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权宦年少时》
1. 身死之日
温砚死的那一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那天,北风刮得凌冽,天色阴沉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越发显得小院凄清冷寂,院门口的几棵枯树被风刮得簌簌作响。
破烂的小屋中突然传来女子剧烈的咳嗽声,惊了几只憩在树上的寒鸦,几道嘶哑鸦鸣声,带着几分不祥之意,划破铅空。
小满一听到这咳嗽声就忍不住揪心。
屋中已无炭,她本欲出门拣些枯枝作柴火,一闻咳嗽声又折了回去,在榻旁坐下,满眼焦虑地轻拍着温砚的后背给她顺气。
温砚本就瘦,便是身体康健之时,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江南的纤弱风流,和这北地格格不入。
如今在这后宅里蹉跎日久,越发清减了下来,本就小巧的脸更显得不到巴掌大,但今日......眼睛却比往日亮了几分。
小满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温砚却不甚在意,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小满的手。
小满手背上长了不少的冻疮,一按一个坑,而且......末尾的小指只有半截。
温砚看得心疼,眼中升起愧色,“都是我不好......咳咳.......你跟着我,受苦了,要是当年你不是跟了我,你今天会不会......过得更.....”
话未说完,便被小满打断。她拔高了声音,“若是不是小姐,小满早就不知道沦落哪个腌臜地方给人作践去了,哪还有什么今天?!”
当年,她那个黑心肝的爹把她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又把她和其他小丫头带到温府,一溜儿跪下,如同货物一样供人挑选,其他的小姐夫人都嫌弃她少了半指,挑来挑去,她又落到了最后。
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知道这人牙子不会用粮食白养着她,若是她还出不了手,怕就要像以前那些卖不出去的小丫头一样,被人牙子随便丢到哪个窑子。
这一生,就烂了。
万般绝望之时,她看到一个生得像个天仙儿般的小姐,对她温温一笑,伸手一指,“父亲,砚儿想要她。”
那小姐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小院,见她没有名字,又道:“过盈则亏,过满则溢,过满则招损,因而反倒是人生略有不完满为佳,不如就叫你小满可好?”
好,怎么会不好?!小满纵是没读过书的,听不太懂小姐的话,但却是读懂了她语气中的慰藉之意。
因少了半根指头,她受尽了嘲笑和欺负。在以前的日子里,哪里会有人在乎她觉得好不好?
何况便是那些进了府的丫鬟,是个全乎的人,也都只是如同猫儿狗儿般,随口取个招财、进宝、春花、夏荷的名字,哪里会像小姐这般为她费心思?
可是,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小姐啊,却落到了如今这般的地步!想着想着,小满眼泪便落了下来。
温砚伸手去给她拭泪,宽大的袖袍滑落,又露出了手腕上的鞭伤来。
小满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前几日,世子爷新纳入府的玉夫人突然过来大闹一场,她忍不住替小姐分辨了几句。
那玉夫人便对她用鞭子大打出手,小姐看不下去,过来以身相护,这才受了伤,本就羸弱的身子因此越发病了下去。
小满哽咽着出声,“小姐,去给世子爷认个错吧......小满求你了。”
温砚有些好笑,她实在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外头关于她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谢鹤期的风言风语传得厉害,话听进了燕珩的耳朵里,她便被他逐到了这破院之中,但她又不知如何解释,在自己这荒腔走板的一生中,她和谢鹤期甚至连话都未曾说过几句。
不过,她和入宫前的谢鹤期确有渊源。
那年她随嫡母上山礼佛,路遇山贼,逃亡过程中与小满失散,载着她的马车滚落山坡,好在她命大,虽侥幸活了下来,可左腿被车厢木板砸伤,疼得连路都走不了,在山中孤立无援。
那晚,是偶然路过的谢鹤期救了她。
二人确实有过一夜独处,但一直都是以礼相待,绝无僭越之举。
而且,后来她被燕珩抬入府中,洞房那日,落下的元红,也证明了她的清白。
于谢鹤期,她确实有些复杂的情愫在,她感念他的恩情,也欣赏着他的才华,她也为他感到遗憾。
一个堪称有首辅之才的温润少年,却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步,身体残缺,受尽万人唾骂,她真的觉得万般遗憾。
就像是有一双残酷的手,把一尊完美无瑕的白玉雕像,故意摔碎了给她看。
温砚想起了谢鹤期人生最关键的节点,也就是十年前的那场科举舞弊案。那年的秋闱,出题冷僻,角度刁钻,各考生答得皆不如人意,只有谢鹤期所答如行云流水,令考官阅而抚掌。
毫无疑问,谢鹤期成了当年的解元。但后来,他却被人指控贿赂考官,解元之名被褫夺,声名尽毁。
自此他的人生急转直下。
但温砚知道,他是无辜的,因为指控谢鹤期舞弊的人的供词中,谢鹤期贿赂考官的那晚,他明明和她在一起。正是那晚,谢鹤期救了她。
当年,她并非没有站出来为谢鹤期作证,可她是一个商户人家的小小庶女,又有几分能量?最终,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端方清正的少年被上了枷锁游街,被彻底剥夺了科举入仕的机会,被族人驱逐,寡母病逝,惨受宫刑......
她虽一直暗中帮助,却也只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再次见面时,她为燕珩妾,而他已经是众人闻风丧胆的掌印大太监了。
她正在出神,又听小满呜咽着出声:“世子爷.....他对小姐以前也是极好的,只要小姐去给世子爷服个软,想必他一定会......会心软的。”
燕珩.....会心软吗?温砚越发觉得好笑。
她动了动冻得有些麻木的脚,一阵金属碰撞声瞬间叮当响起。
闻声,小满一怔,眼圈又红了,但很快又挤出个笑容来,“小姐,你可是脚冷了?小满给你捂一捂。”
温砚咳了两声,制止了小满,笑道:“好小满,别忙活了,陪我坐会儿就好。”
她的脚上如今还有燕珩给她上的脚镣。
温砚不知道燕珩为何如此紧张,她一个弱女,除了着困在四四方方的后宅里,还能去哪里?
温家已倒,她早已无处可去。不过,哪怕是温家没倒,那个家里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若是被休弃回去,说不定还会被绑去沉塘。
她苦苦哀求过燕珩,可燕珩执意要给她带上脚镣,如训犬般,把她的活动范围彻底限死在了这屋中。
燕珩出身尊贵,其父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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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燕曜手握重兵,其母昭阳公主又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姐姐,圣宠盛极。
先帝在世之时送往燕国公府的加封赏赐就如流水般未曾断过;在先帝离世之时,都放不下这个女儿,生怕有人苛待了她,屡屡破格加封。
因而哪怕是当今圣上,见到了昭阳公主,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皇姐。
加上燕珩本身生得又英挺俊美,在旁人看来,温砚能嫁给他,哪怕是做个妾也是她的高攀。
燕珩为她的皮相所迷,还未厌弃她的时候,也曾对她温柔小意。他会和她十指交握,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声声地唤:“妍妍,妍妍......”
她并非没有过感动,但更多的时候,是觉得无趣。
当燕珩褪去她的小衣,把她压在身下,粗/暴动作着的时候,温砚却回忆起了她的姨娘在梅花树下笑着一声声地教她念,“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她的姨娘本是官宦人家出生,家中因当年端王之乱被牵连,沦落风尘,她的父亲喜她颜色娇艳,便给她赎了身,抬入了门。
但温砚知道,她的母亲,梅姨娘虽生了张尽态极妍的脸,但骨子里却是自带着一股傲气的,不然也不会从小手把手地教她读书习字。
她牢牢记住了姨娘的话,她叫温砚,是“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的砚。
但燕珩从不在意这些,为人妾室,她自然也不敢出言违逆。
对燕珩,她并无亏欠,她自认为自己做到了一个妾室的本分,她对他尽心侍奉,从不恃宠而骄,顺从他嫡妻,孝顺他的父母,只是她不知道他为何还是不满。
而且,温砚实在是有些怕燕珩的,特别是燕珩喝醉了酒,红着眼,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是想从她的眼中找到什么的时候,她是真的惧。
在她和谢鹤期的流言传进燕珩耳中后,他便越发暴戾,好几次,温砚都险些被盛怒之下的燕珩掐死。
但她只能顺从,毕竟她只是个妾。妻不可亵,但妾可以。她就像是燕珩养的小猫小狗般,高兴了便逗弄几下,不高兴了,便又打又骂;若还有不满,还可找个人牙子来把她发卖了。
她到了这破落的偏院后,反倒是过得比以往安生了不少,不过啊,这日子似乎也不会太长了.....
外面突然响起了爆竹声,温砚这才想起,今日是除夕。她朝着窗外看去,见外头天已经暗了,她看到无数星火光点冲上黑沉夜空,又化作万千花雨炸开,荧煌炫转,照耀天地。
似乎是太冷了,天终于下起了雪,雪花似扯絮般,纷纷扬扬地落下。
但温砚却不觉得冷,反倒是有股诡异的暖意把她烘得越发疲惫,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恍惚间,她听到了小满绝望的哭声.......又听到似乎有谁大力踢开了门,把她死死地抱入怀里,在她的耳边撕心裂肺地唤她的名字。
但温砚再也睁不开眼了。
回望这一生,温砚只觉得遗憾,憾自己不是男儿,不能科举入仕;憾自己和姨娘一样空有傲气却只能在这后院中为人贱妾、遭人折辱;憾自己没能救下那个对她恩重如山的少年......看他受尽耻辱,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她死在了泰景十六年的深冬里,那天正是除夕,万家灯火,天降瑞雪。
2. 重生之日(一)
“咚咚——咚咚——咚咚咚——”
胸腔里似有擂鼓不休,身上烘烘地热起来,而额间却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拼命想匀些气息,偏生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只得张着嘴徒劳喘息,竟如离水的游鱼般,连呼吸都成了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股气流涌入——
“啊——”只听一声惊呼,温砚猛地睁开了眼睛。
“小姐,你怎么了?!”温砚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双满带忧色的眼。
“小满?”温砚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
眼前的人分明是小满的模样,却又比她记忆中那个小满身量要小些,脸蛋圆圆仍带着婴儿肥,似乎还未长开。
“是我呀,”小满拿出一张手帕,给温砚擦了擦汗,又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温砚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辆装饰简雅的马车之中,她被燕珩囚在国公府后院那两年,哪里有可以出去的机会?
她掀开车帘,一阵热浪迎面袭来,车外,艳日高悬,树冠苍绿,午后蝉鸣声一阵接一阵地高涨,路边酒招旗飘摇,路旁阴凉处随处可见卖鲜果子、酸梅汤的小摊小贩。
温砚瞬间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勉强压下心中的惊异,对小满笑道:“没......没事。应是方才小憩时被魇住了。”
从一旁的小几上倒了些冷茶来吃了,温砚又不动声色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满应道:“今日是九月初一啊。”
“哪一年?”
“泰景六年啊。”小满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可她明明记得死在了泰景十六年冬。
而且死后,她还以一个魂魄的视角浑浑噩噩地飘了一段时间,亲眼见证了那权势滔天的谢鹤期,在菜市口被千刀万剐而死。
那绝对不是梦,没有哪个梦可以如此真实。
那场景实在太过血腥,现在回想起来,都让她在这大暑天里产生一种如至冰窖之感。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头疼来得愈发凶烈,温砚只觉额间突突跳动,不由得抬手轻轻按着眉心。她的身体虚弱得厉害,指尖都带了几分无力的颤抖。
静默片刻,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陡然自心底炸开,如暖流般瞬间涌遍四肢百骸。温砚猛地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她竟重生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她的人生,还可以重新来过!
这一世,她再也不要嫁入国公府,再也不要去做给人折辱的贱妾,不要去做那被人瞧不起的玩物。
她想逃去江南,看看姨娘长大的地方,然后在那里立女户,和小满一起好好地生活。
她虽为温家庶女,然温家终究是城中有名的殷实富户。她素日里本就不爱在脂粉钗环上耗费银钱,是以从每月分例的月银中,倒也悄悄攒下了不少积蓄。
她若真逃到了江南,还可以在那边做些小生意,少年时她就跟着管家钟伯学到了不少经商的手段,若是生意做大了,有了自己的商队,还可以跟着商队一起去姨娘说过的波斯、大食去看看。
世界宽阔,她再也不要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后宅里蹉跎一辈子。
至于复仇.......
温砚咬了牙,若是对燕珩丝毫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她最后那两年,在他那群妻妾手下,过得可以说是猪狗不如,连带着小满也吃尽苦头。
但是国公府家大势大,前世权倾天下的谢鹤期都没能把他们斗过,最后落了个受剐刑惨死的下场,她势单力薄的一个庶女,姨娘早逝,嫡母苛待,父亲不爱,又有什么办法和燕珩斗?
难得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一次,她没必要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这上面。
而且这门亲事,也确实是她自己鬼迷了心窍。
明明姨娘临死前告诉过她,不要为人妾,不要为人妾。
但旁人都言她和燕珩的婚事是她的高攀,这种上好的姻缘对一个商户家的庶女而言是捡了天大的便宜,这种话听来听去,听去听来,她便也动了心。
燕珩生得俊美,又出身高贵,她信了他的甜言蜜语,信了他会护着她一辈子。于是这才嫁了过去。
而且,当时,她也没有更多的选择。若不嫁给燕珩为妾,她那黑心肠的嫡母,定会把她送去给那个六十多的礼部侍郎作续弦,好为她那个不成器的嫡兄谋个官场前途。
一开始,燕珩对她确实也不错。
只是或许男子就是这样,刚开始确实是有情的,但时间长了也就厌了。
她自己又自负有一股子傲气,不屑于和他后宅的莺莺燕燕争来争去,这才彻底失了宠,最终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或许,换做嫁了别人为妾,也是一样的结局。
今生,她和燕珩形同陌路,永不相见,那便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谢鹤期,她还是要救。
她的姨娘曾教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前世种种不幸,虽多与他牵绊纠缠,若今生能远远避开,前路定能平顺许多。
可她终究做不到袖手旁观——或许是念着当年他舍命相护的恩情,或许是记着姨娘从小教诲的“做人当有良心”,又或许……藏着连自己也说不清的缘由。
重活一世,她虽仍不能与燕国公府这等庞然大物对抗,但是提前知道一些事情后,救下谢鹤期,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时隔多年,许多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隐约记得,泰景六年年秋闱放榜日就是在九月,想到这里,她忙问:“小满,今年秋闱还有几日放榜?”
“还有三日。”
温砚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尚未到放榜之时,否则便真是无力回天了。
只是这般算来,留给她筹措准备的时日,已然不多了。
就在这时,忽闻马儿长嘶一声,马车也跟着缓了下来。温砚猛地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小满,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小满有些不解,“当然是去国公府啊!”
“停车!哦不,掉头,打道回府!”闻言,温砚顾不得仪态,掀开车帘就对车夫大喊。
她想起来了,这是泰景六年国公府老太君举办的一场赏荷宴,邀请了全京未出阁的富贵人家女儿。
而世子燕珩尚未娶妻,其意下如何,不言而喻。
温家虽无官身,但在京中经营布匹生意多年,门下店铺遍布全城,好歹也算有几分脸面,因而温家几个没出阁的女儿也在受邀之列。她还记得,这次受邀的有她的一个嫡姐温妙,两个庶姐温月和温兰,她还有个嫡妹温娇,因年纪尚小,这次并未赴宴。
她的嫡母蒋氏出身官宦世家,而她的父亲温远昌则是一介商贾,若非家中出了变故,急需银子,蒋氏断不会下嫁。蒋氏自视甚高,又生下了温家唯一的儿子温序。
她在温家后宅作威作福多年,温远昌的妾室大多被她得服服帖帖的,通房、丫鬟稍惹到她不悦,就会被打发到庄子上,或直接被发卖了。
温远昌虽有不满,但也不敢多言。
平时赏荷宴这等好事是万万轮不到温砚的。温远昌有意攀附权贵,而温砚乃是温家女儿中模样最出挑的一个。是他亲口吩咐让蒋氏带着温砚赴宴,蒋氏才不情不愿地带上了这个庶女。
而前世,温砚也确实如温远昌所愿,成功嫁入了国公府。就是在这次赏荷宴上,世子燕珩对温砚一见钟情,宴罢后便禀请了老太君,次日,便向温家下了聘。
前世,此时的温砚确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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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了一口气。
温远昌本有五房妻妾,温砚的生母梅氏早逝,温月之母张氏被蒋氏发卖,现在温家就只剩了正房蒋氏、二房孙氏,以及三房李氏。
温家几个女儿中温砚的长相最为出挑,她也因此一直被长姐温妙所记恨,在后宅中明着暗着欺负她,蒋氏自然是毫无理由地偏帮温妙,而温远昌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闹太大,就装没看见。
温砚一向是能忍就忍,平时装着打扮能素就素,只求避其锋芒。好在,时间久了,温妙失了乐趣,便不在那般针对温砚,反倒是转而和二房的温兰斗起来。
温兰虽是妾生,但她的亲娘孙氏生得妍丽,是朵解语花,还会点笔墨诗赋,深得平日就爱附庸风雅的温远昌的心意,几个姨娘中最是得宠。温远昌暗地里没少拿银子补贴二房,平日回府也大多都宿在二房。
正房蒋氏自然恨得牙痒痒,但不料温远昌平日唯唯诺诺,但蒋氏若把手伸到二房上,温远昌就如同护崽子的母鸡般,定和她大吵大闹。蒋氏无奈,便把气处在其他的姨娘庶女们头上。
二房的温兰承了她母亲的好相貌,几个女儿中,除了温砚,就她姿容最好,但她又不似温砚木讷,因而备受温远昌喜欢。平时穿金带银,出门一呼百应,过得倒是和嫡女无二。
如此这般,自然引来了温妙的不满。二人一见面就吵个不休。
温砚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但随着年纪渐长,便是荆钗布裙,也压不住温砚的艳色。这出挑的容貌没让她在温家的后宅落到丝毫的好处,反倒惹得温妙温兰二人将矛头齐齐对准了她。温砚的日子也越发难过。
饭食里出现小石子,走路莫名被绊一跤,床榻上出现毒蛇,都是小打小闹,有一次,温砚被温妙推进湖中,差点被淹死。
因而前世她听到有人向她提亲之时,对未来的夫君她没有生出多少期待,她只是在想,他能不能给她一个地方,让她能过得好一点。
又谁料,又谁料.....
温砚垂下眼,努力将往事赶出脑海。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要回去啊?”小满皱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那可是国公府,若是能嫁入国公府,小姐也不用再受大房和二房的气了!”
说着说着,小满就红了眼圈,“上回大小姐闹那么过分,险些伤了小姐的容貌,老爷竟连半句斥责也没有.....”
温砚下意识地抚上额角,那里有处伤疤,只是好在隐在头发中,常人也看不出来。
温砚知道小满说的是去年温妙把她推到湖中的事,溺水窒息的痛苦,哪怕是她两世为人,她都难以忘却。
前世,她也曾对燕珩有过期待,希望他能把自己拉出苦海。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终究靠不住。
温砚想起前世她人生中最后的阶段,小满为了求得薪炭取暖,在寒冬里跪了一个时辰。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吃了多少的苦。
她和小满说是主仆,但胜似姐妹。
念及此,温砚的眼圈也微微红了,“好小满,不管我之前说过什么,这国公府,我们不嫁了。”
她顿了顿,又重复道,“不嫁了好不好?”
