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反派在大理寺打工的日常》
1. 第 1 章
大业六年,同州府,皇城夙安。
阳春三月的风卷着花瓣掠过朱雀大街,将夙安的繁华织成一道流动的锦缎。
宫城的琉璃瓦在日头下闪着冷光,内城的坊墙圈着世家贵胄的深宅,而最鲜活的血肉供养,全在南方的外郭城。
十四条南北大街如骨,十一条东西大街为筋,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将三教九流、芸芸众生都网罗其中。
白日车辚马萧,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撞在朱漆牌坊上;入夜后更了不得,澄江上画舫的灯影映在水里,与两岸酒楼的烛火连成一片星海,当真应了那句“夜市千灯照碧云”。
此刻的夙安城,暮色正浓。
西天被染成一幅迷蒙氤氲的水墨画卷,靛蓝打底,泼着青莲、黛紫,最边缘又洇开海棠红的晕,天仙的画笔交相辉映,璀璨瑰丽。
外郭城的坊门开始吱呀作响,不同的坊市开始展现不同的落幕光景。
西市,崇仁坊。
“吱呀——”
药铺的木门被药仆从里面闩上,最后一面写着“回春”二字的杏黄幡旗被卷了起来,藏进柜台下的阴影里。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狭长的眼睛透过木窗缝隙扫过坊内——归家的百姓提着包裹匆匆走过,卖花女的竹篮空了大半,只有墙根的狗尾巴草还在风里摇,成为三花猫的唯一玩伴。
木窗合上的瞬间,天光被彻底掐断。案上残烛的火苗猛地跳了跳,将两个投在墙上的影子晃得畸形,像两团扭曲的墨。
“确定人没了?”
问话的人坐在阴影里,拿着个白瓷药碾研磨着,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冰碴子。
“化鸠散。”另一人冷笑一声,“那种地方,一个时辰内没人施救,神仙也难救。”
“呵,”阴影里的人笑了,药材被碾发出细碎短促的响,“这世间哪有化鸠散要不了的命?”
“火再旺,也有烧成灰烬的时候。”
“报给圣女。”
“是。”
烛火又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晃得更碎,仿佛下一秒就要融进墙角的黑暗里。
东市,平康坊,南曲。
一幢三层阁楼傲然屹立,华灯环绕,雕梁画柱间极富奢靡之景,引人注目。
楼上飞檐挑着数十盏羊角灯,将“柳楼”二字照得透亮。
楼里更是富丽堂皇。
木质楼梯被往来的绣鞋和靴底踩得咯吱响,二楼回廊上,穿绿袍的公子正搂着粉衣俏娘子调笑,耳鬓厮磨;三楼的珠帘后,琵琶声混着酒气漫出来,缠缠绵绵地绕着廊下的雕花栏杆,招引更多为采蜜而来的蜂。
一楼大堂。
“魏郎君你可算来了!”
楼里的老鸨白姑扭着水蛇腰迎上前,白姑脸上的铅粉厚得能刮下一层雪,嘴唇却红得像刚吮过血。
她身上的绫罗裙扫过魏亮的靴面,带着一股浓郁的熏香,“奴这楼里的姑娘们,可真是把您从清晨盼到日暮呢。”
魏亮身穿象牙白的圆领袍衫,衬得他的国字脸愈发方正,头上幞头的玉簪子在灯影里闪了闪。
他抬手用折扇拨开白姑凑过来的脸,身后的小厮麻溜地挡在二人中间,叉着腰朝白姑呵斥:“规矩点!我家郎君是来找玉娘子的!”
白姑脸上的笑僵了僵,又立刻堆得更满。
她知道魏亮的底细:魏家在工部当差,手里握着漕运的差事,家底富得流油。
她瞥了眼三楼紧闭的漱玉斋,不过那里的玉娘子才是真正的金疙瘩,别说魏亮,就是内城的王爷们来了,也得看她的脸色。
“哎哟,郎君是不知,”白姑往魏亮身边凑了凑,故意让丰腴的身子擦过他的胳膊,声音软得像蜜糖,“玉娘子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怕是无福伺、候您。不过奴这楼里……”
“放屁!”小厮梗着脖子打断她,“昨天我亲眼见王大人搂着她喝酒,喝到月上中天呢!”
白姑心里的火“噌”地窜起来,指甲差点掐进帕子里,这小杂种,等会儿非让老王打断他的腿!
可她脸上依旧笑得娇、媚,她用力推开小厮,身子几乎贴在魏亮怀里,吐气如兰:“郎君莫听这黄口小儿胡言。王大人是长辈,玉娘子不过是奉陪吃了两杯,连琵琶都没弹呢。”
她的手轻轻抚过魏亮的衣襟,指尖似有若无地蹭着他的领口:“说起来,六日后便是玉娘子的好日子,到时候……”
魏亮的目光落在她被脂粉掩盖的眼角细纹上,心里冷笑。
好来这平康坊玩乐的郎君没一个不知道那“好日子”是什么——
柳楼最高级别的拍卖会,谁出价最高,谁就能把这名动夙安的玉娘子领回家。
他摸了摸袖中沉甸甸的玉佩,那是父亲不久前才赏的,足够压过所有竞争者。
“既然玉娘子不便,”魏亮突然伸手捏住白姑的腰,力道不轻不重,“不如白姑陪我喝两杯?”
白姑的眼睛亮了。她这把年纪,对付魏亮这种半大的公子哥最有心得,当下便抛了个媚眼,正要凑上去亲他的脸,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滚!哪来的叫花子,也敢往柳楼门口凑!”
“啪——”
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格外刺耳,混着粗野的骂声撞进楼里。
魏亮皱起眉,兴子一下子熄了,一把推开白姑:“管管你的人。”然后自顾上楼。
白姑的脸瞬间沉了下去,转身时眼里已没了半分笑意。
她走到门口,就见几个龟、公正围着一个小乞丐拳打脚踢。
那乞丐穿得破破烂烂,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又被鞭子抽,又被脚踢,不住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却硬是一声不吭,像块没知没觉的石头。
带头的老王正踹得兴起,见白姑来了,赶紧停手,谄媚地迎上来:“姑姑,这叫花子不长眼,在门口讨饭,小的们正赶他走呢。”
“赶?”白姑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响声让周围的喧闹都停了,“谁让你们在门口闹的?想让贵客看我们柳楼的笑话?”
老王捂着脸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姑姑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其他龟、公也齐刷刷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白姑瞥了眼地上蜷缩的小乞丐,那孩子浑身是血,不知死活,头发黏在脸上,看不清样子。
“拖走。”她懒得再看,挥了挥手,“扔到狗窝里,别污了客人的眼。”
刚吩咐完,就见远处走来两个身影。
月色下,那两人衣袂飘飘,一个穿玄色翻领锦袍,一个着石青圆领袍,容貌俊朗得让围观众人都看直了眼。
白姑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脸上又堆起最娇、媚的笑,扭着腰迎上去,声音甜得发腻:“裴郎君,荀郎君,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快里面请——”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三楼,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这两位可比魏亮难惹多了,一个是太医院院正的嫡子,一个是在天家面前正当红的大理寺少卿。
如果这二位也对玉娘子感兴趣,那到时的拍卖会,怕是要比她想的更热闹了。
夜露浸凉了柳楼的飞檐,裴凛跟着白姑往里走时,鼻尖还萦绕着巷口那股子劣质酒气。
方才那小乞儿蜷缩在地上的模样,像片被踩烂的枯叶,浑身上下绽开的血与肉,在昏黄里刺得人眼疼。
雅间里熏着清淡的兰香,与楼外的脂粉气泾渭分明。
“又管闲事。”身侧的荀子真突然开口,语调平平,却精准戳中裴凛那点明知却忍不住故犯的心思。
裴凛指尖捻着茶盏边缘,温热的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查案也不差这片刻。”
他顿了顿,喉间滚过声轻嗤,“总不能看着夙安百姓在我这个官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出事。”
荀子真没再接话,只端起茶杯时,眼尾扫过他袖口——方才俯身丢铜板时,那里沾了一丝小乞丐身上的血。
不过他又在心中轻笑:不知那些把裴凛认定成阎罗王的人看见刚才那番场景会怎么想,铁面阎罗也有柔情的一面。
这时,粉衣娘子推门而入,奉上了几碟精巧茶点。
荀子真挑了块莲蓉酥尝了尝,眉峰微扬:“柳楼的茶点,倒是比去年精细了。”
“郎君好眼力。”粉衣娘子笑得眼尾弯成月牙,“这都是玉娘子亲自调的方子,连茶叶都挑的江南雨前新绿呢。”
“玉娘子?”裴凛与荀子真交换了个眼神。
最近这个名字倒是频繁出现在耳边。
“正是呢,”娘子声音娇软雀跃,“再过六日,四月初二,就是玉娘子出阁的日子。到时候楼里要摆流水宴,郎君们都盼着一睹芳容呢。”
荀子真没有出声,握着茶杯的手指微紧,单色釉青瓷衬得他指节愈发分明。
裴凛回:“那倒是要凑个热闹。”
一墙之隔的暗房里,琉璃灯的光晕晃得人眼晕。
玉娘子垂着眼,任由薛老跛那只枯树皮似的手在自己手臂上摩挲。
红痕叠着旧伤,疼得她指尖蜷了蜷,面上却半点波澜也无,就像当年被他按在冰冷的池壁上,灌下第一碗药时那样,连哼都没哼过。
“……隔壁那两个,是大理寺的。”薛老跛突然开口,声音黏糊糊的像沾了烟灰的浓痰,“他们夸你呢,玉儿,你该笑一笑。”
玉娘子没动。
窗外的月爬到了中天,清辉透过窗棂,在她裸、露的脚踝上投下道冷光,像条细细的银链,华丽精致却剥夺自由。
“你不笑?”薛老跛猛地掐住她的后颈,力道大得像要把脖子捏碎,“是不是觉得攀上高枝了?忘了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忘了是谁把你养到现在?”
窒息感涌上来时,玉娘子心底深处反而松了口气。
或许这样也好,不用再看他眼底那点扭曲的欲、望,更不用像要疯了一样地抓住片刻的清醒,不用去想那些黑暗吞噬下的阴暗与无可奈何。
一刀溅出一片血,一刀接着无数刀……
腥热的血,猛烈跳动再骤然归于寂静。
“薛老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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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手。”
鬼魅似的声音撞进耳膜时,薛老跛的手像被烫到般缩回。
重获空气的玉娘子咳得撕心裂肺,再抬眼便见黄风将军不知什么时候斜倚在窗边,玄色衣袍溶在阴影里,只是夜色的浓也掩盖不了那双如独狼般阴狠的眼,看一眼便让人心惊。
“将军……”薛老跛从床上滚下去,跪在地上,膝盖磕得地板咚咚响,“小的、小的只是跟玉儿说说话……”
黄风将军没理他,目光落在玉娘子脖颈间那道新添的红痕上,嘴角勾出抹凉薄的笑:“每次见你,都带着点新伤。”
玉娘子起身扯过挂着的轻薄长锦,披在肩头,锦缎滑过手臂上的伤痕,带来阵细微的痒。
她没看他,只淡淡道:“将军既然深夜造访,就别光顾着看戏了。”
“呵。”黄风将军向玉娘子抛去个联珠团窠纹的束口袋,落在桌上发出闷响,“巩宏宝那边,让薛老跛去盯紧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别用强的,那小子是巩家的心肝,伤不得。”
玉娘子指尖微动。
巩家……
那个靠着牙行发家的富商,不知什么时候暗地里开始做起官盐走私的勾当,去年金吾卫抄查的那批私盐,账册上就有巩家的印记,但被一股势力压了下来。
本是侥幸逃过一劫,但巩家人却不知收敛,竟还愈发大胆起来,家中子弟在夙安城行事无度,招摇撞市,尤其是这个巩宏宝。
“知道了。”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
良久的沉默后,黄风将军突然出脚将跪在一边的薛老跛踹飞,嘶哑惨叫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咳……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薛老跛的哀求声混着血珠蹚到地面。
黄风将军充耳不闻,仍肆无忌惮地盯着玉娘子:好狠的女人……
如此突变下,依然面不改色,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仿佛那一脚就要被踹死的人不是与自己缠绵过的榻上人。
良久,颤、抖着的薛老跛终于听见了从头顶传来的赦令:“要我再说一遍让你去做的事?”
他发黄的眼珠转溜了几圈后,突然明白过来,忙不迭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巩宏宝……”
一深一浅的脚步渐行渐远。
屋内,黄风将军盯着玉娘子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想去碰她的脸,却被玉娘子偏头躲开。
他也不恼,收回手时指尖在空气中虚虚一捻,仿佛还沾着她发间的幽香:“六日后出阁?卖给谁?薛老跛吗?那个废物……”
玉娘子没答话,也没看他,只轻轻浅浅地看向窗外的梢上月,仿佛那被像个商品般待价而沽的人不是自己。
黄风将军却自顾自低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若真嫁了他,倒省了我不少事。”说罢,身影一闪,竟如雾气般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便是给裴凛二人奉茶的粉衣娘子,名叫春瑛,她低着头对玉娘子道:“姐姐,姑姑唤你。”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空旷的长廊上,脚步轻巧,没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楼里,该归家的人早已归家,留在楼里的还沉睡在温柔乡里,无可自拔。
两人间的沉默被春瑛轻声打破,“姐姐,姑姑在发脾气呢。”她的声音带着颤,像是害怕极了。
玉娘子没有做声,她自然知道白姑又是为何发脾气。
长廊尽头的房间里,瓷器碎裂的脆响断断续续传来,混着白姑尖利的骂声:“……查什么查?大理寺的人鼻子比狗还灵!若不是他们要跟那些人牵涉上……”
“老娘的生意要是被他们给毁了,我非亲自扒了她的皮!”
玉娘子脚步没停,月白裙摆在转角拖出迤逦的旋儿。
抬手推开房门,白姑摔过来的茶盏擦着她的耳际飞过,在墙上砸得粉碎。
玉娘子站在一片狼藉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轻声问:“姑姑想罚我什么?”
白姑面容扭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罚你?我看你是巴不得柳楼被抄!追着你的几家郎君接连出事,你已经被大理寺的狗牢牢盯上了!”
“你背地里做的事,不用我说,你自己清楚!”
“还有你和薛老跛……”
“姑姑慎言。”玉娘子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奇异的威慑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大理寺都没有证据的事情,没道理白姑你倒给我定了罪。”
她这番话点醒了白姑,但她也实在气极。
“好、好……只要你六日后给我安安生生地完成最后的价值,你们那些肮脏事我也懒得搅合。”
“你给我安生点,不要以为我动不了你……”
白姑的眼神凶戾异常,让人不敢对她的话有丝毫怀疑。
“是。”
玉娘子转身时,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早已深陷淤泥,没有未来,所做所为,半点不由她……
2. 第 2 章
暂且按下玉娘子那边的暗流涌动不表。柳楼里的腌臜事本就利益纠纷盘根错节,理不清楚,真要细数,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单说楼外那条小巷,晨光刚攀上灰墙,被扔在地上的小乞儿终于动了动。
“嘶——”
姜烬倒抽口冷气,浑身骨头像被拆过重装,疼得她龇牙咧嘴。
昨晚昏死过去前的记忆还很清晰:龟、公的脏手、某人那句“放了她”,还有……摔在脚边的几枚铜钱。
“喔喔喔——!”
头顶突然炸开一声鸡鸣,近得仿佛她的头发就要被啄掉了。
姜烬猛地睁大双眼,就见只红冠大公鸡正歪头瞅她,一人一鸡的距离越来越近,以至于鸡毛蹭得她皮肤发痒。
“鸡大哥,算你狠。”她抬手挥开鸡头,嗓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阎王爷听了你的嗓子,都得把我踹回阳间。”
公鸡被她的声音惊得扑腾着翅膀跑了,留下一地鸡毛。
姜烬撑着墙坐起来,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破衣沾满泥血,胳膊上青紫交加——这哪是乞丐,分明是刚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
“华大医学院准医师姜烬,穿越半天,濒临饿死。”她对着墙根叹气,“也好,省得无常兄在地下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来抓我。”
这么说着,还是勉强伸手把不远处的几枚铜板捞了过来。
姜烬把钱揣进贴身的破布兜里,眼尾弯了弯。
作为刚熬过八年医学院的“卷王”,她穿越前正值完夜班,走在回家路上,一辆酒驾的大卡车闯红灯,轻易送走了正昏昏沉沉想睡觉的自己。
再睁眼就到了这奄奄一息的小乞丐身上。小乞丐本就饿得发昏,也不知是怎么做本职工作的。
她为了不被活活饿死,才想到柳楼附近碰碰运气,结果撞上龟、公迁怒,差点达成医学界最高耻辱时刻——死在古代街头的现代医师。
“先解决温饱问题。”姜烬扶着墙站起来,循着飘来的香气瘸着腿往早市挪。
夙安的早市比她想象中热闹。
东市入口处就支着各色摊子,油锅里的煎饼滋滋冒香,蒸笼里的馒头暄软得能化掉,西域来的香料堆成小山,连生鱼片都摆在冰盆里,裹着紫苏叶泛着新鲜的粉。
姜烬的肚子“咕噜”叫得震天响,口水差点兜不住。但她扫了眼入口摊位的价目,默默往深处走——贫穷医学生的本能让她擅长精打细算:门口的摊位租金贵,肯定是里面的更便宜。
走了半条街,她终于在个老婆婆打理的摊子前停住。老人家正往陶碗里舀粟米粥,米油浮在表面,黄澄澄的晃眼。
“婆婆,要碗粥,一个馒头。”姜烬声音放轻,怕吓着人。
老婆婆抬头看见她,没像旁人那样躲,反而皱起眉:“哎哟,这是摔哪了?浑身是伤的。”
“无家可归,摔沟里了。”姜烬半真半假地答,掏出三枚铜钱放在木台上,“两文馒头,一文粥,正好。”她已摸清楚了物价。
老婆婆看着她乌黑亮堂的眼睛,突然笑了:“小娘子看着机灵,这顿婆婆请了。”
姜烬一愣。这一路走来,她见多了嫌恶的眼神、躲闪的脚步,还是头回有人递来热乎的善意。
她盯着老婆婆布满皱纹的脸,恍惚间竟看出点82版《西游记》里观音菩萨的慈眉善目来。
“不是幻觉吧?”她掐了把自己的胳膊,疼得龇牙,“我有钱的,真的!”
把铜钱往老人面前推了推,她态度坚决得像在跟患者家属强调治疗方案。
老婆婆被她较真的模样逗笑了,收了钱,转身端来吃食:“小娘子坐着吃吧,靠墙根那有矮桌。”
陶碗里的粟米粥烫得正好,米香混着烟火气钻进鼻子,五谷最是养人。
姜烬拿起白瓷勺,小口小口地抿。
作为医师,她比谁都清楚,饿极了不能猛吃,得先让脾胃适应。
刚喝了半碗,姜烬便听见墙那头突然炸了锅。
“何嘉平!你敢踏出门半步试试!”女人的嗓门又亮又脆,震得墙皮都像在颤,“大理寺是你能去的地方?那是断案抓贼的,你去了怕不是先被贼抓了!”
