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豪门小崽子》
1. 蒙眼捉人
导航好像失灵了。
从高速下来,封竞驾车七拐八绕,从国道到省道,接着开上这条乡村公路,路面由宽缩窄,两旁建筑也由密渐疏。
导航的信号时断时续。
在第二次走到死胡同后,封竞抬手把导航关了。
关之前他扫了一眼,已经开了2436公里,跨越五省十四市,在地图上蜿蜒出一条狭长的曲线。
这条路线封竞每年至少要走一个来回。
乡间道路没有车,他一脚油门,仪表盘上的指针瞬间疾转,性能优越的发动机阵阵轰鸣,黑色吉普如箭射了出去。
疾速倒退的风景映在血丝密布的眼底,封竞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他一个激灵,猛踩刹车。
轮胎剧烈擦过地面,溅起了泥点,还差点撞上路旁一棵树。
封竞粗喘着气,抬眼,定睛看,前方是只羊。
除了在服务区歇过两回,封竞一直没阖眼,不能继续疲劳驾驶了,他下车,站在车边点燃一根烟,刚吸一口就听踢踢踏踏,再一转头,那只挡路的羊竟溜溜哒哒朝他走了过来。
准确说只是小羊羔,通体乳白,叫人看着就想伸手去摸一摸。
这小羊瞧着倒不怕人,围着封竞转了个圈,前腿抬高,粉嫩的鼻翼不停翕动,竟像是要去够他手里的烟。
夹烟的手举起,封竞低头同羊对视,嘴角弯了起来:“想抽,多大了你?成年了吗?”
这一开口才发觉嗓音哑得厉害。
他垂眸瞧着,这小羊估计刚断奶,耷拉两只柔软的耳朵,欢喜地瞧着他。
恍惚记得刚才路上遇见过一群羊,这是……落单了吗?封竞表情转为严肃,探身进车,在烟灰缸里摁灭烟,里面散落了长长短短不少烟头,接着半蹲下身,声音轻轻地问:“你妈妈呢?”
小羊羔瞧着他,咩咩叫了一声,鼻尖轻碰他沾了烟味的那只手,封竞往回缩了一下,半晌,才又伸出去,在卷曲的皮毛上慢慢抚摸,跟想象里一样软。
他想了想,干脆一把抄起这羊,往副驾一搁,上车,关门,发动,掉头开出一段,果然就见到了刚才的羊群。
团团朵朵,像缀在绿茵上的棉花。
放羊的是个瘦高的大叔,小羊踢踏着往羊群奔去,到其中一只羊跟前停下,姿态熟练地跪在地上,叼着乳.头贪婪地吮吸。母羊低头舔舐,又抬起往封竞的方向看来,眼眸似有湿润,接着仰头发出一声长哞。
牧羊的大叔递给封竞一根烟,看着是自制的土烟,封竞估计自己抽不惯,还是接过来了,吸一口,满嘴辛辣,倒是一下子清醒了。
他边抽烟边四下环顾,刚才只顾开车,忽略了沿途风景,没想到是个青山绿水的秀美之处。
封竞又问那大叔打听个地方。
大叔讲方言,连说带比划封竞还是云里雾里,还是大叔的小孙子抱着吃饱了奶的小羊羔蹦跳着跑过来,伸手一指远处,说:“在那边哩!”
封竞望过去,那是一座山,海拔不算高,目测一千米左右。
背倚蓝天腰环翠绿,仿若世外桃源。
土烟抽完了,封竞告辞,临走前伸出食指在小羊羔毛茸茸的头顶上点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涡。
沿路一直往前,然后就上了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两侧的山坡被网兜罩住防止碎石落下,除了对向偶尔擦过的三两辆车,连个人影都没有。
封竞想到老牧民小孙子那句“一直往上开”,他便没停。
又开一段,总算见着了人烟,路势变得平缓,路旁房屋也多起来,刚才还阴着的天有放晴的趋势,太阳的金光从云层中射出,叫人豁然开朗。
封竞刹停车,向旁边走过的人问路,对方手一指说前头左拐就是了。
于是左转,又往前行驶了大概两分钟,前方是个上坡道了,略窄,不太好开,他弃车步行。
坡道两旁摆了好些零散摊位,卖自制果干、桃木手串还有桃木剑。封竞迈开僵硬酸麻的长腿,慢慢往上走。
那道坡往上渐渐收窄,尽头处分了个叉,形成一个Y形,左手边是个三面围墙圈起来的小院,封竞扫了一眼,转向右边,一抬眼,一座古旧的建筑便映入眼中。
门前几级坑洼台阶,两侧各立一个饱经风霜的石狮子,半敞的朱红色大门斑驳掉漆,再往上,一块稍显破旧的木牌匾上写着三个字。
岚竹寺。
封竞不禁哑然。
还真有叫岚竹寺的地方。
老太太前一晚做梦,醒来什么都忘了,唯独记得有座寺叫岚竹寺,顾不上心还突突地跳,唤来保姆一查,还真有这么个地方,立刻打给封竞,叫他去这寺里烧柱香,嘱咐了三遍“一定要去啊”。
封竞听过,立刻说好。说来也巧,那寺的所在正好在他回程途中,下一个高速出口便是。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梁培章打来的。
梁培章问他在哪儿,封竞报出寺名,梁培章咋呼:“去庙里干嘛,你要出家当和尚啊?”
梁培章知道他取向,封竞嗤笑一声:“我就不能找个和尚当老婆。”
“啧啧,口味真重。”
“这庙在哪儿啊,都没听过……”
对面悉悉索索,不知道干什么,封竞也没出声,默默打量眼前这座古寺。
梁陪章声音又响了起来,明显亢奋不少:“原来在清远县,好地方啊,地灵人慧!正好,我有个剧组要去那边的影视城拍摄,到时你来给我坐坐镇,掌掌眼。”
封竞今年刚满三十,同梁培章合伙开了家影视制作公司,凭着犀利的眼光和果断的决策,硬是在竞争激烈的行业里杀出一条血路。光是今年的春节档刨去分成,入账就超九位数,梁陪章都乐疯了。
封竞并不缺钱,他出身演艺世家,祖父母那一辈起就是搞艺术的,爷爷是导演,祖母是有名的京剧演员。老爷子过世后,封竞的父亲继承衣钵,拍了不少经典影片,是国内电影史上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他还有个二叔,原先在国内发展,后来突然去了国外,如今是好莱坞赫赫有名的导演和制片人。
是以封竞自小就在剧组摸爬打滚,场记、统筹、制片助理、选角导演、拍摄副导演……什么都干过,但他本人对拍电影没什么兴趣,十八岁那年父母车祸过世后,他上孝祖母,下养妹妹,无法长时间离家,便成立了影视制作公司,在祖辈积累的基础上劈出一条新路子。
封竞知道梁陪章最近迷上了一个小明星,所谓剧组就是为了捧这个小明星才投资的。梁培章纵情声色犬马,相比之下封竞颇有点无欲无求,他不喜欢豪车房产,也不追求奢靡享乐,独一点,他喜欢捐钱。
给学校捐,给福利院捐,哪里需要捐哪里。
梁陪章管他叫“散财童子”“封大善人”。
“我就是来替老太太上柱香,尽尽心,上完就走。”
封竞边说,边绕到岚竹寺的侧面。石砌的围墙高过头顶,目测至少两米。他又走回正门,穿过半掩的门扉往里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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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间寺不算大,不见僧人也不见香客,显得有些寥落,唯独院墙里外翠竹繁茂,在风里摇摇曳曳,展现出与凋敝的门庭截然相反的旺盛生机。
封竞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不要给这间寺捐点钱,好好修一修。
“你这趟去,莹莹她……有消息了吗?”
梁培章欲言又止,说得含糊,封竞却知道他想问什么。
孩子。封莹的孩子。他找了快六年的妹妹的孩子。
“没消息。”封竞说,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
一句“挂了”,他利落地切断了好友未出口的安慰之言。
手机攥在掌心里,封竞再次抬眼打量,这寺古旧破败,估摸香火不盛,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会无端梦见。
难不成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若真有天意,那菩萨能听到他的心声吗?
空着的那只手垂在身侧,手指蜷缩起来,紧抵住手心,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半晌,又无力松开。
封竞再一次深呼吸,面色已无异常,将门完全推开,问了句“有人吗”,抬脚正要往里走,忽然听到一声——
“不许动!”
他猛地回身,背后空无一人。
心跳加快,封竞定在原地,心想难道是开车太久产生幻觉?
“我数到三,都不许动了啊!”
声音又响了起来,倒数:“三!二!一!”
原来不是幻觉。
封竞屏住呼吸,仔细分辨,那声音是从寺庙后方传过来的,和着树上鸟雀啁啾,一起被风送进了耳朵里。
嗓音明快清亮,在这初春的傍晚让他感受到夏日的热烈。
“汪汪!”
“黄豆,你也不许动了!”
封竞动了一下,双腿迈开,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他在墙角转弯,沿这间千年古刹的侧面一直往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往前,往前,停不下来。
快走到头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背影。
那是个年轻的背影,清瘦但挺拔,上身穿着干净的白色卫衣,下身是条洗得发浅的牛仔裤,除他之外,旁边还有四个孩子和一条黄狗。
封竞站定,黑色皮鞋踩在枯枝上的细微动静惊动了那人,那人转了个圈,露出了正脸,封竞才发现他眼睛上蒙着一条红领巾。
几个孩子齐齐望向这个突然的闯入者,一个个睁大了眼,连黄狗也不叫了。
“咦?这次躲得很好嘛,都没有发出声音。”
说话的人向前伸着双手,摸索着往他的方向慢慢走来。
封竞站在原地没有动,随着对方靠近,捕捉到了更多的细节。
皮肤很白,将暗未暗的橘色夕阳穿透竹叶照下来,在他乌黑的头发上洒下一把粼粼碎金。
对方一步步靠近,修长的手指最先触碰到胸膛,唇便弯了起来,然后一把揪住他的衬衫。
“抓到你了,哈哈!”
很快,这人歪了歪脑袋,似乎思考孩子怎么会长这么高。
他一手还抓着封竞的衬衫领子,另一只手慢慢地、试探着地往上,缓缓摸过眉毛、鼻梁……最后停在了因为缺水而有些干燥的嘴唇上。
没有阻止,没有叫停,封竞只是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大概终于意识到不对,对方一下缩回手,抓着衣服的手也松开,往后退了一步。
“陈锋?”
问话的同时扯下领巾,封竞便对上了一双乌黑漆亮的眼睛。
2. 萍水相逢
自小淫浸圈里,封竞见过数不清的帅哥美女,审美阈值自然极高。
但在对视的一刹,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冲击,因为那双眼格外明亮,极富神采,如浓墨顿点 ,流转间又好似山林清涧,难以用语言形容。
封竞脑子空白了一瞬。
大眼小眼互瞪几秒,那人先露出笑来,唇角微弯,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在带孩子做游戏。”
那群刚被定住似的小孩此刻一拥而上,胆大的站前面,胆小的躲后头,最后来的是个裹着围巾、背着挎包的孩子,把另个孩子挤开,自己站到青年身边,小手塞进青年手里,仰起头,圆圆的眼睛好奇又有些警惕地望着封竞。
被挤开的那小男孩叫陈晓宇,也不恼,憨憨挠头,说:“星星你认错了,他不是我哥。”
背挎包的那孩子立马转过去,黑眼睛睁得更圆,一副很凶的样子,声音却软糯可爱:“不许叫星星!”
“就叫就叫!”旁边一个小女孩喊,“星星星星星星!”
“我也要叫,星星星星星星!”另个小孩跟着起哄,“铛铛你真小气!”
叫铛铛的小男孩扬起脸:“叫就叫呗,反正星星是我的。”
旁边的大黄狗汪呜了一声,一个劲儿甩尾巴。
分贝振飞了休憩的鸟雀,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一般人恐怕要皱眉捂耳,那个叫星星的青年却还是笑盈盈的模样,不烦不恼,也不拉架,饶有兴致等几个小孩自己吵完。
几个小孩内讧完又一致对外,齐齐抬头仰脸。铛铛拽拽旁边的陈晓宇,陈晓宇立马问:“叔叔你是谁?”
于是,五张脸十双眼,齐刷刷往封竞看来。
夏星燃也看着封竞,带笑的眼睛里盛着三分好奇的打量,摸过对方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指腹轻轻碾动着。
封竞不躲不闪地回视着他,说:“我听人说这里有座寺。”
原来是去岚竹寺的,夏星燃说:“这就是了,门应该开着,不要门票,直接进去就行。”
“嗯。”封竞站着没动,又礼貌开口,“请问这附近有住的地方吗?”
“宾馆吗?”夏星燃问。
他有些遗憾地告诉对方:“这附近农家乐小饭馆挺多,宾馆好像没有。”
不等封竞回答,几个小孩又叽叽喳喳问开了。
“星星,什么是宾馆?”
夏星燃很有耐心地说:“就是晚上临时睡觉的地方。”
“睡觉干嘛不回家?”
“是啊,黄豆都要回它自己的窝。”
“汪呜!”
“……因为家不在这里呀。”
“哦……哎!寺里不是也能睡觉?”
