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照我》
1. 第 1 章
最后一抹夕光穿过摇摇欲坠的破碎树枝,落在少年的鼻尖上。
似乎被惊扰了,他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环顾四周。
这里……是哪里……?
陆昭支起胳膊坐了起来,后背的疼痛让他不得不休息了一会儿,等缓过来才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记得自己在京大图书馆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本古籍,上面说有一个秘法可以复活死去的亲人。
想到这里,陆昭脸色一变,在地上到处寻找。
摸到一个玻璃瓶的时候,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陆昭仔细检查玻璃瓶,见瓶身没有破裂,里面的骨灰也没有洒出来,才小心翼翼地用脖子上的红绳穿住,贴着心口存放。
他按照书上所说,午夜时分,在阳台画了一个法阵。
那天是月食。月亮被遮蔽的瞬间,法阵泛出强光,他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拽了进去。
醒来就到这里了。
休息够了,陆昭开始寻找出路。
才走出几步,天边最后一抹夕阳红消失,整片森林骤然暗了下来。
陆昭从兜里摸出手机,没有信号,但手电灯还能用。
他刚打开手电灯,就被突如其来的黑色笼罩,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
是一群乌鸦。
他的手机被其中一只乌鸦叼走,亮光在鸦色里倒腾几下,随着乌鸦远去了。
周围彻底暗了下来。
陆昭心里有点发毛,不是怕黑,是担心夜晚游荡的野兽。
一朵灯火忽然飘摇而来。
陆昭先是喜悦,继而狐疑。心里的不安让他躲到一旁去。
灯火近了,忽然停下来。下一刻,陆昭感觉身体一颤,被看不见的手抓了过去。
一张红麻布,仿佛是血浸染的,覆盖在男人的脸上。
贴近时陆昭闻到一股腥臭味,从麻布底下传来的。
“漏网之鱼吗?”
男人自言自语,把陆昭往身后一丢。
陆昭这才发现男人身后跟着七八个人。
穿着跟古代人一样。
他心里咯噔一下,他穿越了?这么老土?
本来他还抱着只是被转移到城郊森林之类的想法。
现下心已凉了半截。
陆昭的身体轻飘飘的,“自动”贴到队伍最后。
仿佛有丝线扯着他的四肢,让他主动跟随。
他不信邪,偏要挣扎。
刺啦一声,他的外套被扯破了,手臂上骤现一道伤口。月光下隐约浮现出一条细细的鱼线。
血顺着皮肤往下滑,滴到草叶上。
队伍停下,男人贴了过来。
陆昭以为他要动手。
男人却是用手指抹了抹他的手臂,伸进麻布下,似乎是放进了嘴里。发出一声喟叹:“好喝,天魔一定喜欢。”
陆昭汗毛倒立。
天魔?这是武侠世界还是玄幻世界?
显然不是他一个普通人可以对抗的力量。
男人以为陆昭会放弃挣扎。
但他挣扎得更凶了,不要命似的。
男人可不想他变成破布娃娃,直接将他敲晕了。
“麻烦。”他又回到队伍前面,提着灯,继续赶路。
陆昭垂着头,身体无知无觉地跟着。
他前面的男人微微侧脸,淡淡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
陆昭在一个监牢里醒来。
被蒙面男人抓来的人或躺在地上,或靠着墙,气息奄奄。
“嘿,你醒啦?”
陆昭吓了一跳。
他身旁坐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见他醒了,用手指戳他胳膊。
少年言笑晏晏,嘴角一点媒人痣,一双眼睛亮亮的。
不等陆昭回答,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话。
“你穿的衣服好奇怪,你是从哪里来的?我叫闻晧,闻是听闻的闻,晧可不是皓月的皓。常有人将我的名字写错,我跟我阿爹说给我换一个字,他不肯还拿剑打我,说我要是敢把名字改了就别姓闻。我说那我就跟我娘的姓,我娘的姓又不差……”
陆昭听得头晕。
闻晧还拿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自己的名字,“喏,就是这个晧字,你可别记错了。我是清水镇来的,我来抓为祸四方的大魔头,只要带着他的尸体去醍醐天,就可以破格成为弟子。你是哪儿来的?”
竟然绕回去了。
陆昭摇头:“我不知道。”
他很谨慎。
闻晧像是看出他警戒心很重,笑了笑,“我看你长得就像个好人,你跟着我,待会儿我把大魔头弄死了就送你回家。”
陆昭:“……”
旁边传来笑声。
一个脸色煞白的男人嘲讽道:“就凭你也想杀血魔?你可知这里死过多少人?”
他指着陆昭背后。
陆昭抬起头,一下子震住了。
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划痕,伴随男人的话,仿佛会渗出不甘与怨毒。
“一道就是一条人命。”
“就是因为没人杀得了他,才要我来啊。”闻晧不以为然。
他拍了拍陆昭肩头,“老兄,别害怕。你叫什么?你不会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吧?”
看着他比牙膏广告模特还要白的牙,陆昭开口:“陆昭。”
“写嘛。”闻晧伸手。
陆昭在他掌心写自己的名字。
闻晧拍了一下他的掌心,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老陆,我跟你说一下我的计划。待会儿血魔的心腹会来抓咱们,我血甜我先去,你留在这里随机应变。知道吗?”
“这也算计划?”抻长脖子偷听的男人翻了个白眼,又趴回地上去了,“别挣扎了,一进来就是被吸干的下场。你现在就可以在墙上留下一划。”
闻晧笑眯眯道:“那我要是杀了血魔,你当如何?”
男人嗤了声:“还能如何?”
闻晧摸着下巴,“跪下喊声爹。”
陆昭起来在监牢转了一圈。
外面漆黑一片,幽深处飘来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他抓着栏杆,有点难受。
蓦地,一只手伸了过来。修长瘦削的手指夹着一块手帕,递到他唇边。
陆昭愣了下,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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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穿着黑衣,比他高一个头,苍白的皮肤配上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没什么特别的。
但他的眼睛很漂亮。一双淡赭色的瞳孔,看久了,仿佛有一点血在中心晕开。
陆昭道了声谢,接过手帕。
手帕上有一股淡淡的幽兰香。
“你的手臂。”
陆昭低头看自己的左臂,鱼线划出的伤口还在,血止住了。
“我没事,谢谢关心。”
男人只是盯着伤口看,一言不发。
闻晧忽然跟个大喇叭似的扯着嗓子吼:“快来人啊,不是要吸小爷的血吗,赶紧的,这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办事这么拖沓——”
随着他大喊,幽夜般的黑暗里飘过来个人。
没错,他是飘过来的。
麻布覆面,脚不沾地,白衣缟素,手提灯笼。
陆昭在树林里遇到的就是他。
“没见过上赶着送死的。”丧魂嫌弃地扫过闻晧,利落地开了门,目光落在陆昭身上。
陆昭立刻后退,却还是被丧魂摄了过去。
他说话间,腥臭味一阵阵地扑到陆昭脸上,“你的血很好喝,天魔很喜欢,先吃你。”
“喂!别吃他啊,先吃我,他看上去就不干净,肯定脏!”闻晧急得冲上去抱住了陆昭的腰。
不管丧魂怎么甩,他都不放手。丧魂动手要杀他,闻晧就用陆昭当挡箭牌,像条抓不住的泥鳅。
丧魂不敢伤陆昭,天魔要他的每一滴血。
想了想,上赶着送死岂有阻拦的道理,干脆不管了,“多吃一个,有助天魔修行。”
忽然他浑身如过电一般,扭头看向给陆昭手帕的黑衣男人,“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男人抬起手,露出惨白的手腕,“你说这?”
他的手腕上参差着刀痕。
最新鲜的仿佛是昨天刚划的,崩开了,渗出血珠。
“太香了,太香了……”丧魂眼睛都直了。
这一批竟有两个极品血奴。
撞大运了。
丧魂当即决定将他们都带出去,“你也跟我走。”
男人不反抗,跟在两人身后。
其他人看着他们离开,都在庆幸自己暂时活下来了。
只有丧魂的灯笼可以驱散黑暗。
他走过的地方,自动显现出一条路来。
计划顺利实施,闻晧惬意地哼着小曲儿。
见陆昭扭着头,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看什么呢?”
陆昭在看男人左手的刀痕。
对方是右手给他递的手帕。
“包扎一下吧。”他把手帕递了过去。
男人抬起手看了眼伤口。他并不在意,语调淡淡的,“不必。”
“必”字还没落地,雪白的手帕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陆昭还给打了个蝴蝶结,“还给你。”
男人摩挲着指腹,目光落在他栗色短发的发梢上。
陀罗千方百计从天尊那里偷来了沧海镜,妄图逆转阴阳,没想到缺召唤出一名异世来客。
而且,他的血……
十分香甜。
2. 第 2 章
走了约五分钟,周遭赫然开朗。
他们在一个洞窟里,正中央是白骨铸就的宝座。血池环绕,池中白骨翻涌,腥臭难闻。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宝座上。
他的皮皱巴巴地贴着骨头,身体瘦小如孩童。
丧魂迫不及待地邀功,往宝座下一跪:“启禀天魔,这次抓了两个极品血奴回来,这个更为香甜。”
说着,右手鹰抓,把黑衣男人擒到身旁。
闻晧不乐意了,嚷嚷道:“别厚此薄彼啊,有本事先吃我,吃了我你肯定就饱了!”
陀罗嫌他聒噪,但他偷盗沧海镜时被天尊打伤,元气大伤,亟需进补,说话有气无力,“这也是极品血奴?”
丧魂:“不,他胡搅蛮缠。但天魔伤……蜕变在即,正是进食之际。饶他话再多,死了也就不吵了。”
“你说得对。”陀罗举起枯枝般的手指,指着陆昭,“这个打扮奇特,是哪里来的?”
丧魂也不知道陆昭哪儿来的,含糊带过:“卑职为天魔寻找血奴,官道上抓来的。或许是异国商人。”
陀罗着急吸血,干脆地点了陆昭:“先吃他。”
丧魂颔首,抓住陆昭脖子便要放血。
“先吃我,吃我!”闻晧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撞向丧魂。
丧魂头一回见这么积极寻死的,恼火道:“这小子聒噪,天魔先吃了他,得个清净!”
说着松开陆昭,将闻晧攥到手中。
闻晧不畏惧反而松了口气。
黑衣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丧魂动手之际却觉腰上一紧,低头发觉是陆昭抱住了自己。
他恼火,“放开!”
闻晧大为感动,但他就是来给魔头“送饭”的,“老陆,赶紧放开他,让我先被吃!”
陆昭无语:“再有病也不能放弃治疗,活下去就有希望。”
“够了!”
陀罗一声怒喝。
陆昭被一股力道掀飞出去,摔倒在血池旁。
池中腥臭钻入鼻腔,恶心感比疼痛更快袭来。他弓着背一阵干呕。
陀罗飞下宝座,屏开丧魂,右手吸起闻晧,左手划破他两只手腕。
血如细流,涓涓涌入他口中。
陀罗闭着眼享受,夸奖道:“吵归吵,血的味道不错!”
闻晧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流失,神情渐渐从自信变得慌张。
忽然陀罗脸色大变,将他丢开,捂着胸口踉跄两步,跌坐回宝座。
丧魂着急地飞到陀罗身旁,“天魔,您怎么了?”
“或许是伤势太重……”陀罗呢喃。
方才血奴的血液顺着他经脉流动,本应进入丹田。
不曾想他的丹田受损,脉门幽闭。隐隐中一股魔气将他的奇经八脉全部封住,阻碍他疗伤。
这么一来不管他喝多少血都没用。
可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
这些时日丧魂为他找了许多血奴,但他们的血与天尊造成的伤比起来,着实微不足道……
陀罗长叹一口气。
不愧是魔道之主——天尊纳兰啊!
闻晧在地上呻..吟。
“臭老头儿,差点被你阴死了……”他半条命都要没了,还在絮叨。
陆昭扑到他身边,看闻晧还有气,“我不会救人。”
闻晧瞪大眼睛,“那你还不跑?”
“跑不掉。”陆昭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那你先跑嘛。”闻晧瘫软在地上起不来,“算了,我袖子里有药,你赶紧给我吃,对了,拿蓝色的不要红色的。”
陆昭摸到一个蓝色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塞进闻晧嘴里。
闻晧感觉冰冷的四肢慢慢暖了起来。
丧魂将陀罗扶回宝座上。
他把闻晧和陆昭又抓了起来,还有一直杵着的黑衣,将三人又丢回了牢里。
其余人见他们三人竟活着回来了,惊讶不已。
对闻晧说风凉话的男人讷讷:“你们真的把血魔杀了?不可能,如果他已经死了,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他喝了我的血,很快就会死了。”闻晧靠着墙,又磕了一粒丹药,觉得手脚能动了,嘴也跟着动起来,“老陆啊~刚要不是你我就死了哇~”
陆昭:“你的血有问题?”
闻晧点头:“我吃了一种毒药,专门克制血魔的。只要他喝了我的血,就无法再喝别人的血了。我觉得方才就是我的血起作用了,不过,老头说要两个时辰,有点快呢……”
“可是你吃了毒药,不也会死?”
闻晧露出闪亮的牙齿,“会啊,所以我有另一种延迟体内毒发的丹药。只要血魔死得比我快,我就可以拖着他的尸体去醍醐天,到时候自然会有师兄替我医治。”
“万一他把你浑身的血吸干了呢?”
陆昭以为闻晧已经想过这个可能了。
却见他表情空白了一下,“哎呀,我没想过这件事。我觉得他一口气吃不死我,这不,我还带了可以补血的丹药。”
陆昭:“……”
“老陆。”闻晧笑眯眯地看着他,神情慢慢严肃起来,“再有下次,你要先逃。”
从认识到现在,陆昭只看见他嬉皮笑脸,陡然这般,倒有些不习惯了。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陆昭在他身旁坐下,“丢下朋友跑掉不是我陆昭的风格。”
说着这话,他下意识握住了胸前的玻璃瓶。
闻晧泪汪汪,“朋友,好啊,从此之后你我就是过命的交情了,老陆,你叫我老闻吧!”