姜烬挑眉,扒着墙根听热闹。
“还有你,何中志!”女人继续开火,“当爹的不教他好好读书考功名,反倒纵容他去当什么‘神探’?我看你们爷俩是吃错药了!”
“素娘,你消消气。”一个温和的男声劝道,“嘉平不是读书的料,你又不是不知道。悬梁刺股读了三年,连《论语》都背不全,强逼着也没用啊。”
姜烬嘴里的粥差点喷、出来——这位彪悍的娘子,竟然叫“素娘”?
“那也不能去大理寺!”素娘的声音再次拔高,“那地方多凶险,万一哪天查案得罪了权贵,咱们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母亲!”一个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孩儿不是一时冲动!裴大人说,大理寺需要懂查验、会辨真伪的人,孩儿在学堂学不会经史,可就对这些有点天赋啊!”
“为枯骨招魂,为活人争命……”少年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带着股执拗的认真,“娘,这和考功名当官,不是一样的道理吗?都是为了让人活得踏实啊。”
墙这边的姜烬动作顿住了。
她想起自己穿越前的夜班,抢救室的灯亮了一、夜,最后还是没能留住那个被当街袭击的小姑娘。
家属哭着问“为什么”时,她握着那份写满数据的死亡报告,第一次觉得八年学医,好像还是不够。
“为枯骨招魂,为活人争命……”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放下白勺,只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墙内安静了许久,久到姜烬以为他们吵累了,才听见素娘闷闷的声音:“还愣着干什么?酉时就截止报名了,再不去赶不上了。”
“娘!您同意了?”少年惊喜发问。
“哼,去了也未必选得上。”素娘嘴硬道,“真选上了,可得给我好好干,别让人戳咱们何家的脊梁骨!”
一阵脚步声急促地往门口来,姜烬赶紧拿起勺子,假装专心喝粥。
很快,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少年冲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睛却亮得像两颗星。他看见自家祖母,兴奋地大喊:“祖母!娘同意我去大理寺了!”
老婆婆笑得满脸皱纹都堆起来了:“好,好,快去快去。”
少年刚要跑,就听见个清亮的声音:“哎,等一下!”
他回头,看见墙角那个浑身是伤的小乞儿正举着手看他,眼睛亮晶晶的,让人挪不开眼。
“你说的大理寺应征,”姜烬笑眯眯地问,“还缺人吗?”
姜烬记得大学社交礼仪课上老师教的“问路要微笑”,于是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又学着古装剧里的样子拱手作揖,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何嘉平:“兄台留步!请教个事——”
“大理寺应征的是什么职位?有啥要求?招几个人呀?”
何嘉平被她这半古不今的样子逗得愣了愣,还是认真回礼:“是辅助办案的职位,不拘出身,只要有办案才能都能报,共招三人。”
“就这?”姜烬挑眉,比她当年考执业医师证简单多了。
“就这。”何嘉平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要五文报名费。”他说着握紧拳头,眼里闪着光,“你想啊,哪有机构报名费只要五文?可见大理寺是真要广纳人才!”
姜烬默默摸了摸兜里仅剩的五枚铜板,后颈冒了层薄汗。
不过这条件看着宽,实则最严,“有才能”三个字,可比四六级难糊弄多了。
但她总不能一辈子当乞丐。咬了咬牙,她抬头冲何嘉平笑:“相逢即是缘,兄台不如带我一起去?说不定以后是同僚呢。”
何嘉平看着她满身泥污,面露难色:“不是我不愿,只是你这模样……”
“这有何难?”一旁的老婆婆插了话,“来我家洗洗,换身干净衣裳。”
姜烬眼睛一亮,忙谢过婆婆,跟着进了院。
何家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利落。墙角搭着豆角架,栅栏里鸡鸭踱着步,素娘刚晾的青布衫在绳上晃悠,满是田园气息。
姜烬看着那方小小的院子,忽然生出个念头:等在这儿站稳脚跟,也得弄这么个地方,种点草药,养只猫,妙哉妙哉~
老婆婆把姜烬领到了自己的房间。
素娘听见了动静,走了过来:“娘,这位是?”
姜烬赶紧行礼:“您好,我叫姜烬。婆婆心好,借了洗漱的地方给我,打扰了。”
老婆婆对自己的媳妇道:“这小娘子是个可爱的人,也可怜,弄得浑身是伤也没个地方收拾。”
“我就叫她到我这来清理一番。”
素娘也是个心善的人,看着个小娘子浑身没一块好处的,心中很是心疼,说:“小娘子先等等。”
不一会,素娘从隔壁屋拿来了金创膏和一身半旧的浅绿襦裙,她嗓门依旧亮:“别嫌弃,是我年轻时穿的,干净着呢。”
姜烬道谢后接过衣裳和药膏,心里暖暖的:这家人真善良。
等她洗去血污,换上襦裙走出屋时,何嘉平正搬着凳子往院里挪,抬头看见她,“哐当”一声把凳子砸在地上,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
婆婆凑过来,眯眼笑:“瞧瞧,多俊的小娘子,先前是被泥糊住了灵气。”
姜烬的面容本就清新华美,眉目清亮,鼻梁挺直,气质更是清绝出尘,像刚经过一场雨的青竹,清冷傲然。
她对着婆婆深深一揖:“婆婆,大恩不言谢,等我考上了,一定常来给您送点心。”
“快去吧,别误了时辰。”婆婆挥挥手,眼里满是疼惜。
两人往内城走时,姜烬三言两语便把何嘉平的底细摸透。
这小子本是学堂的“吊车尾”,三年《论语》背不全,却在一次学堂命案里成了关键证人,帮裴凛揪出了真凶。
裴凛临走时那句“可入大理寺”,直接让他把“当神探”立为毕生理想。
“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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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有那么神?”姜烬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实在是有点难以想象。
“那是自然!”何嘉平立刻拔高音量,差点惊飞树上的鸟,“夙安城这两年没出过恶性案子,全靠裴大人!什么陈年旧案、鬼怪迷局,到他手里都能破!”
姜烬摸着下巴点头:“这么个大人物,想必公务一定非常繁忙,估计还得熬夜断案,他头发还在?”
姜烬的脑海中不禁出现了电视剧里秃头版包拯的模样。
何嘉平:“……乌黑浓密,比我的还好。”
为了偶像光明伟岸形象而不惜自损的中二少年一枚(姜烬盖章认证)。
姜烬:“……”果然,学霸到哪儿都自带外挂。
说话间二人已到内城。
大理寺的红墙在阳光下格外扎眼,门口两尊獬豸石像威风凛凛,配刀士兵站姿如松,透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姜烬仰头看牌匾上“大理寺”三个大字,笔力浑厚,高简浑穆,法度严整,带着股凛然正气,忍不住赞:“好字。”
“当今圣上亲笔题的呢。”何嘉平拉着她往偏门走,“报名点在那儿。”
偏门的小桌后,一个留着小翘胡的老先生正耷拉着脑袋打盹,听见动静猛地惊醒,看见他俩,眼睛亮了:“总算来活人了!登记,登记。”
何嘉平写完轮到姜烬,但她提笔写信息时,在“住址”一栏卡了壳。
原身是个流浪汉,哪有固定住所?
她忽然想起原身零碎的记忆里,似乎常去鸿恩寺蹭香火饭,便咬咬牙写下“鸿恩寺”。
“明天辰巳之交来参加面试。”老先生把本子一合,挥挥手开始赶人。
不过此时,姜烬脑子里叮地一声,想到一个十分要紧的问题,她猛地把双手撑在桌沿,语气比问诊时还严肃:“先生!敢问大理寺当差……管饭吗?”
老先生抬眼瞅眼前这小娘子,看起来机灵聪慧,眉眼清丽得像幅水墨画,怎么一开口就透着股饿疯了的实在劲儿?
“管。”他闷笑一声,把本子收进抽屉里,“一日两餐,糙米饭管够,隔三差五还能沾点荤腥,亏待不了你这细皮嫩肉的。”
姜烬眼睛更亮了,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却透着股克制的期待:“那……是免费的?”
想她在华大医学院那会儿,食堂最便宜的白粥也要收两块五,这古代衙门总不能比现代医院还抠门吧?
贺老先生被她这副“差钱差到骨子里”的模样逗乐了,捋着自己那撮小翘胡哼道:“自然是免费的!难不成还让你倒贴饭钱?”
“你要是真来了,我保证你没多久就会长得比现在的小身板强健。”
话音刚落,就见这小娘子瞬间眉开眼笑起来。
她对着老先生规规矩矩作了个揖,声音脆生生的:“多谢先生解惑!那我这名就报得值了!”
可不值么?
五文钱换个包吃住的差事,这性价比,比她当年拼手速抢的食堂优惠券还划算!
出了大理寺偏门,姜烬下意识摸向腰间——空空如也。
她对着红墙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饿得发瘪的肚子。罢了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铜板换不来饭碗。
等明天面上了,先干三、大碗米饭再说!
走到岔路口,她对何嘉平道:“明天见,我先去办点事。”
何嘉平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忍不住喊:“你真有地方去?”
“放心,饿不着。”姜烬摆摆手,往鸿恩寺的方向走。
她倒没说谎,是真有事,刚才走在路上,原身的记忆突然冒出来个碎片:在鸿恩寺某处埋藏着个小布包,据回忆应该是原身攒了半年的“家当”。
如今身无分文,必须得找出来。
她们刚走没多久,大理寺正门忽然一阵骚动。
裴凛穿着窄袖劲装、眉头紧锁,带着侍卫石文越快步出来。
身后跟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大理寺仵作唐誉,旁边的徒弟疏影提着个牛皮箱子。
“唐叔,我们先走。”裴凛翻身上马,声音冷冽。
“大人先行,老朽随后。”唐誉点点头,转头对赶车的疏影道,“快,鸿恩寺。”
偏门管登记的贺老先生见唐誉要走,凑过来搭话:“老唐,这是又出案子了?”
趁着疏影搬东西的当儿,唐誉叹了口气,满脸凝重:“鸿恩寺,出了人命。”
贺老先生惊得胡子都翘了:“佛门清净地,怎么会……”
“哎,别多说了,验尸要紧。”唐誉催着疏影赶车,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急促的声响。
贺老先生站在原地,摸着下巴琢磨:“鸿恩寺……今儿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翻开登记册,指着其中一行“住址:鸿恩寺”,猛地一拍大、腿,“哎哟!刚才那报名的小娘子,不就住这儿?”
可不是说呢?
姜烬刚想着去鸿恩寺找找家当,却不知道自己这趟寻财之旅,即将变成探案现场。
3. 第 3 章
作为夙安城最灵的姻缘寺,鸿恩寺香火极旺。
当家主母们来求儿女姻缘,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往老红豆树上绑红丝带,连墙根的石缝里都塞满写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纸条。
姜烬绕开香客扎堆的前殿,专挑僻静处走。只可惜她把四个大殿都绕了个便,也没找到眼熟的地方。
姜烬摸着肚子叹气:找不着钱事小,再饿下去,怕是要成鸿恩寺第一桩饿殍案了。
就在这眼冒金星之际,她忽然瞥见西侧院墙后露出的一片青竹梢,那景色竟与原身的记忆碎片重合。
这片竹林密得像道绿帘子,阳光费劲才能挤进来,投下斑驳稀疏的光点,像是丛林深处闪着光的神秘眼睛。
四下无人时,姜烬走进了竹林。
枯叶积了半尺厚,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走在年久无人打理的坟地,不时还有枝桠勾住姜烬的裙摆,似枯槁鬼骨在往后拽,要将人拖入地底。
待拨开最后一簇挡路的竹枝时,姜烬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的废塔果然如记忆所示,矗立于被竹林环绕的一小片空地上。
墙皮剥落得像老人皲裂的皮肤,塔尖歪歪斜斜,却在斜阳里透着股诡异的静。
“危楼啊这是。”她绕着塔转,曲指敲了敲墙砖,灰簌簌往下掉,“但用料挺实在,地基没松……”
“暂时……应该不会塌?”
正琢磨着要不要冒险进去,她的耳朵忽然动了,穿越后这具身体的五感像被放大,远处细微的声响也能发觉。
竹林深处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呼吸都带着点急促,像是在憋着什么。
姜烬条件反射地猫腰躲到塔后,没有试图往外看,这时苟住最要紧,不然按照小说里的说法,一旦被发现,就是嗝屁的下场。
一男一女相携着走来,男的穿锦袍,女的披斗篷,说话黏得能拉丝。
“娘子可算来了,我等得腿都麻了。”男人声音带着笑,手不老实地往女人腰上探。
姜烬嘴角抽了抽:大白天地在佛门重地搞这个?
“谁让郎君总不来找我。”女人娇嗔着拍开他的手,语气却软得像棉花糖,“定是又去招惹别的妹妹了。”
“冤枉!”男人搂住她往塔里带,“最近公务忙,但我心里想的可全是你。再说了,我不是许了你,等说服家里,就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姜烬:……这熟悉的古早渣男话术,放到网上都要被吐槽没新意。
很快两人拥着进了塔没了动静。
姜烬蹲在树后,把周围的野草拔得光秃秃,这塔隔音效果倒是好,连点暧昧声响都听不见。
她站起来轻轻走动缓解自己酸麻的双腿,盘算着等这对“野鸳鸯”走了就进去找钱,忽然风卷着几句极轻的对话飘进她的耳朵。
“……我给你的香,安排上了?”是男人的声音,没了方才的腻歪,透着股冷。
女人沉默片刻,声音娇软:“都按郎君说的办了。”
“好孩子。”男人笑了,那笑声让姜烬后颈发麻,“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姜烬心里咯噔一下,自己似乎撞见了什么阴谋现场。
等那两人终于腻歪够了离开,姜烬踮脚溜进塔。一层果然有处地方格外“干净”,她忍着膈应往里走。
塔内共三层,每一层都摆满了书架。
落满灰尘的书脊上,《刘涓子鬼遗方》《洗冤集录》几个字赫然入目。
“!!!”姜烬的眼睛瞬间亮了。
作为医学生,这几本可是古代法医学和外科的“圣经”!
她把要找钱的事抛在脑后,扑到书架前翻看,《外科正宗》《各地精怪录》……
甚至还有本手写的《尸检杂记》,字迹娟秀,标注着各种验尸细节。
姜烬轻轻翻开泛黄的书册,指尖划过某行娟秀批注:“水蠹红土混罂稞,剧毒。燃之如冷梅,并带丝丝凉味,香味易散。中此毒者尸身呈胭脂红,七窍带血……”
好可怕的毒物!
水蠹红土和罂稞她都曾在某本毒理学的教材上读到过,水蠹红土含神经毒素,罂稞含生物碱,但她还不知道这二者混合加热竟能产生剧毒气体。
姜烬将书收在怀里:“这趟值了!”
正当她准备再找找原身的“家当”时,半空突然“嘭”地炸开一声响——
信号弹拖着烟尾冲上晴空,粉末染红了半边天。
姜烬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忍住越来越强烈的饥饿感和眩晕感,加紧了步伐:要赶紧离开寺庙。
但刚走到门口,就见几个武僧面容肃穆守着大门,袈裟下露出半截刀鞘。
为首的青年和尚看见她,双手合十行礼,眉目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女施主,请留步。”
“出什么事了?”
“寺中发生命案,需封闭查案。”和尚引着她往法堂走,“请随我去法堂等候,其他香客也在那里。”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僧法名藏玉。”
姜烬眉头微皱:命案?会不会和塔里那对男女有关?那二人行为举止皆有异常……
“姜烬。”她报上名字,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了一声。
这具身体实在是虚弱,虽然早上填了一点粥,但还是不够,乏力感越来越强烈。
她抬头看藏玉,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师父,寺里还有斋饭吗?我还没吃午饭,有点饿……”
藏玉被她直白的提问弄得微怔,随即摇头道:“过了斋时,便没了。”
姜烬蔫了:果然是祸不单行。
二人穿花拂柳后,雄伟的大雄宝殿映入眼帘,法堂就在其后。
一进法堂,喧闹声扑面而来。
里面大多是衣着光鲜的女郎,丫鬟们围在旁边窃窃私语,多半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耽误了回家要挨骂”。
男客们则聚在另一侧,声音压得低,却句句钻进姜烬耳朵。
“听说死的是孙侍郎家的二公子。”
“就是那个在寺里养病的孙二郎?”
“可不是!他哥今日来看他,破门进去就见人七窍流血倒在血泊里……”
姜烬:七窍流血?这症状像急性中毒。
她开始在脑中搜索符合特征的毒物,但随着思考时间的增长,强烈的不适感向姜烬袭来,她的眼前竟然瞬间一片花白。
姜烬猛地紧闭双眼,双手掐紧掌心难耐地等待眩晕过去。
终于恢复过来后,旁人的议论重新传回她的耳里。
“孙家闹到圣上那儿去了,大理寺的人估计快来了。”
“咱们这是被牵连了,没查清楚前,怕是走不了。”
姜烬知道自己的眩晕症状多半是过度饥饿引起的,再加上用脑过度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不适感。
于是便开始放空,但她还是敏锐察觉到有人在暗处偷偷观察自己。
那人有什么目的?
很快姜烬眼角余光又瞥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走来。
法堂里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清俊的藏玉去而复返。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姜烬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在她略带困惑的注视下,从袖中取出个油纸袋递过来,声音温润如玉:“姜施主,暂用这糖果子垫垫腹吧。”
姜烬眼睛瞬间亮了,欣喜接过油纸袋,她是真没想到这和尚竟专门为她寻来了吃食。
这一袋东西现在简直是她的救命稻草。
拆开袋子咬了一口,糯米混着豆沙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她含糊着道谢:“多谢藏玉师父!您真是活菩萨!”
那声音清脆得像檐角风铃,听得周围几位郎君都愣了愣,他们这才注意到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眉眼清亮的小娘子。
藏玉本要转身,瞥见姜烬嘴角沾着的一点豆沙,又从怀中摸出方素色方巾递过去,方巾叠的整整齐齐,边角还绣着一朵浅紫莲花。
姜烬:“……”
她下意识摸了摸嘴角,明明干干净净。这是把她当吃糖掉渣的小屁孩了?
心里吐槽归吐槽,她还是乖乖接过来叠好塞进袖中,又道了声谢。
这时,一个穿水绿色长裙的娇小女郎快步走了过来。
姜烬不动声色看着她,这位女郎正是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的人。
女郎生得一副甜糯模样,声音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师父,能否容我回房取壶茶水?我家娘子实在渴得紧。”
就在这绿衣女郎开口的瞬间,姜烬嚼糖果子的动作顿了顿,这声音分明就是方才在废塔里与人私会的女人!
她的视线逐一扫过在场的男客们,眼神坦坦荡荡像个纯粹看热闹的,心里却在嘀咕:不知那男郎走了没,若是还在,又是哪一位呢?
