了锅牛肉,卤得香掉她一口牙,这在隆冬可谓是最上乘的美味,白竺朵恨不得一头扎进锅里生啃。
“郑贵妃一定伤心坏了。”萧美人夹了块冬笋,“我见她日日去找陛下说话,结果头一回侍寝却轮不上。”
正站在一旁看婢女月圆盛麦饭的陈婕妤摇了摇头:“并未呢,今早还看她带着她宫里的锦罗打秋千,看上去可快活了,不像是伤心的样子。”
白竺朵狡黠一笑接道:“她肯定不会对此事上心的。”
“你怎么知道,你跟她十分相熟么?”陈婕妤也随她俩坐了下来,接过月圆端来的小碗牛肉。
太熟了,实在是太熟了,一起去邻居吴家私学偷偷研究哪家小公子长得俊俏的那种熟。白竺朵什么都喜欢,有特点的她便欣赏。但郑濯心最爱的,是看上去没什么心机只会乖乖坐在座位上看书写字,先生教什么就念什么的笨蛋美人。
姜临霁那种满脸都写着“朕是天下最有想法的人”的心机男人,郑濯心正眼都懒得给一个。
5. 身不由己
从陈婕妤处酒足饭饱归来,白竺朵借口自己困乏别过萧美人,却并未真的倒头便睡,而是半卧在暖榻上看二哥给自己写的密信。她一向受不了被人服侍,身边长年只有从睢阳带来的侍女苏台,陪她到过军中,也陪她差点交代在兵变里,最后陪她进了宫。
苏台喜欢自作主张,总是在冬天把白竺朵最爱的绿茶换成她觉得对身子有进益的各种补品,逼白竺朵一定要喝完。
“能不喝吗?才吃了那么多牛肉。”白竺朵一手仍拿着信,一手接过银碗盛着的羊酪茶,哀怨地看着茶汤上浮浮沉沉的姜块,“里面还有姜,我讨厌姜。”
“小姐的身子不比从前,得须万分小心,贪寒贪凉的,仔细又生出病根来,再躺上三年五载,苏台都省得听你说话了。”
白竺朵最怕她唠叨,赶紧咕噜往下灌了两口。见白竺朵乖乖开始喝,苏台方才放心下来,屏退殿中其余人,靠在榻边侍弄炭炉,“少府的人也真是的,净拿这种些二流货色搪塞我们,这炭烧起来浊气大,都不如您外祖家的好。”
谁知白竺朵一抬手将信纸丢进了炭炉里,“太后娘娘节俭,她宫里用的也是这个,她从没抱怨过。咱们有时还烧烧信纸,她都没有。”
苏台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白竺朵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外公家大都是只顾今日享乐,从来不担忧明日祸福的人。濯心都说多少回了,我那几个纨绔恣肆的表哥,就是声色犬马,欺男霸女之辈,从不觉自己有何错处。像今日陈婕妤说的,皇上一夜召幸了五位美人,这在他们那都是小事。你还记得那年中秋我去拜见外祖,三表哥要出门,同我借车马,回来连车帘上都满是水渍脏污。我都想不明白,那天又不下雨,哪来那么大的水呢?结果后来小厮们说是他纵马横冲直撞,掀翻了人家的馄饨摊子,可气坏我了,最后还是我去找馄饨娘赔的钱。”
“是有这么一回事。”苏台将未烧透的信纸用火刀翻了翻,“不过没想到陛下也是这样的人。”
白竺朵挑眉,“这你就误会他了,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如此无道,也不嫌累得慌,小姐您说您还要给大少爷出谋划策,可是进宫之后做什么都束手束脚,还不得宠,陛下又是如此荒淫之人,咱们图个什么呢?”苏台抱怨道,“小姐从前说得对,男人都靠不住。”
“来这是为家人图个安宁。”白竺朵怕冷,说话之间不住地打寒颤,苏台便帮她将软毯往上拉了拉拢住脖颈,让她躺着暖和些,“如今多诨尚有余勇,白家且还有用武之地,外人看是风光。可我们家不像前朝归顺来的那些绵延几代的士族,阿延年岁尚小,家中无人周旋,在京城毫无根基,稍有不慎,就要迎来灭顶之灾。几年前那场瘟疫里死了不少宗亲,如今天下稍安,若多诨得灭,宗室朝堂就没有什么能与皇上分庭抗礼的威胁了,要白家军还有何用?说不定到时咱们就成了他的威胁。即便他没让白家放权,大哥二哥虽说是他从前的亲兵,但这些年四处征战,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留着对他来说迟早也是祸患。我进宫来便是为了表忠心求平安,他觉得白家有把柄捏在他手中,多这一层,不至于轻举妄动。”
“可您不是应太后娘娘召,方才入宫的吗?”苏台放下火刀,在暖炉旁搓了搓手。白竺朵见状,拉过她的手一同塞进毯里取暖,然后回答她:“你以为那些政令新法,都是皇上一个人想出来的?他的意思,就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但后宫不是不得染指政事吗?”
“规矩都是人定的。”望着房梁一角露出的卯榫,白竺朵出神想起第一次面见太后,似乎是在睢阳城外半山上的行宫。那时太后尚主中宫,却一点也没有寻常妇人和善亲切之感,日日端坐在香炉青烟星星点点环绕的案前,看身边内侍刚递上来的奏折,时不时还提着笔斥几句写奏折的人。
昭宣帝年过而立日益流连花丛,爱品酒作诗网罗佳人,独不爱研理政事,借口自己力不从心,其实是力不从心地搞出接二连三的皇子皇女。平日里各府部诸事,皆被送去住在延英殿南阁子的皇后处批阅,再交由皇帝确认。不过大部分时候昭宣帝只会大笔一挥,让皇后按自己的意思全权处置,实在有影响整个朝堂的大事,他才愿意分出心神来暂听一听。
“太后娘娘的想法可不少,一山难容二虎,都说宫廷大内皇权相争,兄弟阋墙人无亲情,你猜为何她能与皇上相处得就如民间的普通母子一般和睦?不过是皇上所行所言,皆出自娘娘之口。”
“竟是如此,小姐原来全都明白。”苏台觉然。
阖宫上下都说白妃是只爱待在寝宫里从早睡到晚,醒来就去找陈婕妤伸手要饭的草包。
但只有她心里清楚,若自己真是蠢人,早在四五年前天下大乱之际便已与太子一行人一道,命丧乱党之手。也不可能在身染疫病时仍能护下定明太子的血脉,坚持到苏台带着人找到她避身的草屋。
虽然到底还是没能救下定明太子,没能助他登上皇位。
太后还在当皇后时便杀伐果决。白竺朵眼中,她只会对两种人心慈手软,一种是与她同道而谋的盟友,另一种就是掀不起任何风浪的废物。
定明太子的党羽,如今死得只剩她一个废物。
“所以白家军虽是皇上旧部,我也不放心。哥哥并非他坐在皇位上的保障,现在真正说了算的人,其实是太后娘娘。故而当年,我可以接受太后娘娘召我入宫的恩典,却不能答应皇上做将门的皇后。”
“包括昨日他临幸嫔妃,必然也是娘娘属意的,他未必真的乐意。如今宗室子息单薄,纵有人蠢蠢欲动,也是师出无名。若有了皇子,皇子自己和母家都有势力和倚仗,底下人心思活泛起来,不知道要整出什么幺蛾子。他反正还年轻,以他的性格,在娘娘真心放权之前,大概率不会真的宠幸什么人。他毕竟还是娘娘亲生的,就算在这一点上与娘娘有分歧,也不是什么威胁皇位的大问题。先帝那些晚年所生的皇子,七零八落只剩礼安公主一个,你猜会是谁所为?何况储秀宫那几位,皆出自他深恶痛绝的世家。”
“原是如此。”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找了五个之多,或许也是在对太后表达不满吧。”
“那太后娘娘直接选自己看得上的姑娘入宫不就迎刃而解了?”