这也太难听了。陆昭拒绝,“不要。”
“等等,我们还没能出去,说明血魔没死,你们高兴得太早了。”男人又在说风凉话,这次还看向黑衣,“他跟你们一起去,什么事也没?”
陆昭看向黑衣。
他靠着狱槛,垂着眼帘。
顺其视线,发现是在看手腕上的手帕。
陆昭:“大家都是普通人,他做不了什么。”
男人冷笑:“是么,我觉得他像个奸细。也许,他是血魔丢在我们之中监视我们的。”
黑衣没有反应,看也不看他。
男人有些恼火,一众人中只他不说话,高高在上不知演给谁看,“你不解释,那就是真的了。”
说着向其他人起哄:“他们俩说血魔死了,可我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呢?万一血魔没死,待会儿那走狗又来抓血奴,我们岂不是替他们送了命?我看,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三个再去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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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人面面相觑。
男人指着闻晧,“他受伤了,就他留下,你们俩出去。”
说着将牢门扯开。
原来这牢门从未锁上。因为丧魂不担心他们逃了,逃便是死,必死无疑。
黑衣没说话。
他揪了揪手上的小蝴蝶结。
陆昭看了他一眼,对男人点点头,“好,牢门太小,你往出站站。”
男人让开路。
他脸上带着自满的笑,提前庆祝胜利。
陆昭跟闻晧交换眼神,起身走到黑衣身边。
黑衣竟抬眼看向他。
陆昭一愣,以为他有话说。
但他只是摸着蝴蝶结的一对兔耳朵,不发一言。
陆昭往牢门走去。
他靠近男人,忽然用力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肚子上。
男人被踹倒,捂着肚子叫喊:“王八蛋!”
陆昭把牢门阖上,反手锁住,将钥匙丢给闻晧。
闻晧举手抓住,“好样的老陆!”
男人发现自己被关在监牢外,惊慌失措,爬起来握住狱槛,“让我进去!”
“头一次看到有人非要坐牢的。”闻晧模仿他方才撺掇众人的神情,阴阳怪气,“我觉得他像个奸细,想混进我们之中。”
不管男人踢踹狱槛和呼喊,陆昭回到闻晧身边坐下,“血魔的毒多久发作?”
闻晧抬头看着天顶,“不知道。”
“那就等等吧。”陆昭说着,闭上眼开始小憩。
换算时间,他有一夜没睡了。困意袭来,很快便坠入梦乡。
梦里,陆昭又回到了孤儿院。
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早上,他站在孤儿院门口。
碎花格子在他面前荡呀荡。
他不记得雾气说了什么,直到碎花格子要飘走了,才狠狠攥住。
他惊醒了。
陆昭下意识去找玻璃瓶,发现它还在,才松了一口气。
男人已经不在监牢外了,闻晧说他骂了一阵子,或许是觉得血魔死了,试着走入黑暗,再也没回来过。
闻晧手腕的伤已愈合,苍白的脸色红润些许。
他吃下红色药瓶里的丹药。想来这就是延缓毒药发作的药。
除他们外,没人觉得能活,都病恹恹地缩在角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自信如闻晧,心里也开始没底。
陆昭忽然站起来。
他拿过钥匙,打开了牢门,“我出去看看。”
闻晧立刻弹了起来,“老陆,你干嘛去,万一血魔没死呢?”
陆昭困惑道:“你不是说他会死?”
闻晧心虚,“那、万一他没死……”
“我相信你。”陆昭把钥匙丢给牢房里剩下的人,“你们可以自己选择走还是不走。”
他见黑衣也跟了出来,微微一怔,“兄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黑衣撩了下眼帘,“余锏。”
“余戬?杨戬的戬?”
这世界没有二郎神,“杨戬是谁?”
陆昭伸出手,“你写吧。”
余锏嘴唇轻轻地扯了一下,看着陆昭满是老茧的手。
他没必要在乎一个一定会死的异世来客是不是弄错了他的名字。
3. 第 3 章
余锏的胳膊抬到半空,被闻晧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走,我也一起去。血魔要是没死,我再让他吸几口,保证他一定死。不能让我兄弟一个人冒险。”
余锏甩了下衣摆,两手袖到身后。
闻晧拿着监牢墙上的火把,走在最前面。
从监牢出去只有一条通往血池的路,若是陀罗和丧魂还在这里,逃出来的人必死无疑。
血池空无一人。
闻晧忽感踢到什么,低头一看,是说风凉话的男人。
他半个身体泡在血池里,脖子上的伤口血流汩汩。
闻晧和陆昭对视一眼。
他们在宝座周围转了一圈,没有看见任何人。
闻晧不喜反悲,“完了,要是他跑了还好,要是他死了但尸体不在这里,我该怎么跟醍醐天证明是我杀了他?”
“血魔没死。”
余锏破天荒地开口了。
闻晧并不喜欢余锏,倒不是跟风凉话男人一样有偏见,而是气场不对付。这只能让他决定不与余锏深交。
陆昭:“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余锏不说话。
陆昭想起了班里的学神。有人问他怎么解题,他三下五除二就解出答案了。问问题的人没听懂,他也解释不明白。久而久之就不爱说话。
“咳……”
闻晧发现风凉话男竟然没死。
他赶紧把人拖了出来,“血魔死了没?”
“他……活着……”男人双瞳渐渐涣散,“你们……骗……我……”
“谁骗你了?你不作妖就不会赶出来,更何况都没人叫你乱跑。”闻晧见他不说话,推了推,“真死了?”
他用力地拍了下大腿,牙酸,转头看陆昭,“老陆,我这辈子的梦想就是进醍醐天,我必须抓到血魔。你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回家吧,回家吧孩子。”
陆昭:“……”
他倒是想回,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这个世界……有可以让死人复活的办法吗?”
“有。”
这话是余锏说的。
陆昭瞳孔微微一缩,迟疑片刻,“只有骨灰也可以?”
“可以。”余锏话里染上一丝兴致。
“老陆,你想复活谁?”闻晧嫌弃地看余锏,“你别信他鬼话,人死如灯灭,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复活之法。”
“我妈。”陆昭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摇摇头,“还是先找血魔吧。”
闻晧一愣,“老陆,你要跟我一起去?很危险的,没必要。”
“你刚还说我们是过命的交情。”陆昭只好说实话,“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看了一本书,上面说有一个可以复活亲人的法阵,没想到我用了之后就到这里来了。”
闻晧缓缓睁大了眼睛。
“我说嘛哪有复活之法。”闻晧拎起他的外套,“怪不得你穿得奇怪,我还在想‘不理解但尊重’呢。那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陆昭摇摇头。
“血魔有一面沧海镜,通阴阳,达过去,见未来。只要找到他,你就可以回家。”
第一次听余锏说这么多的话,陆昭没反应过来。
闻晧跳起来,“沧海镜!血魔竟然有沧海镜?”
陆昭:“沧海镜怎么了?”
闻晧急得唾沫横飞:“沧海镜可是醍醐天的圣物!据说三十年前被万古愁的天尊纳兰抢走了,醍醐天从没承认过。他说血魔有沧海镜,哪里来的?”
“偷的。”
余锏的话淡淡的。和他的人一样。
闻晧:“你怎么知道?”
余锏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闻晧摸着自己的耳朵,纳闷道:“我怎么就没听过?”
陆昭想到血魔身边的丧魂,“是从那个脸上盖着红麻布的人那儿听到的?”
余锏眼帘微微低垂,唇角微不可闻地上扬了一瞬。
旋即缓慢地点头,“他叫丧魂。”
陆昭觉得余锏没有撒谎。
“闻晧,反正我需要沧海镜,你需要血魔,大家目标一致,一起走吧。”陆昭说。
“行,我一定帮你拿到沧海镜,好兄弟。”闻晧气派地拱了下手,旋即朝余锏方向抬了抬下巴,“那这位兄台你要回去了?”
“我也要找血魔。”
余锏翻动手腕,抚着手腕,“他从我的家里偷了一样东西,我要拿回来。”
闻晧义愤填膺,“好啊,这血魔不但杀人如麻,还是个惯偷。”
反正三个人都要找血魔,干脆一起走,闻晧让两人等等他,自己跑回去告诉监牢里剩下的人可以走了。
陆昭在原地等,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兔耳朵般的手帕轻动。
他抬起头,看见余锏盯着他的手,“我的名字。”
陆昭怔了怔,把手伸出去。
余锏的手指也很粗糙,在他掌心写字。隔着彼此的老茧,竟感觉到了温度。
“余……锏……”陆昭念出来。
这个字平时很少见。
陆昭只记得有一部电影里提到了一把兵器,“亢龙锏”。
“好了,我回来了。”闻晧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指着宝座后面的出口,“赶紧的,从这破地方出去!”
再次见到阳光,陆昭有些不习惯地抬起手遮挡眼睛。
适应了一会儿再睁开,发现他们在深山老林里。
闻晧跑到高处,叉着腰看了一会儿,叼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嫩枝,过来道:“我知道最近的镇子在哪里了,跟我走。”
“等等。”余锏忽然开口,“陆昭,换一身衣裳。”
陆昭这才想起他们要去镇子上,他穿着现代的衣服,一定很扎眼。
闻晧觉得有道理,跑回监牢里给他拿了一身衣服回来,“老陆,这身衣服挺干净的,你换上吧。”
陆昭换上这大小不一的衣裳,幸好古装放量大,倒是不挤。
他自己的衣服则随身带着。
三人从天光走到快正午,终于来到城镇的城门前。
闻晧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
“你们有路引吗?”
陆昭有些茫然,“路引是什么?”
“就是进城的凭证。”闻晧见余锏默不作声,“大家都没有,这下好了,想想怎么进城。要不,翻过去?”
余锏看着洞开的城门,径直走了进去。
踏入城中的刹那,衣摆无风自动。
他皱了下眉,回身差点撞上陆昭。
陆昭没想到他会停下,险些撞到他胸上。
闻晧也一脚走了进来,环顾四周,“奇怪,这城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陆昭赶紧往后退两步,却觉得后背撞到了墙上。
他回头,明明看得见外面,却出不去了。
“老闻,我们出不去了。”陆昭还很冷静。
“这不是叫出来了嘛,有什么难的。”闻晧后知后觉,“什么叫‘我们出不去’了?”
闻晧跑向城门,被无形的墙撞了一下。
他捂着额头,“还真出不去了,难不成血魔躲在这里?”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在这时候来了?”
一个老妪急匆匆走来,慌张地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扯过三人,“他们要来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城墙两侧摆着几辆板车,老妪将他们拉到车后,招呼三人蹲下,压低声音,“屏住呼吸,不要出声。”
闻晧赶紧鼓起腮帮子,捏住鼻子。
陆昭捂住口鼻,看向余锏。
他看着没什么反应,陆昭以为他没听见,伸过手去捂住他的口鼻。
余锏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腕。
用绑着手帕的那只手。
陆昭觉得手腕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稍纵即逝,让他怀疑是错觉。
余锏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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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阵敲锣打鼓声将陆昭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正午时分,烈日高悬,城内竟涌出浓浓雾气。
雾浓。声响。
红裹着灰,相撞如流。
白日绛纱灯,玄色仪仗扇。
竟是迎亲队伍。
平白出现的迎亲队伍往城中走去,吹吹打打,衬得城中冷清。
新郎官坐在马上,并不恣意,只是垂着头,随马儿行进,后颈一上一下,帽翅摇晃。
闻晧涨红了脸,忍不住吐出一口气,赶紧再憋上。
迎亲队伍忽然停了。
新郎官的头拧了过来,与其他人的脑袋一起看向板车的方向。
陆昭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布满尸斑,青白交错的脸。
至于托举依仗的人,根本没有五官,只有一张脸皮。
就算陆昭是个林正英电影爱好者,此刻也被这一幕吓得惊出一背冷汗。
“吉时将至——”
雾里传来喊声,似乎在催促迎亲队伍赶紧走。
新郎官这才收回头,继续任由脖子在马上一颠一颠。
直到迎亲队伍没进雾里,闻晧才敢大口呼吸。
“憋死我了!”他手抵着城墙,恨不得把肺掏出来抽空气。
“为什么迎亲队伍没有花轿?”
陆昭注意到迎亲队伍很长,却没有花轿,只有新郎官和一箱又一箱的陪嫁。
“老陆,这可是鬼娶亲,有没有花轿不是重点吧。”闻晧忍不住。
陆昭将早就吓得腿软的老妪扶起来。
老妪拍拍他的手,“谢谢后生,老了,不中用,差点给你们拖了后腿。”
“奶奶,拖后腿的其实是我。”闻晧摸了摸鼻子,“这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先去我家躲躲,新郎官接不到新娘子,还会走的。”
老妪带着他们穿过小巷,进了院子,阖上院门。
进来没多久,三人又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不过这次奏的是哀乐,看来新郎官没能接到他的新娘子,失落地打道回府了。
可是回哪里去呢?
“奶奶,您跑到哪里去了!”
一个青年跑出来,搀过老妪,见三人是生面孔,警惕起来,“你们是谁?”
“不必紧张。”老妪安抚道,“他们是人。”
闻晧摸着下巴,“我还可能不是人吗?”