“小师父,您通融通融嘛。”绿衣女郎眼巴巴望着藏玉,指尖绞着裙摆,“我就回去拿杯水,不肖片刻就回,定不耽误大人查案。”
姜烬在心里默默补刀:妹子,这种话在查案现场说出来,跟立flag没区别啊。
藏玉合十道:“施主勿怪,裴大人有令,查案期间任何人不得离开此地,恕我不能放行。”
绿衣女郎的脸色瞬间僵了,声音也拔高了些:“小师父就行个方便吧!不过是回去拿杯水……总不能可以给这位小娘子拿吃食,却让我们喝口水、解个方便都不许吧?”她说着往姜烬那边一瞥,眼中神色莫测,意味不明,手指却将裙摆攥得崩紧。
被莫名剜了一眼的姜烬:……这姑娘挺会啊,一句话就把她架到了风口浪尖,还顺带拉拢了其他人。
果然周围不少女郎都不满地看着姜烬,仿佛她是众人公敌。
藏玉依旧神色不变:“并非小寺刻意为难,实是大理寺大人有令,在证明清白之前,谁也不能离开半步。”
当众被拒,绿衣女郎的脸颊涨得通红,像个即将喷发的火山。
就在这时,那被幕笠罩住的女郎缓步走了过来,声音清冷如碎玉:“够了,春瑛。不得无礼。”
春瑛虽仍正在气头上,却不敢违逆,撇着嘴退回主子身后,顺带愤愤不平地瞪了姜烬一眼。
原来是柳楼的玉娘子。
玉娘子微微屈膝向藏玉致歉:“师父莫怪。”
“无妨。”藏玉道,“寺中已为诸位备了茶饮,师弟们这便送来,还请稍候。”
玉娘子行礼道谢,衣袖拂动间,姜烬敏锐看到她纤细手腕上竟有一道青紫勒痕,在皓白的肌肤上格外扎眼。
虽然玉娘子不小心露出手腕的时间只有一瞬,但姜烬已经从痕迹特征和颜色断定,这是来自成年男性徒手造成的勒伤。
她手腕有半环形的淤伤,外侧还有拇指的单独印记。伤痕呈暗紫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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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受伤的时间并不久,施暴者用力极大,毫无怜爱之情。
姜烬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思索着,这样一位金贵的娘子怎么会有如此伤势在身?
藏玉临走前,又看了眼捧着油纸袋发呆的姜烬,叮嘱道:“糖果子性黏,不可多吃,伤脾胃。”
姜烬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举了举只剩一个果子的袋子,故意逗他:“那……还给你?”
这人怎么回事,一会儿嫌她嘴脏,一会儿嫌她吃多,真把她当没断奶的娃娃了?
藏玉看出姜烬的调皮,耳根微红,微微摇头转身离去:“施主留着吧,小僧告辞。”
法堂里再次陷入漫长的等待,气氛却比先前凝重了许多。
而此刻,被众人盼着的裴凛刚下马,便跟着位褐袍和尚往案发现场走。
那和尚是鸿恩寺主持慧觉的师弟慧圆,因师兄外出讲习,而暂代寺务。
“孙施主自入寺起,便一直住在此院。”慧圆指着前方的禅院,脸色凝重,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推开虚掩的院门,正房的木板门赫然留着被暴力破开的痕迹,门内隐约可见暗红的血迹。
“发现后,小寺便将此处封存,未让任何人进出。”慧圆道。
裴凛略感意外:“你们倒有这个意识。”
“是师侄藏玉的意思。”慧圆道,“他说保护案发现场是要紧事。”
裴凛点头,对身后的石文越道:“唐先生到了吗?”
石文越递上一封密函:“先生还在路上。大人,这是宫里的密召。”
裴凛拆开一看,眉头微挑。
皇帝竟命他全权负责此案,还派了金吾卫协查。
看来这孙二郎的死,比想象中更不简单。
“金吾卫来的是哪位?”他问。
“左金吾卫中郎将,明哲。”石文越道。
裴凛沉吟:“明家次子?听说在海外游学五年,去年才回夙安,一回来就当了中郎将。”
石文越挠挠头:“听着像个绣花枕头?”
裴凛朝院外望去,只见个高鼻深目的年轻郎君正带着一队金吾卫走来,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竟有种久经风浪的悍烈之气。
“倒不像。”裴凛低声道。
明哲走到近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裴凛,抱拳行礼:“左金吾卫中郎将明哲,奉命协查。”
“中郎将免礼。”裴凛语气不卑不亢,“圣上既有嘱托,还望将军与金吾卫鼎力相助。”
“分内之事。”明哲言简意赅。
裴凛指了指院内:“本官需勘察案发现场,此处安保便交予大理寺护卫。劳烦金吾卫兄弟负责寺院搜查与法堂众人的看管。”
明哲没有异议,领命后便带着人去布置了。
“跟我进来。”裴凛对石文越道。
二人踏入正房,血腥味混着淡淡的香火气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桌椅摆放整齐,并无打斗痕迹。
侧对房门的木窗紧闭,窗栓完好,也就是说除了被破开的门,没有其他出入口。
是密室凶案。
裴凛指尖拂过窗沿,没有脚印,没有撬动的痕迹。
推开窗户,外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风吹叶动,沙沙作响,瞧不出任何异常。
“大人,唐先生到了!”石文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凛关窗转身,只见唐誉带着徒弟疏影快步走来,满头是汗。
“先生辛苦。”裴凛道,“验尸便拜托您了。”
唐誉看了眼地上七窍流血的尸体,接过疏影递来的工具:“大人放心。”
裴凛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忽然被个正往外搬东西的侍卫吸引。
那侍卫手里捧着个香炉,正是从房间角落取来的。
他大步走过去:“等等,把香炉给我。”
侍卫连忙递上。
那是个普通的圆炉,里面积着厚厚一层香灰,还混着些残香。
“你闻闻。”裴凛把香炉递给石文越。
石文越嗅了嗅,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味。”
“房间被踹开后通风许久,有异味也该散了。”裴凛道,“但这香炉不能放过,让子真拿去仔细查验成分。”
“另外,去查孙二郎最近买过什么香。”
“是,据报荀大人也快到了。”石文越应道。
这时,唐誉擦了擦汗,对裴凛道:“大人,这尸体得带回大理寺剖验。”
裴凛挑眉:“情况特殊?”
通常唐誉在现场便能初步断定死因,需带回剖验的,定是有蹊跷。
“非因外伤致死。”唐誉沉声道。
他取下扎在死者指间的银针,只见针尖泛出诡异的乌青,眉头拧得更紧:“死因蹊跷,我手边的工具查不出具体毒物,必须带回大理寺剖验。这毒素反应不像寻常毒物……”
石文越咋舌:“还真是毒杀?”
唐誉未置可否:“需进一步查验。”
“文越,点人护送先生回大理寺。”裴凛吩咐道。
然而石文越的应声刚落,天空突然滚过一道震耳欲聋的闷雷!
银白的闪电撕裂乌云,狠狠劈向大地,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瞬间连成了雨幕。
滂沱大雨骤然而至,仿佛要将这鸿恩寺的血腥与秘密,一并冲刷个干净。
4. 第 4 章
惊雷炸响时,豆大的雨点正狠狠砸在鸿恩寺的琉璃瓦上,衬得法堂里的怨声格外嘈杂。
雨水从飞檐上甩出,又垂直落下形成珠帘,隔绝周遭的三五成群,姜烬缩在角落蒲团上的身影显得愈发安静,她正盯着梁上雕刻的莲花瓣数得认真,一瓣,两瓣,三瓣……
直到银白游蛇再次劈亮窗棂,才被身边女眷的尖叫拽回四周,她余光扫过玉娘子那一队人时,缓缓眨了眨眼睛。
玉娘子依旧端坐着,幕笠的轻纱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颌线冷白的精致弧度,仿佛玉佛般半点不问世事。
倒是她身边的春瑛,被雷声吓得猛地蹿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直直扑进旁边一位蓝袍郎君怀里。
“小娘子莫怕,不过是打雷罢了。”蓝袍郎君温声安抚,手掌轻轻拍着春瑛的背,姿态亲昵。
春瑛埋在他肩头,声音发颤:“多谢郎君……春瑛实在怕得紧。”
两人头挨着头低语,看着倒像对情浓的眷侣。
姜烬:这郎君的声音和竹林废塔里那个男人半点不像。
她的目光在法堂里转了圈,没人注意到这二人的亲昵举动,倒是那冰清玉洁的女郎留在自家婢女身上的时间格外的长。
她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崩得发白像要将什么捏碎似的。
“这主仆二人的关系还真是奇怪。”姜烬歪头琢磨着。
正想得入神,殿门“吱呀”被推开,冷风裹着雨打起的土腥味灌进来,瞬间压下所有喧哗。
一队金吾卫鱼贯而入,就算在黑夜中他们的甲胄也是锃光闪亮,甲片相撞的脆响如战鼓,敲得人心里发紧。
为首的年轻郎君身姿如松,眉眼间带着久经沙场的悍烈,正是左金吾卫中郎将明哲。
他目光如鹰隼,扫过殿内众人,最终定格在角落。
姜烬是唯一一个还懒散坐在蒲团上的,活像只有气无力打了蔫儿的猫。
姜烬被他看得莫名,眨了眨眼,又扭头看了看四周挺直的人群。
又没要求所有人都站起来,她又饿了,要省着点力气……
“我是左金吾卫中郎将明哲。”明哲的声音比殿外的雨丝还冷,“奉大理寺裴大人令,依次录口供。”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吁声,却没人敢再多言。金吾卫的气场实在太盛,连方才抱怨最凶的富家郎,此刻也规规矩矩地排起了队。
做口供的地方在法堂外的另一间屋。
终于快轮到姜烬了,她走出法堂,发现自己前面竟然是玉娘子在等候。
狂风将暴雨吹打进檐,湿了走道大半,也吹拂着廊边二人,一人松弛淡然,一人矜持克制,气质截然不同。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春瑛从里面走了出来,见自家娘子就在门口,被吓了一跳,慌张道:“娘,娘子。”
玉娘子打量她一眼,轻嗯了一声,抬步进了房间。
姜烬倚靠在墙边,看着春瑛一脸后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缓神。
姜烬:是录笔录让她这么害怕,还是撞见自家娘子让她惊了一跳?
春瑛缓过神,转眼看见望着自己的姜烬,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带着未散的惊惧强装镇定,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
姜烬:“额,看你被吓了一跳。”
闻言的春瑛更是恼怒不已,觉得这人专程与自己作对,愤愤跺了跺脚:“你、你!”
“管好你的眼睛!”然后狠狠瞪了姜烬几眼,拂袖离开。
姜烬无奈摇摇头,出神地望着不远处庭院中的大树。
树叶被风雨打落一地,断枝残叶在浑浊的积水里打着旋。
很快,玉娘子从房内出来。
透过朦胧纱幔,姜烬和她对视,触之即寒。
玉娘子礼貌点头,侧身行过。
飘飘然,一缕幽冷梅香袭入姜烬鼻中。
让她猛然一怔,浑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这味道恰似水蠹红土与罂稞共同燃烧产生的香味,但这香易散,恐怕难以长时间留存在人身上。
但联想到春瑛的反常与那二人在塔中的对话,让姜烬不得不疑心大起。
二人错开半步时,她突然开口:“娘子身上的香味真好闻,是什么香呢?”
清亮凤眸轻轻落在玉娘子脸上,等待回复,不错过她一丝细微反应。
果然,玉娘子在听见姜烬突然的发话后,右手下意识握紧,片刻后才清淡回复:“是锦鸢阁的雪中春信。”
“唔,这样啊,多谢这位娘子了。”姜烬笑着道,然后转身推门进了房。
虽然她不知道什么锦鸢阁,但作为现代医师,中医与西方医学知识都是必备的。姜烬在学习中医的过程中,凭借兴趣,特地了解过香疗的内容。
雪中春信便是一种经典的传统香方,使用到的香料多达十多种,譬如沉香、白檀、丁香、甘松、藿香、零陵香、香附子等,最终呈现的香味便是雪中热烈盛开的红梅之香。
这位女郎身上的香味分明比她口中的雪中春信多了一股辛烈的辣味,而要想达到这种程度的复合冷香,姜烬不由想到那生长于高原的特殊毒物——罂稞!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来不及深、入思考,姜烬暂时放下疑问。
她一进屋便闻到了夹杂着潮湿的纸墨之香。
明哲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玄色披风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双鱼玉佩。
记录的金吾卫见她进来,公事公办地敲了敲桌面:“姓名?”
“姜烬。”
“何时入寺?为何而来?”
“午时前后,来拜佛。”姜烬答得坦然,心里却在嘀咕:总不能说自己是来寻原身藏的“家当”,结果拿了塔中书还撞见场私会吧?
金吾卫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问完常规问题,抬头看了眼明哲的背影,见他没动静,便准备挥手让她离开。
“等等。”明哲忽然转过身,目光直直锁在姜烬脸上,“你和那个叫春瑛的女郎,有旧怨?”
姜烬一愣:“没有啊。”
“可她看你的眼神,像对你极其不满。”明哲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压迫感扑面而来,“法堂里众人都看见了,她对你敌意极深。”
他的眼睛太亮,仿佛能洞穿人心。
姜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还是道:“……许是我长得像她仇人?大人要不去问问她?”
“我更想问你。”明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你们今日之前,当真没见过?”
姜烬的心猛地一跳。
她想起春瑛在废塔外那娇软的声线,那时自己躲在塔后,连大气都不敢喘,按理说绝不可能被发现。
可明哲的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她的侥幸。
从见面开始春瑛的厌恶,真的只是无端迁怒吗?
“让我想想……”姜烬故意拖长了语调,“或许是我进寺时,不小心踩脏了她的裙角?我当时饿得发昏,记不太清了……”
话音未落,法堂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惊叫,男女的哭喊混着桌椅倒地的脆响,像一锅炸开花的沸水。
偏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金吾卫浑身是雨地冲进来,声音急促:“将军!法堂出事了!有个男郎突然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
明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姜烬也惊得站起,看向门外,暴雨还在倾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将这鸿恩寺的秘密彻底淹没。
“控制住所有人!”明哲大步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姜烬一眼,眼神复杂,“女郎最好想清楚,此刻隐瞒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让你成为下一个嫌疑人。”
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偏殿里只剩下姜烬和记录的金吾卫,以及窗外越来越响的雷声。
姜烬的心跳得极快,咚咚咚,快速有力,仿佛在敲打她的灵魂。
又死人了。
这一次,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难道真的和废塔里那对男女有关?
她正想得入神,耳边忽然传进一道温润的男声:“姜施主,你没事吧?”
“藏玉师父……”
姜烬回过神来,看见了藏玉关切的目光:“法堂里怎么回事?”
“金吾卫正在处理,施主莫慌。”藏玉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温柔,“方才见你神色不对,可是想起了什么?”
姜烬看向记录的金吾卫,深吸一口气:“大人,我想起一些事,或许和孙二郎的死有关。”
金吾卫眼睛一亮,连忙提笔:“你说。”
“今日午后,我在竹林的废塔里,撞见一男一女……”姜烬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偏殿里,“他们说的话很奇怪,还提到了香……”
等她说完,那拿着记录册的金吾卫很快一脸兴奋地出去,留她一人呆在房内。
雨还在下,法堂方向的喧嚷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金吾卫整齐的脚步声。
法堂里,大理寺、金吾卫和鸿恩寺和尚齐聚一处。
先前挤挤挨挨的香客已被分批隔进偏房,只剩墨色地砖上那道蓝影,在穿堂风卷动的烛火照映下泛着死寂的光。
藏玉立在一旁,合掌低声道:“自发现这位施主异状,除金吾卫急救时的必要触碰,再无人近前。他身上物件与倒地位置,都还保持原样。”
裴凛颔首,目光落向地上的男郎。
那人嘴还僵张着,白色秽物从唇角淌到衣襟,在锦缎上洇出一片污浊。
恰在此时,唐誉带着小徒弟疏影急走而入。
老仵作肩上的蓑衣还滴着水,进门便叹了口气,蹲身时骨节发出轻响。
疏影已麻利地摆开验尸的木盘,里头银针、镊子泛着冷光。
“看这形态,是急症突发。”唐誉指尖叩了叩死者下颌,借着疏影递来的烛台凑近,用镊刀迫使僵硬的牙关松开些,指腹轻刮过口腔内壁,细致检查。
“身上没见明显外伤。”
他又翻了翻死者眼睑,那双眼珠凸着,眼白上布满细密的红丝。
“秽物堵了气管,面色涨红,是窒息的模样。”指尖滑过死者脖颈,“衣领整齐,没有抓挠痕迹,也无勒痕。”
疏影握着笔,在爰书册上沙沙记录。
简单检视完,唐誉直起身,对裴凛道:“初步看是窒息而亡,具体还得等剖检。”
裴凛点头:“有劳唐叔,还请尽快。”
唐誉抹了把额上的汗珠,苦笑一声:“偏房那具,也正等着呢。”
“大理寺正在募人,”裴凛声音沉缓,“回头定给您寻个得力帮手。”
“那老夫先谢过大人了。”唐誉望着地上的尸首,语气里带了点无奈,“只是这验尸的活计,寻常人避之不及。不然,偌大个大理寺,也不会至今只有老夫一个仵作。”
“总会有肯做的人。”说完他看向窗外,雨还在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只等待伸冤的手在叩门。
“大人,有发现!”
裴凛抬眼看向快步走来的明哲,眉峰微挑,眼中闪现锐利的审视之光:“说。”
明哲将记录册奉上,声音压得很低:“有位姜姓女郎供述,今早在寺中撞见一对私会的男女。她没看清样貌,但认出法堂里春瑛的声音,与那女子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关键的是,她断言那死去的孙二郎,很可能就是那男人。”
满堂瞬间静得能听见雨声。
石文越忍不住咋舌:“没见样貌就敢猜?这也太大胆了。”
裴凛思忖半晌后道:“带我去见她。”又对石文越道,“看好春瑛,别出岔子。”
“其他香客的看护,戚嵘你带队与金吾卫的兄弟共同负责。”
“是!”
……
询问室里,姜烬还坐在那张木椅上,只是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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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换了阵仗。
裴凛居中而坐,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忽然觉得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的供述笔录,我看过了。”裴凛开门见山,“几个问题,如实回答。”
“不敢隐瞒。”姜烬坐姿端正,完全看不出内心的紧张。
“为何午时才来寺里?”果然,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
姜烬干笑两声:“嘿嘿,这个……说出来怕大人笑话。其实是上午去大理寺递了应征申请,耽误了时辰。”
她偷偷抬眼,补充道,“大人,明天的面试……能不能别因为我今天搅进案子里就扣分啊?”
裴凛:“……”
石文越:“……”
满室皆是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面试?
“明日考试改期了。”裴凛揉了揉眉心,“说正事,你来寺里究竟找什么?”
“好嘞~”
众人:这么欢快的吗……
然后便见姜烬正襟危坐,语气凝重:“我来找一样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
随着记忆片段的闪现,姜烬发现原主的“家当”里似乎不仅仅是有几个碎银那么简单,那里面还有一本被仔细包裹的书册,那里面又藏着什么秘密……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她说出什么惊天秘闻。
“就是我藏在这儿的钱袋。”姜烬叹了口气,“原是流浪时攒的家当,就藏在鸿恩寺某个角落,今天想来取,却死活找不着了。就在找钱的时候,我撞见了那对男女。”
石文越差点把笔掉在地上:“谁会把钱藏寺庙里?埋自家院子里不好吗?”