今天的小姐,确实有些奇怪。她的小姐,一向坚韧,便是在外受再多的委屈,在她面前也是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她面前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可今日,她总觉得小姐的神情中有种她读不懂的哀凉。
于是那些本想问出口的话又被堵了回去,小满一口道:“好,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小满听小姐的。”
说罢,她便掀开门帘,探了半个身子出去,道:“小三子,快打道回府,四小姐身体有些不适,不能赴宴了。”
3. 重生之日(二)
那个叫小三子的车夫有些为难,“小满姑娘,咱可都到国公府门口了,您看这么多的车,咱也没法掉头啊。”
温砚掀开车帘一角,朝着车外看去,果然,周遭的马车已经把路挤了个水泄不通。
毕竟,在世人看来,燕世子这般家世和相貌,哪家闺阁女儿不肖想?便是做不了登堂入室的正妻,若能伴他身旁,也比嫁入一般人家做大妇为好。
但又世人又怎知这国公府这光鲜亮丽的皮下,是怎样不堪入目的内里。
温砚甚至觉得前世在国公府为妾时活得比被蒋氏发卖了的姨娘和通房都还不如,被卖到庄子上给人做媳妇,或者为奴为婢,好歹还能活得有个人样儿,而她,最后的日子简直就像是被燕珩驯养的畜生般,猪狗不如。
前面,温妙和蒋氏一干人等已经下了马车,温兰、温月二人也下了各自的马车。
见温砚仍未下车,蒋氏眉头一皱,不悦道:“那小蹄子还在磨磨蹭蹭地做什么?!是见不得人不成?跟她那见不得台面的姨娘一个德行!”
她的母亲,明明是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却因家道中落,竟要被蒋氏这般粗俗妇人侮辱!
温砚垂眸,指节暗暗攥紧,她极力压下心中翻滚的怒意,跟着众人一起下了马车。
她必须要忍耐,因为眼下,还有一件更迫在眉睫的事——她必须要想办法避开燕珩。
尽管上天垂怜,确实让她重活了一次,但是却重生在了决定她命运的关键节点之前,眼下的一切来得太快,她若有半分踏错,否则她的今生就会走上前世的悲剧覆辙.
不是再嫁入国公府为妾,成为燕珩的玩物;就是开罪了蒋氏,被送给六十多的礼部侍郎作续弦。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那熟悉无比的国公府大门——
只是那么一眼,温砚只觉得手脚冰凉,无数痛苦的记忆如尖刺般扎进脑海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避开的人,此时就站在国公府门口。
只见燕珩斜倚在朱漆廊柱旁,玄色锦袍上用银线绣着暗纹麒麟,腰间玉带扣着一枚鸽血红玉佩,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他生得一副极出挑的样貌,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时带着几分武将世家特有的凌厉,偏偏一双桃花眼生得勾人,目光扫过处,目光扫过处,周遭贵女们或假装拢鬓角或偷偷掩唇笑,但眼底的痴迷藏都藏不住。
燕珩却视而不见,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目光掠过门前车马,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砚死死贴着马车壁,恨不得将自己融进木头里,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瞥,生怕被他注意到。
明明前世的燕珩对他祖母举办的这个所谓的赏荷宴是不甚热络的。
前世,她也是从席间偷溜出去,才在湖边的一角和他偶遇。怎么今世,他反而主动出现在了这大门口?
她本以为只要今生不从席间溜出去,就不会遇到燕珩,但眼下的情况,她又该如何避开?
而就在这时,一个巴掌猛地落到了温砚的左脸上,打得她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耳边传来蒋氏咬牙切齿的声音,“乔张作致的小蹄子,不想来就早说,现在到了这门口,啰嗦什么,今日你要是犯蠢丢了温家的脸面,我定要扯烂你这张皮!”
蒋氏对此次的宴会,极为看重,不仅老早就给温妙制了一身新衣,还把家中压箱底的珠翠头花都给她戴上了,巴巴地就等着燕世子能多看温妙一眼,万一飞上枝头做凤凰,她也好跟着鸡犬升天。
毕竟,这可是国公府,手握重兵的燕国公府,当今圣上见了都要敬三分的燕国公府。
这时她见温砚在国公府门口犹犹豫豫,躲躲闪闪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小蹄子自己小家子气不打紧,但不能挡了妙姐儿的路!
蒋氏在温家后宅骄横惯了,一时间气上心头,竟当着众人的面,扬手就对温砚打了一巴掌。
周围来的皆是京中的的达官显贵、富家大户,都是要脸的,后宅怎么斗都可以,但不能摆到明面上来。
如今见这妇人竟在国公府门口责打庶女,实在是上不得台面,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了此处。
连燕珩也看了过来——
那人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温砚只能死死低着头,意图避开他的目光
更糟的是,似乎是被此处的动静惊动,燕珩竟朝着温砚的方向,大步走了过来。
一步.....
两步....
三步.....
温砚心中慌乱如擂鼓,胃中一阵翻腾,竟一口将方才吃下去的冷茶都吐了出来。众人皆掩鼻而避,只道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庶女,没见过国公府这阵仗,太过紧张,失了体面。
而温砚,却瞬间轻松了下来——果然,燕珩停住了脚步。
温砚前世伺候了他好几年,她十分清楚燕珩一向喜洁。书房案几不许留半星污渍,衣袍沾了酒渍便弃如敝履,侍女擦桌稍差半分便遭冷斥。
这绝不能入他眼的秽物,现下倒是弄拙成巧,帮了她一把。
而蒋氏见此状,则更加光火,却又不敢像方才那般发作,只好压低声音喝道:“下贱的小蹄子,等我回去后再收拾你。”
一旁的小满见状,忙小声道:“刚刚小姐就说她身体不适,本想向夫人求个恩准回去休息.....”
小满话未说完,便被蒋氏打断,“哪来的贱婢,这里有你说话的分?国公府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娘,”这时,温妙又打断了蒋氏,她看向温砚,眸中闪过一丝妒意,“她若不想去,就不去呗。”
蒋氏这才反应过来,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温砚一番,的确,这小贱人长得太过招人,若是带进去,说不定还真能勾走了世子的魂。她狠狠剜了温砚一眼,对小满厉声道:“还不快把她带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慌里慌张地走过两条街,又拐了几个弯,直到身后看不见国公府的影子时,温砚这才松了口气。
温砚想着心事,只顾埋头向前,而小满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拉了拉温砚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小姐,你的脸......”
闻言,温砚也停了下来,抚了抚有些滚烫的脸,似乎有些肿起来了。
“小姐,咱们去买些膏药吧?”小满又道,“不然回去被大夫人瞧见,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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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叨您不懂事。”
温砚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也好,省得她又挑刺。”
药铺就在大街斜对面的一条小巷里,走到尽头便是。药铺已经有些年头了,木门上悬着块褪色木匾,“百草堂”三个字被风雨磨得浅淡。两扇木窗半开着,竹帘随微风轻晃。
温砚掀开门帘进去时,正好对上了一双温和而平静的眼睛。周遭的燥热霎时退却,风也变得清凉起来。
那人一身寒素的月白长袍,眉眼乌沉深静,五官好看至极,青簪挽发齐整,清隽端正却又透着淡然出尘,腕骨清瘦如竹,手上正拎着一小药包。
只是短暂的对视。
谢鹤期很快便移开了目光,只是在掠过她脸上的红痕时,眉心有着微不可察的一蹙,随即便垂下眼,沉默地侧过身体,让出一条路来。
但那少女却并未往前走,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张明丽脸上现出与年龄极其不合的怅惘。
见到谢鹤期的一刹那,温砚竟生出几分诡异的委屈。
明明在她短暂的前世里,和谢鹤期的相逢不过屈指可数的几次,但此时,方才在国公府强压下的惊惧与委屈,竟在见到眼前人后抑制不住地翻涌上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世人皆惧他,恨他,想杀他,可她却不。
哪怕她也见过他杀人。
那次,她不知为何又惹恼了燕珩,燕珩明知她害怕死人,却仍在那次宫宴结束后硬逼着她去看杀人,看谢鹤期杀人。
那是她前世最后一次见到谢鹤期。
那日宴罢,她和燕珩坐马车回国公府,行至一条昏暗宫道时,燕珩却让车夫停了下来,冷笑着命她掀开车帘,“去,见个故人。”
温砚心底的寒意瞬时顺着脊椎爬窜——每次燕珩露出这样的笑,她从无半分好结果,但她不敢有丝毫的违逆,纵此刻心头发颤,只得照做。
她掀开帘,只见身着一身繁复官服的男子站在宫墙之下,玄色玉带束着笔直腰身,昏黄宫灯映出冷硬轮廓。
那人被声响惊动,猛地回过头来,喝道“谁?”
那人生得极其俊美,说是貌若神明也不为过,只是那双好看到极致的眼中,一丝光亮也没有,深且暗,宫灯的烛光摇曳闪烁,映入那双瞳中也顷刻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左颊上几点飞溅的血色为那张脸增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戾气——像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是谢鹤期。
几步开外,几个劲装黑衣人手持刀剑,护在谢鹤期的身边,脊背绷紧如弓,十分警惕地看向温砚。
巷口的风突然转向,卷着一股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让温砚几欲作呕,借着昏光,这时她才发现小巷里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体,鲜血蜿蜒流淌,温砚死死地捂住嘴,才未让自己尖叫出声。
当视线撞上尸体那双圆睁的眼睛时,温砚最终还是支撑不住——
下一瞬,尖锐的尖叫撕破夜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紧接着,温砚眼前一黑,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她不知道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
自那以后,温砚便被燕珩囚在了后院,直到死去,她再也没见过谢鹤期。
4. 重生之日(三)
重活一世,再次与谢鹤期重逢,他还不是那个让世人闻风丧胆的权宦。
神仙面,文人身,惊世才,眼前的少年仍有着大好前途,是她心中描摹出的首辅之才该有的样子。
真好,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温砚怔怔地看了谢鹤期许久,直到药房的小伙计殷勤唤道:“姑娘身上哪里不适?可带了药方子?”
她方才回过神来,收回了落在谢鹤期脸上的目光。
谢鹤期身形微动,似因灼热目光的转移而感到轻松,但他依旧垂着眸光,微微一礼,便欲离去。
谢鹤期正欲跨过门槛,却听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先生留步。”
他立刻便住了脚,但却并未回首,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似在等待着后文。
一如前世那般,行不逾矩,克制有节。
男女有防,男女有别,女子闺誉大过天。
前世,她和谢鹤期都十分默契地隐去了那日他救下她的过程,次日温砚还未醒来,谢鹤期便悄然离去。
便是后来找过来的小满也只当那位在山上采药为生的药婆婆救了她。而对后来前来寻找的家丁,她和小满则是声称二人那夜一直在一起,如此这般,方才保住了她的闺名。
而后来,谢鹤期纵遭人构陷行贿,也始终未将那日的情由吐露分毫。
温砚虽有为他作证,但因二人供词相悖,无从印证,因而她的证词也最终未被官府所采信。
温砚突然觉得讽刺,谢鹤期为护她清誉,不惜自毁锦绣前程,但她还是被燕珩所猜忌,最终还是落了个不贞不洁的名声。
既如此,那逾矩又何妨?
温砚走到谢鹤期面前,“那日,多谢先生出手相救。”
谢鹤期依旧垂着眸光,“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在下与姑娘并不相识。”
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果然,这人还是前世那样的性子。
温砚伸手拦住谢鹤期,“谢先生,在下温砚,七月十六,梵玉山上,慈心寺外,先生救过我。”
大抵是没想到温砚会把主动旧事重提,谢鹤期微微一怔,“只是举手之劳,姑娘往后不可再提。”
“先生救人乃是义事,既是义事,又有何不可提?”
谢鹤期垂着眸光,“男女之嫌,易招流言。姑娘此后......当更注意些才是。”
“先生与我,清清白白,又何惧那流言蜚语?”
男女避嫌,乃是共识,大户人家的闺阁女儿断没有不懂这个道理的。现下这场景,任谁看了都只道是温砚在无理取闹,但谢鹤期却应得认真:
“姑娘所言极是,但世间总有好事之徒,专爱捕风捉影,搬弄是非。何况世道伦常,对女子更是不公。许多女子纵是行止无亏,也为人构陷,百口莫辩。稍有不慎清白名节便毁于一旦者,不在少数,闺阁女儿......尤其应当避嫌。”
谢鹤期的声音温和,耐心,却又疏离。
语气中疏远的意味令温砚心中莫名地不舒服。
避嫌?
上辈子她避够了,这辈子她只想摆烂!
他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她偏要。
温砚盯着谢鹤期,一字一句地开口:
“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恩重如山,若是因我感念先生救命之恩,便折损了所谓名节,那这清白二字,不如不要,况.....”
“姑娘慎言!”
“小姐!你.....你在在在说什....什么么啊?!”
温砚话音未落,便被一前一后的两道声音打断。
温砚却不甚在意,定定地看着谢鹤期的眼睛,继续道:“况先生与我,男未婚,女未嫁,若真因流言毁了清白,那先生娶我为妻,此事不就了了?”
此话一出,像是一道惊雷般劈在了众人的头上,四下一时鸦雀无声。
小满张圆了一双杏眼,嘴唇翕动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谢鹤期身形一震,素来沉静温和双眸被错愕填满,脸上竟浮起了薄红。
一向端方持重的外壳裂了条缝,露出慌乱不知措的少年郎模样来。
他自幼敏思善言,但此时怔怔地看了温砚半晌,仍说不出片语只言。
许久,他才缓缓别开眼,紧抿的唇线下,喉结不受控制地急促滑动了一下,最终吐出一句声线微颤的句子,“姑.....姑娘....慎言。”
温砚扑哧一笑,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鹤期。
在她的记忆里,谢鹤期总是淡漠的,疏离的,高高在上的,指掌翻覆间玩弄着着无数人的性命。
那个把她从崖下救了她的温润少年不过是记忆角落里的惊鸿一瞥,她几乎记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背着她在山里走,她在他的背上哭。
她摔伤了腿,疼得厉害;心里也害怕得很,害怕她一夜未归损了女儿家的闺誉,她的嫡母会立刻把她绑了嫁给六十岁的老头子做续弦。
那时的她几乎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她的婚事之上,她厌恶着温家的后宅,要想逃脱,只有嫁人这条路。
而她这辈子,不想嫁人了。
但如今,老天让她重活一次,提前知道了一些事后,她终于有了几分做自己的底气。
而且把“婚事”二字抛诸脑后之后,温砚只觉得人生天地宽,她不用担心名声不好、不用担心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不用担心夫君不是良人。
既如此,舍了她这所谓的“闺誉”,给谢鹤期换得一线生机,那也不亏。
何况,这样的谢鹤期.....可真是太有趣了。
温砚余光瞥向一脸吃瓜表情的药房小伙计,刻意放大了声音,又向前进了一步,“难道是先生觉得阿砚容貌粗陋,配不上先生?”
谢鹤期的脸上的薄红蔓延至耳根,后退半步撞到石阶,这才惊觉自己早已乱了方寸。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语气平复如常,“姑娘自重,那日救姑娘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还请姑娘.....莫要说笑了”
他似乎更加不敢看她,于是微微侧脸避开温砚的视线,耳根泛起的红意也愈发明显,“姑娘姝色无双,何....何来粗陋。”
温砚眨了眨眼,“那既如此.....”
似乎是畏惧着她即将说出的话语,谢鹤期又打断了她的话头,“天色已晚,姑娘还是早些回府为好。”
说罢便转身就走,那素来从容的身影竟有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温砚这次没有再拦。
但谢鹤期没走几步,便听身后又传来温砚的声音,“谢先生——”
他鬼使神差地又止住了脚步,不自主地回头——
夕阳衔山,金辉四漫。少女茸茸的发丝,细密的长睫,都在这落日余晖里发着柔软的光。
他听到她开口,语气中有着莫名的郑重——
“请先生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务必要保全自己!”
————
温砚所居之处名为疏影斋。
时隔两世回到此处,回到她幼时和她的姨娘梅静姝一起生活过的地方,目光眷念地扫过着疏影斋的每一物,温砚心中酸涩万分。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当目光触及到静静地躺在紫檀木妆奁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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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佩时,她舒了一口气。
这块如意佩是梅静姝留给她少有的念想。温砚一直把它藏得很好,可前世,在燕珩给她提亲后,这块玉佩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真好,现在它也还在。
温砚连忙把它收了起来,贴身戴好。
通常大户人家,都会把家中的庶子庶女挂到嫡母手下抚养。
但蒋氏实在心狠,在温砚出生之前,养在她名下的庶子庶女就莫名少了好几个。
温远昌实在坐不住了,各房姨娘这才有了机会抚养自己的亲生子女。
但即便如此,其他姨娘的子嗣中,活下来的也只有女儿。至于儿子,总是莫名其妙暴毙,除了蒋氏所出的温序,其余竟无一人能平安长大,皆是小小年纪便夭折了。
比起她那些早夭的兄长,温砚自认为要幸运许多。至少她曾有过七年光阴,能日日伴在亲娘身侧。
“小姐,疼吗?”小满一脸心疼地给温砚上着药。
“不疼。”温砚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小满,来,你坐下,”
温砚把谢鹤期救过她以及自己要救谢鹤期的计划都尽数告诉了小满,但没有告诉小满重生一事。
小满一向胆子小,若是把那些事情告诉他,她免不了要害怕——而且,那些故事太过不堪,温砚也不知道如何启齿。
小满接受得出乎意料的很快,她拍了拍胸脯:“小姐,谢公子是你的恩人,那就是小满的恩人,救谢公子一事,小姐但凡要有用到小满的地方,小满赴汤蹈火也会为你做!”
温砚的眼眶有些热,轻轻地握住了小满的手。
只有她,只有她的小满,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她要做什么,她都在她身边。
小满又道:“小姐,你饿不饿吗?小满今早做了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呢?你吃吗?”
温砚点了点头:“嗯,好!”
小满立即起身,献宝一样从架子上的食盒中取出一盘桂花糕来,端到温砚面前,“小姐,小姐,你来尝一个!”
水晶盘中搁着几块桂花米糕,白盈盈,软糯糯,上头还点缀了金灿灿的糖桂花,香甜气扑面而来。
不错,是小满的手艺。
就因她手指少了半截,小满做什么都格外拼命,生怕自己不如别的小丫鬟,针线,糕点,梳妆打扮无一不是做得一流的好。
前世这傻丫头忠心耿耿地跟了自己一辈子,也受了一辈子的苦。
这一世,她一定要让小满过上好日子。
“小姐,你说今晚大夫人会不会叫你过去啊?”小满托着腮,一脸担忧地望着门口。
温砚今日国公府门前失仪,若是放在往日,确实免不了一顿责罚。
但她并不担心今日蒋氏回来后会找她麻烦,因为她知道,接下来,温妙和温兰在宴上惹下的麻烦,会让蒋氏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暇顾及到她。
但是今晚,确实有人会来找她,但受罚的,另有其人。
果然,不久,便听门外传来人声:“四小姐,老爷夫人有请。”
小满脸色一白,温砚却毫不在意。
她轻拍了拍小满的手,又冲她眨了眨眼,一副看好戏的神情,随即拉着她一起跟着那老婆子朝着主院走去。
二人还未至院中,便听一道震天动地的哭喊声便传来,“老爷啊!妙儿可是你的亲闺女啊!你再打就要把她打死了!”
随即,另一道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也响起,“老爷,兰儿.....她平日里是最乖巧的,你也是知道的.....这定是有人指使.....若非如此,兰儿她定不敢做出这等事情来的.....”
5. 重生之日(四)
小满心中惊讶万分,这温妙是嫡长女,身份高贵,而温兰平日最是受宠,老爷怎么会舍得对她们俩动手?
而且听这哭声,还打得十分地凄惨。
果然,一进院门,便看到温妙和温兰凄凄惨惨地伏在地上,两人的身侧一左一右站了两个面孔严肃的老婆子,而温远昌手持家法,正不停地往二人身上招呼。
温妙和温兰一边惨叫,一边本能地扭动着躲闪,但身子被两个老婆子死死摁住,完全动弹不得,只能嚎叫着硬生生地承受着温远昌的怒火。
而另一侧,温月和李姨娘在一旁看着,脸上尽是不安之色。
蒋氏的侍女秋荷正在一旁哄着吓得大哭的温娇。温娇不过十岁,竟然也被叫了过来。
而且平日在温远昌面前素来强势的蒋氏,眼下竟像病猫般只顾抹泪和苦苦哀求。
小满心中越发狐疑,这大小姐和二小姐到底犯了什么错处,竟搞出了这么大阵仗。
“见过父亲,母亲。”温砚向二人行了礼。
“好,人都来齐了,今日我便把话撂在这儿,若是下回有人还敢动那些歪心思,坏了温家的名声,就自己滚到庄子上去,一辈子也不准再回来!”