“如果宠妃或皇子生母是太后的人,倒算一件幸事,问题就在于我现在也摸不清楚娘娘到底是何用意,想支持哪家听话的姑娘。估计皇上自己也没弄明白,搁这卡bug海选呢。”
“八个是何事?海选又是什么?”
“就是浑水摸鱼之意,我猜太后娘娘已经为此头疼老半天了。”
说着说着,白竺朵开始真的有些困,吩咐苏台把内殿的帘子拉上,“我先躺会,睡醒起来再给哥哥回信吧。此次哥哥所求的事芜杂难办,我得先好好思虑一番再作抉择。”
苏台应声,起身拿了火刀把炭炉中的炭火拨得更旺。
*
她这一躺,再醒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梦里回到了大学的政经课堂上,也是深冬,教室里暖气开到大家不需要多穿外套,甚至有人舒服得犯困趴在桌上睡着。教授想为大家提神,闲来放下课本,讲起闲话来。提到“权力和纲纪是不能同存共荣的”这一句时,原本只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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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低头玩手机的白竺朵一听此话也来了兴致。
“这是前人向我们交出的答卷,可是我想请同学们独立地想一想。”教授稍作停顿,打开讲台上的保温杯喝了口水,钓足了白竺朵的胃口,“有没有不认同这句话的?”
教室里无一人敢应答教授的话,都低着头防止被教授注意到,白竺朵却举起了手。
“纲纪常常被用来限制权力的运用,但历史上王朝末期的无道之君,往往不顾人伦纲常,可是,他对天下的掌控权是逐渐丧失的。暴力虽然可以成为孕育权力的土壤,但维持权力的运行并不能只凭纯粹的暴力,所以产生了建立在暴力个体多数共识基础上的纲纪。我认为,权力和纲纪应当是相辅相成的。”
“想法很好。”教授听了她的答案欣慰地笑,不愧是班上综合成绩最为优秀的学生,“竺朵所说的也是一种很好的角度,纲度法纪在古代,不是服务于公平公正,是为维护皇权、军权等传统社会的支配力量而存在。”
“所以我希望大家,一定要珍惜当下的这一生,生在此时,已经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了。”
这个梦做得白竺朵有些烦闷,她最讨厌教授讲无聊的大道理,心口憋着一口气没办法消解。白家二哥今日来的信中说,最近战局不算顺利,多诨散兵似乎有重整旗鼓之势,竟借地形让卫朝的赤风军吃了几场败仗,大哥急得焦头烂额,几位谋士也束手无策,所以来信问问她怎么想。
她暂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靠对着原书剧情的记忆,白竺朵重现了一张卫朝边疆与多诨势力交界处的地形图。多诨国的都城设立在一丛山脉环抱的盆地中央,三面环山,第四面是茫茫大海,领土只有卫朝的十分之一,所占据的水土环境也并不算好。夏日陷于山谷闷热的雾气之中,还时常受水患侵扰,田垄只要垒起不出几日便会回到江河中,顺着水流被冲到茫茫汪洋之中。
故而此地跖蹻横行,夜不闭户则财失,夜闭户则人财两空。有些被逼走投无路的多诨人不得不落草为寇,游走于多诨和卫朝两国边界之间,偷盗或抢夺卫朝的平民百姓,有时甚至直截了当冲入屋舍翻箱倒柜、欺男霸女,无所顾忌。
两国正式交战之后,白竺朵的父亲曾大败多诨官兵,但自他死后,再无第二个人有同样魄力与智谋。如今几年,即便卫朝派重兵把守边境,两国交界上的摩擦交锋从未停息。
多诨国力不强,但与卫朝毗邻之处皆为或险峻山崖或遍布瘴气的低矮山丘,赤风军几次试图用从前的战术蜿蜒破关而入,都未取得什么突破。多诨人早有防备,只需派小股部队依山势据守。
白竺朵对着粗略的地图冥思苦想,苏台说得对,要是不在宫里可就好了。
去瞧一瞧外头的山川湖海,陪着将士们一起走崎岖之路,虽然险象环生,总比此时一个人在香炉的氤氲香气之中被熏得头脑昏聩,毫无思路来得好。
从前她能根据原书剧情内容大致推断出要用什么战术,天眼开得连白父与白家两位哥哥都为之咋舌。可自从她没能嫁给定明太子,整个世界的剧情线全都乱套,之后会发生什么已经不再是她所能预料的,包括卫朝与多诨的正式交锋,全在她的金手指之外。
“这里……到这里,有三十里,但是假如从东侧绕过……等等,这地形怎么有些眼熟?”她还在模拟行军路线,却被小跑进殿内的苏台打断。
“小姐快收起来,陛下到了!”苏台轻轻敲了敲桌案,“已同陛下说了您在午睡,所以没法出门相迎。”
白竺朵一个激灵,三两下团起手中的宣纸连人带地图一块冲回内室的榻上去,掀开被子直挺挺地躺着假寐。
6. 谋士高见
除夕夜的姜临霁实在没辙了,童言无忌,连礼安公主都知道白妃不待见他。
主要是,礼安能被白竺朵抱着睡,连白竺朵说什么梦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但见了他,白竺朵只会下跪。不让跪,又看都不看他一眼,好不容易看他,原来是犯困了在走神。
遇上了主动跟她说会话吧,没说两句他想给点什么,她就开始“妾辞谢陛下恩典”,然后溜之大吉。
闲来无事,去朔柳阁想找她叙叙旧,又无时无刻不吃闭门羹。上午睡,中午睡,入夜又睡,一睡叫不醒,醒了就喊饿,吃饱了又困。人别家的小姐进宫来为侍奉帝王太后,为家族谋利,为自己搏前途。她倒好,进宫享清福来了。连她的亲祖母白家老祖宗,在世时日子都没这么舒坦过。
转变思路,送她精挑细选的各地贡品,珍宝古玩,要么都被她退了回来,要么隔天就出现在太后身上。
从他的人到他送的礼,没一样她看重的。
“去储秀宫!”与其南辕北辙一错再错,他觉得是时候作出一些改变了,“把朕的五位谋士都请来,马上!”
元一公公随即遵照他的命令行事,遣几个小内侍分别去请。虽然不知道陛下整天和这几位在密谋些什么,但看陛下如此着急,必然是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了。
储秀宫内殿摆开一张紫檀条几,围坐的几位面上皆如临大敌。
“此前朕丧期未满,不便一直在后苑逗留,故与各位都是单线联系,不过日后,诸位可聚在一起各抒己见了。”
等人聚齐的时间里,姜临霁已换了一身暗龙胆紫常服,此刻正叉腰立于案几前踱步,等着众人相认完毕。
苏才人方从崇禧宫赶来,刚刚行礼落座,气还未定。但今日这样的讨论形式却是她早就提出的,已期待许久,连茶也未喝上一口便迫不及待首先发话,“陛下,上回献给您的香囊计如何?娘娘对您的态度可有起色?”
“朕把锦囊交给她,为等她赴约,在宫后苑吹足两个时辰的风也没等到。线人说她拿到锦囊,以为朕要借此用香下毒杀她,回去就让人揉洗了几遍,里面的纸条早就化为一滩浆水,流进太液池里了。”
“天哪。”苏才人抱着汤婆子,心却凉了下来,本以为事成之后可借此邀功的,“怎会如此。”
一旁正磕着瓜子的许婕妤本默不作声,见苏才人疑惑万分,方才轻巧一笑讥讽她道:“哼,这是什么迂腐古板的招数?还送东西呢?猜猜上回官家赐白姐姐的掐丝玉珏如今戴在谁身上。”
“要我说呀,请几位来都是多余的事。”苏才人灵机一动,“古来赤胆最为难得,陛下若是能当面对她说出心意,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另外四位娘子都转过头来看她,看得苏才人心中发怵:“怎么了?”