姜烬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大人,前提是得有院子啊。”
她转向慧圆和尚,诚恳道,“之前在寺里蹭过不少斋饭,晚上就睡在廊下,这可比睡大街上安稳多了。多谢师父们收留。”
慧圆合十叹息。
一旁的藏玉闻言捻佛珠的指尖轻轻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姜烬,似乎想在她的脸上看出过去的痕迹。
明哲则在听见姜烬的话后罕见地垂下了眼眸,长睫投下一片阴影,模糊了眼中的复杂。
裴凛也忽然想起了什么,难怪看着眼熟,这分明就是昨晚他救下并丢了几枚铜钱的小乞丐!
他的目光深深,仔细看着眼前称得上是清丽出尘的女郎,不过一、夜,竟脱胎换骨般变了模样,这人怕是不一般……
“说说你为何断言死者是那男人。”裴凛把话题拉回来。
“只是推测啊。”姜烬先叠了层甲,才缓缓道,“我在法堂一直观察春瑛,她已经与四位郎君有了眉来眼去。要么是不小心碰了手,要么是受惊时扑进怀里,这样的小举动多得反常。”
“若是塔里那男人也在法堂,她敢这么放肆?”她反问,“所以我猜,那男人不在这儿。”
“而从那二人离开到寺庙被封的时间来推算,他们必然没出去。”姜烬指尖轻点椅臂,“法堂里没他,那他在哪儿?”
藏玉忽然开口,语气依旧温和:“万一……他们本就各玩各的呢?”
姜烬看向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这和尚看着清心寡欲,懂得还挺多?怕不是个闷、骚且有故事的男同学?
她清了清嗓子:“师父说的是,所以我强调是推测。”
裴凛却追问:“你还有别的猜测?”
姜烬一愣:这人怎么跟有读心术似的?
“但说无妨。”裴凛语气平淡,“你的推测能给我们方向,对错不怪你。”
“那我就直说了。”姜烬深吸一口气,“春瑛挑衅我,恐怕是故意的。她认出我了。”
满堂哗然:这又从何而出?
“她故意惹我不快,就是想让我在你们面前说她坏话,说她私会男人的事。”姜烬语速加快,思路愈发清晰,之前没厘清的地方也变得清晰起来,“你们一旦审问她,她就能顺理成章地确认死者身份,陈述自己的主张。”
石文越皱眉:“这不就是被当成嫌疑犯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姜烬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她在害怕,她想让你们把她当成重点嫌疑人看管起来。”
“被官府盯着,总比被暗处的凶手盯上安全。”
石文越闻言,一改漫不经心的眼神为深思,这女郎说的恐怕有几分可信之处,只因他确实曾在偏房瞥见春瑛往金吾卫身边凑,当时只以为这女郎举止不拘一格,如今细想,她确实有寻找安全庇护的意思。
裴凛却是瞬间明白了,猛地站起身,“她知道凶手可能是谁,她在防着下一个遇害!”
“快去看春瑛!”他的声音带着厉色。
话音甫落,数道惊雷炸响在头顶!
“大人!”一个士兵撞门而入,脸色惨白,声音急促:“春瑛……春瑛死了!”
什么?!
闻言众人皆是大惊。
明哲更是一拳砸在墙上,墙体震得隐隐作响:“查!在金吾卫眼皮子底下连杀三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揪出来!”
更多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悄悄看向那已经脸色苍白的姜烬,这恐怕真的让她猜中了,凶手很可能是提前对春瑛下手了,但如今春瑛这条线索却断了……
裴凛脸色铁青,对石文越道:“去叫唐叔。”又转身看向姜烬,眼神中带着凝重与审视:“你也来。”
姜烬愣住:“我?”她这个潜在嫌犯也能进案发现场?
裴凛没回头,只丢下一句:“你的眼睛,或许比我们管用。”
暴雨还在狂泻,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
姜烬跟着众人走进雨幕,丝丝冰雨打在脸上,却比不上心里的惊寒,再次回想春瑛的几次神情,那里面分明不仅仅是害怕,隐藏更深的是对濒死的绝对恐惧。
她忽然觉得这场雨,怕是要洗刷出更多见不得人的秘密。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
5. 第 5 章
不过一日之间,天下名刹鸿恩寺竟连殒三命。
裴凛、明哲等人面色铁青如铁,接连发生三桩凶案,无疑是将大理寺与金吾卫的脸面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究竟是谁,如此有恃无恐?又为何要用这般狠戾的手段接连索命?
众人踏入春瑛遇害的偏房时,浓重的血腥气混着雨水的湿冷扑面而来,刺得人浑身发冷。
一个共同的念头出现在众人脑海:这是连环杀人案!
春瑛倒在一片刺目的血泊中,眼角、鼻下、唇角、耳边都凝着暗红血渍!七窍流血的惨状,竟与第一桩命案里的孙二郎如出一辙。
裴凛拧眉环伺,同样的密室,不见半分挣扎痕迹,死者姿态平和,可那刺目惊人的红,偏又在泣血控诉谋杀的真相。
他的目光骤然落在墙角的承香盘上,盘里积着几截断灰,是线香燃尽的残迹。
又有香。
“这香是寺里的?”裴凛的声音极沉,像是压、在云里的雷,风暴正在积蓄。
藏玉上前,指尖捻起一点香灰凑到鼻下,眉峰微蹙:“寺中各房本就备着驱虫香,只是……”他指尖捻着香灰沉吟,“现在已很难分清,是否还是寻常的香了。”
裴凛转头看向石文越:“人呢?”
他问的是仵作唐誉与荀子真。
石文越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荀大人被暴雨拦在半路,疏影说唐叔正剖验前两具尸首,眼下实在是腾不出时间。”
话音落,偏房里的空气仿佛凝结成冰。
雨幕在窗外重重叠叠,雾气弥漫间,竟似有双冰冷的眼,正带着讥笑与漠然注视着这场你明我暗的猫鼠游戏。
“裴大人,请让我试试。”清朗的女声突然划破死寂。
姜烬穿过人群,走到裴凛面前,漆黑的眼瞳在昏暗里亮得惊人,语气里没有半分怯懦,只有冷静的坚决与自信。
“姜女郎!”石文越先急了,“验尸可不是儿戏,关乎全案走向,怎能任你行事……”
“女郎,你可知贸然剖验尸首,将会承担什么责任?”
周遭附和声四起,姜烬却像没听见似的,只定定望着裴凛,他没有立刻回绝,这已是机会。
在裴凛沉凝的目光中,姜烬上前几步,来到春瑛的尸身前屈膝俯身,目光如炬,扫过全身。
紫莲帕裹着指尖,轻轻按在尸体的颈侧大动脉处,又伸手拉开死者眼睑,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出口的话语坚定有力:“死者七窍流血,通身泛胭脂红,十指甲缝里凝着黑血。”
她的声音清晰地落在雨声里:“初步可断为中毒,或与某种烈性气体相关,需剖检确认。”
指尖移到尸体颈侧,她又道:“尸僵刚至下颌与颈项,尚未蔓延至全身;眼睑有湿度,瞳孔透明无浑浊;下、体处有零星淡紫色尸斑,界限分明。”
“综合来看,死亡时间应在一到两刻钟内,确属急性中毒身亡。”她抬眼看向裴凛,恰逢一道闪电撕开夜幕,将她瞳孔里的锐芒照得分明,仿佛惊雷闪电尽在她的眼底,“大人,耽误越久,越难以检测清楚毒物,时间不等人,必须立刻剖检!”
这女郎先前的推理尚可说是来自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可这般专业的验尸能力绝非一个乞丐能习得的。
裴凛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如深潭,与姜烬沉默对视。
探究、怀疑、审视,来自铁腕判官的无形压力如潮水压向姜烬,但她始终回以沉默的坚定。
最终,裴凛沉声道:“明哲,你与文越去审人,有疑点者即刻单独看押。”
“还有,之前奉命看守春瑛的人也给我都关起来。”
守卫犯了如此大的疏忽,他不可能轻易放过。
他接着道:“先审玉娘子。”
此女身上疑点重重,既与三桩命案有关,此处的死者更是她的贴身婢女,让人难以相信她毫不知情。
明哲与石文越领命而去,脚步声很快被雨声吞没。
偏房里只剩他与姜烬,还有那具渐渐失温的尸体。
姜烬望着春瑛失去鲜活的面容,喉间微涩,这般芳华正茂的年纪,竟落得如此下场。
不多时,一名侍卫捧着托盘进来,金属器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大人,疏影小、兄弟送来的备用验尸工具。”
“唐仵作很快便会过来。”
裴凛朝姜烬的方向偏了偏头。
她正端着一方手帕,其上是摊开的香灰,那几粒暗红颗粒像乔装身形隐藏于人群的屠夫,只待功成身退,逍遥法外,但终究没逃过她敏锐的双眼。
姜烬清楚寻常驱虫香通常只会用到艾草、苍术、薄荷之类的香料,断然不会产生这般红色微小颗粒。
听到裴凛的唤声,她走到裴凛身前,抬手让他看:“大人,这香有问题。”
裴凛眸色一动,回想她说过塔中二人也曾经提到过香,他立刻问:“有发现?”
姜烬摇摇头:“有,但未确定,需要时间检验香中成分。”
对于毒物的检测必须经过多次反复实验。
但她还是补充道:“或许可以从罂稞下手调查,经过特殊处理的罂稞燃烧后会留下红色微小颗粒,与残灰中的物质类似。”
裴凛听着姜烬的话,眼中的深色更加凝重,他对罂稞并不陌生,甚至十分了解这种来自西域的剧毒植物。
由于罂稞的毒性致瘾,大业之初已经将其列为禁品。但去年夙安县尉陈伋查获的一桩私贩官盐案中竟出现了罂稞植株的影子。
裴凛面沉如水,对手下道:“把香灰好好保管,派人去查,谁人在夙安贩卖罂稞,将时间拉大,排查近几年往来商户的情况。”然后挥手让侍卫把托盘递给姜烬。
其上是一把精巧匕首,一把营造尺,数根银针,还有两罐贴着标签的酒精与白醋。
这都是古时仵作的常用物什。
净水滑落指端,冰凉给头脑带来清晰与冷静。姜烬抬眼看向裴凛,见他也正望着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
她懂这份信任的分量,裴凛身为大理寺少卿,敢让一个无名女郎操刀验尸,要担多大风险,就算不是官场中人,她也明白这份信任她绝不能辜负,更不能让春瑛死得不明不白。
整理思绪后,姜烬开始一层层脱下春瑛身上的裙衫,仿佛是在亲手拨开她隐藏的秘密。
她的动作柔而有力,一丝不苟,仿佛回到了在外科操刀的时光,一场手术就是一场与死神共舞的竞赛。
层层布料滑落,最后露出那件贴身的红肚兜,上面绣着个娟秀的“柳”字,针脚细密,却被时间打磨出了毛边。
姜烬指尖抚过“柳”字,眉峰微蹙,低低出声:“柳楼?”
一旁的裴凛闻言,眉峰骤然一挑,眼底掠过一丝冷意,那柳楼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或许从县衙库房赶来的荀子真能带来新消息……
最后一件衣物褪下,尸体完整地暴露在烛火下。
春瑛通身泛着诡异的胭脂红,姿态安详,不见半分外伤,唯有双手紧紧攥成拳。
当姜烬凑近仔细观察,一股混合着血腥与灼烧的怪味钻入鼻腔,她取过银镊子,小心撬开死者牙关,一股更浓烈的气息涌了出来,带着脏腑糜烂的腥臭。
是有毒气体灼伤内脏的味道。
姜烬眉头紧锁:“如此看来,在剧毒发作之前,死者已经陷入昏迷的状态。”
她继续俯身细查,在一片均匀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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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发现了几处暗红斑痕,形状不规则,边缘带着淤青,并非尸斑。再往下,果然有细密的擦伤。
这些痕迹,与先前废塔私会的情形隐隐相合。
姜烬:果然如此。
雨还在窗外疯似的掉,烛火被风卷得明明灭灭。
一阵恍惚后,姜烬发现视线更加清晰,抬头一看原来是侍卫关上了房门隔绝了狂啸的风雨,她一把抹掉额间冒出的细密汗珠,低头继续查看。
在稳定的明黄灯光下,姜烬的侧脸被投放在白墙之上,高挺的鼻子之下,双唇翕动:“再次检查后,与刚才得出的结论一致。”
“死因为中毒,死亡时间为两刻钟前。”
“体下擦伤为死亡前曾与男子发生亲密接触而产生,并无强迫痕迹。”
她一边说,一边有侍卫记录在册。
最后,姜烬抬头对裴凛道:“裴大人,我需要解剖尸体作进一步检查。”
裴凛:“大理寺的仵作马上便到,你二人协作验尸。”
对这个决定,姜烬自然没有意见,反而她有一点兴奋,她非常愿意看看这古代验尸官的本领。
不出片刻,雨水噼啪声里混入了靴子踏地的响动。
唐誉快速取下蓑衣,来到尸体面前,对裴凛道:“大人,我来晚了。”
裴凛:“无妨,姜烬已经做了简单的检查,唐叔你再看看是否还有补充。”
在唐誉来之前已经从小徒弟疏影那里了解到,有一女郎主动请缨来做尸检,他便抓紧时间来看看情况。
一位能验尸的女郎,实在是让他充满了好奇。
唐誉这才看向站在一边的姜烬,面容清丽,眼睛明亮且沉静,关键是,他发现这女郎的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灵巧有力的手,一双十分适合操刀剖尸的手。
凭借多年的经验,唐誉单凭她这双手便信了几分。
屋里因疏影多点的几盏蜡烛而明亮不少,那烛泪也如屋外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掉落。
裴凛瞥了一眼靠在墙边认真看着唐誉检查的姜烬,敏锐察觉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还有微微的颤、抖。
他眼色一沉,转而朝身后的侍卫看去,那侍卫心领神会悄然转身出门。
“不错。”
唐誉暗含赞扬的声音打破长久的沉寂,接着他对裴凛道:“大人,目前老夫与姜女郎的结论一样,可以开刀验尸了。”
裴凛点头:“很好,接下来便交给你二人了。”他顿了顿,转而对姜烬道:“在开始之前,你先补充体力。”
端着托盘的侍卫将一碗红豆粥递到姜烬面前。
姜烬不由一愣,他是何时看出自己体力不支的?
另外,还没进大理寺就开始管饭吗?太感人了。
屋外惊雷闪电歇了气,只剩风雨扰乱大地。
明黄的烛光中,姜烬将最后一口粥一饮而尽,暖和舒柔的粥熨慰了冰凉的身体。
“唐叔,我们开始吧。”恢复了几分血色的姜烬朝唐誉道。
二人一左一右立于死者身前,开始合作验尸。
噗嗤——
惨白肌肤被利刃轻巧划开,糜臭扑鼻而来,如同被炬光骤然照亮的黑暗角落,突然爬出密密麻麻的阴虱,它们畏惧光明,拼命找寻下一个腐朽之地,企图隐藏自身的阴暗与扭曲。
唐誉看着她的刀法,眼中的惊艳无比,不禁问出口:“姜女郎,你这一手刀法师从何人?”
但姜烬却来不及回答唐誉的问题,她的眼中一片凝重,指着死者眼眶道:“恐怕,需要开颅验尸了。”
惊雷炸响,劈亮整个房间!
疏影不由浑身一抖,与唐誉一同惊异地看向姜烬……
6. 第 6 章
“开颅?”唐誉皱紧了眉头。
不知从哪里吹进来的一阵冷风,屋内的蜡烛齐齐晃动,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如同幽灵惊声尖叫,恐吓众人。
姜烬按压着裸、露的皮下组织,清晰感受到指下的跳动,接着手起刀落破开筋膜,一根白色蠕虫被挑在刀尖,无眼的虫子还在朝四方扭动,渴望人类的血肉养分。
唐誉瞳孔猛缩:“这,这是尸蛾虫!”
姜烬冷眼看着虫子慢慢迎来死亡,瘫软了身躯。
脑海中却突然浮现一片停尸场——
宽大的场地上摆着数不清的白床,而每一张白床上便有一具尸体,有的枯槁骨化,有的爬满黑色尸虫,有的血肉糜烂……
惨状百出,而穿梭于尸海中的,正是一身黑衣的自己!
那片段中的“姜烬”驻足于一具尸体前,手中也正捏着一根白色尸蛾虫仔细端详。
突然,一阵平稳有力的敲门声似乎从旷野传来——
咚、咚、咚。
“姜烬”抬眸朝数米之外的沉重大门看去,眼神中是化不开的冰冷,让自己也感到无比陌生。
记忆戛然而止,环绕四周的雨声重新奏响进行曲。
姜烬缓缓深吸一口气,等脑中的疼痛过去后道:“对,尸蛾虫,既然已经快要吃出眼球,那整个脑髓大概率已经空掉。”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闲谈,吐、出的字句却让唐誉不寒而栗。
偏头让疏影擦掉快流到眼中的汗水,唐誉道:“开颅没有先例,我们无权这么做。既然已经知道是尸蛾虫也没有必要再开颅了。”
不仅是大业,前朝也没有开颅验尸的先例。
虽不能开颅仔细研究,但确如唐誉所说,此时开颅的价值确实不大。
姜烬便不再提开颅,道:“先生认为引发尸蛾虫的原因是什么?”
唐誉的刀尖指向死者胆囊:“胆囊呈青黑色,划开——”
刀刃带起一股胆汁喷射,射中唐誉和姜烬的手,苦涩、辛辣、酸臭夹杂在一起,是掩鼻也抵挡不住的臭味。
“水蠹红土造成的腐蚀,并在内脏滋生尸蛾虫,沿着脊髓攀爬,进入大脑啃食。”
“唔,确实。”姜烬赞同点头,死者的脊椎上确实出现了尸蛾虫攀爬留下的暗黑色斑驳痕迹。
“但恐怕不仅如此。”
“你还有什么发现?”
姜烬对已经呆住的疏影道:“小、兄弟,劳烦给我银针和棉布。”
疏影见姜烬突然对自己说话,浑身一僵,慌忙低头:“……好。”
他手忙脚乱找东西的样子让唐誉叹了一口气:“疏影,你也跟了老夫两年,应当稳重一些了。”
姜烬从低着头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疏影手中接过东西,微微一笑:“多谢。”
然后她开始将棉布包裹住针尖固定,制成了一个临时棉签。“棉签”依次在死者的鼻腔、气管擦拭。
最终,两张平摊的布片展开在唐誉面前。
他皱眉查看,忽而眼前一亮:“这红色颗粒物有问题。”
姜烬点头:不愧是经验丰富的仵作,很快便从一摊血污与组织粘液里看出这不应该存在的粉尘。
“不错,这红色颗粒也是导致死亡的毒物。它与水蠹红土一起被死者吸入体内,经过之处对死者造成了灼伤。”
“这也能解释为何死者指甲缝里会有凝血,就是这种毒物造成的血液凝滞。”
唐誉皱眉深思后,摇头道:“恕我孤陋寡闻,老夫还从未听过这种特性毒物。”
姜烬声音笃定:“是罂稞。”
“但罂稞燃烧后不会呈现红色颗粒物,而是黑色粉尘,罂稞的毒性也不会导致血凝。”唐誉摇头否定。
“但罂稞若是经过特殊处理就完全不同。”
姜烬的话让唐誉一愣,他不由看向眼前这笃定明信的女郎,问:“这该如何处理?”