“这是我孙儿小福儿,三位随我进屋说吧。”老妪往屋内走去。
“奶奶,我已经不小了。”青年脸羞红,连忙解释道,“我叫王福,叫我阿福就行了。”
茶桌上,老妪先是长叹,才说起缘由:“之所以你们进城时没看见城官,是因为他们都跑了。一切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是一个吉日。
宜出行,宜嫁娶。
富绅之家娶亲,排场之大,十里红妆铺满长街。
百姓争相探头,一睹富贵风采。
谁曾想新嫁娘被人杀了,杀她的是亲弟弟。
奇怪的是,城中并无人知赵家女郎有一个弟弟。
官府升堂,流言蜚语。有人说出实情,赵家这个男丁一出生就异于常人,行为举止像女儿家,不但有男器,还有胸脯。丰满巨大,形同女子。
赵家从来不让他出门,谎称姨娘生的是个死婴。
这弟弟一直扮作婢女,跟在赵家女郎身旁。
听说两个人感情还不错,初见他的人总觉得他是个低眉顺眼的温驯女子。
谁知道他会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呢?
那之后,新郎官离奇暴毙,第二天正午时刻,城门洞开,一支鬼气森森的迎亲队伍走入城中。
所有冲撞队伍的人都当场毙命。
有人侥幸活了下来,看见队伍进到赵府里,不多时又出来了,奏着哀乐,一路出了城。
那天,赵家满门皆毙。
4. 第 4 章
王福给三人递上茶水,接过老妪的话,“没有人敢进去收尸,哪怕是衙门的仵作。赵家有个大花园,四季都栽了花,非常漂亮,人人都羡慕,听说那一天,花全被染红了。”
陆昭:“一直没人管吗?”
“出事的时候天不热,等过上一两天,衙门才派人去理。但他们说,进去之后找不见尸体了,整个赵家干干净净,就跟没出过事似的。”
老妪叹气,“但是,就是从那天起,城里开始死人。”
每日午时,鬼来迎亲。
城中人不可出,冲撞则死。
城官请道士来驱鬼,对方进了赵家后,第二天便被剥了皮,像一块新鲜的猪肉,悬在赵家门匾下头。
闻晧不禁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求助醍醐天?”
王福和老妪都露出了茫然的神情:“醍醐天?”
他们根本不知道醍醐天。
闻晧这才知道血魔究竟躲到了多偏远的地方,老话说“天高皇帝远”,神州之大,总有地方不知道正道圣地醍醐天,也不知道魔道老窟万古愁。
“……我们都是普通人,就算知道你说的醍醐天,也去不了。大家都觉得赵家的事解决不了,纷纷搬走了。城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到现在也就剩几十人吧。”
陆昭:“你们为什么不走?”
“我父母双亡,是奶奶将我养大。奶奶自小在这里长大,她不肯走,我也不会走。”王福攥住老妪的手。
老妪抚着他的手背,眼角有泪光,“傻孩子。”
从进门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的余锏开口了:
“除了鬼迎亲,就没别的怪事?”
王福抿抿唇,“有,白天鬼迎亲,晚上鬼敲门。”
闻晧听得直摇头,“怪不得都跑了,这谁受得了。敲门的也是鬼新郎?”
“不,听说是一个走路不沾地的鬼。他脸上盖着一块仿佛浸了血的红麻布,一到子时,就会用各种声音敲门。有孩子的,老人的,男的女的。只要应声给他开门了,就会从世间消失。”
三人同时明白这是丧魂。
显然是他在抓血奴。
“不过,有人见过他从赵家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哪个赵家人化作的鬼。”
闻晧来精神了,“他去了赵家?”
陆昭想了想,“昨晚他来敲门了吗?”
王福给出否定的回答。
如此攀聊几句,老妪和王福得知三人误入此城,劝他们赶紧离开。
闻晧有些饿了,知道另一座城镇离这里还要一天的脚程,便询问老妪哪里能找到吃的。
老妪让王福给他们下了三碗面。许多人走得匆忙,留下很多东西,二人便靠这些度日。
吃饱喝足,三人谢过老妪,走出巷子,不约而同往城门相反的方向去。
闻晧攥拳发誓,“等我加入醍醐天,一定要游历世间,让所有妖魔鬼怪无所遁形,再也不能害人!”
陆昭猜测:“死去的赵家人一夜之间消失,会不会是丧魂干的?”
闻晧想到了血池,“赵家人不会都在那池子里吧?”
两人觉得就是这样。
陆昭看向余锏,“余锏,你怎么看?”
“血魔在这里。”
还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闻晧琢磨,“老陆,我现在还不明白血魔为什么要跑,我们又威胁不到他,他就算中了我的毒,也不应该跑啊。难不成,这里有可以解毒的?”
陆昭思索片刻,“其实我觉得一开始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很像受了伤的样子。”
一个大魔头,怎么会像个瘦削干巴的小老头?
闻晧:“万一那是他的风格呢?”
陆昭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也对,说不定他就喜欢那样。”
余锏:“他受伤了。”
陆昭看向他,“他为什么会受伤?”
余锏不说话了。
陆昭想到了血魔偷东西,“他偷东西的时候受了伤?”
余锏还是没说话,但陆昭觉得他的神情就是肯定。
闻晧的脑袋从两人之间探出来,“瞧,到了。”
陆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座气派的宅子安静地坐着。
蛮子门前台阶干干净净,上悬牌匾,草书赵府。
谁也想不到这门匾下面曾经悬着一片赤条条的肉。
越是这般干净,越令人发憷。
闻晧大步上前,伸手推了一下门。
门仿佛被焊死了,一动不动。
他转而寻找围墙,丈量了一番高度,自信道:“我可以进去。”
说完他交代陆昭,“我先进去看看,要是血魔在的话,我让他再吸一次,我就不信他死不了!老陆啊,要是听到我说‘风紧扯呼’,你就赶紧走。”
陆昭:“……”
一声漫长如一个世纪般的“吱呀”传进他耳朵里。
竟是大门开了。
一道一人进出的缝隙,风从院子里吹出来,凉飕飕的。
闻晧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好冷。诶,老陆——”
陆昭最先走进去。
余锏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着,见陆昭进去,身体几难察觉地往前倾了一下。
闻晧后脚跟上,一眼看见院子里停着的两顶花轿。
“新郎官不会是因为有两顶花轿,选不出来才走的吧。”闻晧开玩笑道。
陆昭钻进玻璃瓶,“走,过去看看。”
闻晧不禁说:“嘿,我怎么发现有的时候你胆子比我还大。”
说话间两人已经靠近了花轿。
陆昭看右边的,闻晧便看左边的。
他用力掀开轿帘,看见里面空空如也,不觉有些失望。
“老陆,我这边——老陆!”
闻晧转眼看去,见陆昭跟他一样掀开了轿帘,整个人却莫名摔了进去!
闻晧冲到花轿前,掀开轿帘。
空空如也。
·
陆昭掀开轿帘时,还未看清里面有什么,就被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抓住衣领,拽了进去。
下一刻,他后背仿佛撞上硬板,发出“嘭”地一声。
四周黑漆漆的。
陆昭试着动弹,手脚却碰到了墙壁。
他被困在了一个长方体里。
外面似乎有声音。
陆昭将耳朵贴近墙壁,隐约听到……
敲锣打鼓?
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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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自己不会是躺在迎亲队伍的棺材里吧?
陆昭伸出双手,试图推动上方。
太重了他推不动。
奏乐不知维持了多久,陆昭一直没听见停下来。
棺材是密封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开始感觉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这种情况下越是紧张,消耗的空气越多。
陆昭告诉自己要冷静。
他开始在棺材里摸索,寻找可能有的生路。
疼。
突如其来的疼痛在指尖。
陆昭看不见,只能将手放到唇边。
他尝到了血腥味,手指被划破了。
不像扎破。陆昭谨慎地在划破手指的地方摸了摸。
一片冰凉贴着他的掌心。
陆昭小心翼翼地把它捡了起来。
边缘锐利,捡拾的过程中,他的手掌又被划出一道血痕。
摸着像玻璃,又像……
镜子。
陆昭将它拿到眼前,惊讶地发现这是黑漆漆的棺材里唯一发亮的东西。
真的是镜子碎片。
镜子里倒映出陆昭的样子,转动之间,镜中自己的脸变了。
变成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陆昭的心跳仿佛停止了。
棺材忽然重重地落了地。
他的身体滞空,手中之物滑落,不知掉到哪里去。
陆昭伸手摸索,却被一只干燥的手反握住。
对方指间的老茧甚是熟悉。
不等他思索,那手猛地一拽——
眼前骤然亮了起来。
刺目的光让他不禁闭上眼,身体像笨重的石头砸进水潭里。
不过水潭可不会接住他。
陆昭晕头转向,抬起头,险些撞到余锏的下巴。
他意识到是余锏把自己从棺材里拉了出来。
“棺材……”陆昭有些茫然地转头。
哪来的棺材,他出来的地方明明是个花轿。
“你还真有办法!”闻晧不敢相信,毕竟余锏这个棺材脸一路上都没干过什么,竟能跟变戏法似的将陆昭从花轿里重新“变”了出来。
“你的手。”
陆昭的血染红了余锏的手帕。
陆昭以为他介意这个,“回头我帮你洗一下,谢谢你救了我。”
余锏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还是先从这鬼地方出去吧!”向来勇往直前的闻晧都怕了。但他不是怕这里的东西,是怕陆昭又被什么拽进去了。
三人就近找了一间空屋子。
心跳渐渐平缓,陆昭才感觉到掌心钻心的疼。
原来镜子留下的伤口深可见骨。
“撕拉”一声,余锏撕掉了自己的衣袖,替他包扎。
陆昭又说了声“谢谢”。
闻晧给他塞了一颗补血药丸,“老陆,你快吓死我了,那花轿里有什么东西,怎么你突然就消失了?”
陆昭已经记不清镜中那张脸的五官。
只记得她有一双十分怨毒的眼睛,仿佛天底下没有她不恨的人。
难道她就是被杀死的新娘子?
这不是重点,陆昭直言:“我好像拿到了沧海镜的碎片。”
5. 第 5 章
“沧海镜?”闻晧不敢信。
他作势要回赵家,“是不是在花轿里没带出来?”
陆昭拽住他,“我是在棺材里看到的。”
闻晧汗毛竖起来了,“棺材?”
“嗯,我被一只手拽进了花轿,然后被关进一个棺材里。外面有敲锣打鼓的声音,我觉得就是迎亲队伍的棺材。我在里面摸到了一块碎片,正是它划破了我的手。”
闻晧:“一块镜子的碎片,也不一定是沧海镜的。”
陆昭:“它如果出现在这个房间里,就不一定。但它出现在鬼迎亲的棺材里,就有可能了。”
“有道理。”闻晧拍拍他的肩,“老陆,你可真聪明。那你怎么没拿出来?你知道刚才多危险吗,幸好他——对了老兄你叫什么?”
“余。”
棺材脸,惜字如金,闻晧耸肩,“余老兄,你刚是怎么把老陆救出来的?莫非,你会道法?”
闻晧一心想进醍醐天,学无上道法,救世间水火。
说到“道法”两个字,掩不住艳羡之色。
“家学。”余锏视线落在陆昭手上的手上,“障眼法。”
陆昭也在看自己的手,“你的意思是,我其实在花轿里,只是别人看不到。”
“怎么我就没这种家学,回去让我老爹好好努力,争取也能传下来。”闻晧羡慕坏了。
回归正题,陆昭解释棺材里突然颠簸,碎片从他手上滑落。
若无意外,它还在那里。
“如果我是血魔,偷到了沧海镜,我应该想办法用它才对,而不是让它碎成这样。说明,我不知道怎么用。而我又不敢将它完整地留在身边,所以,这镜子极有可能是我自己弄碎的,将其中一块藏在赵家。”
余锏眼里浮现隐隐的赞赏。
“合理。”
闻晧也觉得很合理,“赵家有一个杀人的鬼,每天还有鬼新郎进城吓人,根本没人敢进去。让一个鬼替他看守沧海镜,血魔还挺聪明的。”
说罢,他发起誓来,“老陆,放心,我一定帮你回家。血魔这么在乎沧海镜,那只要我们拿到镜子碎片,他肯定坐不住。既然碎片在棺材里,明天我进花轿里去。”
陆昭有些担心,但他没有保全闻晧的手段。
刚才是余锏救了他,陆昭下意识看向余锏。
似乎知道陆昭要对他说什么,余锏静静地看了回来。
但陆昭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觉得这件事跟余锏没有关系。
下意识的,便不想麻烦他。
他没开口,余锏突然冷哼一声,喝光杯子里的水,重重地放在桌上。
“老闻,如果有危险,我跟你一起扛。”陆昭想定后说道。
闻晧很感动,泪汪汪的,“老陆,好兄弟啊——”
“天要黑了,今晚在这里过夜。”
余锏倏地起身,往二楼走去。
闻晧这么迟钝的人也感觉到哪里不对,“余老兄怎么了?”
陆昭也不明白,他对闻晧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楼下还有房间,好好休息,明天或许有一场硬仗要打。”
·
夜深了。
桌上烛火微微摇晃。
陆昭躺在床上,背靠着厚厚的棉被。
他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在镜子中看见的脸,难以入眠。
倒不是害怕。
毕竟他是恐怖片爱好者,一张可怕的脸算不上什么。
但那双眼睛里的怨毒与憎恨,让人胸口仿佛坠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喘不过气。
陆昭居然有点羡慕。
他闭上眼,准备睡去。
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吗?有人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陆昭下意识坐起身,脚尖触碰到运动鞋的时候意识到这城里已经没几个人了。
更别说夜这么深,怎么会有人在鬼城里晃悠?
那声音的主人问询几声便沉寂了。
陆昭思前想后,还是没出去查看。
经此一事,他不敢吹灭烛火,强打精神醒了一阵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陆昭这一觉睡得很深。
第二天,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老陆!”屋外传来闻晧急切的声音。
见凌乱的陆昭出现,他才松了一口气,“你昨晚听到了吧?”
陆昭揉了揉眼睛,“大半夜找人的女人吗?”
闻晧诧异:“女人?不是啊,我听到的是我老爹的声音。”
陆昭一愣,“你老爹?”