夏星燃想还真是,寺里现成的禅房,他捞过铛铛腕上的儿童手表看时间,快六点了,又直起身,目光不着痕迹在男人身上转了一遭。
这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衣着气质一看就不是本地的,衬衫西裤乍瞧平整挺括,细看才能发现起了褶,手里攥着车钥匙,眼睛也泛红,估计开了不短时间的车。
再者,他刚才还不小心摸了人家的脸。
怀揣几分歉意,夏星燃问:“寺里有禅房,你要住吗?”
封竞没犹豫:“可以。”
夏星燃想了想,说:“那你稍等,我带你过去。”又对几个孩子道:“今天先不玩了,都回家去吧。”
几个孩子就住附近,夏星燃嘱咐“慢点”,看着他们一个个跑进家门才将目光收回来。
铛铛拉了拉夏星燃的手,抬头看他,夏星燃弯腰将他抱起来,围巾往下压,露出了雪白尖细的下巴。
铛铛的视线跟封竞齐平了,他依旧好奇地看着封竞,封竞也看着他。
“抱歉,再稍等我一会儿。”夏星燃说,快步往旁边的那栋平房走去,那只黄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
封竞想,原来这房子是他家。
他看到他往里推开门,先把孩子放下,又蹲下.身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顶,似乎嘱咐了几句什么,接着起身关门,又走回来。
“跟我来吧。”他看了封竞一眼,转身往前走去。
封竞跟在后面,沉默着一路无话,等绕回前门,恰有一个穿灰袍的僧人在,手搭门环,像是准备关门。见到夏星燃,那僧人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竟是十分恭敬的模样。
夏星燃双手亦合十,眉目低垂,发丝被风吹得扬起。
开合的红唇冲那僧人说了几句什么,期间侧头朝封竞的方向望来,目光相对,上一秒还沉静虔诚的脸上便绽出笑容,俏皮地眨了下眼。
古寺晚钟在这一刻突然敲响。
封竞心脏微微震动。
僧人看了封竞一眼,点点头,又对夏星燃躬了躬身,脚步很急地走了。夏星燃走回来,对封竞道:“我问过了,禅房能住,只是条件不算太好,你确定要住吗?”
“我确定,多少钱一晚?”
夏星燃愣了一下:“不收钱的。”
顿了顿又说:“你要是愿意,走的时候可以捐点香火,也算一番心意。”
“好。”
夏星燃笑笑:“师父们要做晚课了,我带你进去吧。”
这人挺爱笑的,封竞想。
愣神的功夫,夏星燃已经跨过了门槛。
太阳渐落,光线昏沉,夏星燃熟门熟路,踩着开裂的砖石往前,还抄了段小路,没有普通人进入寺庙时的敬畏拘谨,反倒像进了自家后院般闲适。
封竞很少好奇别人的事,想问,又觉得有探听隐私之嫌,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一路走,封竞一路观察,这寺里的建筑看着古朴,却旧而不乱,很干净,院里的竹子比外面的更密,长短肥瘦连成一片。路过大殿,传来木鱼和诵经声,一阵风带得竹叶晃动,悉悉索索,灵魂也陡然间打了个颤。
封竞再度出神,再回神,他们已经从大殿旁边一扇六角门穿了过去,进到了更幽静的深处。封竞突然想,他竟如此信任这个人,四下再无旁人,对方就算起了歹念要对他做些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
一转念,目光又落回前头的背影上,就算隔着外衣也能看出这个人腰背纤薄劲瘦,步伐快而不乱,且极为轻巧。封竞做过选角导演,几乎立刻看出,这人有点功夫底子在身上。
他暗自掂量,心想自己也不弱,就算真打起来,也有信心能压制对方。
又过一处狭长天井,终于到了供香客休息的禅房。三间厢房相连,每间屋檐下都挂了一个铃铛。夏星燃推开中间的那扇门,按开墙上开关,屋里一下亮了。
这间是几间里最宽敞的,还带洗漱的小间,夏星燃简单介绍过,就要走。
走到门口又回头,犹豫了一下,问:“哎……你还没吃晚饭吧?”
封竞看过去,他继续说:“寺里是有早饭和午饭的,但没晚饭,师父们讲究过午不食。”他问封竞:“你饿吗?”
封竞顿了顿,选择诚实回答:“有点。”
“我家马上要吃饭了,就在旁边,我给你送点过来,你先休息一下,等会儿我。”
封竞来不及说话,夏星燃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脚步下意识跟随,封竞刚到门口,就见夏星燃先是往先前进来的那道拱门走,又突然转身,见封竞出来了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往旁边指了指,说:“我还是走这边吧,近点。”
封竞顺着看去,只看到一面结实的墙,墙上没门,如何出去。
夏星燃以动作回答了他,助跑两步,踩上墙边一块矮木桩,轻轻一纵身,双手就攀了上去,手臂再一撑,整个人就骑上了墙头。他扭过头,明亮的眼狡黠地眨了眨,右手的食指竖在唇间,冲封竞比了个“嘘”,紧接着从另一侧翻了下去。
封竞走到墙下,听到他诧异地问:“铛铛,怎么还在外面?”
软糯糯的声音回答:“我等你嘛。”
“师父呢?”
“师父父在家里。”
声音渐远,直到再听不见了,封竞才回去禅房。房间不大,布置简洁,靠墙一张一米二宽的木床,床尾叠着被子,除此之外就还有一个衣柜,一张木头桌子和一把木头椅子。
在床边坐下,封竞闭了闭眼,回想刚才那回眸一望,越发确定了这人会点功夫,但又不像习武之人刚硬强健,反而步伐灵活身段轻巧,像是……
一时想不出,封竞也就不想了。不多时,又一阵脚步传来,依旧很轻,封竞飞快睁开眼,从床边站了起来。
去而复返的人端着两个碗,胳膊肘在敞开的门上碰了碰,是敲门的意思,然后才走进来,将碗放在桌上。
一碗煮得不稀不稠的糙米粥,一个拳头大小的玉米面馒头,和青菜油菜、素酿豆腐装在另一个碗里。
“今天我家吃素,就只有这些,你凑活垫垫吧。”夏星燃面露赧然,余光往封竞瞄,有些拿不准。这人举手投足,从容中带了三分养尊处优的贵气,不知道会不会嫌弃。
察觉到对方的局促,封竞走过去客气地说:“这些就很好,我习惯了吃素,谢谢。”
这话并非说谎,近年来他随了老太太,生活上心情寡欲,饮食也清淡。
夏星燃舒了口气,冲封竞笑笑,说:“那你吃吧,我先走了。”
他又从旁边的墙翻了出去,落地无声,像只夜行的猫。
封竞洗净手,坐在桌前,提起筷子慢慢吃着,快吃完才想到,他还没问过这人的名字。
萍水相逢,又似乎没这个必要。
夜幕降临,一弯月在半空现身,皎白的光辉洒落,竹影长长短短。月亮慢吞吞地攀爬,一点一点,移到了隔壁院的上方。
隔壁人家饭桌上的东西跟封竞吃的是一样的,香菇油菜豆腐,糙米粥,拳头大小的玉米面馒头,都是江韵桓做的。江韵桓食不言,饭桌上没人说话。
铛铛眼角偷瞥夏星,见他腮帮鼓起吃得很香,才跟着拿起勺子。
吃过晚饭,江韵桓回房诵经打坐,第二天早上才会出来,二十年一贯如此。夏星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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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碗筷,怕吵到江韵桓所以手脚放轻,洗过的碗摆在架子上沥水,又用抹布把灶台周围仔仔细细擦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好擦,江韵桓爱干净,做饭的时候就一并收拾了,但夏星燃还是忍不住再擦一遍,让江韵桓省点事。
从厨房出来前,他热了一袋牛奶,又从柜子里翻出一袋牛肉干。
小孩刚才吃饭时偷看他还扁嘴,夏星燃就知道他没吃饱。
卧室里,铛铛一手牛奶一手牛肉干,坐在床边,袜子脱掉了,光脚晃来晃去。
夏星燃出去打了盆热水。
先试水温,不太烫了,才将那两只乱动的小脚丫按进去。夏星燃坐在矮凳上,低着头边给铛铛洗脚边说:“天气还冷,围巾和口罩还得戴着。”
铛铛先小小地喝一口奶,润润嗓子,才说:“我知道,可我不喜欢口罩上那个小猪图案。”
夏星燃说:“这不是你要的吗?”
纯色口罩铛铛不愿意戴,非得戴有卡通图案的。
“我现在又不喜欢了,我要老虎的,看着威风。”
夏星燃习惯了他一天一变,小孩嘛,本来就不定性,铛铛更是如此,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又喜欢那个。只要他想要,他都买给他。
“行啊,哪天带你去买大老虎的。”
“星星你吃。”
夏星燃抬头,看到了铛铛伸过来的拿着牛肉干的手。这牛肉干是进口的,一袋要两百出头,里面就二十四个小包装,折合一小袋十几块,如果不是给铛铛吃夏星燃自己根本不会买,他说:“我不爱吃,你吃。”
“你骗人,你最喜欢吃肉了。”铛铛一副“我可不好糊弄”的架势,“你不吃我也不吃。”
夏星燃只好张嘴咬过来。
铛铛满意地笑了,露出两排齐整洁白的小米牙,格外好看,又把另只手伸过去:“还要喝奶。”
夏星燃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拿过干毛巾给他擦脚,说:“把脚伸进被子里去。”
三月底,乍暖还寒,尤其夜里还是冷的,被子底下铺着的电热毯一直没撤,被窝里热烘烘的,铛铛伸进去没一会儿就觉得热,脚趾悄悄伸出来,继续嚼没吃完的牛肉干。
肉香馋得黄豆直呜呜,绕着床边来回转圈,又去舔铛铛的脚心。
“痒,黄豆不要舔我啦。”铛铛笑倒在床上,脚趾绷紧又张开,露出了左脚小脚趾内侧一块十分隐秘的红色胎记。
夏星燃也看到了胎记。这胎记从铛铛小时候就有。他没说什么,从柜子里找出双袜子,给铛铛穿上,白色的棉袜包裹住双脚,胎记就看不见了。
一袋牛肉干吃完,再喝半袋奶溜溜缝,还剩半袋,夏星燃拿过去喝掉,又把铛铛明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摸一把小挎包,有点扁了,打开看,之前放进去的零食吃得差不多了,他又捡了些搁进去。
做完这一切,夏星燃回头看了眼趴在床上自己玩的铛铛,手探进了挎包里面。侧面有个内袋,两指宽,鸡肋的设计,装不了什么,指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块,是他缝进去的定位器。
智能手表也充上电,里面的app连着夏星燃的手机,也有定位功能。
夏星燃自己收拾了一下,上了床,没立刻关灯,刚一躺下,铛铛就自发滚到了他的怀里,开始了每晚睡觉前的小话时间。
铛铛嘀嘀咕咕,气夯夯地讲陈晓宇说他像猪,所以他才不要戴画着猪的口罩,又讲幼儿园里的小朋友,谁喜欢欺负人,谁受了欺负就知道哭。
夏星燃静静看着,听着,他想,他是如此依赖他。
他把铛铛往怀里紧了紧。铛铛绕了一圈,又说回去陈晓宇。
“星星,陈晓宇说我像猪。”
陈晓宇要是听到,一定大呼冤枉,他明明说的是“铛铛,你口罩上的小猪真可爱,跟你一样”。
夏星燃笑:“小猪不好吗,小猪多可爱。”
夏星燃还真希望他像小猪一样,多吃多睡多长。
铛铛哼哼唧唧:“那也不要,反正我不要跟他玩了。”
说累了,铛铛靠着夏星燃打了个哈欠,眼睛都要闭上了,突然又睁开,问:“星星,那个叔叔是谁啊,你认得吗?”
“哪个叔叔?”