“将罂稞浸泡于龙酯泪三到七日,罂稞的毒性便会加剧,经燃烧产生灼烧性剧毒,吸入人体内后还会立刻造成严重血凝,不过燃烧后会残留红色颗粒物,难以清除。”
“此外,只有水蠹红土与罂稞共同燃烧,才会使尸体呈现胭脂红色。”
雨声渐小,姜烬的一字一句都重重敲在拥有数十年仵作经验的唐誉耳中,也清晰地印在不知何时出现于屋外的裴凛等人耳中。
良久的沉默后,唐誉喃喃自语:“不错,若是龙酯泪与罂稞混合,倒是很可能会制造出这般奇特的剧毒,只是这,这制毒思路太过匪夷所思。”
裴凛沉声问:“这龙酯泪是何物?”
唐誉叹慰一口气,深深看了一眼毫不动摇、低头剔骨的姜烬,转而向裴凛解释:“大人,龙酯泪,此物至寒,别无他用,所以知道的人极少,老夫也是因机缘巧合才得知。”
“此外,此物只产于雪域高原、在腊冬盛开的断龙莲,采摘难度也是极高。”
石文越咂舌:“难怪知道的人少,这种东西不仅难采,采集了也没什么用。”
“既然如此,姜女郎怎会如此清楚?”明哲的眸色锐利如剑,如同他的问题冰冷直指低头沉默的姜烬。
姜烬闻言并未抬头,银白刀光翻滚间,风轻云淡道:“老师教的。”
闻言裴凛面露深思,指尖摩挲着腰间挂着的墨绿玉佩。
“不仅验尸技能超群,还精通毒理,大业境内竟有这样的人物,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明哲上前一步,紧追不舍。
姜烬语气平淡:“家师向来避世,隐居方外,中郎将不知道也是正常。”
说话间,利刃飞舞揭开白骨森森,一具完整的尸骨如标本般安静呈现在众人面前。
唐誉的惊叹声阻止了明哲的进一步追问:“完美,女郎的刀法实在是完美。”
尸体的血肉仿佛是自然从骨骼上脱落一般,巧然天成。
裴凛、明哲等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那具尸骨上,眼中不约而同放出了异光,他们都是经历过战场的人,如此精巧细致的刀法,恐怕世上无人能出其左右。
手中还握着刀的姜烬也在怔愣中,实际上当她握住刀把时,她仿佛便进入了两重时空的重叠状态中,一边是抢救室里操刀手术的她,另一边又是握着钻头与榔头开无名尸颅骨的她。
无比熟悉又分外陌生的冲突,至浓纯黑、刺眼明白共同冲击着她的脑袋,没有共存的余地。
她不由皱眉,双手撑住微微晃动的身躯。
“姜女郎,你没事吧?”几道焦急的声音响起。
“去拿粥来。”裴凛的声音穿过壁垒,在姜烬耳边响起。
姜烬咬牙晃了晃脑子,努力平稳声线回道:“我没事。”
明哲神色复杂地看着额头满是虚汗的姜烬,没再追问。
裴凛问:“你有几分把握能够还原死者所中毒物?”
“如果材料齐全,有九成把握。”
“很好。”裴凛意味深长道,“大理寺为你提供一切必要的材料,只要你能在三日后炮制出这种作案毒药,我便破格录你为夙安第一女仵作。”
此言一出,姜烬心中一动:“当真?”
裴凛微勾唇角:“本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你做到。”
纤手打破净水盆的平静,血与水交融浑浊,涟漪起伏间印出姜烬破碎的面容,她语气平静,但无比坚定:“大人您就等着吧。”
“我需要完整的罂稞植株,十年生水蠹红土,龙酯泪,酒精,紫铜蒸炉,紫铜刀。”
裴凛偏头看向一旁的石文越,他立刻回复:“这些都不难找,只是这龙酯泪,属下第一次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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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要等荀大人到了才能确认……”
一道清冷男声穿过风声传来:“不用等了,这些东西都没有问题。”
是一袭黑衣、风尘仆仆冒雨赶来的荀子真到了。
众人让开一条道,他径直走向屋中的陌生女郎:“是你要这些东西?”
“你怎么知道龙酯泪?”
姜烬看向裴凛没有说话。
裴凛道:“你和唐叔都先吃点东西,随后到法堂集合。”伸手将好奇的荀子真拉出了验尸房。
“哎,你让我看看怎么了?”
“先把你带的东西拿出来办正事。”
“说到这,我告诉你,还真让我在陈伋那找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原来两年前杜府的纵火案与柳楼的薛老跛扯不开关系。”
……
唐誉三人依次坐在验尸房外的台阶边,此时风停雨静,凉爽透彻。
姜烬端着加了糖的红豆粥一勺一勺慢慢吃,望着眼前积水如镜的一片小水洼,终于有了片刻的歇息。
唐誉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女郎,方才中郎将对你的询问,你不必放在心上。”
“你对验尸和毒物的见识太惊人,他有所怀疑是正常的。”
姜烬双手捧着瓷碗,温热传到心底,她轻笑一声:“我明白,多谢唐叔。”
停顿后,抬头看向皎洁的明月,心中不禁想问:时空轮转之间,我头顶的月亮和生存于另一个世界的家人朋友们抬头看见的还是同一轮月亮吗?
“我所有的知识确实都是老师教导的,从小到大,一直是接受老师的教诲,承蒙师恩玉成。”
想到同门们一起彻夜不眠,只为了实验数据的一点进步,想到第二天导师和师兄带着咖啡笑呵呵慰问并表示同情的样子……
“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云动月移,明月的身影出现在地上数片水镜中,真的月、影子月,遥遥相对。
“你我皆是见过太多死亡的人,太多宽慰都是徒劳,走好当下的每一步吧。”
“你放心,裴大人向来敬重贤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既然已经给你开出了条件,只要你通过,必能在大理寺有所作为。”
姜烬弯了弯眉眼:“谢谢唐叔。对了您叫我小姜就行。”
“哈哈,好,小姜,我就等你来大理寺替我分忧了。”
“小问题。”
姜烬看向一直没有出声的疏影,小小一个少年郎的身影几乎要被唐誉全部遮住,她笑着说:“小疏影,以后说不定还要麻烦你给我递东西呢。”
唐誉闻言道:“这孩子跟着我这两年越来越稳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倒慌了神。”
姜烬见疏影还是将头深深埋着,也不在意,道:“不怪他,或许只是还不习惯有第三个人在。”
唐誉的记忆似乎也回到了过去,声音悠长带着叹息:“疏影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两年前我跟着裴大人出城办案,那个案子……哎,实在是惨烈,整个村子上百人,全部都死了……”
姜烬听到这里,后颈瞬间发凉,身体不由一抖。
“什么案子,上百人的死亡?”
简直难以想象。
“人力无法抵抗的天灾——鼠疫。”
姜烬肩头微松,若是人为灾害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唐誉抬手拍了拍疏影的背,接着道:“最后,我们在死人坑里找到了他。”
“整个村子唯一活下来的人。”
无情天灾中唯一的幸存者——疏影。
姜烬不由转头看向疏影,不知是凑巧还是怎的,疏影也从双膝中抬起头,漆黑的眼睛与姜烬准确对视。
只这一眼,彻骨的寒凉从天灵盖直冲脚底!
7. 第 7 章
“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
天边翻开鱼肚皮,一丝微光打在疏影侧脸,听到姜烬的这句话,少年一愣,将头偏到一边,隐藏于黑暗。
“你我素不相识。”疏影语气淡漠,转身朝唐誉离开的方向而去。
姜烬皱眉看着疏影的背影远去,一种熟悉的感受在记忆深处翻滚。
嘶——
痛苦再度袭来,画面如飞矢般一闪而过,大火、尖叫、逃亡、挣扎的手、求生的哀嚎……
最后定格在一具具碳化的尸体。
“救救我、救救我们……”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数的尖叫、质问、咒骂如同利剑在姜烬的头脑中轰炸开来。
尖锐的耳鸣直戳神经中枢,姜烬双手抱头,想蹲下缓解,但身体却根本不受控制,一阵天旋地转,狠狠朝台阶下摔去!
在即将与地面亲密接触之前,姜烬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龙涎香霸道地冲进她的鼻腔,奇异般地缓解了头痛和耳鸣。
姜烬睁开眼,看见了裴凛站在自己面前。
裴凛从疏影离开的方向转回头来看向姜烬,眼中若有所思,显然是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但他没有挑明,不着痕迹看过姜烬苍白的唇。
姜烬后退一步,靠在廊柱上,朝裴凛道谢:“多谢裴大人。”
“你的身子似乎格外虚弱。”裴凛的声音如夜般凉,眼神带着审视。
姜烬的样子比起昨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但经历了一场验尸后,她的身子似乎又变得无比虚弱。
姜烬自嘲一笑:“谁说不是呢。”
本来只是寻财,却发现“自己”的身世都要成了谜,逐渐浮现的记忆真的只是原身的吗?“自己”真的只是一个乞丐吗?还有越来越严重的不适感,已经不能用乞丐身弱来解释了。
谜团似乎越来越多。
“刚才疏影撒谎了。”
这突兀的话如乍然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千层浪。
姜烬意外看向负手而立的裴凛:?
暴雨之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凉,一阵风吹过,她不由自主将双手抱臂护在身前。
裴凛的目光则追随那飞出树林迎接晨晞的鸟群:“自从将疏影救出后,他的记忆便像被人擦去一般,所有的人事物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也就是如今他遇见的所有人对他来说都是新相识。”
姜烬眸光一转,接着道:“而他刚才对我说的是‘你我素不相识’……如此强烈的反对回答,显然不应该是一个忘记一切的人的回应。如果他没见过我,他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茫然,然后否定。”
“但他的反应太绝对,他在刻意回避。”
裴凛转头看向姜烬,眼中的审视带上了一丝满意,道:“我们是在城外的祝家村发现他的,或许你可以在那找到什么。”
“不过,当时为了防止鼠疫扩散,整个村子都被推、倒烧毁,不复存在,只剩几处断壁残垣。”
一个被大火烧烬的村庄,难道和闪现的记忆有关?
姜烬心中沉重不已,暗下决定要去查看一番。
太阳终于穿透云层,照射出第一缕霞光,一切都是崭新的。
二人仰着头,一起迎接旭日。
忽然,姜烬的声音带着夜半露水的微凉,传到裴凛耳中:“裴大人,你在哪里见过我?”
裴凛心中一动,眉峰一挑:“何出此言?”
“……感觉,总觉得有一种熟悉感。”
姜烬撒了一个谎,她对裴凛完全陌生,并没有熟悉感,但她知道这个大理寺少卿大人也在怀疑她,他虽没说出口,却一直在暗中观察她。
这样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不愿意始终处于被观察的地位。
既然裴凛能看出疏影在撒谎,二人大概率曾经有过接触,而疏影这个遗失记忆的人似乎并没有失去这一段,姜烬这个“普通”乞丐怎么却好像丢失了记忆一般。
更不要说姜烬展现出的验尸能力与乞丐身份又是诡怪异常。
作为大理寺少卿的裴凛竟然没有如明哲一般咄咄逼问,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姜烬很难不多想。
听了姜烬那模糊的解答,裴凛没说什么,沉默地摩挲着墨绿玉佩,继而开口道:“我确实曾见过你,就在不久前,柳楼。”
不远处传来甲胄撞击的声音,有一队士兵正朝这边走来。
姜烬倏然抬眸:“是你。”
呵止龟、公的声音重现耳边——放开她。
裴凛挑眉看她,眼中写着“不错”二字。
姜烬蓦然心中一松,眉眼开阔:“原来如此……大人,你施舍的几枚铜板,成了我应征大理寺的报名费。”
裴凛轻声一笑:“这倒是巧了。你确实非常敏锐,验尸能力和对于毒物的了解也很不错。”
“这几枚钱,花得值当。”
彼时他又哪里想到自己救下的小乞丐竟会在命案中发挥重要作用呢。
世界的缘分竟是如此的阴差阳错。
姜烬看着身边人:“大人,似乎从一开始我就给你说了很多次感谢。”
裴凛深深看向姜烬,片刻后微微颔首,在明哲带队的金吾卫走近之前道:“本官等你到大理寺报到。”
一、夜未眠的明哲依然是精神矍铄、器宇轩昂,他从远处便一直盯着姜烬的一举一动,朝裴凛行礼后,便对姜烬道:“姜女郎,准备去哪里?”
姜烬:“中郎将,以前你我莫不是在狱中见过?”
明哲一愣,沉声问:“何出此言?”
一旁的裴凛轻勾嘴角,暗自摇头。
姜烬叹了一口气,道:“不然为何明将军一直把我当成可疑对象严加紧盯?”
“不过,我只是个无家可归且一无所知的乞丐,真的是清白的啊。”
明哲闻言一头黑线,不再作声,显然是听出了姜烬话中的阴阳怪气。
裴凛道:“好了姜烬,我给你四天时间,你需要的材料都在大理寺备着,可以随意取用,但只能在大理寺内使用并且制成的东西必须全部上交大理寺,不得私存,明白吗?”
姜烬点头:“这是自然。”她接着说:“不过大人,这鸿恩寺的三桩命案你们都已经查清楚了?”
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与明哲对视一眼后,裴凛道:“这三桩案子大理寺自然会调查清楚,你只需要保证在四天后按时给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姜烬心中暗忖:看来他们已经有了怀疑对象并在暗中监视,这个人会是玉娘子吗?
姜烬随着裴凛等人一起到了法堂,趁着众人的目光都被他们所吸引时,悄悄从后门溜了进去。
堂中各香客的模样都不似昨日精神,眼底浮现不同程度的乌青,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姜烬的目光就这样在众人之间游走,走着走着,猛然一惊。
那与春瑛勾肩搭背的蓝袍郎君呢?
不错,确实没有看见那个抱着春瑛安慰的郎君,难道第二个死者就是那郎君?
第一位死者是在塔中与春瑛私会的孙二郎,如果第二位死者又是一名与春瑛有过接触的郎君……
她不由自主朝被好几位女郎护住的玉娘子看去,实在是惹人心疑啊。
此时恰逢一阵风吹过,白纱与青丝飞舞,露出女郎纤细的脖颈与一个莹白的带洞耳垂。
姜烬双眼微眯,她记得十分清楚,在走廊错身时,这女郎走动间有耳环铃铛相撞的清脆声响。
她的耳环呢?或许是掉在哪里了。
姜烬的目光又开始在地上搜寻,耳朵里完全没再听台上裴凛在讲什么。
“……至此,诸位可以离开鸿恩寺了。”
呜——
人群中响起欢呼声,接着便是繁乱的走动声,人来人往间,姜烬忽然双耳一动,她听见了熟悉的耳铛晃动声。
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黑面重髯的高大男子。
姜烬眉头微皱:怎么回事?
那男子感知极其敏锐,在姜烬的视线落在身上的下一秒便立刻察觉,鹰隼般的目光锁住目标——
姜烬被他看得心中一冷,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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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疯狂响动。
诡异,明明是一个壮汉,左耳上却带着一个女式耳铛,那耳铛发出的声响与玉娘子的简直一模一样。
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脑中再次隐隐作痛,姜烬背后不禁冷汗岑岑,她努力忽视身体的疼痛,大脑飞快转动,进行人脸匹配。
叮!姜烬瞳孔微缩——
这个人她没在法堂中见过,一个堂而皇之出现的陌生人!
二人对视不过数秒,但气氛却如坠冰窖。
那男人突然咧嘴一笑,侵略感十足地看着悄然后退的姜烬,他转动着脖子,发出咔嚓声响,迈步走向姜烬。
姜烬在退,却被朝门口涌的人群阻挡了步伐,眼看着那男人的接近!
随着他逐渐靠近,姜烬清晰地嗅到了男人身上的红土香,那是一种大旱之前的沉重泥土味与古老树根的复合香味。
她的心猛然一跳,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电光火石间,她余光捕捉到背后一个褐色身影,急声开口:“藏玉师父!”并一把抓住了藏玉的胳膊。
突然被抓住的藏玉浑身一僵,显然是没料到姜烬的举动,抖动间将原本露在外面的右手掩入袖袍。
法堂一静,明哲和裴凛的视线同时集中于她。
那男人眼中闪过的杀意猛然被抑制住,双手紧握成拳,却不再向姜烬靠近。
姜烬一边观察那男人的举动,一边道:“没想到你就在我后面啊,那个,关于你们这柱子上的莲花纹我有问题想请教。”
明哲闻言,眉头一皱:此女郎为何不抓紧时间去复刻毒物,还有闲心思关心什么花纹样式。
裴凛则将目光落在那与姜烬迎面错过的男人身上,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刚才姜烬似乎在躲着他。
裴凛眉头一皱,挥手招来石文越问:“那人是谁?”
石文越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胡服的壮硕背影,道:“属下去看看。”便抬步上前,扬声道:“那胡人站住!”
姜烬闻声转头看向玉娘子那边,只看见她加快步伐离开的样子。
再看那被招呼的男人竟对官府的呵止充耳不闻,拔腿便跑。
“拦住他!”
接着只听两道呼啸风声,人影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是石文越和明哲飞身追去。
“阿弥陀佛。”藏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润,他接着道:“姜施主,刚才是发现了什么吧。”
姜烬还在震惊于明哲等人的身手,听到藏玉的问题,回道:“我只是觉得那个男人不像是好人的样子。”
藏玉一脸温和,目光却定定落在她的脸上,仿佛要在上面读出不同的答案。
“我确实有问题想问,”姜烬指向一块地砖道:“为什么连法堂内梁柱上的莲花纹都是八重花瓣,但唯独那块地砖上的莲花却是九重?”
藏玉闻言捻动菩提珠的手指一顿,接着轻笑一声:“姜施主观察力果然超群,不过小僧平日并未负责法堂事务,对此未曾注意。”
“不过本寺已建立百年之久,我想可能是当初的匠人粗心大意吧。”
“唔,这样啊。”姜烬若有所思,接着道:“莲花纹多是八重或四重,佛门又向来极敬爱莲花,能出这种疏忽倒是让我意外。”
“修寺工程本就繁重,有一两处瑕疵,小僧认为倒是正常。”藏玉双手合十,缓缓道:“姜施主,若是有缘可来尝尝本寺的斋饭,味道很是不错。”
姜烬闻言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也合十回礼:“那我得来尝尝,提前谢过藏玉师父了。”
这时,裴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烬,跟我来。”
姜烬对此并无意外,她朝藏玉挥手告别,转身朝裴凛走去:“来啦。”
不禁腹诽:这少卿大人的反应敢不敢再快一点。
藏玉停住捻佛珠的动作,双手合十低垂着双眸朝裴凛行礼,恰如一尊慈眼观世间的肉身佛。
但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的目光冰冷,不着痕迹地瞥向姜烬所说的那刻着九重瓣莲花纹的地砖。
8. 第 8 章
“怎么样?”裴凛立于马前问石文越二人。
一旁的马车上悄悄探出了姜烬的脑袋。
明哲二人均是面色沉重,石文越声音干涩道:“回大人,让他给逃了。”
裴凛眸色一暗,能同时甩掉石文越和中郎将明哲的人,整个大业恐怕都找不出十个人。
这个胡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难道,是那个组织的人?