温远昌似乎气得急了,脖子上青筋都尽数凸显。
说罢,便又将手中的家法往温妙和温兰身上招呼了一通,又激起一阵哎哟哎哟的哭嚎求饶声。
然而——还有人不知好歹地再往火上浇油。
蒋氏抹了把泪,哽咽道:“老爷啊!妙儿也是为了温家着想啊,若能和国公府攀上亲,哪怕就是进去做个妾,对温家也是大有好处的啊!”
温砚叹了口气,她这个嫡母,还真的是.....没有眼力见。
果然,温远昌怒火更盛,竟拿起家法朝着蒋氏身上招呼。
一旁的下人看得目瞪口呆,这......这还是那个老爷吗?
蒋氏何时受过这般委屈,挨了温远昌一棍子,顿时勃然大怒,竟像一头发疯的母兽般冲了上去,和温远昌扭打在一起。
温远昌虽是男子,但生得白皙文弱,而蒋氏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身上养了不少膘肉,二人一时间竟打了个难分难舍。
一个是家中主君,一个是后宅中积威已久的大夫人,一旁的下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不过温远昌毕竟力气还是要足些,最终制服了蒋氏。
他的脸涨得通红,一边喘气一边骂道:“无知妇人!国公府是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撒野的地方吗?”
温远昌指着温妙,“一个敢在国公府中当众故意摔倒对世子爷投怀送抱。”
蒋氏的气焰瞬间弱了几分。
说罢他又指向温兰,“一个敢学着戏文里的小姐给世子爷传情诗。”
孙姨娘的抽噎声立即顿住。
“这就是你们教出来的好女儿?!”温远昌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啊!”
蒋氏虽然有些心虚,但毕竟平时泼野惯了,见说也不过,打也打不过,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一个忠远侯府的名门闺秀,若非家中有变,又怎会嫁给你这浑身铜臭味的商贾,我如今就想要我的女儿嫁得好些,又有什么错!”
忠远侯府虽然有个爵位,但一代不如一代,就是一个空架子,如今早已算不得什么名门,而且蒋氏也不过是一个庶女。
但毕竟忠远侯爵位是先祖亲封,对温家来说,也算是高攀了。
果然,温远昌脸色瞬间缓了几分。
他耐着性子勉强解释道:“我说夫人哪,我承认你说得对,若是能和国公府攀上亲,哪怕是去做个妾,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这若要成了,倒还好说。”
温远昌两手一摊,无奈道,“关键是你这事没成啊!”
他指着温妙,“世子爷躲开了她,她掉进了水里。”
说罢,又指向温兰,“世子爷当众撕了她的信,说诗写得狗屁不通。”
“可是老爷,世子爷明明有问温家女儿可来赴宴,我这才让妙姐儿大胆些的啊!万一......万一呢......”
蒋氏以帕掩面,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姿态,这模样,倒是有几分像孙姨娘,但又似乎没学到精髓。
闻言,温远昌沉默了下来。
的确,温家女儿好颜色,这在京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几个女儿确实都生得出挑,尤其是......
温远昌看了眼温砚。若不出意外,这几个女儿都能高嫁。而且燕世子在宴上那话,问得确实也有些耐人寻味,也难免蒋氏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
温远昌见温砚一如既往地恭顺温静,再看看地上那两个,一个泼辣蛮横,一个恃宠而骄,突然便觉得她格外顺眼起来。
再看看一旁矫揉造作的蒋氏,温远昌又是一股无名火起。
“大胆些?!现在别提嫁到国公府了,整个府上的姐儿的婚事,怕都要被耽搁了,你知道现在京中那些人怎么传的?我们温家的脸面可都都要丢尽了!”
温远昌见蒋氏仍然满脸不服,又苦口婆心道:
“就算你不为温家脸面着想,你要为了序哥儿的仕途着想啊,万一得罪了世子爷,得罪了国公府,那序哥儿的前途可就完蛋了!”
蒋氏根本没想到这一层,经温远昌一提醒,她瞬间噤若寒蝉。
国公府位高权重,这次温妙和温兰在国公府丢尽脸面,定会连带着国公府对温家印象大减,而以后温序还若要走仕途,那定少不了和国公府以及国公府的拥趸打交道……
眼下,这.....这可如何是好?
温砚暗暗自嘲一笑。
温序那个草包,明明一事无成,只因他是男儿身,就能拥有温家的万贯家财。
温家的女人们再怎么争来斗去,也得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前途让路——甚至牺牲自己,给温序铺路。
温砚活了两世,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却连温序生来就有的起点都够不着——更别提燕珩。
她恨燕珩,但不敢生出丝毫报仇的念头,这国公府的天之骄子,不知道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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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着队为他铺路。
哪怕是她重活一世,国公府也绝不是她可以招惹的存在。
若她生为男儿,能踏入学堂,参加科举,别的不说,她虽不敢和谢鹤期这样的逸才相比,但也绝不会像温序一般考个秀才都数年不过。
论及经商之道,辨别丝绢优劣、茶叶新陈,看账册,打算盘......样样她都做得要比温序好上十倍。
只是因她是个女儿身,这人世间的规矩就如无形的罗网,将她困在深宅后院的方寸之地,令她处处掣肘。
世道伦理,皆在与她为敌。
温砚长叹了一口气。
孙姨娘惯常擅察言观色,也心知温兰平日在怎么受宠,那也无法与温家的独子相比。
她只恨自己肚子不争气,没能给温远昌生个带把的,平日才被那恶妇欺得抬不起头来。
但此时她此时也只能咬碎了银牙,咽下一肚子的恨意,做出一副恭顺模样,跪行过来抱住了温远昌的腿,凄声道:
“老爷,兰儿知道错了,请老爷念在兰儿年纪尚小,饶了兰儿这一次吧!”
孙姨娘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错又认得干脆利落。
温远昌瞬间心软了几分,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反过来安慰道:“虽然兰儿这次也错得离谱,但也比有些人教出来的女儿好!”
说罢,又狠狠地剜了一眼温妙。
就这么几个动作,几句话,孙姨娘就把盛怒之下的温远昌轻松拿捏。温砚心道,若她前世有孙姨娘一半的手段,想必也不至于那么快被燕珩厌弃。
只是那些,她不会,也学不来。
她从小听她的姨娘讲大漠的孤烟,长河的落日,天山的雪,江南的柳,巴蜀的雨,从小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些景。
她总隐隐觉得,即便是女子也应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而不是把一门子心思都放在研究如何讨好男人上。
或许,她本不该对此心存不屑,因为这就是当下女子的求生之道,而她,正是自视清高,不屑此道,所以才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不过方才听蒋氏和温远昌所言,温砚倒是有些疑惑,怎么这倒和她前世所见有些不同了。
前世,温妙的确也有向燕珩投怀送抱,但那也不是当着众人的面,而是在荷池旁的一个僻静处。
而温兰也不是胆大包天地给燕珩写情诗,而是只是当着他的面故意丢了手帕子。
至于前世为何没有闹出风波、温砚为何又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温砚暗中求了燕珩,让他不要声张,这才保住了温家女儿的闺誉。
不过最让人奇怪的是,前世燕珩一直对这个所谓的赏荷宴兴致缺缺,他又怎会会主动问起哪家闺阁女儿有无赴宴。
温砚正欲细细思量之时,忽听温远昌道,“你们两个,若是要有砚儿一半省心,我就烧高香了!”
话音刚落,一道道目光便嗖嗖嗖地朝着温砚飞来。
温砚心中冷笑。
她这个爹,平日里想不起她来,但偏生这个时候倒记起她了,他现在说这话不就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6. 放榜倒数第三日(一)
她这个爹,自家后宅虽管得一塌糊涂,但是做生意上是相当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本是十分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的人。
而现在,他却说出了方才那番话把她架在火上烤。
温砚知道,他倒不是有意,只是不在意。
在意对方的时候,唯恐伤了对方情绪,更怕言语失当令其陷入尴尬境地。
而她,自然不在温远昌关照的范畴里。
好在,温砚自始至终就没有对温远昌有过丝毫的期待。或许,在她年幼时有过。
但现在早已消失无踪了。
温砚前世也是见过宅斗大场面的人。
毕竟燕珩后院中的那些莺莺燕燕一个个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毕竟,能嫁入国公府的女人,都有过人之处。
经历过那些磋磨,再来应对温家的这些小打小闹,温砚也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只见她不慌不忙地对温远昌行了一礼,恭顺道:“女儿惶恐,不敢承父亲谬赞,今日女儿在国公府门前亦有失仪,有损温家名声,愿与姐姐们一道受罚。”
这话一出,方才那些嫉恨的目光瞬间大减。
的确,温砚在国公府门口那一遭,也的确有些丢人,不过这话由她自己说出来,倒是显得她十分知趣。
而且她将温妙与温兰所犯的过失,竟与自己因病失仪的小事相提并论——这般轻描淡写的比对,无形中便冲淡了二人过错的分量。连蒋氏和孙姨娘看着她,都觉比往日顺眼许多。
而温妙和温兰自然是愿意多拉几个人下水,分担温远昌的怒气。
重活一世,温砚十分清楚,在泼辣的蒋氏和手段频多的孙姨娘面前,温妙和温兰根本不会受到什么过格的惩罚。
何况,给燕珩投怀送抱的女人那么多,大家都见怪不怪了,这事儿,除了丢人一点,等风波过了,京中人不议论了,这事儿也就算了了。
果然,温远昌烦躁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冲众人喊道:“一个二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妙儿和兰儿禁足一月,砚儿抄写佛经五十遍!其余人都给我退下!”
刚走出主院大门,一道熟悉的人影忽的撞入温砚眼帘,让她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来人是她的三姐姐,温月。
今日之事中,除了年纪尚小、并未赴宴的温娇,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便是她。
温月并非嫡女,长相不如温砚出挑,三房的李姨娘胆小懦弱,姿色平平,并不受宠,因而温月平日在温家后宅算得上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也是被温妙和温兰按着头欺负的那个。
前世,温砚还对她生出些许同病相怜的情谊,对她格外亲近些。
但重活一世,温砚也不复当初那般单纯懵懂,如今她对这个平日不吭声不出气的庶姐,倒是有些另眼相看。
温月虽也被欺负,但不至于像温砚那般有好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
温砚突然想到,这么多年,她几乎没见过温月有什么错处,温砚自认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但比起温月来,似乎还是要差了点意思。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就连温砚,在蒋氏对梅静姝出言相讽的时候,也忍不住心生恨意。
但是温月,她从不与温兰和温妙相争;对温远昌百般孝顺,对蒋氏从不违逆,就像是个.....完全没脾气的泥人儿一般。
可是,她真的如表现出来那般温顺?
若要问温家最恨蒋氏的人,温砚还排不到第一。
温砚的亲生母亲,是早年间在梅家被获罪流放后亏了身子,缠绵病榻多年后死去。
因她姿容出色,温远昌对她倒也算是宠爱,到最后虽对她的病容有所厌弃,但也算不上苛待。
蒋氏虽对梅静姝心生妒忌,经常出言相讥,但梅静姝心胸宽阔,对此一向是一笑了之,并未因此心生郁结。
因而说真的,梅静姝的死,温砚倒真的怪不到蒋氏头上。
但是温月的亲生母亲张姨娘,就是被蒋氏亲手发卖了的。而且.....据说还是被卖到了暗窑那等腌臜地方,没过多久,便被男人们折腾死了。
张姨娘被发卖后,失去母亲庇佑,温月好几次险些丢了性命。后来在温远昌的授意之下,报到了李姨娘膝下抚养,李姨娘为人老实,如此这般,温月才得以平安长大。
这些话,温砚也只是从小满口中听来的,都是下人们再传,蒋氏和张姨娘的恩怨以及张姨娘的下场,真相究竟如何她也不太清楚。
但既然她能听到,那温月也能听到。既然听到了,真的能做到那般毫不在意?
温砚没有再往下深想。她今日实在是乏极了,连思绪都似被倦怠缠得沉滞起来。
重生回来一天不到,经历的事儿就比前世最后两年加起来还要多。
不过她对温家后宅的秘辛也不太感兴趣,因为最多还有一个月,她就要离开温家后宅了。
这以后,她再也不要进谁家的宅院,做谁家的妇人。
而目前,最紧急的任务,就是三日放榜之后,救下谢鹤期。
————————————————
这一觉,她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待次日醒来,已过巳时正。
再次确认了映入眼帘的是她少时的闺房,而不是国公府的破院时,温砚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真怕,昨日的一切只是她濒死时的一场幻梦。
虽然她此时的处境也不算好,但比起前世,已经好太多了。
温砚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盘点她的小金库,毕竟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要用到钱。
清点完小金库后,温砚瞬间大失所望——目前,她能动用的所有银钱不过五百两。她名下虽还有些田产铺子,但都由蒋氏牢牢把控着。
那些就想都别想了。
这笔钱虽对一般闺阁女儿来说也不少,一两银子等于一千文铜钱,而一斤猪肉也不过七文钱一斤,一只鸭亦不过三十文而已。
五百两,其实是一笔不小的钱。
但这对温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远远不够。
对温砚来说,要完成她接下来的谋划,除了要钱,还要人。
虽然一个月后会有一个大商队从京城出发前往江南,她可以随着商队前往,这样会相对安全。但从京城到江南长路迢迢,对一个女子来说,不安定的因素实在太多。
因而,她还需要人,一个对武功高强并且对她绝对忠诚的人。
而这,本是计划中最难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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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毕竟,一个闺阁女儿,哪里会识得江湖上高手,还要对方对她忠心耿耿?
但重生回来的温砚确实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十分有信誉,并且她确定对方会答应她的要求——只要银子足即可。但现在的问题就是,她的银子不是很够。
不过好在温砚知道如今有个契机,可以让她赚上一笔,只要她投入银两,半月后就会翻成十倍回来。
温砚知道如今马行街有一帮西域来的商队,正在焦头烂额地卖一批香料,叫做迷蝶香。
他们远道而来,语言又不太通,来京中多日身上的盘缠几乎都快花光了,但香料却依然无人问津。
但如今的秉笔太监何玠有日路过,慧眼识珠,买了他的香料献给了宫中的丽妃娘娘。
谁料,那迷蝶香竟然真能招来蝴蝶。
宫宴之上,丽妃在御花园为圣上献舞时,竟在寒天雪日引来数只蝴蝶绕着她翩翩起舞,圣上大为称奇,龙心大悦,本来已经有了失宠迹象的丽妃又重获盛宠。
一时间,宫中后妃、朝中的命妇争相购买,将那迷蝶香的价格炒到了十倍不止。
这是个可以让银钱翻倍的绝佳时机。
但是她也不能把所有的身家都投进去,多少得给自己留点备用的。
另外......还得备些银子送与谢鹤期。谢鹤期母亲有着心疾,她记得前世谢鹤期就是在放榜前不久为她采药摔断了腿,后来又被诬陷入狱,未得妥善救治,最终留下隐疾,后常不良于行。
但如何把这银子给道谢鹤期,这又是个问题。若是直接给,凭那人的性格,绝不会收。温砚揉了揉眉心,看来还得想办法找个好的借口,去谢家一趟。
她不允许她看好的未来首辅是个瘸的。
庭中草木已至葳蕤盛景,青枝绿蔓缠络着爬满半架,虽已至九月,但蝉声仍烈,忽有穿廊风携着暑气掠过,搅得庭中绿阴如浪般浮浮沉沉。
幽窗下,温砚一笔一划地写着今生的规划。
首先,去马行街找帮手,顺道投资。
然后,去找证人。
接着,救下谢鹤期。
最后,去江南......
理顺思路以后,温砚不再犹豫,对外唤道:“小满,吩咐小三子备马,去趟马行街。”
那马行街名字虽带了个马字,但实为香料药铺百货一条街,热闹非常,十分繁荣。
温砚名下有间丝绸铺子,就正好在马行街。
温家本是商贾之家,对女儿的管束并不如官宦之家严格,若是有女儿想要学些经商上的门道,平日要去商铺上转转,温老爷不仅不反对,甚至还会让管家忠伯提点一下。
温妙和温兰本是忠伯的重点培养对象,但她们二人对经商之道兴致缺缺,一心和对方斗来斗去。
而温月,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
只有温砚,会时不时地会去铺子上看看。
忠伯为人严肃,但行事举止不卑不亢,而且对温家这几个女儿一向一视同仁。见温砚来,便带着她看了账本,又带着她看了蜀地新进的一批绣品。
温砚在铺子上转了一圈,便装作有几分乏了的样子,嘴上说着要回府小憩,实则是带着小满偷偷地朝西域商人所在的行商会馆而去。
7. 放榜倒数第三日(二)
商人出门在外,有可靠的镖师十分重要。
一般来说,商队若要找镖师往往会通过值得信赖的镖局,由镖局推荐。
但毕竟僧多粥少,有的镖师哪怕在镖局挂了名,有活儿也轮不到他。因而在各大会馆之外也聚集了不少前来自荐的镖师。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过来看啊,来看胸口碎大石啊!”
“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本人要价低干活多,并肩子们赏口饭吃啊!”
“本人三岁习武,七岁杀贼,走过的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找我绝对没错啊.....”
绕开那些极力向商人们展示肌肉的彪形大汉们,温砚直接奔向街尾墙根处。
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靠着墙根坐着。只见他头戴着一顶破烂的斗笠,头发打结,身上满是尘土,唯一干净的,就只有手中那把擦得锃亮的刀。
温砚对小满耳语了一番,小满便上前道:“我家小姐让我问,雇你要多少银子?”
见有客来,刀客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淡淡道:“每日十两,要包吃包住。”
闻言,一旁一个肌肉虬结,满脸胡茬的大汉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那大汉自认算是老镖师了,走南闯北刀口上舔血求生活,一月到手也不过十五两,有时候遇上行情不好,辛苦一个月,到手不一定有十两,这人可好,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每日十两,还要包吃包住?
那大汉又见来人是个头戴帷帽的小姑娘,衣着不凡,看样子年纪不大,于是有些不平道:
“我说兄弟,你这过分了啊,一日十两,一月就是三百两,这都可以包下个二十人的镖队了,你就算欺负小姑娘不懂行情,也不能讹诈啊!”
那刀客瞥了一眼大汉,“我一个人打二十个没问题。”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再多个十个,问题也不大,不过,得加钱。”
那大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我说兄弟,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吹点牛可以但别把牛皮给吹破了,就你这身板,还一人打三十个,来来来,不如我们俩现场比划比划?”
刀客只是擦拭着手中的刀,看都没看大汉一眼,“你,不够格。”
闻言,那大汉勃然大怒,正欲发作时,又听一旁有人道:“牛二,你别和他掰扯,看他那瘦不拉几的样子,你打赢了也没意思。”
“对啊,他都来这里多久了,就没见他成过一桩生意!”
“其实是有的,上次有客人可怜他,想让他跟商去江城,一月八两银子,你看他半死不活那样,难道还真能指望着他杀贼?顶多就是打打杂,跑跑腿,多好的差事儿啊!他不干,死活要价每日十两!那生意也就黄了。”
“我说小姑娘,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每日十两,你不如让我们众信镖局的人来,我在拉上几个兄弟,给你凑成个十人的镖队去!”
“十人,我说陈三,你这也心黑了啊!”旁边又有人不满道,“小姑娘,让咱们盛广镖局的人来,我能给你拉上二十人!”
“别啊,找我们平昌镖局,我们可以出二十五人!”
“我们可以出三十个人!”
“.......”
这一闹,反倒是那刀客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对牛二说:“好,我和你比,怎么来?”
“打就打,谁怕你啊!”