“妹妹莫不是入伙迟了,都没听官家讲过从前的事?”吃到一颗味道不太对的,许婕妤吐了出来,低眸瞄一眼手心的瓜子,果然烧得焦黑,一脸嫌恶地赶紧丢掉擦手,“少府这回的瓜子是谁办的?这么多烤坏的,得让父亲管管手底下人了。”
“是该让那老头管管。他给尚水亭修栏杆,一杆细木头要三两,还以为朕不看账本,被朕骂了一顿才改口说是主簿写错了,改成了市价三贯。朕看他担少府监一职多年,确实有些老,是该换人了。”姜临霁斥道。
许婕妤扁扁嘴,“官家恕罪,臣妾父亲真没几年可活了,您看他不合意,要么给分个闲官做做,许他安度晚年吧。”
“看他表现,下回治罪。”少府监许复舟自昭宣帝在时开始执掌少府百工之务,资历深厚,朝中尚无能人可代他做事,出点无心差错尚可宽容,“谋士,还是快帮朕想想办法吧,再说下去朕想查你许家了。”
这许家也挺讨厌的,早就在他黑名单上。
“是,官家恕罪。”许婕妤意欲岔开话题,试探性地问他:“陛下今晚可去朔柳阁了?”
“一看便知了,陛下脸色比方才宫宴上差太多了。”柳才人边说边凑到孙才人面前好奇地看了眼孙才人正写什么。
孙才人抬头斜睨刚发话的柳才人一眼,“怎么能戳陛下痛处呢?今天我们来,就是为了帮陛下的呀。”她放下笔,将手中写好的计划恭恭敬敬呈给姜临霁过目,“陛下,您看这样如何?”
“为娘娘修建一座温泉行宫,夏天四周用水车送水上屋顶消暑气,冬天引温泉成池,池上造殿,殿外设园,呈八卦状,喻阴阳交合之意。娘娘看了一定喜欢。”她颇为自得,似乎对这番想法充满信心。
“你的娘娘看了一定发火,而且,”他顿了顿,“而且朕没有这么多钱。”
姜临霁见几位谋士的想法都如此不靠谱,气得背过身去,衣袖翻飞无意间甩了身旁垂眸候着的宫人玉甯。玉甯“啊”地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姜临霁无奈道:“玉谋士,你也跟她们一起坐下吧。”
玉甯赶忙行礼回道:“尊卑有别,小人怎能与娘娘们同座?”
“让你坐你就坐,难道还要朕喊你第二遍吗!”姜临霁有些急了,在殿内又来回踱起步。
“玉甯快坐,这,坐我边上。”苏才人放下汤婆子,伸手去拉玉甯,“陛下恩赏你呢。”
“小人谢陛下恩典。”玉甯提着衣裙局促坐下,“其实小人觉得,娘子们帮陛下想了这么多,陛下也送过许多礼都无济于事,那说明白妃娘娘必人如其名,是一位无欲无求的世外仙子,她爱的并非世俗之物,那倒不如从她爱的身边人入手。她常去找谁,您就也去找谁,一来有机会多见她,让她熟悉您,二来她见您认可她亲近的人,自然也会对您生出几分亲近。”
“玉谋士高见。”姜临霁实在感动,“这法子听起来是有意思些,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陛下圣明,小人想做少府宫女们的领事。”
“这个不行,选点别的。”
*
元日一早,帝王须按例往太极殿接受朝贺,带领百官敬拜天神,礼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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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陪同太后到太庙祭祖宗功勋,午后更是要在宫里设茶宴款待京城各位重臣勋贵,一刻不得闲。好不容易有点空隙,身边的内侍却禀报他白妃娘娘陪太后去护国寺拜过神佛之后,就找郑贵妃去了,之后接见各公侯家外命妇的宫宴她也就露了个脸,同郑贵妃说两句话就走了,之后不知道在做什么。
姜临霁一下就知道她肯定又找地方偷懒去了。
昨晚同谋士们为她冥思苦想,几乎一夜未寝,今日还要早起陪这些无聊又爱装的老油条们演君臣大礼,殊不知他看这些人都是行走的大卫律,再多想一点就要按捺不住砍人的冲动。
她倒乐得自在,还有时间在寝宫里午睡,他都没时间午休。
姜临霁越想越来气,再回过神来自己居然已经站在朔柳阁内室,白竺朵的床前,自己手里正攥着她的被子。
“陛下,您要做什么!”白竺朵一脸被吓醒的样子缩在床角落里。
姜临霁分明看见她飞快地拣起什么东西往身后一塞。
“藏了什么东西?”他大声问道。
“没……”没了被子的保护,白竺朵冻得打了两个寒颤,“您眼花了,该找太医瞧瞧。”
“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姜临霁撒手,把被子丢还给她,白竺朵赶忙一把抓住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啊……吃饭的时辰?”说到这个她可就不困了,“用午膳的时候巧娘说她晚上烤羊肉,邀几位姐妹一起,陛下要不也一同去?”
陈婕妤闺名单个“巧”字,宫里没几个人晓得。她进宫晚,白竺朵刚与她相识时,得知她年纪比自己大,她又总说位份有别,不让白竺朵喊她“陈姐姐”,软磨硬泡之下白竺朵方才问出她的名字。
此后亲近的宫妃都跟着白竺朵一道喊她“巧娘子”了。陈巧娘父亲在少府任汤官,耳濡目染之下学了一手令人垂涎的好厨艺,从前怕被人嘲笑,只是自己待在宫里带着三两宫女捣鼓,直到她的才能被白竺朵的火眼金睛发掘。
“擅庖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人离了汤羹五谷还能活?”当时的白竺朵这样告诉她。
姜临霁拍了拍褥子,在白竺朵身前坐下。白竺朵看得心里窝火,都还没嫌弃你不换衣服就坐我床上,你倒是嫌我床脏了你的龙袍?
但面上还是恭敬谄媚地笑着:“皇上?去么?”
殊不知此刻姜临霁内心已混乱得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白竺朵见他出神,又尝试着轻喊了一句:“陛下?”
“终日只惦记着吃和睡,也没见你珠圆玉润起来。”姜临霁反应过来,打量她,“一把骨头。”
“认识这么多年,也没见陛下念及旧情啊。”白竺朵依然笑着回他,笑得嘴角都有些僵得生疼,“果然是君王寡恩呢。”
“进宫快三年了,你从前不是喜欢出头?如今就甘心泯于众人?”
“回陛下的话,这宫里所有嫔妃都是进宫快三年的呀。”白竺朵充满了疑惑,“我和她们一样也没什么关系吧。”
7. 不见睢阳
“从前见你对大哥那样,”姜临霁站起身,背对着她道,“朕以为你会很想进宫。”
天色才擦黑,朔柳阁里却几乎全暗,琉璃灯盏里的火光舔舐着芯草,明明灭灭。
此处曾经不为嫔妃居所,只是昭宣帝年轻时为夏日读书听讲修的小阁子,图个阴凉。后来宫人越来越多,昭宣帝也不再有心思召学士讲经,便命少府监将此处围起,修缮一番成为一处寝殿,仍沿用从前的名字。夏日倒是凉爽,冬日却麻烦,本就昼短,阳光还照不进来,湿冷入骨,烧再多炭,点再多油灯都与温暖不沾边。
不过,多冷也比不上邙山的陵寝。
进宫初日,她与众新人拜见过太后,太后简单嘱咐众人几句便撤茶送客,独独唤春烟留下了她,也不卖关子,开口便问道:“当初心软将太子妃之位拱手让给你表姐,如今却只能屈居他人之下,做一个小小的美人,可曾后悔?”