一想到这里,裴凛的心陡然一沉,目光看向宫城的方向。
他不得不想起六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政变,鼻尖仿佛闻到了浓重的血肉与火药味。
金碧辉煌的大殿被血染了个透彻,三天三夜也散不开的血腥与怨气。
明哲包裹怒火的声音传来:“那胡人虽然突破了我们多重防线向外逃,但我二人始终紧追着他,凭我与文越的速度,断然不可能让他逃掉。”
“但谁曾想,就在我们将要追上他时,他却突然消失在了众多的香房中。”
裴凛沉声问:“每间房子都找了?”
明哲回想到当时的情景,仍是愤怒不已,猛拍腰侧的剑柄,剑鞘发出沉闷剑鸣,锃——
“我们一间一间地找了个遍,结果那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怎么也找不到。”
裴凛皱紧眉头,沉声道:“这鸿恩寺果然有问题。”
“能让一个人悄然无声地出现,又能让他在重重封、锁中快速消失。”
“呵,有意思。”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全是冷冽的寒芒。
一旁的明哲猛然抱拳,对裴凛道:“裴大人,金吾卫没能及时发现陌生人出现在法堂,是我的失职,明哲自愿领罚。”
裴凛的视线落在这个年轻的中郎将身上,等着他的后话。
“但届时探测寺内,请务必告知于我。”
“我与这般公然在大业作恶的胡人势不两立!”
明哲抬头迎上裴凛审视的目光,眼底猩红浓郁,掩不住悲愤之情。
似是为了回应明哲的怒火,接连响起数声骏马嘶鸣,远山回响,不绝于耳。
裴凛瞥过明哲通红的双手,没有立刻答应,翻身上马,朝回城方向而去。
整个队伍也快速跟着移动。
待明哲驾马赶至身侧,裴凛开口道:“中郎将似乎对胡人积怨颇深。”
明哲闻言,眼中挂上晦暗色彩,沉默半晌,喉结滚动,像是从深渊吐、出的话语:“我的小妹在十年前被胡人……拐走杀害。”
咕噜噜。
昨晚大雨,此时仍不时有碎石从山上滚落,扬起尘土纷纷。
随后跟上的石文越闻言动作一滞,看向这随时都是走路带风的中郎将,没想到他竟有这般沉痛往事。
裴凛眼中闪过深思,沉声道:“十年前还是陈氏旧朝,皇帝昏聩,醉心丹道,追求长生,偏信外戚,弄得国不将国。”
贯穿山道的风将裴凛那带着凉意的话传到姜烬耳中,她靠着马车窗棂,被硌得生疼。
“静阳皇后趁机铲除异己,独揽大权,大多仰仗于其亲族,塞北母氏部族。”
“晚陈十年间,静阳皇后临朝干政,祸乱朝纲,连同其胞兄母来彰在朝残害陈朝忠臣,在民则任由胡人部族欺压百姓,吸食民脂民膏。”
“弄得天下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队伍很快行出山谷,逐渐接近城区。
车辙覆盖马蹄踏印,飞扬的尘土落地后,又慢慢掩盖马车驶过的痕迹。
“胡人确实在这片大地上犯下了太多的罪行。”
明哲握住缰绳的手紧了又紧,胸中似有无数的愤怒却无处发泄:“那日我带小妹出门参观灯会,我们本一起在影子戏摊前看戏……却没想到,我一转头小妹已经被一对胡商打扮的男女拐走。”
明哲克制住心口的抽痛,每次回想那个画面,他都会忍不住心痛。
明明是灯火阑珊的人间绝境,但转头不见小妹的瞬间他便已身处地狱,直至今日。
石文越皱眉:“你家出行为何不带护卫?”
即使在前朝,明家也算得上名门,怎会任由家中两个小儿独自前往人多的灯会。
明哲压抑着声音回道:“是小妹央了我很久,让我一定要带她出去看看灯会。”
“所以当日我们是瞒着家人去的,没带任何随从护卫。”
“却没想到……是我害了她。”
裴凛目光深邃,似乎穿过岁月长河:“这件事我听你的长兄明濯琅讲过。”
明哲闻言一愣,看着前方裴凛挺直的背影:大哥?
裴凛极度冷静的声音从前方悠悠传来:“当天明家倾尽全力在城里找人,但最终只找到了明三妹当日穿的一身裙装和一截小指。”
“明家最终只能认定明三妹已经遇害。”
“凶手至今没有抓获,成了一桩彻底的悬案。”
年仅七岁的明三妹蒙此一劫实在令人唏嘘,明家人的心中从此也多了一道擦不掉的阴影。
石文越叹了一口气,沉默半晌后,还是对自家大人的人脉网感到意外,他不禁问:“大人,您与明懿公子相识?”
明家嫡长子,明懿,字濯琅。
裴凛:“不错,我们师从同一个老师。”
石文越转头思索,恍然道:“哦~那岂不是荀大人也认识这位明公子。”
他一顿,看了一眼沉默不说话的明哲,策马快进一步,跟在裴凛身边问:“既然如此,为何您二人都早已入仕为官,而那有诸葛之名的明懿公子却逐渐销声匿迹了?”
裴凛目光幽深,让人一眼望不到底,他瞥了一眼石文越:“等你能百步穿杨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石文越顿时泄气,撇了撇嘴:“……是。”
眼见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高耸城门前的空地。
裴凛用冷冽的声音朝明哲道:“本官去一探鸿恩寺时,中郎将可一同前去。”
明哲眼底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是!”
“但有一个条件。”裴凛眉眼如剑,威严摄人,明哲不由一凛。
裴凛:“行动时,你必须完全听命于我,不得鲁莽行事,否则军规处置。”
“明白。”
三人之后的马车里,姜烬收回支了一路的耳朵,懒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女郎听完八卦,有时间回答我几个问题吗?”一道“欠嗖嗖”的声音在姜烬耳边响起。
姜烬:……继续装睡。
那声音见姜烬没有任何反应,继续自顾自说起来:“当时你既然发现那男人很可能就是凶手之一,为何不及时告知大理寺?”
“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如有实质的目光像聚光灯照在她脸上,热热的,很难忽视不管。
姜烬无奈睁开眼,看向一脸无情微笑的荀子真:“荀大人,我只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子,怎么可能斗得过那凶神恶煞的大男人?总不能让我冲上去送死吧。”
“再说了,也不是我打草惊蛇放走了那男人,而是各位大人没在第一时间发现法堂里竟然多了一个陌生人,然后又没能抓住他。”
“拜托,这也能怪到我这个平头百姓身上?”
“你们裴大人都没问我这种问题,啧啧。”
荀子真的假笑一僵,轻咳一声:“裴大人身居大理寺少卿的高位自然比我格局大,呵呵。”
“那我再问你,你为何发现那人不对劲?”
姜烬:“之前没见过他,还有直觉,觉得他带着耳环很奇怪。”
荀子真:“你验尸也是靠直觉?”他单手张开一把折扇,风度翩翩地扇,嘴下却半点不留情:“我听说你不仅验尸能力高超,对于毒理更是知常人所不知。”
“竟然还夸下海口说四天之内能复刻案中毒物?”
“女郎,一个平头百姓还是莫要参与官府命案了。”
话毕,唰的一声,将折扇收拢。
姜烬眼中写满了无语:我就静静看着你表演。
“大人,别耍帅了,鸡皮疙瘩都冷出来了。”
她指着荀子真漏出的一截手臂道。
荀子真默默将衣袖一抖,遮住肌肤,道:“……呵,本大人给你忠告,你最好记在心里。”
姜烬:“大人,如果是普通百姓当然不会傻的朝官司里钻,但我不一样。”
她微扬下颌,眼神睥睨,意味深长地看着荀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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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还有什么不寻常的身份?”
姜烬顿了半晌,缓声道:“我是,夙安第一女仵作。”
荀子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郎。
笑一下算了:“呵呵。”
这话说出口,突然想起当时裴凛说这话的样子,让姜烬实在是高兴。
她略提高了声量,兴奋道:“听裴大人说,您对于各种奇淫巧计十分在行!”
见她用一双星星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荀子真实在是不习惯,鸡皮疙瘩起的一层又一层。
这女郎变脸怎会如此之快?
他身子往后挪了又挪,防备开口:“是裴凛告诉你的?”
“首先那不是奇淫巧计,是我浩瀚知识海和超绝动手能力的体现,其次,你想干嘛?”
听他这么说,姜烬眼中的兴奋愈盛,双手更是捧在身前:“荀大人,我有一些想法,绝对有利于大理寺查案追凶,提高破案效率,但需要您的帮助!”
“……说来听听。”这样的说法很难让他这位忧国忧民的好官拒绝。
姜烬见他愿意听,正经起来:“我在用唐叔的工具时,发现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不仅是剖尸工具,连仵作的防护工具都没有。”
没有防护措施是万万不行的。
这如果是遇上一个身患传染病的死者,那仵作不是要跟着一起死翘翘了?
“还有接下来我需要的实验工具,我看过工具图册,有些东西虽然能用,但如果稍作改善,那就更好了。”
荀子真眸色一动:“具体如何?”
姜烬:“验尸讲究的是细致入微,死者的指甲缝里可能就藏着凶手衣服上的纤维,从死者伤口的形态可能就能分析出凶器的样子。”
“这一切都需要绝对精细的观察力,对仵作的眼力有绝对的要求,但能达到这种要求的人又是少之又少。”
“但如果大理寺能做出一种工具可以放大各种细节,让视力稍弱的人也能明察秋毫,不是有助于验尸工作吗?”
荀子真边听边用折扇敲打掌心,眼中思索,道:“你说的这种工具如何制作?”
姜烬用尽量简单的比喻道:“你看啊,透过清晨的露珠是不是能更容易看清树叶里的纤维脉络?”
“我们是不是可以借鉴露珠,制造一种具有放大功能的工具。”
荀子真眼中的轻慢消失,不再敲动手中的扇子,而是认真听着姜烬的话。
姜烬眼见有戏,加把力继续说:“比如,是不是有极透明的白水晶?如果将它抛制得再透净一些,再稍加打磨厚度,岂不就能放大细微之物?”
荀子真点头道:“原理没有问题,我也曾听闻扬州有进士为了读书,使用当地水晶打磨成可以放大细字的工具。”
姜烬闻言一喜:“既然如此,就拜托荀大人了。”
荀子真脸上又浮现出假笑:“呵呵,姜女郎,你还是先通过面试吧。”
姜烬:……说的也没错,兴奋过头了。
马车在大理寺门外停下,姜烬快速翻身下车。
迎着阳光,快跑到裴凛身边,抬头问:“裴大人,我在哪儿制毒?”
裴凛早从身后的脚步声听出姜烬的接近,他侧头看了一眼抬手遮光的女郎。
金黄的阳光透过指缝在她的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让人更清晰地看见她苍白的唇。
温暖明媚又如琉璃般易碎。
裴凛脚步微缓,答非所问道:“这个时辰,膳房的灶上应该蒸上了鲜肉包子。”
“大理寺上下忙了一天一、夜,都要先去吃点东西。”
石文越和跟来的荀子真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震惊如出一辙。
日理万机的裴大人什么时候主动说过用膳?
石文越: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他那些在怕打扰大人查案与担忧大人身体康健之间的战战兢兢算什么?
本来一心想着快点制毒成功的姜烬则成功被勾出了空虚的胃,她严肃道:“大人,既然如此,我就在饭桌上跟你说说这毒怎么制吧。”
裴凛轻勾唇角,不动声色转变了方向,道:“你说。”
一行人慢慢走向了膳房。
9. 第 9 章
唰——
啪!啪!
柳楼二层一间房不断传出砸东西的声音,整层楼已空无一人,谁也不敢轻易靠近。
碎了一地精美瓷器、玉石装饰的房间里,头发凌乱、仪容尽失的玉娘子,双目失神地盯着眼前的一个破旧拨浪鼓,浑然不觉双手已经被地上的陶瓷碎片扎的鲜血直流。
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了稚嫩的女孩声:“姐姐,玉姐姐。”
“和我一起玩吧!”
“咦?”小春瑛的眼睛瞬间耷拉了下来,眼中的晶莹黯淡下来,写满了失望。
“姑姑,玉姐姐又不见了。”
哒哒的脚步匆匆地来,推门不见人之后又匆匆地跑开。
童声渐小,一墙之隔的玉娘子早已泪如雨下,想要呼喊回应,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双桎梏着自己的大手。
沉重的呼吸声混着浓烈的酒味贴近玉娘子的脸,薛老跛沙哑着嗓子说:“玉儿和我来玩吧,我们玩一些你没玩过的有趣游戏……”
黏腻恶心的触感在身体上慢慢盘旋,上下浮动。
玉娘子的泪似乎怎么也流不尽,慢慢湿润了衣裙和身体。
很快,天旋地转间,画面转换。
扑面而来的潮湿腐木味和土腥味塞满玉娘子的鼻腔,几乎令她窒息。
“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我恨你!我恨你——”
七窍流血的春瑛张着血盆大口,挥舞着尖锐长甲直戳玉娘子惊恐万分的泪眼。
“啊——”
鲜血淋淋的手紧抱住头,玉娘子似再也承受不住般,拼命往后退,疯狂哭喊起来。
歇斯底里的哭声从二楼传到一楼的房间。
“玉姐姐,这是怎么了?从未见她如此。”一个红衣女郎皱眉看向房顶,手指焦躁地搅着绢帕。
不要说听见玉娘子哭喊,平日就连见她笑一笑都难得。
一位年龄稍大的女郎叹了口气:“我看玉姐姐这是伤心过度,春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她是最难过的。”
“玉姐姐和春瑛姐姐都算是姑姑和薛爷看着长大的。”
“若不是如此,玉姐姐怎会如此难过。她们那一批的姐妹,可就剩春瑛姐姐了,现如今春瑛姐姐也去了……”
房内坐着的女郎们个个都是叹息不已,平日与春瑛关系好的也开始低声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姑娘们已经玩了几轮的花牌。
其中那红衣女郎突然抬头朝楼上的方向看去,疑惑道:“玉姐姐什么时候止的?”
耳朵里本来充斥着楼上砸东西的声响、玉娘子的哭声,还有桌案上劈里啪啦的骰子声。
突然静下来,一下子还不适应。
她低头一看自己的牌,语气担忧:“要不,还是上去看看吧,可别哭出个什么好歹来。”
“还有四日就是玉姐姐出楼的宴席了,可千万不能在这关头出事情啊。”
她对面的女郎摸了一手的好牌,眉梢是压不住的喜色,嘴上敷衍着:“说不定,玉姐姐是睡着了,你便让她睡吧。”
红衣女郎摸完最后一张牌,心中烦躁:今儿的牌运实在差,再这么下去又该输了。
她眼珠一转,一把将牌塞到旁边的女郎手中,道:“妹妹,你先帮我玩着,我得去看看玉姐姐,不然实在是不放心。”
说完便一阵风似的起身出门,留下屋内女郎们面面相觑。
“哎,娟姐姐,我不会啊……”
“别管她了,说不定是觉得又要输惨了,提前溜了。”说话的女郎轻嗤一声,翘着兰花指打出一张牌,眼中尽是不屑。
“听说她上次和月楼的人打牌,最后连王大人赏的镯子都输进去了。”
提起这种八卦事,一屋子的莺莺燕燕都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被议论着的娟娘子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探着身子往漱玉斋里听。
听了一片静悄悄,像是主人已经睡去。
娟娘子心中念头一转,柳叶眼一挑,看向侧前方的春瑛屋子。
那里暂时还没有人进去收拾……
但突然,娟娘子瞳孔猛缩,满是抑制不住的惊恐,她一把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男人断断续续的声音响在空荡房间中。
“她不是拿你我的关系威胁你?”
“如今她死了,你还伤心什么?”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踢踏的脚步声在房间内回荡,像是猎豹逐渐靠近已掉入陷阱的猎物。
玉娘子猛然抬起沾血的眼睛盯着在鸿恩寺意外现身又诡异消失的黄风将军,声音沙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的交易只限于罂稞。”
“你凭什么擅自决定!”
话音刚落,一根金钗携着无尽怒火破空射向男人。
叮——
半截钗子扎进厚重房梁,那金钗擦着男人的脸飞过,一道红痕慢慢渗出鲜血。
狠狠抹开血,黄风将军眼中闪过狠厉,沉脸看着怒气未消的玉娘子:“你就是个疯子。”
猛地摘掉耳铛,一把甩在玉娘子脸上。
“这就是你亲自要我杀了那个女人的证据。”
轰!
玉娘子猛然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惊雷平地起于心。
而黄风将军双手抱胸,低头觑着玉娘子:“这是你亲手交给我的信物。”
她怔怔拿起那摔到地上的熟悉耳铛,声音发颤。
“……不可能,不可能!我没有,不是我,我不会这么做……不,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啊——”
黄风将军低头看着玉娘子疯癫的样子,眼中神色复杂,不屑、轻蔑,还有洋洋得意。
他的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玉娘子,你难道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高岭之花,冰清玉洁?”
“呵呵。”这冷笑,让玉娘子头皮发麻,冷到骨髓。
“你外表是精致的楼中头牌,内里其实早已朽败不堪。”
“一个你在外装得是个精致的花楼头牌,无数公子郎君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他们为了一博美人笑,连自己的家人、名声,甚至是性命都不要。”
“但如果,那些人知道你的另一面会不会被吓死?”
“你的另一面,其实是冷酷无情的杀人狂魔!”
娟娘子浑身一抖,惊呼马上要从口中滑出,却被她死死按住。
娟娘子不敢再听下去了,白着一张脸,脑中思绪万千,飘着下楼,走过转角的白姑房间,停住了脚步。
她缓缓伸出颤、抖着的手搭在了门上,心里慌得很:真的是玉姐姐杀了春瑛姐姐?这怎么可能呢……如果给姑姑说了,玉姐姐会不会报复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当娟娘子离开的一瞬间,黄风将军眼角瞥向房门,眼中是冰冷一片。
“……你已经疯了。”鬼魅般的话语如钉子般将玉娘子定在原地,浑身如坠冰窖。
“你以为,那些死了的公子哥们真的与你无关吗?”
“他们都是你亲手杀死的!”
“不,不!和我无关,他们那是意外,意外!我什么也不知道。”
玉娘子突然如遭电击,骤然僵住,灵魂仿佛从高空坠落,心脏紧锁,碎片记忆从眼前一闪而过。
鸿恩寺里,她将装着最后一支观音泪的木盒递给蒙面的黄风,眼中全是陌生的狠厉:“春瑛留着是个祸患,我要你把她除掉。”
黄风接过后,冷笑一声:“你们不是好姐妹吗?舍得?”