于是二人便在一块空地上摆好架势,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个攒动的人圈。那牛二人如其名,身高九尺,壮实如牛,使了个威风凛凛的大锤,和他一对比,那刀客就像个弱不禁风的小鸡仔似的。
小满心想,那刀客既然是小姐看中的,那想必有过人之处。
谁料——
只过了一招,那刀客便被打倒在地。
脸朝下,背朝天,趴在地上,十分狼狈。
一旁的牛二哈哈大笑,对他又嘲讽了一番,便转身离去,毕竟打赢了这样的弱鸡,也没什么成就感。周围的人觉得没趣,加上天气炎热,对那刀客指指点点一番后,也自行散去了。
那刀客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姐......他不会是死了吧?”小满有些紧张地扯了扯温砚的衣袖,“咱们要不要......找大夫啊......”
温砚拍了拍她的手,冷静地吩咐:“小满,你去旁边的醉香楼买个烧鸡,一斤香卤猪头肉,五个白面馒头,十个驴肉火烧。对了,再来壶凉井水冰镇过的花雕酒,快去,晚了就要出人命了!”
“是!”
......
很快,小满提了一大包东西,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三人来到一旁的树荫下的茶水摊,捡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
吃的一下肚,那刀客便活了过来。那刀客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勉强开口,对温砚道了句:“谢谢。
“不谢,”温砚笑笑,又道:“我想雇你。”
“可以....每日十两,包吃包.....”
话未说完,便被小满打断。
小满蹙了眉,叉着腰,:“我说,方才那场面我们可都看着了,你就过了一招,就被人打趴了。你还想一天十两,你怎么不去抢呢?!”
那刀客脸上更挂不住了,他艰难地翕动嘴唇,解释道:“我......我方才那是饿的。若放在平时,我一个人打三十个真的没有问题。”
小满冷哼了一句。
“怎么,你不信?”刀客有些急了。
温砚掀开帷帽,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笃定道:“我信。我也愿意出那个钱,雇你一月。”
刀客的眼睛瞬间一亮。
“但是——”温砚看向刀客,话锋骤转,“你得先向我证明你自己。”
“如何证明?”
“前半月试用。”
“不给银子?”
“嗯。”
刀客摇头,“不行,每日十两,一分不能少。”
温砚看向刀客,认真道:“正式雇你时,确实是每日十两。只是你——需要时间向我证明你值不值那个价钱。”
少女的眼睛生得极其美丽,眼尾微微扬起,目光微转时仿若潋滟秋水。她定定地看过来时,则是犹如一潭深水,仿若有一种吸力,能把人吸了进去。
刀客看得一怔,一句“好”脱口而出。
温砚猛地一拍桌子,惊起桌上茶盏震颤,“好,就这么定了!”
刀客愣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像是哪里吃了亏。
“另外,不包吃不包住。”
刀客又愣了愣,正欲反驳,便被温砚抢先截住话头:“行规如此,行规便是铁律,你见哪家请镖的还要额外负责镖客吃住的,江湖上镖行能立足百年,靠的便是这规矩分明。今日我若为你破了例,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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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如何看我?”
这人这般能吃,供他这一月的吃喝少说也得五两银子,温砚绝不能吃这个亏。
闻言,刀客又是一怔,挠了挠头,总觉得自己似乎亏大了,但具体哪里亏了又说不出来——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温砚在桌上放下十两银子,站起身来,“你先找个客栈住下,换身衣服。”
她有些眷念地看了看桌上的银子,又补充道,“这十两从你未来的酬劳里扣。另外,这一月的时间,从明日开始算。”
“好。”
“你叫什么?”
“萧忆刀”
.......
重生回来的温砚当然知道他叫萧忆刀,也知道这人便是未来一人干掉一个山贼窝还毫发无伤的绝世高手。
萧忆刀成名后,多的是大镖局以一日百两的价格想把他招入麾下。
一天十两,说到底,是她温砚赚了。
而且,前半个月无薪试用,折合下来,也就是一天五两。
虽然也很肉疼,但重活一世的温砚格外惜命,别的可以省省,但在涉及到小命一事,万不能省。
而且温砚隐约觉得帮谢鹤期脱罪一事可能并非她想象中那般简单。
一般来说,要想证明一个人的清白,无外乎从人证和物证两处着手。
人证的话,她就是最好的人证,世人皆把女子闺誉视若千钧,闺阁女儿的清白容不得一丝玩笑,反过来利用这点,也可以加强她证词的说服力。
只要她能证明那晚谢鹤期和她在一起,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舍了她的“闺誉”,换来他的清白。
此外,当晚的人证,除了她,还有一个住在山上以采药为生的老妇人,周围人都唤她药婆婆。
那日谢鹤期救下温砚的时候,她伤了脚。谢鹤期向药婆婆讨要了药草,给她治了伤。
若能找到药婆婆,那定能进一步证明谢鹤期的清白。
前世她也这么想,于是她在写给官府的陈情信中也强调了这点。
但是负责此案的刑部清吏司主事周明远带人去找药婆婆时,药婆婆却在众人到达前不久气绝身亡。
刑部最后的说辞是药婆婆年事已高,寿终正寝,原在情理之中。
可明明那日她见到药婆婆的时候,她仍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怎会这么快就猝然死去?
这太巧了。
巧到让温砚觉得十分不对劲。
因而她虽然本可以等到要去江南之前,再来雇佣萧忆刀,那时便可省下这段日子的高额支出,但想到此事中可能存在的危险,因而温砚还是决定尽早找到萧忆刀为好。
等熬过这段时间,到江南稳定下来,到那时,便可剩下这一天十两的巨额支出了。
温砚知道,萧忆刀此人虽爱财如命,但极重信誉。
前世,温砚也是在马行街遇到了饿晕在她马车前的萧忆刀。
温砚救下了他,萧忆刀于是承诺为她办一件事。
当时,温砚救他只是举手之劳,但在后来她所托之事却是难如登天。
温砚甚至以为萧忆刀忘了这个承诺时,萧忆刀却付出极大代价后,为她把事情办成了。
好了,如今帮手有了,接下来就是钱的问题了。
温砚看着行商会馆的大门,道:“小满,走,我们进去看看。”
8. 放榜倒数第三日(三)
会馆很大,人也多,但好在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只有那一伙,因而温砚并未费太多功夫就找到了他们。
听说温砚是来买香料的,十几个西域商人瞬时蜂拥而上,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异国言语,语速又急又快,脸上尽是焦灼期盼之色。
温砚只觉耳边叽里咕噜的一片,被这阵仗闹得头疼不已。
一个年轻人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用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原话对温砚说道:“我们的香,很好很好,你要,多少?”
一时间,十几双眼睛满含期待地看了过来。
温砚伸出了三个手指。
众人面面相觑,又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片刻,那个年轻人才试探着问道:“三千两白银的香料?”
温砚摇了摇头,“三百两。”
方才那十几双亮得灼人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几声沉重的叹息接连响起,那十几个西域商人竟连句招呼都没打,便各自垂着头散去了
还是那个年轻人站了出来,对温砚行了个礼,算是赔罪,又按照市价卖了三百两银子的香料给她。
接待温砚的年轻人名唤阿沙衣,有着西域人常见的高碧深目,眼睛呈现出干净的湖蓝色。他在这批商人中,中原话算说得不错。从他的口中温砚得知他们手中积压的香料多达百斤,按照他们的心理价位怎么也得值个白银万两。
温砚所需的数量对他们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
原来这批商人都是来自于西域一个叫小宛的小国,穷且偏,这两年粮食又收成不好,就快过不下去了。
小宛唯一产的就是香料。这批商人听说大烨的贵族嗜香,于是便铤而走险把这批香料不远千里运到了大烨的京城。
可以说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这批香料里了——路费是借的,香料是用一折的定金从信任他们的父老乡亲手里拿过来的。
他们在骆驼上颠簸了数个月,就是想在大烨打开一条销路——把小宛的香料卖到大烨,再从大烨买些粮食回去。若能这样,想必这个冬天家乡饿死的人,会少上很多。
但是,他们来大烨都快两个月了,连一两香料都没卖出去,而且身上的盘缠还要花光了。
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温砚也没有办法,她身上总共就五百两银子,雇佣萧忆刀就得花一百五十两,剩下五十两还得用于救谢鹤期时的上下打点。
“他们不是无礼,只是太着急了、太失望了,所以刚刚,就那么走了,姑娘多担待。”阿沙衣的中原话说得还是有些磕巴:“姑娘,三百两银子的香料不少了,你一个人用,怎么,也用不完的,你买这么多作甚么?”
温砚没有隐瞒,直言道:“先买下来,等涨了再卖出去。”
若不是她现在自身难保,她倒真的想坐下来和阿沙衣一起想想办法,助他们早日走出困境。
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他们未来会有转机,那她也没必要插手,只要把这段时间熬过去就好了。
温砚话音刚落,阿沙衣便瞳孔一震,忙追问道:“姑娘,真的觉得,我们的香料,能卖得出去?”
温砚应得毫不犹豫:“这三百两银子,放在你们这里,先拿去作盘缠,十日之后,我再来,你们再把这香料以那时的市场价给我。”
她看出来了,目前这批商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十几个大汉挤在一间小小的客房里,怕是晚上翻身都很困难。
萧忆刀的钱她可以先找借口欠着,但他们不行。
阿沙依愣了愣,这意思是给了钱,不要东西?他们是一群穷途末路的异乡人,就连他自己甚至都好几次想干脆就这么回去了,难道这个小姑娘就不怕他们跑路吗?
对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所想,只见那个小姑娘开口道:“我信你们。只需再咬牙撑些时日,转机很快便会来的”
来京城这些时日,从街头叫卖到商户问价,他们的香料不是被视作寻常货色轻慢,便是因异域出身遭人疑虑,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郑重认可其价值。
阿沙衣只觉眼眶瞬间便热了,他把手掌按在胸前,身体微微前倾,依着小宛国最郑重的礼节缓缓躬身,对着温砚认真道:“姑娘放心!我们会坚持到,最后的。”
————————
和阿沙依告别后,温砚走出会馆,就在这时,忽见马路上人头攒动,方才还在街上好好行走的人群突然被人赶到了道路的两侧。
两匹高大的踏雪乌骓拉着一辆格外富丽堂皇的马车缓缓驶过,马车的车身由金丝楠木制成,车上悬挂一左一右悬挂着两只金铃,锦鞯雕鞍,镶金嵌宝,一看便知道马车主人身份非凡。
路旁有人不满道:“这谁啊?好大的排场!”
“那是东厂秉笔太监何玠。”
一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着何玠的官差仪仗,忍不住愤然道:“世风日下,时运乖舛!竟让那无根阉宦窃居权柄,祸乱朝纲!”
一旁立刻有人捂住了他的嘴,“怀仁,你不要脑袋了?!”
随即便有似乎几个与那书生要好的举子把他半拖半拉地拽了下去。
如今,老百姓对阉宦实在是怨气颇深。
昔日广孝皇帝偏信阉宦王显谗言,不顾满朝文武死谏,执意御驾亲征北伐瓦剌。谁料阵前一败涂地,三万精锐尽丧敌手,连自己也沦为阶下囚,将大烨先祖百年基业的脸面丢得荡然无存。
幸得天明帝继统后,励精图治,驱逐奸佞,夙兴夜寐理朝政,御驾亲征平西域。历经数十载苦心经营,才把大烨朝的元气养了回来。
可到了如今的景神帝,却又沉湎修仙长生之术,将朝政尽数委于宦官之手。
这般放任之下,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权倾朝野,出行仪仗之盛,竟远超皇亲国戚,气焰嚣张至极。
而天下读书人,向来把气节视若性命,这些人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些无根的阉人,怎容得那些他们在国家大事伤颐指气使?
偏生如今代天批红的权力都掌握在那些无根的阉人手里。
因此,徐秉清为首清流党与以魏忠正为代表的阉党之间嫌隙日渐加深,如今早已到了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境地。
而温砚此时,倒没想到那么多,她看到何玠的车马时,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狂喜。
前世,这群西域商人的香料就是经何玠的手呈给丽妃后,价格才一飞冲天的。
她这才重生回来第二日,难道这么早,何玠和这群西域商人就有接触了?
若是这样,对她简直再好不过,要是能早点拿到钱,不仅在营救谢鹤期之事上,有更多余裕,而且她还可以趁早筹谋去江南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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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温砚望着何玠那浩浩荡荡的车马仪仗,眼睛一亮——
只要何玠和这群西域商人接触了,迷蝶香的销路就稳了;
只要这销路稳了,她的银子也就有了;
只要她有了银子.....
谁料——那辆富丽非常的马车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慢悠悠地驶过了行商会馆,朝着马行街中一座最豪华富丽的酒肆“须尽欢”而去。
温砚心头猛地一沉,如遭冰水浇头,先前燃起的希冀瞬间僵在脸上。
她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如遭雷击:他……他竟就这般走过去了?!
这时,似乎是听闻外头有动静,阿沙依也走了出来,满是艳羡地看向须尽欢,对温砚道:
“我们今日,本也想去,那个地方的门口,推一下我们的香料,听说那个楼里,有很多有钱人,而且,我听说,今天还有大官要来。”
话音刚落,温砚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般,身子猛地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亏得身旁的小满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将她稳稳扶住,小满小脸急得通红,“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天太热中暑了?!”
温砚勉强站至身子,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小满自己无事,心中欲哭无泪.......
她太自信了,太相信前世自己得到的消息。
但却忘了,就如同马车车轮留下的车辙一般,前世的事情有着自己的发展轨迹。而她,就如同路上突然出现的一个石头,石头会改变马车行驶的方向,她的行为也会改变事情发展轨迹。
原来,今日这些西域商人本来要去须尽欢的门口推销他们的香料,而何玠正好今日去了须尽欢。
想必,前世这群商人也正是在须尽欢偶遇了何玠,被他慧眼识珠,这才让死局得到了转机。
而今日,正是因为听说她要来买香料,所以这些商人没有去须尽欢,从而错过了和何玠偶遇的机会。
而现在想要弥补,也来不及了。
须尽欢是京中最有名的一座酒楼,是达官显贵宴饮聚集之地。若想踏足其中,需得提前数日递上名帖预约,待店家核验身份、排定席次,方能得准入内。
温家几个女儿中也就只有身为嫡女的温妙和蒋氏一起进去过。
那些好事,从来都轮不上她。
前世她嫁给燕珩后,燕珩倒是说了几次要带她去,但都没去成。
不过最后温砚还是随他一起去了——只是以一种极为屈辱的方式。
这须尽欢,对温砚来说,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温砚的心中有着隐约的不安。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睁开,努力把那些不堪的过往赶出脑海,把自己的注意力尽量集中到当下之事上来。
何玠的车马已经进入了须尽欢,他又嗜酒,每入须尽欢必然要喝个痛快,若是要等到何玠醉醺醺地从须尽欢里出来,再给他献香,那也不现实......
看来,在门口等他这一法子,首先就要排除掉了。
温砚如今的身家性命也在这香料中,若是这香料卖不出去,她未来的盘算谋划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甚至,她的遭遇会比前世更为凄惨。
如今,她再无任何退路,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把这香卖出去。
9. 放榜倒数第三日(四)
温砚心中懊恼,但也没有办法,如今她的命运已经和这群呆头呆脑的西域商人绑在了一起,也只有同他们一道破釜沉舟了。
她回到了会馆的厢房,在八仙桌旁坐下。
那些西域商人听说温砚有办法要帮他们,又一脸期待地围了过来。
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因而哪怕眼前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也被他们当成了救命稻草。
饮尽一杯茶水后,她将茶盏轻搁在桌沿,指尖沾了些残余的茶水,缓缓在光可鉴人的桌面上划动。
先是一笔横画作长街,末端勾勒几笔,示作“须尽欢”,然后指尖轻轻一点,点出须尽欢各个大门的方位。接着指尖笔直向下,点出行商会馆的位置。
“何玠每赴宴必过三道门岗,随行护卫不下十人……”她低声自语,指尖在“须尽欢”那点水痕旁重重一顿,又顺势划出个小小的圈,“且须尽欢管理森严,硬闯绝无可能。”
话音落时,指腹已将那圈水痕抹开,转而在长街中段划出个交叉点,“倒是此处街角的茶楼,正对酒楼侧门,是个绝佳的观望处。”
一番盘算之下,温砚心中已经有了主意,“谁的中原话说得好些?”
一个满脸胡茬的肌肉大汉弱弱地举起了手:“俺....俺说得还行。”
温砚抚额,这.....这怎么还带着口音的。
她问大汉:“方才那辆马车看见了吧?”
大汉地点了点头。
温砚抬眼望向面前的几人,指尖在八仙桌上那尚未干透的水痕旁轻轻一点,吩咐道:“你且带上几人去‘须尽欢’酒楼守着。你们今日原打算如何吆喝推销,便照计划行事。”
然后她又指着桌上画出的茶楼位置,吩咐道,“你们再找个人盯着那辆鎏金马车的主人。”
那大汉点了点头,对着身边的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带上几个人朝外面走去。
虽然这群商人极大的可能会被大醉而归的何玠忽视,但也不能放弃这丝希望。
要想把香卖出去,除了何玠这条线,此外还可以从城中的香料铺子入手。
既然前世这批香料能得秉笔太监何玠青眼,那说明这香料本身是没有问题。京中老辣的商人那么多,不应该好货无人识。
那只能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
她又问阿沙依:“你们平日是如何推销香料的?”
阿沙依挠了挠头,老实道:“我们就一个个,去问,他们要不要。但我们,每次都被赶出来。”
果然。
马行街那些香铺子都是开门做生意的,要谈香料供应那另有渠道。
且京中的香铺大多都有着熟悉的供货商,合作多年,一般不会轻易更换。此外,香料价贵,不是熟路供货,他们也不会冒进购买。
一来是这群西域商人初来乍到,哪里能接触到那些谈生意的门路。二来他们连中原话都说不利索,这还谈什么谈。
而且,那些香铺子都是开门针对女儿家做生意,突然来了群满脸胡茬的臭烘烘的西域大汉,屡次三番纠缠不休,怕是会吓跑不少人,他们不被赶出来才奇怪。
即便如此,前世这迷蝶香能引得满城轰动,说明定是品质极佳,便是这群西域人再不懂不擅商道周旋,城中香料铺子怎会全然不识货?好歹也该有一两家肯出手买下些,又怎会落得个无人问津的境地?
她心念一动,对阿沙衣道:“你把香料拿来我看看。”
阿沙衣便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瓷罐来,放在桌上。
罐中的香料,晶莹剔透,仿若凝冰,又似琥珀,阿沙依一开罐,便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温砚细细地打量着罐中香。这香料确是还行,但味道过于浓厚,闻久了,反倒让人生出些许凝滞闷沉之感。
这些西域商人的要价也不低,百两银子一斤,这价格就快赶上龙涎香了,难怪他们跑遍了京中的各大香料铺子也没卖出去。
对此,阿沙依的解释是,这香料并非年年皆有收成,即便在小宛这等香料产出之地,也是珍稀之物。此番采割之后,须再等十年方能再有下次。若非家乡遭了天灾,他们也不会不远千里来到大烨售卖。
故而他咬死了价格,称百两一斤已是底线,再难让步。
但大烨人品香,讲究香、幽、温、净,以中正平和,不淡不浓为佳。而此香,太过浓腻,因而在温砚看来,它最多也只能算中上品质。
莫非小宛国对熏香的偏好本就异于中原?他们偏爱浓甜至腻,便也想当然地以为中原人亦会钟情于此?
温砚心里越发没底,这不合中原人口味的东西,真的能在十日后以翻几番的价格卖出去?
但前世这种香能入了丽妃法眼,并能得到圣上称赞,那定是有不凡之处。
毕竟宫中的贵人们,吃喝用度都代表了一个王朝享乐的极端,他们什么奇珍异宝未曾见过?
温砚心头灵光一闪,莫非是这香有什么特殊的用法不成?