“竹娘不敢妄想。”她跪在地上,只看得见太后绣着明珠的锦鞋,那珠子,每颗竟有龙眼一般大。
淡金东珠,耀眼得扎疼她的双目,炫目流光,一抹便是一条人命。
白竺朵倒吸一口冷气,春烟一双葱白柔荑,在她眼前摆下酒杯。
“生死劫数,自有天定。”珍珠绣鞋的主人缓缓说道,“你觉得孤会放过你么?”
睢阳城冲天的火光之中,白竺朵亲眼看着太后身侧的黑衣人仰天张弓,箭矢射穿如同浓墨一般的黑夜,正中太子的心脏。之后一声鸣镝刺破夜空,为首的先锋小队在呼声中撞破城门,赤风军扛着战旗如洪流涌入睢阳城。
功亏一篑,棋差一着。
触龙可说赵太后,郑伯能克段于鄢,她却无法留住太后对定明太子的母爱,无法走向原书既定的结局。
为什么,到底错在哪里,错在哪一个环节?
是不该在赤风军中习武错过了与太子的初识,还是不该成全爱惨了太子殿下的表姐郑璨心,抑或是不该为免生灵涂炭而反对帝后另立储君?还是说,从一开始,便错得离谱?
她不知道。
她只是想回家。
白竺朵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孩狂奔在郊野,身后是否有人觉察了她逃走,是否有追兵受命来寻,她全然不知,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直到意识的最后一刻。
同样的感觉,在这杯酒面前,白竺朵体会到了第二遍。
她举起酒仰头一饮而尽,闭上眼不住啜泣起来。
想爸爸妈妈,想阿爹阿娘,想大哥和二哥,想小娘和弟弟,想为她簪花的靖安公主,想刚入宫重聚的表妹濯心。这本书于她而言,是大梦一场,却又带着最真实的血泪与痛楚,深深烙在她心口。这里每一个人都与她一样,是活生生的存在,骨血流淌,十指连心。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她对不起睢阳城的黎民百姓,本该也死在睢阳,只是太后放过了她。
“孤从来看你都是个心善的好孩子,有人为你求了一条命。”太后说,“还要看在你死去的娘份上,饶过你这一回。只是往后切莫再出格了。”
眼波流转之间,白竺朵从回忆中拉回神思,裹紧了被子下床朝姜临霁行礼道:“陛下,臣妾胸无大志,贪生怕死,好吃懒做,只想在宫中安稳度日,侍奉您与太后娘娘。”
“一无所求,只为保家人平安。”
“此等愿景,与宫中其他姐妹并无二致。”
姜临霁仍是背对着她,不察喜怒。白竺朵见他不发话,便也缩在被子里等着。
半晌,他撂下一句“你自己去吃吧”,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刚离开不出半盏茶的工夫,殿外便传来礼安公主与苏台嬉闹的声音。
“白姐姐!”
苏台抱着礼安公主从殿外走进来,环顾周遭,见四下除了白竺朵一人外再无人影。
“小姐,陛下呢?”
“走了。”白竺朵伸了个懒腰,撇了被子套上苏台递来的短袄,俯身去抱小公主,“你皇兄不知怎的,突然闯进来把我为难一顿,是不是你说话太过分惹他不高兴了?嗯?”
礼安公主偏过头去,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地眨着,看苏台为白竺朵挑一会晚膳要穿的外衫。“才没有呢!皇兄原本说要带月儿和姐姐去大娘娘那用晚膳,看人放焰火。可是自己又反悔了,说不带我们了,太坏了!”
“对呀,言而无信,实在是太坏了。”白竺朵贴了贴小公主的脸蛋,还不忘问苏台:“睢阳城最懂看门的小苏娘子,为何不像往常一样把皇上拦在殿外呢?看门大神仙今儿不灵了?”
“且拦着不让进呢,结果陛下说公主殿下跌了一跤,遣奴领殿下去更衣,其他人胆儿小,没有奴坐镇便拦不住了。”苏台左看右看,最终选了件旧年冬月才做好的出锋银鼠裘,心道:“这件暖和!”
白竺朵点头了意,吩咐她让人去寿安宫回李太妃,说带礼安公主一晚。侧过头贴在礼安公主耳畔说道,“咱们不去大娘娘处,一会去陈姐姐宫里吃烤肉,我再带你去个瞧焰火的好地方,行么?”
“真的吗?我们去哪看呀?”
“暂时保密,”白竺朵提高了语调说道,“到时候全宫的人都见不着那么好看的焰火,只有月儿可以。”
*
今日不下雪,院子里摆下一鼎三尺见方的大烤炉,据说是陈婕妤压箱底的宝贝。
“比起竹娘的汤炉还是笨了些。”白竺朵和礼安公主来时,陈婕妤正忙着给横穿架于炉上的羊排刷麻油,见她二人进院子,行了礼讪讪笑道。
陈婕妤始终惦记着在朔柳阁见到的小汤炉,此前她翻遍历代食谱,也从没见过这般新鲜玩意儿,光靠自己想也想不出来烤肉与汤锅还能摆一块,回来忙将嫁妆里压箱底的火炉藏得更深了些。
若不是今日萧美人执意点了此肴,她都不好意思再拿出来了。
“好大一只羊啊!”礼安公主叹道,“好香啊陈娘娘!”
陈婕妤忙碌间抬头笑着回她:“是香吧!”
萧美人领着杏儿出来,正倚在门畔等着邀请众人进屋用膳,一听礼安公主的话,“扑哧”一声笑出来,“学宫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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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
“萧娘娘你又考我。”礼安的小脸登时皱成一团。
“烟绕千峰留五味,香勾四皓出商岩。”萧美人偏着头念完,发间的步摇叮当作响,见礼安仍旧是一脸懵懂,“听不懂吧,听不懂就好好温书。”
白竺朵在心中偷笑,说这么绕,意思不就和“佛跳墙”三个字差不多么?
“就你喜欢卖弄书袋,一会把月儿气哭了可有你好受的。”
白竺朵拉着小公主往殿堂上走,宫人们早已摆下八仙桌,今宵岁初,除了外头的主菜,另备了满席鱼脍肉羹,正等众人入座。白竺朵抱着小公主坐在她最爱的那盘水点心前,又让杏儿将桌角那盆总没人肯吃的吉果盒儿撤到一旁去,以免碍了一会烤羊肉的位置。
小公主吵闹着要自己坐,白竺朵只好帮她解了裘袄,抱她到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另叫苏台去找杏儿多搬一张椅子过来。苏台应声,帮她二人取了裘袄和手抄子放回偏殿。
“这是什么?”礼安公主发现了杏儿手里捧着的雕花玉瓶。
“花椒酒,喝了暖身子的。”白竺朵警告她,“小孩儿不许喝。”
“好喝吗?”见小公主好奇,白竺朵一听来心思了,也乐得逗逗她,便让杏儿给倒了一小杯,端到小公主鼻前扇了扇,“好闻么?”
礼安公主吓得双手架住身子往后一缩,“好辣。大人们也太蠢了,这么难闻的东西都喝!”
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杏儿端着今晚的主角走了进来。那羊肉外皮烤得油亮通红,萧美人说,宫外头那些文人墨客会将烤制到如此鲜艳色泽的羊肉称作“红羊枝杖”。
小公主早已等不及了,苏台连忙先切了一块羊腿上嫩一点的哄她。
“巧娘,你去年问我枝枝送了我什么节礼,那会她不让我说,憋了一年了,今日我一定要说出来。”白竺朵往陈婕妤身侧靠了靠,佯装悄悄地将话讲给陈婕妤听,“她送了我一抔雪,还是从我院子树上现薅下来的!里头还有只虫子,你说她!”
“有就不错了!也不想想你送了我什么。”萧美人剜她一眼,“一支梅花,还是让苏台从我院里现折的,上头连朵开得好的都没。”
“送雪可是文人风雅,你且学去吧。”
“难道折梅就不是?”
