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清冷太子后》
7. 第 7 章
姜时雪正打算沐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吵嚷之声。
银烛忙拍门:“姑娘!是季公子,季公子说要见姑娘!”
姜时雪心头一跳,匆忙披衣起身:“你叫他等我片刻。”
姜时雪到书房的时候,季琅沉着脸色坐在太师椅上。
灯火跳跃,姜时雪一眼便看见了桌案上并排而放的两个香囊。
姜时雪扭头对银烛映月说:“你们下去,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
屋内一片静谧,绛纱莲花灯光影朦胧,叫姜时雪的神情也模糊不清。
季琅最终先开了口:“芸娘不肯说,所以我将香囊里的东西秘密送到了品香阁。”
“揭粟,雀头,此两物若是遇酒,便与欢宜香同效,药效甚至烈百倍。”
姜时雪眼睫微颤。
原来如此……欢宜香,传闻乃是前朝那位知名的妖妃所制,能令男子欲念焚身,却无法支配身体。
据说当年那妖妃便是依靠此香独得圣宠。
欢好一事多由男子主导,而用了此香之后,男子却会失去掌控权,任凭女子摆弄。
为寻刺激,有不少达官贵人暗中觅得此药,欢宜香也风靡一时。
直到后来新朝开立,圣上认为此香颠倒阴阳,秽乱不堪,命人将此香列为禁香,欢宜香这才慢慢销声匿迹。
偏偏那么凑巧,自己的香囊里就有一味雀头。
雀头难得,香气甜暖宜人,姜时雪最喜冬日在香囊里加一些。
万万没想到,会阴差阳错导致这样的结果。
季琅既然已经知道,必定也猜到了什么,再瞒下去也没有必要了。
姜时雪开口:“阿琅,昨夜我与薛尽……有了夫妻之实。”
季琅猛然起身,桌上的莲花灯应声倒地,火舌忽地舔舐而上,屋内火光大作。
火焰熊熊燃烧,季琅和姜时雪却都没有动作。
眼见那火苗就要烧到姜时雪的裙角,季琅猛然把人推开,扬手解下大氅扔到地上,将火扑灭。
浓烟滚滚,守在外面的银烛和映月察觉到不对,慌乱喊:“姑娘!姑娘没事吧?”
姜时雪高声说:“无碍!你们候在外面便是。”
季琅双眼被熏得通红,他深深看了姜时雪一眼,大步往外走。
姜时雪忙拉住他的袖角:“阿琅!”
季琅停顿片刻,还是将衣袖挣开,咬牙切齿道:“我去替你杀了他。”
“阿琅!”
姜时雪疾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拉住他:“阿琅,昨夜我和他都中了药,并不能怨谁,他也只是无辜的。”
“无辜?”
季琅眸光发冷:“无辜又如何,只有死人,才能严守秘密。”
姜时雪指尖发冷,像是不认识眼前之人一般:“阿琅,你若是想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便大可去杀人。”
她微微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咬牙放出狠话:“薛尽是我的人,我不许你杀了他。”
“除非……除非你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季琅神色难看。
他同姜时雪相识十几载,他们从来都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而如今,姜时雪居然为了一个外人与他反目?
季琅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是他最重要的人,她合该拥有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无论是金银财宝,亦或如意夫郎。
那个身份不明的病秧子,连阿雪的一根手指都不配碰!
如今她这么护着他,都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吧。
想起那双清冷又温柔的眼,季琅越发觉得怒火中烧。
一个已经离去五年的人,却阴魂不散,叫阿雪不能忘怀。
姜时雪见季琅不言不语,软了语气:“阿琅,你放心,我已经知会过他,他不敢外传的。”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只要瞒下来,并无大碍。”
季琅忽地开口:“多少人知道?”
“只有薛尽,你我,还有一个派去照顾他的侍女。”
姜时雪又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若是娘亲知道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季琅脸色依然很难看,但他总算是点了点头:“是要大事化小。”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芸娘在哪?”
季琅:“你放心,我只是以她鬼鬼祟祟在姜府周围晃荡为由,暂时将人扣押起来了。”
姜时雪不赞同道:“芸娘是我的朋友,你快将她放了。”
“夏荷只说这两枚香囊乃是旁人送我的礼物,她闻起来味道不大对,便央她看一看。”
“旁的她并不知道。”
季琅却是心头一惊。
他方才已经说漏了嘴,道这香囊乃是肖家二姑娘输掉的彩头……
他心里盘算着,嘴里却道:“我知道了,我回去会尽快将人放了。”
他酝酿片刻,才难以启齿般道:“你……”
“我听说过有避子汤……”
在异性面前谈论这些,到底是叫人尴尬。
姜时雪佯装镇定,实则面颊通红:“嗯。”
季琅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闷着声音说:“你好好休息。”
他大步离去。
屋内缭绕的烟雾终于散尽。
银烛映月推开门脚步匆匆进来的时候,她方觉脱力。
映月见屋里一片狼藉,掩唇惊呼。
姜时雪问:“阿琅走了么?”
“走了姑娘,公子翻墙出去的。”
姜时雪疲惫不堪,只说:“你们差人收拾下,不要声张。”
她现在只想去好好泡一个澡。
浴汤里浸着她喜爱的芍药。
在花开最盛时,挑花型完美的极品芍药采下,以秘法烘干保存,遇水又如鲜花,香气沁人。
此时此刻,姜时雪总算是彻底放松下来,她在熟悉的香气中昏昏欲睡。
只是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
似乎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迷迷糊糊间,姜时雪忽然想起来,季琅并未答应自己会放过薛尽!
她惊得霎时起身,浴汤里的水哗啦溢出一地。
姜时雪匆匆扯了件衣裳裹住自己,湿着头发,赤着脚便往外面跑!
“姑娘?”
“姑娘!”
姜时雪心跳如雷,几乎是嘶吼着说:“叫刀寒他们赶去栖鹤轩!”
夜色浓重,青瓦之上薄雪微覆,周遭一片冷肃。
季琅伏在墙头,盯着屋顶的鹿衔灵芝图纹,眸色阴沉。
栖鹤轩亮了一宿的灯光终是熄灭了,只剩荷塘浅水倒影着天上一轮弯月。
他抚着袖中削铁如泥的匕首,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屋里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季琅轻飘飘滑下墙头,如同鬼魅般溜进了屋。
架子床上躺着一个侧睡的人,季琅眸光微动,蓄尽全身力气,一刀刺去!
匕首没入被衾的那一刹,他面色微变,刚刚拔刀转身,便被人迎面击来!
对方掌风凛冽,雪亮的烛台直直朝着他的面门而来,季琅心中大骇,腰身一转,耗尽全身力气堪堪躲开,却还是被那烛台划破了脸颊,霎时血流如注。
高手过招,不过就是几息之间,季琅哪敢耽搁,再度提起匕首朝他的脖颈刺去!
哪知对方身形如蛇,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身后,季琅肘部发麻,匕首哐当落地!
烛台冰凉,抵上他的脖颈,祁昀声音发冷:“谁派你来的?”
生死一瞬,季琅没有注意到他这话的古怪。
他感受到对方气息不稳,想必是受了伤的缘故,于是猛然蓄力,曲肘朝对方的腹部猛然砸去!
祁昀闷哼一声,眼见的烛台就要脱手,他毫不犹豫顺势往季琅脖颈一刺!
“阿琅!!!”
祁昀忽闻熟悉的声音,手指微颤,电光石火间,烛台刺歪了方向,轻飘飘划着他的脖颈而过。
烛台落地的那一刹,灯火大亮。
扭打在一起的两人霎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刀寒率先夺步而上,将祁昀扣住!
方才的打斗已经耗费了祁昀全部的力气,他没有挣扎,狼狈地跪跌在地上,抬头看向姜时雪。
冬日凛冽,寒风卷动姜时雪的衣裳。
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还在滴水,层叠的裙摆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裸足。
许是因为一路疾跑而来,脚背上多了几道伤口,脚趾也被冻得通红一片,几乎泛着乌青。
两人的目光直直撞到一起。
少女面色惨白,一双眼眸里尽是担忧……和歉意。
祁昀的心脏猛地一跳。
屋内一片狼藉,季琅提着匕首站在原地,面颊、脖颈上鲜血横流,眼神阴鸷。
银烛吓得当场哭出来:“季公子……”
姜时雪吩咐:“快去找夏荷!”
她疾步走上去,想用干净的帕子替季琅擦一擦,不料季琅抬手一挥!
帕子落在了地上。
姜时雪垂眸,声音微哑:“我方才好像说过,若你执意要杀了他,便是不想要我这个妹妹了。”
祁昀眼角一跳。
季琅忽然抓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阿雪,你清醒一点,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只有死人,才能严守秘密!”
“我知道你一贯良善,你不愿脏了手,我帮你便是。”
“季琅!”姜时雪忽然直呼他的名字。
“难道一条人命在你眼里就是这么轻贱吗?”
“我说过,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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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外传,你为何偏偏要断他的生路?!”
“真的只是因为如此么?”季琅往前逼近一步,“若是换做旁人呢?换作刀寒呢?换作我呢!”
姜时雪神色微变,“你疯了!”
季琅笑了下,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阿雪,你问问这里,不要自欺欺人。”
“当年义母因为他气得卧床三月,今日你难道又想因为这个人,闹得家宅不宁?”
姜时雪脸色惨白,往后倒退一步。
季琅将匕首往身后一掷,匕首削过祁昀的袖角,插在了地上。
轻软的布料幽幽滑下。
季琅上前一步,盯住祁昀阴沉道:“阿雪既然要护你,今日我便留你一条命。”
“但是你记住了,你若是胆敢将此事传出去,我季琅,随时随地来取你的命。”
他不顾满头满脸的血,大步跨出房间,跃上墙头,翩然离去。
屋内一片死寂,唯有映月还在小声的哽咽。
姜时雪只觉浑身无力,她扶住旁边的桌案,哑着声音说:“你们都先出去。”
刀寒面色犹豫:“姑娘……”
“无妨,先出去吧。”
刀寒恶狠狠瞪了一眼祁昀,终是慢慢松开手。
很快只剩他们两个人。
屋内并未点灯,只有姜时雪来时拿的羊角提灯散发着幽幽的光。
姜时雪忽然动了。
光影模糊,如同薄纱轻覆在她的足上。
随着她步伐挪移,裙摆摇晃,祁昀看清了她脚背上的伤口。
伤口似是红线,缠绕在白玉般的足上,皮肤之下,细弱的青筋纵横交错,两相纠缠,透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姜时雪在他面前站定,又缓缓蹲下身子。
祁昀分不清是因为受了冻,还是因为难过,她小巧的鼻尖泛着微红,一双眸子水光潋滟,似是一场就要落下的山雨。
祁昀虽然坐在地上,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却依然表情淡漠,矜贵倨傲,犹如庙堂供奉的神佛,不染尘埃,高不可攀。
姜时雪盯着那双眼看了许久。
五年前,也是为了这么一双相似的眼,她偷偷翻过墙头,站在他的寝房外,哭得梨花带雨。
顾行之开门的时候,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哽咽着说:“行之哥哥,你带我去上京好不好。”
“我会听你的话,我会努力学四书五经,我会变成一个大家闺秀,不丢了你的面子,你带我走……好不好?”
顾行之脸上的错愕慢慢转为怜惜。
那时她刚满十二,身量不及他的胸口。
顾行之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发,像哄一个拗脾气的孩子:“阿雪乖,将来行之哥哥会回余州看你。”
她却将涕泪都糊满了他的衣襟:“不,不要,行之哥哥,你带我走,我要当你的妻子!”
顾行之的神情终于变为震惊。
那一晚,她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将自己的爱意宣之于口,却换来他一句:“阿雪,你还小!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昔日温柔之至的人,那晚头一次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全然变了一个人一般。
若是他没有在去上京的途中遭遇山寇落崖而亡,若是他如今还活着……
她会叫他明白,五年前的那个雪夜,从来不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孩子在开玩笑。
姜时雪恍惚回神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眼前的薛尽,那双与故人相似的眼微微低垂,黢黑长睫投下一圈淡色的影。
她注意到薛尽的视线。
她顺势低头,看到自己脚背上的划伤。
又是那么狼狈。
姜时雪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缩了缩脚趾,想用裙摆藏住双脚。
方才过来得急,连鞋袜都来不及穿,此时缓过神来,才发现双脚痛得厉害。
姜时雪心中委屈,又不想在薛尽面前表露出来,只得咬住下唇,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看向他。
都是她生了妄念,才导致如今这般局面。
既然是个错误……便该早早结束。
她睫毛轻颤,终是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对他说:“今夜之事错在我,你放心,之后我会为你配备人手,护你周全。”
“在此期间,不会有任何人敢动你。”
“余州开春早,一个月之后你的伤口也该彻底好了,我会为你准备盘缠,送你离开。”
祁昀回望她。
少女长睫濡湿,眸色认真。
他终是开口:“好。”
姜时雪起身:“你好好休息吧。”
她转身离去。
在她指尖搭上门扉的那一刹,身后之人说:“屋里有干净的鞋。”
姜时雪停顿片刻,推门而去:“不必了。”
8. 第 8 章
天光稀薄,青鹤九转铜炉升起袅袅青烟。
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重重一拍桌案,怒而起身:“阿昀下落不明数月,宫中竟全无反应,甚至还要为二皇子大办生辰宴!”
“他们把大齐的太子置于何地?!是不是就等着册立新储君!”
“松庭!慎言!”一旁的中年男人冷喝道。
徐辰礼常年浸淫沙场,积威甚重,眉心一道深刻的纹路又为整个人平添三分忧国忧民的气质。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阿昀此番离宫,原本就是为了稽查重案,圣上已经命人秘密查探阿昀的下落,宫中若是先乱了阵脚,轻易叫旁人察觉端倪,对阿昀来说反而不是好事。”
徐松庭一脸愤愤:“可我就是为阿昀不值!”
“分明他才是正宫皇后所出,大齐堂堂正正的储君,可圣上这些年却因贵妃之由,偏宠二皇子!”
“贵妃不过是歌姬出身,却仗着盛宠无法无天……”
徐松庭咬牙切齿:“当初若非我徐家领兵相助,圣上又如何坐得上——”
“混账!”
太师椅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荣国公终于开口呵斥。
徐松庭噤声不语,面上却依然忿忿不平。
荣国公两鬓风霜,但依然精神矍铄,一双鹰目不怒自威,他慢悠悠开口:“松庭,祖父自小教你祸从口出的道理,我看你是都忘了。”
徐辰礼立刻开口:“松庭,去祠堂跪两个时辰,祖父训诫要牢记于心。”
徐松庭不敢出言相驳,咬牙跪在地上,重重道:“是!”
父子俩看着徐松庭大步离去的背影。
荣国公这才叹了一口气,也是这么一叹,叫徐辰礼从这位昔日拥兵自重的大将军身上看出了老态。
他心头发酸,道:“爹,是松庭不好,惹您生气了。”
荣国公摇摇头:“松庭说的,又何尝不是句句属实。”
他扶着桌案起身,缓缓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前。
博古架上放着一柄历经风霜的宝剑。
荣国公轻轻抚上剑身,似是喟叹。
“我们老徐家这帮孩子,都不容易。”
“清影虽贵为一国皇后,却早早撒手人寰,留下阿昀一人在宫中。”
“皇宫,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若不是阿昀背后尚有母家相护,这些年他恐怕早就就尸骨无存了。”
“只是如今……”
荣国公欲言又止。
徐辰礼明白了父亲未尽之言,眉心纹路更深。
他们徐家一门四将军,早已惹得圣上忌惮。
三弟早已战死沙场,如今他和父亲军权被革,现下唯余二弟戍守边关,掌兵十万。
但叫他看来,圣上动手,恐怕也是早晚的事。
这一次阿昀失踪,他们派出各方人手,却迟迟寻不到他的下落。
若非父亲暗中透露,他为阿昀秘密训练了一支死卫暗中护他周全,如今死卫已经根据阿昀留下的线索,寻到了余州附近,他恐怕会为了阿昀的安危私自调动神武营的人。
若真是如此,又岂不是亲自将刀柄递到旁人手上?
荣国公沉吟许久:“松庭这孩子,有勇有谋,唯独性子不够沉稳,此次阿昀陷入凶险,我们不敢透露他的下落,瞒着松庭,待他得知真相后,恐怕又要恼怒。”
徐辰礼摇头:“阿昀安危为上,这一次也好磨一磨松庭的性子。”
荣国公面上带了点笑:“都是好孩子,阿昀这小子,整日在宫中学些君君臣臣之道,我唯恐他只知阴私权谋,这次倒是将兵法化用得出神入化。”
徐辰礼也感叹:“故布疑阵,暗度陈仓,叫我们都好一番找。”
荣国公脸上的笑意淡去,“若非如此,恐怕我们找到的,便真的是一具尸体了。”
他眯了眯眼:“此次背后之人狠辣决绝,千方百计想置阿昀于死地,单凭贵妃一人,绝无可能。”
两人都有所猜测,却都没有挑明。
徐辰礼面色发冷:“爹还请放心,无论背后之人是谁,想动阿昀,便是与我徐家为敌。”
***
许是心力交瘁,生辰宴那一晚又着了凉,姜时雪大病一场。
姜时雪自小养得娇贵,隔三差五燕窝人参的养着,身子一贯很好,上次像这么大病一场,还是五年前。
姜夫人心疼坏了,每天寸步不离守在姜时雪身边,一口汤药一口蜜饯地哄着,还命人特地从琼州急运来一批瓜果,只为她病中吃个新鲜。
窗外下着大雪,姜时雪拥着雪白的狐裘窝在美人榻上,小几上放着香螺五珍脍,鲜虾雪蹄汤,并几个红艳艳的蟹酿橙。
姜夫人坐在一旁,亲手为姜时雪剥着莽吉柿,果肉雪白软糯,汁水清甜四溢。
姜时雪就着姜夫人的手吃下一整个果子,美得眯起了眼睛。
侍女递来银盆,给姜夫人净手。
姜夫人注意到女儿的眼睛还在往那碟莽吉柿上瞥,放下绢帕,笑着拍了下她的手:“大夫说这东西性寒,你尤在病中,不可多食。”
姜时雪恹恹点头:“嗯。”
姜夫人笑道:“乖雪儿,待你病好,再从琼州运一批过来便是。”
她取了一枚蟹酿橙递过去:“这批海货是从琼州一起运过来的,品质还不错,你尝尝。”
姜时雪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她其实并不喜欢海物,但姜夫人觉得海物滋补身体,从小便爱哄着她吃,为着姜夫人开心,她只好接过来吃下。
旁人生病难免清减,姜时雪倒好,这几日足足胖了一圈。
母女俩又闲话了几句,姜时雪见姜夫人眉眼间浮现出困倦,忙道:“娘陪了我一天,快回去歇息吧。”
姜夫人身体不好,精力不比旁人,也不勉强,只交代了姜时雪几句,由下人搀着离开了。
姜时雪身子仍有些虚,但整日躺在榻上难免生腻,见姜夫人走远了,她穿好鞋袜,打算到庭院中溜达一圈。
哪知才到门口,便被银烛拦住。
银烛板着脸:“姑娘,外面还在下雪,夫人特地交代了您不能这个时候出门的。”
姜时雪还想求情,见银烛一脸大义凛然,霎时焉了。
那一日她赤足跑出去,受了寒气,银烛她们几个在她面前大哭一场,都说是自己没看顾好她。
姜时雪心中愧疚,这几日对她们可谓是言听计从。
于是她只好站在窗前赏了一会儿雪景。
从她的方向,正好能看见栖鹤轩。
阁楼里尚亮着灯。
自那日以后,她再未踏足过栖鹤轩。
这场来势汹汹的病也算叫她想清楚了,哪怕再像,那人也不是行之哥哥。
姜时雪只想等天气转暖,他的伤好干净之后,尽快将人送走。
栖鹤轩临水,比旁处是要冷上几分的。
许是身子亏空,听人说这些时日他常常咳嗽不止,衣裳也穿得比平日厚。
姜时雪犹豫片刻,终是吩咐银烛:“前几日不是运来了一批翡翠梨吗?挑一筐好的送到栖鹤轩去。”
想起他清瘦的身形,她停顿片刻,又交代道:“另外从今天开始,每晚都送些滋补身体的膳食点心过去。”
她点了点小几:“这几道,厨房应该都还有吧,今天就先送这些过去。”
“是,姑娘。”
栖鹤轩阁楼,窗棂半掩,雪沫清寒,纷纷扬扬顺着缝隙落入屋中,堆叠在几案边角,半晌才融为水珠。
栖鹤轩中并不暖和,墙角的炭盆火光恹恹,祁昀微敛的眼睫似乎都凝了一层霜色。
下人最会见风使舵,自从姜时雪不再踏足栖鹤轩后,风向霎时便变了。
妒忌祁昀之人众多,既然主子都不护着他了,明里暗里给他添堵的人不在少数。
譬如饭食不热,又譬如炭火不足。
祁昀以往见得多了,这点伎俩实在是不足挂齿。
他身形端正,手中卷着一册书,时不时蜷起手握在唇边,轻咳两声。
一个商贾之家,能有多少藏书。
他手中这一本,是之前姜时雪特地为他寻来的。
只是昔日隔三差五便要送来一批新书,自那日之后,便再没有新书送来了。
祁昀微微出了神。
往日里她的小心讨好,他看在眼里,却不屑一顾。
如今她徒然离开,他反倒生出几分不自在。
难不成是因为与她有了夫妻之实?