“对啊,我当时已经睡过去了,听见我老爹在外面喊我出去,我还以为是做梦。睡醒了才发现不太对劲,你听到的是女人声?”
陆昭迟疑了一下,“嗯。”
“陆昭。”
陆昭歪了歪头,看见站在楼梯下的余锏。
第一次听余锏喊自己的名字,哪里怪怪的。
陆昭点头,“余锏,你昨晚听到声音了吗?”
余锏的眼睛与他的人一样沉默。
“没有。”
“这丧魂专挑软柿子捏。”闻晧抹鼻子,“呸,小爷才不是软柿子!要不是睡得沉,早出去干他了!”
陆昭忽然:“快到中午了吗?”
闻晧想起正事,“对啊,我们今天要混进迎亲队伍里,快,赶紧去城门那里蹲守。”
三人来到昨日藏身的地方,静候天时。
前脚才多好,后脚雾气弥漫,吹吹打打应约而至。
鬼新郎仍是垂着一跳一跳的头。
知道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娶不到新娘子的鬼新郎,陆昭心里多了一抹同情。
闻晧紧盯着队伍,直到看见棺材,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他一下子扑到了棺材上,旋即觉得周围许多道视线射了过来。
迎亲队伍停下了。
一张张没五官的脸皮转向他的方向,仿佛他们真有眼睛,紧紧盯着闻晧似的。
闻晧心里打怵,默道“输人不输阵”,用劲将棺材推开。
他以为会在里面看到沧海镜碎片,拿起就走便可。谁知道,里面竟躺着一个人。
是一个新娘子,头没了,只有身体。
闻晧视线腾挪,看见了压在新娘子裙裾下面的镜子碎片。
他伸手去拿,手腕却被攥住了。
是新娘子的手。
闻晧浑身毛都炸了。
他其实很怕妖魔鬼怪,从小到大,他天不怕地不怕,唯怕鬼神!
眼下双腿如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你也要选姐姐吗?”
一道阴森森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粘腻如蛇。
“老闻!”
陆昭的声音掷地有声,把闻晧从恐惧里拽了出来。
他一把抓住闻晧的衣领子,向后拽去。
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闻晧手腕剧痛,打眼一看,竟是被长长的指甲划出数道血痕。
“沧海镜碎片在里面……”
闻晧并不是提醒陆昭,他是提醒自己。
但他双腿酸软,竟站不起来了。
陆昭却先爬起来了。
他一头栽进棺材里,将什么东西丢了出来。
那亮晶晶在空中划过,掉向闻晧。
闻晧下意识伸手握住,掌心微疼。
是沧海镜碎片?
惊喜不过一瞬。
“老陆!”闻晧惊呼。
——陆昭将碎片丢出来后,竟被拽了进去!
棺材盖自动阖上,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唢呐声,迎亲队伍继续行进!
闻晧起身,拖着身体追赶迎亲队伍。
队伍却没有再停下了。
显然陆昭肯以身犯险,是相信自己能将他救出来。
血沿着闻晧的手臂往下滴。
他紧咬牙关,迈开步子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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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昭被鬼手拽进棺材后,里面的女尸不见了。
他又被困在了棺材里,不过上次不大一样。
身边多了一个人。
对方发出粗重的喘声。
慢慢地,贴近他的耳朵,声音时而尖利,时而沙哑:“你也选姐姐吗?”
陆昭觉得对方想要听他说“不是”。
但接下去他该如何回答?
他在思考,鬼却等不及了。
沉默就等于选择。
鬼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指甲嵌入他的肉里。
心念只在一瞬,他脱口而出:“我不认识你们俩,怎么选?你总要告诉我,你和你姐姐有什么区别。”
脖子上的鬼手停住了。
陆昭:“你不满意这个回答?可我要是说选你,你肯定不信。”
过了很久,黑暗里传来鬼笑,“是啊,我不信。”
“那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陆昭说,“至少我要知道我选了谁。”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寂。
陆昭并非没有忐忑,但他并不畏惧死亡。
等待时,他默默攥紧了玻璃瓶。
“好。”
棺材盖忽然打开了。
鬼手把他扯了出去,陆昭回头,却看见自己的身体还在棺材里。
“看!”鬼手扭住他的下巴,逼他看眼前。
一间装潢简单的屋内,一个少女坐在镜前梳妆。
她为自己涂脂抹粉,敷上厚厚铅粉,掩饰高耸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
看着镜中惨白的人脸,她挤出一个笑容,开始学着用尖利的声音说话。
“郎君近来府上可好?”
“郎君,我与姐姐孰美?”
“郎君——”
她破音了。
少女呆呆地看着镜中人,双眸渐渐冷了下来。
她抬起袖子,粗鲁地擦掉脸上的妆。
露出她原本的肌肤。
“阿夭,你在干什么?”屋外传来温柔的女声,“吴郎来了,你上次说想吃的糕点他带来了,与我一起去见他可好?”
阿夭一下又一下地擦着脸,把小脸擦得斑驳。
等不到她回复,女声便自言自语道:“不在吗?”
脚步声响起。她走远了。
直到将整张脸都擦干净了,阿夭站起来,手按在铜镜上。
“我本是……”
她开口,可算将嗓子吊了上去,“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陆昭听见身后的鬼也在念。
只不过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她问:“你选谁?”
陆昭实话实说:“我知道得太少。”
鬼手的指甲长了一分。
她冷笑:“你的机会可不多。”
场景变幻。天陡然亮了,陆昭站在一叶扁舟上,周遭荷叶凋败,雾气弥漫。
舟上除去船夫,还有两女一男。
其中一个少女便是他刚刚看到的人。
另一个少女跟她有三分像,神情始终淡淡的。
她从食盒里拿出一叠糕点,递给眼前男人,“吴郎,上次你说这糕点好吃,阿夭便做了些。”
男人注意到这盘子里有两色糕点,“都是你的婢女做的吗?”
“这两个是我做的。”少女指着其中两个。
男人毫不犹豫,拿起她做的放进嘴里,“好吃。”
“好吃就好。”少女放下食碟,攥着帕子的手往前送。
男人以为她要给自己擦嘴,喜滋滋地凑过去。
但少女却把手帕塞进他手里,“你嘴角脏了。”
男人有些失望,但还是接受她这做法。
倒是一旁阿夭冷眼看着,残荷与雾气的寒,一丝丝环绕着她。
仿佛她才是阴冷的湖水。
男人只吃了少女做的两个,阿夭做的,他碰也没碰。
6. 第 6 章
鬼手又嵌入了肌肤一分。
“痛的不是你的魂,是你的体。”鬼阴测测地笑,提醒他时候到了,“选吧。”
“还是不够。”陆昭说,“那个点心好吃吗?”
他突如其来的岔开话题让鬼沉默了一下。
陆昭忽然走近了,在阿夭身边坐下。
他伸手拿点心,但这是过去,当然抓了一手空。
陆昭不禁感慨:“要是能吃到就好了。”
鬼开口:“未必多好吃。”
“总要试试。万一我喜欢呢?”他噙着淡淡的笑。
他确实有点想念住处楼下的港式点心铺了。
刚出炉的菠萝包酥皮焦脆,夹着黄油放进嘴里,先是奶香在口腔化开,伴着酥脆和松软融合交织。
第一次吃的时候他就很想分享给别人。只是在店里环顾一圈,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便作罢了。
“我不会做饭。”陆昭羡慕道,“你会做点心,手艺肯定不差。”
鬼冷笑:“够了,再不选,便杀了你。”
“我又不是他。”陆昭指了指男人,“我没有尝过你们俩做的点心,很难判断谁做得更好吃,选谁都不公平。我要是骗你,你会立刻发现,不是吗?”
鬼竟沉默了。
“还是说,不管我选谁,你都要杀我?那你何必浪费时间,直接杀我就行了。”
“真是巧舌如簧。”鬼阴阳怪气,听不出是真恼火还是假讥讽。
“谢谢。”陆昭贴着话尾。
这个鬼好像遵循着某种杀人规则。
湖上的雾气漫了过来。
将陆昭整个人包裹住,旋即散去,他又来到一个陌生场景。
一个端庄妇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旁边趴着一个男孩子,伸手想够她,被妇人用手拍开。
她面带惊惧,反倒要去搂旁边的女孩。
三人面前,中年男人暴跳如雷,“胡闹!若不是奶妈,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这孩子根本就是个女孩!”
他指着男孩。
“我年近四十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以为赵家从此有后,许你不再纳妾之诺,你竟隐瞒我这孩子的阴阳之身。若非奶妈发现,你难不成想瞒我一辈子?”
男人气得发抖,“赵郭氏,你好大的胆子!”
“可、可他确实是男孩……”妇人嘴唇煞白,“我从来不知他是阴阳人,老爷,我也是被他骗了……”
“娘……”男孩有些茫然,伸手去扯妇人衣角。
妇人下意识甩开他,手掌拂过他的脸。
留下清晰的五个指印。
她先是惊愕,旋即茫然,再是狠决。紧紧抱住女孩,“我不是你娘,你是个怪物!”
怀中的女孩疑惑:“娘,你为什么说弟弟是怪物?”
“他不是你弟弟!”妇人捂住女孩的嘴,“他是不男不女的怪物!他骗了你爹,骗了我,骗了所有人!”
妇人向男人哭诉起来,“老爷,冤枉啊,一定是有人趁我怀着孩子的时候下了咒,才令我生下这不男不女的妖怪!老爷,我真的不知情!”
男人的脸色却缓和下来,“不管如何,他都是我赵家骨血,理应留在赵家。但赵郭氏,往后你再也没有儿子了。”
仿佛晴天霹雳,妇人垮坐在地,半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把女孩扯到面前,“可老爷,晴儿是您的孩子啊。”
“晴儿确实是我的孩子,往后我会为她择一门好亲事。”男人看向男孩,冷冷道,“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往后留在府里,谁也不许说他是谁。”
从此他被剥去姓名,做了女郎的婢女阿夭。
陆昭感觉到指甲已深深嵌入他的皮肤。
纵没伤到大动脉。阵痛也很折磨人。
仿佛是阿夭也要他体验十年如一日来凌迟的疼痛。
“为什么她不选我?明明她说过,永远都会站在我这边……”
鬼的悲鸣混着低吟,含糊不清。
“她撒谎,从我出生起她就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她说虽然我跟别人不一样,但她最爱我。她说爹对她不好,整个赵府她就指着我,便是阿姐也不能解她心意……”
陆昭忽然觉得头皮一紧。
鬼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他往后扯。
她的脸迅速腐烂,变成死后的模样。脸上还有斑驳的胭脂铅粉,说明死前厚厚地傅了一层。
“你选谁?”
陆昭知道他不管选谁,都会死。
他可以选择跟鬼继续周旋下去,直到闻晧找到救他的办法。
陆昭相信闻晧这个朋友,他看人向来很准。
但此刻他心情很复杂。
不是单纯的同情。陆昭在孤儿院长大,见过很多比他可怜的人。
在学校的时候他就知道圣母心帮不了任何人。
“我谁也不选。”
陆昭很平静地说。
鬼手的指甲突然伸长,甚是穿过了他的脖子。
他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像夕阳下电车从面前飞驰而过时扬起的气流。
“因为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你姐姐。你让我选,不过是做算法。算算你们谁的分数更高,可你知道,你永远不是分数高的那个。”
老闻,你快来吧。
陆昭无视鬼身上几乎具象化的滔天怒火,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觉得他们都不选你,可他们从来不需要你。连你自己也不需要你自己。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擦掉了你的妆。你觉得是妆不好,还是你不好?”
陆昭看进她的眼睛。
怨毒,忿恨,是一双极其可怕的眼睛。
放在现代,她一定很适合演恐怖片。
——但也极具生命力。
爱的极致,恨的终点,都有无穷的生命力。
“所以,你到底是女娇娥,还是男儿郎?”
轰——!
陆昭极速下坠,重重“摔”进了他的身体。
疼痛如潮水般涌来,他感觉头发湿濡,显然是脖颈间的血浸染了。
阴冷盘踞在他的胸口。
陆昭垂眸,看见鬼趴在他的身上。
她只有一个头,没有身体。
一瞬间,陆昭好像捕捉到了什么。由不得他多想,脖子上的血洞汩汩地流,他感觉闻晧再不来,他很快就会死掉。
“你知道吗,那两个人在找你。”
鬼悠悠道,仿佛看一出好戏,“有一个人的胆子可真大,居然把新郎官推了下去,自己骑马来到赵府。可惜啊,我准备了两个花轿。你在其中一个里,你说,他们能不能选对了?”
陆昭猜胆子这么大,这么莽的是闻晧。
余锏……
他或许已经离开了。毕竟是他们俩主动卷到了麻烦里。
他只是要找血魔,不是送死。
“选错了,你会死。”
鬼话里隐隐兴奋。
陆昭下意识去做的还是握住颈间的玻璃瓶。
鬼也注意到了,“那是什么?”
“我……”陆昭好心回答她,“我妈的骨灰。”
他知道鬼没有继续往下问,但他很想说,“我想复活她,我想问问她,当初为什么把我留在孤儿院……”
眼前忽然蒙了一层红色的阴翳,身上像被套了一层衣服。
脖子好痛。
陆昭昏昏沉沉的。
“老陆!”
闻晧的声音跟怒雷似的在耳边炸开。
陆昭听见闻晧那叽叽喳喳吵得不行的声音,“老陆,我看不见你啊老陆,你快伸手,手!”
