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短命白月光呢》
1. 身死
昏暗烛光之下,惊堂木啪得落下,高台上的说书人精神矍铄,口若悬河,讲起修真界早逝的白月光。
那是玉渡山被当做掌上明珠的大小姐,十九宗认下的少宗主,九州世家千年求仙路上最年轻的问道者。
她曾是最耀眼的明珠,可惜天不假年,人不遂愿,她死在本该充满希望的十七岁。
那年是大凶之年,大小姐前往落夜城除魔灭祟,恰逢帝庙香烛重燃,天上鬼星相连。
她为救无辜百姓而死。
无数天雷滚滚劈下,照亮无数人的眼,滔天大火烧灭万物,落夜城从此失去白昼,大小姐死无葬身之地。
这世上最精妙的术法都无法找到她的尸身骨灰,她的爹娘,十九宗的总掌门人,痛不欲生,几乎将整座暗城铲平。
阴霾落在玉渡山二十八天,大小姐的命灯终于彻底熄灭,玉渡山下,来了一位羸弱少女。
少女身负异火琉璃,那是同大小姐一模一样的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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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法。
她的眉眼,也和大小姐有七八分相似。
她跪过三千长阶,将额头磕得头破血流,说要报答大小姐的恩情。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大小姐也许还有一线生机,那日天雷滚火之中,是大小姐将自己的满身修为渡给她,她才得以活下去。
洒扫的弟子不忍心,打开山门。
看见少女的那一刻,大小姐的母亲痛哭出声,抱住她,就像抱住自己原本的女儿一样。
2. 新生
暗城原先不叫作暗城,十年前,它傲然雄踞于启封山脉之下,以盛产北珠闻名于世。
九州最宏伟的帝庙矗立于此,帝庙内星官神主高坐,帝庙外来人络绎不绝,玉圭礼料流水般投入祭鼎。乐者登歌绵延不歇,求福祭火长燃不熄,夜若白昼。
是为落夜城。
直到十九宗的少主奉命盘神谕所示来此祭祀,一并除魔灭祟。
却陨落于千年难见的灾祸中。
自她死后,神主便降下刑罚,收走落夜城的白昼,令该地从此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在往后的数年,帝庙依旧漠然高耸,众信客却因为实在无法忍受令人窒息的黑暗渐渐搬离这里。
三年后,北方横空出世的妖鬼之主游历来此,将之收编麾下,并改名为“暗城”。
由此,独属于落夜城的时代终于谢幕。
昔年备受瞩目的十九宗少宗主,此间最年轻的问道者,也慢慢被遗忘在了暗城诡谲的灯火之下。
被活埋在帝庙下的第一年,元满依旧能够保持清醒。
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她的神识甚至可以脱离黄土下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去到人间的各处地方。
于是她看见她的同门。
那是喜欢缠着她的、素来开朗活泼的小师妹,她年纪还那样小,吃一点苦便要流泪的,却一个人在暗城不吃不喝找了三天。
一无所获的少女在深夜靠在帝庙无悲无喜的神主座下独自哭泣,她不会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坐在自己的身边。
元满抱膝虚虚倚靠过去,就像从前无数个夜晚,她们肩并肩坐在玉渡山的长阶上,一起数着天上的星星。
她的未婚夫、大师兄封谨不眠不休赶赴此地,不曾休整便立刻与本城城主会面,规划寻人事宜。
在无尽的黑暗里,元满一路摸索着找到了其他人。
十九宗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包括她的父母,这些日子,他们几乎将整座暗城翻个底朝天,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们此行,还带来了元满的命灯。
数日前,噩耗传来,祈神殿中属于元满的命灯瞬间熄灭,这昭示着元满的彻底死亡。
但是他们并不相信,于是带着命灯迅速赶赴而来,甫一入暗城,琉璃瓶中便闪起一丝微弱的亮光,摇摇晃晃,孱弱无力。
所幸他们没有立刻放弃,命灯重燃就说明人还有一分活着的希望。
也许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们的女儿就一直呆在某个还未被发现的地方,等着他们去接她。
她就坐在那里,可能是因为受了很重的伤,所以连最简单的通信术法都施不出来,只要他们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们找了二十八天,第二十八天夜,命灯终于彻底熄灭。
遥远的帝庙中,神主座下最后一根鱼泪烛燃尽,元满从此陷入长久的黑暗。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等到元满再醒来,已经是三年后了。
她再一次从地底挣脱出来,就像一颗无名的种子,飘啊飘,飘啊飘。
在这场不知目的的旅途中,她听到了暗城被妖鬼收编的消息。
那个妖鬼是个很奇怪的首领,他规束自己的妖鬼手下,允许人类也居住在这里,在平等的黑暗中,妖鬼和人类也陷入史无前例的奇怪的平衡中。
还活着的时候,元满其实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隔壁山的师姐今天少吃了一碗饭她都要悄悄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为什么。
但是她并没有选择去看一眼那个奇怪的妖鬼。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她要往南去,她要回家。
元满就这样慢慢飘着,偶尔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偶尔听一听越来越小的风声。
不知道飘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玉渡山下,也就是这一天,她的眼睛终于坏掉了。
所幸耳朵还能再撑一撑,至少,还能听见爹娘的声音。
三年了,他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还陷在伤心难过中?她的师妹怎么样了,有好好长大吗?她的大师兄又会在做什么?如果不是三年前她意外殒命,他们该早就结契了吧。
可是她慢慢爬上了玉渡山的千阶,却听见了另一个人的消息。
铺天盖地,躲无可躲。
那是玉渡山的青姝小姐,此间新任问道者。
他们说她继承了前任问道者的天赋和术法,现在已经成为众星捧月的存在。
玉渡山彻底接纳了她,十九宗掌门将她视若己出,封谨也对她情根深种。
真好啊,有人感慨,苦难已经过去,光明终将到来,这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啊。
那可是杀死她的凶手啊。
在那场大火中,元满的脑袋被砸碎,双腿被踩断,眼睛被灼烧,灵脉被生剥,异火被转移。
黄土覆上面颊,她拼命挣扎着,比恐惧更先席卷心脏的是难过。
而此时,同濒死那刻一模一样的难过再次涌上心头。
阿爹阿娘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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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厉害的人,难道真的察觉不出青姝身上的异常吗?
修为可以相渡,异火可以相借,可是天赋灵脉不可能毫无损伤地转接给另一个人。
除非是将满身灵脉生剖出去。
他们难道真的,无所察觉吗?
元满听见自己的爹娘同凶手低声说着话,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
“明日的比试你不必拼尽全力,你手上的伤还没好,输了又怎样,自然有十九宗为你兜底。”
“你是玉渡山的大小姐,谁敢说你的不是?”
她听见自己从前的未婚夫唤着青姝的小名,语气极其亲昵:“阿姝,不要害怕。”
她的人生彻底似乎被置换。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明白,青姝在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月光就应该早早死去才对,我回来了,剧情也要回到正轨了。”
是啊,青姝是天道眷顾的女主,而她元满只是个配角,天道要她去死,她就只能乖乖去死。
可是她不甘心,她恨。
凭什么?凭什么啊?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呢?
元满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耳边的声音忽而愈来愈远,她忍不住跟上去,却陡然失去对方向的控制,一阵天旋地转,她摔倒在地。
周围寂静无声,一片黑暗,唯有细碎的摇铃声回荡在耳边。
“滚回去!”
元满瞬间失去了意识。
她的神识被逼回千里之外暗城帝庙之下,再次陷入沉睡。
这次她睡了很久很久,地上风雪轮回七载,她的尸体腐烂成累累骸骨。
暗城依旧一片混沌黑暗,帝庙人迹罕至,神主星官的金身早已落满尘灰,新的帝庙已经建立,但暗城的神庙至今无人敢处理。
传闻天道曾在此降下天谴,谁若毁灭帝庙谁就会即刻身死,永堕地狱。
起先,还有些要财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趁夜潜入盗取金身换些钱财,却在次日就被发现暴毙于家中,身旁是还未投入铁炉炼化金身星官,端坐如仪,神情悲悯。
自那以后,哪怕帝庙殿门终日大敞,也鲜少再有人踏足。
在众人皆以为暗城帝庙将与帝国同寿的时候,某天夜里,它被炸成了一片废墟。
元满就是在那一刻醒来了。
她短暂地恢复了听觉和视力。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她被人从腥潮的泥土中抱了出来。
时隔十年零三个月,再次重见光明。
3. 遗憾
青年人抱着元满的骸骨,一步步离开坍塌的帝庙。
在短暂的视线中,元满终于看清他的样子,来人容貌昳丽,朗目疏眉,明明是偏向女气的样貌,却因为那一双淡漠的眼眸,而显出十成十的少年气。
元满头脑一片混沌,几乎要认不出来此人到底是谁,直到看见他漆黑幽若深谭的眼睛,才意识到。
啊,原来是裴寂。
是她早已经断绝来往的小师兄。
可是,为什么是他呢?
她张开嘴,却意识到自己和已经无法发出声音,身后的帝庙忽然燃起大火,她陷入黑暗,再次失去五感。
被裴寂从土里挖出来的第一个月,元满就像一个活死人。
她听不见、看不到、说不了话,就连片刻的站立都令她难以承受。
裴寂花掉所有的积蓄寻找良药,才终于让她重新又有了活着的人的样子。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在一个寂寂的雨夜,元满睁着眼躺在床上,默数着九九歌睡觉,她突然想起从前,在记忆中,那似乎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从前了。
那年岁始,中都皆挂春幡,元满夜间下山去凑热闹,看过明灯长河,看过猴呈百戏,又同封谨一起放下祈福请愿的水灯,师妹姜娩吵着要吃冷淘,他们只好沿途去找。
走着走着,天上开始落雨,细细的雨滴落在鼻尖,元满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停下了脚步,封谨改变方向去买油纸伞,姜娩尝试去掐避雨诀。
她一个人站在闪亮的雨幕中,彷佛受到什么指引般,在烟火炸起的那刻回过头,看见了拱桥上手拿紫竹伞的裴寂。
少年黑衣白衫,干净落拓,雨滴砸向他的额头,他的眼睫,而他漠然静立,牢落无依,接触到元满的注视后,却又立刻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微微颔首,看向金明河上陡然炸开的绚丽烟花。
他的回避如此自然、干脆,就好像这样的事情他在过去的许多年已经做过了无数次,因此毫无留恋。
于是元满也撤回了视线,她抬头看向新一轮的焰火,心里想:又一年岁旦了啊。
元满在此刻仿佛再次听见了那年的雨声,滴---答-滴---答-
似乎全部滴在她心里。
元满这才反应慢慢过来自己听见的不是回忆中的雨声,而是此刻真实的雨,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好了,可是此刻,她再次听见了万物的声音。
春雨淅沥,青竹拔节,裴寂说:“春天了,小满。”
又是一年岁旦。
元满捂着脸嚎啕大哭。
听觉恢复后不到一个月,元满的眼睛也能看见了,虽然经常还会失明,但这已经算是难得的奇迹了。
她的身体还在慢慢养着,大多数都已经恢复正常,但是脸颊上还露着森森白骨,每每照起镜子,她都会觉得难以忍受,于是鲜少出门。
等到脸上的肉全部都长好,已经是四月了。
在此之前,元满始终不愿意主动出门,只有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她才会挑一个巷子都里没什么人活动的时间,尝试站在门口看看外面的风景。
他们二人现在落脚暗城,蜗居在一处偏僻的小巷里。
这条巷子鱼龙混杂,紧靠边城,因为实在偏僻,月租还低,所以吸引了不少尚且不能完全融入普通百姓生活的妖鬼。两方经常因为习俗的不同而爆发争执和辱骂,但好在暂时还没有严重到要开始斗殴的地步。
这条巷子的最里面,就是元满和裴寂现在的家。
在那些偶尔的时刻,少女抱臂斜倚在门前,面庞上时时刻刻都戴着厚重的面纱,这样严密的遮挡给予了她莫大的安全感,面纱之上,是一双姣好的、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起初,元满有想过去死。
她自出生便是天之骄子,姣好的样貌、显赫的出身、与生俱来的天赋。爹娘爱重她,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十九宗认定她为唯一的继承人,万物都拜服于她脚下。
可是如今,她却孑然一身,仅仅是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白月光女配,天道给了白月光早逝的既定命运,她就只能消失。
元满无时无刻不觉得委屈觉得恨,她想要质问: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落到自己头上?
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事吗?还是因为她的前半生太过于顺遂,而众生皆苦,所以她才要为自己的幸运付出代价?
一直到她第一次主动走出房门,她才终于释怀。
我什么错也没有。
只是因为比较倒霉,所以才成了需要承担苦难的人,拥有幸福不是她必须要经历痛苦的理由。反倒是那些抬抬手便给予他人苦难的、藏在背后搅弄风云的人,才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裴寂白日里几乎见不到人影。
为了买药,他花完了这些年的积蓄,可是生活还要继续,他只好去找了新的活计,每日总到深夜才能回来。
此时的他,要比记忆中的少年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贫穷。
在元满的预想中,像裴寂这样的天才少年,哪怕离开玉渡山,也能成为享誉一方的英才,吃穿不愁,受众人追捧。
可他却好像混得并不怎么好,就连每日给她熬药用的药罐,也因为买不起要低头向隔壁借来。
看着裴寂这么落魄的样子,元满心里并没有丝毫窃喜,反觉得愧疚:
是不是因为决裂那日她气急败坏的诅咒太过于发自内心,所以才导致他这些年做什么都不顺,沦落到这种地步?
这日裴寂再次熬完药要去隔壁还药罐,元满拦住了他,询问道:“咱们没钱了吗?”
裴寂愣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并没有立刻回答。
元满扯下颈间的北珠细链,递了过去。
暗城曾产北珠,这种玉石极难开采,不易淬造,多数都折在了运输和加工的途中,其身价也因为物以稀为贵迅速攀升,一度成为皇族世家贡玉。
元满带着的这颗,是多年前暗城最大的采玉主送来的,这颗稀世的宝贝替他敲开了十九宗的门,其价值已经不能够用珍稀来形容。
而对元满来说,这颗由她爹娘所赠的及笄贺礼,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名唤“爱意”的化身,陪伴她一年又一年。
她曾像疼惜自己的生命般疼惜这颗北珠,可是死物到底是死物,没有了附加的情感,它也就毫无价值了。
元满将北珠塞到裴寂的手里,说:“把它当了吧。”
裴寂却反手截住了元满的指尖,不容拒绝地又将北珠塞了回去。
动作间,他似乎察觉到元满的手此刻凉如夏冰,便放下怀中夹着的药罐,蹲下来替她暖手。
元满没有抽回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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拧眉看着青年垂落在她膝上的长发,终于问出那句压在心里许多年的话:“裴寂,你为什么要找我?”
“我已经死了,”她的眼睫忽然颤抖,却还是说下去:“你为什么不相信?”
帝庙星官神主三千阁,那是她爹娘派遣数百修士苦心寻了二十八日都没有发现的地方。
就连她的父母都早已放弃,相信了他们天子骄子般的女儿实在是福浅命薄,虽然这很令人遗憾,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天不假年,人不遂愿,世上没有要你万事都如意的道理。
她的死讯通过一场极其盛大的悼礼传遍九州的各处,就连边远渔村的孩子都知道,这一代的问道者亡于暗城,身死魂消,难以转圜。
裴寂却说:“我没有其他事做。”
除了找你,我没有其他事做。
元满呆呆地看着对方的脸。
印象中,她同裴寂似乎并没有相熟要好到这种地步。
昔年他们同在十九宗求学,总是相互不对付,少年言语刻薄,行为冷淡,她本就十分不喜,那人还总是热衷于在背后告她的状,导致她每次逃课都要被抓,于是她更加不能忍受。
在某些时刻,元满讨厌他,甚至已经讨厌到了恨不得对方快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地步。
这样明显的互相看不顺眼,饶是元满懒问小辈闲事的父亲,他们二人共同的师父元岘亭都被迫有所耳闻,于是在众人眼中,他们二人的决裂便成了自然而然就合该发生的事情。
果然,元满十七岁那年,二人再次因为意见相左大吵一架,裴寂负气孤身下山,元满还在气头也没有去挽留,于是二人正式决裂,就此彻底分别。
一直到元满死在落夜城,两个人都没有再见过一面。
作为一抹神识在人间飘荡的时候,元满其实很多时候都会想起裴寂。
她在想,裴寂一个人下山,会被人欺负吗?
会遇见第二个同元满一样的人吗?
会有什么样子的奇遇?
也会和她一样,在偶尔寂寞的时候,坐在辽旷的悬崖边上,等待着绝不会有的日出吗?
那个时候,元满无事可做,又不想深思未来将要如何,于是她拥有了从前难以想象的可以独自回忆与想象的时间。
她被迫思考了很多次:临死前没有见裴寂一面,算不算她此生难以忘怀的遗憾。
没有同爹娘好好道别,她觉得遗憾,没有看着小师妹姜娩长大,她也很遗憾,那裴寂呢?
裴寂是她的遗憾吗?
她思考了很久。
直到帝庙坍塌,元满抬头看见裴寂染着鲜血的脸那刻,她才终于明白。
是会遗憾的。
在二人两看生厌之前,他们也有过愿意肩并肩看日出的好时刻。
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她也会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十年前那场丢掉所有的争吵细究起来,其实是她的错更多。
是她非要收养那只可怜的、漂亮的狸奴,哪怕命盘的预见已经清晰可见——她元满未来必将死于狸奴之手。
看见预见的裴寂二话不说,提剑就要斩杀。
于是二人爆发争吵。
事实证明,元满的确死在了狸奴的手下,那只畜生在大火中脱胎换骨,借元满的血与骨,塑了一个新的自己。
4. 失明
脸好了后,元满按捺不住好奇心,常常站在院落中观察行人。
隔壁总借他们药罐的阿婆是一个人住,每日总会做些编织的活计。
她是只妖鬼,脸上长了三只眼睛,因为没修过术法,所以并不晓得如何藏起来,那只多余的眼睛就这样裸露着,在看人时,额间的眼睛也会缓慢地蠕动着,总让人觉得不寒而粟。
元满却并不害怕,她见过太多诡谲的妖鬼形态,人身蛇尾,三头六臂,触手肢体,只要不是蛇,她都能视若无物。
元满观察了两天,阿婆似乎并不排斥她的接近,于是她从院落,挪到门口,又挪到了人家家里。
对于元满的到来,阿婆毫无反应,她没有表示阻拦,也没有表示欢迎,好像哪怕下一秒就要世界毁灭,她也懒得动一下。她手上动作不停,偶尔会抬起一只眼睛看看外面的动静,借以判断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一连十天。
这日元满依旧来到这里,搬个凳子托腮看着她做活计。
阿婆终于忍不住,她抬起已经浑浊的眼睛打量起来对面的女孩,十分疑惑:“你来干什么?”
元满粲然一笑:“这样子的绳结,我叔父也教我编过。”
可怜的、短命的叔父在她年幼时第一喜欢拿自己的胡子扎她的脸颊,第二喜欢编织些小玩意儿送给常年不在家的姑姑。
她已经忘记了叔父的样貌,却还记得那些各有寓意的绳结。
她伸出葱白的指头挨个数着:“这是草花结,这是相生结,这是金蝶结,只是他的手艺没您好。”
阿婆将元满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眼神里依旧带着两分审视和警惕:“你是裴寂带回来的那个病秧子?”
“是呀,”元满强迫自己忽视病秧子的称呼,继续道:“是裴寂家的。”
“您认识他很久了吗?”
阿婆似乎放松了警惕,话也变得多了起来:“我们认识有快十年了,暗城刚被明王占领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住在这里了。”
十年前,正是元满死去的那年,也是裴寂同玉渡山彻底决裂的那年。
“这十年,他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啊,只是有时候会出门几天,寻人呢,”阿婆一抬眼:“寻的就是你吧?”