“哈哈哈哈,乐死我了。”陈婕妤笑作一团。
“什么时候她能把延英殿内室正中那扇职官书屏给我谋来作节礼,我便说竹娘是全天下最有本事的人。”萧美人夹了块水点心,边道。
听到不太懂的名词,白竺朵多问了句:“职官书屏?”
“你未曾去过延英殿?”萧美人惊愕,“就是陛下书案后那具屏风啊。中间三扇绘天下疆域图,左右十二扇,用浮帖列了文武官职各员。”
白竺朵确实不曾去过,延英殿是当朝君王日常起居、接见内外臣之处,她平日一般是绕着姜临霁走的,不过今天没拦住让他利用礼安公主钻了个空子而已。
她略一沉吟,问道:“那疆域图上,也画了多诨国么?”
8. 倒了大霉
“多诨?自然没有。”萧美人摇摇头,“说笑呢,只怕多诨人自己都不懂地图是为何物。不过其他诸国,比如百锦、坡琼、大果等等,这倒是都有。”
与史章俱备、积厚流光的卫朝相比,南边的多诨,显然一向不被卫朝人,尤其是贵族们放在眼里。每每提到,只形容他们“断发文身、不事农耕”,未曾开化,不愿与之合流。
白竺朵曾与大哥二哥聊过,他们反倒不这么认为。多诨人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风格,有别致的风土人情,虽言语无法与卫人相通,却也能看出绝不乏等闲之辈,战场上兵刃相接,战术交锋时便可见一斑。
“为何独独没有多诨?”白竺朵问道。
“说起这个可就有趣了。”萧美人捻着帕子边喝汤,准备将记忆娓娓道来,“这扇疆域图,还是当初陛下送给先定明太子的贺礼。”
提到定明太子,萧美人下意识多瞧了一眼白竺朵的神色,见她容色依然和悦,才继续讲下去:“最初仅有三扇,绘天下版图,而且呀,还是陛下自己亲手做的。”
“你也知道,陛下幼时,随尚未出仕的谢相游历天下,每至一处,或自己摸索,或找寻府官要当地详细的山河地图,与御书房给的旧制图两相比对,摹抄勘误,整整花了六七年,才堪堪完成长安城周边的部分。”
“靖安殿下曾向我提过,她二弟与大哥许了诺立了誓,这一生唯一的大事便是作完这幅江山域图。谁知如今……”这一部分萧美人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另起一头,“后来陛下登临大统,谢相另送了置于左右的职官屏,其上罗列各部官职,对应写了人名的浮帖,依照吏部人事变动,一月一换,中间的疆域图屏也由山河官与职方重新补足。”
“语言不通,底细不明,派出去一个人便要死一个人,那些职方也无一人愿主动站出来做这件事。若是陛下未践祚,说不定会自己入多诨去。”
他确实会这么做。白竺朵与作为原书配角而存在的姜临霁初见于睢阳,那时他同谢相上门拜见她父亲,一是为姜临霁入军受训作准备,二便是为求白都尉引见可拉拢的本地士族。
卫朝疆域辽阔,朝廷之手必不可能事无巨细伸入整个帝国的每一处角落。就连新上任的府官,初到任上必先登门拜访当地望族大家,这在官场都是司空见惯之事。若要读懂睢阳城的故事,比起府衙公案上的簿册,存于周郑二姓府库中的地契账目更为直观确切。
姜临霁曾说,他几载奔忙,只为高居庙堂的长兄扫尽障碍,哪怕需要他同这些地头蛇们虚与委蛇。
战场上见血封喉的利刃,剥去铁甲,却是描绘山川好景的缱绻之笔。
白竺朵曾经还对此感到疑惑,原书本是一本没几分深浅的小说,怎会愿意在一个小小的皇子身上着墨,为他创造这样的一个人设。她记忆里可没有这一段。
后来她才慢慢懂得,原书中只惊鸿一面的边缘角色,在这个世界里也是鲜活地存在着。
元夜萧美人亦要温书,听礼安公主说要看焰火,不愿去凑热闹。陈婕妤忙活了一整天,也没精力陪着,白竺朵只得别过陈婕妤宫中众人,自己带着几个近侍,拉礼安公主一路散步,行至宫后苑西北角的飞鸾台下。
“咱们爬上去,谁怕高谁就输了!”白竺朵说,“敢不敢比?”不等她说完,礼安公主早已一溜烟冲进上台顶的木梯。“白姐姐没我快!”
白竺朵怕她跌着,提起衣裙“咚咚咚”快步冲上木梯护在她身后。
“小姐慢些,仔细绊着了。”苏台总是不得不跟在一小一大后头操心。
“哇!”只听得一声惊叹,“开始放了!”
乍见朱尘,散为乱星,银花如雨,触目纷纷。
这里不仅能看见整个宫城,甚至可一览大半个皇城全貌。东市不宵禁,达官显贵的高门大宅也多建于此处,此刻正灯火通明,宫墙里的焰火之外,属那里最引人注目。
礼安公主一手抓住飞鸾台的栏杆,一手指向远处,“姐姐看!天上飞着一棵树!”
顺着小公主的手望过去,是尚水亭的方向,元夜宫中的焰火便是在此处点燃。飞鸾台处,可将尚水亭四周宫人嫔妃身影皆看得一清二楚。
傍晚姜临霁对她提起定明太子,她莫名便想起了飞鸾台。上一回登台,那个众望所归,被封为太子的人对她许下以天下作聘,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成为太子妃,之后静静等原书大结局到来即可,白竺朵以为自己真的快赢了。
但最后一身凤冠霞帔与太子成婚的人,不是她。
“你或许不曾想过,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是本宫吧。”大婚后,新封的太子妃居高临下,说为她向太子讨了良娣之位。
“爱做良娣你自己给自己封个做做吧。”白竺朵将从发髻上垂下来的丝带往身后一撇,“臣女也不碍着太子妃娘娘的眼。”
郑璨心斥她道:“白大娘子,别太嚣张了。”
“我是嚣张得很,所以再找我姨娘麻烦,拿阿延威胁她做事,我就会跟殿下说你偷了我的药方。”拿人把柄在手,白竺朵尚不惧在她面前出言不逊,“或者等濯心回来发现你做的这一切,再禀报给殿下,届时或许殿下会对某些人改观吧。”
“你!”郑璨心语塞。
“你曾声泪俱下地求我,为你与殿下的孩子让出一条路,我让了。”白竺朵最后警告她,“好好做你的太子妃娘娘,咱们尚可相安无事。”说完,将郑璨心为太子求的疫病药方留给了她,这是郑璨心认为可取代她,成为太子妃的筹码。
从白竺朵作出放弃男主的选择开始,原书剧情便开始完全不受控地往她难以想象的方向发展。
她的表姐郑璨心得偿所愿,与太子一同正位东宫,不久即诞下麟儿,帝后大喜,赏赐金银无数——假如真是这样顺利,即便白竺朵回不了家,她也觉得尚且可以接受。
但之后发生的一切偏偏并非如此。
定明太子与帝后政见有别,更是受昭宣帝庶兄挑拨,认为皇后在两位亲子中偏宠幼子姜临霁,屡屡在皇帝面前对太子妃表现出不满,就是有心劝皇帝废长立幼之意。
晋王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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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昏君当道,意欲取而代之,在晋阳拥兵自重,几乎要陈兵于都城之下,又几次三番从太子处寻突破口,挑拨其与帝后的关系。
但太后与太子乃是血脉相连的亲生母子,又怎会真的反目成仇?白竺朵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晋王轻轻一挑唆,两代人费劲心力营造的温情,竟会顷刻间轰然倒塌。
想得出神,直到看完焰火陪礼安走下木梯时,心中还萦绕着此事,竟然忘了留心木梯扶手松动之处,左手上一捞空往外歪曲,整个人失了重心,直直朝地面坠去。
她心下一动,连忙换另一只手想抓住栏杆的另一头,却早已来不及。只听得“砰”的一声,她知道那是自己的头骨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右耳嗡嗡地,似乎正涌出一股暖流。
“真是倒了大霉,不会是撞到耳朵要聋了吧。”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白竺朵心里如此想道,否则为什么自己用尽全力试图发出声音,也一个字都听不清?