手?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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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黑暗中,那只手仿佛会发光。
陆昭用尽浑身力气握了上去,手指触碰的瞬间,对方紧紧地攥住了他的。
温暖,干燥。
他的衣摆飞了起来,头上的东西被吹开,他才发觉是一块红盖头。
厚重的轿帘被掀开,陆昭飞出轿子。
他以为找到自己的人是闻晧,看见的却是余锏。
对方眼里翕闪着浮光,竟破天荒地流露出一抹笑意。
“嫁衣,不赖。”
陆昭低头一看,果然套了一身嫁衣。
连鞋子也是绣鞋,紧得很。
这是鬼混淆他们的手段。
余锏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哎呀!”闻晧惨叫。
他选中的是错的花轿,刚才陆昭确实听见了他的鬼哭狼嚎。
掀开轿帘的刹那,无数只鬼手伸了出来,抓住闻晧。
闻晧扒住轿杆,才没被拽进去。
陆昭着急救他,但他自己已经受伤了。
他还是看向了余锏,后者也在看他。
余锏的目光在他脖颈间的血洞上。
他的手指握住了陆昭的颈,抹过他的伤口,有点痒。
陆昭忍不住歪了一下头。
他还是开口了,“余锏,你能救闻晧吗?”
“你在求我。”
陆昭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但眼下不是细嚼的时候,“对,我求你帮帮忙。”
他以为余锏会拒绝。
没想到余锏竟笑了一下,似乎心情不错。
他的手指间忽然浮现出一条条红色丝线。
仔细看,是从他的指尖“长”出来的。
红线飞向闻晧,也就一眨眼,抓住他的鬼手被斩断。
闻晧赶紧远离花轿,险些摔了个大马趴,“老陆,你没事,太好了!”
陆昭忍不住多看了余锏的手一眼。
红线已经消失了。
仿佛是错觉。
这也是“家学”?
“你吓死我了,幸亏余老兄没有跑,他速度比我快多了,一脚把那个鬼新郎给踹倒了,捞、咳,带着我骑着马就来了!一个声音告诉我们你在其中一个花轿里,我看旁边那个脚那么大,我觉得是你,没想到不是!”
不管多危险,闻晧的嘴皮子始终是最溜的。
没想到骑马的是余锏。
陆昭张口就要说“谢谢”。
“你欠我。”余锏缓缓道。
陆昭一愣,回过神,“好,谢谢你,一定还。”
他觉得自己很真诚。
可余锏就跟风云难测的天一样,眼角的笑意又沉了下去。
闻晧想拉着两人跑,却见宅门轰然闭上了。
另一个花轿里的“新娘子”走了出来。
她的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脚印,嫁衣愈发鲜艳。
陆昭这才想起自己被挤得生疼的脚,赶紧把绣鞋脱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却发现伤口好了。
奇怪?
“为什么?你都被能选中,可我,永远都没有人会选我……”
盖头下发出幽幽怨怨的声音。
闻晧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就是赵家死了的新娘子?”
“不。”陆昭摇头,“她是新娘子的弟弟,阿夭。”
这话登时惹恼了她。
数不尽的鬼手从花轿里飞了出来,阿夭身后尽是扭曲面孔。
他们的魂魄被禁锢在这里,日日哭诉,日日哀求。
陆昭认出来其中三个人。
正是阿夭的父母,和与赵家女郎的未婚夫。
闻晧再也装不下去了,他怕死了,“老陆,我怕鬼啊!”
赶紧想想办法,他腿软了!
7. 第 7 章
陆昭看着几近癫狂的阿夭,脑海中闪过方才所见的一幕幕。
“棺材里的是她姐姐的身体,她割下了姐姐的头,把自己的头安了上去。新郎官每天入城迎亲,就是要从花轿里找出正确的人。选错就无功而返,每天重复。”
陆昭看向闻晧,“老闻,你说那个花轿上的人脚大?”
“大!”
“那你还记得棺材里的女人吗?她的脚多大?”
闻晧哪里记得这些,从里面捞出沧海镜碎片已经用了他半生勇气。
但他知道那绝对不是女人的脚,闻晧随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你说能是女人的脚吗?”
44码,确实少见。
陆昭有一个猜测。
他想验证,但眼下闻晧跟自己一样“靠不住”。
在场三个人里,最可靠的是沉默寡言的余锏。
向他求助这件事,让陆昭想起上学的时候跟班主任请假。
可想想他已经欠了余锏一次,再欠也是欠,总不至于还不了。
“余锏,你帮帮我,算我欠你两次。”
“两次?”余锏挑了下眉。
陆昭以为他嫌少。
他觉得是两次,但不妨碍再多加几次,人情怕欠不怕多。
“三次!”
丢下这两个字,陆昭冲了出去。
他站在阿夭面前,直面漫天鬼气、森然扑面。
风吹得裙摆猎猎,将阿夭的红盖头掀开了去。
露出陆昭见过的脸。
她给自己上了妆,仿佛接受了“女娇娥”的身份。
看着她平坦的胸脯,陆昭开口,“我现在知道选谁了。”
阿夭有些意外,嘴角差点咧到耳后,一张黑漆漆的大口布满尖牙,笑声刺人,“你方才还说你谁也不选。”
“因为你根本没把答案放在选项里。”
陆昭指着她的身体,“这不是你姐姐的身体,是那个死掉的新郎官。我选他。”
风忽然停了。
阿夭双眸圆睁,浑身战栗,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根本不想当女娇娥,也不想做你母亲渴望的男儿郎。”
阿夭:“他也是一个男人。”
“不一样,他是你能见到的人里,最自由的。”
陆昭轻轻舒了口气,“你觉得他有得选。”
“哈……”
不知过了多久,阿夭大声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响彻整座宅院,身后诉说痛苦的怨魂都调转枪头,谩骂起她来。
“若是没有你这孩子,我赵家能变成如今模样?”
“我真后悔生了你,没有你,我还是风光的赵府夫人。”
“不男不女的妖怪!若不因你是赵家女郎的妹妹,早将你发卖了去,祸害!”
狂风骤起,大地战栗。陆昭身体摇摆,脚下站不稳。
他还有一个问题没能解答。
就算是冒着被杀的风险,他也大声地问了出来:“赵家女郎,你的姐姐去哪里了?”
“阿夭呀……”
话音落下时,阿夭感觉到背后有一双手,贴着她的后背攀了上来。
是被她杀掉的姐姐。
阿夭的思绪飞快地回到那天。
她杀了姐姐,姐姐躺在她的怀里。
姐姐本就穿着嫁衣,血浸染了她的衣裳,晕作一朵红蔷薇。
她以为姐姐会咒骂她,就跟母亲当着父亲的面抛弃她时。
但姐姐只是叹气。
“阿夭呀……”
她自小跟在姐姐身边。
其实姐姐并没有苛待她,她也觉得姐姐并没有多喜欢那个男人。
她恨她。
却从未想过成为她。
比起她,姐姐总是那样淡淡的。
她觉得那是总是被选择的人才有的气定神闲。
可如今姐姐要死了,被自己亲手杀死。这双眼睛里,仍是只有尘世,没有任何人。
为什么?
她没来得及问。姐姐很快断了气。她断气之后,阿夭将她的嫁衣换到自己身上。
后来她杀了府里剩下的人,坐在花轿里等新郎官。
新郎官在两个花轿里选了她的,她就把他杀了。
不知道姐姐是不是恨她,整个赵家和迎亲队伍的阴魂都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她却再也没见过姐姐。
如今知道姐姐还在,没有入轮回,她反而安心了。
阿夭转过脸去。
姐姐即便死了,眼里仍是淡漠的。
她忍不住问:“阿姐,你恨我吗?”
回答她的是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阿夭呀……”
少女的叹息时远时近,仿佛从梦里而来。
莲舟之上,她静静看着坐在船头的阿夭。
少女不知道她在烦闷什么,阿夭似乎总有很多心事,不为外人道。
“女郎。”
男人在喊她。
少女转过头来,脸上挂着疏远、礼貌的笑容,“吴郎何事?”
“我们可否打个商量?你的婢女,就留在赵家吧。”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到阿夭身上。
“吴郎可是听到什么了?”
“有人告诉我,赵家其实有一桩秘辛,就与你的婢女阿夭有关。女郎,此事我已知晓七分,便是允她入府,过得一段时日后也会发卖出去的……”
“你知道?”少女唇边的笑容忽然收敛了。
男人以为她是为赵家丢了颜面而生气,“玩笑话而已,女郎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少女慢慢抬起下巴。
“你——算什么东西?”
男人怔住。
“我从没见过阿夭为谁下厨。”少女拿起食碟上的一块点心,碎屑粘在指腹,她放到唇边轻舔,“还算识相。”
男人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是因为她,才肯嫁我?”
少女将剩下的点心放进食盒里,又把食盒放在离开时随手就能拿走的位置,理了理压在身下的裙摆,才正襟而坐,看着男人,“赵氏根在京城,朝中有人。你凭什么认为,吴家会是所有求亲者里条件最好的?”
“她只是一个不男不女的怪——”
“天塌下来。”少女冷冰冰打断他,“我也要阿夭。”
庄子上,田埂间,她跟在阿夭身后。
看着他的身子跟水稻一样抽芽,她心里很是欢欣。
“阿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女孩看向远处的庄子。
他们的娘正在与奶妈拉扯,后者不知说了什么,吓得母亲扯住她的衣衫,甚至要跪下了。
娘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她有一个大秘密,一个应该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女孩知道跟阿夭有关。
从一开始的好奇,到后来习以为常,不管娘说什么,她都能微笑着听完。
阿夭从不跟她说这些。
她喜欢抱着阿夭,小小的阿夭。
她的阿夭。
“阿姐!”
他站在蓝天下,发现了田边开的花,兴奋地朝她招手。
女孩提起裙摆,撒开步子。
“阿夭呀……”
阿夭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已经是鬼,鬼没有眼泪,只有血。
两道血痕挂在她的脸上,尤其可怖。
恨总比爱更显眼。
少女的面容渐渐淡去。
阴魂如舞动的长蛇,争先恐后地钻进新郎官的身体。
阿夭尖叫,头和身体的连接处长出鬼手,将她的头颅顶了出去。
闻晧强撑着才没有坐下,用仅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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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呼唤陆昭:“老陆!”
话音方落,身旁余锏蹿了出去。
陆昭被这幕惊得不禁后退一步,鬼手朝他抓来的瞬间,红线缠住了对方的手腕。
余锏将一件东西塞到了他手里。
陆昭低头一看,是沧海镜碎片。
下一刻腰节发紧。余锏搂着他躲开鬼手的一次攻击。
陆昭攥着碎片,脑海中如麻的思绪渐渐理出一条线,“鬼有这么厉害吗?”
余锏看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现在才想起问这个问题?
“她与沧海镜做了交易。”
“她好像在遵守某种规则。”
两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陆昭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不能违反规则。”
他心知时间不多,手中紧紧攥着沧海镜碎片。
余锏躲闪着鬼手,没两下便无力反抗,连退数步。
鬼手疯也似地刺向他,后者眉间紧锁,似是脱力般站在原地,又似是在等待什么。
一抹红色迎了上去,接住这一下。
闷响。
是皮肉被刺穿的声音。
千钧一发,余锏的红线缠住了他的腰,拽下他的身体,避开心口。
鬼手穿过陆昭肩膀,鲜血直流。
他举起手中的沧海镜碎片,“我已经说出正确的答案,你不能杀我。所以,你违反规则了。”
镜中映出阿夭的脸。
她忽然发出惊叫,鬼手统统收了回去。身体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萎靡了。
她身上的嫁衣瞬间失去了颜色,变得破败不堪。
跌跌撞撞地后退,撞上轿杆。
身后阴魂尖叫着飞散,有的不肯就此放过她,还想反噬。
她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转过身,少女的背影恍如昨日,她拦住了剩下的恶鬼,与他们一同消散了。
阿夭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她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
闻晧不敢相信,“成、成功了?”
陆昭还有没解答的问题,他捂着肩头走到阿夭面前,“你和沧海镜做了交易吗?是谁把它给你的?”
阿夭的头颅逐渐变得透明。
她原本可以不回答陆昭的问题,眼神却落到了他脖子上悬挂着的玻璃瓶上。
“没错,我杀了姐姐那日,有人将它交给我,告诉我,只要我以鲜血为契,与它做一个交易,便可在死后变为厉鬼。但是,我必须遵守它的规则。有问题,就有答案。违反了,失去所有力量,魂飞魄散。”
陆昭:“是血魔给你的吗?剩下的碎片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从没听过“血魔”,更不知道剩下的在哪里。
陆昭难掩失望。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阿夭问。
“猜?”陆昭苦笑一声,“不是猜,是你告诉我的。”
阿夭消散了。
新郎官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快速腐烂,很快就成了一堆灰尘。
风一吹,只剩下苍白的嫁衣。
闻晧摸着有些酸麻的腿,走了过来,“接下来没有其他鬼了吧?”
陆昭:“老闻,没想到你这么怕鬼。怪不得在城门的时候你大喘气。”
闻晧的脸、耳朵和脖子一下子红了,“没、没有,胡说八道呢你,不许给我扣帽子,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说完,小声嘟囔,给自己挽回尊严,“这是特殊情况,我只是对一些没有实体的东西有些……忌惮而已。”
陆昭忍不住笑了。
一笑,便牵动了肩膀的伤。肾上腺素的作用开始消退,他觉得疼了。
闻晧见他龇牙咧嘴,这才分辨出他受了伤,从袖子里摸出药瓶,“快吃点。”
陆昭接过药瓶,还没打开,“余锏,你受伤了吗?”
8. 第 8 章
余锏不语,只是侧了下身子。
他的胳膊上有一道血痕。
陆昭当即倒出一粒,先问闻晧,“老闻,我的给他吃。”
闻晧先一愣,本想说不给他吃,没想到陆昭是把自己的份让给余锏了。这下倒好,话到嘴边硬生生转了一个弯:“……给他一颗,没什么。”
其实他压根不乐意。但陆昭是个好人。
“不必。”
余锏反而开口拒绝了。
这下闻晧更不高兴了,嚷道:“对啊,老陆,他的伤这么浅,再晚一点都自己好了,你吃就行,你多吃几颗。”
说着拿过瓶子,咕咚咚倒出几粒,往陆昭手里塞。
陆昭吃了六颗,伤处很快愈合了。但留下了肉芽痕迹,伤处有明显的分界线。
想到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暗道一声“奇怪”。
闻晧注意到,“老陆,怎么了,你的脖子也受伤了?”