她抖落腕间的纱,漏出累累红痕,新的旧的交织在一起:“既然她选择对我的伤痛视而不见,那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可以当做从来没有。”
“况且是她先为了自己的情郎孙二郎要对我不利,催情香?想要我身败名裂。”
“呵,竟然蠢到真的以为做了这件事后就能嫁进孙府……这都是她的报应。”
“够狠。”黄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她,打开地道无声消失。
画面完全消失后,是黑色的沉寂。
玉娘子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会出现这个画面,她无助地蜷缩起身体:“不,不是我,这不是我。”
但另一个声音带着嘲意,像驱不散的厉鬼,在她耳边回荡:“这都是他们自找的,怪不得我们。”
这声音刺得她脑子生疼,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分成两半。
突然,房内的玉娘子仰头发出尖利的狂笑声:“哈哈哈哈哈。”
如瀑长发如在风中狂舞的黑蛇群,张牙舞爪间夺人性命。
“……黄风,你再说下去,小白花要被吓死了。”玉娘子陡然停止了笑,冰冷阴森地盯着居高临下的男人。
黄风将军怔了一瞬,轻嗤一声:“你别给我装神弄鬼了。”
他眯眼看着缓缓站起来的玉娘子:“时不时给我演一出发疯失忆的戏码,如果敢误了我们的大事。”他顿了顿,咬牙切齿道:“一刀杀了你!”
玉娘子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刀,眼中杀意瞬起,只见她手掌一番,金光乍现,骨节分明的手紧握金钗朝黄风将军的心口插去!
但黄风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连退数步拉开距离,反刀挑开她持钗的手。
他暴怒:“你发什么疯!”
盯着眼前的玉娘子,心中不由溢出一丝不安,她的眼中全然没有曾经的模样,狠厉一片,仿佛变了一个人。
玉娘子似乎只是为了撒一口气,攻击不中后,竟翩然翻身坐在了窗边木椅上,撑着手看窗外的白云。
黄风带着惊怒与防备看着她,开口道:“你什么意思?”
玉娘子的声音似乎淬着冰:“教训你出言不逊,有问题?”语音一落,眼中扫出刀光。
“你!”
黄风食指用力指着玉娘子,手臂上青筋暴凸,却又猛然握拳收回。
他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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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浊气,咚地一声坐下,道:“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玉娘子姿态妖娆,搅玩着指尖发:“不就是让魏亮染上那玩意儿嘛。”
“既然答应了你,我便不会失言,毕竟——”她尾音拉长,轻哼一声:“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玉娘子的眼神像是来自远古森林的巨蟒,绝对残酷,绝对狠毒,对目标势在必得。
一旁的黄风心中一沉,不由暗想:“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看来必须向圣女汇报了。”
他轻咳一声,语带威胁:“你明白就好,魏家是我们打入工部的最好窗口,四日后他对你势在必得,你最好不要再弄出现刚才的事情,一切按计划行事。”
听到这,玉娘子不由轻嗤一声:“这我可不敢保证。”
黄风闻言握紧手中的刀,皱眉盯着玉娘子:“你还想搞出什么事来?”
“如果不是你接连杀了那几个人,也不会被大理寺盯上。”
“我们的交易也就不会被大业的走狗打断!”
“如果因为你的行为坏了我们的大事,圣女不会放过你!”
几句话的时间里,黄风手中的长刀已经抵在玉娘子的颈边。
逐渐浓重的杀气将她紧紧包围。
玉娘子余光瞥见尖锐白光,心中沉冷一片,拧眉回视:“如果我不杀了那几个动手动脚的男人,他们已经把‘我’折磨死了。”
“如果你们的人没有被孙二郎听见不该听的,又怎么需要我出手?”
“如果不是你自己现身又被那个女人发现,怎么会引起大理寺对据点的怀疑?”
犀利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黄风不禁心神一动。
一想到那个害他暴露的女人,他就将牙齿咬的嘎嘎作响,他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那女人会突然注意到他。
明明是看起来就很好得手的目标,却导致他的临时行动失败,还将暴露给了大理寺。
黄风对姜烬的杀意再起:下次遇见一定要解决了那个女人。
这瞬间的松懈让玉娘子抓住了机会,她利落出腿踢开指在命门的刀,翻身腾空迅速欺近黄风。
指尖泛白成鹰爪状牢牢掐住黄风的咽喉,指节用力,几乎要将他咽喉掐断。
黄风紧锁的瞳孔印出玉娘子残酷的冷笑。
他心中震惊不已:她的身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了?
玉娘子慢慢靠近黄风,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这是对你最后的警告,不论是你还是那所谓的圣女,都不要试图威胁我,更不要命令我。”
黄风心中怒极,袖中短刀马上便要出鞘,手腕却一顿。
他闻到了一缕极淡幽冷梅香,那是观音泪独有的气息。
他眼中疑惑渐深,但很快反应过来,他猛地抬头看向玉娘子,不顾颈部传来的剧痛,声音微颤:“你,你用了观音泪?”
玉娘子眉头暗皱,克制住灵魂深处想要冲出牢笼的另一面,不禁加重指尖的力量,觑着一脸震惊的黄风,缓缓道:“是又如何?”
黄风的脸被憋得黑红,掩饰不住深深的震惊:“那是无药可解的剧毒!”
玉娘子闻言仰头大笑,然后道:“可我不仅没死,还获得了更大的力量!”
黄风对此简直不可置信:“观音泪,融合了水蠹红土和罂稞两种剧毒的特制毒药,中此毒者,三息之内必七窍流血,死于非命。”
“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几乎没有人能活下来。”
玉娘子闻言仰头大笑,松开桎梏黄风的手,回旋于满地碎片残渣,如同漫步花海草原。
笑过后,她倏然转头,盯着黄风:“我本想了结这一生,但既然有人让我活了下来。”
她的目光穿过时光长河,再次看见了那笼罩在黑暗中的女人,她只是将装着红色药丸的玉瓶抛给了她,便让她获得了重生。
收回思绪的玉娘子低头收拢混着瓷渣的血手,这一丝丝的疼痛抵不上自己深处的黑夜。
她的眼瞳漆黑一片,死死盯着怔然的黄风,吐、出淬着剧毒的话语:“既然我已经从地狱爬出来了,那么,所有让我痛苦的、愤怒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黄风眼瞳猛缩,脑中闪过数个念头:“有人给了她解药,这个人究竟是谁?观音泪是圣女独有的毒物,江湖中不可能有人能解。”
他突然呼吸一窒,心咚咚地跳个不停:“除非是那个人。不,不可能,她已经死了……”
他一咬牙:“此事必须马上汇报圣女。”转身翻窗离开,没有看见玉娘子视线在触及破旧拨浪鼓时,突然怔住,随即抱头痛苦哀嚎。
空留玉娘子一人的房间,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玉娘子缓缓抬头,眼中一半是空洞的绝望,一半是猩红的仇恨,这次在灵魂深处嘶吼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了耳边。
“你终于发现我了。”
她知晓了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10. 第 10 章
大理寺后院,“咯吱”一声响,某间偏房的门被推开。
姜烬扶着房门晃了晃挂着浓重黑眼圈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
寅时初晓,后院空无一人。
她房前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架和瓶瓶罐罐倒显得最热闹,有装着各种液体药剂的瓷瓶,有在筲箕上阴干的水蠹红土。
姜烬打着哈欠走到一个足有八岁小孩高的陶缸前,她一点点地揭开大盖子,热烈的炙烤气味像是实化成了滚滚浓烟从烟囱里汹涌地冒出来。
“好家伙。”
姜烬的瞌睡完全被这股大火的气息驱赶走,她眼疾手快猛地把盖子盖了回去,并迅速后退。
但尽管如此,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丝,很快灼烧感从肺部直冲咽喉,她不禁捂嘴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好不容易缓下来,姜烬展开手帕一看,其上是刺目的血点,心中骇然:“好毒的反应。”
坐在木椅上,姜烬眉头紧皱,但又有一丝兴奋:“不过,竟然提前就制成了?”
荀子真给她提供的罂稞是新鲜植株,龙酯泪也是顶级的,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极大增加了成功率。
“怎么回事?”裴凛低沉的声音从姜烬背后传来,将她吓得一抖。
姜烬转身看见了一身夜行装的裴凛和石文越、明哲。
他们刚从鸿恩寺赶回城,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石文越还在叉腰喘着粗气。
姜烬将手帕收回怀中后,摇了摇头:“没事,罂稞炼制成功后会散发有毒气体灼烧内脏,幸好我反应够快没有吸入过多。”
“不过也幸亏进了点毒到身体,我才更确定思路没错,这混合毒物很可能就是春瑛和孙二郎的死因。”
回到大理寺后,姜烬在裴凛的允许之下对孙二郎的尸体进行了二次检验,结果是与春瑛的死因一致。
裴凛负手走到大陶缸边,这里面存着的就是几息之间就可夺人性命的剧毒,他不由严肃道:“万事小心。”
姜烬不由一愣,似乎很久没有在实验时听见谁来嘱咐她了,向来便是她要别人万般小心。
她垂眸失神一瞬,随即向门口的方向道:“我明白,这经过龙酯泪炮制的罂稞确实剧毒,接下来只需要等荀大人将东西送来。”
石文越和明哲也凑在陶缸前,光是看着谁也不敢打开。
石文越闻言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原来,你要荀大人准备的东西是要用来制毒的,我还以为你要那么多肠子是用来加餐呢。”
说到加餐,姜烬咽了咽口水,伸出白净的双手道:“当然不是,肠子、膀胱皮子我都有大用,没有这些东西的防护,我可不敢徒手制毒。”
她需要在现有的条件下制作防护口罩和手套,可惜荀子真短时间内无法找到橡胶树,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内脏肠衣、动物皮等材料临时自制。
“现下罂稞的准备已经完成,只差最后一步。”
三人一同注视着脸色苍白但神情高昂的姜烬,等着她的下文。
姜烬目光灼灼看向一旁的紫铜炉:“炼制。”
三人一扫整晚没有收获的沉闷,石文越更是像宝贝一样抚摸着浸泡着罂稞的大缸。
明哲则直接对姜烬道:“那还等什么,尽快开始。”
但裴凛看了一眼姜烬嘴角一点没擦干净的血迹,抬手将一个青瓷玉瓶递给了她,出言道:“不急,这是清毒丸,先治好你的伤。以后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明哲的心中却焦急不已,对裴凛道:“大人,情况紧急,我们必须尽快寻找新的线索,若是凶手得了风声逃走,我们就无计可施了!”
“姜女郎这边既然已经快得出答案,何不趁热打铁,一举成功呢?”
裴凛摩挲着腰间玉佩,绷着嘴角沉声道:“我知道你因为那个胡人的逃走耿耿于怀,但我们必须给姜烬足够的时间来完成。”
石文越一把拦住还要上前说什么的明哲,两人的佩剑撞在一起哐哐的响:“哎哎明哲,你小子莫要犯浑。忘了之前你就是心急乱了身法,差点中了那胡人的暗器,要不是大人搭救,你早就下去了!”
明哲仿佛从上到下被冰冻住,僵住不动,但心中仍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转头看向吃了一枚清毒丸被苦得龇牙咧嘴的姜烬,用力推开了拉住自己的石文越。
又喝了一、大口水的姜烬仿佛没听见明哲的话,对裴凛道:“大人,这药可真苦啊。”
裴凛将视线停留在她的眼下,那是因为熬夜挂上的乌青,他眉头微松:“这是太医院特制的解毒药,虽然是苦了点,但极其有效。”
“要是我做,我一定会弄成甜的。”姜烬说完这话,转头看向明哲,认真道:“明将军,不是我不愿意加快速度。”
“只是,为了发挥着三种材料的最大毒性,炼制时必须选在午时开始。经龙酯泪浸泡的罂稞遇冷便会……”
一旁的石文越听着姜烬的讲解频频点头,抢着道:“没错没错,我也听荀大人说过,龙酯泪特殊,在午时炮制是最佳选择。”
姜烬点头:“炼毒这件事急不得,且必须选对时机,越急越容易出错,因为就算是一丝细微的偏差都可能导致失败。”
她不禁回想曾经在实验室做实验的时候,科研人何止是对时间、剂量的精准把握,就连在哪一步需要轻微抖一抖手都有讲究。
她眼神变得严厉,道:“若是为了赶进度贸然开始,导致毒气泄露,不要说是我,就连整个大理寺都要跟着一起陪葬。”
石文越听完这话,忍不住咋牙:“确实,荀大人做实验就很容易发生爆炸。”
明哲焦躁地来回走动:“可此时距离午时还有三个时辰,万一,那胡人就此逃出夙安,我们要上哪去抓他?”
他害怕小妹的事情再次发生,重蹈覆辙。
裴凛盯着明哲,沉声道:“我已命人驻守鸿恩寺前后,那胡人腿伤未愈,插翅难飞。”
他接着道:“明哲,别忘了你答应我什么。”
当日自己立下的军令状回响在耳边,明哲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但最终还是在裴凛的注视下,苦涩开口:“……拜托女郎了。”
姜烬摆摆手:“分内的事。”
姜烬随着裴凛等人朝膳房走去时,眼尖地看见三人身上都有几道擦痕,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大人,你们晚上是遇到了什么?”
听到她发问的石文越和明哲都是脚步一滞,明哲更是紧紧握住了剑柄,仿佛马上便要剑出鞘斩杀那狡猾的胡人。
裴凛眸中闪过阴霾,沉默片刻后道:“今晚我们又遇见了那日在法堂现身的胡人,可惜又让他给逃走了。”
石文越一脚踢开挡路的石子,愤愤道:“大人已经射中他的右腿,但他就像是泥鳅,一转眼又在寺里消失了。”
“要不是他熟悉密道,早被我们绳之以法了。”
明哲咬着牙道:“看来这鸿恩寺确实是他们的一个据点,这群胡人竟然敢在大业如此招摇过市。待我抓到他绝不轻易饶过。”
姜烬听着他们的话,回想起那在法堂中突然出现的男人,因为他带着奇怪的女式耳铛被她注意到,但随后那男人竟然对她起了杀意。
明明她率先处于暗影猎人的观察者地位,却突然成为了暴露的猎物。
转折生硬,充满了诡异,这背后一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如果当时她的背后不是碰巧有藏玉师父,恐怕远不是现在的处境。
想到这,姜烬突然呼吸一滞,瞳孔微缩:等等,藏玉师傅,那块奇怪的地砖,虽然藏玉表示那朵莲花纹可能只是工匠的粗心疏漏,但她总觉得有一股疑云笼罩在上面。
她眸色一动:有没有可能那是寺内密道的特殊标记呢?
前方的裴凛发觉姜烬没有跟上来,疑惑回头,见她还呆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眸中闪过一丝担忧,沉声唤道:“姜烬。”
姜烬抬头看向皱眉裴凛,蓦然开口:“大人,或许你们可以去法堂中看看。”
闻言的明哲二人齐刷刷看向姜烬,裴凛眼睛微眯:“你有发现?”
姜烬上前几步,走到裴凛身边,道:“之前在法堂等大理寺来人时无聊,我曾仔细看过法堂里的装饰物,让我发现法堂有一处地砖十分奇怪,虽然颜色与其他地砖无异,但其他的莲花纹都是八重,而唯独它上面的莲花纹是九重。”
石文越和明哲对此都没有头绪,互相对视一眼,只看见彼此的不解,石文越开口问道:“这有什么讲究吗?”
皱眉深思的裴凛开口道:“确实有讲究,我朝寺庙建造维护归工部及礼部共管,我曾听礼部尚书薛大人提过,圣上曾敕令要求大业寺庙的莲花纹统一为八重或四重。”
“一旦违规便是重责,如果这鸿恩寺内有不符合营造规制的砖瓦,那便一定有问题。”
明哲眼中一亮,快步走到裴凛身侧,对他道:“既然如此,大人,今晚我们一定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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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探究竟。”
裴凛没立刻回答明哲,他低头看向姜烬:“姜烬,届时你随我们一同前去。”
“我?”姜烬惊讶地看向裴凛:“我去了不是拖你们的后腿?”
“怕你们把我当成肉盾”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裴凛加快了脚步,留下一句没有商量余地的话:“你给我们带路。”
姜烬叹了口气,追着裴凛道:“可是大人,如果真找到了密道,我一个女郎进去不是送死吗?”
裴凛语气森森:“有大理寺和金吾卫在还会让你出事?”
姜烬闻言撇了撇嘴,这可不好说。
四人已经走进了膳房,姜烬深深吸了一口饭菜的香味,先对着厨师张伯道:“伯伯,给我来一碗粉就行。”
裴凛:“我和她一样。”
张伯笑着道:“好嘞。”
姜烬跟着裴凛坐下,继续说服他:“大人,我去实在是太危险了,你们可以找藏玉师父,当时我已经把那块地砖的不一样告诉了他。”
裴凛闻言眸色一动,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道:“哦?那鸿恩寺的师父怎么说?”
姜烬:“他说自己从未注意过,可能是工匠的疏忽。”
“是嘛,那确实要让藏玉师父同行了。”裴凛嘴角轻轻勾起一道弧度,但笑不及眼底,但他转而看向姜烬,话语中充满诱惑:“既然你发现了疑点,难道不想亲自去看看真相吗?”
“去看看是否真的有密道,那密道里又有什么,通向哪里。”
他顿了顿,低沉着声音道:“寻找真相的过程必定充满艰险,但只有不断前进才有拨开云雾的一天。”
姜烬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大火、坍塌的房屋、伸手求救的人群、宽大的停尸场、笼罩在黑长袍中的“自己”……
不知不觉间,额头冒出了细密汗珠。
迷雾,她的世界确实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此前浮现的所有记忆碎片都在表明原主的身份不是乞丐那么简单,她必须解开真相。
现在她已知的与原主有关的地点,一个是疏影的祝家村,一个就是原主藏了家当的鸿恩寺。
那鸿恩寺的密道里或许真的有与她有关的秘密……
“姜女郎,粉来咯。”张伯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姜烬猛然抬头,看见了热出满头大汗的张伯,她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郎声道:“多谢张伯了。”
“好,慢慢吃哈,大人竟然连着两天来我这吃饭,老头子我真是欣慰啊。”张伯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满眼笑意地看着埋头吃饭的四人。
四人用完早食,刚走出门,便看见踏着大步走来的荀子真,他身后跟着两个侍卫,手里各自提着一袋东西。
姜烬眼前一亮,朝荀子真走去:“荀大人,这是都找齐了?”
荀子真啪地一声打开扇子,道:“不妄本大人跑了全城的屠宰场,你要的都在这了。”
“牛肠,猪膀胱,鹿皮,桐油,烈酒,盐。”
姜烬搓着手朝回走去:“很好,就是这些东西,那就开工吧。”
荀子真与裴凛打了个招呼后,便跟着姜烬走,边走边说:“你要的这些东西可真是够奇怪的,我去回春堂买桐油时,那老大夫都问我是不是要制作新皮甲。”
姜烬疑惑:“你为何要去医馆买桐油?”
荀子真打了个哈欠,道:“你也不看看这个时辰除了屠宰场哪有商铺开门?”
“幸亏路过回春堂时发现他们一、大早就亮了灯,似乎是凌晨来了个伤者,一开始他们还不让我们进去,说是在抢救伤员。”
荀子真回想当时那药仆在门口阻拦的凶狠眼神,不禁皱了皱眉,嘴上说着:“啧啧,那个药仆太凶了,看起来不像是医者,倒像是亡命徒。”
姜烬走到水池边净手,动作一顿,寒从心起。
医馆、凌晨重伤者、亡命徒?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出现在她脑海中:那在回春堂出现的会不会就是在鸿恩寺消失的胡人?