*
将作与少府二监都都低头立于堂下,一声不吭,延英殿正殿的两根各一抱的立柱一左一右杵在他二人身侧,挤得人喘不过气来。
“二位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姜临霁眼中闪过杀意,抬手一扬,案头的茶盏眨眼间几乎飞了出去,又重重砸落在地,碎片飞溅起来,连带茶水一同扑到少府监腿上。
只听得姜临霁缓慢开口,声音不算凌厉,却蕴着杀机,“许少府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少府监许继宗吓得双腿一软,几乎要整个人跪趴在延英殿地面上,“陛下冤枉啊,应是娘娘看岔了阶梯,踩空跌下来也说不定。”
元一公公呈上将作丞于飞鸾台下寻得的,被白竺朵踩折的断木,姜临霁压下心火,拿在手中查看一眼,心中恨意再难压制住,猛地一丢,那木料就正飞中许继宗官帽,竟将他官帽直直砸落在地。
随侍一旁的玉甯惊骇万分,心中只惊陛下不愧是习过武的人。
姜临霁又看向将作监王炳仪,王炳仪不说话,只是垂头跪着。
许继宗面上一副吓得不敢出声相驳的模样,却在心中暗暗咬牙切齿,可笑他年纪五十有六,竟被一介少年天子如此逼迫。
“方才你还要同朕狡辩什么税征不上来,户部不愿拨款拨物给你们,说少府自己没银子,修不好。”姜临霁一拳叩在桌案上,指节与桌案相触碰,砸得他手上乍然显现几丝血痕。“飞鸾台,万两金!父皇在世时,拨了专银给你们修的,你们竟拿这种东西,给父皇,给朕修成这样!这也叫没银子了吗?”
他血气上涌,转身去抽墙上的剑,元一只是晃了晃神,没拦住,下一瞬银光照面的利刃就几乎要刺穿许继宗的右臂。
玉甯大骇,跌坐在地。元一却也顾不上她,箭步冲上前去半跪着用双手抓住姜临霁的衣袖,“陛下三思,切莫冲动!正殿见血乃是对先祖不敬啊!就算要处置此人,也无需脏了陛下您的手。”
姜临霁仍紧握着剑,两眼死死地盯住许继宗,剑尖随着他的愤怒而颤抖着,最终还是抽了回来,刃上流下几滴少府监的血。
9. 旧梦前尘
这一场梦太长,长到让人摸不清岁月的脉络。
挣扎着去拉眼前的一只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明明那么近,触手可及。
“竺朵?竹子开花可不是什么好事。”
白竺朵印象里的第一次见面,姜临霁就是一脸不好相处的模样。她跟在刚认识的大哥哥姜临书身后被介绍给大家,本以为姜家的所有人都与这位知书达理的大哥哥一般好相处,不料一上门便碰上了个硬茬。
她心中不忿,皱着眉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说话那人和她同龄,正抱着颗阿迪的联名足球,短袖短裤,站在楼梯上低头注视着她。
或许是她回敬的目光也一样不和善,少年一撇嘴,径直下了楼,从她身旁穿过时,只留下一句“打球去了”,转身往门外走。
“一点礼貌也没有!这孩子。”姜妈妈朝他离开的方向骂了两句,又回过头来对着白竺朵摇头,“老二太无法无天了,怎么能这么说女孩子的名字呢?阿姨回头帮你说说他,别介意啊。”
与总是对他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姜临霁相比,他的大哥姜临书是大家族精心教养,被期待着成为企业接班人的公子哥,满腹经纶,对待所有人皆如和风细雨一般亲近,和白竺朵这样的同龄人相处也一直进退有度、举止从容。
他几乎是最快接受白竺朵成为家人的,日常嘘寒问暖,下班早的时候还会开车去学校接她放学,假期得空了便带她出去旅游。
就像她真正的大哥一样,在任何时候都护着她。
白竺朵父母忙于工作,把她带到姜家生活,姜家上下从爷爷到妈妈和哥哥都将她当作自家的小女儿看,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和姜家同辈的其他弟妹一起喊姜临书“哥哥”。
姜临霁很少找她说话,偶有心血来潮主动找她,提起的话也是什么“你连这关都打不过,真的有点菜了”“别穿这件外套去学校,丑得有点丢人”“今天阿姨做的饭太难吃了,你怎么吃这么开心”,十分煞风景。
她喜欢吃烧烤,姜临霁花钱带她去吃,上完菜他却说:“在外面烤那么久,肯定布满了灰尘。”
她不喜欢在房间里放太多装饰品,有时出入忘了关门,姜临霁路过看到了就会点评一句:“是我妈没给你钱花吗?怎么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对于白竺朵主动喊姜临书哥哥,喜欢跟他一起玩这件事,他也表达了不满:
“见个人就喊哥,你的哥也太好当了,要不也喊我一声呗。”
白竺朵最听不得他找茬,把头一歪,回他一句:“才不呢。”
她曾以为岁月会像每一个当日,在两人的犟嘴声中度过。直到姜爷爷急病去世的同月,姜家二叔一封起诉书,打破了所有人平静无波的生活。
二叔向大房发难,分走了集团大部分代工厂的授权生产线。没了姜爷爷撑腰,大房只剩孤儿寡母三人,为了照顾姜爷爷而许多年不曾插手集团业务的姜妈妈为姜临书安排了一场据说足以帮助姜临书重获继承人地位的商业联姻。
是什么首富家的千金。
订婚那日,恰好白竺朵的父母也从国外回来,说是工作被调回国内,可以带着女儿一起生活了。
白竺朵也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急着带她走,她一个人偷偷在书房门口听见了姜妈妈对她父母说的话。
“我把朵朵当自己的女儿,所以不希望朵朵再被人说是我们家的童养媳了。”
也是那一天,她收拾行李跟着自己的父母离开姜家。拉着行李在院子里等大人挪车时,迎面撞见刚踢完球回家的姜临霁。
他比自己正要出口的招呼声先一步发现了白竺朵手边的行李箱。
“你要走了?”
“我早该知道,你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也没有区别,看我们家快落魄了,就跑得比谁都快!”
“最好是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要回来,再让我见到你!”
“怎么了?被我说中了?说不出话来了?”
白竺朵第一次没有反驳他的话,低下头拉起行李往父母的车方向走。
越是紧锣密鼓的问句,越不给受问者留下回话的余地。
此后很多年,她一遍一遍地复盘过当时的场景,想了各种各样足以在当时用来回怼他的话,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还是脑子转得太慢了!”她心里想着,愤愤填完了学校辩论社的入会申请,准备完成一场华丽的蜕变。
姜临霁的动向,却如散佚在过往岁月里的纸片,需要她从旁人口中一点点拼凑。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也懒得去拼凑。
直到她大四那年,千辛万苦完成主双学位两篇毕业论文,为了奖励自己,来到B城毕业旅行时,正碰上在B城参加展览,为自己公司的新产品找客户的姜临霁。
他站在产品展台旁,与来参展的国外商人谈笑风生。
她本以为两人早已形同陌路,姜临霁转头见到她,意外之余竟更多了分惊喜,主动打招呼说请她吃饭。席间看他一直揉着自己的脖颈。白竺朵问起缘由,他解释说酒店的床睡得不习惯,晚上睡不着,早上醒来就落枕。
“为什么不订以前经常去那家?”
“没钱。”
“为什么?”