元满点点头:“是呀是呀。”
“我是他从前的师妹,只可惜家里遇见点难事,身无分文的就来了,要不也不用劳他日日出去做工,怪辛苦的。”
阿婆却立刻摆摆手:“满……没有的事,他的雇主还蛮好的,听说是在明王殿当差,连明王都能说得上话呢,对手下也好。”
元满并没有深究她开头说错的那个字,和忽然同往日大相径庭的性格,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红唇微弯,附和道:“那就好,要不我要寝食难安的。”
她忽然朝外看了一眼,一阵风吹过,昏黄的灯笼摇摇晃晃,打碎万物的影子,屋外杳无人迹。
在阿婆这里打听完后,元满又如法炮制陆陆续续去了其他几位邻居那里。
转了一圈依旧毫无收获,她便又回归站在院子中观察行人的清闲日子。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在裴寂外出的日子里,元满已经和巷子里的人全部混熟。
看似刻薄喜欢独处的阿婆其实是个话痨;隔壁每日斗嘴的夫妻是人类和妖鬼的新奇组合;领着弟弟的少年幼年失怙,一个人摸爬滚打吃了不少苦头才将弟弟好好养大;巷头的妖鬼女孩拥有难得的修真天赋,复杂的咒语一教就会……
事情似乎在慢慢变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直到元满的眼睛又疼起来。
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夜里,元满正看着素朴的床帐发呆,努力酝酿睡意,眼睛里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难以忍耐的刺痛,就好像再次被烈火灼烧。
她疼得流泪,疼得打滚,疼得想撞墙。
睡在外室的裴寂听到动静立刻翻身跑进来,却差点被吓疯,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颤抖着手掀开少女汗湿的刘海,不停地渡送修为。
磅礴的修为暂时抚平了元满的疼痛,可是等到第二天,她又开始疼起来。
裴寂的脸色也愈加苍白。
元满觉得绝望。
异火琉璃曾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庇身杀器,足以烧灭万物,她又如何能欺骗自己,被异火灼伤的眼睛能够恢复如初?
她曾坚信自己此生再难得见光明,裴寂不知道去哪里寻的方法暂时治好了她的眼睛,给了她新的希望,也抚平了她深藏在心底的担忧。
她起先总害怕自己下一刻又要失明,于是每个夜晚都不敢入睡,后来发现哪怕她很早就闭上双眼,也不必担忧第二日看不见案上的烛光。
慢慢的,她快要忘记自己的眼睛,曾经面临的是难以转圜的死路。
如今大梦初醒,她才终于醒悟,自己的眼睛也许永远都好不了了。
裴寂已经耗费十年心血救下她,元满并非无情无义无限索求之人,她在偶尔的光明中看见裴寂苍白的脸,于是明白压制她的痛苦所要耗费的灵力绝对已经达到了一种庞大到足以致死的程度。
于是她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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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剧烈的疼痛到来之前,选择告诉裴寂:
“你放弃我吧。”
元满眨眨通红的眼睛,在裴寂愣怔的眼神中再次重复一遍:“你放弃我吧。”
他们此刻非亲非故,从前关系也不算很好,裴寂为什么要搭上自己去救她呢?她又凭什么要求裴寂冒着生命危险去挽救她几乎不可能被救回的眼睛呢?
元满这样想着,于是不顾仍旧在呆愣中的裴寂,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却在下一刻被人扯回来摔在床上。
裴寂俯身一把将人按住,像是克制不住般,脸庞稍微离得近了些,这个距离,正好能看见少女眼下细小的痣。
他的眼睛通红一片,声音似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对着元满不容抗拒地逼问道:“阿满,你刚才说什么?”
元满竟然难以回答。
她艰难的张开嘴,想要改口说些什么安抚对方的情绪,却看见身上的青年忽然眨落一滴泪。
那滴泪落在元满的眼角,很凉很凉,就如同是她自己的泪水一般,一点点滚落到了鬓间。
元满听见他说:“我永远永远不会放弃你。”
这个固执的青年似乎在述说,又像在立誓,他声音沙哑,再次强调:“就算是我死,你也要好好的。”
这样的承诺有些熟悉,元满想起了幼年时的玩伴、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人。
他在年少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说会永远爱她,永远不会放弃她。
可是他和青姝婚事的请柬甚至飘来了落夜城。
那是原本该被处理掉的东西,却偏偏不知道哪里出了疏漏,遗落了一张在她的门前,元满捡起精致信笺的瞬间,扫视到两个熟悉的名字。
虽然很快就被裴寂夺去撕毁,她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元满忽然想笑,眼泪却顺着眼角一滴滴落下来。
她这一生如此悲惨,可是幸好,裴寂和她一样惨。
面前的青年用冰凉的指尖一点点擦拭干净她的眼泪,他仔仔细细看着元满的眼睛,声音坚定:我们向南去,我去剜下青姝的眼睛换给你。
于是他们开始向南去。
南方有元满的故乡,有元满的故友,那该是她此生最眷恋的地方。
可是元满不想回去。
她说,我已经没有家了。
裴寂并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等待着,直到元满的眼泪再次滚落,他便抬手给人擦一擦。
过了很久,他才说:“你会有家的。”
阿满,不要害怕。
5. 幻影
离开落夜城前,裴寂带着元满去城中心的京华楼坐了一会。
元满从前最喜品茗,而京华楼的茶水堪称暗城一绝,他在落夜城住着的那些年,曾无数次想过要带元满过来。
彩楼欢门,荧煌长廊,此时此刻,元满窝在垫了软垫的椅子中,盯着绣额的细笔花样发呆,一阵冷风倏地吹来,直直灌进领口,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立即裹紧了披风。
暗城终年终日都是黑夜,这几年,就连惯常的好天气也开始变得妖异得厉害。
裴寂往这边看了过来,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帮忙上手系好带子。
元满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视线,手上立刻加快了动作。
二人又喝了一杯暖茶,裴寂终于低声开口,该走了。
高台上的说书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过去的事,间或能听见底下人的叹息。
可惜了,这样一个好好的小姑娘。
可惜了。
元满的一生,就这样被一句“可惜了”轻松带过。
面前突然一片死寂般的黑暗,元满忍不住踉跄一下,立刻被裴寂一把扶住。
少女茫然地眨眨眼睛,脸上浮现出片刻的不知所措。
“裴寂,我好像又看不见了。”
裴寂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势牵住了她的手。
前方的一片浓稠的黑暗,元满根本看不清前路,也不知道她和裴寂是否还有未来。
那一瞬恐惧惶然突然涌上心头,她死死抓着裴寂的手,就好像在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元满身体不好,所以此次南下,裴寂并没有开转移阵。
这种阵法对画阵者和过阵者消耗都很大,从前的元满过阵犹如喝凉水,如今任何一点微弱的伤害都有可能加剧她的伤势。
她如今就像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有时候眼睛坏掉,有时候无法行走,有时候会丧失所有的感知,完全成为一个废人。
元满曾在自己五感全部恢复时,窃喜自己成为异火琉璃必杀死局下的幸运儿,但时间告诉她,她并没有那个好运气。
裴寂考虑到了这一点,因此他们前往新歌城——往南的必经地,是用的平稳飞舟。
至于为什么他们有钱,这就要感谢阿婆了。
元满本来要把自己的北珠偷偷留给阿婆,这笔极其不菲的钱财足以使整条巷子里的人这辈子吃穿不愁。
但是阿婆没有要,裴寂也最终妥协,选择将北珠当掉。
元满并不担心会有人通过这颗极其特殊的高品质北珠探查到她还活着的事实,因为这颗珠子再怎么特殊,也还有几十颗一模一样的,那年送礼的采珠人可不止带了一颗北珠,也不止敲开了十九宗这一家的门。
在飞舟上,元满并不像在暗城一样,终日懒得出门。
她在裴寂的物戒中意外找到了可以辅助改变面容的工具,于是开始热衷于幻化出不同的脸,佐以用计巧改变的声线,出门和不同的人交谈。
起先她是只是想要逗一逗裴寂,但那人似乎拥有一双厉害的破幻真眼,她总是还没开口说话就被认出来,一点意思也没有。
飞舟停靠了三次,舟里上上下下三拨人,正好够元满玩个遍。
一直到第三天,飞舟上突然上来一个奇怪的男人。
因为易容的材料所剩不多,到最后两天元满并没有再继续使用,偶尔出门带着面纱,大部分时间还是直接露出真容。
明面上她已经死去十年之久,十年太长了,现在遇见的人几乎都认不出来,偶尔有一两个对这张脸有印象的,也只是感慨一句此女子竟然同前任问道者长得如此相像,可惜现在已经有了青姝大人否则还能去碰个瓷云云。
这日元满也是照样出门勤劳地社交,她闲坐在茶桌旁边,边喝茶边打量新上来的客人,一眼便看见混在人群中的那个男人。
男人整个人都罩在宽大的风袍里,他身形高挑,眉眼深邃,一双眼睛锐利、无情,像极了北原雪地的巨狼,胸前垂挂着稀有的、异域银锁长链,背上背着一把看形状好似古琴的物什。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隔着拥挤的人群对上视线,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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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忽然停住脚步,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难以置信。
元满见此,却没有挪动位置,也没有戴上面纱,她有充分的理由说服对方自己并非传闻中的“元满大小姐”——如果对方前来质问的话。
可是片刻之后,男人就错过了视线,抬脚毫无留恋地同她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元满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思绪骤然被拉回从前。
她的小师妹姜娩,幼时酷爱将各种香料配比混制,以制作出各式各样的新奇香露。
其中有一款,是她的得意之作,取血橙、茉莉、檀香、琥珀、老鹳草等研磨蒸出,其味道苦辛,却醒神,时间长了,还会散发出隐隐木香,名为“木柑子”。
姜娩为此十分满意,为了感谢元满对她事业的支持,特意每日起早贪黑,把元满的衣服全部熏上这款香。
所以一直到现在,元满都还记得它的味道。
回过神来,元满立刻抬头追寻过去,却见那男人衣袂翻飞,并未回过一次头。
也许只是巧合。
元满心想:“木柑子”虽然独一无二,但制作它的人却不一定独一无二,只要材料配比一模一样,谁都能制出来。
她又想起七年前青姝和封谨的对话,裴寂为寻她叛出师门,姜娩虽然依旧待在玉渡山,但处境似乎不是很好,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她打算回去问一问裴寂,他兴许知道些什么。
经过飞舟尾部,她却再次嗅到那股熟悉的味道。
方才奇怪的男人似乎是出来透气,正倚在栏杆处眺望远方。
一只雪白漂亮的鸽子自远方飞过来,男人曲起修长双指迎接,衣袖随着抬手的动作缓慢滑落,露出腕间系着的、已经褪色了的平安结红绳。
红绳的末端,玉饰铃铛摇摆不停。
元满脑中轰得一响,瞬间呆愣在原地。
那个手绳,是叔父所编,那颗奇怪的、寻常力气根本无法晃动出响声的铃铛,是元满特意打造出来送给小师妹姜娩的。
为什么会在他那里??
6. 妖鬼
姜娩其实并非元满的亲师妹。
元岘亭青年时便做了十九宗的掌门人,终日事务繁忙,自然没有多少时间和力气去教导弟子。
这么多年以来,他手底下的亲传弟子少得可怜,除去元满,就只有封谨和裴寂。
在十四岁前,姜娩是一直跟着元满的叔父元明空。
说来,在现在的玉渡山,几乎已经没人记得元明空了,他死得太早,早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却又觉得就该如此。
毕竟这个可怜人先天不足,体内经脉缠结,灵息干涸,一看就是个没有任何修真天赋的废人,身体虚弱到哪怕一缕风都能将他击垮。
为了打通他的五宫七府,元岘亭在他身上堆砌了不计其数的天材地宝,他的幼妹特意远赴东洲寻找救治之法,一路上历尽艰辛,甚至丧命。
才终于让他也能走上问仙大道。
元明空天赋一般,却难得在符法阵方面有些小造诣,教人还是绰绰有余,元满幼时最喜欢缠着他教自己画小型转移阵和隐身阵,用以从枯燥乏味的山中课堂脱身。
元满十三岁的时候,元明空从山下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小娃娃。
正是姜娩。
姜娩身世可怜,无父无母,一个人在外流浪多年,练就了一手狗嘴夺食的绝活。
元明空一直是个不喜热闹的人,平素里除了和元满说话,也就是偶尔给远在天边的小姑姑写写信。
但是再不喜热闹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觉得孤寂是一种享受,所以他在看见小姑娘在山脚和野狗厮杀的时候,既觉得十分新奇,又觉得也许自己是时候该收个徒弟了。
思考的时间短到只有两秒,元明空毫不犹豫,弯腰抱起了满脸血污浑身警惕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眼睛黑亮亮的,她疑惑地看过来,元明空恍惚间好像想起从前某个难以琢磨的时刻。
姜娩跟着元明空学了两年符阵,第三年秋天,元明空死了。
她从此被放在元岘亭身边。
元满没有兄弟姐妹,她在幼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妹妹,姜娩的到来令她愿望成真,因此二人自打认识后,便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几乎无话不谈。
封谨师兄却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突然塞来的小师妹,甚至十分讨厌她抢走了本和自己最亲近的元满,因此总是故意对女孩奇怪的习惯表示鄙夷。
却碍于自己大师兄的身份,和师父元岘亭的耳提面命,捏着鼻子偶尔看照一下姜娩,注意小孩子不要闯下什么大祸。
元满想起来自己还是游魂时,偶然听见的青姝和封谨的谈话。
那应该是在某次宗门大比的前一晚,青姝心情不是很好,偷偷向封谨轻声抱怨:“那姜娩怎么办?我不欲同她动手,但她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欢我,明日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封谨却不以为然:“小姜不足为惧,师父说她生性过于偏执,破镜很难,虽然是金丹期,但实际外强中干。”
“她素来随了裴寂,两个人的性子一模一样,裴寂已经叛出师门走上错路,不能她也跟了去,我毕竟看着她长大,明日若她死不认输,你也莫过多缠斗,事后我会和她好好说清楚。”
当时元满只是震惊一向尊师重道的裴寂会叛出师门,却没想到姜娩那时的处境也没比裴寂好到哪里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裴寂正在查看物戒里面的物资,大约是在盘算还剩下些什么,够不够二人此行所需。
元满喊他:“裴寂。”
青年抬起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元满道:“小娩呢?”
“小娩?”裴寂似乎没有料到到元满会问这个,却还是认真回忆起来:“我不常听到她的消息,应该是还在玉渡山。”
元满没有吭声,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姜娩这人爱憎分明,素来藏不住事,以她这样的性格,看见青姝拜入玉渡山,必然不能够忍受,她在某些时刻又着实冲动,要不元岘亭也不会特意嘱咐封谨记得对姜娩多加照顾看管,所以在青姝稳坐玉渡山大小姐的日日夜夜,姜娩不可能安静看着毫无声响。
所以,她到底去了哪里?
深夜,白日里那奇怪的男人已经脱去繁重黑袍,他披散下来的长发犹如新雪一般显眼,这样显然昭示着妖鬼身份的特征,怪不得要时时刻刻被掩盖在黑袍之下。
青年此刻仅着一身素蓝窄袍,跪坐在地,他毫无顾忌地划破双手指腹,就这样就着涌出的血珠,催出身体内的灵力,十指翻飞拉出无数根错综复杂的阵线。
不消片刻,男人的面前悬空显现出一方小型阵法,正流溢着浓重的血色。
他解下腕上的平安红绳,小心翼翼放置在符阵的中心,莹白铃铛接触阵线的片刻瞬间被催发出清脆的铃响,磅礴的灵气自阵中心顷刻爆炸,肃肃向外杀去。
青年被凌厉罡风割得浑身是伤,血珠自他缠绕着浓重郁气的额间滚落,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似的,动作不停。
忽然,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他扭头朝后迅速杀出一掌,厉喝道:“谁?”
一片素白的纸人随着他的动作四分五裂,碎落一地。
咚咚——
木门突然被敲响,独属于少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劳驾。”
元满迎着罡风推开房门,衣袂翻飞,长发飞扬,她在男人错愕的眼神中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安静点,你吵到我们了。”
男人这才注意到,青衣少女的身后,还站着一黑衣青年,那人背倚栏杆,抱臂颀立,视线始终跟随着面前的少女,直到少女又喊了一声“师兄。”
他才慢慢把目光转过去,懒懒地看向阵法中的男人。
对视的那刻,男人就明白过来面前这人实力深不可测,如非必要,最好不要交手。
男人又看向身前酷似玉渡山前任大小姐的少女,她打着太吵的旗号过来踢门,一看就是随便扯的谎话,屋内他早在施法之前就在各个角落贴上了无音符,除非门被主动拉开,否则就算是爆炸,外人也绝不会听见任何声响。
他忽然又想到身后那个偷偷窥探的纸人,定然就是面前二人的杰作。
于是男人嗤笑一声,嘲讽道:“神皇治下太平盛世,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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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派遣纸人偷窥,现下又踢坏我的门,是要来杀了我吗?”
元满笑嘻嘻回他:“什么纸人,我不清楚,我哪里有御纸的能力?”
男人哼笑起来:“你乃凡人,说手无缚鸡之力我是信的,但你身后这位,可不好说。”
元满道:“瞧这话说的,我师兄为人正直,怎么会干这样的事?你不要造谣。”
“我们来这里,真是因为你屋子里太吵了,”她看着男人紧紧攥在掌心的手绳,无奈地耸耸肩:“满屋子都是铃铛声。”
男人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并指迅速施法,将手绳藏进物戒。
元满先前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就如香露一般,一模一样的手绳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见男人如此心虚的动作,她终于确定,那手绳必然就是原本属于姜娩的那条。
元满朝裴寂抬抬下巴,食指指向男人拇指的物戒。
裴寂瞬间知会,男人反应过来扭头就跑,二人瞬间缠斗起来,不消片刻,男人就被按在了地上,他拼命挣扎着,却被滚动的灵息束缚住双手双脚。
元满蹲下来去摘他的物戒,那是枚镶嵌青石的戒指,戒身似乎刻着几个熟悉的字,元满顿生疑窦,正要对着月光仔细看看,指尖却一阵刺痛,再看那枚物戒,已经脱去幻化的痕迹,变成一颗浑身是刺的苍耳球。
地上那人露出恶劣的笑容,元满下意识去抓他的手腕,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又是幻影!
元满终于反应过来,她冲过去看屋内尚且余留残影的阵法,果然,阵法的七条主线被改了位置,已然成了幻影阵。
男人应当是早就察觉到了屋内有纸人在偷窥,所以将计就计,早早把符阵改掉及时脱身,徒留一个幻影在这里与人周旋。
过了这么久,他估计早跑十万八千里了。
元满挥袖打散令人心烦的符阵残影,转身就往裴寂身边走。
裴寂还在查看屋内的气息,确认此人的确已经消失了,至少不在这间屋子。
“走吧,”元满心很累:“他绝对不可能继续留在飞舟上。”
飞舟此行仅剩最后一个终点——新歌城,那男人既然赶在这时候上飞舟,必然是和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地,届时兴许能在新歌再找到他。
裴寂已经取下了男人黑袍的一角保存起来,那方衣角沾染着男人的气息,至少在三天内可以作为追踪的信物。
元满拉着裴寂的袖子往回走,心里盘算着要加快速度了,她眼睛的伤现在尚且没有复发,双腿也能够走路,那至少在她下一次失明前,要摸清楚那根手绳到底为什么在那个陌生人手里。
走了两步,她却突然踉跄,双腿骨缝传来针扎的疼痛,令人防不胜防。
裴寂意识到什么,瞬间接住元满下坠的身体。
“腿怎么了?”