“嗯,我被困在棺材里的时候,鬼的指甲明明刺进去了,出来之后却消失了。”
说着,陆昭摸了摸自己脑后。
他的发尾还粘黏着干涸后的血。
闻晧仔细观察,“没事啊,我看你好得很,只有肩膀这处伤。老陆,刚才太冒险了,你就不怕那个规则没用?”
陆昭:“那你推开棺材拿镜子碎片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万一不在里面呢?”
两人相视,不禁露出微笑。
余锏却板着脸。
他向来不苟言笑,经此一事,闻晧知道他挺讲义气,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上马救陆昭。棺材脸就棺材脸吧,不可以貌取人。
只有陆昭觉察到这微妙的差别。
“余锏,我欠你三次。”陆昭不忘提醒自己。
“三次?”余锏的语调听着阴阳怪气的。
闻晧好奇,“什么三次?”
陆昭看了眼余锏,“人情。要不是余锏,我们或许会交代在这里。刚才也是他提醒了我,我才敢大胆冒险。”
余锏的脸色变了变。
陆昭感觉像自己吃错东西时肠胃不适的样子。
“余老兄救了我,这是我们一起欠的。余老兄,你的‘家学’可太厉害了,我刚刚看到你手里有很多条红线伸了出来——”闻晧比划,“一蹦老高了,我就跳不上去。你这么厉害,血魔到底偷了你家什么东西?”
他问到点子上了。
余锏没回答,而是看向陆昭,“你的手。”
陆昭不解,“手?”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握着沧海镜碎片的手。
闻晧惊讶:“老陆,你的手臂!”
陆昭的手腕处,赫然出现了一条红线。
仿佛埋藏在他的肌肤底下,寄生着。
闻晧拉过他的胳膊,用力地搓了搓。
皮肤搓红了都没搓掉。
这时余锏拂开了他的手臂。
四两拨千斤般将陆昭的手腕握进了自己掌心。
“沧海镜上有毒。”
此言一出,闻晧赶紧拉开自己的袖子,“不对啊,我怎么没有?”
陆昭已经想明白了,“因为我的血沾到了沧海镜,对吗?”
余锏垂着眼帘,缓慢点了下头。
他的大拇指指腹摩挲着陆昭手腕间交错的纹路。
闻晧:“余老兄,你知道是什么毒吗?”
“不知道。”
余锏飞快放开了陆昭。
闻晧急得要死,陆昭反而很冷静。
他被鬼捉走时是这样,鬼暴走时他也还是这样。
“余锏,你比我们俩都了解沧海镜,你知道怎么解吗?”
“醍醐天的圣器,也许拼上就好了。”
余锏抬眸,掩去眼睛深处的兴味,“也许。”
闻晧抚掌,“说得有道理,老陆,反正你肯定要找到沧海镜回家的,先给它拼上再说。不过既然是毒的话……我们时间是不是不多?”
余锏指着陆昭手臂,“等它长成一朵花,你就会死。”
“花?”陆昭举起手臂,仿佛要透过阳光看清它在肌肤下野蛮生长的样子,“它会长成一朵花?”
闻晧觉得他怎么一点也不怕呢,反而还有点隐隐期待,“本来想着回家去搬救兵,现在时间更紧了,不可耽搁。老陆,赶紧的,血魔的事先放一放,找到沧海镜才要紧!”
“我觉得给阿夭沧海镜的就是血魔,只要找到沧海镜,就能找到血魔。”陆昭说完补充道,“直觉。”
闻晧双手抱胸,用力点头,“我相信你的直觉。”
闻晧将整个赵家搜了一遍。
这里一个活人都没有。
这么大动静,也没有人来查看,足见城中确实没多少活人。
闻晧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恨不得把地板掀了,将血魔从地下撬出来。
陆昭在原地休息,余锏说到处看看,同样没收获。
天色渐暗下来。
遍寻无果,三人又回到休息点。
陆昭的伤势已愈,但因失血有些昏昏欲睡。
闻晧做了一顿不怎么好吃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的饭菜,又让他吃了两颗药,催他早早休息。
陆昭房前,闻晧把门阖上。从袖子里摸出小蓝瓶,往手心里倒了倒,什么也没出来。
他被鬼挠伤的时候就吞了三颗,刚刚又当糖丸似的给陆昭喂。
眼下用完了。
闻晧心大,没当回事,吃完了再回家拿。
这时,他感觉到一股视线。
余锏站在楼梯上,看着他。
闻晧想起自己拖着受伤的手臂时,他从自己身旁掠了过去,如一尾轻燕。抬手之间将新郎官从马上踹了下去,调转马首,绕了一圈将他提上,一路策马,转眼间就来到赵府门前。
不像普通人。
家学,家学,到底是哪家的学?
“他怎么样了?”
余锏破天荒地关心起人来了。
不过,闻晧觉得陆昭这样顶好的人,就算是大魔头也会关心他的,“没事,余老兄,你说等老陆手臂上的红线变成花,他就会死,真的假的?”
“我从不撒谎。”
说到“撒谎”这两个字,余锏话里藏着隐隐不屑。
闻晧却觉得人怎么会没有撒谎的时候,总有不得已之时。饶是像他这般潇洒快活的人,也会骗老爹自己在学堂上拿了满分。
余锏往上走。
他似乎就是来问问陆昭情况的,达到目的就上去了。
闻晧忽然想到昨晚敲门的“老爹”,“余老兄,今晚丧魂还会来抓人吗?”
如果沧海镜碎片真是血魔留在赵家的,现在被他们拿走了,他应该来寻才是。丧魂的目的就不会是单纯敲门抓人那么简单了。
余锏停下脚步,手指轻敲了两下扶手。
“会。”
只留下一个字。
闻晧想了想,决定留在陆昭房间。
万一陆昭大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声音出来查看,不就中招了?
是夜。
闻晧坐在烛火旁打瞌睡。
陆昭睡得很沉,一直没醒过。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觉得有些口渴了,想起厨房在外面,便想去倒杯水喝。
手刚碰到门栓,忽然听到一道悠远缥缈的声音。
“臭小子,还不赶紧出来?”
“离家出走就算了,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不想回家啦!”
跟昨晚一样,外面响起了老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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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晧知道是假的,架不住对方模仿得实在太像了。
仿佛是条泥鳅钻进了人心里。
他不动,反而往后退了两步。
“闻小皮!快出来,跟我回家!”
“你这臭小子,是想气死我啊!阿照泉下有知,可得被你气活过来!”
这话说得,闻晧忍不住反驳:“要真能把娘气活过来就好了!”
那声音忽然消失了。
丧魂的声音响起,阴测测的,“是你,害了天魔的小子。原来躲在这里。”
糟了!
闻晧捂住自己的嘴。
“嘣”!门被撞得砰砰响。
闻晧左顾右盼,立刻将桌子推了过去,抵着门。
不知丧魂看上去一副风都能吹走的孱弱模样,是如何连门带墙撞得砰砰响的。每一下都锤在闻晧心上。
他忍不住看了眼陆昭。他一定累坏了,这动静都没能吵醒。
要真因为多嘴害了老陆,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蓦地,外面的动静停了。
闻晧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不敢出去看,只能抵着桌子,一直到天亮。期间若是犯困,他就给掐一下自己大腿。
天蒙蒙时,腿上多了好几处淤青。
天光从窗纸透了进来。
闻晧垂着头,睡着了。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谁?!”闻晧跳了起来,牵动腿上的伤,“哎哟……”
他揉着大腿,发现陆昭已经醒了,“老陆!太好了,天亮了。”
“嗯,你怎么……”
陆昭一下子就明白了,“昨晚外面又出现声音了?”
“对,就是丧魂,他在给血魔抓人,血魔一定还活着。”闻晧懊恼,“老陆,都怪我,他用我老爹的声音说话,我忍不住回了一句,被他认出是我,险些害了你。”
陆昭:“不是什么大事。天亮了,我们出去看看。”
闻晧搬开桌子,推开门。
院里静悄悄的,天光遍撒。
与昨天满城雾霾比起来,有拨云见日之感。
“没事了?”闻晧环顾四周,“丧魂走了?”
陆昭抬起头,看向楼梯上的人,“余锏。”
他换了一身衣服,还是黑色。
“你昨晚听到了什么声音?”陆昭问。
余锏还是同一个回答,“没有。”
闻晧觉得奇怪,“不对啊,你也是血奴,还是他们口中的极品血奴,丧魂不可能不引诱你。”
余锏看陆昭,“你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见,因为我在梦里。”陆昭从怀里拿出用布包住的沧海镜碎片,“我梦到我手里拿着另一块沧海镜碎片。”
闻晧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另一块?”
“嗯。”
陆昭之所以能分辨出来,是因为梦里手中的碎片形状不一样。
“我看到‘自己’把沧海镜碎片藏了起来,然后走出门,一个女孩子跑过来跟我说‘郎君回来了’。一个男人朝我走过来,我转身逃跑,但还是被他抓住了。他很生气,把我推进房间里,一边打一边骂,说我对他不忠,说整个榆城都知道我给他戴了绿帽。”
“榆城。”余锏点出重点。
“真不知道给我干哪儿来了。”又是一个闻晧没听过的地名,“余老兄,你知道?”
余锏摇头。
陆昭:“我们可以去问问王福。”
他回屋拿放了自己现代衣服的包袱。昨天鬼硬给他塞进嫁衣里,他的运动鞋不知道哪里去了。幸好这户人家还有一些衣服没来得及带走,陆昭找到一双还算趁脚的布鞋,换上了。
三人来到王家,却发现门虚掩着。
里面传来哭声。
9. 第 9 章
堂屋内,王福跪在老妪尸首前。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惊讶道:“你们怎么还在城里,不是昨日走了吗?”
见老人去世,闻晧心一紧,连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王福抬袖擦了擦脸,“你们来过之后,奶奶有感你们年纪轻轻,人生无限,她觉得自己连累了我,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就不会留在这里。我劝了她一夜,以为她想开了,没想到早上起来,发现她自尽了。”
说着落下泪来,嚎啕大哭,“可她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啊!”
闻晧同情地按住他的肩膀,“老兄,节哀啊。赵家已经没有鬼了,你现在想留下,或者去别的地方都可以。”
“老闻。”陆昭喊了一声。
闻晧诧异地看向他。
王福呆呆的,“赵家没有鬼了,你、你们三位做的?那敲门鬼还会出现吗?”
陆昭摇头,“不知道。往后赵家没有鬼了,也不会有鬼迎亲。”
王福坐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闻晧不忘来意,“老兄,你知道榆城在哪里吗?”
“知道。”王福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指着出城方向,“你们出城之后一直往西走,大抵三天三夜,便能看见榆城了。若是骑马,两天一夜就能到。”
三人离开王家。
闻晧跟着陆昭,“老陆,你刚刚叫我干嘛?”
“没什么。”陆昭摇头,想起来王家的路上见过马厩,“城里会不会有还有马?”
余锏:“有。”
马厩里有两匹被拴着的马。
阿夭消失后,迎亲队伍的一切也跟着消失了,包括鬼新郎的马。
现在问题不是他们有三个人而马只两匹,而是陆昭不会骑马。
闻晧想学余锏上马,故意耍帅,也来了一个轻身跃上马背,但他的脚被马镫勾住了,还是有些狼狈。
再看余锏,仍是身轻如燕,好像一片鸦羽轻飘飘落下。
“老陆,上来。”闻晧对陆昭伸出手。
同时余锏牵着缰绳,闲庭信步般使马踱了过来,两匹马并驾齐驱,陆昭被夹在中间。
他愣了一下,先看了眼余锏,思绪回笼,把手伸向闻晧。
余锏神色一下就阴沉了。
他俯下身,勾住陆昭的腰带,就跟与鬼缠斗时一样,手掌在腰间轻轻一滑,从地上捞了起来。
陆昭的指尖滑过闻晧的,下一刻,莫名其妙来到马背上,坐在余锏前面。
闻晧傻眼了,正要说话,余锏已经牵起缰绳,夹住马腹,将他甩开一段距离,“天黑前找到下一个落脚处。”
风声啸啸。
陆昭没骑过马,第一次骑马,感觉还挺新鲜的。
明明马在跑,他却觉得如履平地。不由得想起“马踏飞燕”的顺拐马,于是低下头去看马腿。
“在看什么?”
“马腿。它怎么不顺拐?”
不顺拐也很稳的马,神奇。
陆昭兴致勃勃地研究着。
“你的世界,马顺拐?”
“也不是,只是听说有一种顺拐马跑起来很稳,人在马上没有感觉。”
他随便比划出汽车的形状,“我们出行全靠汽车,马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大多数人包括我平时接触不到马。”
“汽车。”余锏复述一遍,口吻古怪,“看来在你眼里,我们很落后。”
“没有,你们比我厉害多了。”陆昭笑着说,“我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余锏淡淡道:“你似乎觉得自己回不去。”
陆昭一愣,确实,他没有表现出急切回去的强烈欲望,因为他还妄想找到复活母亲的办法,“余锏,你知道怎么复活死去的人吗?”
余锏没回答。
陆昭觉得闻晧说得对,人死如灯灭。第一次问余锏的时候,他说有办法,用骨灰也可以。陆昭自己都不信。
他现在打算找到沧海镜,回到现代。给母亲找一个安息之地。
“余老兄,你骑得也太快了——!”
闻晧在后面拼命追赶。
两天后,三人抵达榆城。
临近榆城,闻晧还很忐忑,害怕又看见一座鬼城。
幸好城中一切如常,远远地便看见城官在检视路引。仿佛见到了乡亲,闻晧转头就忘了自己没有路引这件事,热络地迎上去,“太好了,是活人!”