就她所知,如龙涎香这等名香,若是单用,并无出彩之处,而是需要和其他的香料按方调配,合而用之,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其精妙之处。
她便问阿沙依:“这个香应当怎么用?可是要与其他香料搭配调制成合香?”
“不用啊。”阿沙依摇摇头。
这香还并未以火熏烧,光是这般闻着,她都觉香料过于沉腻,若在以火熏烤时,那岂不是会腻死个人?
温砚盯着着香罐子,心中懊恼。
没有了何玠这个助力,他们能不能把香以成本价卖出去都成问题。若如此,她接下来的谋划都将是一场空。
似乎是看出了温砚眉间的郁色,阿沙依连忙解释:“放水里就好,不用调配的,不麻烦,不麻烦的。”
闻言,温砚抬眸望向阿沙依,声音里带着几分诧异:“放水里?你是说,这香料竟要置于水中使用?”
温砚见过的香,大多是香饼或者是香丸。
比如,现在京中闺阁女儿中最流行的蜜合香,便是如豆大的香丸。在香丸中加入熟蜜,再以油纸密封,储于瓷器中,可长期保存,需用时取一丸,置于熏炉的隔火之上,将香丸隔火用炭墼烤,如此这般,既无烟气,又可品到蜜合香“清、甘、甜、柔”的韵味。
这还是她第一回听说,这熏香得放水里用。
果然,还是是这用法上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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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温砚当即转向阿沙依道:“你用一遍给我看看。”
于是阿沙依去取了香具来。只见他用香夹小心翼翼地从瓷罐中取出指甲大小的一小块香料来,将其放入一个形如药臼的器皿中,用杵细碾数十下,直至成粉状,随即又拿出一个琉璃盏。
那琉璃盏形似当下京中流行的高足杯式炉,下中空,为炉膛;细腰;上开敞,如碗,并无炉盖。
阿沙依又将捣成的粉末置于琉璃盏之上,又注入少许清水,用香匙细细搅拌。
很快,那粉末便融入水中。
阿沙依又点燃琉璃盏中的炭墼,很快,一股奇异的味道便迎面扑来,清冽中带着甜柔,香幽宁远,有一种说不出的好闻,和方才的浓腻甜滞简直截然不同。
便是不懂香之人,也一闻便知是上品。
前世的时候,这香料因太受欢迎,很快变成了皇族和各大世家的珍藏。
温砚一个妾室,自然是没有资格用上这等昂贵的香料的,因而她也不知道这迷蝶香的用法和她从小接触到的熏香截然不同,竟是要隔水熏蒸使用。
如此看来,只要给京中的香铺演示一遍用法,便可打通这第二条销路了。
此外,还有第三条销路。
温砚转头看向阿沙衣:“你收拾下,带上些香料去一趟春宵阁。”
这些青楼每日的熏香用量可是不少,。
方一反应过来,阿沙依就连连摆手,“我不能去,那种地方,天神会替我未来的妻子,惩罚我的。”
他也来了上京二月有余,知道春宵阁是什么地方,那可是马行街中最大的青楼。
温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
......
......
半晌,阿沙衣终于败下阵来,哭丧着脸应道“好吧,我去。”
在一群大汉的哄笑声中,阿沙依被人半拖半拽地拉去换了身衣服。
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刮了胡子,又换上一身得体的衣服后,阿沙依活脱脱地一个俊美的异域少年,尤其是那双蓝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总有一种碧湖荡漾的款款深情,让人不由得心生绮念。
一切安排妥当,温砚有拿了些香料,带上去城中各大香铺子转了转。
在演示过正确的用法后,香铺的掌柜们无一不是双眼发亮,但嘴上仍说要考虑少许。
温砚十分清楚,这些人不过是想压价而已。
不过他们买不买在其次,眼下最要紧的是,就是让京中大大小小的香铺子,都渐渐知道这迷蝶香的名头。
至于别的,只需要交给时间。
温砚正欲打道回府,却看见香铺斜对面的一家药铺中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竟是温月。
温月手中拿着一个油纸包着的物什,神色谨慎,从店铺出来便坐上马车匆匆而去。
温砚心下奇怪,近日家中似并未听说有谁抱恙。
她本想去药铺看看。
但此时天色已晚,若是晚归被蒋氏发现,她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她并未深究,坐上马车,和小满一起朝着温宅的方向回去。
10. 放榜倒数第三日(五)
回到温宅,稍作整理后,温砚照常前往主院请安。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白日里虽仍有些暑热,但夜里的风已带着凉意。
庭中那些花草也沾了夜的潮气,叶片上凝着露。风过时,露珠便顺着叶尖滚下来,“嗒”地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夜极静。温砚和小满一人提着一盏琉璃灯,沿着回廊而行。
忽然一阵风穿回廊而过,二人手中琉璃灯顿时忽明忽暗,廊上悬挂的灯笼也被吹灭了不少,昏暗中只剩零星几点微光,映得周遭影子晃荡不定。
小满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走过那株还缀着残花的石榴树,又转过栽着残荷的水缸拐角时,前方回廊突兀地浮起了一点昏黄的光。
循着光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那提灯立在廊下的人,正是温月。她穿着一身月白长裙,站在回廊正中央。
灯笼的光,由下至上打在温月脸上,映出一张苍白而清秀的脸。
温月的肤色极白,但不是那种如玉般通透澄净的白,而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沉腻腻的、不透光的瓷白。
及笄之年的几个温家女儿们,都已经褪去了稚气,身量发育了不少,女儿家的玲珑曲线清晰可见。
但唯有温月却像是停滞在了十二三岁,身形依旧单薄,纤细得像棵没张开的柳树。因而温月虽是姐姐,站在温砚身边,反倒矮了小半头。
虽然温月在几个温家女儿中姿色稍显平庸,但也是世间少见的美人。
巴掌大的瓜子脸上有一双睫毛深浓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大到有些空洞。但那眼珠又极其地黑,如棋的黑子般,黑沉到见不到半分光亮。
这让温月平日里显得有些木讷和呆板,加上她平日寡言少语,性子沉闷,因此并不为温远昌所喜。
但在此时此景中,那双有些空洞的眼就不是呆板木讷,而是显得有些鬼气沉沉了。
就在这时,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惊得小满“啊”地低叫了一声。
她一向对这个三小姐有些畏惧。
明明这个三小姐是个好脾气的人儿,既没有大小姐的刁蛮,也没有二小姐的骄矜。
可不知为何,小满见了她,心里就是忍不住发紧。
小满总感觉,这位三小姐看她的模样,半点没有对旁人的温和,反倒透着股不加掩饰的敌意。哪怕只是偶然瞥过来一眼,那目光里的冷意都能让她后颈发僵。
她不解这敌意从何而来,若是嫉妒她家小姐生得比她好看,那也不该恨到她头上。
但这位三小姐看向她家小姐的时候,却没有什么敌意,反倒像是白蛇盯住猎物时一般,有种却透着股攥住就不肯放的黏腻感。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目光偷偷地瞥了温月一眼。只觉在那昏光映照之下,温月就像是纸扎铺里的纸人。
以白纸为底,再用浓墨点睛,这使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阴森。
小满只是极快地瞥了一眼,但温月却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眼,冷森森地朝她看了过来。
目光对撞间,骇得小满险些跪倒在地。
而温砚却并不知小满此时心中所想。
她心里有事,只想快些给蒋氏请完安,早些回到疏影斋把要做的事情好生规划一番。
前世她对这个同病相怜的姐姐,还存有几分亲近之心。
但经过国公府后宅的磋磨,她十分清楚温月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现如今,她并不想和温月产生半分牵扯。
温月要做什么与她无关,只要不挡了她的路,她们就各自安好。
她心不在焉地给温月行了一礼,便欲离去。
温月似乎被她的态度激怒,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伸出手来拦住了温砚:“四妹妹,去了哪里?”
温砚心里有事,随口应道:“自是去给母亲请安。”
“我问的是,四妹妹白日里去了哪里?”
温砚没有太在意,但是小满却听得真切,这位三小姐说这话时,语气中已有了隐怒。
温砚只想快点离开,语气中也有了不耐,淡淡道:“午后去了马行街的绸缎铺子,查了查帐。和往常没两样。”
“和往常没两样?”温月冷冷地笑了一声。“昨日国公府设宴,你未去铺子,便不多言,三日前,你未时三刻入铺,申时正三刻离开;四日前,你未时正入铺,酉时初离开;五日前,你未时正一刻入铺,酉时一刻离开.......”
温砚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直立,她又惊又怒:
“温月,你竟在监视我?”
见温砚终于收了那副游离的目光,所有注意力都凝在自己身上,温月嘴角似乎勾了下极淡的弧度,她用那惯常轻而慢的语调,缓缓说道:“往日你在铺子里总要待足一个半时辰,可今日,连半个时辰都没到——这也能叫和往日一样?”
温砚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原来年少时她的每一步动作,居然都在温月眼皮子底下。
她才重生回来不到两日,遇到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悚。
温砚勉强压下心中惊惧,沉声道:“铺里账目今日格外清爽,不到半个时辰便核完了,妹妹心下愉悦,便和小满去到天香楼用了招牌的桃花酥。姐姐连我在铺中待多久都记着,倒是比我自己还上心。不过我要去向何处,与姐姐本无干系,还请以后少费些心思为好。”
温月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眸子黑如点漆,苍白的唇上几乎不见血色。只是听到“本无干系”四字时,秀雅的眉峰有着微不可察的一动。
温砚向温月行了一礼,“若是姐姐没有别事,妹妹便先告辞了,若是去晚了,又要惹母亲不悦了。”
温月这次没有再拦,只是沉默地看着温砚和小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深黑之处。
温砚来到主院给蒋氏请了安。
不知为何,今日蒋氏的脸色格外难看——甚至比那日温妙挨打时还要难看几分。以往每次来主院请安,总要被立半天规矩,而今日蒋氏没说两句便把她匆匆打发了。
直至回到疏影斋,温砚仍觉心惊肉跳,这种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下的感觉实在太过可怕。
温砚感到后背发凉,她坐了好半晌,呼吸都没彻底平稳下来。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杯的手微微发颤。
温砚仰头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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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口。
热茶滑过喉咙时带着些微的灼意,身上的寒意也随着这股热流渐渐消散。她将空杯放回桌案,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窗外廊下那丛青竹上。
那丛青竹正浸在溶溶月色里,竹身泛着淡淡的银白,像被月光镀了层薄纱。沙沙的风声漫过廊柱,带来一阵氤氲着潮气的清凉。
那竹的姿态让她不由得想到一个人。
清正,端直,举止间有着不卑不亢的从容。
那人总是会让她没理由地觉得心静,温砚的也思路渐渐清明起来。
方才的言语试探中,她意识到温月并非真有本事时刻盯着她的行踪,在店铺之外发生之事,她知晓得并不真切。
看来,这丝绸铺子上有她的人。
只是温月这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温砚实在想不到谁会是温月的人。
她与温月近日无怨,远日无仇,温月监视她为了什么,温砚实在想不明白。
温月心中有些烦躁,这事情桩桩件件一股脑地挤在一块,让她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不过好在,现下看来,温月似乎并无害她之意。
方才温月来的方向正是主院,若是她把今日之事告诉了蒋氏,温砚绝不可能从蒋氏那里全身而退。
既如此,温月这边便可暂时不用管,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温家。
待她去了江南,管它这温家后宅洪水滔天。
念及此,温砚的心头稍微轻松了几分
她将今日种种细细在心头过了一遍,目前帮手有了,迷蝶香的销路也有了着落,接下来就是要在舞弊案中救下谢鹤期。
泰景六年科举舞弊一案,涉及朝臣倾轧,牵连的举子人数甚广。
她虽重活一世,知道此案进展的大概脉络,但也没有托大到能在三天之内,查清此案真相的本事。
她只是想救下谢鹤期,至于其他蒙冤的举子,她的确无能为力。
但是温砚知道谢鹤期可以。
他为人清正,若能得展抱负,青云直上,他定会重查此案,绝不会让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
而救下谢鹤期,她现在最重要的是获得“物证。”
至于这个,明日她还需要去见谢鹤期一面才行。
奔波一日,温砚只觉浑身如散架了一般,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似乎是因为今日被温月惊得厉害。
梦里,温砚又忆起了前世一件十分不堪回首的往事。
温砚还记得,那件事情发生之前,燕珩已经厌弃了她。
前世她为了在科举舞弊案中,救下谢鹤期,向官府写过证词以陈情。后来这信不知被谁翻了出来,成为她和谢鹤期有私情的证据,四处流传。
燕珩对此自然是怒不可遏,接连着一个月都未曾去她的院中。
燕珩出身高贵,便是他的妾室,大多也是高官重臣的庶女,只有温砚,仅是一介商户人家的女儿。
他的其他妻妾本就对温砚独宠早有不满,如今见她失势,纷纷明着暗着给她下绊子。当时,温砚在国公府的处境已经十分艰难。
直到那天,一月未见的燕珩突然来了。
11. 前梦(一)
那天,温砚第一次主动换上了那件霜叶红镂金蝶云锦长裙,发上簪了鸢花金步摇,扫了峨眉,傅了脂粉,涂了口脂,盛装扮了才上前去伺候。
她知道,燕珩喜欢她这样的打扮。
他却喜欢见她艳极的样子,给她送来的衣服不是大红便是大紫,珠钗步摇更是华彩流溢,张扬至极。
但温砚自己并不喜欢。
她本就生得妍丽,天生便眼儿媚,语调娇,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主母们最厌恶的那种小妖精,若再装扮得艳丽些,那还得了?
说来也怪,温砚的亲生母亲梅静姝生得清冷端丽,温砚的五官明明也和她有几分相似,但仅是关键的几个地方不同,便造就了二人截然不同的风韵。比如梅静姝的眼尾略微向下,便带上了些许与生俱来的淡漠,而温砚的眼尾微微向上扬起,低眸回首间便是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温砚自幼孺慕母亲,打扮什么的都往梅静姝的风格上靠。后来,为了避开温妙和温兰,于是她更是往素净了打扮,大多数时候只着旧衣,从不施朱傅粉。
温砚不敢违逆燕珩,燕珩说什么,她便只有做什么,穿他送来的衣,按照他的喜好打扮。
温砚想,大抵是燕珩被她的皮相骗了,力排众议把她一个不受宠的商户庶女抬进门,却不料她妖艳的皮囊之下是个那般无趣木讷的性子,所以后来她才会失宠。
而燕珩又着实喜欢这一款,以至于后来他娶的几个妻妾都是这般明丽的风格。
每次燕珩带着她去给他的母亲昭阳公主请安之时,昭阳公主的目光总是让温砚格外难受。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带着了然和.......极其隐秘的轻蔑和厌恶,似乎一眼就能把她彻底看穿。
每次见到公主,温砚都觉得自己像是一直暴露在天光下的老鼠般,惶然、不安,羞愧,让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燕珩还未娶妻,便先纳了温砚为妾,这放在哪个世家大族中都是不可接受的,昭阳公主又怎能不对温砚心生厌恶?昭阳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可能亲自下场去为难她一个商户出生的妾室。
但国公府的人都是看昭阳公主的眼色做事,因而底下人对温砚这个勾引世子爷的小妖精没什么好脸色。在温砚尚还受宠之时,底下的下人倒还算客气,等温砚一失势,便各种为难。让温砚吃了不少苦头。
因而温砚对这些华服美饰着实生不起喜欢的心思,但即便如此,为了讨好燕珩,她还是换上了。
果然,燕珩一见盛装的温砚,眼神便再也挪不开。过了许久,他才垂眸看向地面,嗤笑道:“我倒是不知,你竟也会为了我妆扮。”
温砚那段时间过得风声鹤唳,和燕珩打交道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察觉到燕珩说及“也”字时似乎语调微沉。
也?
女为悦己者容,女也为己悦者容。
难道燕珩是在暗示她还曾为别人盛装过?那段时间她与谢鹤期的流言甚嚣尘上,燕珩为此数次大为光火,现如今,难道他又在暗示此事?
温砚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跪在地上,“妾身不敢,求世子爷明察,妾和谢大人真的并无私情。”
听到她谈及谢鹤期,燕珩神色骤然冰寒。
一旁桌案上的杯盏被瞬间拂扫在地,激起一连串“哐啷”破碎的声音。燕珩冷笑:“我倒是也不知一个阉宦何时配称得上‘大人’二字了?”
谢鹤期深得当今圣上信重,手握御笔朱批的大权,便是不少朝廷命官也得恭敬地称上一句“谢大人”。
温砚身处内宅,跟着称上一句也算不上过错,但架不住燕珩非要挑刺,她并非敏言之人,一时间顿在那里不知如何回话。
而这沉默,在燕珩眼中,似乎有了别样的意味。
燕珩死死地盯了温砚半晌,又哂笑道:“有无私情,今晚一试便知。”
温砚心中陡然一沉,燕珩他......他要做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听燕珩冷喝道:“起来,跟我走!”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去。
温砚有些惶恐地跟了上去,“爷......你......你要带妾去何处?”
燕珩驻足回首,投向她的目光冷如冰刃,“我想做什么,要去何处,难道还需要告诉你?”
温砚的心中瞬间凉了半截,的确,她是他的妾,他是她的夫主,他想要做什么她又有什么资格过问。
燕珩把温砚带去了须尽欢。
去须尽欢,这本是温砚期待已久的事情,可那日她的心中却生不起丝毫的喜悦,只因那日,谢鹤期也在。
原来那日是谢鹤期的生辰。
谢鹤期生性淡泊,自然不会做出府上设宴庆生之事。于是几个意欲讨好的官僚和下属,便自作主张在须尽欢设了宴,为他庆贺生辰。
东厂厂督权势滔天,他的生辰宴上,前来拜谒的人自是多如过江之鲫,场面热闹非凡。
宽敞的雅间里灯火通明,数张并排对坐的案桌后皆坐着官员,正各自揽了美姬娇妾,推杯换盏。
两排案桌分列正厅两侧,中间位置甚宽,隔出一个颇为宽敞的舞台来,数个身着轻薄纱衣,身段玲珑的舞姬正在其间曼妙起舞,莲步轻移,柔荑轻挑,罗裙飞旋,水眸流转,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
目光越过轻旋曼舞的舞姬,温砚一眼就看到了主位上端坐着的白衣青年,即便是身处这迷眼的繁华中,那人俊逸的眉眼之间也是安静漠然的,仿佛着这世上的一切和他之间,都隔了一层无形的帷幔。
是谢鹤期。
燕珩一进门,室内瞬间鸦雀无声。
世人皆知,国公府一向与东厂势不两立。当初广孝帝时,燕氏一族以及其麾下的神策军几乎被屠了个干净。
而这,皆是拜当时的东厂掌印太监王显所赐。
当年,只有还是个半大孩童的燕诚从北边逃了回来,而燕诚正是燕珩的祖父。
燕诚身负血仇,韬光养晦十几年,后在天明帝的全力支持下,举兵北伐,剿灭瓦剌,这才一雪前耻,以赫赫战功受封为国公。
天明帝自觉对燕氏一族有亏,这才视若珍宝的昭阳长公主下架给燕诚之子燕曜。
温砚心中越发忐忑。
燕珩从不掩饰自己对宦官的厌恶,加上如今她与谢鹤期的流言........他今日又为何会把她带到谢鹤期的生辰宴上?总不可能真的是带她来贺寿?
见燕珩来,已经喝得有些微醺的官员们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面面相觑——无论是燕珩还是谢鹤期,这京中当下最炙手可热的两尊大神,他们谁都得罪不起。
而这两尊大神,可是水火不容的。
谢鹤期神色不变,微微侧眸,对一旁的侍者吩咐道:“给世子看座。”
大抵是谢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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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成年后才净身,他的嗓音清缓低沉,并无寻常阉宦的阴柔。
但对燕珩而言,反倒是比那些尖锐的的声音更让人觉得尖利刺耳。
很快,便有人在谢鹤期的下首设好座。一个小太监恭敬地上前,意欲服侍燕珩落座。
“滚!”燕珩一脚把那小太监踢翻。他的力道惊人,那小太监瞬间呕出一口鲜血来。
一时间,场上的气氛更加紧张。
数个东厂的属官脸上已经有了隐怒,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不请自来,还当众打脸,这换谁能忍。
刀剑隐隐出鞘。
见状,温砚心中越发生畏,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放下,”谢鹤期缓缓开口,“世子大驾光临,动刀动枪成何体统。”
他语气平静,但话音一落,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众人便立即收剑入鞘。
温砚又伸出手指去扯燕珩的衣角,低声哀求道:“世子爷,我们回去......回去好不好?”