祁昀指尖一凝,书页被揉皱。
她一个女子,尚能如此洒脱,他又在扭捏什么?
祁昀强迫自己凝神静气,继续看起这本烂熟于心的书。
也就是在此时,寂静的雪地中忽然传来絮絮人声:“姑娘交代……”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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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光一怔,猛然抬起头来。
小厮阿发脸上赔着笑,小心应付着映月,实则心里叫苦不迭。
他负责栖鹤轩的日常杂物,自姑娘冷落栖鹤轩之后,明里暗里没少给薛尽添堵。
姑娘都说了,待到开春,便要将此人遣出府去,一个弃子,不值当他尽心对待。
哪知姑娘今儿不知怎的,又忽然派映月姑娘过来送东西。
若是一会儿薛尽在映月面前告上几句状,他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一想,阿发后背冷汗都滚了下来。
他忙示意人将东西放进屋子里,赔着笑说:“映月姐姐放心,我都会转交给薛公子的。”
映月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食盒,问:“薛公子现在在哪?姑娘遣我将东西亲自交到他手上。”
阿发忙过去接食盒:“不劳映月姐姐跑一趟了,薛公子现在在阁楼上看书呢,我去送便是。”
映月不让,她直直朝阁楼走去:“姑娘交代我亲自送过去,岂能由他人代劳。”
她步子快,很快将阿发甩到身后。
阿发心中暗道坏了,忙跟着她追上去。
祁昀依然拢着书册,只是迟迟不翻过一页。
门扉半掩,映月从缝隙中看见薛尽坐在桌案旁,修长的手指压在微黄的纸页上,指尖泛出一种玉质的光泽。
他墨发半束,眉眼清贵,窗外摇曳的树影落在他袖袍间,整个人就像是一副好看的画。
映月不自觉地收敛了脚步声,心想,难怪薛尽那么受姑娘喜爱。
他和她见过的所有郎君都不一样。
映月轻轻叩门,小声说:“薛公子,我们姑娘吩咐我来给您送些吃食。”
祁昀的指尖不自觉地用了几分力气。
纸页微颤。
她没来。
之前若是她得了什么新鲜玩意,都会亲自来一趟的。
哪怕他反应冷淡,她依然会在一旁笑盈盈地同他说话。
“薛公子?”
祁昀回过神来,终是说:“进来吧。”
映月前脚刚进屋,阿发后脚便跟了进来。
他环顾屋子一圈,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说:“瞧我这记性,薛公子最近在阁楼待得晚,我都忘多添些炭了,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取炭。”
映月蹙起的眉头缓缓松开。
她说呢,这屋子怎的这么冷。
映月将食盒放下,扭头交代阿发:“多取些来,薛公子还在病中,怎么能出这种纰漏!”
阿发连连应是,眼神哀求看向祁昀:“我这就去,这就去。”
祁昀又怎会不明白他在哀求什么。
他将书册放下,淡淡道:“无妨,我身子已经大好了,并不觉得冷。”
阿发如获大赦,眼里浮现出感激,道:“天气还冷,都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取炭。”
他扭头离开。
映月嘟囔:“一点儿也不心细,薛公子,若是他哪里短了你,你直接说他便是。”
她边说边将食盒打开,将吃的一碟碟取出来。
“薛公子趁热吃,这些都是从琼州运过来的海货,寻常人家可是吃不到的。”
“咱们姑娘特地吩咐送些过来给您。”
祁昀目光落在那些虾蟹海物上。
他分明记得,姜时雪不喜海物,倒是姜夫人很喜欢吃。姜时雪或许是为了讨姜夫人开心,席间也会陪着她用一些。
他忽然问:“是月华堂那边做的?”
映月并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实话实说:“是月华堂做的。”
祁昀眸中忽然浮现出淡淡的讥诮。
原来是她不要的东西。
映月又说:“姑娘还差人送了几筐翡翠梨来,清甜润肺,对薛公子的咳疾最好。”
“哦,还有,姑娘还交代从今儿起,每天都会给公子这边送一次补品,生病最耗气血,得多补补……”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祁昀却全无反应,只是看着窗外纷扬的大雪。
映月也知他性子冷淡,不愿自讨没趣,只说:“这些公子记得吃,凉了会腥。”
祁昀依然没有反应。
映月看他一眼,兀自离开了。
栖鹤轩临水,荷池已经结了一层浅浅的冰,大雪覆白,一片凄清。
祁昀便坐在这一片冷清之中,直至桌案上的食物彻底冷却,凝结出一种难看的色泽。
9. 第 9 章
阿发来添了一次炭,见桌案上的东西没人动,转头出门就去跟映月告嘴:“映月姐姐,莫怪我多嘴,这薛尽也太不知好歹了,方才姐姐送过去的东西,他是一口没动。”
阿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知不知道随便一道菜便是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嚼用,实在是,实在是……”
映月一听,也气得柳眉倒竖:“当真一点也没动?”
“千真万确!否则我就把我这双招子挖去喂狗!”
映月哼了一声,喃喃道:“就是仗着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
阿发阴阳怪气:“可不是嘛,真把自己当什么贵公子了。”
“映月姐姐有所不知,这薛尽实在是难伺候,平日里给他送的饭食,但凡有一点不合胃口,他宁愿饿着也不会用。”
“饭菜样样都是好的,也不知是哪里入不了他的眼……”
两人虽然压低声音说话,却不知祁昀自幼习武,耳力过人,他们的对话实则清清楚楚传进了他耳中。
他往楼下瞥了一眼,看见映月打着伞怒气冲冲离开了。
祁昀面无表情翻过一页书。
映月憋着一口气回到月华堂,见姜时雪窝在榻上看话本,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
银烛见她一副憋屈的模样,问她:“怎么了?”
姜时雪也抬眸看来。
映月终是忍不住,告了祁昀一状。
银烛听罢,抬眼偷偷看姜时雪。
她知道当初薛尽其实不愿留在府中,是姑娘想方设法讨他欢心,才勉强将人留下的。
姑娘这才冷落栖鹤轩几日,他便敢甩脸色给姑娘看了?
姜时雪捏着话本,迟迟没有动作。
映月气愤道:“姑娘,这人太过嚣张,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姜时雪想起他看自己时总是带着厌恶的眼神,顿觉没趣,随手将话本一抛,说:“既然人家不领情,那便不要去叨扰他的清净。”
映月试探道:“那之前说要给他送些滋补的膳食……”
姜时雪随口说:“照样送,都说了,何必反悔,不缺这点东西。”
映月自小跟在姜时雪身边,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养得还娇贵,自是没受过旁人气的。
她哪能叫姑娘受了委屈,转头便去厨房吩咐,给祁昀做的补品要加几味料。
隔日她亲自端着补品到栖鹤轩,对祁昀说:“姑娘说了,薛公子必须全部用完。”
祁昀仍然在看书。
映月气得一把将书夺过来,叉腰说:“薛公子,你既然寄人篱下,主人家的吩咐你就该好好听一听。”
祁昀沉默片刻,终是将补品接过来,一口一口用尽。
映月终于出了一口气,接下来几日,她也亲力亲为,务必将补品送到他面前,看着他用干净。
这么一折腾,距离姜时雪的生辰宴也过去大半月了。
祁昀那夜弄出来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夏荷便改为每两日来替他换一次伤药。
怎料这一日她才踏进栖鹤轩,便见一人栽倒在桌案旁,一身雪白的直裰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吓得惊呼出声,愣在原地不敢往前半步。
碎瓷声响起。
夏荷回头,却见映月面色惨白立在门口:“我,我没害他!”
映月已经哭出声来了,夏荷心脏砰砰直跳,还是咬牙大着胆子往前,探上了祁昀的脉搏。
片刻后,她松了一口气,起身对映月说:“映月,过来搭把手。”
映月却浑身颤抖不敢过来,连连摆手:“我,我真的没害他……我只是,只是想捉弄他而已。”
夏荷知道映月性子跳脱,但没想到她竟能闯下这样的祸。
她也没问她究竟对薛尽做了什么,只说:“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映月止住哭声,喃喃道:“……真的?”
夏荷无奈极了:“信与不信,你过来看一看便知道了。”
映月抹了把眼泪,哆哆嗦嗦靠近祁昀。
他瓷白的下巴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映月不敢细看,闭着眼睛将手凑到他鼻尖处。
片刻后,她脱力般跌坐在地。
栖鹤轩出了这样的事,夏荷也没办法瞒姜时雪。
映月自知犯错,跪在姜时雪旁边啼哭不已:“姑娘,奴婢只是往他的补品中加了鹿茸人参……我,我想着既然要补,不如使劲给他补补……”
夏荷垂头立在一旁。
姜时雪把玩着一只刚得来的穿花戏珠鎏金簪,长睫微敛,面上没什么表情。
映月见她不说话,哭得更凶了:“奴婢真没想害人,奴婢不知道那鹿茸人参和他现在正在服的药相冲……”
簪子被人扣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映月吓得霎时不敢言语。
姜时雪生着一双笑眼,但不笑的时候,整个人便如壁上神女,高贵疏离,不可接近。
“大夫说他肝气上逆,阳络受损,若继续服用下去,很可能阴虚阳亢,高热不退,乃至暴毙!”
姜时雪声音徒然严厉:“你这是在害人性命!”
侍女们吓得跪了一地。
映月面色发灰,不敢再为自己争辩,只匍匐在地流泪不止。
姜时雪道:“将映月关到柴房,今天不许送吃的给她,夏荷,银烛,随我去栖鹤轩。”
又开始落雪了。
姜时雪唇线紧抿,步子走得急,银烛在后面撑伞都遮不住她。
她鬓发上很快落了一层白。
栖鹤轩里药香缠绕。
姜时雪拨开帐幔,看到了躺在榻上苍白如雪的少年。
姜时雪心中涌起愧疚,不自觉将脚步放轻。
祁昀听到动静,眼睫微颤,但没有睁开。
片刻之后,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薛尽,对不起。”
祁昀不为所动。
“是我看管不利,纵容侍女肆意妄为,误伤了你。”
“我已严加惩罚她,她也知道错了。”
“你若是有什么气,便冲我撒吧。”
许久之后,祁昀缓缓睁开眼:“姜姑娘说待我伤好,便让我离开,可还算数。”
姜时雪的目光落在那双凛若秋霜的眼睛上。
她眼角酸涩,但还是点头:“嗯,算数的。”
祁昀撑着床榻起身,淡淡道:“我想明日便离开。”
姜时雪眼眸微睁,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纷扬的大雪。
也因此,她错过了祁昀带着审度的眼神。
她回过头,喃喃:“可是这几日还在下雪,你又……”
她止住话。
她分明说过要护他周全,转眼便出了这样的事,姜时雪此时只觉得两颊燥红。
她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商量道:“眼下天气还不好,你贸然离开恐怕身子受不住,要不然这样,我在外面另寻一处宅院给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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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住下?待天气好些再离开。”
出了这样的事,他不想继续待在姜府也是正常的。
只是如今种种,也算是因她而起,她实在是昧不下良心就这么不管他了。
好在这一次,祁昀微微微点了点,算是同意。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道:“我在城东有一处雅宅,地点不大,但位置清幽,适合养伤,明儿我便差人送你过去。”
“劳烦姜姑娘,待我寻到族人,定会好好酬谢姜府这些时日的照拂。”
姜时雪燥得慌。
还提什么照拂?这些时日他在姜府可是受了不少磋磨。
她胡乱说些场面话,想打消他的念头:“没有的事,你我萍水相逢,也算缘分,更何况——”
她急急止住话头,耳尖却一点点泛起红。
片刻后,祁昀道:“姜姑娘放心,当日之事,薛某必当守口如瓶。”
话音落,气氛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桌案上已经换了新的一枚瓷瓶,被他们打翻的屏风也复位如初。
只这屋子里,似还残留着那一日暧昧的香气。
姜时雪再也待不下去,她扶了扶发鬓上的蜻蜓簪,道:“你先歇着吧,有什么事就找夏荷。”
她转身,打起厚重的帐幔。
袖袍堆叠,露出一截肤如凝脂的皓腕,靠近上臂的位置,生着一颗妖娆的红痣。
祁昀忽然想起,那一夜情到浓时,这只手是如何攀附上他的背脊,红痣是如何在他眼前颠簸不休。
“姜姑娘。”
他忽然唤住她。
姜时雪倚着帐幔回过头。
祁昀喉头发干,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为人刀者不足为惧,该提防的,是满口谗言蛊惑他人之人。”
姜时雪秀眉微蹙,片刻后,她似是想到什么,“是阿发?”
祁昀眉梢微动,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速度,但只说:“姜府内宅之事,薛某不便干涉。”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一双杏眼露出几分凶:“我知道了,多谢薛公子提点。”
祁昀目送她离去,狭长的眼尾微垂,似是一柄弯钩的利刃,几乎割破满室昏黄光影。
宫中长大之人,对味道总是比旁人敏感几分,又怎会尝不出那些寻常的膳食里加了东西。
说来也只不过是顺势而为,博她放手。
祁昀不知她对自己的占有欲到底从何而来,但他看懂了她身上的重重矛盾。
看似乖顺娴静,实则离经叛道,寻常闺秀视之如命的贞洁名声,她却是全然不在乎的。
若继续留在姜府,他担心……姜时雪会做出什么不可预判的事。
更何况姜府的确守卫森严,总归是不方便他办事。
祁昀随手拿起放在榻上的书,闲闲翻阅。
若一切顺利,冷渊他们也该找到余州来了。
最迟十日,他们便能会面。
而那时……她的葵水也该来了。
他信她的确服用了避子汤,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东宫时,尝试给他塞女子之人源源不断。
但他从未染指过任何一个。
因为他知道,那一张张或艳丽或清新的美人面,背后是对东宫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
他感到无尽的厌烦。
祁昀的指尖在书页上微微摩挲。
他绝不会让他不喜欢的人,诞下他的子嗣。
10. 第 10 章
第二日,姜时雪安排的人早早便候在了栖鹤轩。
祁昀一眼扫过去,没有看见阿发。
为首的是个微胖的男子,祁昀记得此人乃是姜时雪身边得力之人,唤作王长。
对方脸上带着笑:“薛公子,姑娘吩咐我领人过来帮忙。”
祁昀略一颔首:“劳烦了。”
东西他早已收拾好,只需带走几件换洗衣物。
王长有些惊愕:“只有这些吗?”
“只有这些。”
王长看见那些华贵的文房四宝,摆件器物,甚至于发冠发簪等物都排列整齐放在不远处,心中微动。
这些可都是姑娘默认赠予他的,随便拿一样出去,都是价值不菲。
他收回视线,注意到祁昀仅仅以一只最朴实无华的檀木簪束发,心中多了几分敬重,面上的笑也真心了几分:“那便请公子随我来。”
今日难得放晴,姜府笼罩在一片潋滟晴色之中,朱红漆柱、琉璃碧瓦金光熠熠,马车自下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路面驶过,偶有鸟雀在枝头跳跃。
祁昀打起车帘,看见了后花园那一树灿漫生辉的佛铃。
佛铃轻响,红线飞舞间,他与一人直直对上视线。
姜时雪站在阁楼之上,一袭茜红裙衫随风招展,鎏金花簪跃动着细碎的光,像是春日枝头开得招摇的木芙蓉。
她的眼神有些空,似乎在看他,似乎又在瞧别人。
姜时雪愣了下,冲他一笑。
祁昀却神情冷淡,只是略一颔首,将车帘放下,隔绝了她的视线。
马车驶远。
姜时雪遥遥目送,只觉有些怅然。
银烛在一旁试探道:“眠云雅苑离姜府也不算远,可以随时叫他回来的。”
眠云雅苑,便是薛尽要搬去的宅院。
姜时雪笑起来:“我为何要叫他回来。”
银烛抿了抿唇,到底没说出口。
姑娘对这薛公子有多不一般,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姜时雪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说:“到底只是萍水相逢,各自有路。”
“我并非喜欢勉强他人之人,既然他不喜拘束,便还他自由。”
姜时雪换了个话题:“映月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姜时雪说是把她关在柴房,不让吃喝,其实暗地里是差人送了东西过去的。
此次并非是要真的惩罚她,而是要磨一磨她的性子,好叫她知道轻重。
银烛:“那丫头性子也倔,说姑娘罚她,她就不能言而无信,便真的一整日不用东西。”
姜时雪眉眼间浮现出笑意:“那便由着她,禁足过后交代厨房做些清淡养胃的给她送过去,她一日未用东西,怕身子受不住。”
银烛点头:“姑娘放心。”
姑娘待他们这些下人一贯亲厚,哪里真的舍得叫人出什么事。
姜时雪不再言语,遥遥看向远方。
银烛也随她看向马车的方向。
她不明白,姑娘这样好,姜府又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为何薛公子偏偏不愿?
她心中叹息,要是顾公子还在就好了。
顾公子……定然不会让姑娘这么伤心的。
一晃又是六七日过去。
刚开始王长每一日都来向姜时雪汇报祁昀的动向,譬如他的伤恢复几何,他今日是看书还是作画,用了些什么。
后来某一日,姜时雪忽然说:“从今日起,不必再看管他了,只需要派几个侍卫看家护院即可。”
王长拱手称是。
姜时雪心中有些烦躁,将手下的话本翻得哗啦作响。
王长看了姜时雪一眼,默不作声退下。
姜时雪看着满纸的情情爱爱,山盟海誓,忽地将书倒扣下来。
话本里的浓情蜜意,生死相随都是假的。
哪有不顾一切奔赴相爱的道理?