“捉迷藏。”
夏星燃想起来了,是那个人。五感随回忆被充分调动,他想起那人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庞,嗓音沉沉的,像某种乐器,很好听。
手指也仿佛又感受到了那温热的触感,跟抱铛铛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皮肤温热,有些干燥,离得近了能闻到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
明明是风尘仆仆赶路的模样,却依旧从容,眼神明亮,看起来斯文又礼貌。
夏星燃忽然想他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一转念,人家只是来寺里求神拜佛,明天就走,知不知道名字有区别吗。
也不晓得这人在禅房能不能睡得惯。
这个念头闪了一下,夏星燃看见铛铛又打了个哈欠,他伸手关掉床头灯,对铛铛说:“睡吧。”
3. 竹影扶疏
不知是长距离驾车太过疲惫,还是那一餐粗茶淡饭慰藉了肺腑,封竞这一觉睡得很沉。
4点多敲钟的时候天都还一片漆黑,封竞短暂地醒来,又很快睡过去,等再睁眼,天光已然大亮,都快八点了。
从禅房出去,昨天的僧人正在扫地,看到他,低下头双手合十,末了请他去斋堂用早饭。封竞谢过后,就跟着对方去了。
与此同时,隔壁也在吃早饭。
江韵桓作息固定,每天六点起,洗漱后先抄会儿经。夏星燃舍不得暖和的被窝,咬咬牙也起来了,在睡得正香的铛铛脸上亲一口,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先压腿,再下腰,然后踩在地上摞着的两块砖上,单腿支撑,另一条腿朝上搬,一直搬到贴近耳朵,那条支地的腿再慢慢往下蹲。
左腿练完了换右腿,然后是踢腿,正踢侧踢横向踢,要快起轻落,考验的是爆发力、控制力和平衡感。
小时候不知道这叫什么,江韵桓只告诉他练好了能强身健体,他便听话地照做,每天勤勉地练,练得两腿打软也不停。长大了偶尔偷懒,但只要还有劲儿,夏星燃总要早起练上片刻。
江韵桓只教他,自己从不练,等夏星燃练完,他经文抄好,饭也做好。除了前一天剩下的糙米粥,又新添几样,煮鸡蛋,肉包子,还有牛奶,都是给夏星燃和铛铛准备的,他自己吃素,只就着咸菜喝粥。
江韵桓长得美,很美,十分美,是那种模糊了性别的美,常年深居简出让他皮肤白到发光,越发看不出年纪,夏星燃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只记得自己六岁那年还俗之后就跟着江韵桓,江韵桓那时二十出头,算下来,今年应该四十左右。
江韵桓寡言少语,表情也寡淡,很少笑,连一向活泼爱撒娇的铛铛在他面前也不太敢说话。
无论吃什么夏星燃总吃得很香,他吃完,搁下筷子,看了江韵桓一眼,才说:“我今天去茶室。”
江韵桓淡淡嗯一声,走回房间,拿着厚厚一沓抄好的经文出来,才开口对夏星燃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待会儿你先把这个送过去。”
江韵桓平时极少见人,几乎足不出户,唯一的娱乐活动大概就是侍弄院子里的一小块菜地。他的卧室里供奉一尊菩萨像,玉净瓶,杨柳枝,莲花座。除了一日三餐,其他时间就在房间里对着菩萨打坐,诵经,抄经。
经文有为自己抄的,也有替别人抄的,写完供奉在寺里,以此来赚钱谋生。
菩萨不食人间烟火,人总要食的。
夏星燃不想他辛苦,钻研了不少挣钱的法子,大多是些零散活计,不是不愿去机会更多的繁华都市,只是他必须每天看到江韵桓和铛铛。
他必须时刻守在他们身边。
茶室几天没开,夏星燃要先去收拾,带铛铛不方便,便叫他跟着江韵桓。铛铛扁扁嘴,还是点了头。
夏星燃拿着那沓厚厚的经文先去了寺里,刚一出门就被风吹开了最上面的一页,露出了底下用玲珑规整的小楷誊抄的经文。江韵桓字好,口口相传,熟客多了,都请他代抄。
且江韵桓做事严谨,一丝不苟,抄错一个字,一整张纸全都作废,常常维持一个姿势半天不动,落下了肩颈的毛病,眼睛也不太好。
夏星燃还记得,江韵桓早年是存了出家的心思,跪在大殿的蒲团上苦苦哀求,膝盖肿了,头也磕到流血,六岁的自己跪在旁边,拽着衣袖给他擦眼泪。
老和尚问他是不是心里有恨,他咬牙说是,老和尚便叹了口气,说他“尘缘未尽”,让他走。江韵桓不愿走,在寺旁住下,日日诵经,直到今天。
但夏星燃始终觉得,江韵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苦修,是种自我惩罚。
几步功夫就到了大殿,殿前有僧人在打扫,同昨天的不是一人,对夏星燃也十分尊敬,双手合十问安,又以双手接过经文,转身往殿里走去。
夏星燃站在原地没有动,抬头看匾额上“大雄宝殿”四个字,眼中无敬畏,脸上无笑容。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身,沿来时路返回,却不想一窗之隔、旁边的斋堂里,有个人正悠悠闲闲吃着早饭。
墙上开了扇长方形的花窗,仿佛框出电影镜头,封竞吃饭的速度慢下来,目光追随那道离开的人影,许久,才将最后一口粥咽下。
茶室就在寺里头,夏星燃很快就走到了,是个见方的院子,原先用来堆放杂物,少有人迹,夏星燃就租了下来。
都说寺庙经济是下个风口,可惜老和尚固守旧念,不愿叫铜臭搅了出家人的清净,夏星燃磨破嘴皮才叫他同意,约定好一半收入归他,另一半归寺里,用来抵租。
平日里没什么人,周末多一些,来郊外放松的上班族,或者特意打卡的学生,再加上江韵桓不愿每天出门,所以茶室只周六周日开,其余时间闭门谢客。
夏星燃先清扫院子,落下的竹叶扫成一堆,用塑料袋扎好,等晚上回去挑出叶片完整的,先洗再蒸最后烘干,做成茶叶。
再将桌椅板凳从屋里搬到外头,放到院子中央。冬天天气冷,客人喜欢在暖和的室内,这会儿已经开春,万物复苏,阳光也好,大家更喜欢坐在外面,喝茶晒太阳。
收拾妥当,夏星燃走到门口,等江韵桓带铛铛过来。
他等得专注,眼睛直直望向江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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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会过来的方向,连余光都不分给别处,心无旁骛,连手机震动都没察觉,直到震了第二次才低下头。
两条信息前后脚进来,一条短信,银行卡支出2元服务费,显示余额还剩3万多,另一条是微信,蔡宏发来的。
【我跟你说的那事,你再考虑考虑,我是真心觉得你特别合适那个角色,你说你只会当武替没正经拍过戏,谁都有第一次是不是?你说还要照顾孩子,养孩子不需要钱?吃饭上学,万一再有个头疼脑热,都得用钱。你别怪我说话直接,只是这机会确实难得。】
夏星燃很认真地看了两遍,目光在“你特别适合那个角色”这几个字上停留良久。他低着头,过一会儿,慢吞吞打字回复:【谢谢蔡哥,我再想想】。
蔡宏很快回过来:【导演这边我先拖着,你尽快,机会不等人。】
夏星燃回【好的】,又返回短信,目光在那串3打头的数字上定了几秒,把手机收了起来。
江韵桓还没过来。
一会儿不见,他心里就惦记得紧,正想着回去一趟接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过来了。
江韵桓常年如素,身量清瘦,身段也轻,走在路上几乎不发出声音。铛铛人小,平时走路就爱往落了叶子或者积满水的坑里踩,但在江韵桓跟前很乖,不玩不闹,也不撒娇要抱,一见夏星燃就挣脱了江韵桓的手,往他奔去。
“师父。”抱起铛铛,夏星燃又迎上两步,从江韵桓手里接过他拎着的食盒,“给我吧。”
食盒里装着的是前一天做好的点心,江韵桓手巧,斋饭点心都做得好吃。
只是表情始终平淡,似乎无论什么都无法在那张令人惊艳的脸上掀起波澜。
最先来的客人是两个穿汉服的女生,一看就是来打卡的,夏星燃穿一件宽松的卫衣,外头系一条围裙,拿上茶水单走过去。两个女生点了单,不好意思地看了夏星燃一眼,又你看我,我看你,微微红着脸,胳膊肘相互推搡。
夏星燃主动问:“要拍照片吗?”
两人忙不迭点头。
夏星燃指导她们怎么站位,摆什么姿势,脸冲什么角度,全程十分耐心,有时女生姿势不对,他上前纠正,手拿一小段竹竿避免了直接的触碰,很是加分。
成片更叫人惊喜,网上都夸这个年轻小老板人帅又热情,拍照技术高超,不用p图就能出片。
封竞一进去就看到了夏星燃笑容满面,在给人拍照。
竹影扶疏,映在他的后背,封竞看了一会儿,悄无声息走了。
夏星燃后知后觉似乎有人在看他,等回头,进口那里却并没有人了。
4. 无住茶室
前一晚睡觉前,封竞躺在床上查了一下岚竹寺,这座不起眼的寺庙始建于唐代,已有千年历史,背倚山峦,翠竹遍地,故而得名。
从前香火还算兴旺,近年来,一众寺庙大行商业化之风,利用花里胡哨的噱头吸引游客,岚竹寺守旧不宣,渐渐没什么人来,大多是老一辈在年节时上香祈福。
从茶室退出来,封竞去上香,三根拇指粗的高香,既敬佛法僧,也为三代人祈福,保佑平安。
香燃着,插进大殿前铜制的香炉里,封竞静静地看,看那红色火光星星点点,看那幽幽白烟直上青空。
完成任务,封竞跟老太太电话汇报,老太太听完直说“好”,又问他前一晚住在哪儿,睡得怎么样。
“就住这寺里,睡得不错。”封竞踩着泥土路往寺后的山坡上走。
那头静了一小会儿,老太太才说:“我听着你声音也觉得不错,既然不错那就多住几天,养养精气神。”
封竞失笑:“精气神哪儿不能养,我没事赖在人家庙里做什么?”
“你多捐点香火不就行了。”老太太理直气壮,“山里空气好,哪是城里能比?要是我身子骨利索,我也得去,你就当替我住了。岚竹寺啊,一听就是个好地方。”
半坡,一根旁逸的竹子拦住了封竞,枝条弯弯,既劲且柔。封竞伸手,在竹叶上轻轻捻动。
“地方确实好,山清水秀,也……”他顿了顿,“人杰地灵。”
老太太年纪大,执拗,封竞一向顺着她,且他也知道,老太太是希望他能在此地放松,不要让精神一直紧绷。回寺里,他找来主事的僧人,问禅房能不能继续住,又以老太太的名义捐了一笔可观的香火钱。
之后,封竞去吉普车的后备箱取了行李,在禅房的浴室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再推开门,已经日上中天,竹影在地上印出深短的一层。
他又去了那间茶室。
不大的院子里坐满了人,就剩角落一张晒不到太阳的桌子还空着,封竞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茶室名“无住”,不知道是不是取自《金刚经》里那句著名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话的大意是人不应执着外物,方能安住本心。
封竞端详了片刻,又看向别处,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角落有排书架,应该是供客人消遣的。他又低头,看到了面前桌上摆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三四节碧油油的富贵竹,旁边一张版纸写的茶水单,字怎么样暂且不论,画着的卡通图样颇具童趣。再抬头,每桌上方都悬挂一根细绳,封竞观察,只要哪桌拉一拉绳子,那个年轻老板就会从屋子里出来,然后走过去。
开春了,出游的人多,今天的客人也比想得要多,夏星燃进进出出好几趟,跑到腿酸,这会儿终于能歇一歇。
铛铛从绘本上抬头,举起水杯就往夏星燃嘴边怼,让他多喝水。
夏星燃喝一口水,往江韵桓看去。
江韵桓戴着口罩,正站在操作台前忙碌,昨天做的茶点不太够,他提前备了材料,现做也不算麻烦。
“星星累不累?”铛铛又扯着夏星燃的衣服让他坐下,要给他按摩。
夏星燃往低着头的江韵桓看了眼,才说:“有点呢。”
江韵桓正往糕点上撒自制的花蜜,闻言抬头,朝夏星燃看来。夏星燃嘴角便悄悄往上翘了翘,知道江韵桓还是心疼他的。
果然,江韵桓开了口:“你歇着吧,等下再有人来我出去。”
江韵桓容貌极美,唯独他的嗓子,听起来有些嘶哑,并非因为口渴或感冒生病,自夏星燃认识他起就如此。像被沙砾磨过,被刀片割过。夏星燃不知道这是不是江韵桓很少说话的原因。
江韵桓面冷心热,嘴硬心软,其实这茶室的生意夏星燃一个人完全忙得过来,但他就是不想江韵桓一直呆在房间里打坐抄经,所以他要拉江韵桓出来,就像他当初死死拽着江韵桓,硬是把江韵桓已经踏进鬼门关的半边身子给拽了出来。
“没事,我不累的师父。”夏星燃走过去,微微弯下腰,下巴轻轻搁在江韵桓肩膀,“师父对我最好了。”
江韵桓戴着口罩看不见表情,但眼角极细微地弯了弯,应该是笑了。
铛铛愣愣地看,心想星星怎么比他还会撒娇哦。
头顶铃铛响,叮叮铛铛清脆悦耳,这是夏星燃想出来的主意,他有时呆在里面听不到外面,就在每张桌子上方悬一根绳,一直拉到屋里,再在上头挂一个标了桌号的铃铛。客人需要什么,拉一下绳,屋里铃铛响,夏星燃就能立刻知道。
抬头看一眼,是标记3号的铃铛。
铛铛最喜欢听铃铛的声音,高兴地直拍手:“当当!”
“我去吧。”夏星燃赶在江韵桓之前出去,看到3号桌旁坐着的人,脚步一滞,随即漾出更明媚的笑容。
“这么巧啊?”他说,“昨天晚上睡得习惯吗?”
不知为何,听他说话既有如沐春风的柔和,又有种夏日当头的热烈。封竞点头:“睡得很好。”
“去上香了?”
“去过了。”
那还不走?夏星燃没多问,有人照顾生意总是好的,他问封竞喝什么,封竞扫了眼茶水单:“有推荐吗?”
“竹叶茶要试吗,自制的,也是这里的特色。”
封竞目光朝他看去:“是你做的吗?”