燕珩回眸看了眼温砚,声音发冷,“来都来了,自然要给督主庆完生辰再走。”
随即半拖半拽地拉了她向前走去,在谢鹤期的下首落座。
前来贺寿的官员中多得是人精,粉饰太平的本事一流,见状,有人忙出来打圆场,“世子爷好心前来给督主大人贺寿,那没眼力见的东西没服侍好世子爷,你们还不快把他给拉下去。”
于是很快,便有人上前把那小太监架了出去,地上的血迹也被迅速清理干净。
一时间,场上丝竹之声又起。
燕珩在案上入座后,便自顾自地喝起酒来——似乎再无找茬之意。温砚心中尽是不安。她虽一向拿不住燕珩的心思,她不知燕珩今日把她带到此处意欲为何,但绝不是什么好事。
温砚心生畏惧,但手上却服侍得越发殷勤,布菜调羹忙个不停。
燕珩只是死死地地看着温砚的眼睛,似乎是极力想她的眼中找到什么——而这样的眼神温砚是在怕极了。
似乎寻了许久还是未寻到,燕珩的眼中现出了浓重的失望。他冷笑着开口,“怎么,不去见见督主?”
“世子爷.....我......”温砚正欲解释。
又见燕珩倒了一杯酒,递给她面前,扬声道:“今日谢督主生辰,去,给督主敬个酒。”
看似只是一个寻常的要求,温砚却瞬间脸色大变,若不是人多,她几乎就要跪倒在地,“爷,妾身和谢大.....督主,真的并无私情,有什么回去说好不好......求您.......妾以后什么都听您的......求您......”
谢鹤期从不饮酒,此事人尽皆知。
武肃候性暴虐,每次宴上都令美人向来客敬酒,若客有不饮者,则杀奉酒美人。武肃候又自视甚高,对阉宦不屑一顾,与东厂素有龃龉。
有次谢鹤期赴武宴,武肃候从家中婢妾中找来十个姿容最佳的绝色美人,令其向谢鹤期敬酒,发话道:“谁能让谢督公饮酒一口,则赏白银千两,若能让其饮一盏,则赏千金,若督公不饮,则杀。”
美人惧死,个个哭得梨花带雨,向谢鹤期跪地苦苦哀求,在场者无不心生怜意,可谢鹤期当日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十个美人一个个被斩于刀下,到最后仍一口酒未饮。
果然,燕珩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四下一片寂静。
12. 前梦(二)
上百道目光同时凝在了温砚的身上,让她如坐针毡。
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抬眼看着燕珩,目光中是一种近乎凄凉的哀求。
燕珩却不为所动,他避开温砚的目光,冷声道:“今日若谢大人不饮!”他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到一个身形干瘦,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身上,“你以后便跟着他。”
温砚看了过去,脸色霎时一片惨白。
燕珩所指之人,正是她的嫡母曾想为她指婚的鸿胪寺卿冯献。
此人年过六十,床笫之间还有些不可言说的恶癖,被送到他床上的婢妾,没几个能活得过一年的。
温砚十三岁那年,在温府上第一次见到了冯献。自此,那道带着赤/裸/裸的目光仿若蛇信,自那以后便如附骨之蛆般黏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而冯献的心思,蒋氏一清二楚。
冯献官居四品,她早就有意巴结来温序谋个前程,为此牺牲个小小庶女,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她之所以嫁给燕珩为妾,也是不过是为了逃离冯献的魔掌。
可如今,她竟被燕珩指给了冯献。
温砚只觉浑身发冷。
她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宿命之手,把她戏弄在股掌之间,当年她拼尽全力逃开的噩梦,如今绕了一圈,终究还是成为了现实。
那冯献本已有几分微醺,蓦然被燕珩点了名,他先是一惊,看清温砚的脸后,那张干瘦猥琐的脸上又现出滔天的狂喜来。
这官场上赠妾交好一事本不少见,但眼下这个场景却着实有些诡异。
但冯献肖想温砚多年,早已被色欲迷了眼,加上此时酒气又上了头。一时间,他忘了细想,急切地上前,对着燕珩谢道:“世子爷当真?这美人真许给老夫了?那便多...多谢世子爷赏......”
可“赏”字还没落地,燕珩猛地从椅上霍然起身,便拿起手中的酒盏朝冯献面门狠狠砸去,“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只听“哐”一声,那白玉酒盏在冯献额上炸开,琥珀色的酒液混着锋利的碎瓷四下飞溅。
一道鲜红的血线顺着冯献的鼻骨迅速滑落,沾在他谄媚的笑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冯献被砸得闷哼一声,哎哟一声捂住了额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恐与茫然,连嘴角的笑都僵在了脸上。
满室宾客瞬间噤声,方才还喧闹的厅堂,此刻只剩下冯献压抑的呻吟。
燕珩转而看向温砚,脸上的神色有一种冰冷的残忍,“怎么?还是不去?”
温砚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踉跄着上前,指尖紧紧攥住燕珩的袍角,声音带着哭腔颤道:“世子爷,求您了,妾不知哪里做错了,您告诉妾身,不管是何事,妾都改……”
燕珩避开她的眼神,又看向谢鹤期,冷笑着开口:
“谢督主,你倒说说,此事如之奈何?我这妾室有二心,平时伺候得也不尽人意。我看着厌烦,本该拖出去乱棍打死了,图个清静,但我向来不是嗜杀之辈,便想着给她一条生路,把她指给冯大人,她倒好,还在这里耍起小姐脾气来。”
谢鹤期还未开口,温砚再也顾不得任何体面,跪在燕珩的脚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抓住了燕珩的衣袖。
“爷,妾真的没有二心,你告诉妾,妾哪里伺候得不好,别把我送给冯献,你把妾身给他,妾活不下去,妾真的活不下去......”
温砚本就生得娇艳,此刻眼尾因落泪泛着浅红,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连东厂的几个属官看了,脸上竟都露出几分不忍。
然而燕珩却没有怜惜。
他微挑了眉,似饶有兴味地开口,“你说怎么办,你不想跟着冯大人,那你是想跟着谁?”
他的手指状似无意地一指,指向了主位的谢鹤期,“是他?”
温砚瞬间惊恐万分,“世子爷,不是的,不是的你听妾解释.......”
然而燕珩似乎真的只是随手一指,他的手指从主位移了下来,又在人群中随手点了几个人,“是他?还是他?你倒说说,你想跟着谁?”
温砚强压着心头的慌乱,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暗自梳理眼前的境况:官场之中,互赠姬妾本是常事,算不得稀罕。或许燕珩就是真的厌弃了她,想把她送出府去——但于她而言未必不是桩转机——只要能离开国公府这樊笼,日后寻机会脱身逃走,总归要容易许多。
于是她顺着燕珩的手指看了过去,宴上有几张熟识的面孔,是曾经温家绸缎庄上的熟客,虽他们家中亦是妻妾成群,倒也还存有几分良心,或许向他们求助,还有一线生机。
“世子爷,王大人或者张大人都可以......”
闻言,燕珩的眸中现出几分痛色,但下一瞬就被滔天的怒火吞噬,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得很!你愿意跟着他们,也不愿跟我是不是?”
他一把拉住温砚的手,把她拽到谢鹤期身前,“想摆脱我是不是?那好!今天这个酒,你非敬不可!”
温砚进退不得,伏在地上绝望地低声呜咽起来。
就在这时,清沉低缓的声音突然响起——
“国公府家风雅正,世子爷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一个女子,就不怕辱了国公府的名声?”
温砚闻声看去,只见谢鹤期执了一盏茶,正浅斟慢饮。
似乎是为了刻意避开什么一般,他的目光落在茶盏之上,眼睫低低垂着,在那如玉的脸上覆上一弯浅淡的阴影。
燕珩看着谢鹤期,眼中现出扭曲的戾气,“偏生她温砚,我就是要为难!”
话音一落,温砚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断绝。
她自认为无愧于燕珩。
燕珩是给了她华服美食,但她也尽了一个妾室的本分,对他伺候得尽心尽力,哪怕是床笫之间,她也绝对顺从。
她从未违逆过他的正妻,认真侍奉他的父母。她自认为对燕珩并无亏欠之处,他们就像做买卖一样,钱货两讫。
她以前想,燕珩这等身份,便是为了国公府的体面,也不会亲自下场来和她一个商户女计较。便是最后厌弃了她,她也能在国公府的后宅中有一处安生立命之地,可以让她和小满活下去。
又谁料,燕珩竟会把事情做得那般狠绝。
似下了什么决心般,温砚支起颓软的身子,站直,走到谢鹤期前,沉默地倒了一杯酒,又跪下,将酒双手奉上,“求督主大人怜惜!”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温砚的心又沉了几分。
于是她把酒盏放在地上,对着谢鹤期磕了个响头,声音越发哽咽,
“妾身知道此事对督主多有为难,求督主大人怜惜,也求督主大人高抬贵手,妾身不能死.......还有人在等妾身归家,她名义上虽是妾身的婢女,但实则和妾身从小相依为命,亲如姐妹,若是妾身死了,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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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回应她的仍是一片沉默。
她与谢鹤期是旧识。
在相熟之人面前,做出此等卑贱姿态,她又是羞愧又是狼狈,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只是流着泪,不停地向他磕着头。
在她连磕了数个头后,只听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头顶响起。
温砚以为终于有了转机,连忙抬头看向谢鹤期,可是那杯酒,他依然未动。
她眼中的光亮又一寸寸地暗淡了下来。
又过了片刻,谢鹤期终于抬眼,“温姑娘,你不应当来求我。”
“可若不求督主,妾身又能求谁?”
谢鹤期目光移向燕珩,声音温润低缓,仿若循循善诱:“燕世子是姑娘的夫君,夫妻之间,没什么不可坐下好生商谈的。”
温砚也转头看了过去,身后,燕珩仍死死地盯着她,眼眶似因恨意而隐隐发红。
她心中好笑,她算哪门子的妻,她不过是燕珩的一个玩物,高兴时便逗弄下,不高兴了,便像今日这般,当着全京城的人的面,肆意折辱。
温砚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既然燕珩既要辱她,那么她便如他所愿。
她又对谢鹤期磕了一个头。
这次,她磕得极重,沉沉闷闷的一道“咚”声,听得人心头一紧。
“求督主怜惜!那冯献心狠手辣,若妾身真的被世子爷送给了他,怕是活不下去了。”
细细的血流从温砚额角流下。
她的皮肤极白,欺霜赛雪,血又极红,夺目刺眼,像是一道红蛇从雪地里蜿蜒而过,有一种绝望且决绝的惨艳。
谢鹤期的瞳孔微微一缩,“别磕了!”
温砚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重重地磕了下去,“求督主怜惜。”
地上沾了血色,身后传来了燕珩的声音。
“够了,温砚!我们回去!”
温砚仍像是没听到,也不觉痛般,又朝着地面重重地磕了下去。
一只手出现在她的眼前,把她的额头和坚硬的地面隔开。
那骨节修长分明,是冷冷的白,和白玉酒盏几乎是一色。
温砚微怔抬眼,便见谢鹤期另一只手轻轻抬起,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只白玉酒盏,缓缓朝一侧倾斜。
杯口朝下,却无半滴酒液坠落。
“莫哭,我喝完了。”
温砚从谢鹤期手中接过酒盏,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又是切实松了口气。
她喉间发涩,声音带着未散的哽咽,低低道:“多谢督主怜惜。”
她隐隐感觉,燕珩今日带她来这里,若只是为了折辱她,未免太大费周章。她虽身处后宅,却也听闻过朝堂之上的波诡云谲,想来此事或许还牵扯着朝上的明争暗斗,她不过是被卷入其中的一枚棋子。
朝廷倾轧,临深履薄,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隐隐觉得,谢鹤期喝下这杯酒,便是一种妥协。而这,或许会给他的未来埋下某种祸根。
总归她今天,是又欠了谢鹤期一次。
温砚有些不安,悄悄抬眸看了谢鹤期一眼。
谢鹤期也正好看了过来
在只有二人才能看得见的角度,她看到谢鹤期对着她轻轻牵了牵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
那笑,似在安抚,又似歉疚。
温砚不明白他对她有什么好歉疚的,只觉得那笑如同柳梢头挂着的一弯新月,朦胧、清浅,却映亮了她的眼。
13. 放榜倒数第二日(一)
“小姐,醒醒。辰时了”
温砚闻声昏昏沉沉地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小满的脸,那个稍显稚气的小满的脸。
温砚从架子床上艰难地支起身子,只觉浑身颓软,头也疼得厉害。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踏实。
梦里,各种人、各种场景在眼前飞速变换,前世、今生混杂在一起。
她一会儿梦到谢鹤期受剐刑而死时支离破碎的身体,一会儿又梦到他对她微笑;
一会儿梦到燕珩逼迫她向谢鹤期敬酒,一会儿又梦到燕珩死死地抓住她的双肩,猩红着眼,厉声质问他的孩子在哪里;
一会儿梦到她死后,小满赤脚踩了热碳,受了廷杖,为她敲了登闻鼓,状告燕珩逼死了她......
傻姑娘,她一个小丫鬟,怎么可能斗得过国公府那般庞然大物。
“小姐,你怎么哭了?”小满皱紧了眉,“小姐你是不舒服,还是受委屈了?”
温砚回过神来,抬手一摸脸颊,指尖已沾满了湿意,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没什么,就是梦到娘亲了。”
温砚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不堪的过往从脑海中摒除。
秋闱放榜前的每一日,都十分关键,她没空伤感。
今日,她要去找谢鹤期,取得关键的“物证”。
————————————
小巷的深处有一扇陈旧的木门,漆皮早已斑驳脱落,边角被磨得圆润光滑,温砚站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敢敲门。
前日所为太过出格,怕是已经在谢鹤期心中留下了“轻浮”、“放浪”印象,今日前来,怕是要吃闭门羹了。
小巷虽僻静,但到底是市井,免不了人来人往,况温砚生得又极为出挑,时不时有人驻足看她一眼。
站在门口,温砚越发有些进退两难。
这时,一道脚步声突然在身后响起。
温砚闻声回头,一个身着青布裙的老妇人出现在眼前。眼前的妇人两鬓霜白,皱纹细密,只是眉眼间依稀可见其年轻时清丽模样。她手挎一个竹篮,里面盛着刚买的菜。
一块豆腐,一把青菜。
老妇人望向温砚的眼中带着惊艳,她好奇地开口,“不知姑娘站在我家门口是有什么事吗?”
温砚心知这位便是谢鹤期的母亲,柳氏。
温砚想起前世谢鹤期被诬陷入狱,柳氏闻此噩耗,惊怒交加中心疾加重,连爱子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便在孤寂中撒手人寰。
温砚之所以对此事如此清楚,是因为前世柳氏身后事的用度,就是她悄悄垫付的。
那时她已嫁入国公府,对谢鹤期她虽有心相帮,但碍于燕珩也不敢亲自出面,只是差使了小满去官府送了陈情信,但那信中证词并未被官府采信。后来柳氏辞世后,她又让小满送去银钱,好歹为柳氏全了最后一点体面。
对谢鹤期和柳氏,她一直心存愧疚。
她知道自己并非勇毅之人,即便是前世被燕珩百般折辱,含恨而终,重活一世,她也没有勇气向他复仇。但是今生,至少在救下谢鹤期一事上,她绝不会退却。
念及此,她微微一笑,对柳氏道:“请问.....这是谢鹤期谢先生的家吗?”
这样神仙样貌的姑娘,竟是来找她的儿子的!
柳氏一时有些慌乱,一边开门,一遍连连应道:“是,是,鹤期在家中呢。”
她把温砚和小满请入家中。
大抵是怕是话茬落了地,让这貌若天仙的姑娘落得不自在,柳氏连连道:
“姑娘今日来得巧了,鹤期平日这个时候都在城东的学堂里上课。夫子说他课讲得好,有他在,来学堂报名的孩童都多了呢!”
“鹤期这孩子孝顺,我这几日身子不爽利,他就要上山给我采药,我说这天色不太好,怕是要落雨,便让他晚些时候再去。”
“哎呀,你看看,我这老婆子,说起话来就没个收的,怕是惹了姑娘厌烦了吧?”
温砚微笑着摇摇头。
她并不讨厌这样的对话。柳氏的絮叨让她有种在活过来的真实感。
小院很是简陋,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摆着数个竹筛,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各种药材。青石板缝的青苔沾着晨露的潮气,檐下几盆茉莉,花瓣香幽,开的正盛。
“鹤期,有位.....”柳氏刚一开口,便听吱呀一声,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里。
清正,端凝,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温砚抬眼向谢鹤期,只见那好看至极的眉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像是整夜未眠。
谢鹤期似乎是心里压着事,墨瞳中有着化不开的凝重。但见到温砚的那瞬间,他脸上的沉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微微的错愕,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静淡然。
二人对视半晌,最终是温砚打破了沉默,“来者是客,先生莫非不请我小坐片刻?”
谢鹤期略一迟疑,还是坐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温砚进屋相谈。
“哎呀,我这老婆子真是糊涂了,姑娘进来这么久还没喝上一口水,我这就去沏茶!你们慢聊。”说罢,柳氏便朝着灶房走去。
温砚便和小满进了屋,隔着一方几案,与谢鹤期相对而坐。
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屋内弥漫着小四合香的味道。
寻常百姓家用不起昂贵的“沉檀龙麝”,便用香橙皮、荔枝壳、木瓜果核、梨滓中等份混合,配成香料,人称“小四合香”,或者四弃香。虽然不如沉檀龙麝的气味幽芳绵长,但是自带瓜果清爽之气,加上物美价廉,十分受百姓们喜欢。
这是一方让人心静的小天地。
无论是屋内的陈设,熏香的味道,还是书房主人那双乌沉深静的眼睛,都让人没来由地感到放松和平静。
几案放在屋内靠东窗的明亮处,上堆着半尺高的书卷,案头正中间平铺着一张白纸。
纸上写得是横渠四句中的前两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然而到了第三句时,那起笔的一点方落下,还未延伸出下一笔,便像是被什么惊扰了一般,戛然而止。
只余一点孤墨,无声地浸在纸上
纸上墨迹早已干透,似乎搁笔已久。
那字迹清雅端正,起笔收锋的顿挫间力道沉稳,一笔一划皆见筋骨。
通篇看去,既见法度严谨,又见磊落风骨,仿佛书写者的一身正气皆凝于笔端,望之便觉清朗庄重。
谢鹤期率先开口,“姑娘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温砚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借口,“家中嫡母卧病,听闻谢先生字墨端方,想在佛前献上手抄佛经为嫡母祈福,愿付酬劳。”
谈话间,她又拿出一本《心经》递与谢鹤期,“需劳烦先生手抄五十遍。”
谢鹤期书法精妙,往日里原也常有富贵之家慕名来请他抄录经文,此事他早已习以为常了。但今日,谢鹤期却微敛了眉,并未接过。
果然,这人比小满难忽悠多了。温砚心知,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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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期这是在担心她的动机不纯。
当然,她确实也动机不纯。
温砚有些心虚地咳嗽了两声,垂眸看向地上的青砖,“先生切莫因前日之事便心存芥蒂,先生若确实对阿砚无意,阿砚也绝不强求。”
谢鹤期停顿片刻,才道:“姑娘过虑。鹤期从未因此怪罪姑娘。”
温砚立刻应道:“那既如此,先生就应下了罢。”见谢鹤期仍不说话,她又补充道:“今日之事,阿砚实在是寻遍了周遭,再无旁人可托了,所以才冒昧前来找先生相助。”
谢鹤期的眉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温砚连忙趁热打铁,“阿砚略备了些许薄酬,还望先生笑纳。”
说罢她又取出二十两银子,置于桌案之上。
温砚早有耳闻,谢鹤期把抄佛经和学堂上课赚来的银钱都留给谢母买药,自己平日里则是划粥断齑,萤窗雪案,缊袍敝衣,时常冬日仍着单裳,生活极尽简朴。
哪怕温砚现在手头也不宽裕,但她也绝不允许她看好的未来首辅过这种苦得过了头的日子。
“二十....十两?”谢鹤期尚未发声,一旁的小满就急得惊呼出了声。似乎是意识到失仪,忙又压低了声音,急切道,“小姐,你清醒点啊!”