“三位是哪儿来的,请出示路引。”城官拦下他。
闻晧尴尬了。
但下一刻陆昭递过来三个路引。
他小声跟闻晧说:“是余锏给我的,他在二楼找到的,应该是离开的人太着急,没带走。”
城官面露古怪之色,“通城,那里不是已经变成死城了吗?而且听说有鬼……”
“那是之前,现在已经没有了。”闻晧拍拍胸脯。
果然城官小心询问道:“莫非,是三位道长解决的?”
“道长不敢当。”闻晧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不是醍醐天的人呢。”
“醍醐天!”城官惊讶,连忙伏低脊背,“太好了,看来怪事能解决了。三位道长快请进城,县衙有请。”
闻晧后知后觉。这是将他们当成醍醐天的人了,他开始能知道自己给陆昭招麻烦了,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老陆……”
陆昭看向余锏,“我只知道我们要来榆城,不知道要找的人在哪里,也许去县衙会更容易找到?”
余锏没说话。但相处下来陆昭有些摸清楚他的做法了,比如现在的不说话是同意的意思。
“没事的,老闻,我们去县衙。”陆昭拍拍他的肩。
县衙里,县官正急得焦头烂额。
他手中是一份被原封不动退回来的拜帖,堂下替他千里迢迢去京城送帖的家奴跪着,他一把将拜帖扔在桌上,“你说丞相大人闭门不见,就算你跟管家说明了是我送的也不行?”
家奴为难地点点头,“老爷,京中谁人不知您被贬到这里就等于流放,谁还敢……”
“刁奴!”县官气得胡须乱斗,随手丢出红头签,“来人啊,刁奴盗窃,拉下去打十大板。”
听着家奴的哀嚎,县官才觉得舒心了许多。
他不由得转了转眼睛,要是能解决榆城的怪事,是不是就有机会调回京城去了?
在京时他听说过有一仙长云集之山,名曰醍醐天。可修仙之人如何是他轻易能请到的,此处荒僻,竟连一个听说过醍醐天的人都没有……
“大人!”
城官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大人,有三位醍醐天的道长进城来了!”
县官唰的一下站起来,顾不得衣袍被椅子刮坏,赶紧往外走,“真的假的,赶紧请过来!”
看到陆昭三人的时候,他面露失望之色。
“他们三个,醍醐天?”县官一屁股坐到椅上,叹了口气,沮丧着脑袋,摆摆手,“赶紧拉下去打十大板,赶出去吧。”
城官愣了愣,“可是大人,他们从通城而来,说那里已经没有鬼了。”
县官倏地抬起头,狐疑地打量三人,“真的?不都说通城成鬼城了么?可是他们三人解决的?”
城官将路引递给他,凑嘴过去,“属下验过,确实是通城的路引,如今从通城来的还能活着的肯定有点本事。您放心,我刚刚就让人快马去查了,若通城真安全了,就说明他们是真的。”
县官觉得很有道理,“那你先安排他们下去休息,确定是真的再来告诉本官。”
说完拂袖后堂去了。
“三位道长舟车劳顿,大人让我带你们先去休息,明日再谈正事。”城官在心里算着路上的驿站,信鸽加上快马传信的话一天就够了。
陆昭三人赶了一路确实有些累了,听城官的在城里客栈歇下。
客栈走廊,闻晧用力地伸了一个懒腰,“这下安全了,能好好睡一觉!”
他忽然想起陆昭的毒,“老陆,红线长成什么样子了?”
陆昭掀开袖子,“长了一点点。”
比原来长出一指。
“好快。”闻晧除了急也做不了什么,第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陆昭反倒跟个没事人似的,要是他告诉闻晧自己还挺想看看能长出什么样子的花,不知道闻晧会是什么反应,“好好休息,老闻。”
闻晧走进房间。陆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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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余锏继续往前走,到自己房间时,陆昭跟他打了声招呼,“那我去休息了,余锏。”
“三个。”
陆昭抬头看向余锏。
他垂眸看着自己,仿佛怕他没听清似的,又讲了一遍,“三个。”
陆昭反应过来了,“三个人情,我记得。”
“不止。”
陆昭愣了愣,“还有吗?”
他不是一个喜欢做算法的人,三个和四个没区别,没有多想,干脆地点头,“好,那就四个。”
余锏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刚才还在眼底的一点淡淡波光消失了,转身就进了自己房间。
陆昭歪了歪脖子,想不通就觉得干脆不想,阖上门去休息了。
夜深。
陆昭忽然睁开眼,用胳膊撑着身体坐起来。
他下床去检视桌子上的包袱,沧海镜碎片还在,遂松了口气,拿到手里,决定睡觉的时候贴身放。
这时,陆昭发现屋内地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层薄薄的雾气。
像干冰。
他没有穿鞋,冷得打了个颤。看向房门,发现雾气是从门底下流进来的。
陆昭可以选择出去看看。
但他觉得自己不是恐怖片的主角,转身回到床上,盖上被子继续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
他再次梦到了那个女人,还是一样的场景。只不过这次她被打得鼻青脸肿之后爬起来,坐到梳妆镜前。
陆昭看清楚了她的脸,长得还挺好看的。
她摸出了沧海镜的碎片,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用镜片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明明是做梦,陆昭却觉得自己的掌心也很痛。
这时,他突然发现铜镜里的脸变成了自己的。
“自己”开口问他:“你孤独吗?”
陆昭没说话。
但他感觉有人在抚摸他的脸,轻轻地叹息,“可怜可叹的孤寡人,这世间容不下你,去了累身之物,随我走吧。”
说完,把手伸向他脖子前的玻璃瓶。
“不行!”
陆昭大喊一声,坐了起来。
他不记得昨晚自己有没有将床帐放下,用力地拨开床帐,陆昭打开窗户,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那种古怪的感觉才慢慢消退。
脖子有点痒,他挠了挠,发现是一个蚊虫咬的包。
有人在敲门。
是闻晧,他给陆昭展示自己的胳膊,好多小红点,“老陆,这家客栈的床不干净,有床虱!”
说罢发现陆昭脖子上的包,“你也被咬了!走,找掌柜的算账去。”
陆昭看地板,“你昨晚看到了吗?”
闻晧:“看到什么?”
“雾气,在地面上,冷冰冰的,到处都是。”
见闻晧摇头,陆昭不由得怀疑那也是梦的一部分。
沧海镜碎片被他包在布里,并没似梦中一样划破他的掌心。
余锏出来了。闻晧也问他有没有被床虱伺候。
前者摇头。闻晧这下确定他跟陆昭被做局了。
他气冲冲地把掌柜叫上来,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掌柜的使劲道歉,免去三人接下来所有房钱。
县衙的人来了,请他们去。
到了县衙,县官的态度跟昨天截然不同,张开双臂热络地出来迎接,“三位道长!太好了,谢天谢地,幸亏你们来了,咱们榆城的百姓有救了啊!”
闻晧无语,“县官大人,你昨天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哎呀,人是会变得嘛。醍醐天是什么地方呀,三位大人有大量,不跟我这小人计较。”
县官谄媚地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了。
天亮时累死累活的跑马役回来了,到半路驿站放出了十几只信鸽,三个时辰得到的消息:通城确实没鬼了。
不过通城也没人了。这个消息还得过些时日才有人知道。
县官眼睛滴溜溜地转:若能解决榆城的怪事,通城的功劳也可尽揽囊中,别说回京重任,升迁都不成问题。
希望就在眼前三人身上。
“不瞒三位,最近啊我们这榆城,发生了一桩怪事……”
10. 第 10 章
榆城近来有许多人得了疯病。
都是女人。家里人说她们向来温婉勤快,突然间便不做活了,也不管孩子,要么对镜梳妆,要么在天井发呆。
公婆们只得照顾着。男人回到家,见自己的父母满头银发还要操劳,急性者上手打骂。但女人就是充耳不闻,仿佛感觉不到疼。
大夫说这是疯病,得了这病,便算不上人了。男人可以到衙门休妻,但这解决不了问题,家里总得有个女人照顾,打理。
频被打搅,县官苦不堪言。他一心一意想着回京,这帮乡下人只晓得在公堂之上给他添麻烦。
还是城官聪明,通城有鬼,逃来了许多人。会不会女人们并不是得了疯病,是被鬼上身?
县官一听,觉得有道理呀。但请道士要花钱,请一次就少一顿美酒佳肴。而且并不能解决问题,穷乡僻壤能有什么高人?
如此两次,县官大手一挥,先这样吧,大不了多处理几场公堂。
拖拖拉拉了一个月,疯了的女人越来越多。县官压力那个大,想起贵人们提过的“醍醐天”。但这里没有人听说过,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更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废物点心。县官上火,一夜长了三颗痘。
节骨眼上,陆昭三人来了。
甭管他们是不是真醍醐天来的,能知道醍醐天就已很了不起。更别提他们解决了通城鬼案。
死马当活马医,医好了凯旋回京。是一笔好买卖。
县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替女人们打抱不平:“……事情便是如此,她们被休之后无处可去,本官觉得她们太可怜了!三位道长,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帮帮她们吧!”
闻晧:“县衙这么大,既然娘家不肯收她们,大人可以暂时收留她们啊。”
县官险些被口水噎住,“可、可本官平日里要升堂断案,为民解忧,没有那么多时间管她们。而且,用的还都是百姓的税钱,时间久了,大家不乐意。”
闻晧指着他腰间环佩,“大人没有钱吗?你这块玉看着挺值钱的。”
县官眼角抽搐,假装听不见,转向陆昭,这个看上去是个聪明人,“道长,请帮帮我们!”
“我们帮大人,大人也要帮我们。”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县官轻拭额角。
陆昭简单描述了一番他在梦里见到的女人。
县官听完,在心里直道有戏,虽然他不知道陆昭说的是谁,但既有梦中预知,说明这事儿就该他们来处理,“听道长这么一说,应当是榆城中人,但你描述的女人听着很普通,本官也不知是哪户人家。这样吧,赵松——”
站在一旁的城官赶紧凑上来。
“此事儿便交由你负责,带三位道长去找人。”县官抬起袍袖遮住脸,挤眉弄眼。行云流水般扶住额头,“哎呀,本官头有点疼,下午还有两桩要案得审,先回去歇息一番。”
说着对三人露出一个笑容,脚下生风地遁走了。
闻晧摸着下巴,“我怎么觉得这个县令特别不靠谱?”
赵松刚刚在旁边听完了陆昭对梦中女人长相描述,“听上去像王二娘子,她是最早疯的几人之一。”
陆昭:“能带我们去找她吗?”
“找不到。”赵松叹了口气,“她已经失踪了。一开始疯的几个女人都失踪了。不过,有人说他的娘子疯了之后,晚上会莫名消失,回来后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去见王二娘子了。”
闻晧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失踪了,不会已经死了吧?要是死了的话,那不就是见鬼?”
陆昭:“只是消失,最后还是会回来?”
赵松:“多去几次就回不来了,我们试过半夜蹲守,不知人是怎么出去的,一晃眼的功夫就没了。城里家家户户现在晚上都死死看着女眷,怕她们也去赴王二娘子的‘会’。”
陆昭想了想,“能带我们去王二娘子家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赵松迟疑了一下,“但现在那里没什么好看的了。”
因为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
赵松在前面开路,跨过被烧成黑炭的房梁,解释道:“她失踪那天晚上,杨家就失火了,她的夫婿杨平和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被烧死,只有公婆活着。老两口就他这个儿子,没过几日便收拾细软去投奔子侄了。”
现场没有有用的线索。
眼下他们需要知道失踪的女人到底去哪里“见”王二娘子。
闻晧侃侃而谈,“只要我们能跟着其中一个人,就可以知道王二娘子在哪里。说不定她没死呢?说不定,她还是个人呢?”
闻晧在安慰自己。明眼人都知道王二娘子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赴的是鬼宴。
赵松方才就说过这个办法,不过他们蹲守不到皆因是普通人,这三位可不一样,“闻道长说的是,实不相瞒,我们推算出她们七天消失一次,今晚正是时候。”
闻晧嘴角轻轻抽了一下,“那、真巧啊。”
想到陆昭身上的毒,闻晧狠狠心,“好,我们今晚就去找王二娘子。老陆,这次我去。”
陆昭不会放闻晧只身涉险,“大家一起。”
到了晚上,赵松带着两个衙役,与三人一起蹲守在一户人家院子里。
他解释道:“这家娘子一个月前开始发疯病,如今已消失三次了。家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都没用,哎,可怜她的家人,什么事都没做错遭这罪。”
闻晧率先发问:“这话没道理吧,明明是她被鬼迷了,为什么打骂她?又不是她的错。”
陆昭:“家里没有她就不行吗?其他人也可以干活。照你这么说,平时都是她一个人做所有事。”
赵松困惑地挠了挠脸,“可不是向来如此吗?女子嫁到夫家,便应持家有道,相夫教子,伺候公婆。”
闻晧记忆里都是他爹在“持家有道、相妻教子”,“不是呀,我家就不是。”
陆昭知道这里是玄幻世界,也是古代,他们和现代人的思想不一样,但还是没忍住,“累垮她的不是那些活,是没有人理解她。世界这么大,她活得像个孤岛。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默不作声的余锏倏地抬起眼。
他看着陆昭,眼睛里好像有一团野火在烧。
这一天他都没说话,只静静地跟着两人,突然有话要说似的,陆昭询问道:“怎么了?”
余锏收回目光,看向院子外的路,“起雾了。”
确实起雾了。
地面不知何时聚了一层薄薄的雾,如水幕般流动着。
赵松只当醍醐天的高人思想先进,并不把他们的话放心上,眼下场景让他想起前几次蹲守也是这样,莫名其妙的雾,“道长,之前也出现了这样的雾。”
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就不是了。
闻晧挠着手臂,白天涂的药已失效,又开始痒起来了。他从袖子里摸出祛痒膏,给自己抹上一点,想起陆昭也被咬了,便挖了一指,伸手过去,“老陆,你也涂点……咦?”