“是啊,”夏星燃笑着说,“就是用这附近竹子的落叶做的,先洗再蒸,然后在烤箱或者空气炸锅里面烘干,初次喝可能喝不惯,有股淡淡的草味,可以试试。”
“好,那来杯尝尝。”
“点心要吗?”
“点心也是你做的?”
“那不是,是我……”夏星燃顿了顿,“我家里人做的。”
封竞便随手指了一样。
夏星燃在本子上划拉了一笔,封竞注意到他用的笔,不是签字笔或圆珠笔,而是竹子做的竹笔。
这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与众不同。
夏星燃写完,看了封竞一眼,封竞也在看他,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封竞没有回避,微微笑笑,说:“很特别……你的笔。”
中间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停顿叫夏星燃心跳漏了一拍。
“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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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就是竹子削尖了做的,就地取材,不稀奇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今天忘带笔了,拿这个应付一下,得蘸墨水才能写,挺麻烦的。”
“嗯。”封竞表情淡淡,听不出语气。
夏星燃悄悄打量这个不太一般的客人,一般人坐得正好的椅子对他来说有些拘束了,腿曲起也显出很长,微微岔开,黑色西裤的裤脚往上提起一截,露出同色的西装袜。
他注意到这人换了衣服,昨天穿的是白衬衫,今天的这件偏灰,质感很好,跟他的卫衣差不多颜色。
急于另找话题的结果就是嘴比脑子快,一不留神脱口而出:“你换衣服了?”
问完他就觉得不该问,耳廓被阳光烤得发热,手指也捏紧了笔。
再看坐着的人,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嘴角两侧圈出可爱的小括弧,回答他说:“是,洗了澡,换了衣服,我打算住段时间,但好像没见到方丈。”
夏星燃松口气,说:“老和……”
他狠咬了下舌头,继续说:“方丈闭关了,等过段时间才能出来呢。”尾音不自觉带点翘。
封竞挑了下眉毛,注意到他想说“老和尚”,夏星燃有种被看穿的感觉,这回头顶都要叫太阳晒冒烟,忙转身走了。
茶水点心很快端过去,这回没逗留,直接回了屋里,椅子还没坐热,铃铛又响了。
抬头看,又是3号。
以为茶水出了问题,夏星燃急急地出去,到跟前问:“怎么了?”
封竞看那垂下的绳子,总忍不住想伸手拽一拽,他说了一个字:“碗。”
“什么?”夏星燃一愣。
“昨天盛饭的碗,我已经洗好了。”封竞说,“怎么给你。”
寺里五点就基本没人来了,茶室也就关了,夏星燃说:“五点行吗,我去找你。”
封竞应得郑重:“好。”
夏星燃转过身,走几步又突然回头,就见封竞还在看他。
视线就这样对上,封竞依旧没有回避,直直望过来,夏星燃的心像是那悬着铃铛的线,突然被牵动,不是被手,而是被这个英俊男人的目光。
他又走回去,在桌前停下,问:“还没请问怎么称呼?”
封竞看着他回答:“封竞,当年万里觅封侯的封,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的竞。”
挺文雅,夏星燃想,符合这个男人身上斯文持重又有些强势的气质。
封竞说完看着他,目光询问他的名字。
夏星燃没说话,嘴唇抿着,唇角弯着,明亮的眼睛眨啊眨,像在琢磨什么有意思的事,那支竹笔在手指间灵活地转,指节比竹节更细长,然后停了下来。
封竞看清了,那笔一共两段竹节,长约五寸,一头磨得圆润,另一头削成尖形,比看起来得要尖锐、锋利。
夏星燃拿过一个没用的茶碗,倒了点茶,碧绿的茶汤荡开,笔尖沾了沾,晕出淡淡墨色,他提起笔,手腕抖动着十分认真地在桌子上写。
水迹自竹尖蜿蜒而出,落出三个字。
收回手,他笑开来,对封竞说:“这就是我的名字,夏星燃。”
5. 麻雀念经
临近傍晚,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日头偏西,夏星燃收拾桌面,看到封竞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了本书在看,他没有打扰,收拾完就进去了。
没多久,陈晓宇就来了,一来就找铛铛,给他看新得的小玩意。
“哇!”铛铛眼睛亮了,“竹蜻蜓!”
“我三叔做的!给你玩!”
铛铛早把“不跟陈晓宇玩了”那一套抛到脑后,跟陈晓宇兴冲冲跑去外面院子,还没跨出门槛就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陈锋低头看他:“怎么不叫人?”
铛铛往后退了一步,腮帮子鼓起,像只凶狠的小兽。陈锋觉得他这样子挺可爱,想摸他的脸,还没碰到呢小孩就大声喊:“星星!”
夏星燃立刻抬头,冷冷地瞪了陈锋一眼,走过去把铛铛抱起来哄了两句,让他和陈晓宇一起出去玩,才走回来问陈锋:“你是欠吗?你非得逗他?”
“我没逗他啊。”陈锋冤枉,“这小屁孩怎么还记仇?”
夏星燃懒得理他,走回柜台后头继续收拾。
陈锋跟上,讪讪地摸着鼻子,说:“局里有点事,我跟我叔晚上都得值班。”
夏星燃了然:“今晚晓宇跟我回去,你别管了。”
“谢了。”陈锋轻快道,他知道夏星燃一定会这么说。
夏星燃抬起头,见陈锋还在看他,奇怪:“看我干嘛?还有事?”
“谁看你。”陈锋貌似嫌弃地转开脸,想起另一件事,拿出个装泡菜的土陶坛子。
“这是我叔给你和……”他往旁边翻着经书的江韵桓望了一眼,跟小时候一样还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但似乎怎么称呼都行,因为江韵桓翻着经书,只在听到陈守文名字的时候,微微抬了下头,很快又低下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看都没看他。
“……给你们做的。”
江韵桓吃不惯市面上卖的重油重盐的咸菜,就陈守文自己做的还能入口,陈守文就老做了送来。
夏星燃看那坛子,又试了试份量,满满的一坛,他说:“帮我谢谢陈叔。”
“客气什么。”陈锋十分大方,反正费事的又不是他,“要收拾了吗,我帮你。”
“还有一个客人。”夏星燃探头往院子里望去,“再等等。”
“啪——”
竹蜻蜓歪歪扭扭,打在了封竞的书上。
封竞饶有兴致地拿起来,这玩意是他小时候玩的,没想到还能见着,再看旁边,两个小孩并排杵着,眼巴巴等着他还。
封竞起了玩心,很礼貌地问:“能让我玩一下吗?”
陈晓宇立马去看铛铛,铛铛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陈晓宇才说:“嗯,叔叔你玩吧。”
封竞站起来,将竹蜻蜓下头那根细长的竹棍压在掌心,颇有技巧地轻轻一撮,那竹蜻蜓便快速旋转着飞了出去。
两小孩齐齐:“哇——”
直打到了墙边的竹子才掉下来,陈晓宇跑过去捡。
铛铛再看封竞,眼中多了点崇拜,他又拉拉陈晓宇的衣袖,陈晓宇这回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愣愣地望着他,铛铛又去扯他,一个劲儿冲他眨眼,陈晓宇无措地抓着脑袋,铛铛急得差点跺脚。
封竞看在眼里,觉得这两个小孩挺可爱,一个古灵精怪,一个憨头憨脑。他问古灵精怪的那个:“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铛铛没说话,他看着封竞,封竞的目光很温和,他看着看着,不由自主说:“我不能跟陌生人说话。”
说完,心想遭了,赶紧捂住嘴。
封竞觉得他实在可爱:“你已经跟我说话了。”
铛铛还是捂着嘴,眼睛睁大,瞪他。
封竞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发,他克制住这种奇怪的冲动,弯下腰,手肘撑膝,视线同铛铛齐平,很认真地问:“怎么样我才不算陌生人?”
等了会儿,铛铛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细细小小的,说:“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封竞今天第二次做了自我介绍,这回不那么炫技似的文绉绉,而是直接在手机上打字,放大了让两个小孩看。
“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叫封竞。”
铛铛凑近,陈晓宇也探头跟他一起看。铛铛的睫毛忽闪,抬起眼睛看着封竞,说:“我认得这两个字。”
封竞有些意外,微笑说:“那你很厉害。”
铛铛露出得意的小表情,清清嗓子:“我叫铛铛。”
“哪个铛?”
“铃铛的铛。”
封竞的心蓦然一动,他想起封莹之前说过的话 。
“——哥你知道吗,他可喜欢听叮叮当当的声音了,铃铛一摇立马不哭,笑得口水都流到脸上,都说外甥像舅,是不是随了你?”
封竞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铛铛从他手里拿过那个竹蜻蜓。他现在跟封竞认识,不算陌生人了,也不要陈晓宇传话,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块糖,示意封竞把手摊开,然后把糖放进封竞的手心,表情郑重,像完成某种仪式,对他说:“现在我们认识了。”
“嗯,“封竞蜷起手指,硬硬的糖块抵住柔软的掌心,“认识了。”
铛铛问:“那你能再飞一次给我看看吗?”
*
应该不会再有客人,江韵桓带两个孩子先回去了。
夏星燃问杵在柜台前头的人:“你还不走,不值班了?”
陈峰站着没动,盯着夏星燃的头顶看了一会儿,说:“我要去参加比武大会了。”
夏星燃专心理账,头没抬,不怎么走心地应付:“哦,你要当武林盟主?”
陈锋不爽地在柜台上敲了敲:“是全省公安系统比武大会。”
竹尖一顿,薄薄的记账纸多了一道破口,夏星燃又沾了点墨水,落笔的痕迹比先前更深重。
陈锋问他:“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又没聋。”夏星燃干巴巴回他,“你厉害,行了吧。”
“……废话。”陈锋道,看着夏星燃,“以前我打不过你,现在你肯定打不过我。”
夏星燃终于抬起了头,正要开口,就看到陈锋身后的封竞,不知道站了多久,立马换上待客的笑容,问:“茶喝得惯吗?”
那竹叶茶的确有股淡淡的草香,跟封竞之前喝过的茶都不太一样。
“挺好喝的,很特别。”
又是很特别,夏星燃笑了笑。
“怎么支付?”封竞问。
夏星燃把打印了二维码的立牌转过去:“扫码支付,支付宝微信都行。”
陈锋的目光在这个进来的男人身上停留了几秒,又转过去盯着夏星燃,夏星燃才接着刚才的话回答他:“陈锋,你皮痒了是不是?不要以为现在当警察了我就不敢揍你。”
封竞点了支付,听到了那边收款到账的声音,正要转身出去,突然停了下来,往夏星燃看过去。
夏星燃奇怪地回视他,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盯着他。
封竞状似好脾气地提醒:“碗。”
夏星燃差点忘了:“哦,对!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他把理了一半的账本合上,想着干脆明天再继续,摘掉围裙就从柜台后面走出来。
陈锋问:“什么碗?”
“没事别瞎打听。”夏星燃瞅他一眼,把空食盒连同泡菜坛子一并塞过去,“交给你个光荣任务,帮我拿我家去,谢啦。”
*
“刚才那个是你朋友?”
“对,朋友,从小一起玩。”
“还打过架?”
夏星燃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闹着玩的。”
其实那时候也不小了,就是两三年前的事,夏星燃分出点心神回想,当时他和陈锋为什么打架?哦对,是那年过年,陈锋从警校回来,非得逗铛铛,说他是夏星燃从垃圾箱里捡的。铛铛哭得喘不上气,小脸都憋紫了,夏星燃实在气不过,等把铛铛哄睡着,连夜把陈锋从家里薅出来,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警告他以后再敢说一个字,朋友没得做,见一次打一次。
那次他下了狠手,陈锋的脸过一个星期还是肿的,好不容易恢复得差不多了,陈守文从外地办案子回来听说了这事,又把他揍了一顿。
晚霞铺天,鸟雀归巢,岚竹寺也由喧嚣归为沉寂,偶见僧人穿行来去,都会同夏星燃合十作揖,有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僧人见到夏星燃,笑着喊了声“小师叔”,被夏星燃追着跑。
那小僧人讨饶,嘴里说着“不敢不敢”,看到封竞,又微微躬身:“随喜赞叹施主功德。”
寺里的香客捐了功德才会这么说,夏星燃往封竞看去。
封竞笑笑,微微颔首。
晚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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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开始了,那小僧人对夏星燃说了句“小师叔再见”,飞快跑了。夏星燃好气又好笑,问封竞:“你真的捐钱了?”
“捐了一点。”封竞谦虚,“像你说的,我既然住在寺里,承了寺里的庇护,就想尽一点心意。”
夏星燃点点头,心里不免对封竞有所好感,也就愿意跟他多说几句:“这寺里除了方丈,还有七个师父,两个年纪大点,是方丈早年收的徒弟,剩下五个年轻些,是方丈徒弟的徒弟。”
“他们跟你好像很熟?”
“我住隔壁嘛,都是邻居,相处久了自然熟了,有时候寺里有活动,比如清明祭祀放生,春节腊八的布施什么的,我都会来帮忙。”他往封竞看了一眼,“布施就是免费发粥。”
封竞没说话,只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为什么叫你小师叔?”