他握住元满的小腿,站在原地,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元满挂在他身上缓了两口气,本以后习以为常的刺痛后便可以继续落地走路,却意外发现双腿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
她尝试着去捏捏小腿,却像捏着一块死物。
7. 碧海宗
新歌乃冀州主城,背靠重重十万山,百年前,城中修真世家协同本城城主一脉一起打通玉峰山脉,自无摧坚石间架起迢迢长路,以供那些没有灵力也租不起飞舟的普通百姓来往。
数年间,这里已然成为沟通南北的要塞。
元满和裴寂一起下了飞舟,甫一入城,便看见街边巡逻的守卫,他们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各着不同样式的公服。
除了皇都规定下来的常规皂色劲装,剩下的就是青服白衣,肩飘绶带,袖走银纹,个个飘飘似神仙。
如果元满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碧海宗的宗服,碧海宗,隶属十九宗之一,乃是新歌城第一大宗,百年修真世家。
元满其实对碧海宗印象不深,只记得幼时蒙学时,碧海宗的少主宋梦华曾来玉渡山住过一段时间。
玉渡山是十九宗之首,每五年都会在山上学堂开设面向其他修真世家和京都皇族为期三个月的讲学课,届时能够叫得上名字的大门派都会派小辈过来进学。
在那三个月,二人日日同堂听课,元满却连他的样子都没有记住,那位小少主太过于安静害羞,每次元满同他说话,他都低着头,就好像元满是什么长相丑陋不忍直视的怪物。
在那之后,他们再碰面,也就只是能在十九宗每年的庆典上。
二人有时候会在令人昏昏欲睡的祷告寒暄中对上视线,而后照规矩客客气气地隔着数位长辈点头致意一番,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元满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喜欢碧海宗的那些长辈,她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一向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于是总避免和碧海宗的人单独呆在一起。
说来,宋梦华还曾给她传过信,极力邀她来新歌城一游,说新歌城虽不比玉渡山山明水秀,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她来到了必然不会后悔。
这封信其实送到了元满心坎上,她年少时素来喜欢游山玩水,哪里的风景都能抓住她的注意力,可惜那段时间封谨将要破镜,她必须得守在旁边护法,否则就真去了。
如今二人来到新歌城,也算是圆了当时的遗憾。
昨日夜间,元满腿痛了一会便彻底失去知觉,二人用尽方法也没能恢复,最后还是裴寂开始渡送修为,元满才勉勉强强又能下地走路。
元满不喜欢欠别人这样大的人情,于是在双腿稍好后,便格开了裴寂的手,让他去休息。
裴寂自己注意不到,但元满看得清晰,他那时的脸庞毫无血色,已然快要接近白纸。
按照往日,裴寂必然不肯就此停下,但也许昨日真的是太过劳神伤力,在元满拒绝后,他没有再坚持,只是帮元满铺好了床铺,便抱着另一床被褥去了外间。
外间的烛被吹灭,裴寂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平稳,元满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看着窗外清亮的月亮,巨大的惶恐忽然扼住她的咽喉。
这几个月,元满鲜少安然入睡,每次躺到床上,她都会自然而然感受到一股极其沉重的负担,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无边无际的土壤之下,而天边宝鉴空悬云端,岑岑寂寂无言。
不知道什么时候,元满翻过僵硬的身体,无意识曲了一下腿,于是发觉自己已经恢复正常。她立刻小心翼翼下了床,绕着里间走了两步,一点阻碍也没有,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她几乎要马上冲出去告诉裴寂这个好消息。
直到灯花忽然一炸,她才反应过来,裴寂已经睡着了。
元满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修仙之人皆耳聪目明,她虽然失去满身修为成为废人,却还是保留着身体上的某些天赋,在无尽的黑暗中,她准确找到了裴寂的位置。
青年裹在厚实的被子中,仅仅露出脑袋,他紧紧蹙着眉,像在担忧,又像在忍痛。
元满蹲在旁边,打算看了一会就回去睡觉,反正人也没醒说不了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裴寂黑暗中稍显乖顺的眉眼,却忽然发起呆来。
她的思绪放空,忍不住思考起二人还没有决裂的从前,那到底是什么时候了?
难道他们一开始就关系不和吗?
不,不是。
元满在一开始,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师兄的。
六岁那年,裴寂被元岘亭从山下带回来,彼时的他身受重伤,在别院修养了好些时日。
元满那时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吵闹着要去看人,元岘亭只能骗自己总喜欢捣蛋闯祸的女儿道:“小满乖乖,咱们不要去打搅哥哥睡觉,否则哥哥会生气的。”
于是从那时开始,元满便以为裴寂是个坏脾气的人。
元满答应父亲后,果然消停了两天,但却没有忍过第三天。第三天晌午,好奇心驱使她翻过院墙,扒着窗户去看屋内坏脾气的哥哥。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哥哥,你为什么不吃饭?”
“哥哥,你难道不会说话吗?”
一连好几日。
见元满忽然如此殷勤,封谨不高兴了,拉住她质问女孩到底喜欢哪一个。
元满觉得十分疑惑,说大家一起玩不好吗?这样我就有两个哥哥了。
虽然还是没有妹妹,但拥有两个哥哥也算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但是封谨却变得更不高兴,元满只好假装自己是个大人,很仔细地权衡利弊一番,最终选择去哄封谨,也因此错过每日去看望裴寂的时间。
第二天,她哄好了封谨,继续扒窗户去看裴寂。
裴寂不知道是身体好些了,还是突然想晒太阳了,这次竟然走出昏暗的屋子来到院子里,等到元满翻墙跳进来,就看见男孩正面朝着她翻进来的方向坐着发呆,就好像是一直在等着元满一般。
他也终于愿意同元满说话,漂亮的男孩微微抬起素白的脸,声音沙哑极了:“你昨天,是有什么事吗?”
元满慢慢踱步过去,像大人一般叹息:“昨天封谨哥哥跟我闹脾气呢!真麻烦,还要本小姐去哄他。”
很久都没有声音,元满疑惑探头:“哥哥?小师兄?你在听吗?”
“嗯,”男孩短促地答应了一声,半晌,才终于吐出话来:“我不需要你哄。”
所以你能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都来看我吗?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他以为面前的女孩会懂他的欲言又止。
可惜元满当时是个没头脑的,还以为他在炫耀说自己十分听话,所以元岘亭才更喜欢他。
半晌只能干巴巴地附和一句:“啊呀,那还蛮好的哈哈哈。”
话题彻底结束。
元满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好笑,自己当时怎么会觉得裴寂是在炫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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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她和裴寂都听话呢,他明明是在炫耀自己比封谨听话,才更惹父亲疼爱。
她摇摇头,打算回去睡觉,却看见裴寂一只手掉在被子外,她此刻又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小心提起他的手腕要塞进被子里。
多温暖的行为,多令人感动的师兄妹情谊。
触及裴寂手腕的那刻,元满却突然顿住,她立刻反手握住青年的手掌心,果然,不只是手腕,他整只手此刻都凉得像冰块。
元满又摸摸他的胳膊和脸,愈来愈沉默。
如果不是呼吸和心跳正常,她几乎要以为躺在自己面前的是具尸体。
下飞舟前,元满用最后剩下的材料又捏了一张新的面容,这张脸五官端正,却普通到丢到人群里谁也注意不到。
新歌城有太多认识她的人了,玉渡山虽远在千里之外,但修者之间传信不过指顾之间,万一有人认出她来,起了疑心往玉渡山传信,他们接下来做什么就都会陷入被动之中,还是暂且不要打草惊蛇为好。
来到客栈放下行李,二人并没有立刻开启寻人阵。
元满害怕裴寂也出事,他从昨天腕上开始就脸色不好,虽然没说什么,但昨日渡送修为应该对他的损伤很大,元满不敢在这时冒险。
于是他们仅仅是开启了半刻的的阵法便立即关闭,阵法在这半刻钟内给出了明确的方位,这就说明那人果然来到了新歌城,并且还没有离开。
他们的目的地相同,那个男人必然也是知道的,却还是不顾危险来到这里,这说明新歌城里必然有着他必须要做的事情,或者是必须要得到的东西,既然如此,那他便轻易不会离开。
就算真的离开,元满心想,那就是她自己倒霉。
等待裴寂恢复的时间,元满拉着裴寂去街上置办易容的材料。
二人从东街逛到西街,终于凑够所有的材料,却在返回的途中忽然看见远处放出烟礼炮花。
元满感到好奇,白日里放烟花,莫不是谁家有喜事?
她拉着裴寂往那个方向走,越靠近那边,同行的百姓越多,走着走着,忽然闯来两位少年,皆着碧海宗宗服,火燎屁股一般一边道歉一边往前冲去。
等到人走了,元满扭头要和裴寂吐槽,却发觉二人已然被方才火急火燎的少年冲散。
元满瞬间心中一慌,热闹也懒得凑了,急忙回头去找,下一刻,却被人拉住手腕,裴寂难得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我在这里,别怕。”
元满终于定下神来。
二人顺着人流往前走去,直到来到一方阔大宅府,府宅红绸高挂,一派喜气,府前放着拒马,数位碧海宗的弟子隔着拒马为来此庆贺的百姓发利市花红。
竟然是碧海宗办喜事。
元满拉住一女子询问:“姐姐,碧海宗这是谁人嫁娶呢这么大阵仗,我刚来新歌,还不太清楚。”
那女子爽朗一笑:“是碧海宗的少主,娶的无极宗的二小姐,明日便要迎亲了,这不,宗主与民同乐,今日给大家发利市花红呢。”
元满道了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是宋梦华和宿酒。
碧海宗的少主宋梦华,元满并不太认识,平日也说不上几句话,但无极宗的宿酒,她却早就耳闻。
但是,怎么会是宿酒呢?
8. 疯魔
元满瞥向裴寂,心想,比起自己,倒是身边这位要对宿酒更加熟悉吧。
裴寂听了那热情少女的话,显然也陷入了深思。
少女“嘿”了一声,拉回二人的注意力:“你们莫不是高兴坏了吧。”
元满摸摸下巴,附和:“从前没怎么见过这般的阵仗,碧海宗真乃慷慨大宗。”
少女笑了两声,忽然压低声音凑过来:“从前也没有这样大的阵仗,许是娶来的小姐身份着实不一般吧,”她停下话头,神秘兮兮地看着元满:“你猜,那小姐的陪嫁是什么?”
元满捧着她:“是什么?”
少女慢慢揭露:“是无极镜!”
无极镜?!
元满瞬间傻掉,就连一直在发呆的裴寂也将视线转了过来。
如果元满没有记错的话,无极镜可是无极宗的镇宗圣物,就算是掌门来了都碰不得,它高挂无极圣殿的最高处,被数十道先圣残力共同守护,元满也只是在很久之前跟着元岘亭才站在远处参观了一番。
这面传闻中神乎其神的古镜一直被深埋在碧海宗地基之下,一直到十几年前才终于被找到,传说无极镜乃上古遗物,具有回溯时间的能力,任何一个在从前存在过的东西,都能够通过无极镜带回到现在。
这样的至宝,怎么会仅仅只是给门中小姐当作陪嫁,还是无极宗人人都厌恶的二小姐?
提到二小姐宿酒,就不能提到她那位曾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母亲,叶藏珠。
这位绝代佳人在十几年前,仅仅是凭借自身无与伦比的美貌就能搅弄风云,男人爱她,女人恨她,元满在很小的时候曾在母亲举办的宴会中见过这位美人一面,彼时她已经嫁给当时显赫一时的无极宗的少掌门,诞下两个女儿——大女儿便是宿酒。
小小的元满惊讶于那位夫人惊为天人的样貌,她的一颦一笑甚至连女人的心跳都能轻易牵动,她就像是这个世界毋庸置疑的女主角,游嬉于众生之中,谁都要爱她。
宿酒跟在她的身后,未长开的眉眼已然有了七分叶藏珠的影子,她漂亮、自信、受尽宠爱,就连元满也要偶尔伤心:如果自己不那么捣蛋,有宿酒两分的安静,那夫子是不是就不会在她逃课去掏鸟蛋的时候狠狠训斥她,而是夸赞小满真厉害。
可是琉璃易碎彩云散,大都好物不坚牢,危机往往都隐藏在着锦的鲜花之下,当你看到时,还以为是命运情趣般的馈赠。
宿酒五岁时,叶藏珠忽然在某日走火入魔,她抽出佩剑剁下熟睡中的丈夫的头,而后抱着还在咿呀学语的小女儿跳入深达千丈的死生崖。
没人知道叶藏珠为什么要这样做,无极宗反应过来后迅速压下消息,声称他夫妻二人破镜失败,才落得双双离世的结果。
但是十九宗内却人人心知肚明,在此之后无极宗对待宿酒同从前截然相反的态度也佐证了他们的猜测。
这场玩笑般的事故中,宿酒是最大的受害者。
她从光鲜亮丽的二小姐跌落神坛,无极宗依旧养着她,却免不了在看见她越长越像叶藏珠的面容时,生出无限的恐惧和厌恶。
少女时代,元满的母亲念及旧情,心疼这个可怜的遭族人嫌弃的女孩,曾将她接到玉渡山住了几个月。
元满那时已经有了小师妹姜娩,对于新来的伙伴,虽然开心,却并没有见到姜娩时狂热的欢喜,她听从母亲的嘱托,在修炼之余,总会带着宿酒去玩。
但是宿酒显然和她二人志趣不同。
元满爬到树上摘青枣,姜娩像个猴子一样在树底下加油助威,宿酒却嫌弃地站得很远;元满收起灵力和姜娩比赛抓鱼,一个脚滑摔进河里,吓得忘记用灵力呼吸,只能朝岸边的宿酒拼命伸出手求救,宿酒却因为嫌弃河里肮脏的淤泥,扭头就走,最后还是姜娩在电光火石之间学会了一直没学会的御水术,才将元满救下来。
比起元满和姜娩,宿酒似乎更喜欢黏着封谨和裴寂。
元满起先觉得很正常,她从前也是这样,更喜欢跟男孩子而不是女孩子玩,但这其实是因为玉渡山的师妹师姐都受不了她天天去山下捡牛粪。
元满觉得百口莫辩,她其实一点也不爱牛粪,只是因为山脚下可怜的阿爷阿婆死活不要钱,天天又缺牛粪烧火,她才去捡。
但是慢慢的,元满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宿酒总是喜欢贴着裴寂和封谨说话。
他们那时已经长大,知道何为男女大防,但宿酒却好像就还是个小孩子一样,有时候抓着他们的手,有时候靠近他们的耳边。
元满说不出来原因,就是觉得很奇怪。
在这里面,裴寂被宿酒缠得更紧,每个清晨,那个漂亮的女孩都会跑过来同他说早安,哪怕他还没有穿好衣服;白日里,他吃饭、练功、种花,都会遇见她,到了晚上,她又借口有疑惑要请教,呆在他的院子里久久不愿离去。
看着裴寂被宿酒逼得几乎崩溃,元满表面忍不住哈哈大笑,心里却会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直到某一天,元满又偷偷溜过来看宿酒在用什么法子整裴寂,却意外撞见女孩一不小心崴了脚,扑到裴寂的怀里,桃花沸沸扬扬洒下,二人的距离呼吸可闻。
元满的火气瞬间就上来了,踹开门一把将裴寂拉走。
事后,元满找到整忙着宗门大比的母亲,抱怨了许久,第二天,宿酒就被送回了北境无极宗老家。
她走以后,世界终于清净。
后来元满终于长大,也懂得人事,她偶尔想起宿酒,心底总会觉得有一些愧疚,如果裴寂当时也是喜欢她的,那她算不算是在棒打鸳鸯?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但是如果重来一次,她再愧疚,也还是会把裴寂拉开。
无极镜作为陪嫁这件事,元满虽然满腹疑惑,却并没有深思,左右是别人的家事,她再怎么八卦,也还不至于追过去死缠烂打逼问到底。
次日的喜酒,他们二人也不想去蹭一蹭,哪怕碧海宗特意给新歌城的百姓也开了桌,他们只要想去自然就能去。
再见到宿酒,他俩晚上估计都要做噩梦。
次日,二人开了寻人阵,那方衣角被放入阵心后就飞速旋转起来,激起肉眼可见的灵波,片刻之后,阵线改组重置,幻化成一只水蓝的幻影蝶,朝着一个方向飞过去。
元满和裴寂彼此对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二人穿过人迹罕至的小巷,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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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水马龙的长街,越走越熟悉,鞭炮声忽然响起,裴寂下意识捂住了元满的耳朵,二人齐齐抬头,红绸仪仗,快马嘶鸣,赫然又是碧海宗宋府。
这下子是再不想去也得去了。
二人顺着人流往里走,却在内院和百姓席的分岔口顿住了,幻影蝶掠过众人,直直飞向里间席位。
“姐姐。”
元满猝然被人轻拍了一下肩膀,她回过头,看见一位着碧海宗服的俊秀少年,正是昨日将她和裴寂撞散的那位。
“你是来吃酒的吗?姐姐。”少年凑过来。
元满点点头:“是呢,这样热闹的事情,我可也要来沾沾喜气。”
少年露出一个明净的笑,学着戏台上的小生行了个礼:“那可太好了,姐姐是要到百姓席位吗?夙月愿为您带路。”
元满正要回答,却被裴寂拉到他身边,裴寂客客气气掏出喜帖递了过去,声音里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她和我一起的。”
“啊,”夙月接过喜帖看了一眼,又看看裴寂抓着元满的手,瞬间明白了什么,只能遗憾道:“那好吧,姐姐在里间要是有什么需要记得喊我呀,我叫夙月,他们都认得的。”
元满囫囵答应了,她探头想要看看那张喜帖,却被裴寂一把拉了回来,喜帖被夙月搁置在喜篮中,片刻中就被四五张一模一样的喜帖压住。
裴寂将她拎着调转方向:“走路。”
幻影蝶停留在门槛处,直到二人迈进门才继续朝前飞去。
元满想了想,还是狐疑地看向裴寂:“你哪儿来的?”
裴寂目不斜视:“从二手贩子那里买的。”
“好吧,”元满没有怀疑:“但是你买那个做什么?”
除了长廊,喜客骤然变多,裴寂将人往自己怀里揽了一下,见元满没有反抗,便没有收回手,他低下头,正好看见元满曜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将他望着。
“为什么啊?”
裴寂立刻撇开视线:“来蹭个饭。”
元满还要再说,却被一个慌忙跑向前的喜客撞了一下,直接跌进裴寂的怀里,熟悉的皂角香铺天盖地涌过来,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元满挣扎起来,却被裴寂按了回去。
“别动。”
元满果然停下动作:“怎么了?”
“宋梦华在往这边看。”
元满把脑袋稍微探出来换了个气,瞬间觉得疑惑:“那又怎么?我易容过了,他不可能认出来。”
裴寂没再说话,过了片刻,也许是宋梦华终于扭回了头,他才将元满从怀里拨出来推进角落。
自物戒中幻化出一方圆镜,放在元满面前。
元满探头一看,竟然是她原本的样貌。
“破幻阵,”元满抬手挥了一下,空气浮动出苍青的水波纹,她反应过来:“竟然是破幻阵。”
不过想想也正常,少主娶亲又不是什么小事,这样重要的时刻,必然要防止别有用心之人潜入,如若闯进妖鬼,喜宴直接便葬堂,谁能承担的起?
布上破幻阵,妖鬼的伪装无处遁形,就连那些别有用心的普通人也要现出真实的样貌。
元满耸耸肩,只道倒霉。
9. 喜宴
裴寂却似乎早就料到,自物戒中掏出一方纹绣面纱,面纱边角走着银丝暗线,耳挂垂落铃铃银穗,是个很漂亮的样式。
还在玉渡山的时候,元满最喜欢这些闪亮而精致的漂亮东西,在落夜城的时候,她戴着厚重的面纱倚在门前,偶尔会有一瞬间想起过去的事情,想起阿爹为她寻来的璀璨宝珠,想起母亲为她编制的金玉手串。
她其实早已习惯素白的面纱,粗粝的布衣,硌脚的石子路,好像这样过一辈子也无所谓。
她早就习惯,自己和裴寂作为普通人,就这样过完普通的一生。
可是如今她看见裴寂递过来的面纱,却又免不了觉得十分难过。
裴寂把面纱给元满戴上,他垂下眼眸仔细端详一番,确认没有歪斜,而后拉着元满的手往里走。
元满乖乖走了两步,终于忍不住道:“咱们还有钱吗?”