闻晧发现陆昭脖子上的包消了,反倒多了一个红点。
就似一支朱砂笔点上去的。
他有这般胎记吗?闻晧记不得了。
“老闻,我在梦里见过。”陆昭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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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雾气,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是真是假,是虚是实?
余锏站起来。
赵松吓了一跳,这位道长胆子可真大。
“有脚印。”余锏说。
赵松每次都是跟衙役蹲在角落里,不敢高声,更不敢近看。等雾气散去后才听见女人的家人惊呼,闯进屋时已不见踪影。
脚印?
他想看却不敢。
闻晧听余锏这么一说,立刻站起来走出去。他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出来,陆昭就会出来。他想保护陆昭。但才出来他就后悔了,这雾气很凉,很冷,仿佛冰块捂着他的脚。
这可不行,你日后可是要在醍醐天大展拳脚,万一被师兄弟发现你怕鬼,岂不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闻晧在心里碎碎念。走近了发现雾里确实有脚印,一个个慢慢浮现,从大路到院子里,再到门口,“真的有脚印!”
“嘣”地一声,紧闭的屋门打开,闻晧没看见有人出来,却听到有男人在惊呼:“三娘不见了!”
闻晧惊讶。他可还在这里呢,没见到任何人进出,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
陆昭跑过来,看见进来的脚印慢慢被雾气覆盖,而屋门外却开始出现两排脚印,他立刻明白了,“老闻,是我们看不见,你看地上!”
闻晧这才注意到两排脚印。
莫非这就是鬼遮眼?
“你别动!”闻晧大喊一声,扑向其中一排脚印。
他感觉自己撞到了人,双双跌倒在地。
闻晧低头一看,一个人形从头到脚慢慢浮现,赫然是一个两眼迷离,浑浑噩噩的女人。
屋里跑出来一个男人,把女人扶起来,“三娘,你醒醒啊!”
女人还是呆呆的,一言不发。
闻晧知道自己选对了,女人们不是莫名消失的,而是鬼遮了人的眼。想到这里,他一阵后怕,既然这排脚印是女人的,那另一排不就是鬼的?要是他选错了,不就会扑倒鬼了?
苍了个天,可怕。闻晧头皮发麻。
“太好了,道长果然神人,一来就阻止了鬼魅妖邪!”赵松跳出来当马后炮。
闻晧:“不是我的功劳,都靠老陆,是他提醒我看脚印。”
他顺便看了一下女人有没有事,却见她虎口有一粒朱砂般的红痣,似曾相识。
跟刚刚在陆昭后颈上看见的一模一样,也是床虱咬的,“怎么到处都是床虱?”
女人的丈夫:“什么床虱?”
闻晧指着女人的虎口,“这不是床虱咬的吗?估计是因为我上了药,所以好得快吧,没有留下这种痕迹。”
男人看了后却面露茫然,“不,我娘子手上没有痣,这红色的是什么?”
没有?
闻晧怔了怔。
“那老陆脖子上的是什么……?”他回过头,惊觉——
陆昭不见了。
陆昭看见闻晧把人救了下来,不觉松了口气。
雾如雪,渐堆银。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忽觉身后有一双冰冷的手伸了过来,按在他的后颈上。
陆昭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神情恍惚,依着一双牵动他的手,朝远处走去。
就这么一直走。
不知走了多久,一股淡淡清香钻入鼻腔,仿佛大梦初醒,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有人伸手解开了他脖子上的红绳,另一只手接住掉下的玻璃瓶,慢慢地抽回袖子里。
是个女人。
“没了累身之物,很快,你就能幸福了。”
11. 第 11 章
陆昭缓缓转醒。
周遭是高高竖起的花墙,花朵凋败,枝叶枯萎。身前身后,浓重的雾气弥漫,去路一片渺茫。
他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低头一看,脖子上的玻璃瓶不见了!
陆昭立刻在周围找了起来,转了一圈都没找到。冷静下来才隐约记起有人拿走了。
这时,他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道声音,“快来呀。”
仿佛是一个少女向情人耳语。
陆昭大声:“是你拿走了我的东西吗?”
那声音轻笑,“累身之物,留着有何用。往后你就留在这里,与我们一同逍遥。”
陆昭这才明白抓走他的也是那天晚上出现在他房间的人,准确来说,是鬼。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不由得靠到花墙上。
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声音兀自说道:“等你彻底忘却前尘,就能看到出路了。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再也不必孤零零的。”
意思是在这个花园待得越久,他会慢慢忘记一切,就像得了失忆症?
陆昭打起精神,看向花墙,旋即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他抓住花藤,三两下爬到了上面。定睛一看,心却凉了大半。
目之所及是雾气,浓重的雾,吸入一口就像在肺里放了一勺冰块。能见度极低,只能看到相邻的花墙。
这是一个花墙迷宫。
仿佛笃定了他很快就会忘记一切,那声音暂时消失了。
陆昭翻身从花墙下来,一头钻进雾里。
他摸索着前路,不确定时就爬到花墙上看看。
但这里似乎真的没有出路。
伴随时间过去,他经常会突然冒出“自己是谁,在这里干什么”的感觉。
让他想起做义工时候见到的养老院老人。得了阿兹海默症的他们被永远困在记忆迷宫。
空白感再次袭来的时候,陆昭咬破了下唇。
疼痛让他瞬间思绪回笼。
“何必呢……”那声音如琴弦续续弹。
“凭什么由你来决定那是累身之物?”陆昭丢下这一句,继续寻找出路。
声音不知是被他问住了还是不屑看他挣扎,再也没出现。
忽然,陆昭听到了女人哭泣声。
转过一个拐角,一个女人忽然出现。
她对着花墙哭泣,满脸泪痕。如惊弓之鸟,慌张地望向陆昭。
“你不用怕,我也是被抓进来的。”陆昭慌忙解释道。
女人缄默不语。
陆昭一靠近,便听到回音一般的话语。
侧耳倾听,是三个,“孤独呀”。
他抿了抿唇,对女人说:“你的家在哪里?我们一起出去。”
女人仍不说话,只沉默地流泪。
忽然间她的身体变得透明,一下子就消失了。
陆昭想到榆城里失踪女人的情况。
她们消失是被带到这里来了?在这地方待久了会渐渐失忆,这些女人多来几次,直到彻底把过去忘记了,就会走出花墙迷宫,永远留在这里?
可抓她们来的鬼怎么判定是否符合条件?
就比如他是一个男的,来榆城还不到两天,却被鬼抓来了。
陆昭继续往前走,又见到了一个女人。不过这个女人已经不哭了,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花藤上一朵枯萎的花苞。
“孤独呀。”
靠近她,陆昭也能听到交织在一起的声音。
与上一个女人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就消失了。
头脑一片空白的间隔越来越短,陆昭脚步跟着快了起来。
他又遇到了四个女人,无一例外,靠近她们的时候能听到“孤独呀”的回响。
而且消失的间隔变短了。
直到陆昭见到了一个女人,哪怕是走到她面前,自己也没听到回响。
女人的眼泪似乎流光了,花藤上枯萎的花苞摇摇欲坠,她伸出双手,让它掉入掌心。
四周的雾气倏地散去了。
她起身向前走去。陆昭蓦地发现前面就是出路,提步追赶时却觉得后腿被扯了一下。低头看去,不知何时,花藤悄悄攀到他的腿上,死死地缠住。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走出迷宫,尽头似乎站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女人,她对女人伸出手臂。
雾气慢慢聚拢了回来,花藤也放松,缩回花墙里。
陆昭喘着重气,用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大脑里的空白感消退了一点。
看来,回响消失的时候,就是她们彻底忘却一切时。
他也一样?
陆昭捂住耳朵,只能听到胸腔里的那颗心在重重跳动。
隐隐约约,有一道男声的回响:
“孤独呀。”
他吓得松开了手,心脏边缘浸染上一丝绝望。
妈妈的骨灰丢了,他会忘掉这一切,变成一个行尸走肉。
沧海镜的毒也解不了了。
陆昭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索出了沧海镜。
他难掩激动,幸好那天晚上做梦之后心里不安,将碎片贴身携带。
解开包裹碎片的布,陆昭将碎片举高。
镜中迷雾散去,迷宫路线清晰可见。
他心下大喜,猜测鬼就是梦里得到了沧海镜碎片的王二娘子。她跟赵家阿夭一样,虽然得到了超乎寻常鬼怪的力量,却也被规则束缚着。
陆昭立刻用镜子引路,寻找出去的路。
寻路过程中,他发现花墙会移动。
怪不得就算他留下路标也会回到原地。
空白感袭来的间隔越来越短了。
陆昭吃力地举起沧海镜碎片,镜片划破掌心,血沿着手腕流了下来,交叠着红线。
那声音似乎笃定他就要屈服,又跳出来劝说道:“可怜人,如何挣扎,亦无出路。何苦,何苦。”
陆昭根本不管她说什么,扬起胳膊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下把他的脸都扇红了,但理智也跟着回笼。
“你决定不了别人是否可怜。”
陆昭提起沉重的腿,向前走去。
血沿着指尖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红花。
花墙可以移动,但路动不了。留在地上的血成了指引他出去的路标,越是临近绝境,越是清醒。
蓦地,陆昭脑海中“嗡”地一声,他忍不住扶住花墙。空白感如潮水般涌来,冲击过往的记忆。
他注意到了面前花墙上一朵枯萎的花苞,心中忽然闪过那个女人彻底失忆前的举动。
他想给自己一巴掌清醒一下,却发现手抬不起来了,整个人膝盖一软地跪在了花墙前,两只手颤颤巍巍地伸出去接花苞。
不!
忽然间,陆昭神智清明。他一把拍开了即将掉落的花苞,有些诧异地看向雾里。
“什么人,胆敢擅闯仙境?”
女声在临门一脚时被打断,气急败坏。
淡淡的声音紧随而至:“走,我只能拦着她一时。”
余锏?
陆昭认出来了。
他扶着花墙站起来,举起碎片,一路狂奔。
没有移动的花墙和空白感阻挠,他很快找到了迷宫的出口。
两侧花墙猛地收拢,试图将他留下。
一道模糊的人影在白光中翕现,光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
“陆昭!”
一声暴喝,陆昭纵身跃起,在花墙合拢前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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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撞到了余锏身上。
两个人摔在地上,余锏揪住了他的领子,才没让他滚出去。
“哈、哈、哈……”
陆昭仰面躺在地上,看着灰蒙蒙的天,不住喘气。
他转头,看见余锏脸上有一道血痕,像指甲划破的。
“又欠你一次。”
喘匀了气,这是陆昭说的第一句话。
余锏一怔。半恼半气似的嗤了一声,“你要还不清了。”
他把陆昭扶了起来,解开手腕上的帕子,给他包扎掌心伤口。
他还学会了绑两个兔子耳朵,只是没有陆昭绑得漂亮。
“这是哪里?”陆昭打量起周围。
看着像一个花园。
翠峰山峦般的跑马高墙,围起一片小桥流水。山石之中,芍药锦簇,颜色各异。八角重檐留青瓦,葫芦宝顶衔匾额。上书“牡丹亭”。
花丛里传来嬉笑声。
几个女人在扑蝶,既有十来岁的,也有三四十。脸上如出一辙的天真浪漫,无忧无虑地顽笑。
陆昭和余锏两个男人在这里格格不入。
但其中一个女人看见了他们,毫不犹豫地邀请他们一起,“一起来呀!”
陆昭下意识回答:“不用了,你们玩。”
与此同时,余锏侧身挡在了女人和陆昭之间。
见他不来,女人也不生气,回头跟同伴一起玩去了。
两人来到牡丹亭中。
亭里的圆桌上放着各色美食,几个女人围在一起,一边吃一边辩论。陆昭驻足听了一会儿,原来在聊时政。
一抹青烟飘了过来,悠悠落在地上。
谈天论地的女人们齐声打招呼,“亭主来了。”
青烟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容。
陆昭认出来,她就是梦里得到了沧海镜碎片的女人。
“你是王二娘子?”
“是。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王慧。”
王慧下半身还是青烟的样子,披帛环身浮动。陆昭猜想她早就死了,现在是鬼魅,“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累身之物,留着何用?”王慧身形一晃,便飘到了陆昭身侧。她的声音也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孤寡之人,入世只有无尽的痛苦。不如留在这里,与我等作伴。我们绝不会因为你是个男子,便轻蔑于你。”
陆昭:“我在梦里见过你。”
王慧怔了怔。
“你的丈夫对你很不好,他打你。这就是你说的轻蔑吧。”陆昭心平气和,“你把这些女人留在这里,是为了帮她们。”
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王慧有些生气,下半身的青烟隐隐冒出点红色,但听到后半句时,又转回青色,仿佛见到知己那般,激动地附和道:“没错。她们都是不被重视的孤寡之人,我帮她们去了累身之物,长长久久留在这牡丹亭中,享尽世间荣华。”
她以为陆昭认可自己的行为。
“可这只是你以为的‘帮’。”
王慧的神色冷淡下来,身体旋即飘到陆昭面前。
她冷冷一笑:“你虽是男子,我却看得出你境遇与我们相同。明明是同路人,仍为□□二两所累。你看看,若没有我,她们现在还在夫家受苦,一生岁月蹉跎在了后宅之中,我这不是帮是什么?”
陆昭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是躲。”
他拿起桌上的书,封皮上写着《陆宣公奏议》。陆昭没看过这本书,但结合刚刚听到女人们谈论的话题,“她们也可以谈论政治,但在你创造的这个假世界里,谈论再多也不可能改变现实。躲起来做这些事,是自我麻痹。跟被困在外面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在外面,困住她们的是后宅,在这里,困住她们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