她的小姐,在钱财之事上,素来精明。怎这几日净干些赔本买卖呢!先是高价找了个一招就被人放倒的镖师,又花重金买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的什么劳什子西域香,现在又花二十两银子请人抄经?
她出身农户,以前一大家子人一年的收入也不过十两,这抄个书居然就要二十两?给五贯钱都给多付了!
这些年精打细算存下来的五百两银子,可就要彻底见底了啊!
可温砚仍暗自思忖这银钱怕还不足支应。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眼看着这秋就要来了,买件厚衣,就要去个六七两银子。
备考春闱又耗神费力,总不能还是吃这豆腐青菜度日吧,每日怎么也还得有些鱼肉补一补才是;
柳氏又多病,这每月也得预留些买药的银钱;
学堂和抄书的活计能不做就别做了,误了学业就得不偿失了;
此外,以后金榜题名时,宫里派来报喜的小太监也不可怠慢。那些人最是势利,到时少不得备些银钱打点,若因这点疏漏落了旁人笑话,平白添了麻烦.......
不够,完全不够。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她一会儿得去趟会馆,看下阿沙依他们售卖迷蝶香的进展如何了。只要迷蝶香的销路打开,她手头就宽裕了。
无论如何,她得在去江南之前,给谢鹤期留下些银钱,助他熬到明年春闱才是。
温砚还在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却听谢鹤期的声音响起:“温姑娘,不过是抄录经书,实在当不起这许多银钱。”
他坐得端直,姿态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眼眸温和沉静。他把佛经递给温砚,覆于书页上的手指骨节分明,宛如上好的白玉。
“姑娘心意,鹤期心领了。”
温砚轻叹了口气,这人的性子,太过清直,前世在狱中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好在,她早有准备。
她看向谢鹤期,开口道:“抄录佛经一事,并非先生所想那般轻易,阿砚正是念及此间难处,方才以重酬相托。”
谢鹤期微皱了眉,“难在何处?”
见谢鹤期神色稍缓,似有转圜余地,温砚心中微喜,轻咳一声又道,“此事有三难。”
“姑娘请讲。”
14. 放榜倒数第二日(二)
温砚伸出一根手指,”其一,此物需得急用——十日后,我会派人来取,是以先生这几日须挑灯夜战,将这五十遍抄录完毕才行。”
加急的活计加些酬劳,这很合理。不过小满有些疑惑,这佛经是那日温远昌随口让温砚抄的,又何曾规定十日之期?
略一思忖,小满心下了然,她家小姐这是在想方设法给人送钱呢!光是送还不成,还得送得合情合理。不合理还怕别人不要。
这书生!竟是这般让小姐劳心费神!小满有些不悦地瞪了谢鹤期一眼,不过看在曾救过小姐一命的份上,她小满就不和他计较了。
谢鹤期温声应道:“小姐所求不难。”
温砚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字迹须仿我笔迹,万不能让嫡母瞧出是旁人代笔。”
谈话间,她又掏出一本有着她平日批注的小札来。
谢鹤期接过,展开,脸上竟露出个极轻极淡的笑容来。
温砚有些赧然,稍稍别过脸“先生见笑了。”
她的字自幼便没个正形。梅静姝耐着性子手把手教了许久,握着她的手描红、拆笔画,可她一放开,温砚写出的字便东倒西歪不成章法。梅静姝瞧着她急得茶饭不思的模样,终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难看便难看些,自家认得就好。”
而谢鹤期的书法造诣,是天下公认的精妙绝伦。
纵后来谢鹤期沦为声名狼藉的权宦,满朝文武口诛笔伐,市井间千夫所指,可若论及他笔下字迹,朝廷上下却无人敢贬损半句。
现在要让一个书法大家来仿写她这狗爬的字体,确实多有为难。既如此,多给些银钱也很正常。
见谢鹤期这般笑起来,温砚不知为何,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似为了压住心中某种隐匿的情绪,她便虚张声势将声音扬了几分,“怎么?先生做不到。”
谢鹤期脸上并无一丝恼意:“如小姐所愿。“
温砚又伸出第三根手指:“其三,还需先生留件信物作押,不然届时我取不到东西,少不得要受嫡母责罚。“
而这,便是她今日来的最终目的。
空口白牙,口说无凭。那戏本子中的男男女女,若有私情,也要有个信物,何况是要为这科举舞弊案这等轰动全国的大案举证。
届时到了公堂之上,光凭她一张嘴,说事发当日和谢鹤期在一起,多少有些佐证乏力。
但若是她能取得谢鹤期的贴身之物,加上舍了这当下女子看得比命还重的“清白”,她的证词就会变得格外有分量。
到得那时,纵使谢鹤期仍如前世那般缄口不言、拒绝供出那日与她在一起,于大局也已无碍了。
世人只会以为,这不过是又一出富家小姐恋上寒门书生,而书生一朝腾达便背信弃义的俗套戏码。
总之,就算给谢鹤期安个薄情郎负心汉的恶名,都比被人诬陷舞弊入狱为好。
而且男女私情一事,并不会对谢鹤期的仕途造成太大的影响。
毕竟这世道对男子向来宽容,在情爱之事上尤甚,纵是三妻四妾,也不会有人斥责他们不忠。
谢鹤期这次沉默了少许,才问:“不知姑娘,想要什么?”
温砚早就看好了,那日在药铺之外,她见到谢鹤期的腰间挂着一块玉坠。
那玉并非什么名贵料子,只是块寻常的青白玉,玉身带着些微天然的水纹杂色,日光下光泽清淡,倒也还算莹润。上面只简单刻了半朵素梅,线条算不上精致,却被常年摩挲得边角温润,一看便知是贴身戴了许多年的旧物。
她就要这个。
她飞快地扫了那玉坠一眼,假意轻咳了一声,"先生贴身的珍视之物就行。”
谢鹤期瞬间心领神会。
他取下腰间玉坠,置于几案之上,问道:“温姑娘想要此物?”
她的确很想要,但偏却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也不是非要此物,先生若有别的物件,也不是不行。”
但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有些不妥。谢鹤期家贫,家中哪还有别物可供抵押的,方才这话,怕是无意间戳到了他的痛处。
于是温砚急忙解释,“我又不是借了不还,你且将这抄完了,我自会即刻还你。”
谢鹤期先前纵是境况窘迫,也未将此玉典当,想必对他意义非凡。如今她这般开口索取,想来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温砚有些懊恼。现在她在谢鹤期心中,应该就是一个刁蛮无理,举止轻浮、被宠坏了的商户女。先是在药铺外对他出言轻薄,现又找上他家门来逼他为自己做事,还要拿走他的珍视之物。
啊不对,她这么在意他的看法作甚?反正她救下他后就要去江南了,到时候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温砚闭上眼,努力把一些不该有的念头从脑海中摒除。
谁知,谢鹤期竟轻轻地笑出了声,这如同雪后初霁的一笑,令眼前如同白玉雕像般的男子瞬间生动了起来。
谢鹤期看向温砚,竟是应得毫不犹豫,“好。”
这就答应了?
温砚只是稍微愣了一下,马上眼疾手快地把玉坠收入囊中,“那就一言为定!”紧接着她站起身,行了个礼“那阿砚就不打扰先生了。”
说罢就欲离去。
管他怎么想她呢!横竖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之事,无愧于心就好。
她正欲迈出门槛,却听身后传来谢鹤期的声音。
“温姑娘。”
她转身,神色谨慎地看向谢鹤期,生怕他后悔般攥紧了玉坠,“怎么?先生还有要事?”
管他有事没事。
反正不管怎样,这玉坠她是不会还给他的,大不了就坐实了他心中商户恶女的形象。
谢鹤期立在门边久久未语,眼中似有迟疑。
晨里的日光穿枝透叶,斜斜掠过门楣,在他青衫上织出细碎金斑,又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在玉一般的面庞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还不说话?
果然,这是反悔了。
温砚刻意扬起了声音,语气中有几分故作的凶狠。“说好了的以玉坠为质,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先生难道要反悔不成?”
她没有做过被娇宠坏的富家女,只能仿着温妙和温兰的模样微微扬起了下巴,眼中带着几分挑衅,望向谢鹤期。
但谢鹤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凝在她的额角一隅。
那里有她被温妙推进水池时留下的伤痕。
他似乎很是犹豫,默了许久才开口,“姑娘......可是又受了委屈?“
简单的一个”又“字,几乎将温砚方才竖起的防御卸得一干二净。
温砚只觉心底的酸涩如潮水般涌起,眼底也微微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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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后来的那个权宦谢鹤期洞察力过人,再幽微深邃的人心,在他面前不过是一张白纸。
可她却不知道,他竟这么早便有着这般洞彻人心的本事。
此处的伤痕很是隐蔽,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救她的那日?还是昨日在药铺门前?
他又是如何猜到这伤是因她"受了委屈"而得来的呢?就不能是稚子顽皮,攀爬间摔倒受伤?
她的伤,除了小满以外,无人在意。而这一点,她早已习惯了。
哪怕是前世她与燕珩有过那么多的肌肤相亲,他也未发现过她鬓发中隐藏的伤痕。
可是谢鹤期却看到了。
她虽活了两世,但是她却过得很不好。温远昌把她当成官路上的垫脚石,燕珩把她当成可随意转赠的玩物。
两世的委屈酸楚,也只有她一人知。
眼睛越发地热,温砚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是在人前落泪实在丢人现眼。
她别过脸去,强将眼中打转的热泪忍了回去,生硬道:“哪有的事,家中父亲与嫡母待我素来温厚,便是兄弟姐妹,也都和睦亲近,从未有过半分嫌隙!“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谢家。
她不可以和他再说下去了,她害怕再多说一句,她就要哭出来了。
——————
坐上马车,温砚深吸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她对小满吩咐道:“去马行街。”
她要去看看迷蝶香的售卖的进展如何了。
重活一世的温砚知道,一旦科举舞弊案案发,那些没有背景的举子都会被不分青红皂白打入监牢,若是无人上下打点,不死也要脱层皮。
所以,在这之前,她最好能先从阿沙衣那里收回些银钱用作打点。
不过在去会馆之前,她还是得照例去一趟温家的绸缎铺子,正好探探到底谁是温月的眼线。
到了铺子里,她先与管事忠伯寒暄了几句家常,问过近日生意往来的境况,而后才从账房取了账本,在靠窗的梨花木桌旁坐下细细翻看。
昨日新进的那批蜀绣销路竟出奇地好,才一日,竟就售了个七七八八。
温砚此番来这绸缎铺子,原不过是想寻个外出的由头,好让后续的行事更方便些,并非真为查账理事而来。但在翻看账本的时候,却在这批蜀绣的送货名录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此人便是刑部清吏司主事周明远。
前世,周明远是在谢鹤期获罪之后,除了温砚之外,少有的几个愿意为他的清白奔走之人。
因科举舞弊案案涉欺君罔上,属刑部管辖,周明远恰好参与科场舞弊案的卷宗复核,他出身寒门,靠科举入仕,因性格耿直不攀附权贵,在刑部多年未获提拔。
此人最看重法理分明,他认为案无大小,必查其真,曾因驳回地方官富商行贿脱罪案被贬,但始终坚持己心,不易其节。
后来周明远因在科举舞弊案中因“轻率取信、干扰大案”被降职。从此,这桩震惊全国的大案便彻底沉寂,再也无人为之发声。
前世,因科举舞弊案,温砚和他有过联系,她知道此人绝对可信。
她暗自记下送货名录中周明远的住宅地址,又寻了个暑热不适的借口,与忠伯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铺子,朝着西域会馆的方向而去。
15. 放榜倒数第二日(三)
行至会馆,温砚见这群西域商人神色较昨日明显舒展了许多,就知道事情的进展不错。
阿沙衣一见到温砚,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和他的交谈中,温砚得知,阿沙衣已经和春宵阁和极乐坊的姑娘们成了好几单生意,皆是按温砚要求以定价十倍的价格成交。
此外,昨日她走后,已经有了不少的香铺老板前来询价,但阿沙衣听从了温砚的吩咐,并未急着大量出售,这反倒引得他们竞相抬起价钱来。
温砚心中多少有了些安慰,照这样下去,她计划达成的时间会更短。
现在唯一进展不顺的就是何玠那条线。
昨日,这些西域商人本打算如往日那般,在须尽欢大门口不远处的一处空地吆喝售卖,但却如同被赶鸭子一样被人粗暴赶走。
不过好在,先前派去茶楼盯梢的人,不仅摸清了何玠在楼中常坐的位置,更在与茶楼伙计闲谈间,探得了他近日的行动规律:何玠常在酉时前来须尽欢,喜在临街二楼的东梢间入座,最爱饮须尽欢中的忘忧烧,时常痛饮至亥时才大醉而归。
温砚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无论如何都得进一次须尽欢。
她并不打算继续扩大青楼和香铺的销路。
重生而来的她知道这迷蝶香是何等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贵之物。
十倍的价钱还不够。
她无权无势更无倚仗,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重活一世的“先知”能力以及一点经商本事罢了。
只有进去找到何玠,才能打开迷蝶香的在后宫的高端销路;只有在达官贵人中传扬开来,让人人趋之若鹜,这迷蝶香才能真正成为千金难购的珍品。
只有这样,她才能赚到更多银两傍身。
可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商户庶女,自然是没门路进去的。她所有的助力,也不过是这群老实本分过了头的西域商人,加上一个天真好骗的小满。
温砚左臂微屈撑着右肘,右手轻托下颌,在窗前来回地走。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要事,但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半晌过后,她忽的抬手一拍额头,她居然把萧忆刀给忘了!
雇佣萧忆刀这厮,可是要十两银子一天啊!
既然靠一般的路子怎么都进不去,不如让萧忆刀带她偷溜进去。
萧忆刀轻功极佳,她又身形纤细——这计划完全可行
只是现在的问题是,昨日走得匆忙,忘了约定接头之处,她不知道萧忆刀这厮现在在哪里啊!
温砚感到头疼不已,她定了定神,唤来阿沙衣,“你带着人去京中各大客栈走一趟,帮我寻一位名叫萧忆刀的镖师,见了他便说我有要事相商。”
“找我?”
温砚话音刚落,便听窗外传来了一个声音,她朝窗外看去,只见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树上站了一个人。
瞧着身影很是熟悉。
凝神一看,那人可不是她的十两银子,哦不——是萧忆刀么?
洗去一身尘土、换过衣物后,萧忆刀和昨日判若两人。
一身黑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挺拔,举手投足间,尽显干脆利落。先前脏兮兮的、打结的头发现下洗干净了,用布带束在脑后,露出额头,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明亮,透着昂然锋利的少年锐气。
温砚松了口气,欣喜道:“萧忆刀,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萧忆刀翻过窗,跳进屋中,自然而然地应道,“跟过来的。”
小满立刻警觉道:“你一直跟着我家小姐?!”
似乎是不解小满话语中的戒备,萧忆刀挠了挠头,有些茫然道“对呀,我不在她身边,怎么保护她?”
兴许是怕温砚和小满不信自己当得这十两银钱,他又添了句:“自你们雇我那日起,便会寸步不离守着,绝无差池。”
小满听了这话,怒目圆睁盯着萧忆刀,斥道:“你这登徒子!我家小姐沐浴安寝时,难道你也要寸步不离不成?”
萧忆刀愣了愣,忙不迭地摆手解释,“你放心,我是不会偷看的!”
“所以.....我家小姐沐浴安寝时你也在附近?!”
萧忆刀先是下意识点头应了声“那是自然。”随即猛地反应过来,脸颊微微涨红,又慌忙摆手否认,“哦不……我没有……”手还僵在半空没来得及放下,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急得抓了抓后脑勺,“啊……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偷看……真的没有。”
“所以你还是登徒子!”
“我不是啊!”
“.......”
温砚叹了口气,这两人真是和前世一样,就不能凑到一块。
好不容易把剑拔弩张的二人安抚住,温砚便带着二人朝着须尽欢走去。
————————
温砚想过很多种办法进入须尽欢,比如趁着月黑风高夜,萧忆刀带着她飞檐走壁,进入须尽欢;又比如,她和小满都伪装成须尽欢的侍女,然后找个机会混进去。
但是她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法进入须尽欢。
三人从行商会馆出来,辗转来到须尽欢一处不起眼的侧门。萧忆刀身形一晃,利落将门口数个守卫悄无声息地放倒,随即又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对着温砚,一脸淳朴地道:“姑娘,这下可以进去了。”
温砚:........