裴寂神色微讶,似乎是忍不住一般,嘴角微微上扬:“还有很多呢,满小姐。”
元满听出他话中的揶揄,撇撇嘴,轻踢了他一脚。
二人在偏桌落座,那只幻影蝶只有他们才能看见,此刻正停留在某一桌的角落处,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男人。
元满若有所思地观察,看到他原本及腰的白发即刻已然尽数变黑,乌黑的长发衬得这人皮肤更加白皙,甚至泛点不正常的青,除此之外,却是毫无异常。
如果不是他们早就知道此人身份,怕是根本辨认不出来他是个妖鬼。
这是个什么道理?
高台处开始拍板唱引,乐者十串一行,各执乐器,箜篌声动,正是风靡了数十年的雅乐“雁回”。
这首曲子让元满忍不住想起姜娩。小师妹虽整日不学无术,却在曲乐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叔父发觉后,为她重金寻来京都圣匠亲制的箜篌作为生辰礼物,姜娩当时高兴了好久。
她学习箜篌将近七年,“雁回”就是她最拿手的曲目。
元满听得入神,心绪翻涌,却意外看见那只白肤妖鬼也正盯着高台上的艺人发呆。离得太远,元满看不起太清男人此刻的神色,却能够察觉出他此刻的呆怔,就好像变成一只不会动的木偶。
也许是“雁回”对他来说也是意义非凡,元满这样想着,却还是免不了猜测,他是否是因为和姜娩熟识,那种相熟已然到了他可以聆听姜娩弹奏箜篌的程度,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不消片刻,屋外忽然又响起一阵鞭炮声,高门大开,四位喜衣女侍面色冷静于前开路,身后,红绸长毯直直铺了数百米,一身喜服的宋梦华喜气洋洋地牵着新娘子缓步走了进来。
宋梦华看着好像是真的开心,元满觉得十分稀奇好笑,印象中从前那样一个内向腼腆的少年,此刻却笑得看不见眼睛,连嘴都要咧到耳朵去了。
定睛再看新娘子,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她的羞涩和欢喜。
啊,宿酒。
她长大后几乎和她娘亲一模一样,玲珑簇罗头面,红罗销金袍帔,这样极致漂亮的金玉俏红,都压不住她原先的好样貌,销金掌扇遮住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朦胧隐约间更为勾人。
璎珞脆响,流苏飞扬,元满看着她冷漠的眼睛发呆,却见宿酒好像感应到什么一般,忽然朝他们这个方向扭过头来。
元满立刻低下头假装吃酒,不知何时,她再抬起头,先是习惯性去看一眼那只妖鬼的位置,却发现对面却空无一人。
裴寂目光移过来,压下声音和她传音:“他去了内院。”
元满眸光微震,她猛然转过头,看见被众多女侍簇拥着走向内院的宿酒。
原来如此。
怪不得男人能够在破幻阵中完美隐藏住自己,原来是得到了新娘子的默许和援助。
但是他找宿酒做什么呢?大喜之日,人头攒动,能看得见的地方都是眼睛,这可不是一个恰当的好时机。
“无极镜呢?”
屋内门外的女侍不知是被施了什么术法,尽数瘫倒在地失去意识,男人一把推开房门,逼问道:“现在该给我了吧?”
元满和裴寂迅速躲到窗外。
面对男人的步步紧逼,宿酒却毫不畏惧,她掀开销金流苏盖头,随手往床上一丢,慢条斯理地斟了两杯酒,言笑晏晏:“阿厌,喝杯我的喜酒。”
长厌却生硬地格开了她的手:“你莫不是反悔了?”
“阿厌这样说我,”女人泫然欲泣:“我要伤心的。”
长厌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却在看见宿酒纤纤玉指上的物戒时顷刻清醒:“我快些给我,这里不宜久留,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给。”
宿酒狡黠一笑,在长厌即将变脸的那刻扑过去抱住他的腰:“今天我嫁给别人了,你确定就要和我说这个吗?”
“你一点都不会舍不得我的吗?哥哥。”
长厌似乎有些意动,并没有立刻甩开她,宿酒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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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笑起来,柔弱无骨的玉手慢慢攀上对方的肩膀,踮起脚尖贴上他的下巴:“哥哥,这几天你有想我没有?”
元满悚然一惊,却看见下一刻宿酒就被长厌一把甩开,重重跌在冰冷的玉石地板上。
男人蹲到她面前,扼住她的下巴,冷冰冰地再次重复:“无极镜,是你自己给我还是我自己拿。”
宿酒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她指着长厌,笑得浑身颤抖:“你做什么梦呢哈哈哈哈?你这个连你爹娘都恨不得把你掐死的怪物,该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喜欢到要把无极镜双手奉上吧?我看着你,就像看着清华池的一滩烂泥,你就活该被抛弃,活该呆在暗无天日的地牢,日日夜夜同无情无欲的傀儡为伍,我只不过勾勾手,你便情愿拜倒在我床榻,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深情呢?”
她怜爱地捧起青年的脸:“你好傻啊,你觉得我是什么好人吗?我说把无极镜给你不过是权宜之计,你难道是真的看不出来吗?我还以为你在将计就计呢。”
“傻孩子,”她深情地笑着,眼眸中却一片冰冷:“怪不得所有人都抛弃你。”
长厌忽然面色剧变,他一脸震惊地看向面前委地的女人,喷出一口黑血。
“相思烬,”他控制不住地摔倒在地,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四肢痉挛,气息奄奄,嘴边难以遏制地涌出大滩大滩的血沫,苍白的脸庞因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变形,他声音颤抖:“你给我下了,相思烬。”
宿酒温柔地笑起来:“猜对啦。”
“你要是一直爱我,我就不会催动蛊虫,可是你连装□□我都懒得装,”她笑嘻嘻道:“那你就去死好了。”
长厌再次喷出一口血。
宿酒立刻嫌弃地退后好几步,生怕漂亮的衣裙上沾染了对方的血污,继续说道:“你怎么会不爱我了呢?怎么会有人不爱我呢?你这只低贱的妖鬼也敢抛弃我了吗?嗯?”
见无人应答,她忽然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啊忘记了,你现在应该痛得说不出话来了吧?没事呢,既然说不了话,那你就快点死吧。”
地上的青年已经陷入濒死前的幻觉,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流下泪来,滚烫的泪水沿着眼角不间断地滚入乌黑的鬓角,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心跳变得缓慢而沉重,似乎下一刻就要停止,就在这样必死的痛苦中,他却忽然又拼命挣扎起来,染血的手忽然铁箍一般死死抓住宿酒的脚腕。
10. 作孽
宿酒被吓了一跳,脚腕上濡血的触感让她觉得万分恶心,恨不得立刻抽身,所幸长厌只是回光返照,这只不过是他最后的不甘挣扎,片刻之后,男人彻底瘫倒在地,双目圆睁,血色弥漫。
宿酒嫌弃地抽回脚:“奉楚,”女人声音珠玉般落下,帷帐后随即走出来一个绾着双髻的女侍。
女侍约莫十四五岁,长着一张喜庆的娃娃脸,却从眉到唇都染着如出一辙的冷冰冰,她虽也同外面晕倒的女侍般穿着定做的喜衣,却显然是不同的款式,仔细看看,便知她俨然是无极宗那边的人。
宿酒对冷冰冰女侍没有丝毫防备,懒懒道:“处理了。”
女侍行礼称“是”,随即开始布化尸阵,她行为干练,毫无拖沓,布阵的动作极其熟稔,看着绝非第一次这样善后。
元满仰头和裴寂对视一眼,深知已然没了再呆下去的理由,二人旋即蹑手蹑脚离去。
临走前,裴寂掐断幻影蝶的灵线,却不知看见什么,愣了一瞬。
二人平安回到宴会厅,正撞见朝这边走来的宋梦华,三人打了个晦气的照面,元满迅速往裴寂身后一躲,检查自己的面纱有没有歪斜。
宋公子原先一脸闲适惬意,嘴角噙着喜得娇妻的笑,看见裴寂的那一瞬间,眼中却演戏般依次闪过错愕、畏惧和无助。
他手中雕刻金鲤玉溪的酒杯也随着巨大的惊惧从手中脱落。
啪——
裴寂双指一抬,倒霉的酒杯在碎裂的前一刻被灵线牵拉起来,重新回到宋梦华的手中。
宋梦华接过酒杯,就像握着一个烫手山芋,拿着难受,扔也不好扔,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裴…裴兄,你怎么,怎么从那里过来了?”
裴寂没什么情绪地盯着他:“不小心走错了路。”
“哦哈哈哈,哦哦,我就说吧,宋府太大了,第一次来都免不了迷路。”
“裴兄怎么,”宋梦华十分之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下去,他觉得自己真是倒霉,这尊瘟神自叛出玉渡山后一直神出鬼没,就连昔日的故交也打听不到他的行踪,怎么今天偏偏跑来了他的喜宴上?
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喜欢裴寂,就有多少人讨厌他,宋梦华就是讨厌他的那波。
他在幼时时常嫉妒裴寂,嫉妒他分明出身卑贱,却一跃成为玉都圣的亲传弟子,甚至获得了和玉渡山的大小姐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的待遇,这可是幼小的他哭着朝父母打滚都求不来的事情。
他自见元满的第一面就喜欢她,女孩眉眼带笑,模样精致,纹绣的青衣又香又干净,像极了讨人喜欢的瓷娃娃,可是他那时候太害羞了,一看见人就脸红,更别提对着她和她说话。
他总在心里想,满小姐是懂我的心意的吧?当我红着脸回避她的视线的时候,她应当能够明白这个小小少年为爱克制的勇气吧!
他甜蜜地想着,期待着某天元满过来和他告白。
直到一次课间,他如厕回来,不小心听见元满趴在桌子上同裴寂小声抱怨:“我每次和宋梦华说话,他都不屑一顾地转移视线,他难道是在挑衅我吗?”
小小的宋梦华瞬间觉得天都塌了。
不是这样的啊!不是这样的!
他想要冲过去解释,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死腿动起来啊!他无声地呐喊着,却连抬抬脚都做不到。
因为他害怕裴寂。
虽然元满没有懂他的害羞和喜欢,但是裴寂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可恶的坏蛋,多次在元满不在的时候堵住他,威胁他不要再靠近元满。
他欲哭无泪,他被裴寂欺负了,他想要向元满揭露裴寂乖顺老实面具下可怕的内在,可是当他哆哆嗦嗦说出来的时候,元满却满眼怀疑。
“你吃错药了吗?”
“我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宋梦华的心碎成了八瓣儿。
这次告状,他并没有得到元满的战队,还因为彻底惹怒裴寂,被他用小人手段报复,导致他在众同窗面前不小心摔到牛粪上,丢尽脸面。
那么多人里面,唯有无极宗的小姐宿酒第一时间过来安慰他,其他人都在哈哈大笑,并迫不及待用留影石记录下他此刻的窘态。
他记这事记了一辈子,自此以后一直都看不惯裴寂的小人做派,觉得他只会使些上不了台面的阴招。捉弄了别人之后,还要去满小姐那里装可怜装无辜,真是枉为男人。
直到后来被裴寂真刀实战按在地上打成重伤,他才从嫌弃和看不起,转变成害怕。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向上天许愿,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裴寂。
上天满足了他。
满小姐死去的时候,这个人像疯了一样满世界找人,甚至不惜和玉渡山决裂。宋梦华远在千里之外的新歌城,都听说了他的事情,听说他在叛离师门的那日,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人一剑杀上山去,死都要斩杀那位替代了元满的青姝小姐。
后来被玉都圣夫妻二人联合镇压,剑断人残,自此销声灭迹。
所以说,上天还是待他宋梦华很好的。
但是他有时候又觉得不该,裴寂不该这样固执,他少年成名,剑挑千门万派难逢敌手,这样难得的天才不该就这样陨落。
他这般蠢笨都知道,十九宗需要一位问道者,玉渡山需要一位大小姐,至于那个人是谁,又有谁在乎呢?青姝小姐固然是个替代品,但是真真假假,只要你不去深究,日子总会继续过下去。
等到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一百年后,再深刻的遗憾都会被抹平,再刻骨铭心的爱都会被稀释。
人都是这样长大的。
再次见到裴寂,他有惊讶,有害怕,也有释然。
至少他还活着不是吗?满小姐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要更加认真地活下去,连带着满小姐的那份,继续坚定地活着。
宋梦华终于捋顺了舌头:“裴兄怎么有时间来参加宋某的喜宴啊哈哈哈哈哈。”
他探过头往裴寂身后看去,视线落在二人紧紧牵着的手上面,有些迟疑:“这位是……”
裴寂正要说话,却被元满安抚地拍拍手背,少女从他的背后走出来,气定神闲:“你在问我吗?”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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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看清她的脸,瞬间呆滞,憋得脸色通红,极力隐忍才没有立刻笑出声来。
面前的少女戴着做工精细的银穗面纱,这样好的眼光,本以为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是定睛一看,这哪里是美人?她的眉毛像一对蠕动的毛毛虫,眼睛好似刚挨了两拳头
少女挠挠鬓角,开口:“俺叫翠翠,是裴大哥的小跟班。”
元满对着一脸呆滞的宋梦华张嘴就来:“裴大哥你们别叙旧了,我想吃百味羹、荔枝腰子、烧胰子、樱桃煎、梅子炙鸡……”
“我们去吃嘛~”她抓着裴寂的手左右摇晃。
宋梦华感觉再看下去,自己的眼睛就要瞎掉了,连忙朝裴寂二人作个揖,想要赶紧跑路:
“既然小妹腹中饥饿,那宋某就不打扰了,裴兄既然来了府上,可千万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联系宋某。”
回到席上,元满秉持着不吃白不吃的理念,硬是吃够了才走。
席上众人侧目,纷纷不忍卒视地撇开视线,元满恍若不知毫不在意。
不过她虽妆容惊人,但却依然保持着细嚼慢咽的习惯,这顿饭她吃了许久,对面的喜客忍耐多时,终于忍到人走,纷纷议论起来:
“话说,那位是从前玉渡山上的裴寂?”
“裴寂!他竟然敢在这里露面,玉都圣心善不追究他的过错,但他犯下欺师灭祖之罪,为什么还能心安理得跑来这里吃饭?”
“噢!玉都圣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两个不孝子弟,可怜满小姐英年早逝,否则看见昔日同门这般,怕不是要替父大义灭亲!”
元满听到这里,忽然顿住,她的一只脚在即将迈过去的门槛处磨了磨,果断转身。
议论的宾客见人扭身,瞬间闭了嘴,脸上露出被抓包的尴尬。
元满径直走到最后开口的那位胖男人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逼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胖男人修为不高,元满修为也不高,但裴寂可是有越境杀人的能力和前例,他此刻就如同杀神一般,站在怪装少女的身后,明显是要撑腰的意思。
胖男人抹了一把汗,哆哆嗦嗦道:“什……什么?”
“两位不孝子弟,”元满重复一遍,忽而笑道:“是说的谁?”
胖男人见这阵仗,哪儿肯回答,到时候说出来了,面前的少女必然要发作起来,喊着什么让你说你还真说,这不是又侮辱我们一遍吗这样的说辞,让裴寂将他揍得屁滚尿流。
元满眯起眼睛,耐心快要告罄:“三、二……”
数到第二声,胖男人终于回答:“玉,玉渡山不就那两位刺头,一位在您身后,一个是成华君的弟子姜娩…”
明明早有预感,但是真的听到,元满还是觉得不能接受,她眼前乍然一黑,头脑昏涨,就好像隔着一层琉璃罩在听人说话:
“那姜娩嫉妒青姝小姐的天赋与灵力,屡次要杀她,被玉都圣抓了个现形,自己走火入魔,怨得了谁……”
琉璃罩啪得被人击碎,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尖刺的耳鸣声几乎要钻进脑髓,元满松开手,昏死过去。
11. 落水
刺目的晨光洒进屋中,微尘悬浮,光影斑驳。
床榻间,元满惊喘一声,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师姐,你终于醒了!”
元满转过头,朦胧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她努力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是小师妹姜娩。
女孩立刻扑到床上抱着元满哇哇大哭。
她昨天晚上在床边守了一夜,谁劝也不愿意回去,此刻见人醒来,睁着已然熬得通红的眼睛,才终于后怕地流出眼泪来。
一切都是她的错。
昨天下午,是她非要缠着元满下河抓鱼,在这之前,裴寂明明已经警告过她说,元满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水怕蛇,所以千万不要带她下水。
可是姜娩却浑不在意,甚至在当时还觉得十分奇怪,大家都是修者,掉进水里掐个避水诀就好了嘛,这有什么可怕的?
她这样想着,所以就把裴寂的话当做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至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下水前,元满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她挽起裙衫裤脚,朝姜娩和岸边抱膝的宿酒露出一个粲然的笑:“今天我就要让这条河知道,谁才是它的主人!”
姜娩率先雀跃地跳进河里:“别废话了,快来啊师姐,我可不会让着你!”
她就这样看着元满迈进了湍急的河水中,看她抓住了第一条鲤鱼,第二条鲤鱼,而后,猝然滑入河中。
姜娩看着面前陡然消失的身影,瞬间吓蒙了,等到反应过来,她只能听见自己崩溃地朝坐在岸边摆弄指甲的宿酒大喊:“宿酒!你快来啊,你快救救师姐!”
宿酒的御水诀用得很熟练,在半个月前的小试炼中,她还掀动水波,跳了一支惊鸿舞,河中的水就如同她养的傀儡,对她亲密乖巧,毫无伤害性。
可是宿酒却摇摇头拒绝:“我不要,难道她没有学御水诀吗?河里全是肮脏的淤泥,玷污了我的鞋子。”
“而且,”她撇撇嘴:“陆河很浅啊。”
河水却忽然变得更加湍急,姜娩游啊游,找啊找,宿酒的话就像锤子一般,敲碎她最后的希望,她似乎在那一刻突然丧失了意识,脑子懵懵的。
她有一瞬间回忆不起来,陆河原本是很浅的吗?为什么它现在这样深这样急,完全看不到底?
元满的身影几乎彻底消失,姜娩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仅凭着肌肉记忆向前游去,快一点,再快一点,她机械地挥动着手臂,一面回想着课堂上孙老师讲授的御水诀。
该怎么用?该念什么咒语?该结出什么样子的法印?
她的脑海本来一片空白,就好像一辆生锈的铁车,动一下都要拼尽全身的力气,可是当她看见沉入河底的元满,看见少女粉白的衣裙在水中浮动,宛若一株青青挺立的荷花,却突然福至心灵,在瞬间抓住了施法的关窍。
她快速默念着咒语,额间法印金光一闪而逝,随即抬起结印的双手,红唇微动:“束!”
万顷河水冲天而起,在姜娩面前铺出一条漫长的水路,岸边看热闹的宿酒眼睛眯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
姜娩顿时松了一口气,连滚带爬痛哭流涕扑过去,捞起了被托浮起来的元满。
而封谨和裴寂也闻讯赶来,甫一上岸,封谨就劈手将人抱过来,少年冷冰冰的视线挪过来,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薄唇轻启:“滚远点。”
旋即掐诀瞬移到医师坐镇的青庐。
姜娩被骂得一愣,过了一会,惊惧和后悔才一齐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裴寂没有跟过去,她看见裴寂,这才终于想起来从前他对自己的嘱咐,她恨自己的不在意和疏忽,恨自己差点害死全天下最好的师姐。
裴寂叹了口气,给她擦了擦眼泪。
“别哭了,好吵。”
姜娩不理他,继续捂着脸哭。
“阿娩,别哭了,河里的鬼都要被你哭醒了。”
姜娩悚然一惊,见鬼一样看着裴寂,连哭都忘记了。
裴寂给她递过去一方手帕,继续慢慢地用白净纤长的指头勾着阵线:“你不知道这回事,所以不完全是你的错,这两天宗主引了覆江过来镇压为祸的妖鬼,陆河被打通,才会变得这样深。”
姜娩抬起脸:“啊?”