世间男女,无非是贪图彼此的皮肉相貌,亦或家世钱财。
简直是没意思透了。
眠云雅苑。
夜色已深,祁昀仍坐在窗边看书。
灯火跳动,门前栽种的墨竹摇晃不休,在窗棂上投下婆娑暗影。
看守雅园的侍卫早已呼呼大睡,不知为何,他们今夜睡得比以往都沉,鼾声贯穿天际。
祁昀翻过一页书,目光落在“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几个字上。
风动苇帘,竹海涛涛。
忽有一道颀长的暗影投影在桌案之上。
祁昀眼眸微抬,眼尾弧度锐利。
来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音发颤:“殿下,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来人相貌平平,是放在路人中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长相。
偏他周身气质冷冽,一双眼如同鹰隼,藏着锋芒。
祁昀终于放下书,冲他微微一笑:“冷渊,许久不见。”
接连放晴几日,檐下冰消雪融,枝头梅花在冷晴的天色下越发耀目。
姜时雪却恹恹窝在月华堂不肯挪步。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的缘故,这一次葵水来势汹汹,痛得她夜里翻来覆去,冷汗如雨。
好不容易最难熬的几日过去了,她也不想出门,只懒洋洋地窝在屋里。
银烛早看出她眉眼间藏着郁色,想方设法翻着花样逗她开心。
只可惜效果不佳。
费心搜集的话本,她翻了几页便随手扔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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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里姑娘最爱吃禾桂坊的糕点,她用几口便用不下了。
加之身子不舒服,姜时雪整个人就如同被霜打蔫的花。
这一日银烛刚拐进屋里,手中捧着一盒精致的胭脂,笑道:“姑娘,快来试试水云阁新进的吴枝香,听说上京正时兴呢!前儿个大雪封了路,一到货水云阁便差人给我们送……”
她声音一顿。
姜时雪坐在桌案前,青丝散乱,正小心翼翼用绢帕擦拭着一只褪色的吉祥轮。
桌案上还放着笔墨颜料等物。
时间长了,那吉祥轮许多地方都破败不堪,却被人小心翼翼修补过,照着原来的轮廓描了花样。
新旧不一,看着有几分滑稽。
银烛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这只吉祥轮,是姑娘十一岁生辰时,顾公子亲手做给她的。
顾公子逝世后,姑娘将和顾公子有关的一切都锁到了箱笼中。
怎的今日会忽然翻出旧物……
她走过去,将胭脂放下:“姑娘,这些旧物灰尘大,还是奴婢来收拾吧。”
姜时雪却摇头:“不用,我来。”
银烛不再言语,只是在一旁默默看她摆弄那吉祥轮。
眼看着修补得差不多了,姜时雪举起来吉祥轮,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
可惜吉祥轮不会动了。
姜时雪眸中划过失望,她喃喃道:“就这么放着也没动,怎么就坏了。”
银烛凑过去看,片刻后,说:“好像是这儿的木轴被虫驻了。”
“姑娘别担心,奴婢去找个匠人,这吉祥轮构造不复杂,肯定修得好。”
姜时雪却垂下眼眸:“不用了。”
她手指从那些新描的花样上划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时雪没有想到,当晚她久违地梦到了顾行之。
那是一个晚春。
她穿一袭鹅黄色团花长裙,一只手抱着杏枝,另一只手高高举着一枚刚结的青涩杏子,冲着下方的少年笑得眉眼弯弯:“行之哥哥!我采到了!”
地上尤有残败的杏花,身着浅青色襕衫的少年面带笑意,温柔道:“快下来吧,上面危险。”
他分明生着一双清冷若雪的眼,偏偏整个人气质温和,如同春花,又似暖阳,叫人不自觉亲近。
话音才落,花枝忽然折断!
少年面上闪过慌乱,忙伸手接人。
少女结结实实掉到少年怀中,惊起一地残花。
她嗅到他怀中清香,不是名贵的香料,而是一种干净的、淡淡的皂角味。
姜时雪猛然惊醒。
窗外枯树摇晃,姜时雪怔怔看向那棵早已枯死的杏树,眼泪无声掉落。
11. 第 11 章
眠云雅苑。
夜已深,竹影交错,侍卫们睡得正沉。
冷渊将一枚箭镞放到桌案上,拧眉道:“殿下,这是您失踪当日发现的,属下已经查探过,这箭镞上的花纹,同端王亲卫所用的一致。”
他语气中多了几分凝重:“本以为此次暗杀只与贵妃有关,如今看来……恐怕事态比想象中复杂。”
祁昀捻起那枚沉甸甸的箭镞。
手感冰凉,森冷的光在上面流转。
少年眉眼微垂,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圈暗色阴影,叫人辨不清他眸中情绪。
冷渊又说:“您失踪之事,宫中按而不发,圣上一直在派人暗中搜寻您的下落,但毕竟您失踪已久,有心之人已经有所猜测。”
祁昀淡淡开口:“二皇子那边,情况如何。”
冷渊沉默片刻,终是如实开口:“圣上……圣上任命二皇子为知贡举,协办明年科举。”
祁昀指尖微顿,箭镞在他指腹留下一道深刻的折痕。
冷渊终是没忍住,道:“或许等殿下回宫,圣上又会改了主意,由您主掌科举。”
自古科举都是大事,知贡举主掌整场考试,既是权威名望的代表,亦是圣心所归。
自家殿下失踪,圣上却在这样的关口放权给二皇子……
待殿下回宫,又该如何自处?
宣德皇后去得早,若非国公相护,殿下焉能平安长大?
可伴随着这些年贵妃越来越得宠,国公一家的势力一点点被削弱,殿下在宫中的日子也是越发艰难了。
贵妃不过是伶人出身,但早皇后一步诞下圣上长子。
皇后去世后,她凭借着盛宠执掌六宫,俨然已是六宫第一人。
有人诟病她的身份,圣上便让上京数一数二的勋贵世家秦家收她为义女……
二皇子资质平平,而他们殿下自幼便被太傅赞文经武纬,超世绝伦,可是这些年二皇子子凭母贵,在圣上面前得脸,处处压着东宫一头。
再这样下去……
冷渊不敢再想。
箭镞掉落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祁昀面上没什么表情:“改了主意?”
他唇边噙着一抹冷笑:“若非畏惧外祖和舅舅手中兵权,恐怕他早就废太子另立新储。”
“冷渊,你一路寻来,和宫中之人交过手吧。”
冷渊瞳孔一缩,没料到他会猜到。
“若非父皇暗许,贵妃又怎敢如此嚣张?”
“至于这枚箭镞。”祁昀轻叩桌案:“贵妃与端王妃乃是名义上的姑侄,端王会卷到此事之中,也并不奇怪。”
冷渊只觉得后背发冷:“殿下的意思是,端王也默许此事?”
祁昀摇头:“不见得。”
当年端王亦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若非后来父皇娶了母后,祖父鼎力支持,他这皇位也不会来得这般轻易。
端王年长父皇十几岁,这些年缠绵病榻,恐怕没几年可活了,父皇没了威胁,才按捺不住,对祖父一家频频动手。
只是片刻,祁昀便已看透背后的弯弯绕绕。
他淡淡道:“有人在祸水东引,无论我此番是否能平安回宫,大可将端王也牵连进来,安他一个谋害太子的罪名。”
他眉头微蹙,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违和的地方。
冷渊反应极快,跟上了他的思路:“可若是如此,贵妃难道不会被人猜忌吗?”
“毕竟端王妃秦氏与贵妃乃是一家,端王一倒,秦家难免会受牵连,贵妃不是……自断臂膀吗?”
祁昀沉吟片刻:“迟迟找不到我的下落,幕后之人定然不愿坐以待毙,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有关端王的人证物证都要藏好,且看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
冷渊神色凝重:“殿下放心。”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响起叩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冷渊跃出窗,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竹林之中。
银烛拢着帽兜,手中提灯压得极暗,有些焦躁不安地四处张望。
门吱呀一声开了。
烛火跳动,映不进眼前之人幽暗的双眸,他眉眼清冷,如同青松枝头堆叠的细雪。
银烛万万没想到,来开门的会是薛尽。
她愕然了一刹,结结巴巴说:“门房,门房已经睡了吗?”
祁昀的声音亦如碎琼乱玉:“夜色已深,他们已经歇下。”
银烛一下子红了脸,只觉得自己贸然来找人的举动越发不妥,一时间反而忘了奇怪为何他这个点还不歇息。
祁昀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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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风口,衣袖招展如鹤翅。
银烛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开口,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只说:“薛公子,我来是想求你帮个忙的。”
祁昀没有说话。
银烛一咬牙:“三日后东市会举办花灯会,薛公子能否于戌时到观仙桥上,到时候我们姑娘也会去,公子只需将此物交给姑娘便是。”
祁昀面无表情,反问她:“为何要如此?”
银烛知道他性子一贯如此,几乎有些不近人情,也并不惊讶,只说:“薛公子,我知道挟恩图报并非君子所为,姑娘若是知道,定然也不会允许我这样,但……”
她豁出去了:“但薛公子不日便要离开,姑娘救人乃出自善心,并非要公子日后回报些什么。”
“公子这一次帮了我,也算还了姑娘的恩情。”
她面带祈求。
此处风大,灯火飘忽,祁昀的表情便也笼罩在一片明明暗暗中。
他忽然开口:“既然你也知道,你们家姑娘并不喜欢挟恩图报,又为何要违背她的意愿来这一遭。”
银烛脸色一白。
他继续道:“更何况你托我将此物交给你们姑娘……又何尝不算是私相授受?”
“姜姑娘清誉为重,恕薛某不能答应。”
银烛脸色惨白,几乎要哭出来。
她还要开口,祁昀打断她:“夜已深,银烛姑娘该回去了。”
银烛咬着嘴唇,不肯叫眼泪掉下来。
祁昀淡漠地看她一眼,抬手,合上了门。
银烛手脚冰凉,终是抱着怀中匣子,咽下眼泪,扭头匆匆离去。
冷渊素来有千里耳之称,早已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公子落难之时,乃是余州富户姜家收留,这处雅园,也是姜府安排的。
这侍女约莫是为了自家主子,可惜殿下身份特殊,又是敏感的时候,自然只能碰壁而归。
但他没想到,殿下竟会交代他去姜府打听,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祁昀犹如冷玉的侧脸笼在一片阴影中,神色淡漠:“除了异常之外,还需注意一件事。”
“姜家独女,近日可有程姬之疾。”
冷渊眉头一跳,心中大骇。
但他面色不变,只是拱手道:“是。”
12. 第 12 章
姜府不愧是余州富户,守卫森严,比之上京勋贵也不遑多让。
只是来人是冷渊。
他悄无声息潜入月华堂,看见了姜府那位独女。
庭院中残雪未消,月华堂中却摆放着姹紫嫣红的花卉,鎏金小火炉放在群花之中,烘烤得整个月华堂都比旁的地方暖和几分。
姜时雪便坐在一片姹紫嫣红之中亲手烹茶。
并非传统烹法,而是加了牛乳蜂蜜等物,气味香醇,一看便是女孩儿家爱喝的。
许是在家中,她打扮得随意,一头青丝松松绾起,莹白耳垂只带着一枚小小的珊瑚耳坠。
那珊瑚极艳,衬得她肤白胜雪,耳坠轻晃间,一张莹润生辉的美人面蛾眉宛转,明眸顾盼。
冷渊见过多少美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不输分毫。
只是她似乎精神不济,眼下泛着淡淡黑青。
恍惚之间,她手中握着的银匙不慎滑入茶汤中,她竟下意识伸手去拿,手腕不小心擦在瓦炉边,被烫得惊呼一声!
银烛最先注意到动静,惊声高呼:“姑娘!”
冷渊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银烛眼睛微肿,像是昨日哭过。
冷渊听出了她的声音,心想,原来昨日来找殿下的就是她。
众人忙围上去,只见姜时雪雪白的手腕上浮现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映月忙道:“得用凉水浸!我去取!”
她扭头飞奔去找水了。
银烛捧着姜时雪的手吹气,一边吩咐人:“快把夏荷叫过来,就说姑娘烫伤了!”
众人忙作一团,姜时雪面上有几分愧疚:“是我方才冒失了,千万别惊动娘和爹爹。”
银烛眼看着她被烫伤的地方有起泡的迹象,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烫得这么厉害,处理不好是要留疤的……”
冷渊收回目光,默默离开。
眠云雅苑。
祁昀正提笔练字。
旁边的炭盆中已经烧掉厚厚一叠字帖,祁昀悬笔,将才写好的字帖也随手抛入炭火中。
火光跃起,冷渊的声音有些模糊:“……许是因为程姬之疾,身子不大舒服,彻夜难眠,也不大用得下东西。”
冷渊犹豫了一刹。
祁昀察觉到他的迟疑,道:“还有何事?”
冷渊斟酌着说:“姜姑娘烹茶的时候受了伤。”
宣纸化为灰烬,飞舞在空气中。
祁昀沉默不语。
冷渊小心翼翼行了礼,悄无声息离开。
祁昀再度抽出一张雪白的宣纸,研墨提笔,只是迟迟不能落笔。
浓墨凝聚在笔尖,最终不堪重负般坠落。
祁昀盯着那道张牙舞爪的墨迹,心想,一切都该回归正轨。
那一夜,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今后她如何,与他无关。
***
姜时雪原本是不信鬼神的性子,但自生辰宴以来,便一直磕磕绊绊出了许多小岔子。
在银烛的提议下,她决定去寺庙上香。
灵华寺乃是方圆百里最有名望的寺庙,香火极旺,往来香客绵延不绝。
姜时雪一如最普通的香客,祈福布施,最后还求了几个平安符。
临走之前,她绕到了一处清净的后院。
仍是深冬,青砖上苔藓覆盖,色泽枯黄,有凄凉凋敝之感。
鸟雀扑腾着翅膀啄食着枝头的柿子,小沙弥正在埋头洒扫。
冷不丁看见一个眉眼如花的姑娘,小沙弥冷了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问:“施主,施主可是有事?”
姜时雪冲他笑了笑:“我想看看这里供奉的长明灯。”
小沙弥啊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有些惊讶道:“原来是施主!”
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施主劳烦等等!我去知会主持一声。”
片刻之后,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手捻佛珠走了过来。
姜时雪双手合十:“主持。”
僧人还礼,微笑道:“许久不见姑娘了。”
姜时雪微微一笑。
房门落了锁,小沙弥上前将锁打开。
屋内光线清幽,正中央燃着一盏孤零零的长明灯。
主持道:“不打扰施主了。”
他领着小沙弥退出屋子。
小沙弥好奇地看了一眼姜时雪,心想:也不知这位施主供奉的是什么人?
这盏长明灯已经在此处长燃了五年,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施主。
听主持说,五年前请长明灯的时候,她曾露过一次面,那时对方是个还未及笄的少女。
请下一盏终生供奉的长明灯,可见这位施主之用心,只是她一年只来祭拜一次……真是有些奇怪。
姜时雪看着那道幽微的火苗,许久之后,轻声说:“行之哥哥,前几日,我梦见你了。”
姜时雪出来的时候,主持正站在柿子树下看鸟雀打闹。
姜时雪双目微红,声音有些哑:“主持,新捐善款我已命人送到寺中。”
主持道了声阿弥陀佛,又说:“老衲替孩子们谢过施主,这些年来施主所捐善款,惠泽千人,功德无量。”
姜时雪眼睫微动。
不过是仗着手里有些私房钱,替行之哥哥做些事情罢了,若他还在,定会亲力亲为。
“也辛苦主持了。”
姜时雪心绪低沉,不愿交谈,只道:“那便不打扰主持了。”
她转身要走,主持却忽然唤她:“施主。”
姜时雪回眸。
“世间万物皆因缘,缘起则聚,缘尽则散,施主年纪尚轻,当不为外境所困,不为执念所扰。”
姜时雪立在原地,默默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眉眼微弯:“嗯,主持的话,我记下了。”
一行人动身得早,在庙里用过斋饭后,还不到戌时便回到了余州城。
一整日折腾下来,姜时雪已经有几分倦意,枕着金丝软靠,披着小毯睡了一路。
临近东市的时候,她被银烛唤醒:“姑娘,今儿东市举办花灯会呢!要不要下去看看?”
银烛打着车帘,外面人潮如织,一片火树银花,天色都被映得斑斓。
姜时雪原本有几分懒散不想动弹,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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拗不过银烛可怜巴巴看着她:“那边有个摊子的花灯可好看了!姑娘真的不去看看嘛?”
最终主仆几人一同下了马车。
东市依着清澜河而建,此时陷在一片灯火辉煌中,盏盏花灯高悬,如同星河垂挂。
河边有三五女郎聚在一起放灯祈愿,恋人并肩依偎,沿着长街缓缓踱步,孩童在爹爹的臂弯中闹着要买一盏兔子灯……
眼前一副热闹景象,叫姜时雪不知不觉回忆起过去。
从前行之哥哥也常常带她来参加花灯会呢。
他猜灯谜乃是个中高手,只要跟着他,姜时雪总能赢得一堆花灯。
带不回去,她便沿途逮着人就送,胆大的小孩跟在她身后,甜甜喊着:“姐姐,我也想要一盏花灯!”
“姐姐,我也想要!”
顾行之抱着一堆花灯站在一旁,时不时又递给她一只。
最后一只,姜时雪不肯送了,她将那只雪白的兔子灯提起来,光辉映亮她的脸庞:“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只花灯,不能送。”
不是做工最精美的一只,也不是压轴的那一只,只因为顾行之揭下这盏花灯的谜底时,上面写着“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故意问顾行之:“行之哥哥觉得这盏花灯怎么样?”
那时她还未及笄,顾行之只当她孩子心性,笑道:“玉兔雪白,可爱之至。”
“姑娘,姑娘看看这一盏怎么样?”银烛举起一盏仙鹤展翅,打断她的回忆。
姜时雪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兔子灯上:“我喜欢这一盏。”
银烛便叫摊主给她们包下。
一行人提着花灯漫步在街头。
顾行之去世后,姜时雪再也没来过花灯会。
她并非伤春悲秋之人,只是她人生中两次尝到痛苦不堪的滋味,都是因为他。
第一次是因为他的离开,第二次,是因为他的死。
生活中都是甜蜜如意的人,最会回避痛苦。
因此在顾行之死后,她鲜少回忆他,也鲜少去触碰和他有关的人和事。
她将所有的哀思,都寄托在了灵华寺的长明灯上。
只要长明灯还在,便说明她从未忘记他。
只是,她也不愿再想起他。
长街灯火通明,年轻的郎君和姑娘们三五成群,言笑晏晏。
时下民风开放,女子在外无需以幂篱或面纱遮掩,姜时雪今日随意梳了个流苏髻,发上只簪一根白玉蜻蜓簪,面上不着脂粉。
但她生得一张好容颜,来往路人无不侧目,偶有年轻郎君想上前来搭讪,但又碍于她身后紧紧跟随的几个虬髯大汉。
这般阵仗,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于是只能多看几眼,悻悻离开。
银烛正要拉姜时雪去看前面老人家画的糖人,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半空中落下来,直直掉到姜时雪怀中!