夏星燃摸摸鼻子,面色微红。总不能说他之前出过家,是老和尚最后一个弟子,那两个年纪大的算是他师兄,剩下的按辈分的确得管他叫小师叔。
夏星燃打哈哈:“那是开玩笑的,他们有时候要下山,都会坐我的车,或者要买什么东西不方便出去,都会托我买回来。”
封竞讶然,这和想象里的出家人有些不一样。
夏星燃仿佛知他所惑,伸了个懒腰,说道:“和尚也是人嘛,也有生活,平日困在这寺里,四面墙围起来就这么大点地方,也会无聊。”
两人继续往前,不约而同地闲庭信步,速度比前一天慢出许多。夏星燃边走边跟封竞讲这座寺的历史和建筑。
“这个是伽蓝殿,供的是伽蓝菩萨,地藏殿供的就是地藏菩萨,天王殿里是弥勒佛和韦陀……”
“你对这些很了解?”
“只是知道个大概,不算深,耳濡目染。”夏星燃面上带笑,语气也轻快,“有句话不是说,酿酒厂附近的小麻雀都能喝二两,换到这儿就是寺庙附近的小麻雀都会念两句阿弥陀佛,我就是那只小麻雀。”
他说着,双手合于胸前,头颅低垂,压低声音念了句“阿弥陀佛”,末了抬头冲封竞眨一眨眼,真好似一只专挑和尚念经的时候调皮捣蛋的小麻雀。
封竞握拳抵在唇边,勉强遮一遮翘起的嘴角,问道:“那小麻雀一直在这里会不会无聊,有想过飞去其他地方吗?”
这个问题让夏星燃感到相当意外。
他一怔,步子都停了下来,直勾勾望着封竞,眼中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震动。
他们对视着,夏星燃才发现这个男人的目光宽广深邃,探不到底,他不知道他是认真,或只是随口玩笑,回过神后,不自在地将目光落向别处。
那里恰好立着一块水牌,上写“焰口登记”,负责登记的僧人应该也去上晚课,只剩一张孤零零的桌子。
封竞也看过去:“焰口?”
“就是放焰口的意思。”夏星燃给他解释,“是一种法事,超度亡魂的。
封竞的心动了一下:“除了超度,还能做其他法事吗?”
“可以的,还有祈福祈愿、消灾消业,都可以。”
封竞沉默,片刻,他转头看着夏星燃,才问:“祈愿的话……会很灵吗?”
夏星燃很想说自己觉得并不灵,但此刻的人站在面前,夕阳将影子拉长,人影伶仃,看起来无端哀伤。
“会的,”夏星燃直视封竞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很灵的,心里所想的都能实现。”
他并非好奇心重的人,带过的香客不知几何,面上热情,其实根本懒得探听旁人私事,但面对这个像是凭空出现的、斯文英俊看起来闲钱不缺、应该拥有完美人生的男人,突然想了解更多。
他来寺里烧香拜佛,是想求什么?
做祈愿的法事,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你想……祈什么愿?”
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
问完就觉得冒昧,来寺里的,不管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人还是敬佛上香的香客,总揣着不想为人知道的秘密。
夏星燃暗自懊恼,刚想找补,就见封竞嘴唇动了动,开口说:“我——”
封竞看着夏星燃,这人实在有种奇特的魔力,就像他问他饿不饿,他会说饿,他问他有什么心愿,他也想对他说,无所遁形。
“寻人。”封竞缓慢开口,“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一个人。”
6. 人傻钱多
晚饭吃红烧排骨。
每逢周六日,茶室开张的两天,江韵桓总会做道大荤的菜,今天的红烧排骨满满一盆,小山似的堆得冒尖,比平时都要多。他自己不吃,依旧喝粥,又从泡菜坛子里夹了一小碟萝卜豇豆,细嚼慢咽地配着吃。
陈晓宇的筷子不知第多少次伸向排骨,铛铛有些忍不住了,冲他急眼,赶紧夹了两块大的到夏星燃碗里。
“星星,快吃啊!”
铛铛觉得夏星燃有些奇怪,明明最喜欢吃排骨,平时就米饭能吃两大碗,怎么今天半天过去他一碗米饭还没吃完,时不时发呆走神,铛铛急得恨不得代替他把肉嚼了吞下去。
“陈晓宇你真能吃,你才像小猪。”
陈晓宇嘴巴里塞满肉,看着他不动了。
铛铛跟他大眼瞪小眼:“你干嘛看我?吃饭呀!”
陈晓宇的腮帮子又开始动。
夏星燃看了江韵桓一眼,他知道,今天的排骨是江韵桓看他辛苦特意烧的。他打起精神吃光一碗饭,又把铛铛没吃完的半碗扫光,吃完收拾,洗好的碗连同拿回的那两个碗摆在一起。
顺手又把衣服洗了,爬上房顶晾,正晾着,听到了打板声。
寺里每晚9点15分都要打板,竹板敲出的声响悠远扬长,直传到山林深处,两长两短,重复三次,是提醒众人止静熄灯的信号。
夏星燃的位置恰好能看到禅房,就见几间禅房里那唯一亮灯的一间,灭了灯。
这么准时睡觉,还挺入乡随俗。
夏星燃站在原地没有动,想起了封竞的话。找人?找什么人?
一抬头,今晚的月光好亮啊……难不成他要找的是他的白月光?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最后一件衣服晾好,夏星燃拎着空桶,又从旁边的梯子爬下去。
第二天周日,还是去茶室,忙完一天到周一,一大早,夏星燃送铛铛去上学。
学校不远,但铛铛犯懒不想走路,要坐夏星燃那台拉风的红色皮卡去,他还给那车起了个名字,叫红皮皮。
夏星燃从学校回来,经过坡下时特意看了一眼,那辆市区牌照的黑色越野吉普不在了。
电线杆上的麻雀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啾啾,夏星燃拿石头虚虚一扔,麻雀一哄而散,扑愣着翅膀飞去了其他地方。
“——那小麻雀会不会觉得无聊,有想过飞去其他地方吗?”
脑海里无端响起这句话,夏星燃仰望蓝天,那样高远,清澈。他想起蔡宏的信息,从武打替身到正式演员,这是多少武行的梦想。
夏星燃产生一股冲动,给蔡宏发信息说愿意试试看,他打字很快,像是不给自己留反悔的余地,憋着一口气直到点击发送,长喘出来,想后悔来不及了。
晚上,蔡宏才回信息,“好”字后头连缀了三个感叹号,夏星燃正在房顶收衣服,从手机上抬头,就见禅房的灯暗着,他想,那个叫封竞的男人是真的走了吧。
茶室不开张的日子,夏星燃就接些零散的活,开着他的皮卡东奔西颠,其中之一就是给附近的几所学校送水。
门口保安跟他相熟,往常都是直接让他开车进去,但今天不肯放行了。
“怎么了,大叔?”夏星燃从车窗里探头,笑盈盈地给保安递了根烟。
保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了,往校园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今天有领导来,郝校长可重视了,刚亲自出来迎接。”
夏星燃明白了,只当是哪级领导来视察,还是笑眯眯说:“您还不放心我吗?我以前就在这儿上学,现在孩子也在这读书。我就开进去送个水就走,要不然从这儿搬进去太麻烦,一趟趟来回反而引人注意。”
保安看了眼皮卡货箱那十多桶纯净水,一想也是,给他开了门,不忘叮嘱:“你记得赶紧出来。”
夏星燃道:“放心吧,我把车停后头,不会让人看见。”
他绕了一圈,把车停在了教学楼最后头的一棵树下,这地方很少有人来,然后从货箱往下搬水,再把水一桶桶地搬上楼,如果看到饮水机里的桶空了就直接给换了,顺手的事。
找教导主任签字的时候,听说他们办公室的饮水机出了故障,夏星燃过去看了眼,前摸摸后摸摸,蹲下来拆了后盖开始捣鼓。
正好听到老师们在激情地议论校长刚带来的人。
“都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长得真帅!不说我还以为来了个明星!”
“说是市里教育局打电话下来通知的,有人要来考察,说是要捐钱,附近几个学校都去过了,郝校长都急死了,生怕把咱们这儿漏了,这不今天终于把人盼来了,我看他腰也不酸腿也不疼了,窜得比兔子还快。”
夏星燃有点想笑,忍住了,又想不知道这来捐钱的是谁,总之是个好人。学校的操场还是他上学时候修的,经年累月,橡胶跑道要么开裂要么鼓包,踩在上面像踩棉花,走都使不上劲儿,更别提跑了。
操场上,封竞正在踩“棉花”。
学校的校长姓郝名建设,趁机大倒苦水:“您看看这操场,用了二十年了,都快鼓成麻子脸了,孩子们根本没法跑步,一跑总得摔一两个,还有您刚才去看的食堂,窗口就两个,排在后头的孩子等吃上饭早就凉了,还有那个宿舍……”
封竞从“棉花”上下来,背着手四处望了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这两天去了周边几所学校,由远到近,今天这个最近所以排在了最后。
“介意我拍几张照片吗?”封竞问。
郝建设一愣:“不介意不介意,您拍,您拍。”
郝建设接到通知就严阵以待,早早等在门口,心想这有钱人都好排场,不得前呼后拥,乌泱泱一大群人,结果就等到了这么一个。
没有领导陪同,没有助理拎包,连拍照宣传的记者都没有,甚至没坐车,一个人不紧不慢溜达着从远处坡下走了上来,当真开了眼了。
这男人英俊斯文,礼貌话少,偶尔露出点笑容也叫人揣摩不出是什么意思,陪他转到现在,郝建设还没摸不清他什么意图,只是莫名在他面前感到很有压力。这压力一部分来自身高,另一部分来自气场。
他眼见封竞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了不知道什么人,随后收起手机,看着他说:“我已经了解了学校的大致情况。”
郝建设连连点头:“是是,都说您是大善人,您看这……”
封竞看他想问又不敢问的纠结表情,很客气地笑笑,说:“我打算捐笔钱,像您说的,这操场用了二十年,早该换了,孩子们才能更好地锻炼身体,我刚拍了些照片发给我的助理,稍后他会安排专人过来实地考察,看哪些地方需要重建,具体花费多少,施工周期多久,到时候公开招标,市里教育局、纪委、还有我这边三方监督,账目公开透明,该花的钱一分不会少,但也要确保每分钱都花在孩子们身上,您说是不是?”
郝建设当下傻眼,这……不是直接给钱啊?教育局……还纪委!
郝建设当下就被唬住了,说话都结巴起来:“是、是,的确该、该监督,该透明,都该花在孩、孩子身上!”
封竞没接话,早在捐出第一笔钱起,他就组建了专业的团队,专门替他处理这方面的事宜。他这个大善人,可不想被人当冤大头。
看到前头似乎有孩子在上体育课,封竞信步走过去。郝建设在他背后擦了把汗,以为来了个傻大款,没想到人家精着呢!
办公室里,夏星燃捣鼓几下,饮水机烧热水的红灯就亮了,叫一个老师试了试,的确能出热水。
几个老师的注意力自然转移到他身上,其中一个看着脸生的女老师问他多大了,有没有谈朋友,暗示着要给他介绍。
夏星燃笑着婉拒了,刚走出去就听有人说:“你还敢给他介绍,你知道他什么情况吗?”
“什么情况?我看这小伙子长得帅,做事也踏实,见人都是笑脸。”
“他啊……”那声音低了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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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就没父母,又捡了个拖油瓶,就在咱们旁边的幼儿园……”
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的钻进了耳朵里,夏星燃并没什么表情,边走边摘掉有些脏了的手套,小跑着下了楼梯。
幼儿园就在小学里头,单独的一栋楼,来都来了,他肯定要顺道看看铛铛,看这小孩上课是不是又偷偷走神,如果发现他站在外面,脸上那一瞬间的表情会不会很惊喜。
夏星燃加快了步伐,走到幼儿园那栋小矮楼前,三布并两步地上去,到教室门口却发现里面空着,顿时眉心一紧。
铛铛的课表他记得十分清楚,这节应该是美术课,怎么孩子们都不在教室?
他拿出手机,飞快点进去定位,显示就在教室,透过窗户往铛铛的座位看,才发现智能手表还有挎包都扔在了椅子上。
夏星燃那张见人就笑的脸陡然变得阴沉。
他不顾隔壁班还在上课,直接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请问您知道隔壁班的孩子去哪儿了吗?”
那上课的老师愣了愣,明明挺礼貌的一句问话,但这人眼神里却莫名有股瘆人的凶狠,老师结巴起来,“我、我不知道啊……”
底下一个小孩喊:“他们班这节体育课,都在操场上!”
夏星燃说了句“谢谢”,转身走了。
走到半途,郝建设来了个电话,犹豫着望了封竞一眼,封竞客气道“请便”,郝建设这才如得了圣旨般走到旁边去接,封竞自己往前走。
他眼力好,还没到跟前就看清了那是一个班的孩子,瞧着不大,老师正领着在做操。
封竞停下来,站在后头默默看着,突然就见一个小男孩蹲下,迅速抓起地上一把土,往前排的人扔了出去。
那被扔的孩子背影一僵,并没有回头。那小男孩似乎很得意,摇头晃脑的,又蹲下抓起一把土扬了出去。
周围几个孩子都朝他看去,谁也没有阻止,只一个孩子大声喊了起来:“老师!郝小龙又往别人身上扔土!”