她甩掉多余的水,若无其事道:“医馆没有伤员才是奇怪了。让我看看东西,必须在午时前准备妥当。”
荀子真挥手让侍从将袋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摆放整齐,腥臭味弥散开来。
荀子真及两名侍从纷纷举袖捂鼻,连退数步。
唯独姜烬面色平静地处理着带血的牛肠,她的鼻腔中满是浓郁的血腥味,仿佛回到了两天前的鸿恩寺。
11. 第 11 章
良久,荀子真的眼前出现一张完整轻薄的半透明薄膜,他眼中的惊讶不断堆叠成草垛,终于被这张完美的牛肠内膜点燃。
他忽视满院子飘的腥臭味,大步走到姜烬身边,问:“你这刀法跟谁学的?竟然如此精巧。”
姜烬小心翼翼地将薄膜铺在平板上,终于舒了一口气:“这很简单,荀大人不行吗?”
“哈哈哈,小姜你可莫要嘲笑荀大人了,他可是三天两头就将自己实验室炸飞的人。”唐誉的声音传来,他身后还跟着疏影。
裴凛抬眼望去,与疏影的目光交汇一刹那,发现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立马低头敛眸。
姜烬眸中深思加深,疏影果然有问题,原主的过去和他有逃不开的关系,只可惜现下还没有合适的时机去祝家村一探究竟。
荀子真则略有不满地看着走进的唐誉,道:“唐叔,您就不能给我留个面子。”
唐誉笑着对荀子真摇了摇头:“大人,小姜的刀法可不仅仅是师承的问题,依我看完全是她天赋异禀呐。何止是生剥肠衣,她可是凭一把小刀就能完整剖出一具白骨。”
他转而看向姜烬,满脸的慈爱:“小姜这是要做什么?”
姜烬收敛心神,解释道:“制毒过程不能与药材进行接触,所以我在制作一种能够隔绝外界的手套。”
她看着经过反复盐水浸泡、搓洗的干净肠衣,眼中很是满意。
“肠衣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材料,它既能紧紧包裹双手、隔绝外物,又方便我进行精细操作。”
唐誉和荀子真都忍不住凑近那些肠衣,伸出手小心地摸,滑溜溜,冰冰凉。
姜烬取过桐油,将二人的手挥开,开始仔细刷油。
透明白的肠衣从淡黄转金黄,经过渗透又恢复成淡黄,在阳光中闪着光泽。
姜烬观察着肠衣的变化,接着道:“但动物肠衣上存在人眼看不见的孔洞,很容易被毒液渗透,所以要用油来填补,也能增强肠衣手套的韧性。”
唐誉点头思索着,但又眉头一皱:“这肠衣虽然因为薄方便了操作,但万一不小心碰到骨头碎片,不也很容易被戳破吗?”
荀子真道:“我想小姜还要我找鹿皮就是为了制作另一幅手套吧。”
他围着姜烬转,嘴上说着:“两幅手套,各司其职,鹿皮手套专门用来撬骨、搬重物,而肠衣手套则是需要精细操作时上手。”
姜烬挑眉看向荀子真:“不错。只是,为了以后更方便,还是劳烦荀大人早日找到南海胶树。”
荀子真闻言神色一凛:“我的人回报说这南海胶树不仅不存在于大业境内,周边各小国也未曾有人听闻。”
姜烬拧眉:“如果没有,大人便去海岛上找一找。”
荀子真点头:“我去调查近日是否有商队南下,只怕是耗时巨长了。”
姜烬也知道要在现在的条件下找到难如登天,她只能点头道:“若是用肠衣也是可以的。”
继而她转头看向一直没靠近的疏影,招手道:“疏影,过来一下。”
听见姜烬呼唤的疏影明显身子一僵,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荀子真:“他是站在太阳下,晒晕了?”
姜烬低声问:“他难道不仅是失忆,脑子也不太好?”
荀子真瞥她一眼,嘴上嫌弃:“估计就是不想理你。”
他看着唐誉亲自去叫疏影的背影接着道:“疏影虽然话不多,但做事细致,身手也极好,若是去从军大有可为。我们将他救回来后,裴凛为他寻了好几个去处,不过他哪都不去,就爱跟着唐叔验尸,说不定,他失忆前就是村里的仵作。”
姜烬若有所思,看着被唐誉拉过来的少年走到眼前,敛去眼中深色,对他道:“我需要你帮我试下东西。”
她见疏影嘴角紧绷,依然不说话,便接着说:“不用担心,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
在唐誉的催促下,疏影终究是慢慢伸出了手。
当疏影手伸出来的一瞬间,姜烬不由一怔,之前没有注意,他的手上竟然布满了红褐色的疤痕,宛如一个上等白玉被人狠狠摔掉,虽没四分五裂,但表面留下了永远不会消失的细密蜘蛛纹。
疏影似乎察觉出了她的震惊,竟快速在手上涂了一层桐油,然后一把将肠衣套在了自己的手上,遮住畸形肌肤。
姜烬一愣:“……不错,是这样做,先涂一层油能更好地穿戴。”
荀子真拿着扇子慢慢地扇,目光在疏影的身上久久停留:这孩子的反应不太正常,疏影向来是不会在意别人用什么眼光看自己的伤,但似乎对姜烬的关注格外敏感。
他转而看向姜烬,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却只看见了姜烬手执银针专注操作的侧脸。
很快,姜烬呼出一口气,笑着对疏影道:“好了,可以脱下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疏影快速地将肠衣手套取了下来,整齐地摆在一旁。
姜烬见状眼睛微眯,按理说,这里的人应该都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手套,但疏影为什么对穿、取都没有一丝阻塞,反而相当行云流水,像是有多年操刀经验的手术医生?
她试探着问:“疏影,你曾经可是用过这种手套?”
她的话也让唐誉反应过来,他看着疏影,道:“对啊,小影,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被众人关注的疏影,默不作声,只是将头垂着,谁也没看见他眼中的苦涩与挣扎。
将近午时,阳光热烈,将满院子的腥味烤得更加浓烈。
最终,疏影的话还是从喉咙中挤了出来:“最近在梦到过村子,还有我的爹娘……”
唐誉想到那惨烈消失的村庄,便是叹息,他伸手拍了拍疏影的肩:“那样的记忆,我倒希望你永远不要想起。”
“可是,如果不回忆起,那曾经的美好不也烟消云散了吗?”姜烬的话仿佛穿越时空传到众人耳中。
荀子真等人看向那因为体力耗费过多而脸色苍白的女郎,见她凝视着手里的刀,接着说:“况且,如果记忆一片空白,还要怎么去寻找事件的真相?”
“如果是我。”姜烬眼中寒凉一片,吐、出的字句也淬着冰:“不会任由自己的过去变成一张白纸任人书写,我必须找回记忆,看见真相。”
唐誉和荀子真都被她的这番话怔住,张着嘴不知说什么。
等姜烬落刀在鹿皮上裁出两个手型时,荀子真才喃喃道:“说的像是你也失忆了一般。”
姜烬闻言,动作微顿,又继续操作。
在没人看见的角落,疏影则一直在呆呆地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姜烬直起腰,拍了拍手,道:“好了,等我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就可以开始了。”
荀子真一只手拿着薄如蝉翼的肠衣手套,一只手拿着厚实的鹿皮手套,兴奋道:“真有你的,有这手艺以后还能去裁缝店。”
唐誉道:“如果这手套能多产几对就好了。”
姜烬豪爽道:“只要大人能给我提供材料,我便替唐叔多做几对。”
“哈哈哈哈哈,那感情好。”唐誉中气十足的笑声回响在后院。
“荀大人记得去叫大人,一刻钟后开始制毒。”走出几步的姜烬转头对荀子真道。
荀子真撇撇嘴,有点不情愿,嘟囔着:“本官什么时候成了帮忙跑腿的了?”
但他还是朝姜烬摆了摆手:“去吧,大理寺还能让你饿着干活?”
他也转身朝裴凛的议事房走去。
一到门口便听见石文越夹杂着怒意的声音:“什么?让人给逃了?”
荀子真推门进去,见负责守卫鸿恩寺的屠岳正跪在地上,背部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一、大片。
他看向石文越,问道:“怎么回事?”
石文越皱眉回复:“大人命他们将鸿恩寺牢牢为围住,结果还是让那胡人给逃了。”
屠岳脸色难看,再次抱拳:“请大人治罪,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裴凛面上一片冷峻,手指间盘玩着一块玉扳指,缓缓道:“你们固然失职,但终究是那鸿恩寺藏的秘密太多,其中密道不仅错综复杂,延伸的出口也远远超出我的预想。”
荀子真顺着说道:“这鸿恩寺隐藏的地道可真不简单。”
“圣上当年肃清前朝余孽时,已经下令彻查夙安所有违规密道,鸿恩寺作为多次接待圣上及皇后娘娘的名寺,不可能没有经受过重点检查。”
石文越和跪在地上的屠岳都是心头一惊,这一下牵扯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疑似罪犯的胡人了……
荀子真断定道:“鸿恩寺很可能还和前朝势力有关。”
裴凛将玉扳指啪地一声放在桌面上,当机立断:“屠岳我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再给你分配一队人手,以鸿恩寺为中心,给我一寸一寸地找。”
“就算有直通鸿恩寺外的出口,也绝不会隔太远,那胡人深受重伤,必定留下痕迹。”
“如果你再失手,就不用来见我,自己去邢司领罚。”最后的话仿佛含、着惊雷万钧,让闻者不寒而栗。
屠岳大喝一声:“遵命!”提剑而去。
石文越跟在屠岳后面离开,轻轻将门关上
阳光透过左右四扇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光影,也照在房内二人身上。
“你也怀疑是那个组织的人?”荀子真罕见地没有把、玩从不离手的扇子,看向闭目沉思的裴凛。
裴凛揉着太阳穴,道:“知道夙安未知密道并且掌握神秘剧毒的域外组织,恐怕只有他们了。”
他看向窗外,仿佛看向了那一、夜的腥风血雨,持续数年的较量,虽然他们最终胜利,但冰山之下恐怕还潜藏着汹涌的暗流。
“金焰道。”
裴凛从齿间吐、出这三个字,让荀子真不由皱紧了眉头。
“鸿恩寺建寺时间已经超过千年,我记得前朝在工部侍郎陈万安的主持下进行了大规模维修,后来查出陈万安也与金焰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密道很可能就是在当时修葺的。”
荀子真怒道:“难道他们又要卷土重来,大业可不是陈氏旧朝,怎么可能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这胡人又有什么目的?”
裴凛看着指尖莹润的玉扳指,道:“我们只有尽快抓到那胡人,才能知道,也必须解决当务之急,查出鸿恩寺三桩命案的真相。”
荀子真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道:“若照姜烬和唐叔的检验,孙二郎和柳楼春瑛是一样的死因,极有可能就是那胡人下的手。等姜烬复刻出毒药,应该就会有线索。”
裴凛点头道:“不错,不过你从陈伋那带回来的档案也有大用。”
“我们最初去是为了调查三名与玉娘子有牵扯又莫名死掉的郎君,但却没找到任何线索。”
荀子真也一直被这三桩未决的案子牵挂着,道:“我们还去玉娘子隔壁蹲守,结果发现她竟然跟那个跛了腿的老龟、公有匪浅的关系。”
因此,他们将调查方向放到了薛老跛身上,荀子真连夜去县尉翻看与薛老跛有关的一切档案。
荀子真回想档案里的一切,道:“这薛老跛就是个五毒俱沾的人物,欠了三辈子也还不清的债,甚至因为赌债偷偷买卖柳楼里的年轻女郎,但就在两年前,他像是天降横财,所有的赌债都还清了,还退居柳楼幕后,几乎不再露面。”
裴凛接着道:“但就在同年,杜府却突遭大火,全府上下没有一个活口留下。这个杜府就是薛老跛经常光顾的赌坊老板。”
荀子真:“怎么看,我也不相信这和他薛老跛没关系。”
他转而问道:“但这和鸿恩寺的三桩案子有什么关系?”
裴凛道:“你可知孙二郎其实是夙安多个赌场的背后理事人?”
荀子真:“哦?第一案的死者孙二郎。”他眼中深思加重,赌场、薛老跛、孙二郎。
裴凛:“我已经派人去查薛老跛,很快就会有消息。走吧,该去看姜烬了。”
二人并肩走出了议事房,朝后院而去。
吃饱喝足的姜烬回到自己的临时实验室,发现已经快被看热闹的人包围住了,怎么也挤不进去。
最终还是石文越发现给她分开一条道,走了进去。
姜烬理了理自己散乱的头发,朝裴凛抱怨道:“大人,这人也太多了,万一失败,大理寺损伤惨重,可不能怪我。”
裴凛闻言朝石文越看去一眼,对方瞬间明白。
石文越立刻转身朝众人喝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是。”
等姜烬净完手后,围着的人只剩下裴凛、荀子真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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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棉布口罩分给众人,认真叮嘱:“我不敢保证实验过程不会出差错,你们也要做好防护,千万不要吸入毒气了。”
裴凛抬手将绳子绑紧,洁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他看着姜烬手上的透明手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暗忖这手套竟如此精巧。
姜烬收敛心神,仿若变成另一个人,眼里只有面前的药材。
右手握着紫铜刀,小心地分割水蠹红土中的结晶体,红色厚土中经岁月孕育的珍贵地中晶体。
结晶体依赖包裹四周的厚土,本体极为脆弱,难以独存。
姜烬几乎是全程屏住呼吸,将一个个细小白晶放入紫铜炉中。
当初姜烬要求准备紫铜炉,便是因为铜炉在高温中能释放铜离子,而紫铜不仅纯度更高,还能释放二阶铜离子,具有稳定药剂的作用。
“水蠹红土结晶体炼制一刻钟。”
姜烬极冷极静的声音响起,众人也随着她的目光,盯着熊熊燃烧的铜炉底座。
正午当空,虽在远离火炉的地方,但石文越、唐誉都忍不住不断地擦拭额间冒出的汗珠。
姜烬的脸被高温熏出不正常的嫣红,她在心中默默计算时间。
走到浸泡着罂稞的大陶缸边,她缓缓揭开盖子——
一旁观察的裴凛不由身体微微前倾,谨防出现意外。
但经过充分沉淀,罂稞这次没有释放出不可控制的毒气。
姜烬看着缸中鲜红的液体和罂稞,满意道:“准备投入罂稞。”
轰——
裴凛手戴鹿皮手套,帮姜烬揭开热气腾腾的炉盖,然后迅捷飞身退到姜烬身旁。
裴凛问:“现在就投进去?”
姜烬取下口罩,道:“先让我确认水蠹红土是否已经开始释放。”
裴凛见状抬起一只手阻止:“姜烬,你干什么?”
水蠹红土释放十分微妙,这个时代没有机器让她检测,姜烬只能靠自己亲自测试。
她轻轻吸入一口气,热烈、沉闷,但有一缕淡淡的厚土和木根味。
她眼中一亮,快速把口罩带上,加快语速:“我必须亲自闻过,才能确定时机。结晶体已经开始释放毒性,你们小心,退到远处去。”
裴凛见她暂时没事,一把接过她抱着的罂稞。
姜烬一愣:“大人?”
裴凛看向空气已经因高热开始扭曲的炉口,道:“要怎么放进去,告诉我。”
不知是否因为吸入了水蠹红土,导致脑子昏沉,姜烬怔怔看着不容回绝的裴凛,顿了三息,才开口道:“需要分三批,按时投入,这是第一批。”
“直接从炉口投入,然后盖上盖子,等待两种药材进行反应。”
裴凛拿着不断散发寒气的水蠹红土,道:“知道了。”抬步朝铜炉走去。
姜烬提高声音道:“大人,动作一定要快,它们发生反应很剧烈。”
不亚于在油锅中投入寒冰。
裴凛耳朵一动,已经甩臂将罂稞投入炉中。
咕噜噜——
轰、啪!
裴凛的动作如迅雷,在火舌吞没炉门前一秒关上了猛兽的门。
石文越兴奋道:“大人好快!”
唐誉兴奋之余,忍不住叹息:“小姜为了制毒还真是不顾自己的安危啊。要吸三次毒气,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身后的疏影看着姜烬忙碌的背影,开始面露痛苦,几乎摇摇欲坠。
他曾经似乎也想这样跟随在姜烬的身后,看着她忙碌,不停地制毒、不停地剖尸。
她不是变了吗?抛弃了整个村子,抛弃了他。
但为什么还像曾经一样不顾自身安危,只为了达成研究目的?
“嘶——”疏影死死按着头,想要缓解欲裂的疼痛,但却无济于事。
唐誉等人很快察觉疏影的异样,惊呼起来:“疏影,你怎么了?”
荀子真迅速搭手在他腕间,皱眉深思:“……脉象平稳,不像是中毒的样子,把他扶进屋休息。”
但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取过早已按姜烬吩咐准备的解毒药水,给疏影灌下,然后让唐誉和石文越扶着疏影离开。
另一边,姜烬没有分心去理会疏影的情况,专心投注于制毒。
“大人,第二次开始。”
裴凛第二次飞投罂稞的动作已经非常熟练,再旺的火也无法减缓他的速度,利落地落地回身。
姜烬则用手死死掐住自己,以锥心的疼痛唤醒沉重的大脑。
裴凛走到她身边,敏锐发觉她的异样,他不由问:“姜烬,你怎么样了?”
姜烬咽下口腔里的血腥味,道:“还有一次,我能坚持。”
裴凛皱眉:“每次毒气的浓度都在增加,这种制毒方法简直是在拿命开玩笑。”
裴凛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他实在是看不顺眼姜烬苍白虚弱的样子。
“咳咳咳……”
从肺部起,内脏开始烧灼伴着骚痛。
姜烬几乎是跌坐在长椅上:“咳,我已经提前喝过解毒的药,无妨。”
她的肩被裴凛扶住,有了依靠的支柱。
远处的荀子真看着姜烬的背影,仿佛要折断手中的扇,眼中尽是敬佩与心痛。
这样不顾自身性命安危也要追求一个结果的人,是他遇见的第二个。
他竟从一个女郎身上看见了他的同窗、好兄弟明懿的影子。
那个抛弃一切也要拦在御殿前的人。
不一会,姜烬拂开裴凛的手,站起来走到原地,取下口罩,深长的吸气——
浴火绽放的红梅香,极浅极淡。
“大人,最后一次。”
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留下,但姜烬只用势在必得的目光盯着那在烈日下熊熊燃烧的大火,那里有她要寻找的真理。
裴凛的残影从她身边一掠而过。
开炉、投放、关炉。
不过数息的时间,姜烬眼中的兴奋在关炉那一刹那便如坠黑夜。
她再也支撑不住,如半空折翅的蝴蝶,倏而掉落。
在坠入无边黑暗之前,她被裴凛抱住,模糊朦胧间,合着鲜血她吐、出一句:“一个时辰后熄火。”
裴凛的眼中隐藏着惊痛,厉声道:“荀子真,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