姜时雪吓了一跳,险些将东西抛开,再一看,原来是一枝开得正盛的红梅。
她沿着红梅落下的方向看去。
天幕低垂,流云聚散,一个少年郎倚坐在阑干上,眸如星辰,吊儿郎当看着她。
13. 第 13 章
人潮汹涌。
姜时雪立在原地,仰起头,笑着唤:“阿琅。”
季琅眼眸微动,足尖轻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直直往下跳,兔起鹘落般在她面前站定。
少年郎身形高大,眉眼清隽,与仙姿昳貌的少女站在一起,引得无数人侧目。
这条长街其实建在一个斜坡之上,尽头地势要高上几分。
祁昀面上覆着半张银制面具,遮去清冷的眉眼。
冷渊跟在他身后,忽然见自家殿下停住了脚步。
他顺势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长街末尾的姜时雪,以及她身旁气度不凡的少年郎。
灯火错落,深深浅浅的光倾覆在姜时雪身上,映得她眉眼融融。
她举起一枝红梅,递给对方。
袖袍堆叠滑落,冷渊看见了她手腕上缠着的白纱。
冷渊心中举棋不定。
临近戌时,殿下忽然说想出来走走,他紧随其后,没想到他们竟一路来到了东市。
冷渊自是不敢猜测殿下的心思,只能静默随同。
但他万万想不到,姜姑娘竟会在此处约见旁人。
祁昀还在遥望姜时雪的方向。
冷渊犹豫片刻,终于说:“好像是姜姑娘。”
祁昀并不言语,只调转方向离开。
冷渊忙跟上,哪知走了几步,殿下忽然又拐进一条小巷,那巷子赫然是通往观仙桥的!
另一边,季琅也注意到了姜时雪手腕上的白纱,他眉头紧蹙:“你受伤了?何时受的伤?伤得重不重?”
姜时雪清楚他的性子,主动将纱布揭开,露出一片红肿的伤口:“是烹茶时不小心烫到了,所幸处理及时,并不严重。”
季琅扭头便要走:“我府上有上好的伤药,我去给你取。”
“阿琅。”姜时雪忽然唤住他,“已经上过药了,更何况你今日来,就不想和我聊聊吗?”
季琅慢慢回过身。
他低声交代身旁的小厮回去取药,又对姜时雪说:“阿雪,随我上楼吧。”
临河雅间里已经备好了姜时雪爱吃的各式点心,季琅亲手将一碗蜜豆牛乳酪推到她面前:“知道你爱吃甜,多加了蜂蜜。”
姜时雪也不客气,笑盈盈接过来,捻起银匙吃起来。
清甜不腻的酪子滑入口中,唇齿生香。
季琅忽然开口:“听说你让他迁出姜府了。”
姜时雪手下动作一顿,没抬头:“嗯,暂且叫他在眠云雅苑中住着,待到开春,他便离开。”
季琅不大认同的模样,他欲言又止:“阿雪,此事不妥,你心善想要留他一命,焉知改日他又会不会借由此事威胁于你……”
姜时雪将银匙扔在碗里,清脆一声响。
她抬起一双清泠泠的眼:“阿琅,关于薛尽,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他不会借那日之事胁迫于我,我也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她放了狠话:“你若是还想动他,便是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季琅慢慢垂了肩,他不大甘心,但只能说:“我知晓的。”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阿雪这般说,便会这般做。
“可是阿雪,你将来必是要成亲的,若是……”
姜时雪忽然笑起来,有种招摇如春花般的绚烂感。
她微微往前探了点身子,眉眼间有些轻狂之色:“那又如何?”
“世人许男子在成婚前有通房、四处狎妓,就必须叫女子守身如玉?”
“更何况,我将来是要招赘的,若是对方有所顾虑,我不成婚便是。”
“偌大个姜家,还容不下我一个人?”
季琅想要说什么,姜时雪已经打断他:“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日后没有自己的子嗣,被吃了绝户如何如何。”
她捻起银匙,在碗底轻轻搅拌:“若我真的不成婚,待到那一日,我从远房亲戚中过继一个孩子,悉心教养亦非不可。”
“更何况……”她抬起眼睛,冲他一笑:“我不是还有你么?”
“余州刺史家的公子,将来的季大将军。”
“有你护着我,护着姜家,我又有什么好怕。”
季琅喉头翻滚着无数话,但看着她的眼睛,他只能尽数咽下。
他笑了下:“是啊,你还有我。”
姜时雪很快用完了一盏酪子,伸手去拿透花糍。
刚刚将那雪白软糯的糕点送入唇中,便听见银烛惊喜道:“姑娘!快看那边的观仙桥,有人在卖吉祥轮!”
“我们要不要一起下去看看!”
季琅的目光落到观仙桥桥头的小摊处。
小摊支在几盏花灯之下,暖色的光落在五颜六色的吉祥轮上,吉祥轮呼啦啦转个不停,将光影揉碎。
季琅眉头皱了下。
他记得阿雪以前有一只吉祥轮,宝贵得不得了,这小摊上卖的吉祥轮倒有些像她那一只。
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自己跑一趟给她买一只回来便是……
姜时雪不知是何时起身的。
她动作极快,快到季琅连她一片裙角都没来得及拉住,她人便已经冲下了楼。
季琅愣了下,连忙跟着跑了出去。
银烛欣喜地朝那小摊看去。
这小摊自是她安排的,那一日她瞧见姑娘小心修补那只吉祥轮,便上了心。
她记得那只吉祥轮是六七年前,姑娘从花灯会拿回来的。
一个旧物,姑娘这般爱护,想必是喜欢极了。
姑娘这些时日心情一只不好,她左思右想,偷偷找上薛尽,想托他在今日给姑娘送上一只新的吉祥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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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昔日很喜欢来逛花灯会,可惜后来便不大来了。
今日她定会想方设法将姑娘诓出来,再让薛尽给她送上这份礼物,定能逗得姑娘开怀。
只可惜她没料到,薛尽会拒绝她。
于是她想了新办法,叫人把类似的吉祥轮拿去摊子上售卖。
那只吉祥轮款式已经有些旧了,市面上不大有人做,
她费了一番心思,复刻出一个几乎没有差别的,今日看来果真奏效!
银烛刚沾沾自喜着,表情忽然有些古怪。
因为她眼睁睁看着姑娘自那小摊旁边跑了过去,跑向了一个年轻公子。
再定睛一看,银烛面色微变……是他?
季琅头一次知道姜时雪也有这么能跑的时候。
她像是一尾游鱼,在人群中灵活摆尾,季琅人高马大,此时反而不如她灵巧,转眼便被她甩在了身后。
姜时雪脑中一片空白,死死盯着桥上那道白色的身影,心跳鼓动,四肢百骸都在发热。
观仙桥下花灯潋滟成片,犹如星河起伏,那人立在一片五光十色的热闹纷繁中,是天地间唯一一抹纯净的色泽。
她今日穿的织花百褶裙又长又重,姜时雪双手提住裙角,只想跑得再快些。
她怕一眨眼,那人便消失不见了。
时值深冬,路上仍有残雪堆叠。
姜时雪跑得太急,脚下一滑,撞到一个人的肩上。
两人都往后倒退了几步,好在对方及时出手扶住她:“小心!”
姜时雪顾不得看对方是谁,只匆匆道了声抱歉,便往前跑。
年青郎君看清她的脸,愣了下,旋即追随着她的方向一路看去。
有小厮围拢过来,急得脸色都变了:“二公子!可有事?”
秦鹤年手握成拳,咳嗽了一声:“无碍。”
他正想差人去问问那姑娘为何跑得这样急,忽然看到地上落下了一枚赤金白玉兰耳坠。
姜时雪一鼓作气跑到观仙桥,只觉喉头涌起腥甜,胸口也闷疼不堪。
她微微弯腰,一只手抓住扶栏,看向那人。
灯火缭乱,那人安静地立在桥上。
他带着一张银制面具,面具如同枝头细雪覆住他清冷的眉眼。
祁昀亦在看她。
她发鬓微散,耳坠也不知何时跑掉了一只,一双眼犹如落了星辰,却又笼着蒙蒙水汽。
两人僵持片刻。
姜时雪终是先一步走了上去。
朔风吹拂,叫他们的衣带相缠。
耳边是孩童的笑闹,情人的呢喃,他们静静对立,凝望着彼此。
起风了,乌云掩月,周遭暗下来的一瞬,姜时雪缓缓抬手,去揭他的面具。
只是指尖刚刚触上那冰凉的面具,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14. 第 14 章
对方掌心滚烫,灼得姜时雪眼角一跳。
他低声开口:“姜姑娘。”
姜时雪像是被这道寒凉如冰的声音从混沌中扯了出来。
她猛然甩开他的手,往后倒退了两步:“是你。”
被朔风卷起的裙带在风中招展不休。
姜时雪亦如一只破碎的风筝,在风中摇晃。
祁昀看见她雾气蒙蒙的眼瞳中,终于落下一场雨。
少女鼻头微红,声调有几分哑:“你怎么会在这里?”
祁昀沉默片刻,如实说:“有人托我来此处送一件东西给你。”
姜时雪竟不合时宜地燃起希望,她问:“何人托你送东西给我?”
祁昀抬眸看她一眼,戳破她的幻想:“是你身边的银烛姑娘。”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用祁昀去解释了。
银烛跟在季琅身后气喘吁吁追过来:“姑娘!”
季琅盯着祁昀脸上的面具……以及与那人轮廓相似的下半张脸,片刻后,他挡在姜时雪身前,表情变化莫测:“舍妹认错了人,还望公子海涵。”
银烛从一开始就认出了祁昀,毕竟是她央他前来的。
可是他分明已经拒绝了她,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银烛不敢多语,只悄悄附到姜时雪耳边嘀咕了几句,又紧张不安地看向一旁的小摊。
吉祥轮依然在呼啦啦地转着,五光十色,像是一场旖旎的梦境。
姜时雪看向祁昀:“既然拒绝,又为何要来。”
祁昀眼睫微动:“最迟十日,我便会离开余州。”
“我是来跟姜姑娘告别的。”
季琅听出了他的声音,脸色微变,嗓音冰冷:“离阿雪远点!”
祁昀的目光落在姜时雪缠着白纱的手腕上。
他静立片刻,终是转身离开了。
季琅咬牙切齿道:“留他一命,还敢到你面前招摇!”
他回头,却见姜时雪怔怔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泪如雨落。
季琅霎时慌了:“阿雪!阿雪你别哭……”
他手忙脚乱掏出绢帕递给她:“你若不想他走,叫他留下便是!”
哪知姜时雪越哭越凶,季琅笨手笨脚把绢帕往她脸上按:“你别哭,你别哭!”
他后脑勺都突突地跳起来:“我去把他逮回来!”
他才往前一步,被姜时雪扯住袖子,她哭得双眼通红,脸颊也泛着红,像是一朵被揉皱的桃花:“阿琅,不要管他。”
“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季琅又是心疼,又遏止不住地一喜:“真的?”
姜时雪攥着帕子,用力抹了一把眼角,似是赌气般:“他最好走远些,走得越远越好!”
她再也不要见到这张与行之哥哥相似的脸!
观仙桥下。
枯柳旁站着一个肩披鹤氅的公子,他脸色苍白,唇色也淡得几乎透明。
秦鹤年握拳咳嗽了几声,用力压制住胸膛深处翻涌而起的痒意。
桥上年轻公子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那姑娘破涕为笑。
秦鹤年静静立在波澜四起的河道旁,看着他们并肩而立,慢慢走远。
掌心那枚赤金白玉兰耳坠被摩挲得微微生热。
秦鹤年又咳嗽了一声,交代小厮:“将耳坠交给那位姑娘,就说是她不慎遗落的。”
小厮恭恭敬敬接过去。
哪知小厮刚要追上去,二公子忽然唤住他:“等等。”
秦鹤年遥遥看着那道倩影,怅然道:“罢了,将耳坠给我吧。”
耳坠上的白玉兰被摔出了一道小小的裂痕,那姑娘看上去非富即贵,想必也不会要了。
小厮有几分疑惑,但还是垂头将耳坠递给他。
秦鹤年接过耳坠,原想将它抛入水中,却鬼使神差,将耳坠拢入袖中。
那姑娘和她身边的公子已然消失不见。
秦鹤年看着茫茫人海,收回视线,道:“走吧。”
季琅原本还想邀姜时雪去放河灯,但姜时雪没有兴致,季琅只好送她回府。
回程路上,银烛一直沉默不语。
待到回了月华堂,季琅也离开,银烛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含着哭腔说:“姑娘,是奴婢弄巧成拙,害得姑娘伤心,您罚我吧。”
姜时雪将人扶起来:“你知道你都是为了我考虑。”
那一日她在房中描补吉祥轮,只有银烛瞧见,她在看到小摊之上的吉祥轮时,便猜到了是银烛的安排。
银烛心绪低落:“总归是奴婢顾虑不周,才闹出今日种种……姑娘罚我吧。”
姜时雪叹了口气:“你是好心,我怎么能罚你呢?”
她只是没想到,银烛会去找薛尽帮忙。
想来是她对薛尽的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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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叫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所以银烛才会找上他。
好在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姜时雪有些疲惫:“今日之事,就此揭过。”
“帮我备水吧,我想沐浴。”
她伸手去摘耳饰,小小地咦了一声。
银烛忙问:“姑娘怎么了?”
姜时雪摸着空荡荡的耳垂:“许是方才跑得太快,耳坠掉了一只。”
银烛:“我差人回去找找。”
姜时雪打断她:“不必了,也不是什么紧要物什,更何况今日人来人往,想必已经被人拾走了。”
一桩小事,姜时雪很快忘在了脑后。
季琅好不容易盼走了薛尽,又同姜时雪和好如初,来姜府来得越发勤快了。
今儿给她带些新鲜玩意,明儿又非得拉她去看戏班,如此打打闹闹,倒是又像回到了过去。
中途有人在姜府门前留下几瓶药。
没有署名,只说这些药对祛疤有益,是送给姜姑娘的。
门房原本不会让此等来源不明之物进府,但想到姑娘受伤一事原本就没多少人知道,此人送药过来,说不定是姑娘的朋友,于是便将药转交给了月华堂。
姜时雪只看了那字条一眼,便命人将东西拿去扔了。
银烛偷偷看了一眼字条。
笔迹藏锋,力透纸背,是薛尽的字。
也不知道为何,她心里稍稍好受了点。
姑娘帮扶薛尽一场,好歹对方不是个白眼狼。
眠云雅苑。
冷渊神色有些尴尬:“殿下,那些伤药……尽数被扔出来了。”
祁昀正在写信,笔尖不停,行云流水,眼都没抬半下:“她自然是不会收。”
冷渊嘴唇微动,本想问那为何殿下还要命人送药过去,但到底是没敢问出口。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那日桥上姜姑娘明显是把殿下认成了旁人,殿下要不要去查一查……”
祁昀忽然抬头,淡淡瞥他一眼。
冷渊噤声。
祁昀笔下字迹重了半分。
原是该斩草除根,不留下半分痕迹的,只是这些时日,他时常想起那一晚她裙摆下冻得青紫一片的脚。
……兴许是从未有人不顾亲疏这么护过他。
也罢,只是一个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她有什么秘密,与他何干。
15. 第 15 章
与此同时,上京秦府。
一个体态丰腴的贵妇人倚在美人榻上,闭眼听着侍女断断续续禀报着。
“……公子藏在屋中端详的那物件,是枚耳饰。”
秦夫人睁开眼,脸上浮现出急切:“当真?当真是女子的东西?”
侍女点头:“的确是女子的东西。”
秦夫人坐不住了,她起身,在屋中踱步。
长子已成家立业,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自幼身体孱弱的次子。
鹤年这孩子,未满足月便出生,曾有僧人断言他活不过弱冠之年,哪怕这些年尽心养着,可也是个风吹便倒的。
原本秦家人的意思是在他弱冠之年为他娶一门亲,权当冲喜,可鹤年不愿。
上京有头有脸的人家也都知道秦鹤年身体不好,哪家愿意将自家姑娘嫁过来?说不准没过几年便要成了寡妇。
于是秦夫人便将注意打在了自家母家旁支的姑娘头上,出身不打紧,只要人模样周正,性子娴静便是。
秦家声名煊赫,她的公爹乃是当朝丞相,她的小姑子乃是端王妃,自家丈夫亦是上京府尹,满门人才济济。
哪怕将来真到了那个地步……嫁进秦家,日子也不会难过。
若再能为鹤年诞下一儿半女,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偏偏秦鹤年是个固执的性子,说自己身子不好,不愿耽搁了人家姑娘。
一来二去,便到了这个时候。
眼看着明年入夏秦鹤年便要及冠,秦夫人急得嘴上都起了几个燎泡。
这下好了,从余州拜访同窗回来,自家这傻小子竟开窍了?
管她是哪家的姑娘,既然鹤年喜欢,凭她秦家的面子,总能去说项说项。
秦夫人招手将下人唤过来:“你们且去余州仔细打听,公子这些时日碰见过什么人,若是有年龄合适的姑娘,多多留心些。”
秦家人很快便将当日的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楚。
秦夫人细细听嬷嬷说完,接过姜时雪的画像一看。
“出身商贾之家,实在是低贱了些,不过这模样的确俊俏。”
她抬起凤眼问:“你方才说那日在桥上,那姑娘与一个男子纠缠不休,身旁还另有一个男子?”
嬷嬷如实禀报:“听说是认错了人,至于她身边陪着的那个男子,乃是余州刺史的公子,早年被姜家收为义子。”
秦夫人挑了下眉:“季应褚的儿子?”
她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这姜姑娘跟季家攀得上关系,倒是桩好事,鹤年娶她,也不算跌了身份。
她点了点檀木桌,“着人下去安排吧。”
嬷嬷犹豫道:“夫人不需要知会公子一声吗?”
秦夫人果决道:“不必,鹤年性子软,定然不会答应。”
“我们先把事情定下来,那姑娘都愿意了,鹤年又岂会不同意?”
秦夫人拖着厚重的织金牡丹团花长裙站起来,随手碰了下花瓶里的绿梅:“姜家虽富甲一方,但到底是小门小户,待她嫁入我秦家,什么荣华富贵享不到?”
嬷嬷忙称是。
春阳院,清苦药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秦鹤年正提笔作画,日光倾斜,映得玉面公子愈发苍白。
秦鹤年的贴身侍从福禄探头一看,见宣纸上赫然是一个眉眼灿烂的姑娘。
她提着裙摆,奔跑在灯火明灭的长街上,垂在肩头的青丝似乎要飘出宣纸。
福禄心中叹息。
自家公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惜身子拖累,只能蛰伏于家中,当个闲散之人。
如今公子分明是对那姑娘上了心,却也不能一表心意。
秦鹤年收笔,眼睫半敛,凝视着纸上之人。
福禄忍不住了,开口说:“以公子的身份学识,定能俘获那姑娘的芳心,公子何不……”
秦鹤年打断他:“福禄,将画拿去装裱。”
福禄丧气道:“是。”
秦鹤年见他小心翼翼捧着画走了,目光落在那枚赤金白玉兰耳坠上。
白玉兰摔裂的地方,已经被人做了细致的修补,不仔细看瞧不出裂痕。
秦鹤年起身,负手看着窗外一树枯枝,眉眼间有淡淡哀愁。
只恨今生无缘,若有来世,若来世他也是个身体康健之人……
鸟雀惊枝,细雪扑簌簌落下。
余州,姜府。
姜时雪惊得摔了手中杯盏,猛然起身:“你说谁?谁来提亲?”
映月道:“说是秦相的嫡孙,秦家二公子秦鹤年。”
姜时雪只觉得一阵阵眩晕,秦家?秦家二公子?!
这跟她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前来提亲?
银烛忙扶住姜时雪,气愤道:“那秦家好大的气势!几个跑腿的下人而已,也是绫罗加身,簪金戴玉,往花厅一坐,俨然像主人家一样!”
“秦家势大,老爷和夫人不敢怠慢,此时已经往花厅去了。”
姜时雪稳住心神:“秦家远在上京,又是一等一的簪璎世家,上京想要与他们结亲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们为何会忽然来姜府提亲?”
她飞快思索着:“事出必有其因,我要去看看。”
银烛忙拦住她:“姑娘不可!旁人来提亲,万万没有您亲自露面的道理!”