软乎乎却霸气十足,封竞一下听出来了是谁。
老师停下来,转过身,先往郝小龙看了眼,还没说话,郝小龙先尖声叫嚷起来:“我扔了吗,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挺年轻的男老师,看着刚毕业,想起今天学校领导特意嘱咐不能出乱子,犹豫了一下问铛铛:“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没看错,他就是扔了!他总是欺负汤小丹!”
郝小龙冷笑:“你问汤小丹,我扔他了吗?”
封竞旁观,眼神趋冷,那个叫汤小丹的孩子比铛铛还要矮,身体瘦小,头低着,飞快往老师看了眼又将头垂得更低,嗫嚅的声音细不可闻:“没……没人扔我……”
铛铛恨铁不成钢:“他明明就扔了呀,我都看到了!”他四处看,寻找同盟军,看到了陈晓宇,立刻说:“陈晓宇也看到了!”
陈晓宇其实什么没看到,也立刻说:“对,我也看到了!”
郝小龙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陈晓宇就是你的应声虫哈巴狗,你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他说的话怎么能信?”
“陈晓宇才不是应声虫哈巴狗,他是我的好朋友!”铛铛快气死了,“你才是哈巴狗!”
他又想到黄豆也是狗,黄豆那么可爱,郝小龙怎么配跟黄豆比:“不是,你还不如狗!”
郝小龙沉下脸,脸上的肥肉挤出双下巴,他阴恻恻地环顾了一圈,问道:“你们谁还看见了,站出来啊?谁要是敢胡说我让我爷爷开除谁!”
孩子们似乎都很怕他,面面相觑,一个个低下头,都不敢做出头鸟。铛铛要气死了,想用最恶毒的语言来骂郝小龙,发现自己能想到最坏的词就只有“坏蛋”。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站在队伍后头的封竞,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郝小龙双手抄在胸前,得意洋洋:“根本没人看见,你就是胡说!”
话音没落,封竞就缓步走上前,说道:“实在是不巧,我看到了。”
7. 笑里藏锋
郝建设那头打完电话,回来一看,顿时头皮炸开。
他今天特意调整了课表,把平时表现不错的几个班的学生拉出来上体育课,千叮铃万嘱咐,谁知还是出了幺蛾子。
封竞走到铛铛面前,站在了他的旁边,侧过头,冲他隐秘地眨了眨眼。铛铛抿紧嘴唇,眼睛睁得更大了。
郝小龙脸色涨红,冲封竞喊:“你是谁啊,有你什么事?你干嘛要帮着他说谎?”
郝建设只想过去把那张惹事的嘴缝起来,脚刚一动,就被封竞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封竞不慌不忙拿起手机,点了一下,还是很有礼貌的样子:“实在也不巧,我还录下来了,包括你怎么朝同学扔土,还有刚才说的那番话。”
很快,手机里清晰地传出郝小龙的声音:
“——你们谁还看见了,站出来啊?我叫我爷爷把你们都开除!”
郝建设眼前一黑。
封竞又对老师说:“孩子衣领里应该有土,检查一下就能发现谁在说谎。”
老师如梦初醒,脸也通红,忙检查汤小丹的衣服,果然领子里外都是泥。
郝建设慌了,又想到了教育局,纪委,透明,监督……一个个字跟紧箍咒似的在他脑子里打着旋,叫他头皮越绷越紧。
要是这人拿着视频去市里,市里领导那么重视,他这个校长被撸下来不就是分分钟的事。
虽然都姓郝,可这郝小龙可不算他孙子,也就他们郝家庄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郝建设大声呵斥:“郝小龙,你上课欺负同学你还有理了!”
爷爷爷爷,我是你狗屁的爷爷!
他上前,摁着郝小龙的脖子狠狠往下压:“给我道歉,快说对不起!”
郝小龙被吓住了,咬牙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声音不大,汤小丹吓得后退。
郝建设冲封竞讨好地笑:“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大量,这……”
封竞打断:“这是你学校的学生,怎么处理郝校长你看着办,只是我想,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年龄不是借口。”
铛铛眼珠子转了转,往郝建设看看,又往封竞看看,挺了挺腰杆,用在场人都能听清的音量说:“郝小龙总是欺负人!他在别人的书上乱涂乱画,往别人水杯里倒粉笔灰,还给人起绰号,他刚刚还说陈晓宇是哈巴狗,我们都听见了!”
郝建设汗流浃背了,又把郝小龙脖子往下压,几乎跟地面九十度平行。
“大点声道歉!没吃饭啊!”
“……对不起!”
封竞没再说什么,只抬手在铛铛的头发上轻轻碰了碰,像是对他刚才那番仗义执言的鼓励,也明摆着告诉郝建设,他认得这孩子,他护着这孩子。
这感觉相当奇妙,铛铛柔软的头发轻轻地擦过他的手心。封竞低下头,看到了铛铛崇拜信任的眼神,心中当下犹如通电般荡起涟漪。
封竞收回了手,背到身后握了握,郝建设刚才有多盼他来,现在就有多想把他赶紧请走,连忙说带封竞去其他地方再看看。
铛铛往郝小龙看了眼,得意地哼了一声,郝小龙脸色涨红,咬牙切齿,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话。
封竞疑惑地皱了皱眉,他也听到了,但只听见了“垃圾箱”和“病秧子”,中间的几个字说的什么没听清。
但见刚才还得意洋洋翘尾巴的铛铛突然跟霜打了似的,又像浑身张开了刺的小刺猬,眼角发红,身体紧绷,死死攥着拳头。
正要问,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铛铛!”
夏星燃远远见一群孩子乱哄哄地站在操场上,没做操也没玩游戏,隐隐觉得不对劲,小跑着一路奔过去,到了跟前果然发现铛铛状态不对。
铛铛一见夏星燃,眼圈更红了,像在雪白的皮肤上涂了一层胭脂,直往他怀里扑。
郝小龙一见夏星燃,嚣张的气焰立马灭了干净,他听他哥说过夏星燃的事,班里的人他谁都敢欺负,唯独不敢欺负铛铛,这会儿终于知道害怕了,下意识往后退,想找地方躲起来。
他想躲,郝建设更想躲,心想完了完了,这可是个表面看着人畜无害,实则五六岁就敢往人身上扎刀子的狠人。那现场他当年还悄悄看过,满地的血,怎、怎么也来了?!
“怎么了?”夏星燃尽量克制着语气,问铛铛,“眼睛怎么红了?”
铛铛想起郝小龙那句话,嘴一扁,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刚才还能说会道的嘴巴却紧闭着不开口。
“星星……”
陈晓宇想说什么,铛铛飞快捂住他的嘴,自己张开手臂要夏星燃抱,趴在他怀里小声说:“有沙子吹到我眼睛里了呢。”
夏星燃问:“沙子还在眼睛里吗,要不要吹一吹?”
“不在了,你一来沙子就吓跑了。”
夏星燃心里软软的。铛铛抱紧他,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不想上课了,我想回家了。”
“好,不上课了,回家。”
“嗯。”铛铛又高兴了,因为夏星燃总是无条件地满足他任何要求,他问,声音糯糯的:“你是开红皮皮来的吗?”
“是啊,你要跟红皮皮一起回家吗?”
“要!”
夏星燃把铛铛抱起来,眼神扫过封竞,点一点头算是打招呼,略过老师,直接走到郝建设跟前,语气还算客气:“郝校长,铛铛不舒服,我先带他回家了。”
郝建设叫他看得额头冒汗,想擦,硬生生忍住了,装出很有威严的样子来:“行、行啊,不舒服就回家吧,要、要不要多休息两天?”
夏星燃还没说话,感到铛铛晃了晃他的胳膊,于是说:“那谢谢校长了。”
封竞也走过来,出声道:“郝校长,今天就先看到这儿吧,我也就先走了。”
郝建设这会儿又不想封竞走了,恨不得拉着他即刻签字画押打钱汇款,但也知道只能幻想罢了,于是眼巴巴地望过去:“那……那我送送您,送送您。”
夏星燃临走前扫了郝小龙一眼,郝小龙腿直打哆嗦。夏星燃没说什么,径直带铛铛回去了教室。
背上小挎包,手牵手往楼下走,到楼下发现一个人影站在门前的大槐树下。
封竞竟然还没走。
“你要回去吗?方不方便让我搭个车?”
夏星燃愣了一下:“方便倒是方便,但我开的是皮卡,你坐得惯吗?”
“没什么坐不惯的。”封竞说,当年跟剧组去山沟里取景,牛车驴车他都坐过。
“行,我车停在后面了,得走过去。”
三人往夏星燃停车的地方走,夏星燃牵着铛铛走在前面,封竞稍落后半步,不时转头看夏星燃沉默的侧脸。
原来不笑生气时是这副模样。
前方树下盘踞一辆皮卡,如火燃烧的赤焰红色,车身宽且长,光轮胎就半人高,十分霸道醒目。
这又一次颠覆封竞先前的印象,这人看起来外向热情,温和无害,但又似乎并不全然如此。
“你上次说带寺里师父下山,就开的这车?”封禁打破沉默,主动问。
夏星燃反应了几秒,朝他看过去:“是啊。”
“座位够坐?”
夏星燃这辆皮卡是四座的,他牵起嘴角笑了笑:“大多数情况是够的,不够就只能坐后面的货箱了。”
皮卡拉一车的和尚进城,封竞想象那画面,不由笑道:“回头率应该挺高的吧。”
夏星燃回想了一下:“的确是挺高的。”
想了想,又说:“有次我带两个大师父进城,恰好跟一辆拉猪的车同路,大概是要送去宰杀。两个大师父不忍心,念了一路的往生咒。”
封竞笑起来,夏星燃也笑了,这一对视,紧绷的气氛便松弛了下来。
走到车前,铛铛张开手要夏星燃抱他上去,车高,他自己爬不了,夏星燃正要抱他,见他手里还抓着智能手表,便蹲下给他戴上。
“怎么把手表摘下来了?”
铛铛手腕细,夏星燃把表带在他手腕上绕了一圈,系在倒数第三个扣子上,听他说:“老师不让带,说今天有人要来捐钱,如果问起来要说我们很穷。”
夏星燃无声抬头看了封竞一眼,又低下头去,对铛铛说:“以后谁让你摘你都不要摘,记住了吗?”
铛铛点头,看了夏星燃一会儿,突然凑近到他脸上亲了一下:“那你不要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你有。”
铛铛两只手把两边眼角往上提,说:“你真正高兴的时候是这样的,不高兴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又把眼角往下拉,嘴角跟着往下撇,说:“凶凶的。”
夏星燃很想照照镜子,看看他怎么凶了。他有些尴尬,不自觉又往封竞望,看到了封竞含着笑意的眼睛。
没有恶意,带了点揶揄,温和且包容。
封竞站在一旁没有说话,默默看夏星燃把铛铛抱上后座的儿童椅,熟练地系上安全带,问:“饿了吗,吃不吃东西?”
“饿了。”
夏星燃打开他的小挎包看了一眼:“吃牛肉干还是奶酪棒?”
“嗯……奶酪棒!”
封竞也看过去,有些意外,这牛肉和奶酪的牌子他知道,价格并不便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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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向夏星燃,夏星燃今天穿的依旧是卫衣和牛仔裤,三次见他,他都是这副打扮。
衣服干净整洁,但细看,袖子起了细细的毛边,下摆的松紧也松了,弯腰时松松垮垮地贴在隆起的臀部。
夏星燃背对着,没有察觉。
他从小挎包里掏出一个奶酪棒,撕开包装递给铛铛,铛铛又把奶酪棒递给封竞,说:“叔叔,请你吃。”
这回轮到夏星燃意外了。
铛铛把刚才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告诉他。
夏星燃若有所思,点点头,对封竞说:“谢谢。”
“不客气,铛铛很勇敢。”
确认铛铛坐好了,夏星燃关上后座门,转身面对封竞:“上车吧。”
封竞坐副驾,夏星燃看着他绕过车头打开了另一侧的门,脸上并没太多表情,前后一联系他已经猜到,来考察捐款的人就是封竞。
车开出校门,郝建设竟然站在门口,见皮卡出来了,一个劲儿冲副驾的封竞挥手。
夏星燃一脚油门直接开了过去。
后视镜里,郝建设吃了一嘴尾气还在努力挥着手,甚至小跑追了两步,十分地依依不舍。
夏星燃移开视线,滋味有些复杂。
他还没见过郝建设这副巴结讨好的嘴脸,今天的事如果换了人,可能就是不一样的结果了。
有钱的确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变别人对你的态度。
他忍不住问封竞:“你来捐款?你有很多钱吗?”
“算是有点吧。”封竞似乎不意外他会问,闲适地坐在座位上,微微侧身面对他,“你觉得我像有钱人吗?”