裴寂终于勾完所有的阵线,霎时间青绿灵光冲天而起,沿着整条陆河飞速前进,铺开一层虚虚蒙蒙的阻隔罩。
“我暂且先将它封住,你这几日不要再下河抓鱼了。”
姜娩听到这又呜呜呜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
裴寂干完正事扭过头,却看她像只落汤鸡一般局促地站在那里,并没有使用仙法烘干衣服,不禁愣了一下,他双指并拢轻轻一挥,姜娩瞬间恢复原样。
“你没有对不起我,”裴寂轻声道:“阿满落水,你也很难过,除了阿满,没人可以责怪你。”
他看向青庐的方向:“包括封谨。”
姜娩守了一夜,终于等到元满醒来。
在那个漫长的夜里,裴寂也在,他没有靠近床榻,而是一个人坐在窗外发呆,窗外月明星稀,他就这样看了一夜,不知道是在想着什么,天一亮,就即刻离开了。
元满怔怔地看着姜娩,忽然眨落一滴泪。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过身边的人了。
在帝庙的那些年岁,她深陷在无尽的黑暗中,看不见任何人的脸,被裴寂救回来后,她也总是避免梦见过去的人和事。
因为阿娘曾对她说,常常梦见身边的人很并不吉利,只有死人才会入梦来。
所以哪怕她再怎么想念,也不想思念的人到梦里同她相见。
姜娩还在抱着她呜呜哭泣,她缓慢地回忆起这是什么时候,抬手一点点反抱住她,安慰道:“没关系。”
“我不怪你。”
姜娩哭得更狠,语不成调:“你为什么不怪我?你快骂我啊…”
元满捧住她的脸,曲起食指抹去女孩不断滚落的眼泪:“因为你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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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只要还有人记得元满,那她就会永远活着。
她曾被父母遗忘,被爱人遗忘,被世人遗忘,可是只要还有一个人牵挂着她,那她就必然会获得从头再来的勇气和机会。
我不怪你,我该谢谢阿娩。
元满的眼疾再次复发。
听到姜娩的消息后她气得昏过去,再睁开眼,入目又是熟悉的黑暗。
她叹口气,发觉自己早已习惯。
妖鬼长厌的线索已然断掉,唯有去玉渡山才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元满原先不想回去,此刻全然改变了注意,恨不得即刻飞回去。
可是裴寂却同她相反,原先一心往玉渡山走的人,现在却非要在新歌城再呆两天。
元满能猜出来为什么。
因为那面无极镜。
十数年前,绝情谷的药王用尽毕生所学炼就神药“当归”,这枚丹药融进天材地宝和磅礴灵力,是颗能医万疾的神药,后来药王血尽而亡,这颗神药也随之下落不明。
裴寂想用无极镜赌一把,如果那颗神药还存在在这世间,那他就能通过无极镜穿越回去将它带回来。
当归可医万疾,这样元满的眼睛也就有救。
可是宿酒怎么会把无极镜给他们呢?她连从前床榻间的爱人都能毫不犹豫痛下杀手,昔年的少年情谊又算得了什么重要的筹码?
裴寂却说,相信我。
他总能有办法。
元满忍不住想起从前,在她还是整座玉渡山的荣耀时,她也曾对许多人说过这样的话。
相信我,我总有办法。
次日,裴寂果然带回了无极镜,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那天为宿酒善后的无极宗女侍,名唤奉楚。
奉楚传达了宿酒的意思:这面镜子唯有无极宗嫡脉子弟才能使用,她已经结下死契,现在无极镜完全听命于她,她传了言灵过去,允许裴寂使用一次,使用过后还请把无极镜完璧归赵。
另外,答应过她的事可千万不能反悔呦。
元满眼皮一跳,她摸索着抓住裴寂的指尖,询问道:“你答应了她什么?”
裴寂不说话,他的指尖原先僵冷如冰,在元满摸过来的时候,却又顷刻轰出热气。
元满死死拽住他,再次逼问:“你答应了什么?你不要替我做决定裴寂,你以为你是在为我好吗?你以为把自己当代价去赌一个可能性是很明智的决定吗?”
裴寂依旧不说话,元满火气蹭得上来了,她一把拽住青年的衣领:“你说话啊!”
下一刻,青年覆上了她颤抖的双手,他按着元满的后脑将人往自己这里压过来,直至二人额头紧贴,呼吸可闻。
“阿满,”他声音有些哑:“闭上眼睛。”
青绿灵光自二人紧贴的额间乍然亮起,阵中的无极镜瞬间震颤起来,一道剧烈的强光四射开来,几乎照亮整间屋子。
等到亮光彻底消失,屋中已然没了人影。
唯有一片自窗外飘来的槐叶,晃晃悠悠,落在烛灯下。
12. 红线
“命运是什么?”
少女曲起右膝坐在种满蔷薇花的月下墙头,背对硕大一轮明月,伶仃单脚不停地晃荡着,踢碎盛开的蔷薇花。
命运是什么?
身侧正在串手绳长发少年想了想,淡声道:“命运就是我们这辈子,已经被预定的轨迹。”
少女没有回话。
是啊,它是已经被天道写下的,不可违逆之数。
是爱,是反抗,是兜兜转转,
——依旧躲不掉。
一片槐叶飘飘摇摇落到掌心,元满抬眼,发现自己此刻正站在一方花圃中,铺天盖野的蔷薇花盛放在眼前。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身着雾蓝素裙,腰间围着花边?襜裳,手拿铁剪,俨然是一副莳花子的打扮。
“灵—梓—!”
“灵—梓—!”
年轻女声传来,元满四处环顾,看见另一块花圃的埂边站着一位和她相同打扮的女孩,正双手握成筒状朝她的方向呼唤。
元满试探着应了一声,对面果然冲她挥手回应起来:“灵梓,你陪我去打水吧!”
原来是这样。
元满闭眼探查一遍自己的内府,整体灵力稀薄,唯有地授宫脉力稍微丰盈一些,这果然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她此前并不了解无极镜要如何使用,又有什么规矩,现在看来,进入无极镜的人约摸都是要暂时进入别人的身体,用别人的身份去活动。
所以她应当是取代了绝情谷中的一位莳花子的神识,只是不知道裴寂现下去了哪里。
这可难办了,既然元满已是彻底变了副模样,裴寂那边必然也是如此,除非她能够再次拥有从前的五宫天赋,否则根本难以在一众长相各异的陌生人中准确找出裴寂。
“灵梓——”
见元满迟迟不动,女孩又遥遥呼唤起来。
元满只能放好铁剪,提起裙子走过去。
终于喊来伙伴的女孩立刻欢欣雀跃地挽住元满的胳膊:“灵梓,咱们走吧!”
元满看向这个陌生的女孩,与她对视的那刻,自己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一段属于原主的记忆。
她名唤灵梓,是绝情谷一名小小莳花子,身边的女孩唤做素梨,是她在这里最好的伙伴。
二人在人间时便是好姐妹,后来因为地授宫有些脉力,便一起来到绝情谷做莳花子。
她们俩在绝情谷呆了许多年,还是关系很要好,每日一起养花种草,偶尔出谷游玩一番,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绝情谷规矩多,每到四时节令草田花圃都要重新分类莳花子,这个槐序日她们便一起被分在后山的蔷薇花田。
这蔷薇花田是近一年谷主突然吩咐开始种的,此花需攀附而生,还带着难以处理的尖刺,侍弄打理起来非常困难,所以比起种植蔷薇,她们还是更喜欢侍弄灵草。
况且,绝情谷不就是做灵草生意的吗?为什么现在反而种起蔷薇了?真是本末倒置!
愤愤不平的姐妹俩忍不住开始抱怨,话一出口就被花田区的师姐捂住嘴巴。
师姐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低声警告道:“你们这两个嘴没把门的小姑娘,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这话要是被有心人听见传到谷主耳朵里了,可要小心被扔进草木阁里当药人!”
两位姑娘瞬间被吓得脸色发白。
在这个世间,世人公认的可怕之事一共有两件,一件是被绝情谷的药圣做成药人,一件是被无耻的邪修制成傀儡。
无故捉人制傀儡是要被世人喊打喊杀无比唾弃的,谁干了这事,谁就会被认定为败类邪修,简直能够比拟那些生来就罪恶的妖鬼一族。
但是药人不一样,在绝情谷,制作药人是无比正确的事情,甚至应该得到世人的认可乃至感激。
因为药王要为众生研究圣药,只能拿人试药。
一开始,药王只是浅尝辄止,偶尔有兴趣了才会拿几个穷凶极恶之辈来试药。
后来,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变得无比痴迷于这件事,一日用死十几个人都是常事,世上的恶人开始供不应求,没办法,他只能做一二百个药人养着玩。
难不成,还真要他去抓那些无辜的普通人吗?
只不过那些“穷凶极恶之徒”里面,会不会偶尔混杂几个被冤枉的人,就没人知道了。
起先,也有人抱怨此法太不人道,把一个人终日浸泡在毒池之中,泡得浑身肿胀,又拿蛇虫蝎蛛啃啮,放血再灌血,如此反复三年,一百个人里面就只能活十几个,在这十几人中,还要再疯掉一半。
侥幸扛过身体苦痛和精神重压的人从此脱胎换骨,但又要面临无数的药试,他们虽然不会轻易死去,但却依然要承受各色圣药毒药带来的痛苦反应,绵绵无止境,直到身体到达极限迅速衰败,才能够彻底解脱。
但是谁敢违抗药圣的意志?世上一多半的灵草圣药药师都出自绝情谷,你敢和他们作对,就要承担没逢伤病无人问的后果,这样提着脑袋的蠢事没人敢做,偶尔抱怨两句也已经算是他们最大的勇气了。
药人如此可怕,也怪不得灵梓和素梨害怕成这样。
在这害怕之外,灵梓还藏着两分窃喜,她心想,谷主就是这样坏,那又怎样,世人还不是照样捧着他?她就喜欢谷主的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谷主可是她心中的神仙。
神仙就该高坐神龛,无悲无喜,把世人视作蝼蚁,生杀予夺。
可是……
元满和素梨一起来到水堂,找管事的师兄要了两壶灵水,回去的路上,忽然看见几个师姐聚在一起说话。
灵梓认识她们,她们是侍奉在谷主跟前的师姐,管着谷主的衣食住行,这可真是让灵梓羡慕。
“蔷薇花又开了!”
“是啊,谷主看起来心情也变好了。”
“真是双喜临门啊,明日的婚事正好能拿蔷薇花装扮,想来那位也会觉得很开心吧!”
“那是必然,谷主特意为她种了满山的蔷薇花,再铁石心肠的女人都要感动的吧!”
“可是——我听里屋的碎锦说,今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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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还扇了谷主一巴掌,莫不是真不愿意……”
“必定是假的!谷主舍掉半条命为她炼制当归药,足足修养了半个月才缓过来!她怎么能如此漠视谷主的心意?”
“莫不是真如传闻所言,那位其实早有喜欢的人…”
“嘘,不要再胡乱猜测了,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记住了,这两日需谨言慎行。”
“是。”
元满再次感到了原身的情绪——愤怒,她在愤怒。
神仙为什么要走下神坛?
神仙为什么要动心?
神仙为什么要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神仙明明要像往常一样毫不犹豫处理掉那个意外闯进绝情谷的女子,可他紧紧却牵住她的手,塞给她能够杀死自己的匕首。
灵梓一点都不能理解。
她想起自己初见谷主那日,青年一身云纹黑衣,面色苍白阴郁犹如鬼魄,眉间却是一点清晰红痣,简直勾人心魄,他从高处缓步走过来,脚腕银铃声声作响。
灵梓随着众人跪伏在地,看他一挥手便掐爆背叛者的内丹,潇潇洒洒,若杀小猫。
血雾蒙头落洒,灵梓碾过一丝血,放入嘴中。
这样高高在上蔑视众生的谷主,才是她心里的谷主。
夜间,元满在所有人睡后再次来到了那片蔷薇花田,月光倾洒,万物寂静,远处,子时的钟声渐次响起。
在玉渡山,也有一片相同的蔷薇花圃。
她的叔父元明空生平最爱蔷薇花,日日都会呆在花圃侍弄养护,在元明空忙活的时候,元满和姜娩就呆在他旁边玩泥巴。
每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刻,青年都会眺望远方,喃喃道:“蔷薇花开的时候,同玉就该回来了吧。”
元满接话:“同玉姑姑一定会回来的。”
这样一天又一天,可是直到元明空死,元同玉都没有再回来。
他的小妹,元满的小姑姑,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便再也不回家了。
远处树下忽然一阵窸窣,元满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走过去,却只见清风拂过,那里杳无人迹。
灵犀宫,烛火长明,少女独坐窗前,正就着明明月光编手绳,身后长明烛旁,青年倚坐软榻,正托着下巴一动不动看着她的背影。
清风掀起少女的刘海长发,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脸,眼眸漆黑,神色专注。
她的腕间,戴着两条手串,一条佐以复杂的绳结编织之法,看得出手艺了得,却无半点金银玉石点缀,极为素朴。
另一条红绳编得歪歪扭扭,却串满了各种名贵玉石珠宝,就连稀世的北珠都有两颗之多。
青年盯看了很久,终于低声开口:“你曾问我命运是什么,”
少女身形一顿,捏着红线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我说,命运就是我们这辈子,已经被预定的轨迹。”
“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他一字一句道:“命运是我偏要强求。”
“——阿玉。”
13. 新娘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雕花小窗,投射在少女的眉间,素梨还在睡梦中,不知道梦见什么,乌眉一拧,咕哝说着模糊的话。
元满自昨天晚上回来就心神不宁,今日早早起床,要去谷内转一圈。
绝情谷分内谷后山,二者被一座巍然高山隔离,她姐妹二人身份低下,日日便只能在后山打转,除非谷里有什么大事,否则很少有去到内谷的机会。
所幸元满昨日晚间撇开素梨去管事处走了一趟,借着灵梓曾私藏的仙草灵丹,朝管事的师姐求来一个去喜宴上帮忙的机会。
她拎着特制的通行玉牌穿过移行阵,顷刻间便站在了内谷门前,面前,还站着数位同她一般身份的莳花子。
那些少男少女中,有些是和她一样拿钱财换来的,有些则是平日里能力实在出众、品行又极为端正,所以被师姐亲自挑选过来的。
绝情谷几百年没办过喜事,大家难免手忙脚乱,一应杂事七颠八倒乱作一团,没办法就只能从后山挑些手脚利索的人过来帮个忙。
“绝情谷”这个名字指定是有些说法的,年少时,元满和姜娩经常跑下山听说书人讲故事,那个白胡子老头一拍醒木,零帧起手,说“绝情谷”撞了这个怪名字的邪,历代谷主都是孤寡而亡。
七百年间,也就上一代谷主相雪寻了个妻子拜了个堂,看着似乎马上就要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了,谁知道新娘子死在了婚礼上。
所以说“绝情谷”这个名字指定是有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在里面的。
元满交了玉牌过去,成功混进内谷,她一面顺着人流往前走着,一面觉得十分好笑。
天知道在此前的十七年,她身边都没人办喜事,现在短短两天,她已经参加了两次喜宴。
前厅集合后,新的师姐给他们派发了不同的任务,元满比较幸运,被分到给喜房装饰蔷薇花,大清早就被采下的蔷薇花,还带着清寒的露水和山间的雾气。
和元满分在一起的一共有俩人,一个是扎着辫子的秀气女孩,话不多,做事十分利索干净;一个是眉眼弯弯的少年,话痨一个,说话的时候手就自然而然停下了,恼得女孩拍了好几下他的手背。
二人之前就认识,关系也不错,反而元满是个外人。
元满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同他们搭起话来,三人迅速熟络起来。
那少年对谷主的新娘子十分好奇:“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她是谁吗?”
女孩没好气地又拍一巴掌他的手背:“你要死啊,想像吉叔一样被拔舌头吗?”
“吉叔?”
“哎呀!吉叔被谷主拔舌头不是因为乱说话,是他非要帮新娘子往外送信,你怎么就不相信!”
“你哪只眼睛看见的他要送信?别乱说,谷主听到了必要将你杀了。”
“是吧,你也知道吧?谷主要是知道是送信必定是要大发雷霆的,所以吉叔才在众人面前改口说那位新娘子的不是,要不他就不是被拔舌头,而是被挖心了!”
“谷主被新娘子迷昏了头,要是知道新娘子想跑,他不得发疯。”
“嘘,别说了。”
等到终于送走来视察工作的师兄,少年再次忍不住开口:“话说回来,你真的不好奇吗?”
女孩推开他兴致勃勃凑来的脸,冷漠道:“一点也不感兴趣。”
少年吃瘪,立刻又凑到元满面前:“你呢,你也不好奇吗?”
元满很捧他的场:“好奇,所以她到底是谁呀?”
少年神秘兮兮地靠近元满的耳朵:“其实我也不知道。”
元满:“……”
见元满立刻失去兴趣,露出一言难尽表情,少年瞬间急了起来:
“哎,哎,别走啊,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能猜出来她是南国的,这个保真!”
元满挑眉:“真的假的?”
“真的!我有一次不小心听见吉叔和她说话,吉叔说他一把骨头一身病痛的已经走不掉了,要新娘子回家之后,替他再看看故乡的样子。”
“吉叔故乡在哪?就是在南国啊!要不是同乡情深,他能为那新娘子传信?”
女孩一脸讶然:“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少年撇嘴:“哼!我好几次要和你说,你都不搭理我,真是辜负我的热情!”
“但是,”女孩又道:“南国那么大,你能猜出她具体是哪里人吗?再说了,你就算是猜出来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一直憋在心里,要是哪天不小心让谷主听见了,他照样要拔了你的舌头。”
“拔舌头拔舌头,你个小姑娘家家天天拔什么舌头!”
少年跳脚。
“怎么了?我就是能猜出她具体是哪里的!”
女孩不屑一顾:“谁信你。”
“虞城!”
元满插花的手一顿。
少年叉着腰分析起来:“第一,新娘子最喜欢蔷薇花,蔷薇花哪里开的最好?必然是虞城。”
“第二,谷主之前亲自下厨给新娘子做冷淘,指导的厨娘多嘴问了一句,谷主没生气,还说这是新娘子家乡常见的吃食。”
少年凑过去撵着女孩追问:“快告诉我冷淘是哪里的特色吃食?”
“铛铛铛铛!”他跳到元满的面前,昂首挺胸像一只骄傲的小狗:“是虞城!”
咔嚓——
元满折断了一只蔷薇花,花梗的尖刺深深嵌入她的指尖,殷红的鲜血顺着花枝滴滴答答流到地上,触目惊心。
“啊呀!”
少年拉住元满的手,小心翼翼拔掉尖刺:“你太不小心了!”
对面的女孩闻言也走了过来,从怀里自然地掏出白纱布条,又在路边揪了把绿草,捻磨两下,裹在布条里面包住了受伤的手指。
元满本想拒绝,但是少年却和她抱怨道:“破药谷,就连漂亮的蔷薇花都有毒。”
她瞬间咽下拒绝的话。
破药谷!
忙活完,他们又继续刚才的工作,少年的邀功被元满受伤所打断,他也没有继续再凑过来,三人忽然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直到又来一个视察的师兄。
女孩和少年都下意识向他问了好,元满却一直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注意到来人。
直到她受伤的手被人牵起,动作间伤口又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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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刺痛,她忍不住拧住眉头。
“怎么回事?”