姜时雪摇头:“花厅左右不是连贯耳房吗,我去耳房躲着听。”
她交代银烛:“速速去把阿琅叫过来。”
银烛还欲再拦,姜时雪已经脚步匆匆跨出月华堂了。
姜时雪到的时候,正听见那王婆陪着笑:“秦二公子来余州访友,于花灯会上与令爱邂逅相遇,实乃不可多得的缘分。”
“人家画本子不都这么说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姜老爷,姜夫人,令爱与秦二公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姜时雪倚着屏风,飞快回想着。
花灯会?贵公子……她为何全然想不起来有这么一遭!
姜夫人脸色难看,姜柏倒是和和气气笑道:“贵府有所不知,我与夫人求医多年,老来得子,小女刚满十七,还想留她在家几年,更何况贵府乃是勋贵人家,姜府小门小户,又怎敢高攀?”
他主动起身道:“远来即是客,姜某已命人在花满楼备下雅席,诸位不如移步随我前……”
“姜老爷。”为首的尤嬷嬷皮笑肉不笑打断他:“十七也不小了,更何况令爱与我们公子两情相悦,做长辈的哪有断了儿女姻缘的?”
姜柏面色一变,但到底是生意人,见惯了大风浪,只问:“不知夫人此话从何而来?”
尤嬷嬷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侍女呈上来一个锦盒。
姜柏和姜夫人一看,是一枚赤金白玉兰耳坠。
尤嬷嬷道:“那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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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会,令爱早同我们公子交换了信物。”
“我何时同人交换了信物,我怎的不知?”
一道清脆婉转的声音响起。
尤嬷嬷听对方语气不善,板着脸闻声看去。
一个琼花玉貌,亭亭玉立的少女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尤嬷嬷眼眸一亮。
这姑娘的确生得极美!更何况她身姿挺拔,步态轻盈,一看便是身子康健好生养的主!
于是她挤出一个笑脸:“想必这位便是姜姑娘了。”
姜夫人已经腾地站了起来:“雪儿,大人们说话,你先回屋去。”
姜时雪只是冲尤嬷嬷略一颔首,快步走到姜夫人身边,扶住她的手,冲她安抚一笑。
她自然看见了那枚赤金白玉耳坠。
耳坠是在花灯会丢的,看来这秦二公子当时恐怕还真的在场。
姜时雪脑子里一转,便将事情对上了。
那日她跑得仓促,撞上人也没注意对方长什么样,只隐隐觉察对方声线温柔,是个年轻公子,另外他身上有掺杂着药香的龙涎香气。
龙涎香乃是名香,一般人家用不起,如今想来,当时她撞上的人……恐怕就是这位秦二公子了。
她远在余州,对上京勋贵不了解,但秦家声名煊赫,她亦有所耳闻。
按道理那秦二公子不可能只因一面之缘就前来求娶,更何况看这聘礼,乃是正妻规制……
姜时雪眼角微跳。
那秦二公子身上沾染着连龙涎香都压不下来的药味,今日前来提亲又这般仓促霸道,难不成是……
他们想要娶亲冲喜?!
若真是如此,这秦二公子恐怕已是不大好……这才着急寻一门亲事。
她若是直接拒绝,难保对方不会狗急跳墙!
可对方权大势大,手眼通天,姜府无论如何是得罪不起的……
尤嬷嬷见她看着那耳坠,一副乖顺娴静的模样,脸上笑意更甚。
她上前一步:“姜姑娘,你既然已经与我们公子交换信物,今日秦府上门提亲,哪有推拒的道理。”
她又对姜家二老说:“姑娘家面皮薄,想来是还没同二位言明吧?不过也不打紧,姻缘天定,老天爷都在帮着他们呢!”
“这位夫人,想必您是误会了。”姜时雪忽然开口。
尤嬷嬷脸色一僵。
“您方才说我与秦二公子交换了信物,并无此事。”
她上前拿起那枚耳坠:“这枚耳坠的确是我花灯会上丢失的,今日多谢夫人物归原主。”
尤嬷嬷尖笑一声,话里已然带了三分威胁:“姜姑娘,能得我们公子赏识,是你的福分。”
她抚着掌下的紫漆描金香案:“姜家富甲一方,却也该知道,从商之人,便如海上行舟。”
“气运若不济,遭些小小风浪,轻易便能落得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她笑道:“若是多个人保驾护航,那可又是全然不同的光景,姜老爷,您说是与不是?”
姜柏气得胡须微颤,几乎要破口大骂。
哪知就在这时,姜时雪先一步跪在他面前:“爹爹,女儿不孝,若非今日形势所迫,女儿还想再瞒下去!”
她泫然欲泣:“我与薛尽……已私定终身,还有了……肌肤之亲。”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姜夫人却是眼前发黑,扑通一声栽在了地上!
16. 第 16 章
“夫人!”
姜家众人霎时乱成一团。
尤嬷嬷于内宅之中混迹多年,不知见过多少阴私手腕,当即冷笑道:“姜姑娘莫要诓我,我秦家刚上门来提亲,你后脚便说跟人私定终身,怎的就这般凑巧?”
她咄咄逼人:“想来是姜家看不起我秦家,不愿意结这门亲了!”
“义母怎么了?”
季琅刚到姜家,匆匆跨进花厅,便见一群人簇拥着不省人事的姜夫人。
好在姜夫人身边的侍女都略通医理,掐着人中,又拿出药包给姜夫人嗅闻,很快姜夫人便转醒了。
姜夫人面色煞白,显然是真的被气坏了。
姜时雪只得抓着她的手,偷偷给她使眼色。
姜夫人也不是蠢人,很快反应了过来,心中稍安,只捂着胸口装作不适。
季琅环顾周遭一圈,双眸锐利直直看向尤嬷嬷:“光天化日,秦府竟公然逼亲!”
“我义母身子不好,若是害得义母有个三长两短,秦家就真不怕被人参上一本!”
尤嬷嬷早在来前边将姜家摸得清清楚楚,眼下已经猜到这位就是姜家收的义子,余州刺史的独子季琅。
她面皮抖动,笑道:“想必这位便是季大人的公子吧?”
“季公子有所不知,令尊与我们家老爷乃是旧识,今日我是代表秦家来向季公子的义妹提亲的,姜姑娘同我们家公子两情相悦,哪能是逼亲呢?”
季琅却毫不留情面:“满口胡言!阿雪何时同你们公子两情相悦了?”
秦嬷嬷见他不领情,换了副嘴脸:“我秦家好意前来提亲,若是姜家不愿,那便作罢,可姜姑娘却要编出理由欺骗秦家,季家若真要袒护姜家,那便是一丘之貉!”
“同朝为官,季大人想必也不愿和同僚闹得不愉快吧?”
她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三分威胁。
眼见季琅要出言反驳,姜时雪忙开口:“这位夫人,我方才说得清清楚楚,我已经与人私定终身……”
季琅瞳孔一缩,浑身紧绷看向姜时雪。
姜时雪面上露出几分狠决:“今生我非薛尽不嫁,若是秦府执意要娶,且去问问你们公子愿不愿意娶一具尸首!”
“你!”
尤嬷嬷指着姜时雪,浑身发抖。
季琅上前一步,拦住姜时雪,表情阴鸷:“听懂我妹妹的话了么?听懂了就带着这些东西滚!”
话音落,他带来的侍卫纷纷拔剑,霎时剑光雪亮,映照满堂。
尤嬷嬷脸都涨成了猪肝色,见季琅眼中杀意不假,她吓得忙叫人:“我们走!”
秦府的人来得快,离开得也快。
姜柏拍了拍季琅的肩:“好孩子,今日你前来相助,义父替阿雪谢过你。”
他眉头紧拧:“只是今日我们开罪了秦家,就怕他们为难你爹爹。”
“这样,我改日亲自登门拜访,同季大人商议对策,若能从中打点一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是最好不过。”
季琅到底是官宦子弟出身,对朝廷局势也有所了解,道:“义父放心,秦家势大,圣上亦忌惮。此事说来是他们秦家不对在先,若真要鱼死网破闹上朝堂,恐怕秦家也讨不着什么好。”
他沉吟片刻:“只是义父的生意遍布大齐,总要提防秦家使暗绊……依我看来,与其讨好秦家,不如寻求对家的庇护。”
虽然远在余州,但姜柏也知道上京各大家族的恩怨,眉心一跳:“你是说……太子的母家徐家?”
“可听闻那位老国公为人清廉,性子板正,怕是不容易搭上关系。”
季琅摇头:“义父,老国公不好接近,倒不如换一个人。太子的二舅舅忠义将军戍守边关多年,西北本就是苦寒之地,近年来又举国灾荒,国库吃紧,义父不若以义商之名捐赠一批粮食衣物过去。”
姜柏思来想去,此举稳妥,于是道:“好,我立刻着人去办。”
两人谈完,一扭头,见姜时雪缩在姜夫人旁边,一副乖顺的模样。
姜柏眉毛扬起的那一刹,姜夫人忙说:“老爷,方才雪儿不过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诌的,对吧雪儿?”
姜时雪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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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无辜的模样:“是啊爹爹,秦家如此霸道,若不想一个万全的理由,又怎么堵他们的嘴?”
姜柏痛心疾首:“堂堂闺阁千金,怎能拿婚姻大事开玩笑!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姜夫人护姜时雪护得紧:“名声能当饭吃吗?阿雪若是不想嫁,在府中呆一辈子又如何?”
两双相似的眼睛眼巴巴看着他,姜柏脾气都被看没了。
他只叹道:“爹知道,只是秦家如此嚣张,想来极难缠,爹是怕你今日用这个理由回绝他们,改日若是被他们发现你是在撒谎……”
姜时雪面上表情严肃了些,她放开姜夫人,一字一句道:“那让此事变成真的便是。”
“不可!”
“阿雪不行!”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响起。
姜时雪咬咬牙,扑通一声跪道姜柏面前:“爹爹,女儿知道您只希望我开心自在一辈子,女儿今日就同您说句实话,女儿不想嫁人。”
“秦家势大,此事因我而起,我不愿意因为秦家的缘故叫爹爹为难,叫季伯伯为难。”
她垂下眼睫:“既然今日我已经在秦家面前捅破此事,不若爹爹和娘亲就尽快择日帮我完婚。”
姜柏刚想开口,姜时雪便说:“新郎会在成婚当夜因为饮酒过多,失足落水溺亡。”
众人皆是一怔。
姜时雪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看着姜柏:“爹爹,那秦二公子必定是身子不好,他们如此急切求娶,说不定是要冲喜,秦家不可能叫一个新婚之夜便克死新郎的寡居女子嫁入秦府,此为万全之策!”
花厅死一般寂静。
姜夫人攥着手帕,两眼已经哭得通红。
姜柏不知何时也落下泪来,老态尽显。
姜时雪抬手,轻轻拽住姜柏的衣袖:“爹爹……”
“义父,季琅有个不情之请!”
季琅忽然也跪在了姜柏面前。
季琅缓缓道:“季琅请求义父答应我与阿雪成婚!”
姜时雪愕然睁大眼:“阿琅?”
17. 第 17 章
季琅偏头看姜时雪,眼眶猩红:“我不想你背负克夫的名声。”
姜时雪冷静下来:“阿琅,我不答应。”
“你我乃是义兄义妹的关系,若是你娶了我,且不说秦家会不会为此诘难于季家,你将来又该如何?”
姜时雪见季琅沉默不语,又道:“阿琅,你不是已经说服季伯父安排你明年入营了吗?你是要当大将军的人,怎可为了帮我落下把柄。”
“你我义兄义妹,若是成亲,落在世人眼中岂不是违背伦常?”
“我不在乎。”季琅眉眼间浮现出某种决心:“阿雪,我我正担心待日后我从军,谁来护着你,若你嫁给我,我就能时刻看顾于你,如此义父义母也好放心。”
“至于纲常人伦……你我本就没有血亲关系,又何惧外人议论?”
姜时雪见他神色认真,猛地起身:“不行!虽然自小我都不喜欢叫你兄长,但你就是我的兄长,我怎么可能跟自家兄长成婚,这太荒唐了!”
季琅随她起身,往前逼了一步:“阿雪!事已至此,这是最好的办法!”
姜时雪看着眼前高出她许多的少年,才惊觉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成熟男子了。
姜时雪心跳乱作一团,不知为何有几分慌乱。
季琅常用的香名为雪中春信,乃是姜时雪亲自为他挑的。
此时熟悉的香味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叫姜时雪喉头发干。
她不敢看季琅的眼睛,只道:“爹爹,请你为我尽快择定婚期,越快越好,至于薛尽那边我会去说服他帮忙的。”
“阿雪!”季琅还欲说话,姜时雪撂下一句:“阿琅,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妹妹,此事就依我说的办!”
季琅哑口无言之际,姜时雪扭头就跑。
季琅扭头对姜柏哀求:“义父……”
姜柏慢慢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阿琅,雪儿这孩子,看上去听话,其实是个执拗的性子,她若是不愿,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更何况雪儿说得对,绝不能因为此事耽误你的前程。”
“可是义父……”
“阿琅,此事不必再议。”姜柏难得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季琅抿唇,蜷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几乎要攥出血来。
姜时雪只回月华堂待了一刻钟,便坐不住了。
“阿琅走了没?”
银烛说:“走了,季公子看上去情绪不大对。”
姜时雪沉默片刻。
阿琅性子向来说一不二,他既然起了心思,恐怕很难打消他的念头。
夜长梦多,她合该早早筹谋。
姜时雪吩咐:“去把那件带帽兜的披风取来,我要出府一趟。”
瑞安堂。
姜柏亲侍汤药,只是姜夫人略略喝了两口,便难以下咽。
姜夫人愁得眉心紧拢:“你说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偏偏招惹上秦家。”
姜柏哄着夫人再用下一口药,“事情既已发生,只能想着如何止损。”
他放下药碗:“其实雪儿的法子也未尝不可。”
姜夫人心中难受:“做父母的自然希望女儿觅得良婿,可那薛尽身份不明,性子又这般不近人情……”
“不都说了是做戏嘛。”
“雪儿已经将人遣到眠云雅苑去了,据说开春那小子就要辞行。”
“眼下雪儿不强留人,也是一桩好事,雪儿毕竟救了他的性命,说不定还真能说得动他帮忙。”
“我派人查过,对方身份的确扑朔迷离,但我识人无数,也看得出来那薛尽绝非普通人家出身,薛尽这名字恐怕也是假名。”
“他帮雪儿一场,假死脱身,此后世间再无薛尽此人,秦家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姜夫人仔细一想,的确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薛尽那边要不要我们……”
姜柏摇头:“有的心结,得雪儿自己去解开,薛尽一事上,你我切莫要插手。”
姜夫人想起那张和顾家那孩子相似的脸,叹道:“听你的便是。”
已至夤夜,天际忽又飘起薄薄小雪。
祁昀看完密信,抖开薄薄纸页递到灯上,火苗跃起,吞噬而上。
寂静雪夜中,忽然传来叩门声。
祁昀眼睫微动。
眠云雅苑中栽着大片竹丛,此时更深夜静,竹海涛声四起。
姜时雪提着一盏绛纱灯笼,低垂眉眼立在门口。
门吱呀一声开了。
姜时雪心脏猛然跳动,迟疑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
夜色浓黑如墨,祁昀白袍宽大,衣袖在寒风中招展不休。
他并未提灯,手中绛纱灯的光落到他的眉眼之上,一片朦胧,倒叫那双清寒的眼与他身后墨色别无二般,幽深得叫人不敢直视。
“姜姑娘何故深夜来访?”声线冷得如同拂过脸颊的雪粒。
姜时雪轻轻打了个颤,不自觉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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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手中提灯,她开口,声音有几分晦涩:“原本是不想再来打扰薛公子的。”
“只是我遇上了点儿麻烦。”
她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简略提过。
姜时雪没有注意到,祁昀在听到秦家二公子之时,半敛的长睫颤动了一下。
姜时雪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角。
风大了些,将两人的衣带缠绕在一起。
祁昀注意到她今日未佩耳饰,白玉般的耳垂上有一个圆圆的小洞。
他忽然开口:“薛某记得曾同姑娘说过,我不日便要离开余州。”
姜时雪指尖发白,攥住灯笼提手,“我知道的。”
祁昀又说:“既然如此,姜姑娘又为何觉得我会帮你。”
姜时雪似是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摇摇头:“我并非真的要薛公子同我成亲。”
“新郎会在成婚当夜醉酒溺亡,从此查无此人,而薛公子……”
她忽然抬眸看他:“离开余州之后,薛尽此人,恐怕也会彻底消失吧。”
祁昀指尖微动。
他淡淡道:“姜姑娘,有时太过聪明,并非一件好事。”
姜时雪忽地笑起来,在这样冷的雪夜,她却如同一朵明艳至极的春花,美得招摇:“果然如此。”
“我曾派人去查过你,但查不出什么,你一开始用的就是假身份。”
祁昀:“那姜姑娘就不怕么?”
祁昀今夜似乎难得有几分交谈的兴致,他盯着她:“请求我这样的人帮忙,姜姑娘就不怕,我会开出一个姜府无法承受的条件?”
几乎是话音刚落,姜时雪便说:“你不会。”
祁昀眼角微动。
“更何况,薛公子还欠我一个人情。”
她忽然摊开掌心,“薛公子这条命,是我救下的。”
恰有雪花飘落,在她洁白的掌心很快融化成水珠。
祁昀想起初见时那一日,他身陷泥淖,而她便也是如同这般,从马车里探出一只洁白纤柔的手。
祁昀沉默片刻,开口道:“既然薛尽很快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以姜姑娘之能,又为何不找旁人帮忙?”
“做戏而已,想必有的是人愿意假扮薛尽。”
他注意到眼前的少女眸光一黯,她垂眸不语,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祁昀并未开口打扰。
许久之后,姜时雪才轻声说:“若是旁人,我不愿。”
18. 第 18 章
风声聒噪。
祁昀只觉胸膛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弄,痒意顺着指尖攀附而上。
“喏。”
姜时雪从袖中拿出一枚锦袋递给他。
“我就当薛公子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祁昀立在原地,不为所动。
姜时雪抓起他的手,将东西塞到他掌心:“这是额外的谢礼。”
“此事过后,薛公子自可离开,也不必再回报姜府什么,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从此天涯路远,愿你我各自珍重。”
掌心沉甸甸。
许久之后,祁昀听到自己淡声说:“此事我还需考虑。”
姜时雪面色如常,点头说:“好,若是薛公子愿意帮忙,五日内都可以差人到姜府说一声。”
她冲他点点头:“夜色已深,我就不叨扰你了。”
她转身离开,停在转角处的马车很快驶离。
祁昀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打开锦袋。
里面赫然是一枚鹤形玉佩。
祁昀瞳孔微缩。
此物……不是已经碎了么?怎会完完整整出现在这里?
他再仔细看去,才发现鹤身仍有裂纹,只是整块玉被人细细修补了一番,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祁昀沉默不语。
他初入姜府,身无分文,唯独剩下这块碎玉,便托人拿去当铺换些银子。
玉佩虽然碎了,但这玉佩玉质极好,想来还是能换几个钱的。
只是他没想到,姜时雪会差人将此物赎回来,又将其修补如初。
祁昀的指尖顺着熟悉的纹理划过,忽然想起多年之前,他每日下学偷偷摸摸在殿中雕琢此玉,有孤灯一盏相伴,那灯的颜色,像极了今日檐下高悬的灯笼。
当年尚且天真,他把这块雕琢许久的玉佩呈到母后面前,道:“母后,鹤乃仙鸟,寓意长寿吉祥,孩儿想将此物献给母后,惟愿母后万病俱除,福寿康宁。”
病卧床榻许久的母后只是用她那双病得凹陷下去的眼睛看着他:“偷奸耍滑,玩物丧志,哪有你这样当太子的!”