夏星燃觉得他不像,刻板印象里,有钱是跟奢侈和傲慢挂钩的,但这人明显不是。他没有回答,目视前方的路,道:“我没接触过有钱人。”
“我是第一个吗?”封竞笑笑,“那我很荣幸。”
夏星燃觉得他莫名其妙,飞快往他看了一眼,没能按住好奇:“我可以问你的年纪吗?”
“可以,我今年三十岁。”封竞又问他,“你呢?”
“二十四。”
差了六岁。封竞想。
车里静了片刻,夏星燃专心开车,车速不快,道旁的风景自两侧后退。封竞又说:“其实我的钱并不都是我自己挣的,大部分是祖辈积累,只一小部分算是我自己挣的,但也是赶上了风口,且沾了祖辈的光。”
哦,夏星燃心想,这人还挺谦虚。
铛铛坐在后头,身体随皮卡的颠簸轻轻晃着,伸出舌头一点点舔奶酪棒,边听两个大人说话。
“你捐钱,是为做慈善吗?”
封竞想了想,才说:“单纯做慈善的人或许有,但我想应该很少,或为钱为名,或做了亏心事求心理安慰,总归有所图,无欲无求的不多。”
“你也有所求吗?”
“我有。”
夏星燃意外他的直接,他转过头,封竞坦荡地回视。
夏星燃突然想起那天傍晚在寺里,封竞问他能不能做法事,他当时那悠远的、满含哀伤的眼神。
两人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夏星燃沉默着开车,直到封竞问:“在想什么?”
夏星燃回神:“啊?”
“你刚才的表情,又有点凶,像铛铛说的,凶凶的。”
声音传进耳朵里,不紧不慢,闲闲的,很温和,刻意模仿孩童的话语,竟有些可爱。夏星燃感到耳廓在发热,很想把前头的镜子拉下来照一照,他怎么就凶了。
他承认他今天跟平时不一样,心头的戾气有些压不住,但……有这么明显吗?他刚刚在想晚上要不要直接冲到郝小龙家去砸门,最好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他家孩子不是那么好惹的。
铛铛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小家伙心里想什么,夏星燃太清楚了。捂住陈晓宇的嘴不让说就以为能瞒得住他,实际他什么都知道。
“在想铛铛吗?”封竞又问。
夏星燃往后视镜看了眼,铛铛已经歪倒在儿童椅里睡着了,吃了一半的奶酪棒还举在胸前。
“你有孩子吗?”夏星燃问。
“没有。“封竞说,“我还没有结婚。”
“那你大概无法明白了。”夏星燃抓紧了方向盘,“有了孩子以后,我不能忍受他受一点委屈,一点都不行。”
封竞看着他:“铛铛是……”
红灯了,夏星燃踩下刹车,目光沉沉地盯着前头斑马线上移动的行人,过了一会儿,转过头面对封竞,一字一顿地说:“他是我的孩子。”
封竞哑然,半晌,扯着嘴唇笑了一笑:“看不出来,你结婚够早的。”
8. 片场偶遇
封竞自认看人很准,第一次见夏星燃的时候他就在想,这人顶多二十出头,果然,夏星燃说他二十四岁。而铛铛能说会道,机灵聪明,起码五六岁,加上铛铛叫他“星星”,封竞下意识以为他们是兄弟,压根没去想另一种可能。
如果是二十四岁,那生孩子的时候得多大?
诡异的沉默主宰了后半段路程,直至开到寺前,夏星燃停车,封竞下车。
“谢谢。”
“不客气。”
砰一声关上门,封竞往寺门走去,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到了夏星燃把车停在了隔壁小院门前,从后座把铛铛抱了下来。
铛铛的手臂环住他的胳膊,不知道说了什么,夏星燃笑起来,往铛铛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好一幕父子情深。
一扯嘴角,封竞转头走了。
那天过后的又一周末,封竞再去茶室,夏星燃就说什么也不收他钱了。
小地方没有秘密,这几天来了个大善人捐钱的事都传开了,成了每家每户就饭下酒的谈资,但这大善人低调,没人知道是谁,除了夏星燃。
大善人坐在椅子里,仰头看他,似乎很不解:“为什么不收我钱?”
“你为孩子们捐钱建学校,给卫生院捐钱买设备,还为寺里捐了香火,我要是收你的钱就太不合适了。”夏星燃说,“我这茶水点心都是自制的,也没多少成本,就当请你。”
夏星燃脸上带着微笑,语气却坚决,不容置疑。
封竞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夏星燃又笑笑,拿起茶水单往旁边那桌去了。
封竞盯着他的背影,敏锐地察觉,夏星燃对他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是在抵触。
难道就因为自己有钱?
既然不受欢迎,封竞也就不往前凑了,偶尔晚上睡不着时也会想,为什么夏星燃对他的态度会发生变化,又不得要领。
有时他在附近闲逛,也能碰上夏星燃接铛铛放学,先在门口跟几个小孩玩一会儿,然后回家,铁门一关,就是自己的小世界。
可惜没有透视眼,看不见那门的里面。
那门里一直不见第三人出来,封竞一度疑惑,直到有天他看到了江韵桓。
戴着口罩,看不见脸,光是露出的一双眼睛就十分美丽,也十分冷淡。他听夏星燃叫这人“师父”。
这个“师父”很少露面,只在周六周日茶室开门的时候才出来,平时足不出户。除他外,封竞再没见第四个人。
那么铛铛的妈妈呢?
他不免疑惑。
方丈闭关的时间也比预期长,封竞问过寺里的僧人,说预计得清明了,清明时方丈要主持祭祀,肯定会出来。封竞这才意识到,一转眼已入四月,草长莺飞,他忽然有种山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而梁培章的剧组也终于来了。
本着“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封竞决定去一趟。
这天他刚出门,就看到了夏星燃也要出门,双方一照面,夏星燃手揣在卫衣口袋里,点一点头,走了。
封竞:“……”
封竞就看他一路往坡下走,那些摆摊卖木剑手串的大爷大婶似乎跟他都很熟,一路走过,跟这个打招呼,又跟那个打招呼,脚步都是轻快的。
那辆红色皮卡停在隔壁,夏星燃没有开车,这是往哪儿去。封竞低头理衣袖的功夫,夏星燃又停了下来,蹲在一个卖桃的跟前,那卖桃的好像是要把一个桃塞给他。
封竞见他推脱了一阵,对方硬塞,只得接过来,也不洗,手在表面抹了一把,咬一大口,嘴角就漾起了笑容。
夏星燃很快起身,摆摆手,走了,身影消失在转弯处。
封竞往停车的地方走,脚步突然一拐,直直奔那卖桃的去了。他也蹲下,看着堆成小山似的桃,问:“这桃好吃吗?我看刚才有人尝,是不是挺甜的?”
卖桃的是个大婶,说:“好吃!这些都是头茬的桃,又甜又脆!”说完扯了个塑料袋撑开,十分爽快道,“要多少,给你称,算你便宜点。”
“要两斤,您给我挑吧。”
封竞付过钱,那大婶瞧他眼熟,主动搭话:“来寺里烧香啊?”
“嗯,来烧香。”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你。”大婶麻利地往袋子里捡桃,“吃得好了再来买啊。”
封竞还维持蹲着的姿势,笑笑,状似随意问:“我看刚才那人,寺里的茶室是不是就是他开的?”
“是啊,”大婶看他一眼,“就是他开的,别看年轻,可能干了。”
“他好像还带着个孩子,那孩子挺可爱,我……”
大婶警惕起来:“你问他家孩子干什么?”
封竞愣了愣:“我随口问问。”
大婶说:“别人家的事我管不着,我也不爱到处嚼舌根。但既然你问了,那我就跟你说道说道,他是个好人,这一家都是好人,要不然菩萨能允许他们住在寺庙的旁边,早就降下天雷把他们轰走了!这桃你还买不买,不买就走!”
封竞心道自己果然缺乏生活经验,套话如此拙劣,他好脾气地说:“买,买,我再多来两斤。”
拎着四斤桃上了车,封竞发动,慢慢往前开,这几天他在附近转了转,基本摸熟了,下坡拐弯走一段就是个公交站,去城里或者附近村镇都在那儿等车。
夏星燃正在公交车站等车。
公交车来,夏星燃跳上去,刷了卡。车启动,他往最后一排走。车外,一辆黑色吉普擦身而过,很快没了影。
封竞觉得他最近可能跟导航犯冲,因为导航又差点把他带沟里去,好在上了大路封竞就不需要导航了,熟门熟路地开进影视城。
已近中午了,太阳高悬,梁培章早等得不耐烦了。
梁陪章黑着脸,不及发难,手里就被塞了俩塑料袋,沉甸甸的,勒手,叫他一下忘了要说什么。
“这什么啊?”
“自己打开看。”晒得慌,封竞展开一副墨镜戴上。
这人还装起酷来了,梁培章腹诽,满心期待地撑开塑料袋一看,里头一颗颗拳头大的毛桃。
“你这大善人就带这个来看我?”
“一共四斤,不够你吃?”
梁培章:“……”算你狠。
扔给助理,交代洗了切了,饭后给全剧组加餐。
梁培章说叫封竞来掌掌眼,还真拉着封竞在剧组转了一圈,小打小闹的小成本制作,他知道封竞看不上,但也知道封竞只要应承了他就一定会认真对待。果然一圈下来,封竞给他提了好几处意见。
梁培章连连点头,招来助理一一记下,限期落实整改。
一转头再看封竞,人还站在原地,背着手望向远处,魂已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梁培章没出声,默默盯他,他曾经觉得封竞命好,后来又觉得他命苦。出生文艺世家,天之骄子,起点就比人高,一路顺风顺水,到了18岁刚情窦初开的年纪,父母意外没了,不得不强迫自己快速成长,挑起重担。
好不容易等公司稳定了,上了轨道,妹妹又跟一个穷教书的跑了,跑到鸟不拉屎的山沟里,在一个卫生所当大夫。
对峙两年,还是封竞先心软,毕竟孩子都有了,还能怎么办。
兄妹两人都是执拗的性子,两年来没说过一句话,直到封莹有了孩子。封竞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梁培章就在不远处偷偷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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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通电话不长,也就五六分钟,放下电话,他注意到封竞掏出一张纸擦手,手心似乎出了好多汗,他慢慢地擦着,擦着,然后站在原地,好久好久。
那时候正好快到封家老太太生日,说好了封莹要带孩子回娘家,但封竞等不及,换了辆空间超大的沃尔沃,把后座全放倒了,整个后备箱连同后座,还有副驾驶的座位,堆满了给封莹和孩子买的东西。
封竞嘴上不说,眉眼的喜悦直往外溢,从岚城开了一天一夜的车,累,但更满心欢喜,谁想刚到当地县城就碰上了百年难遇的一场大暴雨。
老天不长眼,这趟去,团聚成了收尸。
连那孩子也不知去向。
梁培章不忍再想,清清嗓子,把好友神游的魂给拉回来,问他:“这庙里生活很滋润啊,你这脸都圆润了。”
封竞瞥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看相。”
“我会的多着呢。”梁培章捣捣他,“你什么时候走啊,不会真打算在那儿出家吧?”
封竞没吱声。
梁陪章知道他不会,老太太还在,但等老太太哪天仙游了,孩子要是再没着落,可就难说了。
人活在世上,得有盼头,有牵挂,梁陪章心里真着急,他藏不住事,直说道:“我就说,当和尚有什么好,天天吃斋念佛,最关键还不能谈恋爱。说起谈恋爱——”他瞄了封竞一眼,“你最近有情况吗?”
“无。”
好冷漠的一个字。梁陪章以为他怕老太太不能接受他喜欢男人,所以才忍了这么多年,说:“你要有喜欢的,可以私下里先处着啊。”
多年朋友,封竞清楚他的潜台词,淡淡睨去一眼:“先处着,然后呢?”
然后等老太太不在了再公开?或是一直维持着私下里的关系,再妥协于世俗的眼光结婚生子?
他想梁培章还是不了解他,他要是喜欢了,必定大大方方追求,大大方方地带到老太太跟前,定不会藏着掖着。
“我这不是怕你憋出毛病来嘛?”梁陪章讪讪,“我跟你说,机器老不用还会出故障,更何况人,哎你往哪儿走啊,我还没说完呢……没礼貌!”
*
那头导演讲完戏,跟武指和摄像最后确认过,就要开始拍了。
现场副导演吆喝:“上午收工前最后一场了啊,拍完就发饭,争取一条过!”
这是部仙侠剧,梁陪章为追女主角投了钱,假公济私给自己挂了个监制的名头,前期在棚里,棚里拍完了再去拍外景。
这一片好山好水,不少剧组都来取景,当地政府顺势建了个影视城,大小也算个产业。
景是好景,可其他的就有些不上了台面了。
服化道说不上粗制滥造,但跟精细优良也半点不沾边,更别提三流的导演,九流的剧组,十八流的演员。
封竞懒得看,觉得辣眼睛,正想拍拍屁股走人,就听一声“啪”,场记打板,开拍了。
抬起的屁股慢慢地又坐了回去。
这场戏的演员里有两个孩子。
一女一男,女孩大点,五六岁的样子,男孩小点,三四岁,都穿着脏兮兮破洞的衣服,演的是街边乞讨的小乞丐。剧情俗套得很,反派无脑欺负小乞丐,女主出场打脸,彰显高光。
自古反派死于话多,这场戏里的反派也是如此,刀架在小乞丐脖子上,叽里呱啦大放厥词。“女主角”恰好在旁边的茶楼喝茶,先探头望了一眼,随后手撑栏杆凌空而下,衣诀飘飘犹如下凡的仙子,身段被束腰勾勒得极细极美。
再看那张脸……
封竞难以置信,一把摘掉墨镜。
确认没看错,封竞说不出话,脑海中只一个念头:人生何处不相逢!