“顶撞大嫂,被我哥赶出家门了。”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白竺朵心中大喜,她蛰伏许久,复仇的机会可算是来了。
那天晚上,白竺朵大手一挥,五千三一晚的精品套房当场轻松拿下。
“大小姐,什么时候人这么好了。”姜临霁用手指轻点着酒店前台递上的房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一星期,不够再找我续。”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白竺朵爽得想在心里放电影,循环播放一百遍自己踩着高跟鞋走出酒店的镜头。
二人之间的联系逐渐频繁起来。
后来她一路往上读书,申请上了B城大学的历史学专业博士。偶尔收到姜临霁的消息,据说他的事业很有起色,一年到头都在国外说是准备开拓海外市场。
天赋异禀的商业新贵,却喜欢在国外的古董摊子上被小商贩哄着花大价钱买一些新鲜出炉的古董。
白竺朵几次求他别买垃圾送她了,都无济于事。
“都是宝贝。”姜临霁回复她。
第五十三次收到来自国外意义不明的包裹后,白竺朵本想照旧不拆封直接丢进储藏间,搬动箱子时却被从中传来的叮当声吸引,脆生生的,很有韵律,这次听起来似乎是真的老物件。
结果她一拆包裹,剪开泡沫纸,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物件,眼前一黑就来到了卫朝。
早知道不好奇了,白竺朵想。
在卫朝遇见的姜临霁,虽然和上面那位模样出落得几乎一致,为人处世却天差地别。
书中的姜临霁,年少从戎,十五岁便能以少胜多,十几精兵断大果军队后方供应,扭转战局,为卫朝军队取胜下出棋盘上最关键的一着。
在朝中,他上敬父母兄弟,下则持重威严,少年老成,那几位资历颇深的股肱老臣,见了他偶尔心中都要犯怵。
靖安公主曾面露为难地说过,报名做公主伴读的官家小姐,十个里可能有三个是冲着太子殿下而来,说完这句白竺朵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另外有六个逮住机会便要问她二皇子在何处,剩下一个是只会看书讲故事为话本里才子佳人流泪的萧南枝。
而白竺朵在现实生活里认识的那个姜临霁,十五岁了踢足球输给别人,还只会背着人偷偷找她哭。
*
姜临霁以往很少主动让别人知道自己穷。
笑话,他可是大卫朝第一富二代,从小锦衣玉食,闲了游山玩水。银子这种东西于他而言,一直都是花不完的。父皇母后和大哥还在,绫罗绸缎、香车骏马就一定短不了他的。
天下谁都可以穷,他穷不得。
国库空虚?不可能。他皇兄要接手的大卫朝人杰地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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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有丰美水草,兵强马壮,牛羊成群;南有富饶米仓,衣食丰足。
直到他见到了真正的国库。
原来父皇敢肆无忌惮地修各种殿宇宫室,赏赐后宫各种稀罕的珍宝古玩,缘于他与他手底下的人对税收有独到的理解,关于如何从百姓衣袋中掏钱掏粮食这件事,没人比大卫朝的官员们更懂。
在睢阳时,白竺朵曾经同他提过,原本许多农户家中都略有些薄产,愿意耕作的话,虽不至大富大贵,倒也能混到个温饱。只是若时运不济,遇上水土不佳或者荒年歉收,这一年的收成便告吹了。
按理来说,遇上灾年,朝廷应当体恤民情,减免农税。
但催收的税官们可不这么想——能在灾年收上来粮食的,那才算得上学到了当官的真本事。
睢阳城的麦税,已经收到十年以后了。
天灾之后,有些人家一连欠下几十年的粮税麦税,不得已将家中田产尽数折价当给本地豪强换点糊口的银子和粮食,如此还活不下去,就把自己也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
富家豪强田地万顷,而布衣百姓无立锥之地。
白家虽是军户,但靠祖上的荫庇尚有余财,家中子弟也算争气,能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有自己的田庄产业。每次她从庄上回来,都会写长长的信,寄给母亲的手帕交,即远在京城的皇后娘娘。白家三兄妹母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出身商贾的姨娘管着农庄铺子,白竺朵跟在姨娘身边耳濡目染,见了许多民间疾苦,想的也总比别人多。
但那时他也不是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苦了睢阳的麦农,所以敲打过太守,让他注意点分寸。
直到他登临大统的第一年才懂,原来从前父皇收的,都是他的税。
这事闹的。
“兵部刘大人所奏筹建军镇一事,实为利国利民、稳固边疆之大事,只不过……”
户部尚书江晗举着奏疏跪在地上向他陈词,字字句句都是“建军镇可以,但我们户部实在是拿不出银子来实施”。他所呈的奏疏是新上任的豫章郡守递上来的,说民间的百姓,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好不容易有点收成,都成了家中几口人的口粮,都不一定存得下来年的种子,哪里还顾得上到市集去换银子呢?
昭宣帝大兴土木,命令全国上下需优先用白银铜钱上税,若用实物交税,则需比上交白银铜钱多二成的量。许多百姓不得不想尽办法将手中的粮食布帛换成银子再找税官老爷交钱,可天下全都是要用物换银子的人,谁来用银子换物呢?
“朕明白了。”姜临霁接过奏疏,一行一行慢慢看过,“你们是说,许家在豫章高价换银?”
“回陛下的话,确实如此,据太守所说,已有十年之久。”
每到上税的几月,各地大户皆会设“质银寺”,说是便于百姓将手中的货物置换成便于上税的银钱。但这其中兑换的比率便可自由发挥了,市价兑银的良心质银寺少之又少,多的是借机抽油水的,五分十分,甚至还有更多。有些地方的百姓,先去找质银寺换了银子,等到要上税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和直接将实物交给税官也没有什么差别。
这样的大户,豫章许氏是首当其冲。
只算五服期亲,许氏便有不少人在官中任职,名号最响亮的,便是许婕妤的父亲,少府监许继宗。更别说故旧门生,来往贵胄,更是数不胜数。
官官相护,上下欺瞒,直到姜临霁近年提拔的亲信多起来,才窥得一二。
“如此罔顾民生,中饱私囊之举,理应治罪。”姜临霁正想喊内侍将涉事的许少府喊来,还未出声便见元一满脸慌张地从殿外冲进来,急得差点绊倒在延英殿的门槛上。
“陛下,大事不好了!宫后苑的飞鸾台塌了!”
“塌了?”