她一挥手,将玉佩重重打在地上:“去找太傅罚抄!没抄完不许来见本宫。”
玉佩碎成两半。
彼时尚是孩童的他咬唇在地上跪了许久,直到唇齿之间都溢出血腥味,才颤抖着说:“孩儿领命。”
从此之后,他将此物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只为提醒自己,他从来不配当任何人的儿子,只能当好一个太子。
祁昀凝视那玉佩半晌。
修补过的玉,自然不似最初完好无损。
但檐角灯笼轻轻旋转着,鎏金般的光落到玉上,在那细小的裂纹中流转,让整块玉别添美感。
***
姜家独女要成婚了。
消息长了腿一般,跑遍了整个余州。
一时街肆茶坊,各家各户都在议论纷纷。
“听说是要入赘,也不知这新郎是哪里的人?”
“哪里的人都是有大福之人啊!姜家家大业大,就是入赘又如何?只要进了姜家,那便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当真是羡煞旁人啊!”
“你们有所不知,我有一个远方亲戚在姜家做工,听说新郎便是数月前姜姑娘救回府中的那位!”
“姜姑娘何时救了个人?”
“高门大户的事,怎么可能叫你知道!这不是重点,我听说啊,这新郎家中生变,父母俱亡,亲人都不在了……”
“原来如此,这姜家是怕男方将来觊觎姜家家业吧?
这才挑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入赘……”
与此同时,秦府。
秦夫人将下人刚刚插好的梅瓶一把打翻,怒气冲冲道:“好个姜家!不过是一介商贾,也敢这般张狂!”
尤嬷嬷在一旁煽风点火:“夫人所言极是,我看他们就是仗着收了季大人的儿子做义子,有恃无恐!”
秦夫人冷笑:“季应褚不过只是一州刺史,他儿子更无功名职衔在身。”
她咬咬牙,她定要给季家一点颜色看看!
秦夫人踩过绿梅,问:“可打听清楚了姜时雪同她那情郎的事情是真是假?”
尤嬷嬷耷拉着眼皮子:“……奴婢派人去查了,姜时雪的确在两月之前救下一个年轻郎君,对外说是新收进府的奴仆,实则姜时雪处处叫人锦衣玉食伺候着。”
“如此说来,他们成亲一事倒是真的了?”
尤嬷嬷呸了一口:“这么着急办事,恐怕是奉子成婚!”
“也就是这等商贾之家能养出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来!夫人,此事也算因祸得福,若真叫这么一个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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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进了秦府,真是给秦家抹黑。”
秦夫人叹了口气:“鹤年这孩子,自小得我们呵护,不大会识人,遇到那等不检点的稍稍卖弄风情,便将他魂都勾去了。”
她派人偷偷将耳坠拿走,竟叫鹤年一番好找,发现找不到之后,还黯然神伤。
没出息!
尤嬷嬷试探道:“那依夫人所见……”
“此事就此打住,不许在鹤年面前提一个字。”
秦夫人眯了眯眼:“若是个识趣的,他们就该把此事烂在肚子里,不敢招惹秦家。”
尤嬷嬷想起那日被人用剑指着,害她回来做了好几场噩梦,恨不能怂恿夫人铲平季家和姜家。
只是夫人都这般说了,她只好在一旁阴阳怪气:“听说那季大人政绩了得,将来说不准还要同老爷和老太爷在朝堂上相见。”
秦夫人轻蔑一笑:“不过是个四品官,还敢得罪秦家不成?”
“区区蝼蚁,何足挂齿。”
尤嬷嬷忙道:“夫人所言极是。”
姜府。
姜时雪坐在交椅上,一边吃着金丝蜜枣糕,一边看银烛清点那一箱箱的金银珠宝、田产地契。
银烛数得眼睛都花了:“分明只是做戏,老爷和夫人却为姑娘备下这么多东西。”
她感叹:“咱们姑娘的命真好!得了个假夫君,之后还可以跟爹娘住一块儿,不用看婆母小姑的脸色。”
姜时雪将碟子往她面前一递,笑眼盈盈说:“还是你想得通,不像映月老念叨我。”
银烛拿了一块糕点往嘴里塞:“旁人重名声,但奴婢却觉得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真。”
“孀居寡妇又如何,姑娘有老爷和夫人护着,自然能潇潇洒洒过一辈子!”
姜时雪揶揄她:“那你也不嫁人?要跟在我身边做一辈子的老姑娘?”
“姑娘若是不嫌弃,奴婢自然乐意!”
姜时雪只笑着看她:“待到日后遇见如意郎君,恐怕你就不是这般说辞了。”
银烛恼得跺脚:“姑娘——”
姜时雪不再逗她,问:“眠云雅苑那边有人递消息吗?”
银烛摇摇头:“没有。”
话音刚落,她察觉到自家姑娘的心情骤然变得糟糕起来。
窗外已是日薄西山,这一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19. 第 19 章
眠云雅苑。
满园披红挂彩,看上去喜庆非凡。
炭火已经快要燃尽,灰烬围绕着黯淡的火光飞舞,零星几点落在祁昀的衣袍之上。
他手中卷着一册书,眉眼低垂,如同庙中供奉的观音像。
下人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婚期不就在十日后吗?这薛公子怎么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说不定咱们姑娘就喜欢这样的冷面公子……”
“真是命好,偏偏就被姑娘看中……”
“嘘——小声些,马上要唤一声姑爷的。”
祁昀手中的书册迟迟没有翻过一页。
他放下书,目光落在一旁的信纸之上。
十日之后,要与姜时雪成亲的人的确是“薛尽”,但若是今日之前他再不递消息给姜时雪,姜时雪便会采取第二个方案。
若他不愿,当日从眠云雅苑接出的,会是另一个“薛尽”,姜时雪会安排人秘密将他送走。
残阳如血,信纸之上的字句如同被火焰灼烧,扭曲变形。
祁昀随手将信纸抛入炭盆之中,已近熄灭的炭火又再度大亮。
这一天终究是过去了。
朔风吹拂,姜时雪将自己裹在绵密厚重的被衾中,哪怕四角都塞满了汤婆子,姜时雪依然觉得寒意彻骨。
已过子时,她同薛尽的约定已经不作数。
姜时雪盯着软帐上精细的花样纹路,心想:阿琅常说她行事狂悖,终有一日要吃苦头,可不就是吗?
薛尽分明厌她憎她,又有什么理由要答应帮她呢?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爹娘和阿琅那样纵着她的。
姜时雪想清楚了这点,倒也没那么难过了。
她宽慰自己,此生不可能再同那个人成婚,既然如此,同谁成婚又有什么区别?
今夜月色皎洁,如霜似雪,覆在备好的嫁衣之上。
云纹霞帔上大颗大颗的东珠在夜色中泛着幽幽冷光。
因是入赘,成婚当日流程不似普通婚嫁那般繁琐,姜时雪梳妆打扮之后,坐在月华堂中静候吉时。
桌案上铺满了她爱吃的糕饼点心,姜时雪一边看着话本,一边用着酪浆打发时间。
忽有一颗石子弹上窗棂。
姜时雪往外一看,吩咐银烛:“去把门窗都关好,叫婆子们到外间候着。”
银烛哪能不知真是季公子来了,忙道:“姑娘,不妥!虽是做个样子,但此时也不宜见外男……”
“阿琅还能是外人不成?”
“快去,一会儿新郎该来了。”
银烛没办法,只能照办。
她刚将闲杂人等遣出屋外,窗子被人推开,季琅一个翻身轻轻松松跃了进来。
他看着不远处青丝高挽,霞帔曳地的姜时雪,愣在原地。
她许是嫌凤冠太重,尚未戴上,发上只点缀了几枚素钗,如此便无出嫁的庄重华丽感。
偏她今日妆容细细描摹过,蛾眉如黛,唇如点绛,又是他从未见过的娇艳明媚。
姜时雪翻过一页话本,头都没抬。
季琅看她许久,才上前一步:“我来时看到迎亲的轿子已经到长杏街了。”
姜时雪哦了一声,浑不在乎般:“那约莫再过一刻钟就能到了。”
季琅看她满不在乎,心中好受了几分。
“听说你安排了个假薛尽,也不找我掌掌眼,好歹是要与你走一遍流程的人,总不能挑个歪瓜裂枣,碍眼。”
姜时雪把桌上的云片糕往他面前推了推:“对外都说薛尽这几日得了风疹,不便见人,新郎戴着面具,他长什么样并无关系。”
季琅眉眼微动,道:“也是,总归不是真成亲。”
季琅大马金刀一坐,毫不客气用起桌上糕点来。
两人闲话一番,待到外面敲锣打鼓,银烛有些焦急的声音响起:“姑娘,新郎快到了,您凤冠还没戴呢!”
一番收拾之后,姜时雪随手拿起掩面的团扇,被人搀着出了垂花门。
今日姜时雪大婚,街上满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把姜府围得水泄不通。
姜时雪被人簇拥着站到门前,以团扇掩面,百无聊赖等待着。
“新郎来了!”
“在哪里?我看看!”
一片吵扰声中,红轿缓缓停到姜府面前。
时下入赘也算是稀罕事,众人伸长脖子,人人都想看清那赘婿的模样。
一只如玉的手打起车帘。
那手生得极好,骨肉匀亭,看着像是握笔的文人。
随之下来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郎君。
众人看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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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刹,俱都发出嘘声。
新郎以鎏金覆面,什么也瞧不着!
姜时雪随众人的视线懒懒看去。
下一刹,她如遭雷击,愣愣僵在原地。
锣鼓喧天,周遭皆是一片绚烂夺目的红。
那人静立在轿前,分明着红衣,却清冷得像是一捧雪。
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熟悉他的人单凭下半张脸亦能认出他。
不是祁昀又是谁。
姜时雪似在梦中,直到有人提醒:“新娘快把牵红递给新郎呀。”
姜时雪方如梦初醒,将手中牵红往前一递。
祁昀眼睫微动,伸手接过。
两人并肩跨过门槛,往垂花门走去。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可惜了看不见这新郎长什么样……”
“能得姜姑娘青睐,自然是个翩翩公子……”
眼见一对新人都走远了,围观众人也纷纷散了。
姜府门口骤然冷清下来,季琅原地不动,脸色阴沉得可怕。
直到在姜家二老前站定,姜时雪依然如在梦中。
喜婆道:“新人行礼——”
“一拜高堂!”
许是她僵持的时间有些久,牵红一侧传来轻微扯动。
姜时雪连忙随他弯腰。
“……夫妻对拜!”
身侧人缓缓转过身,与她面对面站定。
姜时雪盯着他肩上的披红,心脏骤然砰砰直跳起来。
鎏金面具只覆盖到他的鼻尖,面具之下,薄唇紧抿,唇线锐利。
他似乎在看她,又似乎谁也没看。
直至两人弯腰相碰,姜时雪才终于轻声开口:“谢谢。”
对方没有回应,起身之时,姜时雪嗅到了他满怀冷香。
热闹一直延续到入洞房。
在祁昀踏进房门的那一刹,季琅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一把抓住了祁昀的胳膊。
宾客们面面相觑。
姜时雪抓紧扇柄:“阿琅?”
季琅似乎要将面具盯穿,声音冰冷:“还望薛公子,好好待我妹妹。”
气氛霎时又松快起来。
“季公子当真是疼自家妹妹啊!”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喧闹之中,薛尽声音清冷:“好。”
20. 第 20 章
众人簇拥着新人进了新房。
细小的气流拂动帷帐,也将他们的衣带缠绕在一起。
早有喜娘端着合卺酒候在榻前,笑盈盈说:“新人请饮合卺酒。”
祁昀垂下眼眸,端起合卺杯。
“饮——”
姜时雪已经放下掩面的团扇,她单手执杯,一双精心勾勒的眼睛水光盈盈,忽闪忽闪看着他。
许是此时面具遮脸,旁人无法窥伺他的表情,祁昀第一次用肆无忌惮的眼神看她。
今日她将青丝尽数绾起,乌云堆雪,金丝凤冠缀着硕大的南珠,却不如她的眼眸盈盈生辉。
只是那双眼眸中,有不确定,亦有试探。
祁昀错开视线,往前微微倾身,先一步挽住她的手臂。
他感受到了她的紧张。
但她终究是跟随着他的牵引,举着合卺杯绕过了他的手臂。
分开之时,祁昀的面具不小心刮到她的发鬓之上。
她似乎小小地痛呼了一声,但又或许是他的错觉。
仰头饮尽合卺酒的时候,他看到她鬓边散下一缕柔软的青丝。
青丝贴在她染了霞色的脸颊边。
祁昀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一晚她鬓发尽散,贴在脸颊边的青丝都被汗水濡湿。
“愿新人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
宾客将祁昀从婚床上拉起来,笑着闹着:“既然已经礼成,新郎先陪我们喝酒去!”
祁昀的衣带从姜时雪膝头滑过。
他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姜时雪。
姜时雪知道他是向她告别。
一个时辰后,新郎便会因为饮酒过多失足溺亡。
薛尽就此消失,她和他,不会再见面。
隔着一张面具,姜时雪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看不到他的全貌。
姜时雪忽然想起,初见之时,他满身脏污,一张脸亦是裹满泥垢。
唯有那双眼,叫她再也挪不开视线。
姜时雪试图再看一眼面具下的眼睛,只是面具遮掩得太好,无论如何调整,她都看不到。
也罢。
她和他的相遇,原本就是一场错误,也到了该彻底了结的时候了。
“新郎不舍得新娘了?”
“快先陪我们喝场酒,早些放你回来!”
眼看着祁昀就要被人簇拥着往外走,姜时雪微微抬起脸来,对他一笑:“薛尽,保重身子。”
祁昀似乎看了她一眼,很快被人拉扯着,消失在了一片热闹之中。
龙凤红烛静静燃着。
姜时雪坐在一片昏黄灯火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凄厉的喊声响起:“来人啊!有人溺在荷池中了!”
灯花久久无人去剪,火苗摇晃不堪。
姜时雪忽然抬眼,看着被人推开的门。
来人仓惶相报:“姑娘,新郎,新郎他……”
“溺亡了!”
季琅一直忙到深夜,才堪堪帮着料理完姜府的事。
回到季府的时候,季琅见父亲的书房还点着灯,走过去轻轻扣响门扉:“爹。”
一道略显疲惫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季应褚年逾四十,或许是为官操心,又早年丧妻,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
他一边料理着桌案上的文书,一边说:“琅儿回来了,饿不饿,叫谭娘给你热点吃食送过来?”
季琅摇了下头:“我不饿,爹爹方才筵席只到一半,就赶回来处理公务了,您才该用点东西。”
他把谭娘叫进来,吩咐去做几道清淡的吃食。
眼见自家儿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季应褚终于放下文书,问:“琅儿可是有事要同为父说?”
季琅犹豫片刻,终是将姜府的事说了一遍。
季应褚眉头紧拧:“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季琅自然不敢告诉他事情原委,只能说:“可能是那薛尽福薄,终是不堪为良配。”
季应褚深深看了季琅一眼:“姜姑娘乃将府独女,又有你为义兄,有季家帮衬,哪怕背个克夫的名声,也没什么。”
“倒是你,明年入秋就要到严将军处历练,待你离家,为父也护不住你,需得修身慎行,多学本领。”
季琅应是,犹豫片刻,又说:“爹爹,都说安家立业,孩儿想立业之前,不若先安家……”
“看上哪家姑娘了?”
季琅喉头发干,但还是一字一句说:“孩儿同阿雪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糊涂!”季应褚猛一拍桌案,一双眼也锐利起来:“姜姑娘是你妹妹!你是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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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头不成!”
季琅跪在地上,言辞恳切:“可是爹,姜府到底只有她一个女儿,孩儿是怕将来我离开余州,姜家遭人窥伺……”
季应褚说:“姜老爷早有筹谋,又何用你来操心!”
“且不论收你为义子一事,姜老爷这些年资助了多少家境贫寒的学子,如今学成在京为官者,已有数人,待到他日有人青云直上,又岂会不念姜府之恩。”
季应褚痛心疾首:“你若是想护着她,自己也得立起来,将来一说她是你的妹妹,谁敢怠慢?”
“你们如今已是兄妹,切莫再提嫁娶之事,除非你不想要前程了!”
季琅咬牙称是。
其实他都知道,只是……他起了妄念。
见儿子没有忤逆自己,季应褚也松了一口气,他眉头纹路更深:“近来余州不太平,你少出门,好好在府中读书。”
季琅察觉出他语气的不寻常,问:“可是有何要紧之事?孩儿也可帮爹爹分忧。”
也不是什么密不告人的事,季应褚便说:“数月前太子和工部侍郎庄梁前往荆州查探澄河决堤一案,哪知庄梁与当地官吏勾结,意图混淆事情原委。”
“后来东窗事发,庄梁一家人连夜潜逃,中途遭遇海寇,一家人四散开来,前段时间有人在余州看见了庄梁的儿子。”
季琅心惊肉跳:“证据可确凿?”
季应褚叹道:“恐怕出不了错,庄梁的儿子乃是闻名京中的俊朗,据说见过他的人都忘不掉那张脸。”
“此事累及太子重伤,如今太子依然在东宫颐养,圣上震怒,势必要将那庄家株连九族,如今庄家子既然逃到了余州,若是抓捕不力,恐怕为父也要受牵连。”
季琅手心生汗,问:“庄家子是从上京逃过来的?”
“庄梁早有逃脱之意,早早将家眷接到荆州,庄家子是随他父亲一起从荆州逃过来的。”
季琅脸色越来越白。
荆州逃来,遭遇海寇,面容俊俏……
季应褚叹气:“你不懂朝堂的弯弯绕绕,庄家背后乃是秦家,若是庄家人寻到秦家的庇护,有了秦家相助,恐怕便更不好同圣上交差了……”
季应褚话音未落,忽然见季琅风一般离开了屋子。
“阿琅,那么晚了你去哪?阿琅!”
21. 第 21 章
余州城远郊。
时值深冬,满山枯叶瑟瑟,残雪堆积。
一间不起眼的院子之中,祁昀将密信递到灯上燃尽。
冷渊站在一旁:“姜府的人只送到城门,并未跟来,今日殿下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前往厉州与国公的人汇合。”
祁昀盯着跃动的灯火,道:“宫中称太子在澄河一案中身受重伤,如今正在东宫疗养。”
“庄梁与荆州官吏勾结,如今已被下令逮捕……秦家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
冷渊:“殿下放心,奸佞如今不知殿下踪迹,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形势有利于东宫。”
祁昀冷笑:“冷渊,你说若是父皇借此机会叫太子病重而亡,形势又会如何?”
冷渊背后霎时生了冷汗:“殿下乃圣上与宣德皇后之子,国之正统,圣上又岂会轻易另立储君?”
祁昀摇头:“父皇此人,疑心病重,这些年若非我言听计从,徐家又自断权柄,节节后退,恐怕他早就对东宫动手了。”
“他舍得我死,却不允皇位被人窥伺。”
祁昀眼眸幽暗:“谁做太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宫之主,必须服从听话,不惹他心生忌惮。”
冷渊眼角微跳:“殿下的意思是,我们不若趁此机会挑拨二皇子与圣上的关系,隔岸观火?”