元满一愣,豁然抬起头,面前那个所谓视察工作的师兄赫然是裴寂。
同原来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的裴寂。
难道说这是随机的吗?进入无极镜后,有些人会进入别人的身体,有些人可以维持原形?
元满还没有思考出什么所以然,就察觉到指间的痛楚消失了,青绿灵光一闪而逝。
她下意识蜷了蜷原先已经冰凉僵硬的食指。
见元满没有说话,少年以为她是被来人吓住了,便替她答道:“这位师兄,方才灵梓被蔷薇花刺扎住了,我们给她上了药,您放心,一点也不耽误干活,我们很快就能干完!”
裴寂“嗯”了一声表示回应,随即道:“西房那边有点事,灵梓跟我来一下。”
少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女孩偷偷一把拉住,扭过头,女孩不动声色地给他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多管闲事。
绝情谷就是这样,在后山还好,大家都是下等的莳花子,谁也不比谁高贵,自然没没什么激烈的斗争和争抢。
可在内谷,众人都绞尽脑汁往上爬,成功上位的师兄师姐没有一个不是有手段有能力的,也惯会在低等弟子面前耍威风。
面前的这位,虽然没怎么见过,但他腰间挂的青玉牌等级可不低,想来是看灵梓笨手笨脚的要把她领去西房教训了。
可怜的灵梓,二人在内心为她祈祷。
来到西房,确保四周无人,元满才道:“你现在什么情况?”
“还有,”她狐疑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裴寂道:“我的天赋灵脉没有被收走,能认出你的样子。”
原来如此,换做原先强盛时期的她,也是能够做到的。在她眼中,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不同的模样,她只要唤出法眼,再精妙的伪装也要无处遁形。
只是这项技能是独属于问道者的,她竟然不知,相隔十年,裴寂的修为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
约摸是看元满食指的纱布不顺眼,裴寂低头就要拆掉它,却被元满轻轻一格,她的视线飘到鬼鬼祟祟朝这里不住张望的少年二人身上:“他们会起疑心。”
“话说,”她靠近裴寂,怕那少年长了一双顺风耳:“新娘子还在屋里吗?”
在他们身后的身后,就是住着新娘子的喜房灵犀宫。
“那枚当归药约摸就在灵犀宫内,你……见过新娘子的样子吗?”
裴寂似乎犹豫了一刻,他忽然想起一张熟悉的脸,却鬼使神差地摇摇头:“相雪把人看得很紧,我没找到机会摸进去。”
元满不知道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她勉强笑一笑:“从来到绝情谷我就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知道的吧,我叔父最喜欢蔷薇花?”
裴寂“嗯”了一声:“当时年年去帮他翻土浇水。”
他握住元满忽然颤抖的手:“只是巧合,”他道:“阿满,你不要多想。”
真的是巧合吗?
被囚禁在绝情谷内,最后死在喜宴上的新娘子,真的不会是她曾认识的某个人吗?
14. 赴死
元裴二人对了一下现在手上掌握的信息,基本敲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就等着吉时到来,为了不引人怀疑,二人即刻分别。
远处的少年看到她平安回来,兴奋地挥了挥手,他正要说话,却忽听远处一阵响声,似乎是谁砸碎了瓷瓶。
看着正是灵犀宫的方向,偌大的宫殿只待着新娘子这一个主人,用脚想也知道大概是新娘子做的。
女孩看了两眼,低声咕哝起来:“新娘子果然不开心。”
少年左右看看没外人,才敢惋惜道:“可怜的新娘子。”
他继续朝挥着手:“灵梓快回来!”
元满却好似被钉住双脚,她怔然看着发出响声的灵犀宫,心底的不安逐渐扩大,几乎已经占据她的神思,待到理智回笼,她已拔脚冲过去。
还在慢吞吞插花的少年被这阵仗弄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张大嘴巴:“灵梓疯了吗?”
少女踹他一脚,立刻丢下手里的活计,也跟着冲了过去:“你个蠢货,灵犀宫出事了!”
定睛一看,那原本住着新娘子的灵犀宫分明已经燃起冲天大火,此刻浓烟弥漫,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似乎要吞噬一切。
灵梓的身体没有灵脉加持,并不足以支撑她前去救人,她跑了两步就气喘吁吁,冷厉的风和骇人的热浪齐齐搅入她的咽喉,几乎要咳出血来。
“来人啊!”
她拼命喊着:“来人啊!”
灵犀宫起先乃是谷主的住处,谷主喜静,所以灵犀宫位置极其偏僻,一方面能远离众生喧嚣,另一方面还便于通往草木阁。
新娘子不喜欢被下人伺候和明晃晃的看守,所以谷主撤了很多女侍,现在待在这附近的只有少部分的女侍和被派遣来的莳花子。
火势本来是没有这样大的,在听见瓷瓶碎裂的声响后元满便注意着那里的动静,她看见第一缕烟雾的时候便拔腿跑过去,计算着火势彻底大起来的时间,等到再抬头,冲天的大火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灵犀宫外的女侍早已开始救火,却根本杯水车薪。
像是一个人已经决定要决绝地赴死,所以早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谁也阻拦不了。
侧窗忽然自里向外推开,元满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看见窗内的少女。
她身着玉渡山的宗服,青蓝的肩穗勾着火星随风飘扬,划过少女惊人的容貌,她的眼睛中盛满悲伤和不甘,一只手拔出胸前的匕首,一只手不知道看见什么,竟然朝元满遥遥伸过来。
她的腕间,红绳被顷刻燃烧殆尽,唯有那些珠玉金石,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像漫山的雨。
元满呆愣在地,而后拼命地扑过去要抓住她,却被人一把揽住肩膀往怀里禁锢住。
“别去,”裴寂喘了两口气,终于平复气息:“这一切都是假的。”
元满剧烈挣扎起来,哭喊道:“什么是假的?你告诉我什么是假的?”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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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玉姑姑啊,你不认识了吗?我们小时候看过她的画像,她就是元同玉啊!”
她没有见过这位姑姑,传闻中她拥有不亚于问道者的天赋,生来五宫脉满,若加以好好培养,必然是下一位天纵之才。
叔父说她活泼,好动,拥有世人难以想象的同理心,所以才会为了拯救他早逝的命运,甘愿一年又一年游历人间,只为寻找救治之法。
她很久不曾回家,偶尔还会来信问好,说这一年的除夕必定风雨兼程归家,却一次也没有履行过承诺。
元满就陪着叔父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除夕终于结束,天边泛鱼肚白,新年的钟声响彻整座玉渡山,她始终没有出现。
一年又一年,叔父总是在蔷薇花园里等待着,期盼着,他写下无数封祈求归家的信,画下无数幅少女年轻时的模样,可是直到死,他的妹妹都没有再回来。
元满也终于在这方重演的幻境中窥见一切的真相——原来元同玉早就死在绝情谷中。
叔父说她灵动烂漫,可是为什么她望着元满的那双眼却盛满绝望和不甘?
记忆中的这年她已传信发誓要归家过年,为何在此时忽然自杀?
天道无法禁锢她,命运无法强迫她就范,她自年幼时便拥有掀翻棋盘的能力,小小的绝情谷又岂能困得住她?
她既拥有不畏世俗眼光的勇气,一个不合心意的夫君又怎能将她逼上绝路?
她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15. 怨恨
元满拼命挣扎着,烈火舔舐万物,绝情谷矗立百年的灵犀宫瞬间塌成一片废墟。
“不该这么快的。”
一片蔷薇花瓣悠悠飘落到元满的鼻尖,她终于从裴寂的怀里脱逃出来,跌跌撞撞扑过去,一把摸向焦黑的土地残垣。
“不该这么快的”,寻常的火不会烧得这么快,从烟雾飘出到火势大起来,再到烧灭万物,竟然只用了短短半个时辰。
元满徒手想要扒开废墟,却在摸到黝黑铁器的那刻愣住了,那块铁器被灼烧了那么久,本应该烫得惊人,可是她摸着,却和平日里并无两样,毫无热气。
她又接续捡起其他的废料,皆是一般无二的凉气。
是琉璃异火,元满顷刻反应过来。
琉璃异火是历代问道者的独门术法,因其火气冰冷如琉璃而得名,可以极快的速度烧灭万物,既然如此,那灵犀宫方才燃起的大火大概率就是琉璃异火了。
只是,自前任问道者陨落到元满忽然觉醒异火,中间断代一共一百三十七年,这一百三十七年九州并没有问道者,那这异火是哪里来的?
元满找到元同玉待的位置开始挖掘,企图找到更多的线索,琉璃异火作为问道者的必杀绝技,在施用时需以金铜符纸为中介布下大阵,才能确保自身不被这股足以撼世的恐怖力量所吞没。
只要找到符纸,她就能顺着追查下去,可她却被裴寂一把拉住双手。
“琉璃异火,”元满满眼泪水看着他,声音颤抖:“只要找到金铜符纸,就能证明是琉璃异火杀死了同玉姑姑。”
“我也必定能够查出使用者是谁。”
裴寂却摇摇头:“不必,”他低声道:“你猜得没错,就是琉璃异火。”
元满愣住了:“什么?”
他抬指拭去少女滚落的泪水,过了很久,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道:“那人布阵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元满却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打得晕头转向,她难以置信地揪住裴寂的衣领:“你说什么?”
裴寂没有正面回答,他看着元满陡然疏离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一声:“阿满,这里的一切,你都无法改变。”
无极镜内只是往事的重演,往事已然发生,就算是神仙来了,也不能阻挡今日元同玉必死的结局。
元满并非傻子,也不是会被遗憾和怨恨蒙蔽双眼的人,她紧紧咬着牙,陡然松开了手。
裴寂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便见她再不说话,扭过头去继续徒手挖着元同玉陨落的地方。
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元满抬起头,看见一身黑衣的谷主相雪,他自云端滚落下来,脸色异常地苍白,连滚带爬跪倒在这片废墟前,忽而呕出一口血,殷红的血迹低落在焦黑的泥土上,夹杂渗入数年的遗恨。
和元满一齐来到灵犀宫的莳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蹲在元满身边帮她挪动房梁木墩。
少年长长叹息一声:“谷主舍去半条命炼制那个该死的当归药,本来就已十分虚弱,现在又死了老婆,急火攻心,可别出什么大事…”
女孩冷哼一声:“无辜死去的新娘子才可怜,谷主若是真的爱她尊重她,又怎会将人逼到自焚的地步?”
少年疑惑:“咦?你不是一向谨言慎行吗?”
女孩笑了一声:“谷主此刻自顾不暇,可拔不了我的舌头了。”
元满抬眼看去,相雪已然昏死过去,一群人冲了过去,在那群侍从之中,她忽然看见一副熟悉的面孔。
哪怕换了衣衫,散了长发,也能认出来,她就是宿酒身边的随侍女使奉楚。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片混乱中她冲了过去,却并非是担忧相雪,因为过了片刻,她又自行退开了,孤身一人匆匆离开了这里。
元满一抹眼泪,不再执着于找到那片金铜符纸,立刻偷偷跟了上去。
拐了个弯,确认四周无人,奉楚终于停下脚步,四处巡望一番,迫不及待掏出藏匿在袖中的锦盒。
锦盒四面刻满蔷薇花,饰以金粉银丝,锦盒里面,当归药丸静静躺在那里。
奉楚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她小心翼翼拿出药丸,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对着粲然阳光细看一番,而后又收入盒中,念诀置入拇指戴着的物戒中。
她进入无极镜竟然也是为的当归药!
元满挨近了一点,定睛看过去,却越看越觉得熟悉,那枚物戒赫然是飞舟之上妖鬼长厌戴着的那枚。
可是长厌不是已经死在了宿酒喜宴之上吗?
元满正要再看,却见奉楚忽然朝这边扭过头来,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元满瞬间停住动作,奉楚眼神似刀,朝这边试探性地走来,她拐过墙角,手刀已然挥去,面前却空无一人,唯一缕清风拂过,吹动莽莽山草。
这边,元满再次从裴寂怀中挣脱出来,她一把将对方推开。
裴寂抿抿嘴,没有说话。
元满抚开衣服的褶皱走动着往四周看了几眼,确认没有人来打搅,便开口质问道:“同玉姑姑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方才来巡查我和那两个莳花子的时候,是不是刚从灵犀宫出来?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
“当归药,是不是在你手里?”
元满一向了解裴寂,他既做出决定就从没有半途而废过,两日前他既已不顾自己意愿选择进入无极镜夺取当归药,如今就万万不可能在明知当归药在奉楚手上,而不去争抢过来。
元满的视线移到他的指间,那枚古旧的物戒在阳光底下闪着朦胧的铜光。
裴寂终于不再隐瞒:“在我这里。”
“当归神药相雪早在昨夜便已交给元同玉,我今日趁着相雪不在同她说明原委,她很聪慧,明白自己的死已经是既定的结局,神药失散也是既定的结局,于是将神药交给我,另寻了假药交给相雪,支使他离开。”
“布阵施法的人我并未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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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隐去面容,只知是位女子。”
元满追问:“姑姑为什么要忽然支使相雪离开?”
裴寂忽然挪开视线:“也许是有要事,”他叹息般道:“也许只是不想让他亲眼看见自己葬身火海。”
二人并未继续追查奉楚,而是回到了现实世界。
那“奉楚”,不,应该称呼他为长厌,他既然已经夺得祈盼已久的当归药,必然要有夺得神药的理由。
那条属于姜娩的手绳、姜娩走火入魔消失的传闻以及长厌对待手绳异样的态度,种种都指向一个极大的可能性:那枚当归药,也许是长厌为姜娩所寻。
只要跟住他,也许就能找到姜娩的踪迹。
元满和裴寂出来之后,“奉楚”忽然从屋外缓步走进来,她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朝二人抱拳行了一礼,收回了无极镜。
从头到尾滴水不漏,半分端倪都未显现。
元满曾在从前翻阅过关于妖鬼的古籍,古籍中记载妖鬼有一断尾求生之法,即在濒死之时附身夺舍,从此慢慢侵蚀附身之人的神识记忆,直到彻底取代他。
如今长厌定然就是属于这种情况。
元满注意着长厌的动作,悄悄在她同裴寂交谈时斩断了两根发丝藏起来,等到少女离去,立即拉着裴寂布出新的寻人阵法。
长厌走走停停,最后回到了碧海宗宋府、宿酒的院落。
宿酒一向爱美,院中的布置全然要符合她的审美和意愿,院落中草木葳蕤,栽种着精贵的兰草,及第树下木椅摇晃,宿酒窝在椅中,正对着阳光打量手中的玉石,微风拂起树上垂挂的碧绿桃符丝绦,纠缠在她的指间。
奉楚推开门行了个礼,开口唤回她的注意力:“大小姐。”
宿酒笑了两声:“我嫁入了宋家,现在人人都称我为少夫人,唯你还唤我一声大小姐。”
“奉楚,你当真不愿意陪在我身边吗?”
奉楚闻言,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她双膝跪地,再次行礼:“蒙大小姐厚爱,只是奉楚早拜在无极宗兰珈先生座下,此番入碧海宗,实乃兰珈先生担忧小姐您,要奴随侍三天,如今三日之期已至,奉楚也该返回无极宗回禀相关事宜了。”
“兰珈先生……”宿酒咀嚼了两遍这个名字,似乎慢慢陷入某些回忆之中:“兰珈先生近来还好吗?”
奉楚道:“先生一切安好,只是很担心小姐您,他希望小姐勿要再囿于少时梦魇,宋梦华是良配,您可以和他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宿酒忍不住笑出声来:“刀子没有刺进他的心脏,他自然会说无所谓,疼的是我不是他,他没有资格管到我头上。”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掩在云纱锦袖下的手却忍不住死死捏住手中的玉石,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它捏碎。
奉楚便不再言语,最后补充道:“若您执意不收手,兰珈先生便为您的退路,若遇见危险,请摔碎玉石,兰珈先生会护住您。”
“小姐,保重。”
16. 惊咎门
回到住处,裴寂终于拿出来那枚当归神药。
它和普通的药丸似乎并无分别,黄豆大小,通体褐黑,放在哪里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任是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东西,在数年前,乃至现在,都曾掀动血雨腥风。
元满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药丸收回了物戒。
她知道裴寂不会阻止。
还在玉渡山的时候,他们都曾学过一段时间药学,这样蕴含了无数灵力与天材地宝的东西,必然拥有着强烈的药性,裴寂不敢赌以元满此刻的身体状况,是否还能承受得住。
当归药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元满便忍不住想起裴寂自作主张带她进入无极境的事。
对于裴寂的一意孤行,她不认同,却觉得好像能够理解。
因为从前在玉渡山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对待姜娩的。
她自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自己凭一己之力能够处理好所有事情,保护好所有人,所以在很多个本可以商量的时刻,为了节省时间,选择闭口不言。
那年去落夜城除魔灭祟也是如此。
落夜城的邪祟尚不成气候,根本不用耗费多少心力,她想要速战速决,所以在离开时,她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也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只狸奴的事情。
在帝庙的时候,元满有时候会想,如果她提前告知了包括姜娩在内的任何一个人,会不会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
哪怕她最终还是要死去,至少能让玉渡山她所在意的那些人看清青姝的真面目,不被她所蒙骗。
可是此刻青姝稳坐高台,姜娩生死未卜。
她才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全然强大而不需要伙伴的,缄默会搞砸所有事情。
所以裴寂——
元满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到底答应了宿酒什么?”
裴寂不说话,他就这样看着元满的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笑了一声,轻轻捂住了少女的眸子。
“你怎么还和从前一样?”
元满一怔:“什么一样?”
他道:“你不愿意完成课业,夫子气得快哭出来,觉得你不尊重他,你就这样看着他;你想要漂亮裙子,一定要缀上南霖玉和青城金,师娘嫌你要求多,你就这样看着她;如今,你想要我同你坦白一切,所以也这样看着我。”
他又笑起来:“可我偏不。”
“我又不像从前那般,唯你马首是瞻了,有些东西,我偏不告诉你。”
他忍不住摸摸元满的眼睛:“你这样一直看着我也没用。”
元满有些懵,她没想过仅仅靠看来撬开裴寂的嘴,她只是习惯性在说话的时候,盯着对方的眼睛。
见裴寂依旧一副不愿意开口的模样,元满也放弃了。
她只是最后说一句:“你总是这样沉默,总有一天会后悔的。”就像从前的她一样。
可裴寂却说:“我不会后悔。”
他如此自然地、笃定地说出这样的话,就好像所做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元满不说话了。
裴寂还是一如既往地固执、自傲以及幼稚,这么些年,他真的一点变化都没有,再说下去,她又要被惹生气。
幻影蝶显示长厌最后的踪迹消失在北境的入口。
而宿酒所在的无极宗恰好便在北境,同惊咎门、诸子阁三分天下,各执掌一方乾坤。
元满掏出最新的官家图册,勾出去往北境最方便的路线,她看着看着,便忍不住在心中深深叹息起来。
换做从前的她,是绝不敢相信,自己未来有一天,会为了尚不足千里的距离而发愁。
正暗自神伤着,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裴寂的袖刀要远比元满的视线更先钉过去。
绿荫掩映的轩窗之外,一个卷毛女孩被势如破竹的袖刀逼得滚落在地,“哎呦”叫唤起来。
她后怕地爬起来,透过窗户,看见罪魁祸首,便猛然嚎啕大哭起来。
元满有些迟疑地走过去,在卷发女孩毫无泪意的脸上,窥见几分熟悉感。
“穗穗。”
身后的裴寂似乎有些心烦,他语气冷硬地开口:“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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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元满终于想起来,这是暗城长巷尽头那个天赋异禀的妖鬼女孩。
在暗城修养的那些日子,这个好奇心极重的女孩经常趁着裴寂不在家跑过来看她。
看归看,却始终不敢上前来,唯一的一次试探性踏入院落,就被恰好回来的裴寂一掌掀出去,从此再也不敢靠近。
裴寂告诉元满,这人名叫穗穗,喜欢吃碎尸,如非必要,不要和她接触。
穗穗依旧哭着,却借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裴寂的神色。
“你真是好不讲道理,对待同僚也这样粗鲁,一点温柔的男人模样也没有,活该一辈子没人要!”