“塌了!”元一顺了顺气,接着说道,“白妃娘娘和礼安公主正在台上往下走呢,那台子便塌了,娘娘为了护着公主,直接从梯上跌了下来,到现在还没醒,太医们已经去了。”
10. 祸不单行
十五岁时,姜临霁行至豫章,谒见鹅湖书院山长时,恰逢谪居此处的温晗开堂讲学。家境贫寒却能二十几岁中进士游御街的天纵奇才,因行事刚正,不与权贵为伍,郁郁不得,孤身游仕,温饱都成问题,故而在书院讲经,拿些碎银度日。
是不幸,却也是万幸。
书院一面,他对民间疾苦的体味与理解打动了姜临霁,终于在三十七岁那年,借少年帝王的赏识重走青云之途,一路从户部的簿书做到侍郎,又被擢为当朝尚书。
朝堂内外都传,温大人做完尚书,下一步该是宰相了。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能走到这个位置,全凭少年帝王对他的需要。毕竟对高居于庙堂之上的少主来说,有人敢直言不讳,而不是曲意逢迎,本身便是一种价值。
沉浮多年,他也逐渐开始学会培植自己的势力,朝中无人,即无声援,孤军奋战,孤掌难鸣。前不久被他推举上任的豫章太守便是他曾经在鹅湖书院讲过经的门生。
很快,第一次狩猎就要拉开帷幕了。
从上书的奏折到证据,他们皆搜集完备胸有成竹,只不过没料到,连上天似乎都愿意帮他们。
或者说,是敌人亲手帮了他们一把。
今日上元,皇帝召见了他与大理寺卿,禀报完许继宗一案细节,皇帝只留下大理寺卿商谈,而他被允许先行一步。
他满怀心事,从内殿缓步而出,竟与伊人打了个照面。
延英殿前,许婕妤一身素服,卸了头上的簪子步摇,跪在延英殿前的石阶下,已过去了三个时辰。
这是她请求皇上宽恕自家父亲的第十五日。
半月以来,姜临霁召见过许多人,少府将作二监上下的官吏,工部和大理寺的人,内侍省六局的宦官宫女,唯独对长跪于宫门口的她视而不见。
许婕妤抬头凝视着温晗,却不是看他,而是看他头上的官帽,嘴角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温晗微微低头看她,欲言又止。
“许娘子——”
玉甯的声音传来,许婕妤倏地垂下了头,不再瞧他。温晗也捏紧了怀里的几封奏疏,绕过她朝宫苑外走去。
“婕妤娘子,陛下让您且回吧,仔细伤了身子。”玉甯跟在温晗身后出来,端着水上前道,“陛下的性子您也晓得,他下令的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见许婕妤不作声,也没有起身的意思,玉甯又道:“外头的事,与您无关。您要是也牵涉其中,事情便难办了,您如此聪慧,想必知道其中利害。”
知道,当然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
许婕妤明白玉甯的担忧,但她也很无奈。一家都是拖油瓶,未出嫁时没让她落着好也罢了,出什么事却都要她第一个顶上。
她几位兄弟和父亲的续弦,从前对她不闻不问,如今倒是热络起来,好说歹说也要让她为许继宗求情。说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从前恩怨莫要计较,说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皆系于她身。
他们似乎全然不记得,从前是如何对待她这个原配夫人所出的女儿了。
别人或许不知,她是最清楚姜临霁命门在何处。
飞鸾台的阶梯塌便塌了,许家有太后作靠山,对太后言听计从的姜临霁不一定会往下追究。可若是搭上白竺朵的性命,她就是在此跪上三年五载也无济于事。
即便太后开口,她也没把握皇帝会把这件事轻轻揭过。
何况如今……还有不相干的人横插一脚。
万一皇帝迁怒于她,引火上身,那便更是糟糕。
“求官家宽恕臣妾父亲。”许婕妤俯身又行了个大礼,声音不大不小。
负荆请罪自然是要越大声越好的,只不过万一真被皇帝听进去,赦免父亲就不好了,许婕妤想道。
玉甯叹了口气,似是被许婕妤为父请罪的孝心感动,将放着水碗的托盘放下,才转头走回延英殿内。
太后正坐在案侧闭目听大理寺的人讲这回的案子,讲到皇帝在殿上差点手刃许继宗这一部分时,才缓缓睁开了眼。
一旁正烧着手炉的春烟动作也微微一顿,太后低头瞧她一眼,示意她退下。春烟将烧好的手炉递上,行了礼带众内侍退出殿外。
“一次疏忽而已,皇儿还是太过冲动了。”手炉冷热正好,右手摩挲着手炉外套着的夜光锦炉袋,“风雨蛀蚀,有些缺陷也是情理之中。”
“母后,飞鸾台方建成三年。”
“三年又如何?纵是三日也使得。命数天定,她非要带礼安上去,这回险些伤了礼安。说起礼安,若是公主有性命之虞,她也本该被问罪。”太后转头,雕着鸾凤双飞的窗格之外,正可见跪地请罪的许婕妤。
“母后!”姜临霁怒而把手中奏疏往案上一摔,“足有半月了,她还未曾醒来,您向来公正,为何这回如此颠倒黑白?您看看这次豫章郡守的奏疏,多少龌龊事他们都干得!”
跪于堂下的大理寺卿吓得背也抖了三抖。
“又没出人命,罚几个月俸警示便可。”
“那豫章的百姓们呢?”
“许继宗行事一向稳妥,或是一时受手下人蒙蔽,也未可知。”
“所以才要从他处查起,此时下狱,有何不妥?”
太后没有再接他的话,仍旧一下一下来回摸着手炉袋上绣的凤穿牡丹,延英殿内的气氛也随着她的沉默僵持着。半晌,她才状作岔开话题,开口问道:“你可见过白家那个唤作阿延的孩子?”
“见过。”姜临霁不知她是何用意,仍翻看着大理寺送来的供词,回复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耐烦。
“这孩子不简单。”太后收回目光,语调里带着几许轻佻的意味,“不妨去查查,看看白家给皇帝备了份多大的节礼。”
*
“到我了到我了!”
“小姐真厉害,您的棋子都快走完了。”苏台撅着唇揶揄道,“我怎么掷不出好点来呢?”
“今儿手气好,前头十几天都是你在赢,还嫌赢得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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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口中昏迷不醒的白妃此时正抱着折了的右腿研究下一步棋走哪里,“对了,写给哥哥的信送出去了么?”
“一大早随少府采买的公公带包裹送出去了,六局乱得很,各处都是人心惶惶。”苏台又掷出了一点,随便拨下棋子,继续无奈地支起下巴看白竺朵摇骰子,“小姐,那法子真有用么?”
白竺朵脸上笑开了花,“训练民兵来加强巡防只是权宜之计,等弄到更多关于多诨的消息,我再想别的办法。说起来咱还得谢谢少府的许大人,乱中方能取胜,没有他找的这帮筛子一般的宫人,咱送信出去哪能如此便宜呢?”
苏台面露难色:“小姐,那以后送信的事恐怕不好办了。”
“什么意思?”白竺朵问道。
“大理寺和户部的人今日进宫,陛下估摸着是要治许大人的罪了。”
“什么!”
白竺朵急得差点抱着伤腿从床上跳下来,苏台吓了一跳忙拦着她,白竺朵泄了气,往后一躺抱怨道:“不就摔了一下而已嘛,至于把我的亲亲许少府赶跑么?”
没了用钱就能收买的少府监,往后她在宫中还怎么与赤风军通信?
许继宗把少府管得漏勺一般,才方便她达成目的。
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届时天下人茶余饭后所谈便是,和许继宗一起去死的,还有一个秘密联络赤风军意图造反的白姓宫妃。
“这个整天给本宫使绊子的姜老二!”白竺朵摇骰子的动作都用力起来,“沙沙沙”三声,掀开又是两个六点,“太后那边怎么说?她肯定不会让皇上轻易动许家的吧,毕竟……”
毕竟原书中说,当今太后并非昭宣帝中宫元后,宫斗上位的手段用了不少,又靠肚子争气才得了皇后之位,其中许家人可谓是功不可没。
倒不是太后知恩图报,实在是把柄落人手中,保不齐许继宗狗急跳墙,抖落点于皇家不利的消息出来。
白竺朵心中一盘算,太后或许会阻拦姜临霁,但目的只是防止皇帝的亲信从许家拿到更多对太后不利的消息,如果姜临霁一意孤行,太后或许会直接对许继宗下手。
计谋环节越少越容易成功,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安全。
若是让姜临霁查到他亲爱的好大哥定明太子并非死于晋王叛党,而是命丧于自己苦心经营保家国平安的母后手中。
这盘棋就全乱了。
“我再不出面,只怕今晚诏狱要出人命。”白竺朵将棋盘上己方最后一个棋子取下,“我赢了。你去告诉张太医,就说我醒了,要见陛下。”
苏台正要领命出门,忽见一小内官冲进朔柳阁内院里,上前同苏台说了些什么,苏台闻言颜色大变,回身喊醒了已经缩回被子里躺下的白竺朵。
“小姐,三少爷遣了管家来说,陛下召他明日进宫,还要他带上江姨娘当初进咱家的籍契。”
“带籍契做什么?”白竺朵问完才猛地回神,“糟了!”
姜临霁大概是发现白延不是她亲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