祁昀唇角勾了下:“二皇兄这些年素有贤名,若是朝中大臣在太子病重之际转而拥护二皇兄,恐怕我那好父皇就要坐不住了。”
“帝王之心不可测,他可以施舍权力,却绝不允许旁人主动伸手。”
冷渊:“那殿下的意思是……”
“父皇既命二皇兄协助科考一事,不如就顺水推舟。”
火光幽暗,祁昀的眼眸极冷:“科考事大,不正是私结党羽的大好时机么。”
话音落,冷渊忽然朝着窗外呵斥:“谁!”
他身形极快,翻身而出。
很快便有暗卫提溜着一个半大少年进了屋。
少年吓得抖如筛糠:“求求大人放过我!”
冷渊冷呵:“小子在外鬼鬼祟祟,说!有何意图!”
少年吓得瘫软在地:“我没有!!”
“这里以前是我一个玩伴的家,他们去年搬家投奔亲戚去了,我只是好奇这儿为何又亮灯了,才过来看看……”
此话属实,冷渊心中警惕削减大半。
但他却反手拔出长剑架在少年脖颈上:“还不说实话!”
空气中弥漫出一股腥骚之味。
那少年又羞又窘,一下子哭了出来。
祁昀扬手:“陈枫,带他换身干净的衣服,送他出去吧。”
半刻钟后,陈枫将一锭银子放到少年手中,道:“今夜你从未到过此处,明白吗?”
少年眼眸一亮,忙道谢:“谢过大人,我知道的!”
陈枫颔首:“回去吧。”
少年鞠了个躬,忙不迭离开了。
陈枫回到屋中,禀报道:“殿下,那少年的确是后山村子的村民,属下暗中看着他回到家中的。”
祁昀却道:“那少年虽着单衣旧裳,脚上却是半新棉鞋,且鞋底干净,寻常穷苦人家往往靠着一双冬鞋越冬,入冬已有数月,他的鞋子却这般新,不合常理。”
“况且深冬天寒,大部分人这个点都早早睡下了,这少年又为何在外转悠?”
陈枫心中一惊,抱拳道:“是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回去仔细查探。”
“不必。”
祁昀道:“夜长梦多,与其花时间查探对方来意,不如现在就离开此地。”
“是。”
另一边。
少年进了屋子之后,对早早藏在屋中的男人说:“勋哥,我看清了,就是季公子要找的那个人。”
男人噌地起身:“速去禀报季公子!”
今夜无月,天幕越发黑沉。
山间枯草连绵,偶有寒鸦啼叫。
暗卫将祁昀簇拥在中间,一行人无声穿梭在密林之中。
一个暗卫从远处探路折返:“翻过这座山头,便可走水路。”
祁昀却说:“不走水路,走陆路,另外分派一队人手乘渡船,混淆视听。”
此处前往厉州,走水路的确是最快的,但保不齐有人在渡口守株待兔。
祁昀一行人疾行的同时,季琅也正率人往青云山赶来。
马蹄声声,惊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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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鸟雀齐飞。
待到青云山附近,季琅命人弃马而行,马蹄声重,容易打草惊蛇。
季琅站在枯草萋萋间,眯眼看向不远处的青云山。
薛尽一行人果然是往上京的方向走的。
他的身份太过可疑,无论他到底是不是庄家子,季琅今夜都不会叫他活着离开!
“季公子,对方乃是步行,按照脚程,若是不骑马,我们恐怕追不上。”
季琅笑了下:“我自小在这余州城长大,对余州城再熟悉不过。”
他往前一指:“前面有一股小路,可以从山脚绕到后面去。”
季琅握住手中长剑,眸光锐利:“所有人,随我走!”
天色越发暗沉,连河面都黢黑一团,不泛波澜。
祁昀一行人翻过青云山,分作两路人。
哪知刚分开没多久,水边忽然火光大作,喊杀之声一片!
冷渊粗粗看了一眼,对方架势极大,想必来人不少!
他面色微沉,对祁昀说:“殿下,往西边走二里左右,有一个客栈,客栈已备好快马,会有我们的人接应殿下。”
“韩渡吴齐听命!”
“率暗卫六人,护送殿下前往客栈!”
冷渊对祁昀抱拳道:“殿下,属下带人断后,力保殿下安全!”
水边火光更盛,祁昀遥遥看了一眼,道:“不像是贵妃的人,若是贵妃派人前来,人数定然不止这些,对方身份不明,你不要恋战,速去速回。”
冷渊:“是!”
祁昀也不耽搁,与冷渊兵分两路,前往客栈。
谁知没走出去多久,忽有一队人马从侧方密林包抄而来!
韩渡面色大变:“保护殿下!”
暗卫们亮出雪白长剑,霎时剑影晃动,杀气四溢。
风声鹤唳之际,忽有一人冲这边喊:“可是薛尽?”
韩渡惊疑不定,看向祁昀。
祁昀默不作声。
那人旋即说:“若非阿雪不放心你,我才不愿跟在你后面暗中保护你!”
祁昀眼睫微动,握住剑柄的手微微收紧。
人群之中走出一个大摇大摆的公子,不是季琅又是何人?
22. 第 22 章
季琅没什么好脸色:“你到底是什么身份,竟惹得这么多人追杀你。”
“放心,我已经派人去帮忙了,你还不走?”
祁昀收起长剑,声音清冷:“今夜多谢季公子相助。”
季琅不耐:“快走吧!把你安全送走,我还要回去跟阿雪交差。”
祁昀:“大恩不言谢,今后薛某怕是再难有与姜姑娘相见之时了,还望季公子代为转达谢意。”
季琅随意哼了一声。
祁昀道:“前面有人皆接应我,还要劳烦季公子护送我一程。”
季琅已经大马金刀往前开路。
一行人旋即动身。
暗卫们跟在祁昀身后,渐渐觉出不对来。
分明客栈只有二里之遥,他们却走了不止这个距离,且看地势,是走到一座矮崖边来了。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余州城已被甩到身后。
崖上风大,吹得祁昀袖袍作鹤翅般鼓动。
季琅眉心微蹙:“走了这么久,接应你的人还没来?”
祁昀对他说:“我们约定在此处见面,多谢季公子护我一程。”
季琅沉默片刻,忽然抬眼对他说:“行,那我走了。”
他似乎不愿多看他一眼,对手下说:“走!”
他走了几步,忽然转身:“薛尽,你就没有话要带给阿雪么?”
朔风吹拂,身后的余州城已经亮起点点灯火,犹如斑斓的星辰。
祁昀似乎在酝酿什么,直到最后,却摇头。
季琅冷笑了一声,他朝着祁昀走过来:“可她却托我交给你一件东西。”
祁昀负手不动,眉眼清冷。
季琅缓步走到他面前,忽然抽出袖中软剑,直直朝他的胸膛刺去!
祁昀瞳孔一缩,往后急退,堪堪躲开长剑!
然而季琅乃是个中高手,已经出势的剑生生又往前送了三分!
祁昀白衣染血之际,又有铺天盖地的冷箭朝着祁昀落下!
祁昀如同一片落叶被射下矮崖之时,季琅冷着眉眼说:“我替阿雪,取你性命。”
朝阳终于从地平线跃出,金光刺目,崖下河流湍急,将日光揉成碎金点点。
霜寒露重,季琅手中软剑泛着森冷的光,鲜血似乎也凝结成冰。
下属探头看了一眼矮崖下的长河,问:“公子,要不要属下派人下去看看?”
季琅将软剑扔给他,眉眼轻松:“不必,箭上淬了毒,料他也活不了。”
“吩咐韩颂他们带人撤吧,今日之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是,公子放心。”
季琅最后看了一眼水色发黑的长河,转身离去。
一夜未眠,精神又如此紧绷,季琅其实已经很是疲倦。
但他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整个人都透着轻松。
路过长平街,他甚至还有闲心拐进合桂斋挑几样点心。
月华堂,折腾了一整夜,姜时雪几乎在天明时分才堪堪睡下。
这一睡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姜时雪醒来的时候,发觉屋子里的红绸已经被人换下,昨日的大婚,似乎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她坐在榻上发呆,直到银烛打起帐幔,轻声说:“姑娘,您醒了。”
“琅公子一早便来了,说是给姑娘带了您一贯爱吃的合桂斋。”
姜时雪嘴上说着:“今儿不好好在府里歇息,跑来我这里来干什么。”
但总算是下了榻,穿衣洗漱。
姜时雪到卧荷轩的时候,季琅蜷成一团,睡得正熟。
姜时雪扯过旁边的小毯,盖在他身上。
哪知季琅睡眠浅,那毯子才盖在他身上,季琅便醒了。
少年眼神中有警惕,待到看清来人是姜时雪,才眯着眼笑:“阿雪,你来了。”
姜时雪倒了一杯清茶递给他:“怎的不去榻上安睡。”
季琅接过茶盏一口饮尽:“不困,小憩一会儿。”
“我给你带了合桂斋点心,栗子糕、藕糖糕都有,但想必现在已经凉了,叫人热热再吃。”
姜时雪笑:“好,难为你一大早就去买这些,一会我叫人热了送过来,我们一起吃。”
季琅将茶盏随手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姜时雪忽然说:“阿琅,你袖子上有血!”
季琅瞳孔一缩,很快低头查看,见袖袍下方果然沾着零星血渍,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姜时雪紧张道:“可是哪里受伤了?我先让夏荷来给你看看!”
她起身就要出门。
季琅抓住她的袖子,“阿雪!我没有受伤。”
他语气随意:“鼻衄而已,许是昨夜多饮了几杯酒,有些燥热上火。”
姜时雪将信将疑,拍了拍他的胳膊,见他神色如常,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卧荷轩常年备着季琅的衣裳,于是姜时雪说:“我先出去,你换身干净衣裳吧。”
“换下来的衣裳放着便是,我叫人帮你洗了。”
季琅轻描淡写:“沾了血的衣裳不好浆洗,这衣裳也穿好几次了,烧了便是。”
姜时雪知道他一贯讲究,也没说什么。
姜府的人做事手脚麻利,昨日整个府中还处处披红挂彩,一夜过去,便已恢复如常。
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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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只是赘婿,虽然昨夜溺亡,也不必替他挂白。
姜时雪站在荷池前,看鸟雀低飞,水面涟漪四泛。
有下人小心翼翼走过来:“姑娘,姑……姑爷的尸身已经收敛好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季琅正好推开门出来,闻言蹙眉道:“他昨夜跌下荷池的时候被石头划破了脸,又在水中泡了许久,并不雅观。”
“阿雪,不看也罢。”
姜时雪却摇了下头:“不,带我去吧。”
季琅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沉默着跟在她身后。
薛尽乃是孤儿,新婚之际却出了这样的事,姜家怜悯他无处可去,灵堂便设在姜府。
有人注意到自家姑娘来了,忙起身行礼:“姑娘。”
姜时雪略一颔首,朝着前方漆黑的棺椁走去。
“薛尽”已经被人换上干净衣衫,仪容也作了休整。
只是他面上的划伤面积太大,实在不雅,于是此时依然以面具作掩。
“薛尽”身上还有未消的风疹,面具下的脸乍一看,和那人的确有几分相似。
以假乱真,几乎叫人看不出端倪。
季琅也随姜时雪注视着那具尸体。
此人乃是一早便准备好的,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工,因为得罪了管事被殴打致死。
姜府暗中补偿了对方家里一笔银钱,这少年的家人便欢欢喜喜将尸身发卖了。
姜时雪看了他许久,道:“好好将人安葬吧。”
姜时雪从灵堂出来之后,情绪便一直不大好。
季琅想方设法逗她,但姜时雪一直恹恹。
待到最后,姜时雪忽然问:“薛尽他……安全离开余州了吧?”
季琅脸上划过一丝阴沉,但嘴上却说:“嗯,你不用担心,姜府不是派人将他送到了城门处吗。”
姜时雪不说话了。
季琅最看不得她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拉住她的袖子说:“走,带你去逛万宝楼。”
“不成!好歹我也是昨夜死了夫君,被人看见我在万宝楼,还不得被骂死。”
季琅敲了下她的脑袋:“死了夫君?你还真当真了?分明成婚也是假,死人也是假。”
他不想她闷在屋子里郁郁寡欢伤春悲秋,直接替她拿了主意:“以前你不是常常扮成公子的模样吗,今儿也这样,保准没人认得出你。”
姜时雪只犹豫了片刻,就欣然答应:“好。”
既然人都已经走了,就将此事彻底放下吧!
姜时雪说:“你等等我,我去换衣服。”
季琅微笑道:“外头冷,多穿些。”
23. 第 23 章
与此同时,余州百里开外的河滩之上。
有人高呼:“找到殿下了!”
河滩之上散布着青石,河水冰凉刺骨,祁昀双目紧闭,脸色乌青躺在浅水之中。
冷渊不顾腿上刀伤,以最快的速度奔了过去。
当他看清祁昀的时候,目眦欲裂:“殿下!!”
祁昀肩上插着两根断箭,许是在河水中浸泡了许久,血渍晕得满身都是。
他双手颤抖,几乎是跪跌在祁昀面前,颤抖着触上他的脖颈。
祁昀的身体冷得像终年不化的积雪。
冷渊的手指停留了许久,才感受到了一点极其轻微的跳动。
他瘫软在地,冷呵:“来人!”
随行暗卫有通医理者,给祁昀做了一遍检查,发现他身上伤口不算严重,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又在水中浸泡许久,因此才陷入昏迷。
众人抬着祁昀往干燥的地方挪动,替他换下湿衣。
韩渡在一旁将事情经过禀报于冷渊:“……来者人数不多,但准备周全,殿下警觉,没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客栈,否则恐怕国公的人也要暴露。”
冷渊恨道:“对方不可能与贵妃的人勾结,否则今日阵仗便不是这般了,可如此一来,更解释不通他们为何要对殿下下死手。”
韩渡沉默片刻,终是说:“属下在随殿下跳下矮崖的时候,听到对方说……”
冷渊呵道:“说!”
“……对方是替姜姑娘,来取殿下性命的。”
冷渊表情一怔,旋即面皮抖动,咬牙切齿道:“好毒的女子!”
韩渡试探:“姜府如此大胆,敢谋害殿下,要不要我们……”
冷渊抬手制止。
方才帮殿下换干衣的时候,他瞧见殿下身上仍带着那枚鹤形玉佩。
冷渊知道这枚玉佩的来龙去脉,殿下既然将玉佩带在身边,又愿意以身犯险作为新郎前去姜府,便说明那心如蛇蝎的女子于殿下而言定然不同。
如今那女子虽然想取殿下的性命,但冷渊知道,他就是再恨,也不该越主谋划。
冷渊闭了闭眼,咬牙道:“一切等殿下醒来后再做安排,切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冷大人!”
韩渡神情悲怆:“对方手段狠辣,护送殿下的暗卫八人,唯余我一人得以苟活!”
“兄弟们的仇……要报!但眼下殿下被多方势力追杀,再难过,也得忍着!”
韩渡重重抱拳:“是!”
朔风倒灌,烛火摇晃,似有魑魅魍魉在屋中飘荡。
冷渊守在祁昀身边,眉头拧得几乎成了一个川字。
韩渡进了屋:“冷大人,属下换您去歇息吧,一直这么熬着身子撑不住。”
冷渊却摇头,只问他:“另请的大夫来了没?殿下伤不深,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韩渡道:“冷大人放心,阿叙他们已经去联系国公旧部求医了。”
冷渊给祁昀喂了些水,担忧道:“希望大夫快些来。”
祁昀眉心微蹙,眼睫颤抖,睡得并不安生。
祁昀已经许久没梦见过母后了。
梦中是在一个春日,未央宫春色满园,落英缤纷。
他下学之后,按照惯例前往未央宫向母后请安。
母后在进宫之前,乃是上京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未央宫也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得极为清雅。
祁昀绕过紫檀园林十景图屏风,踏进内室之中。
寻常妃嫔多喜用梅蕊、泽兰这样的香,香气清甜温婉,母后却喜焚檀香。
檀香气味幽静旷远,叫未央宫越发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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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鹤九转瓷炉轻烟袅袅,透不过琉璃珠帘,倒是缠绕在祁昀的发尾之上。
也不知为何,今日的香闻起来有一丝古怪的气味掺杂于其中。
祁昀并未多想,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袍,拨开珠帘。
下一刻,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母后有爱琴一把,名为弄影,琴名取自“带月一枝低弄影,背风千片远随人。”
祁昀年幼的时候,母后常在未央宫盛放的海棠花下抚琴。
她曾告诉祁昀,昔年她与父皇初遇,便是穿一身落梅裙在树下抚琴。
正至激昂处,忽有笛声悠悠与之相和。
她惊而抬头,一眼便看见了泛舟湖上,风流儒雅的少年郎。
那时母后尚有温柔的一面,他也大着胆子缠着母后问:“母后,然后呢?”
那时恰逢海棠花落,徐清影摊开手掌,接过一朵海棠,眉眼间有怀念。
“你父皇说,带月一枝低弄影,背风千片远随人,你这琴名取得好,人亦如琴,高洁傲岸,德蕴兰香。”
他与有荣焉,开心道:“父皇是在夸赞母后品行高洁!”
徐清影面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她旋即换了一副严厉的神情,问他:“今日太傅教了什么,背与母后听。”
可惜后来许是因为帝后不睦,父皇越来越冷落未央宫,母后抚琴无人相和,她便将此琴束之高阁,祁昀再也没见过这把琴。
而此刻,弄影再见天日,却是牢牢缠在主人的脖颈之上。
春日的风暖意熏人,徐清影的尸身被琴弦吊在横梁上,微微摇晃。
琴弦几乎与白骨相缠,发乌的血弄脏了她特意换上的那身落梅裙。
曾名动上京的第一才女,潦草地死在了一个烂漫的春日。
并未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
24. 第 24 章
因母后死得不体面,父皇只对外昭告皇后身染重病,不治而亡。
因为亲眼目睹母后的死亡,祁昀夜夜梦魇,自此再不能闻檀香。
偏偏后宫的女人心思何尝歹毒,贵妃命人在他起居之处焚檀香,就连近身侍候之人也佩戴檀香。
那时他尚且年幼,却清楚这后宫乃是贵妃掌权,且自己一贯为父皇所不喜,只能竭力忍耐。
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短短月余时间,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以至后来他晕倒在墙角,父皇恰好路过,夜色中竟以为他是哪个宫的宫人,行事鬼祟躲在墙角,就要命人将他乱杖打死。
后来看清楚是他之后,骂他:“举止鬼祟,獐头鼠目,何堪为太子!”
他命人将他禁足东宫,叫他养好身子之后再出来,以免恐吓旁人。
贵妃授意下,伺候他的宫人变本加厉,常常在大殿中燃起比平日浓烈数倍的檀香。
许是因为身子本来就弱,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感染上了天花。
因着母后去世,父皇不喜,宫人越发怠慢,太医得了贵妃授意,也不敢全力医治。
他很快便被磋磨到食水不能进、浑身溃烂,直到后来,整个人起不来身,只能躺在榻上苟延残喘。
他昏昏沉沉之际,听到窗外的宫人嬉笑:“难怪能吓到圣上,可不就像只瘟猴嘛!”
“我看他这样也怕是活不成了,也不知他死后贵妃娘娘还记不记得你我的功劳,将我们安排到一个好宫殿。”
“我看伺候谁都不如伺候二皇子,他一死,太子之位定然能落在二皇子头上……”
“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鬼地方熬多久,每天都要看他这副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你就忍一忍吧,好歹也是一国太子。”
“太子?没了皇后庇护,他什么也不是……”
“不如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别给他送饭送药,也好助他一力,让他走得痛快些。”
“……会不会太过残忍了些?他还不满七岁啊。”
“这样小的孩子又能记得什么?放心吧,他就是做鬼,也该去怨圣上和贵妃娘娘,又何必抓着你我不放?”