此处本是须尽欢后院运送泔水等秽物的一处通道,位于小巷深处,平日少有人来,但即便如此,门口有着数个身形魁梧的护卫,个个神色警惕,武艺高强。院中还有护院时时巡查。门口稍有异动,这些护卫便可向里求救。
按理说,硬闯须尽欢几乎不可能。
但他们遇到了萧忆刀这夯货——头脑虽简单,但四肢着实发达,竟在瞬息之间将所有的侍卫都撂倒在地,连半声呼救都来不及出口。
果然,贵是有贵的好处。
从这一点看来,她的十两银子倒是没白花。
但是——
温砚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她现在是万万不敢把萧忆刀带进楼中了。
按照萧忆刀这能动手就不动口的莽撞性格,若是稍有不慎没把他看住,让他在楼中大打一场,怕是要惹出大麻烦来。
楼中的守卫数量和这侧门不可同日而语。若真闹出事来,萧忆刀自己一人或许能全身而退,但加上她和小满那就十分困难了。
温砚低头瞧了瞧自己细胳膊细腿,只觉这副身子骨,实在是弱了些。
以后还得想办法强身健体,最好还能学两招防身之术。不然要想以后跟着商队四处行走,怕是有些吃不消。
温砚对二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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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俩在门口守着,我自己去。”
“不行!”小满立即表示反对,“我也要跟小姐一起去。”
温砚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这样。
不过好在,她早有准备。
“小满,”温砚看着小满,神色郑重,“你得替我在门口看着这些守卫,万不可让他们醒来给楼中人报信,否则我很难全身而退。”
她又故意看了一眼萧忆刀,“事关重大,除你之外,我并不放心交予旁人之手。”
小满一向对温砚的安危在意得紧,又听温砚的语气说得慎重,只当是被委以了什么要紧差事,当即便重重点头应下了。
”小姐,你放心,他们要是提前醒了,小满就马上把他们打晕!绝不会让他们误了小姐的大事!“
果然,这丫头还是好哄。
今生,温砚并不想让小满卷入太多的事情。
温砚知道自己对小满极为重要,但小满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
温砚回想起梦中她死后,那个赤脚踩了热炭、熬过了廷杖,最后敲响了登闻鼓鸣冤的小满。
世道伦理中,既为人妾,要做好被发卖、被打骂的准备,纵是被打死,也不可对主君有半分怨言。
但是温砚不。
她虽不得已嫁给燕珩,成了他的妾,但对燕珩害她身死一事,她始终心怀恨意。
哪怕重活一世,即便在心里反复劝说过自己放下,温砚想起前世之事时,对燕珩还是恨得牙痒。
她有冤,她有怨,她有恨。
她的恨怨在国公府的权势下无处申诉。
燕珩的尊贵是家世给的,她虽身份卑微,但她打心底不觉得自己比燕珩低贱多少,她也是她母亲梅静姝眼中的珠宝。
凭什么燕珩就可以对她非打即骂,肆意羞辱?凭什么他害她枉死后宅,还能置身法外,不受公道惩罚。
今生,温砚选择了不复仇,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因她不敢——这是她反复权衡利弊后的理智选择。
即便重活一世,她亦不敢与燕珩为敌。她不知道前世那个小满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决然,在公堂之上,说出要状告国公府,状告燕珩的话语。
一边是身份卑贱的小丫鬟,一边权势滔天的国公府。
可笑的蚍蜉撼树。
世人皆笑蚍蜉不自量力,竟妄图以微躯撼动参天巨树。但敢以微躯撼强敌,本身就是至勇之事。
温砚并非勇毅之人,但她心中,却始终对这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至勇之人,心怀敬意。
何况她亲缘单薄,也无知己,和小满相依为命至今,虽名义上是主仆,但实际早已胜似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今生,要把小满保护得更好才是。
温砚看着小满那双湿漉润泽犹如小狗的眼睛,眼中尽是对她的崇慕。她伸出手来揉了揉小满的头,“我去去就回。”
“好的小姐,你放心,门口有小满盯着,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谈话间,萧忆刀已经把晕倒的守卫在墙根下齐刷刷地摆成一排。
小满从地上捡起一块板砖,牢牢地握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墙根那排人,连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大有他们动动手指她就上去一拍子打晕回去的架势。
温砚看得扑哧一笑,转身走进了须尽欢。
16. 放榜倒数第二日(四)
这是温砚第二次来到须尽欢。
她独自穿过回廊,从后院的僻静处来到正厅。
正厅人数不少,但是却无市井酒楼的喧嚣嘈杂,来往的宾客皆身着绫罗,家中皆是非富即贵。
她掀开垂落的珍珠帘,只见厅内只设八张酸枝木圆桌,每张桌旁都围着四把嵌玉圈椅,桌案上摆着汝窑青瓷茶具,茶盏釉色莹润如天青,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根据那群西域商人们得到的消息,何玠常在酉时来,于须尽欢二楼临街的东梢间入座。温砚打算在门口等着何玠,待他一来,便把香献给他。
她便沿着雕花楼梯向上走。
二楼回廊铺着厚厚的绣云纹地毯,脚步声被吸得极轻。两侧雅间门窗紧闭,只从缝隙里漏出丝竹与笑语。
回廊的廊柱皆以整根紫檀木造就,其上精雕百鸟朝凤纹样,华美、繁复、却莫名透着一股压抑。
墙角的铜炉燃着西域进贡的安息香,清淡的烟气袅袅绕上梁间的紫檀木横梁。明明是淡雅的香气,却让温砚无端感到憋闷。
她感到莫名的不安,于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东梢间......东梢间......
温砚努力正辨着方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器物碎裂声,紧接着是侍女的惊呼和“贵人恕罪”的求饶声。
那声音的来源是一扇挂着“听竹”匾额的雅间。
看到“听竹”二字时,温砚的心瞬间像是被一只手重重地攥了一下。她不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此处,前世燕珩带着她来过。
在这里,有着她最不堪的过往,卑微,低贱,如同玩物一般被燕珩戏弄。而这一切,偏生还尽数落入那个人的眼中。
不知为何,她尤其不愿让谢鹤期看见她的狼狈。
她正欲离开之时,却见“听竹”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温砚的视线。
见到那个人的瞬间,温砚只觉后颈的汗毛猛地竖起,方才还清明的脑子骤然一片空白——
那人,正是燕珩。
温砚本能地想逃走,但脚却像是钉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好在二楼的人虽不如一楼人声鼎沸,但来往的客人也不少。温砚又正好站在廊柱的阴影里,是以燕珩暂时未看见她。
只见他身着玄色云螭暗纹锦袍,料子是专供皇室的云锦,暗纹在廊下暖光里若隐若现,襟摆处有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似乎是不慎洒了酒。
燕珩的神色中有着隐隐的怒气,他一把推开不断鞠躬道歉的管事,就要朝着楼下走去。
联想到方才听见的女人声音,温砚心里便有了猜测。
前世假装侍女意图向燕珩自荐枕席的女人,她见得多了。
这回大抵又是同样的事。
幸好,幸好。
幸好他无意在此处停留。
只要燕珩离开须尽欢,她的计划就可如期进行。
她眼看着燕珩就要踏上楼梯时,突然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姑娘,你可是找不着方向了?”
原是酒楼中的小二见温砚在此站立已久,只道是哪家的夫人小姐迷了路,便上前来询问。
可这一问,把燕珩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
这一回,他确切地看到了温砚的脸。
看到温砚的瞬间,燕珩的眼中掠过一丝微怔的错愕。但却没有了前世初见她时那般移不开眼的惊艳,反倒是.......有些迷茫。
但那迷茫只是片刻。
在温砚反应过来的瞬间,燕珩已经朝着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决绝,果断,强势。
温砚心底的寒意随着燕珩的靠近一层层地往上漫。
她知道燕珩的性子,但凡入了他眼的东西,管是珍玩器物,还是活生生的人,从来没有放手的道理,他只凭着一句“想要”,便要想方设法夺到手。
他喜欢明丽鲜艳的长相。
因此前世他后宅的女子大多都娇艳妩媚,皮肤莹白。而她的长相,又恰好十分对他的胃口。于是她便被他收入囊中,成了他的藏品。
今生,他还想把她抓回那个牢笼里。
温砚求生的本能终于胜过了内心的恐惧,先前钉在原地的双脚,终于动了起来。
她不顾一切地转身就跑。
廊间本就有往来的客人,而温砚又像失了魂般,眼里只剩前方的路,哪还顾得上避让。
瓷杯落地的脆响、小二的惊呼,其他客人的怒叱纷纷在身后响起。
温砚实在过度慌乱,刚跑出没多远,便踩住了裙摆,踉跄着撞在廊柱上。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手肘处传来沉胀的钝痛,连带着手臂都麻了半边。
但她全然顾不上,只凭着一股狠劲撑着身子往前冲。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追上,绝不能再落进燕珩手里。
“站住!”
身后传来了燕珩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沉重、有力,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跳上。
那强大的压迫感犹如潮水般涌来。
急速的奔跑让温砚的喉间已经涌出了腥甜之气,她的胸口犹如压着一团烈火,每次呼吸都带着烧灼的疼痛。
但她仍一点也不敢停。
奔跑间,温砚心中越发绝望。
燕珩自幼习武,又曾去过北地从军,铁马冰河里磨练出的身手岂是她一个常年养在闺阁的女儿能比的?
她被他追上是迟早的事情。
”我让你站住!“
燕珩的声音又近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慑,连周遭的喧闹都似被这股气势压下去几分。
客人们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下意识往后退,无形中给燕珩让出了一条路。
温砚甚至能感觉到,燕珩的目光正死死锁在自己后背,锐利得像要穿透她的衣料。
她感到燕珩离她越来越近了,仿佛下一秒他就要伸出手,牢牢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回那片暗无天日的牢笼。
好在前方便是回廊的拐角,而拐角处就是楼梯口,若是能顺着楼梯跑到一楼,还能混入人群逃离此处。
可就在她即将拐进回廊的瞬间,一只手忽然从廊侧的阴影里伸了出来。那手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带着点薄茧,不似练武之人的手,却力道极稳,不等她反应过来,便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温砚只觉整个人被猛地往旁一拽,被那人拉入了旁边一间雅间里。只听“砰”的一声,身后的门被那人反手关上,隔绝了门外的喧闹与追来的脚步声。
温砚心头更加慌乱,剧烈地的挣扎了起来
“放开我,你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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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向来人的瞬间,温砚挣扎的动作瞬间顿住。
此时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雅间里并未点灯,借着窗外有些暗淡的昏光,温砚才看清了眼前人的样子——眉目乌沉深静,五官俊逸清朗。
来人竟是谢鹤期。
他身着一身白衣素袍,月白长衫洗得有些发白,腰间束着根简单的素色布带,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多余的配饰,但举手投足间却自带不卑不亢的风骨。
她不由惊呼出口:”谢先生,你怎么在......“
谢鹤期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温砚瞬间会意,把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门外,那重而急的脚步声停在槅扇门旁,白纸糊的门心隐约映出燕珩的高大英挺的身影。
二人的目光牢牢锁在紧闭的槅扇门上。
温砚的心瞬间被揪紧,方才稍缓的心跳再度狂擂起来。
那扇薄薄的槅扇门,此刻竟似成了横在她身前的生死线,门开或不开,便要决定她今生的命运究竟通往何处。
她对燕珩实在害怕得紧。
此刻温砚只觉浑身瘫软,几乎站立不住。
好在谢鹤期仍攥着她的手臂,这有意无意地给予了她些许力道的支撑。
肌肤碰触之间,温砚能觉出谢鹤期身子的紧绷。
谢鹤期也会紧张吗?
温砚抬眸看向谢鹤期的脸,只见他眉心微蹙,神色却依旧沉着,仍是那副泰山将崩而色不变的举重若轻。
“别怕。”谢鹤期轻声道。
那声音极近,近到她能够听到谢鹤期胸腔传来的共振。
直至此时,温砚这才意识到他们二人竟以这般暧昧的姿势站在一起。
方才见隔扇门前出现了燕珩的影子,谢鹤期几乎是本能地往前挪了小半步,自己则正对上门板的方向,有意无意地将温砚护在了身后。
此刻她站在门后,她被他攥着手腕站在身后。这让两人贴得极近,近到能让温砚清晰地闻到谢鹤期身上的味道。
那是一是种混着墨香与晒干草药的味道,清新,干净,没理由地让人感到平静。
温砚的心莫名就安定了几分。
方才她奔得急了,此时胸口仍起伏不停。
于是有温热的呼吸浅浅拂过谢鹤期的喉结。
而谢鹤期的气息,霎时便沉了几分。
二人略显沉重的呼吸交织在狭小的空间里,彼此的心跳声在寂静中重合。
时间像停滞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那重而急的脚步声终于消失。
温砚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她的后背早已沁出一层薄汗,黏着衣料,透着几分狼狈的凉。
谢鹤期轻轻松开了攥着温砚的手。
两人像是心有灵犀般,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悄悄拉开了些距离。
大抵是方才的靠近添了几分尴尬,他们二人都没再开口,一时间屋内甚至比方才还要静上几分。
温砚想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比如问问谢鹤期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她正欲开口时,却听门外又传来了数道深浅不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快,躲到里间的柜子里!”谢鹤期话音骤沉,他没有半分犹豫,伸手便将拉着温砚往内间的方向走。
17. 放榜倒数第二日(五)
柜门合上的瞬间,温砚听见外间的槅扇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几个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她蜷缩在柜子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木板,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寒意透过薄薄的中衣,冻得她打了轻颤。
柜子里极黑。黑暗中,有淡淡的樟木香气混着松烟墨的味道传来。柜门边缘有道细缝,漏进丝微光,让人能勉强窥见外间的情形。
顺着那道细缝往外看去,温砚看见有人拿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点燃了屋内各处的灯台。
明黄的亮光漫开,借着亮光,温砚这才发现,来人不是燕珩。
而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何玠。
温砚心中惊讶,难道她竟然误打误撞地闯入了何玠常来的那间东梢间?
何玠约莫四十的年纪,面白无须,身材微腴,他身着一身石青色蟒纹袍,领口金线滚边绣着司礼监的暗记。
温砚知道,身着蟒袍是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及其属下的几个秉笔太监才有的特权,可见何玠在宫中地位超然。
但她悬着的心反而稍稍放下了几分。
对她而言,此刻无论来的人是谁,都比燕珩要好。
不过谢鹤期为何又会和何玠在一起?
正当温砚欲细细思量时,却听何玠开口道:
“谢先生久等了,方才路上被几个西域蛮人挡了路,方才来晚了些。”
何玠掏出一方锦帕擦了擦额角的汗,态度竟是意料之外的客气。
而相较之下,谢鹤期的态度便显得冷淡了许多,他只是躬身一礼,唤了句:“何公公。”
何玠的脸上不见半分恼意,他转头,对一旁跟着的小太监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
那两个小太监原是垂手站在门边,一个闻言立刻躬身应了声“奴才这就去。”随即转身快步退出了厢房。
而另一个则先快步到八仙桌旁,熟练地拎起茶壶,小心地将空盏斟满,随即又用茶夹轻轻拨去浮起的茶沫,再将茶盏恭敬地放在谢鹤期面前。
动作恭敬至极,无一处不妥帖。
片刻之间,方才退至门外的小太监已引着数名须尽欢的女侍鱼贯而入。侍女们各捧一只錾花金盘,盘中盛着芙蓉蟹酿橙、琉璃鸡枞、玉露豆腐与碧涧羹等菜式。
这些皆是须尽欢的招牌珍品,每日定量供应,即便是得缘踏入须尽欢的食客,也未必能尝得一二。
女侍们动作轻缓,将菜式一一摆放在八仙桌上,又取来两双镶银乌木筷、两只薄胎白瓷碗,分别摆在何玠与谢鹤期面前。摆妥后,屈膝行了个浅礼,便随着两个小太监悄悄退了出去。
雅间内只余谢鹤期和何玠二人,以及一个藏在木柜中的温砚。
待众人退下,何玠先慢条斯理端起茶盏,浅抿一口后,才抬眼看向谢鹤期,状似随意地问,“上回齐公公专程找先生说的那事,不知先生如今考虑得怎样?”
齐公公?
温砚心念一动,何玠难道指的是齐思贤?此人亦是如今司礼监中炙手可热的秉笔太监,地位仅在掌印太监魏忠正之下。
而且听此意,司礼监的人和谢鹤期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而且看何玠的态度竟是司礼监对谢鹤期有事相求。
谢鹤期不过是个寒门书生,无权无势,怎么会让齐思贤、何玠、甚至背后的魏忠正如此上心?
而且,他们所求到底是何事,竟要劳烦两位手握重权的秉笔太监轮流劝说?
温砚隐约感受到何玠所求之事应与泰景六年那场科举舞弊案有关。不过,前世她虽然对此案的进展多有关注,但终究只是游离于此案边缘,并未触及核心。
她只知此案牵连甚广,除谢鹤期外,全国各地亦有许多举子获罪入狱。
但这些入狱的举子,未必个个都是真的有罪,其中如谢鹤期一样蒙冤者应不在少数。
此案震撼朝野,且惹得圣上震怒,因而涉嫌参与舞弊者皆从重处罚。主谋者一律判处死刑,后又开恩言“死罪欲腐许之”。
但于许多读书人而言,后者比前者更难接受,那是比死更难堪的羞辱。
是以,即便是被特地开恩允许以腐刑替代死刑的举子,亦毫不犹豫在狱中选择了自戕。
一案既毕,京中诏狱血流成河,各地百里再无文人。
文士重风骨,而谢鹤期又是其中的翘楚。
温砚不知道前世的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接受了那奇耻大辱,将斯文风骨碾碎,又踩着破碎的风骨,走到了权力的巅峰之处。
念及此,她的心一阵发紧的抽痛。
这时,谢鹤期才终于开口应话,“承蒙齐公公、何公公错爱,但鹤期只是一介寒士,怕难担当此任。”
何玠低低笑了起来:“寒士?您这放眼瞧瞧,这清流里头,多少人是‘寒士’?他们嘴上说着唯才是举,可实际呢?里头真能出头的,哪个不是靠着师承同乡、姻亲故旧?没个进士座师提携,没个尚书岳家照应,您就是有惊世的才学,恐怕也难逃在六部衙门外熬白了头。”
谢鹤期目光微微垂下,落在自己的指尖,语气平静无波。
“何公公所言,确为世间常态。”
他沉默了半刻,才缓缓道:
“浊流滚滚,是因泥沙俱下。然,水之所以为水,在其能涤荡尘埃。鹤期虽不才,亦愿为河清海晏之日效涓滴之力。”
何玠沉默了少许,并未回应,而是端起手边的碧涧羹,笑道:
“哎哟,瞧瞧,都是咱家的不是,净说些没滋没味的。这美酒佳肴当前,谢先生莫要拘礼,这可都是须尽欢的招牌菜啊,先生快尝尝。”
他轻啜了一口,又闭目沉吟片刻,方睁眼道:
“一盅羹汤竟能鲜润至此……谢先生快请.....”
谢鹤期仍未动筷,只是垂眸看着面前的茶盏。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何玠才又缓缓道:
“先生愿为清流效力。可曾想过清流又能以何物回报先生?可那清流给不了的,咱们能给。他们论的是门第亲疏,咱们这儿只认自己人。咱们能给您脚下的通天梯、定夺别人性命的生死簿。先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选。”
何玠把羹汤放下,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向下扫过谢鹤期袍服的下摆,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再说了,谢先生莫要紧张……咱家又不是真要您挨了那一刀,才能表忠心。”
他忽地将语气放得极轻极缓。
“咱们要的啊,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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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您往后在关键时刻,能记得今日是谁递来了这把登天的梯子。您只需在日后某些关头,譬如朝议争执时,稍稍偏一偏舵;或在某些要事上,偶尔疏忽一二,即可。”
温砚顿时豁然开朗,原来这何玠这般殷勤,竟是要拉拢谢鹤期为阉党做事,把他安插在清流阵营中,令他关键时刻反水。
谢鹤期依旧面色不改,仿佛对方口中那足以翻云覆雨的权柄,于他不过是过耳清风。
“可在鹤期看来,湍流之上,若有一丝偏舵,便有舟覆人亡之险。鹤期愚钝,不过一介庸才。公公所托,实难从命。”
何玠抬起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拿起一方巾帕擦了擦唇边水渍,低声笑道:
“若谢先生敢自称庸才,那当今天下各方举子怕不都是蠢材了。实不相瞒,今年秋闱那进士座师里头,也有着咱老祖宗的门生。听说啊,谢先生的卷子,可是让所有批卷座师都佩服得很。有些那走了些门路,预先得题的考生,所作的文章可都远不及先生一二。”
谢鹤期沉默了比平常更久一些的时间,方开口问道:
“何公公方才所言为真?这秋闱场上.....竟也有人能预先得题?”
何玠见谢鹤期终于不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语气中热情更甚。
“谢先生何必惊讶?这秋闱场中,关节通行、密卷先得,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风气。莫说是题目,就连有些地方的录取名次,也未必凭全是纸面上的文章说话。每年权贵富户给自家子弟买试题,实在不算什么稀奇事。”
“前些日子下头人还呈上来些零碎记录,像是今年,忠义侯府为嫡子购得经义题,白银八千两;永昌伯府替侄儿打点,耗银一万二千两.....只要有银钱,就能使鬼推磨。“
温砚越听越是心惊,原来这秋闱这等国之重考,试题竟已到了可以随意买卖的地步,就连考生的名次亦可随意改动。
而且,听何玠的意思,这涉事者人数之众,已经到了需专册录之的地步。
而如今何玠特意寻到谢鹤期,缘由竟也与此相关——谢鹤期凭着真才实学写出的文章,得分仍比那些舞弊之徒高出许多,这才让司礼监动了拉拢之意。
见谢鹤期又沉默了下来,何玠又道:“令堂痼疾缠身已久吧?那安络草,一钱便要用上五两银子……不知还能续上几时?”
他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玉瓶,置于案上。“这是有太医调配的宁心丹,对令堂的病情有奇效,若先生愿意……”
谢鹤期垂着的眼睫微微一颤。
但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何玠脸上依旧挂着笑,他抬手一拍额头,笑道:
“咱家这记性,先前下头的人备了些薄礼,都是些上好的松烟墨,想着谢先生会喜欢,就放在里头的柜子了。本一开始打算送给谢先生,这聊着聊着就忘了。先生稍坐片刻,咱家这就去取来。”
说罢,便起身朝着里间走去。
温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躲在暗处听了许多司礼监的秘辛,桩桩件件都见不得光。而司礼监又素来心狠手辣,若是被何玠发现她的存在——
她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还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