她说着说着,便想要从窗户外跳进来,却被一连三发袖刀死死逼在原地。
元满满脸疑惑:“同僚?”
她看向裴寂:“你俩是同僚啊,那见面这样大火气做什么?”
穗穗嗯嗯啊啊点头哭诉:“我是你们走后入职明王殿的,许是这么年轻便身居高位,有些人看不惯罢!”
她斜觑着裴寂:“还不收回你的神通,让我进来?我是来代传明王大人口谕的。”
不知听到什么,裴寂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身体也不再紧绷,他轻松一勾手指,召回了那四柄袖刀。
穗穗这才敢跳进屋来。
女孩一甩卷发,将口谕啪地一声传了过去,画面中,带着兜帽的明王半具身体都隐在血雾之中,朦朦胧胧看不清模样。
“惊咎门,七零一。”
他语气淡漠:“杀了他。”
话音落下的那刻,画面顷刻烟消云散。
穗穗再次开口:“小裴大人,明王殿不养闲人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你离开这么久,明王都没有责怪你,所以这次一定要好好完成任务报答他呦。”
“那你呢?”
穗穗一愣:“什么?”
裴寂一指门外:“口谕传到了,你也该滚了吧?”
穗穗却嘿嘿笑起来:“我不走。”
“明王大人说了,让我这一路和你一起,毕竟,”
她狡黠一笑:“我的任务也在惊咎门。”
17. 铃居
穗穗话音刚落,裴寂的脸色便顷然一黑。
元满倒没有不愿意,她心中想着,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天赋极高,在暗城的时候,便已经见识过。
以自己现在的状态,难保不会在危难关头再掉链子,若能结伴同行,也算多了一份安全保障。
况且,这样一个漂漂亮亮又爱说话的女孩子,她从小喜欢到大,姜娩是这样,穗穗也是这样。
路上来了这样一个伙伴,她也不必发愁要一直和裴寂大眼瞪小眼,话不投机半句多。
思及此处,元满热情邀请穗穗今日留宿,明日再出发。
穗穗自然也开心,她在暗城时便想要同元满交朋友,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唯有裴寂依旧黑着脸,摩挲着自己的袖刀。
穗穗吓了一跳。
她了解裴寂这个人,他自来到暗城时便一副生无可恋的霉样,入了明王殿,更是恰好找到了宣泄口般,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摸着自己的袖刀,谁知道是不是在盘算着要突然给别人来一刀。
穗穗立刻打了个冷颤,心道不妙。
于是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婉拒了元满的邀请,转身就溜之大吉。
穗穗走后,原先热闹的房间又安静下来。
裴寂抚了抚袖子的褶皱,俯身去为元满收拾纸笔,却在触到羽笔的时候,冷不丁被元满碰了一下手。
女孩拧着眉,缓缓开口:“你的手总是这样冰。”
她抬起手,又碰了碰裴寂的脸。
却是热的。
元满愣了一下,又握住裴寂的指头。
是正常人的体温。
就好像刚才冰凉的触感是她的错觉。
元满掀起眼皮,又看向裴寂的眼睛,她自幼时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在思考时,眼睛必须看着一个不怎么动的定点。
她仔细想着,这样正好,也许只是在某一刻冻着了,因为,不会有人的身体一直冰得让人发寒。
除非他不是正常人。
但裴寂怎么可能不是正常人呢?
不正常的应该是自己。
她又摸摸裴寂的手,直到青年克制不住地反手按住她素白的指尖。
她才“哦”了一声。
“幸好你还活着。”
元满不知怎么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
翌日清晨,三人在约定的地点汇合。
穗穗献宝般掏出一张银钱符纸,符上铁钩银划,赫然是千里奔袭符的标志。
竟然是张千里转移符。
在这世间,没有灵脉的普通人出行最为困难,一座巍然大山便能阻碍他们前进的脚步,或绕路、或开凿大山,在其间耗费的心神力气根本没有尽头。
拥有灵脉的修仙者,或御剑飞行,或乘风而行,可是无论去往何地,还是会耗去许多时间。
以灵符转移便不同,这边画符念咒,下一刻,便能直接空降到目的地,所用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遗憾的是,转移符耗费心力灵脉甚多,同样的路途,御剑飞行若耗一分力气,画出转移符便要耗去七分,如非情况实在紧急,否则启用转移符就是大大滴不划算。
更别提画出千里转移符。
不过嘛,你不愿意画,自然有人愿意画,你不舍得用,自然有人舍得用。
这一来二去,直接催生了转移符行业兴起,十里符半两银子,百里符十两银,千里符百两银。
昔日玉渡山上,元满有时候犯了错被扣掉零花钱,便会偷偷画几张转移符卖掉补贴自己。
这厢看见穗穗手拿千里转移符,元满便像看见了一百两银子。
裴寂有些迟疑地开口:“明王给的?”
穗穗点头:“是呀是呀。”
她笑:“我不是咱们明王殿最后一个知书达理的明侍了吗?明王一高兴,就赏了我一张。”
裴寂沉默:“你好好说话。”
元满接过穗穗递来的符纸,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了不对劲。
“这是去铃居幻境的符?”
裴寂看了过来。
穗穗依旧点头:“嗯呢!”
“铃居就在北境边界了,届时从那里御剑即可,费不了多长时间。”
她又补充:“我去铃居有点事儿。”
本以为裴寂不会同意中程转道,穗穗绞尽脑汁还要再说服,却听见他道了声“好”。
青年忽然抬目眺望着北疆的方向,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元满没什么愿不愿意的,反正符纸不是她亲手画的,她没什么决定权,只管蹭符就行,便拉拉裴寂肩膀衣裳上垂落的青绿衣带,催促他快走。
穗穗红唇微启,念了唤醒转移符的咒语,符纸霎时间悬浮在面前,通体逸散着水红的光色。
元满觉得有些熟悉,她似乎在从前的某刻看见过这样的颜色,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片刻之后,三人已然转移到铃居幻境门前。
这幻境位于闹市中街,楼高二层,双门紧闭,看着毫不起眼。
唯有牌匾高悬,刻着“铃居”二字,千年来,似乎渗入北境冷冽的风与雪。
元满对这个地方有所耳闻。
她知道铃居,是因为铃居幻境里面闻名遐迩的茶园。因为得天独厚的生长条件,这里的茶叶鲜翠欲滴,带着一种清新异香。
元满昔日最爱品茶,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先搜罗一番当地上好的茗茶,她虽没来过铃居,父亲却来过,每次来此地,都不会忘记为她带一包新鲜茶叶。
她喜欢这种味道,也喜欢茶叶的名字——铃居青野。
铃居幻境是九州盛景之一,自长门而入,便会来到一个和所在小镇完全不同的仙境,四时之貌虽不尽相同,却从不会有恶劣诡异时刻,一年四季风调雨顺,万物生长。
幻境中有大片的茶园,犹如溪山碧玉长河镶嵌山间,净水溪流蜿蜒盘旋,晨雾氤氲缭绕。
这是个少有的修仙人和普通百姓地位同等的地方,因为入口的结界会阻挡一切身负灵脉之人,除非戴上铃居主事人发放的禁镯以压制灵力。
铃居的第一代主人早已隐入历史的尘埃不可考证,祂在千年前一手创立起这样一个人间幻境,在此后的数千年,依旧庇佑着小镇的无数民众。
不过,如今主人倒是众所周知,乃无极宗虚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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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诸葛兰伽。
元满忽而想起来那日“奉楚”同宿酒的谈话,言谈之中宿酒似乎和这位一向风评良好的避世先生关系匪浅。
既然如此,在不知道诸葛兰伽是敌是友的情况下,还是不要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为好。
三人心思各异踏上屋前长阶,推开紧闭的高门。
屋内,灯火通明,烟雾缭绕。
偌大的屋内,唯有一鹅黄衣衫的小童坐镇,他腰间垂落的玉佩样式,正是无极宗的宗徽。
小童正翻看着旧书,眉目间拢着两份厌意,听见动静,方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隽永的脸来,雪白额间是一点殷红朱砂痣。
他扫视了一眼屋内三人,并未说话,直接抛来三个禁镯。
“请吧。”
山泉般的少年音响起:“三位大人。”
说罢,他便不再管他们三人,打了个哈欠,又开始翻看手里的旧书。
穗穗到哪里都是好奇心极重的模样,她边往腕子上扣禁镯,边伸着头往柜台看,嘀嘀咕咕:“看啥呢这么聚精会神?”
小童耳聪目明,“啪——”得一声阖住旧书,有些不耐烦了:“快走!”
穗穗哈哈大笑起来,终于不再说话。
穿戴好禁镯,三人顺利进入幻境。
待走到一个那小童绝不会再听到的位置,穗穗神神秘秘开口:“你们看清了吗?”
元满询问:“什么?”
穗穗眼眸流转,压低声音:“他在看‘霸道师尊爱上我’,我瞧得一清二楚!”
穗穗吐槽:“看书旧得像一坨垃圾,就知道他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这小小童子,年纪轻轻不学好,竟然看这些书。”
“你说,”穗穗真心发问:“他不会喜欢自己的师傅吧?”
元满仔细思考了一下:“也许,他只是仰慕?小孩子年纪太小分不清这些很正常。”
穗穗:“那你会……”
元满猜到她要问什么,立刻打断她:“我师父是我亲爹,我自然喜欢他。”
穗穗又转向裴寂:“那你……”
裴寂也立刻打断她:“我谁也不喜欢。”
他看向话密得像鹦鹉的穗穗:“特别是话多的人。”
元满愣了一瞬。
幸好幸好,她松了一口气,虽然她在姜娩和爹娘面前话很多,但幸好面对裴寂话不多,要不裴寂就该讨厌她了。
如今他们方才冰释前嫌,可不能再变成过去那样。
穗穗哽了一下,冷哼一声:“我管你喜欢不喜欢讨不讨厌。”
但却终于不再说话了。
元满朝她招了招手:“穗穗。”
穗穗咬着唇看她:“嗯?”
元满:“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说话。”
穗穗大喜:“真的?”
元满点头:“真的。”
女孩一甩卷发,从裴寂右手边,换到了元满右手边:“好呀好呀。”
“我告诉你:”
“我突然感觉,那个小孩不像小孩。”
“什么意思?”
“他身上的味道不太对,但我没法确定,兴许,是我认错了。”
18. 大王
铃居雅阁二楼包厢中,三人落定坐席。
雅阁内装潢打扮极其低调,茶桌都用着上好的青犀木和锦缎绸,朝外眺望而去,一楼中场之上建成二阶小台,台边栏杆萃青描蓝,彩绘故事,四角饰以白玉清心铃。
台上,乐者饰面,身着鸦霞长服,流光溢彩,眉眼精致漂亮,正弹奏着近年来九州雅曲,琴瑟筝乐流水般在楼内蔓延开,在清心铃的加持下,拥有了乙等静心符的效用。
昔日玉渡山上,裴寂也随元满学过茶艺,对泡茶的手法信手拈来。
二人有条不紊温杯投茶摇春,到这一步,茶香已经弥漫开来,香气四溢,浸满整座茶室。
穗穗却并不关心这些,她懒懒趴在精雕花叶的曲槛处向下看,似乎更关注台下那个穿着鸦衣的女人节拍打得到底对不对。
第一盏茶满之时,台下一曲迄,第二曲将起,乐者正颂诗致语。
穗穗看着她们,开口:“节奏手法一点也不好。”
她骄傲道:“还是明王更胜一筹。”
元满有些讶异,她光以为明王只会治下,手腕铁血,却并不晓得他竟然也会些鼓乐瑟声。
裴寂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掀起眼皮看了穗穗一眼。
可惜穗穗已然沉浸在自我点评之中,没有空扭头,她的后脑勺也没有长眼睛,否则早被裴寂这一眼看得闭口不言。
“明王大人会吹箫,也会箜篌,只不过他箫吹得不好,我们都不爱听,你问裴寂,是不是。”
元满果然来了兴趣:“真的吗?”
她偏头看向裴寂。
裴寂只能点点头附和。
穗穗拍手大笑:“明王大人也是有些君子情怀在身上的,他虽不擅长,却还总是练习,日日穿着一身飘逸白衣,坐在山头,若非箫声实在嘲哳呕哑难为听,我都要仰慕他了。”
“后来他便想通了,也不吹箫了,这些年忽然会了箜篌,在此之前可从来没有显露过,我们一问,原来竟是生前所学,不过凡间箜篌多是女子所学,他如此擅长,倒是奇怪,也怨不得一直藏着掖着不愿意展示。”
元满立刻抓住了关键词:“生前?”
穗穗看向元满问询的眼睛,明白她简短疑问中真正的意思,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你想得那样。”
元满有些震惊,竟然是这样。
元满一直知道,暗城的明王大人是个妖鬼。
这世间的妖鬼分为两种,一种生来便是妖鬼,一种是由修士转变的。
修士能修邪道诡路,但成不了妖鬼,除非献祭为人之魂之灵,彻底堕入诡道,九死一生,活下来的才会成为妖鬼。
以明王的强悍之力,任是谁都不会想到,他其实并非纯血妖鬼。
穗穗他们却并不避讳:“明王大人虽是人身,却是我族最强者,那些妖魔鬼怪纵然心怀不轨垂涎暗城之权,却也只敢在背地偷偷肖想,面对大人,连个屁都不敢放……”
她还要再继续吹嘘,便被嘴边的茶打断。
裴寂松开牵连着杯盏的灵线,冷言冷语:“老老实实喝你的茶。”
穗穗撇撇嘴,不说话了。
元满却若有所思地看向裴寂,她想起来,裴寂是擅长吹箫的。
小时候她做什么事都耐不住性子,裴寂便要教她吹箫养性,好压一压她的好动。
她思索着:“我送你的箫呢?”
裴寂面不改色:“我藏起来了。”
元满挑眉:“你不会为了泄愤扔了吧?”
穗穗如猹遇瓜,两眼放光挪过来:“什么事什么事?”
裴寂一把按住穗穗的脑袋,阻止她再进一步:“没什么事。”
“我没有扔。”
话虽这样讲,他却眼神闪躲不定,不敢看元满的眼睛。
元满忽觉一阵心酸。
她没想到,裴寂已然讨厌自己讨厌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明明同他说过,朋友之间,要珍视一切礼物。
那根长箫她花了许多功夫才得到,因为太过素朴,她还特意镶嵌了青城金和南霖玉。
天知道,那些闪闪发亮的珠石玉宝是她千辛万苦同娘亲求来要做裙子的,贡献出去就像剜了一块肉般让人心痛不舍。
裴寂送她的礼物她还仔细珍藏着,哪怕两人闹掰也没有扔掉,没想到她送的东西却被视若敝帚。
元满实在太委屈了,她看看裴寂依旧躲闪的眼神,又看看面前的茶盏,忽然起身。
“你们喝吧。”
她闷声道:“我先去休息了。”
裴寂下意识抓了一下她的手腕,却被立刻避开。
元满失望地看他一眼,扭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铃居雅阁,元满并未像她说的那般回去客栈,她站在门前的岔路口,思索片刻,拐向了相反的方向。
所以哪怕裴寂反应过来立刻追了出去,也未能寻到元满的踪迹。
元满走着走着,又顺手掏出了图册。
不怨她找不到路,实在是铃居幻境里的实在纵横交错,她记得脑袋发昏。
走走停停许久,她终于来到幻境中的无垠茶野。
如今正是春茶采摘的时候,茶园中人来人往,热火朝天,唯有园前短亭,一只大黄狗闲适地躺着,睡得正香。
它嗅着茶叶的清香,正沉醉得不知东西南北,忽然在风中捕捉一丝熟悉的气息。
黄狗登时瞪大眼睛,看向茶园入口相距十步的羊肠小道,一位青衣少女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娘欸!
大黄狗浑身的皮都一紧。
它自幼便脸盲,认不清男男女女,只能靠敏锐的嗅觉来判断来者是谁。
这味道,不是十年前那个差点剥了它皮的坏脾气女郎它吃屎!
这边元满饶有兴趣看着那只忽然开始摇头摆尾的哈巴黄狗,并不知道自己被认错了身份。
她习惯性招招手,那狗便像看见了主人般扭着屁股碎步走来,讨好地眼睛都要笑成一条缝。
“大黄,”元满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能随便喊着:“你怎么这么胖?”
大黄悚然一惊,十年前那女郎临走前,曾威逼它速速减肥,没想到她如今还记得。
他霎时间幻化了形态,变作一个小奶娃娃,抱着元满的脚踝哭泣:“我好饿的,整天都吃不饱。”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又不让我吃屎,我只好去吃白米饭啃热馍馍,白米饭和馍馍最容易发胖了,我才被迫变作这副模样。”
哈哈哈。
元满不动声色抽回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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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脚,生怕挨上他的嘴。
大黄依旧在说着:“大王,你怎么又回来了?”
元满一愣:“大王?”
而且,什么叫“又”?
但她并不主动开口询问。
直到大黄从善如流改口:“大侠,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身边那个病恹恹的疯子呢?他不是要带你去他家玩儿?”
元满看着大黄纯澈的眼睛,忽然笑起来:“是啊,不过那是人家家里,我总不好长待。”
大黄瞬间跳起来:“你可以!”
“那疯子巴不得你嫁给他,去做药王谷的女主人,他想的都要疯了,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他立马就穿好嫁衣来嫁你了!”
果然。
大黄还要再开口,忽然被人喊住。
“大黄,你怎么又变成这副傻叉样子?”
起先坐镇铃居入口的鹅黄衣衫童子噔噔噔跑过来,一指弹过去,直将那小奶娃弹得摔在地上跌了个跟头。
大黄便趁机落地一滚,再站起来,已然是副同黄衣童子相似的模样。
他甩甩藏蓝布袖,眼皮上方两点红痣妖冶异常。
大黄拉住黄衣小童子的袖子:“小蓝,大王回来了。”
名唤小蓝的童子冷哼一声:“我不瞎。”
他点点大黄的脑袋:“是你瞎,她不是咱们的大王。”
元满静静看着他们。
“但的确是我们要等的人。”
元满想起来,刚进入铃居时,这位童子的灵眼便在自己身上逡巡了许久,带着疑惑、震惊和欣喜。
为了掩盖自己过于赤裸的打量,他便假装在看书。
一路上元满都在极力思索,自己是不是曾与这个孩子有所交集?
但切切实实的记忆告诉她,她的确不认识这个人。
元满此人,不太认路,记性却是十分的好,她没有想起来,那必然是不认识。
但她不认识,不代表她身边认识的人不认识,昔日的同玉姑姑曾留给她一封信,信中提到了铃居幻境,她殷殷嘱咐,自己在铃居茶园留下了两只可爱的小狗,如果喜欢,可以来抱养。
于是她便来到茶园,想要找寻小狗的踪迹。
却没想到被大黄认错成同玉姑姑。
这是她第二次在外听见同玉姑姑和药圣的故事,心中仍旧感觉不忿。
如果不是药圣相雪,同玉姑姑本不会死。
强扭的瓜不甜,他又何必强求?
“那,”被纠正的大黄有些发懵,怯生生道:“那你为什么和大王灵魂的味道一模一样?”