没了饭食和药物,祁昀很快便高热不退,神思恍惚。
若不是二舅舅率兵闯入东宫,将他救出来,恐怕他这条命已经折在东宫。
徐家将此事闹到朝堂之上,父皇分明理亏,却只能装作勃然大怒,处斩了一个妃嫔和若干宫人,只道是那妃嫔唆使宫人暗害太子。
舅舅们还想替他讨回公道,却被外祖父阻止。
他因祸得福,外祖父以太子需强健体魄为由,他得以每月前往军营跟随舅舅们练武。
徐家庇护,终令他长成。
可在他刚满十五岁那一年,二舅舅和三舅舅率兵讨伐戎狄,三舅舅战死沙场。
因军报有误,怀孕八月有余的二舅母以为死的是二舅舅,气急攻心当场难产,一尸两命。
徐家屡屡出事,直至外祖父和大舅舅交出兵权,二舅舅奉旨镇压西北,戍守边关无召永不得回京,一切才暂时平息。
他曾听到宫人私下讨论,说他乃是孤煞命相,六亲缘薄,只会克死亲朋,一生永无宁日,众叛亲离。
祁昀从不信命,命?那不过是无能之人为自己所找的托辞。
直到父皇派他与庄梁前往荆州查案。
父皇一直冷落他,这是他第一次被父皇委以重任,他欣喜不已,出行前夜一宿未眠,发誓要将此事做到最好,叫父皇也赞不绝口。
可后来他遭人刺杀,九死一生垂危之际,他才明白,原来父皇不止不喜他……而是想让他死。
他以为父皇待他仍有一丝父子情分,却没料到,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妄自菲薄。
冬日的水冰凉刺骨,他跌入河中之时,又想起了昔年宫人议论:“太子也是可怜,宣德皇后活着的时候只想凭他争宠,咱们圣上又一心只想改立太子,爹不疼娘不爱,也不怪旁人说他是孤煞命格。”
六亲缘薄,原来如此。
他顺着河飘了许久,直到被码头的人打捞上来。
那时他浑身是伤,那人怕惹了人命官司,将随手他扔在街道旁,一切只当看他造化。
冬日苦寒,路有饿殍,并无人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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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昀贴着泥泞肮脏的路面,仰头看着天上源源不断落下的雪花,心想若就这么了结此生,倒也算是干净。
偏偏那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他面前。
那人打起车帘,朝他伸出了一只素白如雪的手。
北风凄寒,她一双眼眸温软明亮,拥着手炉问他:“我叫姜时雪,你呢?”
恰逢鹅毛大雪飘飘荡荡,染白她的长睫。
世人说他命犯孤煞,但他倒觉得老天待他不薄,九死一生之际也能峰回路转。
许是他沉默了许久,那少女微微睁大了眼。
他由人搀扶着,终是缓缓抬起头:“薛尽。”
“薛尽!小厨房今天做了桂花糖藕,你快来尝尝!”
“薛尽!你在看什么书?也让我瞧瞧好不好?”
“薛尽,后院的腊梅开得正好,我们一起去看吧?”
“薛尽……”
“薛尽!”
他从未见过这样聒噪的人。
偏她双眸带笑,每一次唤他的名字,都掺杂着诸多情绪。
如此生动,像是真有薛尽这个人。
只可惜哪怕再真实,也只是一个假身份。
“薛尽,你就没有话要带给阿雪么?”
这是有人最后一次叫他薛尽。
他思索了许久,其实想托他转告那人:“祁昀。”
“我的名字,唤作祁昀。”
昀,乃日光之意。
他曾经很喜欢这个名字。
可惜他这样的人,只能众叛亲离,终究不配用这么光辉灿烂的字。
“殿下……殿下醒了!”
“快来人!快来人啊!”
祁昀慢慢睁开眼睛,看清了冷渊的脸。
昔日不苟言笑之人此时泪流满面:“殿下!您终于醒了!”
祁昀注视着他。
殿下。
对了,他如今乃是大齐太子祁昀。
薛尽已经死在了姜府荷池,死在了矮崖之下。
烛火将要燃尽,祁昀扭头,看进清冷无边的雪夜。
唇角微扬,露出了一个极尽讽刺的笑。
25. 第 25 章
“死了?”
秦夫人捧着下人刚刚奉上的燕窝羹,惊愕问:“可打听到了是怎么死的?”
下人禀报:“回夫人,听说那赘婿乃是喜宴上喝多了酒,失足落入荷池中溺亡的,如今人都已经出殡了。”
秦夫人抚了抚胸口,有几分后怕:“如此看来,那丫头生来不祥,竟是个克夫命!还好没有贸然将她接到秦府来……”
下人忙说:“夫人英明,菩萨庇佑,这等灾星定然是进不了我们秦府大门的。”
秦夫人燕窝都吃不下了,将碗重重放下:“鹤年这孩子涉世未深,容易叫那些狐媚子迷了心窍,昨日可以因为去一趟余州就看上一个姑娘,明日就可以因为旁的事情看上又一个姑娘。”
她摇头:“不行,我这个做娘的总得要帮他把把关。”
秦夫人觉得心里不踏实,她吩咐下人:“眼看鹤年就要及冠,你们抓紧些给他寻人!最好是能提前拿到八字,把那些命带孤煞、克夫不详的都排除掉。”
“是,夫人放心。”
秦夫人没有发现,窗棂上投下一道暗色的影子,迟迟未动。
秦鹤年手中还拎着食盒,脸色却已经铁青一片。
屋中传来下人告退的声音。
秦鹤年下意识往廊柱后一躲,待到下人出了屋,他才疾步跟上。
“阿刚。”
阿刚冷不丁被人叫住,吓得魂飞魄散,一回头:“二公子?”
秦鹤年表情严肃:“方才你在跟我娘说什么?”
夫人千交代万交代,阿刚哪敢捅破,只嘻嘻哈哈:“二公子,夫人叫小的帮您物色夫人呢。”
哪知秦鹤年一把抓住他的手,疾言厉色:“说!可是与那耳坠的主人有关!”
秦鹤年一贯温和待人,阿刚何尝见过他这样,吓得当即跪在地上:“二公子!跟小的无关!”
一炷香之后,秦鹤年神情恍惚回到了屋中。
他抽出藏在桌案下的锦盒,看着空空荡荡的盒子,心中钝痛。
原来她姓姜。
那日他发现耳坠不见,曾命人好生翻找,却一无所获。
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遗憾不已,哪曾想今日才知,那耳坠竟是害了姜姑娘!
若非他秦家相逼,好端端的姜姑娘怎的就要成婚了?
如今还害得她落得个孤寡克夫的名声!
秦鹤年只觉气血上涌,他扶着桌案,握拳剧烈咳嗽起来。
阿刚吓得忙给他端茶送水:“二公子!二公子您别动气,身子要紧!”
秦鹤年缓缓垂下手,唇边已然沾染了点点血迹。
阿刚吓得险些晕死过去:“二公子!”
秦鹤年抬手制止住他,眼神阴翳:“此事不许同夫人说,取我印信来。”
阿刚忙翻出印信递给他。
秦鹤年提笔疾书。
此事因他而起,他虽身子不好,但姜姑娘若是入了秦府,他必会好生呵护她。
待到将来天命难违……他也定会在撒手人寰之前替她安排好出路。
余州。
冷渊见大夫从祁昀房里出来,忙上去问:“殿下今日如何?”
大夫忧思不减:“殿下本就旧伤未愈,接连受伤,又中了毒,因此才会伤及根本,以至时时昏睡,精神不振。”
冷渊面色铁青:“何时能好彻底?”
大夫摇头:“以殿下的身子,需得静养,配合老夫针灸将余毒彻底清除,否则后患无穷……”
“老先生。”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冷渊一看,见祁昀只着单衣站在门口,忙迎上去:“殿下,你怎么起来了?风大小心着凉。”
祁昀不为所动,迎着冷风而立,问大夫:“可有办法叫余毒不被彻底清除,但又不影响我日常行动。”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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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瞳孔微缩。
大夫自然不肯:“殿下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若非殿下多年前曾经服用辟毒丹,这毒早已要了你的命!”
他不赞同道:“叫这余毒留在你身体内,必将残害五脏,老夫学的是治病救人,而非害人!”
他拂袖要走,忽听祁昀说:“老先生,我外祖于您有恩,既然如此,今日我也想当一回挟恩图报的小人,求先生……助我。”
大夫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他凝望眼前的少年,许久之后,终是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是拿来随意糟蹋的。”
祁昀眉眼微垂,长睫之上似是笼着一层霜色。
“对有的人来说,远有比身体更重要的东西。”
大夫还想再劝:“你这毒若是清除得及时,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若是反之,哪怕老夫用尽毕生所学,也不能保证殿下将来不会为此毒所痛所苦,殿下还要坚持?”
祁昀似乎笑了下:“旁人送我这么大的礼,我不好好利用,又怎么对得起她的一片苦心?”
祁昀只在余州留了十日。
十日后,一队不起眼马车悄无声息离开了余州。
积雪未消,两侧荒原草木凄哀。
祁昀端坐在马车之中,面色有些苍白。
余州城渐渐退到身后,冷渊打起车帘看了好几眼,欲言又止。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说:“殿下,您……就打算这么离开?”
冷渊为殿下不值,殿下纡尊降贵帮那蛇蝎女子,她转头便来加害殿下!
此人心肠歹毒,难道就要这么放过她?
祁昀没有回答。
纤长的睫在眼底投下一圈暗色的影,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冷渊不敢再问。
他偷偷看了一眼闭眼假寐的殿下,将诸多猜测尽数掩下。
马车沿着荒草覆盖的道路远去,逐渐消失成小点。
26. 第 26 章
春日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银烛途经栖鹤轩时,看见紧锁的门下探出一朵紫色的杂花。
满园荒芜,倒是这抹亮色来得叫人心喜。
银烛随手折下那朵小花,小跑着进了明华堂。
姜时雪正百无聊赖靠在榻上翻看话本。
她随手翻了两页,只觉都是些重复的套路,没趣极了,随手将话本丢到一旁。
银烛见了,将随手折下的小花递过去,急急忙忙道:“姑娘可是嫌这话本无趣?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姑娘想不想听?”
姜时雪躺在榻上没有动作,耳朵却悄悄竖起来。
银烛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太子数月前奉命前往荆州查探澄河决堤一案,身受重伤,回宫颐养了许久。
也不知为何,太子这伤迟迟不好,常常陷入昏迷。
偏偏这时圣上任命二皇子协办科考一事,朝中议论纷纷,都猜测若是太子继续如此,恐怕储君位置要变。
姜时雪听得直打哈欠:“朝堂之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银烛急了:“姑娘听我说完。”
她长话短说:“奇就奇在殿试当日,有人提笔写下的文章,竟和太子昔年所作的一篇文章相差无几!”
太子昔年文章又怎会出现在春闱举子笔下,圣上大怒,当即怒骂太子:“虽在病中,却敢徇私舞弊,若非朕昔年偶然翻阅此文,今日岂不是要被尔等蒙蔽其中!”
“偏偏那举子在牢中喊冤,说这文章被收录在一本诸多举子间流传的册子中,他只是苦读这册子,并不知文章出自何处。”
“圣上怒不可遏,严查此事,竟发现那册子里许多文章都与今年科考的试题相关!”
姜时雪眉心跳了下:“圣上是怀疑太子舞弊?”
银烛点头:“正是呢,圣上命人将东宫掘地三尺,这一查,便查出古怪来。”
“与人勾结的证据没查出来,倒是查出来太子日常所用的熏香、徽墨中都被人掺了毒!”
姜时雪一惊:“那么大胆?”
“可不是!据说那毒轻易查不出来,假以时日用的话便会使人神智不清,行动迟缓,最后肺腑出血,暴毙而亡……”
“据说搜宫的时候,太子昏迷不醒,直到太医施针,他才堪堪醒来。”
姜时雪缓缓直起身来:“太子中毒……也算救了他一命。”
若非这毒,他便是百口莫辩了!
正因为中毒,太子时常昏迷,有人偷盗他的文章散播到外面也解释得通。
姜时雪想到什么:“今年科考不是由二皇子协办吗?科举舞弊可是重罪,二皇子就没受牵连?”
“都知道圣上偏爱二皇子,二皇子如今因为办事不力被禁足一个月,算是小打小闹。”
姜时雪不免为那素未谋面的太子心有戚戚。
又被人设计与科考舞弊相关,又被人下毒暗害,这太子当得可真不容易。
“太子险些被害,这些时日群臣的上书都要将皇宫淹了,许多大臣都在为太子抱不平。”
说起这个银烛也有几分纳闷:“咱们圣上可真是偏心,半句不提二皇子的过失,倒是说要好好补偿太子,只是这补偿方式嘛……”
“怎么补偿?”
“说是要给太子选妃,好作安抚之意。”
姜时雪没忍住嗤笑:“选妃?”
这也算补偿?
她旋即又想,太子背后虽有荣国公一脉,但到底比不得尤贵妃和二皇子深受圣上宠爱。
嫁给太子?说不准将来要么跟着他被砍了脑袋,要不就被流放边疆死在路上……
她打了个寒战。
还好如今她是个寡妇。
***
“陛下偏心呢!”
女人的声音娇得要滴出水来一般。
虽还是冬日,尤贵妃却只着一件薄薄的凤蝶穿牡丹浣花锦裙,笼着雪狐披肩,胸前红艳的鸽子血衬得肤白胜雪。
她生得丰腴,一双丹凤眼含情脉脉,斜着眼瞧人的时候能叫人骨头都泛起酥来。
此时尤贵妃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将桌案上的五色玛瑙插拨弄得清脆作响。
这里原本放着一尊兽首香炉,只是因为近来的东宫投毒案,嘉明帝觉得晦气,叫人将所有的熏香尽数撤去。
二皇子被禁足,嘉明帝也连带着冷落了尤贵妃好几日。
但尤贵妃哪里是等闲之辈,日日变着花样往勤政殿送吃食,天天在嘉明帝面前晃荡。
到底是陪伴了多年的女人,嘉明帝虽然依然冷着脸,心里的气却已经消了大半。
尤贵妃微微俯身,靠近嘉明帝,指尖点上他手里的花册,含嗔带怨说:“太尉家的程大姑娘,陛下说过是要留给羡儿做正妃的!”
嘉明帝咳嗽了一声,将花册翻到下一页。
尤贵妃只瞧了一眼,又不情愿了:“阳羡郡主出身成国公府,陛下不是说徐家势大吗?若是把她赐给太子做太子妃……”
尤贵妃软绵绵靠过去,轻轻揉着嘉明帝的肩膀:“恕臣妾直言,太子若得阳羡郡主,恐怕如虎添翼呢……”
嘉明帝揉着眉心将花册抛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贵妃说说看该如何?”
嘉明帝提点道:“太子被人蓄意投毒,又被人陷害与春闱舞弊一事相关,朕这个做父皇的既然已经许诺要给他补偿,又怎么好以小门小户的女子搪塞他?”
尤贵妃话里带笑,只是一双眼睛里却藏着阴毒:“依臣妾看,与其选那高门贵女,不若陛下叫太子自己挑自己合心意的,陛下拳拳之心,太子定能领会。”
这话倒是说道嘉明帝心坎里去了。
他沉吟片刻,叫来吴公公:“将花册送到东宫去。”
他将吴公公招近,低声吩咐了几句。
吴公公垂首告退,听到尤贵妃娇声问圣上:“陛下,我们羡儿的婚事什么时候定下来呢?您可是说好了,要将程家大姑娘指给羡儿的……”
“朕是有此意,但也要看程太尉愿不愿意……”
东宫。
祁昀刚刚用完药,脸色苍白靠在榻上,眼底一片浓重黑青。
吴公公将花册呈上,说明嘉明帝旨意。
祁昀挣扎着下了榻,接过花册谢恩。
吴公公忙抬手虚扶:“殿下快好生歇着。”
他心中不忍,但还是只能如实说:“圣上的意思是……太尉之女以及阳羡郡主性子娇蛮,恐怕不堪为殿下良配,特意叫小的提点殿下两句。”
祁昀苍白修长的手指在花册上停留了一瞬,片刻后,他不着痕迹翻过那两页,道:“父皇思虑周全,那孤便看看旁人。”
吴公公松了一口气,弓腰说:“殿下慢慢看着,小的先告退了。”
祁昀吩咐人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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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公公送出宫。
他目光落在那花册上,眼神冰冷。
是夜,皇宫已经陷入一片黑沉寂静中,冷渊无声无息出现在临渊阁。
祁昀手中卷着书册,仍未歇息。
冷渊禀报:“殿下,宋、杨两家动作太快,属下虽然收集到部分参与舞弊的证据,但更多证据都被他们销毁了。”
“现下手中这些,恐怕不足以掰倒他们,只能叫圣上疑心再起。”
冷渊不敢直视祁昀。
此番他们布置周全,殿下还吃了那么多苦,没想到最后圣上竟是轻轻放下,包庇之意昭然若揭。
圣上偏宠至此……实在是叫人寒心。
……其实自殿下失踪归来那一日,他便已经瞧出圣上的冷淡之意。
殿下在外,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圣上却只说了一句:“庄梁尚潜逃在外,你身为太子,不能分辨奸佞,实为失职,念在你身受重伤,朕便免了你的处罚,回东宫思过吧。”
父子做到这个程度,就是旁人也不免心有戚戚。
临渊阁前栽种着墨竹丛丛,仍是冬末,竹叶枯黄,萧瑟光影落在祁昀眉眼之上,愈添孤寒寥落之意。
许久之后,祁昀淡淡道:“证据压在手中。”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书页:“无论是春闱舞弊,还是二皇子借由科考私结党羽,父皇此番已作处罚,不会再掀起多大风浪。”
冷渊:“可是殿下……”
祁昀淡淡道:“私结党羽,说来也只是开头,并未落在实处。”
“卧榻之侧哪容他人酣睡,待到父皇觉察到真正的威胁,再将此事一并捅出。”
“殿下的意思是……”
祁昀将书册放下:“养虎为患,自取灭亡。”
冷渊眸光微动,也沉下心来:“属下明白了。”
祁昀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随口问:“还有其他事情么?”
冷渊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是秦家,秦家那二公子马上就要成婚了。”
祁昀微抬眼睫:“秦鹤年?为何没听到消息。”
冷渊解释:“近来因为春闱舞弊一事满朝风雨,秦家许是不好声张。”
那秦二公子身体不好,一直远离朝堂,不大与旁人来往,祁昀与他也只不过有几面之缘。
祁昀道:“从库房里挑件合适的礼物差人送去。”
冷渊应是,又说:“不过殿下,属下听闻秦二公子要娶的人,出身余州姜氏。”
话音落,冷渊注意到自家殿下神色冷了两分。
“据说这新嫁娘此前同秦家二公子并未见过,乃是生辰八字与秦家二公子极为吻合,秦家娶来权当冲喜。”
冷渊见祁昀没什么表情,知趣道:“属下去挑礼物了,先行告退。”
“此等无关紧要之事,又为何要单独来说与我听?”祁昀忽然开口。
冷渊眉梢轻动,将头埋得低了些:“那新嫁娘一路从余州赶来,此时正歇在秦府不远处的和欢酒楼,属下曾偷偷去看,只是秦家人守卫森严,属下只得远远看见一眼那新娘……”
他压低声音:“新娘带着面纱……眉眼倒是和姜姑娘有几分相似。”
冷渊注意到祁昀握住书册的指尖忽然变得青白一片。
年轻的太子缓缓抬起眼眸,眼尾薄褶锋利如刀刃。
片刻之后,他哑声道:“取我手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