元满露出安抚的笑:“你嘴里的大王,是我的亲姑姑。”
小蓝道:“原来是你。”
“玉大王说她有个爱狗的小侄女,可能回来接我们,这么些年,我和大黄不敢乱跑,就等着你来。”
元满有些愧疚:“之前,有事耽搁了。”
小蓝摇摇头:“我不是怪你,这里也是好地方,我和大黄都喜欢,而且玉大王说了,如果你没来,我们就待在这里。”
“玉大王现在怎么样了?她让大黄看着茶园,让我去无极宗做弟子,我们都做的很好,她却一直不回来看我们。”
“她说话不算话。”
19. 叛逃
傍晚,铃居秋千巷内,一黑衣女人正坐在门前看夕阳。
她手边的小猫扑扑跳跳,看起来十分活泼,且无害。
寂静中,她忽然耳朵一动,清晰听见利刃划破长风的声音,一柄剑,就这样忽然架在了她纤弱的脖颈之上。
身后扎着双马尾女孩冷笑:“好久不见。”
“乔女。”
在这危险时刻,女人却并没有转身,她依旧抚弄着毛茸茸的小猫,似乎根本不担心那把剑会砍下来。
“哪里好久不见了?”
女人微微笑起来,眼尾不禁漾出几分真切的温柔:“方才在铃居雅阁,你我还见过。”
“穗穗。”
女人终于扭过头,露出一张美极了的脸,多一份妩媚,少一分清淡,就这样刚刚好,惹人喜爱。
她还穿着鸦霞长服,衣摆闪烁着流光溢彩的黑,一如女人灿若星辰的双眸。
她再次缓缓开口,声音夹杂遗憾与悲伤:
“穗穗,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将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你的手已经不抖了,我很欣慰,穗穗,但你的剑法退步了。”
她伸出纤纤玉手,握住琉璃长剑锋利的剑刃,鲜血若断线之珠般不停坠落,她却好像没感觉到似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教过你的,杀人,要直逼要害。”
女人缓缓将剑尖对准自己的额间:“我的要害,在这里。”
世上妖鬼千千万,每个都是独立的个体,身体构造不尽相同,要杀死一个妖鬼极难,除非一举击中他的藏灵之地,就像杀人要刺穿心脏一样,藏灵之地就是类似于人类心脏的地方。
人类的心脏长在相似的地方,妖鬼的灵心却可以藏在身体的任何一处。
随着剑尖的逼近,女孩的手猛得一颤。
当啷一声脆响,穗穗最终选择松开手。
她咬着唇看着地上沾染了刺目血迹的长剑,再抬起眼睛,眼泪已然滚到了嘴角。
“在这世上,我无依无靠,你救我一命,又教我术法,我爱你敬你如待生母,可你为什么要叛出明王殿?”
她的嗓音极哑,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毁了自己,也毁了我!”
鸦霞衣裳的女人轻轻捧住女孩的脸颊,就如往日一般,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
“我和明王理念不合,你早就知道。”
“那日你既未乖乖和我走,便是已经看清自己的内心,选择明王殿不是你的错,叛出暗城也并非我的错。这世上的岔路口这样多,我们不可能一直走在一条路上。”
她深深叹息:“回去吧,明王也知道你杀不了我,所以在你剑上放了保护咒想救你一命,可他没有算到,我也杀不了你。”
“以后,就别来找我了。”
穗穗流着泪抬头,眼睛已然肿如核桃:“到底是为什么啊,师父,复兴妖鬼一族就这样重要吗?你为什么要这样执着……”
女人心疼地触碰女孩的眼睛:“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勾起手指,地上的长剑便咻地飞来她的掌心,又被好好放回女孩的剑鞘。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女孩一眼,挥袖将人赶出了巷子。
脚边,原先安静的小猫却忽然站了起来,朝着巷口的方向走去。
女人脸色顷刻一变,甩袖放出灵技,数发利刃砍过去,霎时间烟雾弥漫,地陷石落。
小猫柔软的毛发被削去数根,它停住了脚步,扭头看向女人。
女人厉声道:“滚回来!”
猫咪舔舔爪子,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女人身边。
鸦衣女人这才放下心来,她盯着幼猫的眼睛,似乎在通过这双无悲无喜的眼睛看向另一个人:“我说过,不能伤害穗穗。”
“你若要动手,那就别怪我毁约。”
茶园,元满告诉了大黄小蓝元同玉的死讯。
大黄脑子似乎总是慢半拍,愣在那里回不过神。
小蓝沉默许久,忽然笑起来:“我就说,那个贱人不可靠。”
“大黄,你真是眼盲,当年还非要撮合,玉大王的死,有你一份。”
大黄依旧在发怔。
小蓝终于忍不住,狠狠踢了他一脚。眼眶红红的。
三人分别之时,元满在园外碰见了裴寂。
青年倚靠在花架之下,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
她对裴寂没什么好隐瞒的,却也不想细细道来,只解释了大黄小蓝的身份。
裴寂却显然并不在乎这些,他看见元满的身影,眸子便骤然一亮,立刻站直了身体。
元满终于想起来,自己似乎是负气离开。
对于那根长箫,她其实也不是很生气,离开铃居雅阁有九分都是为了来找大黄他们俩。
倒是让裴寂担忧了这么久。
元满正要开口道歉,便见裴寂自袖中掏出了一根长箫。
和数年前一模一样,半点损耗破坏都没有的长箫。
她忽然顿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裴寂已经迟疑开口:“我回了暗城一趟。”
“我真的没有扔掉它,只是不怎么带在身上,怕一不小心就弄丢了。”
元满揉揉眼睛,点了点头。
“你送我的东西也还在,等我回了玉渡山,就能找出来。”
“我就知道,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听此,裴寂忍不住愣了一瞬。
元满并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只又揉了揉眼,方才将突如其来的泪意憋回去。
二人并肩回了客栈,却没见到穗穗的身影。
一直到夜半,她才跌跌撞撞从门外走来。
女孩一身熏人酒气,醉醺醺地扶着门框,神智有些不清楚,直到看见裴寂。
她忽然咧嘴笑起来:“裴寂,”
女孩的眼泪就这样像水一样止不住地淌下来:“你说师父整日在想些什么呢?”
“复兴大计到底有什么好承担的?她非要去淌那趟浑水,就这样一起在明王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吗?”
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朝裴寂询问:“你和师父最像,你同我说说,你们这种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好不好?”
她补充:“你不也是……”
元满敏锐地抬起头,看向穗穗。
扶着门的女孩忽然脚底一滑,趔趄了一步,等到终于稳住身体,她早忘记自己刚才要问些什么,顺着门框便滑下去要睡觉。
元满只好收回视线,拉着裴寂一起去将人拾回屋子。
几个人折腾到半夜,方才安心入睡。
次日,三人离开铃居幻境,前往北境。
穗穗早已忘记自己昨天说了些什么,一路上不停地吵着自己腿痛,像是被谁打了,一片乌青。
元满为她摸了上好的伤药,裴寂看云看天看元满,就是高冷地不说话。
路上,他们自然而然谈起在北境三足鼎立的三个修仙世家:无极宗,惊咎门,诸子阁。
约十几年前,无极宗在北境一家独大,惊咎门和诸子阁不分伯仲,随着无极宗下任宗主和宗主夫人暴毙,北境经历数年明争暗斗,已然重新划分实力范围。
无极宗就像迟暮的老人,表面依旧维持着昔日的辉煌,实际早已被慢慢蚕食,被迫让权给其他二派。
而惊咎门和诸子阁在前期同气连枝,共商大事,后期不断雄起却又互相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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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也算是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此去他们三人的目的地——惊咎门,听说是众人口中能够成为下一个无极宗的存在。
他们招收弟子很频繁,培养出的剑士也不计其数,这么些年,垄断着当地的商业和矿业,包括盘踞在北境暗处的某些不知名行当。
说到此处,穗穗厌恶地皱皱眉头,似乎十分嫌恶。
“他们宗内豢养的有妖鬼。”
她有一次来北境做任务,意外经过地下黑市,一只显而易见的白发妖鬼正训斥手下人,那些手下人自然也是妖鬼,却被像狗一样对待。
穗穗看得心理不适,匆匆离去,却瞟见他惨白腕子上戴着的铃铛红绳。
因为颜色对比太过显眼,她一直记到了现在。
第二日,她又在街上看见这人,褪去了妖鬼的皮,他穿着惊咎门一派的校服,正当着上位者的狗。
元满听到铃铛红绳便怔住了,和穗穗对起那妖鬼的其他细节,惊人地一致。
她和裴寂对视一眼,基本已经确定穗穗遇见的妖鬼就是长厌。
只是,他明明看起来和宿酒关系匪浅,想来应该是无极宗的人,没想到却是惊咎门的弟子。
按穗穗方才的描述,似乎弟子等级还不低。
这样也好,省得她再探一遍无极宗,平白惹一身麻烦。
三人踏上北境的疆域,直直便往惊咎门的地方去。
在来之前他们便已经打听好,惊咎门这两天正要向外招收一批外门弟子培养训练,他们正好能够混进去。
拐角处,裴寂和元满幻化了身形样貌,变做约摸十几岁的少年,以防万一。
穗穗看着已然变成普通人的裴寂哈哈大笑:“我终于等到你变矮的那天了。”
“明王殿里整日调侃我个头不高,也不想想,我还是个小女孩呢!”
裴寂懒得搭理她。
再次检查一切无误后,三人去了主事台。
登记的弟子因为坐了一天,早已不耐烦,左看右看等不来人,心想要不干脆回去吧,反正人也差不多够了,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
下一刻,却看见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卷发少女,模样白净漂亮,直直朝他走来。
“是在这儿登记吗?”
少女开口,声音清脆若山泉叮咚。
作录的师兄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是是。”
他心神荡漾,也不仔细问三人的底细,便给了纸笔登记。
否则他便能发现面前的三人北境话说得十分蹩脚,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而招生的师兄再三强调,只要本地人。
他们三人没怎么来过北境,只能靠刚才路上路人的言语学点北境话,这厢和登记弟子面对面说了一通,直接进步神速。
等到混入新生的队伍,已经彻底无法分辨出来他们到底是不是本地人了。
惊咎门这次招了三十人,也没有说还有二次筛选的说法,直接就算定下了外门弟子的身份,由主事师兄带领着,进入惊咎门外门。
师兄为他们下发了身份牌,又分配了房间。
因为是一起来的,穗穗又偷偷找了那位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师兄,他们三人便自然而然被分配在一起。
不过一屋要住四人,他们的房间还是塞进来一个弟子,名唤崔时,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
一行人收拾好房间行李,师兄那边正好送来青白的外门弟子服,要求酉时二刻在大堂集合,未来带他们训练的师兄要来点名。
那位登记的师兄并没有立刻退下,穗穗三人换了弟子服,便同他一起在厅堂说话。
穗穗暗戳戳打听着明王口中的数字编号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师兄却怎么问都一脸茫然,想来是真的不知道。
20. 卧谈
见那师兄一脸懵然,他们也不再问,省得平白惹人怀疑。
角落,那位名唤崔时的女孩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不消一会,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师兄立刻恭敬起身,有些束手束脚地迎过去。
众人簇拥的中间,妖鬼长厌神色冷厉,不怒自威。
元满心道,果然是他。
没想到,惊咎门竟有如此胆魄,让一介妖鬼做了自己的内门弟子,也不怕被偷了家。
长厌没有久留的意思,他迅速扫视一番手下的新弟子,便接过师兄恭谨递来的花名册逐个念起来,眼神波澜不惊。
“乔穗。”
穗穗答了到,长厌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一番,眸中瞬间有了两分赞赏,拿起朱笔圈起这个名字。
元满心想,果然还是会有二次筛查的,只是不知用的哪套标准。
“江鱼。”
回过神来,长厌已经念到了裴寂的名字,也如对待穗穗那般,圈起了他的名字。
江鱼啊。
元满记得这个名字,这是裴寂本家的名字。
在来玉渡山拜入元岘亭门下之前,他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元岘亭唤他江鱼,元满也学着喊。
小鱼哥哥。
这样的名字新奇又好玩,元满还是第一次见,每日爬起来就是去喊人。
裴寂面对这样善意的玩笑总是十分迁就,可是拜师之后,他还是选择改掉了这个名字。
元满也是那时才知道,“江鱼”这个名字是裴寂此生最大的痛苦和悔恨,他厌恶它已经厌恶到,宁愿换成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来与之做了断。
得知真相的元满愧疚了很多天。
所以在看到裴寂用这个名字混进惊咎门时,她极其惊诧。
似乎有许多东西,在她不在的这些年,悄然改变了。
“婴水。”
元满抬头答到。
二人对视的那刻,长厌忽然皱起眉头,他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少女,忽然觉得一股诡异感爬上心头,她的眸子仿若深不见底的黑海,几乎要将人的神魄全部扑卷进去。
长厌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再定睛看去,却没了方才的感觉。
许是错觉。
他无甚留恋地念到了下一个名字。
正是他们同屋的女孩。
和元满一样,她也直接被略过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元满并不放在心上,左右她如今是个废人,无论是以哪一套标准来评判,她都是会被忽略淘汰的存在。
那名唤崔时的少女却顷刻变了脸色,她死死盯着长厌偶尔滑动的笔尖,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愤恨。
点完名字,又照例嘱咐一番规矩,长厌便匆匆离去了。
那位师兄也终于放松下来,眼中又恢复往常的笑意和憨厚。
人群自然而然散了,那师兄却没有离开,又来到穗穗身边,说要陪着回了住处再走。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什么心思,穗穗这个人精小孩当然也是,但她并未拒绝。
一路上,她又换了一个问题打听:“我看长厌师兄念名字的时候有额外圈起来几个,那是什么意思啊?”
师兄依旧摇头。
穗穗便显而易见失望起来。
他便瞬间急起来,绞尽脑汁思索着,忽然又道:“虽然我不太清楚,但按往常的经验,那些人都非常人。”
“外门弟子训练严苛,偶尔会有几个受不住的,”他压低了声音:“在训练的时候忽然暴毙。”
穗穗脸色一白,失声道:“什么?”
师兄慌忙一摆手,要穗穗小声些。
“你别急你别急。”
“按经验来看,的确是那些被圈起名字的弟子暴毙的多,但剩下的一些,都是有大成就的,晋升为内门弟子不在话下,包括刚才那位。”
穗穗惊讶:“长厌师兄?”
那师兄便点头:“是也。”
“所以你不必担忧,以你的天资,必然是要成大器的。”
对此,穗穗只能礼貌地呵呵一笑。
回了住所,三人同那位师兄告别。
因为是来惊咎门的第一天,院里的新生弟子都兴奋地睡不着觉,提着灯聚在堂里说话。
元满并不太感兴趣,她歪在院落的小亭子里,指尖勉勉强强掐出一团微火,静静看着远处。
明月高悬,虫草喧哗,远处内门亭台楼阁灯火通明,看着似乎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穗穗来喊了她一回,元满摆摆手拒绝了。
她忽然想起来姜娩。
在从前的很多时刻,她们都是如此。
姜娩喜欢热闹,元满喜欢有人陪伴的感觉,所以他们经常在玉渡山组局,喊来平日相熟的师兄师姐,喝喝酒,说说八卦。
偶尔,元岘亭也会来,他脾气很好,能和自己的徒弟打成一片,也会说话,元满经常笑倒在他怀里。
师兄封谨也是宴会上的常客,他经常陪着元满去往各处,小小宴会,虽然是姜娩组织的,他也乐意赏脸来。
直到后来,元满发现姜娩其实并不太欢迎封谨,每次场上二人都在的时候,总是姜娩被夺去话语权,一个人尴尬地呆在旁边,束手束脚。
自那以后,她便很少再喊封谨。
裴寂是和封谨完全相反的存在。
他不乐意参加这些聚会,怎么喊也不愿意来,却总是在结束后,来陪她们一起收拾院落。
一开始的元满并不知道,裴寂怎么会这样好心,这样体贴。
她也没心思去思考为什么。
在那时的她眼里,热闹的宴会,同频的姜娩,无尽的修炼已经将她的生活占的满满当当,她甚至分不出精力去维持和未婚夫封谨的关系,怎么会有余力去思考一个拧巴的少年的心事?
后来二人闹掰,裴寂连最后时刻也不再来了。
偶尔,她会怀念从前的日子。
在所有人都离开后,在那个陡然寥落寂静的院落,裴寂总会陪她躺在草坪上看星星,直到她睡着。
裴寂似乎知道她最讨厌别离和孤独。
穗穗再次过来喊人,连带着裴寂一起。
元满觉得好笑,裴寂竟然也会参加这样的聚会,方才他还说要在屋里补觉呢。
穗穗偷偷告诉她:“里面说到了惊咎门。”
“也许有我们想知道的东西。”
元满眼神一顿,立刻跳下了台阶。
她们来到堂内,自然而然融入人群。
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正举着灯,说起惊咎门秘事。
“你们听说了吗,惊咎门里有鬼。”
“我叔父家的女儿,也就是我表姐,从前也入选了惊咎门弟子,但大家也知道,外门训练极其艰苦严苛,她最终没有坚持住,惊咎门为表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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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了叔父一大笔钱,足够他们家后半生吃穿不愁。”
“唯一的要求就是,表姐要葬在惊咎门,他们说,怕竞争门派通过偷尸去辨别他们的训练手法,泄露机密。”
忽然一阵阴风吹来堂中,少年忍不住一抖,闭了嘴。
底下有些胆大又急性子的开始催促:“然后呢然后呢,快说呀!”
少年这才咽了咽口水,清清嗓子,又讲起来:“我叔父家贫,自然是答应了,毕竟他们家也不太待见自己这个女儿,况且,他们的宝贝儿子也快要到娶妻的年纪了,家里死了个姐姐总归有些晦气。”
“那之后,他们都几乎忘了自己这个女儿,一直到两年后,我表弟娶妻,在喜堂上,他们又看见了我表姐的身影。”
“那是在晚上,宾客都散了,我表姐就像鬼魂一样飘着,行走极快,飘来了屋里。”
“她的脸就像纸一样惨白,身体凉得像冰块,一点人气也没有。”
“新娘子已经吓疯了,表弟和叔父也吓得尿了裤子,就婶婶还镇定些,她毕竟是真心疼自己这个惨死的女儿,也不怎么怕,哭着说要给她烧纸,让她安息。”
少年又顿住了。
元满开口:“然后呢?”
见有人捧他,他才继续说下去:“然后我表姐就哭了,就像书里画的那样,她的泪像血一样淌下来,落到婶婶手背上,直接腐蚀掉一层皮。”
“也许是看自己亲娘是真心关心自己,她也没伤害人,哭完又一个人飘走了。”
少年神秘兮兮:“我听说还不止这一例,我认识的几个内门师兄也和我说过,他们偶尔会在后山看见已经死去的弟子的魂魄,就和我表姐一模一样。”
又是一阵阴风穿堂而过,接连吹灭三盏灯。
胆小的弟子已经抱成一团尖叫起来。
穗穗也随大流抱住了元满,正要尖叫,忽然想起自己也是个鬼。
元满看着那位因为吸引了众人目光而沾沾自喜的少年,若有所思。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她扭头看去,崔时提着灯离开了。
她看着崔时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怪异。
这个人不简单。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不知真假的鬼故事讲完,烛火已经快燃到了底,更深露重,时间实在不早了。
厅堂里的弟子陆陆续续回了房间。
元满拉起穗穗也要回去。
裴寂却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再看他指间,赫然缠绕着一根灵线,灵线的尽头消失在方才崔时离开的方向。
元满反应过来,是幻影追踪蝶。
穗穗也认了出来,她试探性开口:“崔时?”
看来,不只是自己觉得这人行为怪异,元满心想,她严肃地点了点头。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他们便沿着幻影蝶的方向追踪过去。
灵线弯弯绕绕,直直通向后山。
而方才堂上长厌师兄再三强调,后山是禁地,如擅自闯入,就要按门规处理,剥去灵脉,逐出师门。
他们四人没一个被唬住的,毫不在意踏入了禁地。
走得越久,灵线越粗,逸散着稀碎的光,这代表着被追踪的对象离他们越来越近。
为防被发现,他们只能先停下脚步,施了静音符,这一停便耽误了一段时间,等到三人再抬头,却发现灵线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