9. 京圈佛子
夏星燃从临时搭的茶楼跃下,轻盈似一只飞燕。
落地后,他轻松地以脚尖挑起路旁一截竹竿,向前一刺,紧接着一个后弯,躲过反击。
后弯的身体仿佛一把含着无穷张力的弓。
前进,后退,过招,格挡,一时间难分难舍,连尘土也飞扬。夏星燃按之前跟武指排练的那样,飞起一脚踹去,反派捂胸后退,很快又拾剑当胸刺来。
夏星燃向后两个回旋,漂亮地躲了过去。
那动作极其利落干净,他的身体腾空,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拉起,甚至好像还在半空里定格了一秒。封竞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暗暗吃惊,因为他发现夏星燃没套威亚,更因为他觉得夏星燃的身姿莫名熟悉。
等夏星燃倒在地上,双腿凭空绞拧,以一招乌龙绞柱一跃而起时,封竞终于知道这种熟悉感来自何处。
不论后弯、旋身还是这招乌龙绞柱,都是京剧里的基本功,俗称毯子功。从前他去过老太太的剧团,见人练过。
反派不敌,呕出一口假血。夏星燃飘然落地,顺势收起竹竿,脚踩反派胸口,同时回眸冲两个小乞丐露齿微笑。
镜头定格在最后的回眸。
“cut——”
“过了!”
大概谁都没想到这场打戏一次就过,片场静了几秒,明显沸腾起来,副导演高喊:“发饭了!”
“这武替可以啊。”梁陪章摸着下巴,又问封竞,“吃饭了,你要来一份吗?”
封竞哪儿有心思吃,他看着夏星燃也排队领了三份盒饭,分给那俩演乞丐的小孩,然后找了个人少有树荫的角落坐下。
封竞强行把目光扯回来,问梁培章:“这人你哪儿找来的?“
“哪个人?”
“那个武替。”
梁培章哪管这种小事,招来了选角导演,选角导演也不知道,喊来了武术指导,武术指导也搞不清楚,挠着没几根毛的头,说:“好像是蔡制片带来的。”
于是刚坐下吃一口的蔡宏听说大金主召见,赶忙放下盒饭屁颠颠过去了。
制片人这名头听着响,实际屁地位没有,承包大小琐碎事务不说,还得伺候投资方,捧着男女主,哄着导演,他妈的都是爷!
蔡宏心里骂娘,见到梁培章还是满脸堆笑:“梁总,您找我?”
“这人是谁?”梁陪章往远处树荫下点了点,“你找来的?”
蔡宏扭头看去,夏星燃。
“是、是啊,我找到的。”
蔡宏正为这事窝火。
蔡宏把夏星燃找来,是想给他个配角,台词好几页呢,结果让一个选秀流量给截胡了。
夏星燃来了他才知道,满肚子火气没处发。
夏星燃倒是好脾气,还反过来劝蔡宏别生气。来都来了,反正没其他事,干脆留下看看。夏星燃喜欢看剧组拍戏。
上午就排了一场戏,也就是刚才那场,动作不算难,女主角本来要亲自上阵,拍点吊威亚的花絮发出去营销一下敬业人设,吸吸粉。
武指演示了好几遍,女主角总做不到位,动作软绵无力,转个身都拖泥带水,最后受不了,撂挑子不拍了。夏星燃在旁边看,觉得不算难,随手捡了根小竹竿跟着做,这一做,就入了武指的眼。
他体型清瘦,背影看起来跟女主角还真差不多,除了身材高点,但打戏的画面切得很快,观众也不会注意。
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蔡宏做主给他加了两成酬劳,总算没白来一趟。
见大金主问起,蔡宏连忙说:“他是个好苗子,从小学过,有点功夫底子在身上,人也聪明,一点就通,在好多剧组都做过武替。刚才那场打戏您也看到了,跟武指走两遍就会了,从楼上翻下来都不用套威亚。”
说完最后一个字,蔡宏突然察觉旁边射来一道锋利的视线,他猛地看过去,是个挺英俊的年轻男人。
封竞这两年退居幕后,且投资的都是大成本的大IP,跟蔡宏这种小打小闹的不是一个级别。蔡宏没见过他,直觉这人不一般,很有气场。
“为什么不上威亚?”那男人开口,威严的语气充满了压迫感,“你不知道剧组的头条守则就是安全第一吗?”
“那台子也不算高,而且……”蔡宏语塞,是夏星燃自己试了下高度,觉得没问题不用上才没给他上。蔡宏不敢说话了。
梁培章满脸惊讶,因为他听出封竞是真的生气了,就为了个替身?
“至于吗,你认得他啊?”
“对,我认得他,但这跟我认不认得他没有关系。”封竞说,冷冷瞪了梁培章一眼,“你这种态度拍戏,迟早出事。”
梁培章一噎。
蔡宏也一惊,这人认得夏星燃?他心思活络,见梁培章被训得连句话都不敢反驳,就知道是个厉害的主,越发小心起来。
“说说,他怎么会在这儿?”
蔡宏不敢耽误,赶紧把经过说了一遍。
“你们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想找他来演戏?”
蔡宏这回没立即开口,谨慎地看了封竞一眼,心想这是私事吧,这也要问是不是有点……管太宽了?
封竞倒是没催他,耐着性子,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但眼神却明摆着告诉蔡宏,别叫他再重复,知道什么最好都吐出来。
蔡宏只好说:“我妈之前住院,他家里人也住院,正巧住在同一层,就认识了。”
“他家旁边有个佛寺,我妈病好以后,我陪我妈去寺里上香,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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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心地好,而且仗义,我那时候忙顾不上去医院,他都会主动给我妈买点吃的喝的,有次我不在,他去看我妈,发现我妈昏迷了,赶紧叫医生才抢救回来。还有一次我去寺里,手机叫人偷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能认出那人是小偷,给我追了回来。”
“我开始没想找他演戏,看到了他打戏的剪辑才起了念头,你说他盘靓条顺,长得也好,只做一个替身多可惜!”
夏星燃自己觉得做武替挺好,挺满足,甚至总找理由推脱,不愿意做正儿八经的演员,蔡宏无法理解,还是想替他争取,在大老板面前刷脸,机会多难得。
“这真是个潜力股,谁签谁赚。现在不都流行什么京圈佛子的人设吗,这位可是正儿八经在寺里头待过,出过家有法号的,是那寺里方丈的关门弟子,方丈亲口说他是难得一见的有慧根!”
梁陪章起初纳闷,之后越听越稀奇,直到听到了什么寺里,才恍然大悟。
敢情这是封竞在寺里认识的!还真做过和尚!
他双手抄在胸前,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封竞没说话,又往远处树荫底下望,夏星燃带着那两个群演小孩,捧着盒饭吃得正香。他看了一会儿,才问蔡宏:“你确定谁签他谁赚?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结婚,还有孩子了?”
梁培章大跌眼镜:“什么?!有孩子了?这……瞧着不大啊,那得是他多大的时候生的啊?”
封竞没搭理,只盯着蔡宏,继续问:“你说他家人生病,是什么家人,生什么病?”
蔡宏刚才还想糊弄过去,谁想封竞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他被盯得头皮发紧,自知瞒不住,只好说:“是……有个孩子,当时生病的就是那个孩子,流感转肺炎,情况还挺严重的,为了治病,几乎把他家底都掏空了。”
封竞没说话,嘴唇抿了抿,看着夏星燃的眼神有些发沉。
“但是……”蔡宏迟疑了一下,“他跟我说他没结婚啊。”
这话把封竞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皱了下眉:“没结婚?”
“是啊,没结婚,连恋爱都没谈过。”
“你确定?没结婚哪来孩子?”
蔡宏语塞,孩子这事他也旁敲侧击问过夏星燃,夏星燃只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孩子,其他什么也不肯说。再说圈里偷偷摸摸有孩子的多了去了,只要经纪公司给力,那都不叫事。
蔡宏一咬牙:“我确定,我问过他,他亲口告诉我的,我相信他不会骗我。他没结婚,也没谈过恋爱,连人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一时无人说话。
静了片刻,梁陪章就见封竞缓缓勾起了嘴角,笑了一笑。那笑容该怎么形容呢?文雅点,叫雨过天晴月霁风清,不文雅的嘛,就很像一只即将要去偷鸡的黄鼠狼了。
10. 爱屋及乌
剧组的饭比想象中好吃。
其实就是点的外卖盒饭,底下满满一格米饭,配菜有西红柿炒蛋、酸溜土豆丝、豆角肉丝,还有一个大鸡腿!
夏星燃吃得有些急,因为饿了,也因为他本来对吃的就不挑,吃什么都香。
刚才那演小乞丐的是一对姐弟,姐姐挨着夏星燃坐,弟弟挨着姐姐坐。姐姐把弟弟爱吃的肉丝挑过去,弟弟拿起鸡腿,要往姐姐的饭盒里放。
姐姐躲了一下,“我有,你自己吃”,弟弟已经松了手,那鸡腿便啪一声掉在地上,咕噜滚一圈,沾了满身土。
“你看你,你自己吃就行,给我干什么?”
弟弟眼睛一红,嘴巴一撅,哭了出来,眼泪啪嗒啪嗒掉进了米饭里。
有了铛铛之后,夏星燃才知道小孩子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他爱屋及乌,也喜欢其他孩子,最看不得孩子哭。
“别哭别哭,我这个鸡腿给你,我这个还没动。”好吃的留在最后,所以夏星燃先吃的其他菜。
那姐姐很喜欢夏星燃,因为她喜欢夏星燃穿的粉裙子,夏星燃让她摸了好几回,刚才女主角走戏的时候她就想摸了,还没碰到呢,就被对方身边的助理拦住说了一顿。
“没事的哥哥,我这里还有一个鸡腿,我们俩吃一个就够了。”
夏星燃是见识过小孩子饭量的,铛铛三岁的时候,一个人就能吃一整份披萨。他不由分说,把自己饭盒里的鸡腿夹到了姐姐碗里,说:“我早饭吃多了,现在还不饿呢,浪费就不好了,你跟你弟弟多吃点,下午不是还要拍戏?”
姐姐这才没有拒绝,很认真地说:“谢谢哥哥。”
弟弟也破涕为笑,学着姐姐:“谢谢哥哥。”
“不谢啊,乖啦。”
封竞又重新戴上墨镜,一动不动远远地看,夏星燃笑容灿烂地把自己盒饭里的鸡腿夹给了旁边的小姑娘,低下头匆匆扒饭,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小仓鼠。
吃完饭,夏星燃把盖子合上,又盯着那掉在地上的鸡腿看了一会儿,伸手捡了起来,起身四下望了望,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封竞摘下墨镜,折起放进上衣口袋,弯腰从泡沫箱子里拿了份盒饭,又管场务要了个干净的塑料袋,也径直往那个方向走去。
梁培章看他的眼神好像见了鬼。
水池前,夏星燃拧开水龙头,打算把鸡腿上的灰尘冲一下,撕掉外面那层皮,应该还能吃。
这水大概是从哪儿引过来的井水,凉浸浸的,冲在皮肤上很舒服,夏星燃别扭地将那繁复的裙角拎起来,仔细着不沾到水,另一只手将鸡腿伸到水龙头底下冲洗干净,一回头,差点撞上一个人。
“哎,对不——”道歉的话说一半,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
封竞看着他,眼角眉梢都盈满笑:“好巧。”
夏星燃瞪着来人,傻了眼。
封竞见他这副样子就更想逗他了,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被束紧的腰到拎起的裙摆上荡了一遭,又回到他脸上,笑问:“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你不是夏星燃吗?”
夏星燃拎着裙子的那只手一下攥紧,脸腾地热起来,好似火烧,慌乱之中夹着嗓子挤出一句:“我要是说我是他妹妹,你信吗?”
封竞心想怎么能有人这么可爱,他克制着大笑的冲动,一本正经点头:“我信,那你是不是叫夏月燃。我跟你哥哥认识,我们是好朋友。”
这回轮到夏星燃忍不住笑了,脸还是红扑扑的,像浸在井水里的红苹果。
他还是有些局促,解释说:“我有个朋友在这儿,我就过来,给他帮个忙。”
“巧了,我也有个朋友在这儿,我也是来给他帮忙的。”封竞说,又去看他手里的鸡腿,“掉在地上还是不要吃了。”
夏星燃便知道封竞刚才都看到了,忍着缩手的冲动:“扔了就太浪费了。”
“可以带回去给你那条狗吃。”
夏星燃一想,也是。
封竞笑笑,变戏法似的从薄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袋子,让夏星燃把鸡腿放进去,裹了两下扎好,又很自然地塞回自己口袋,说:“你不好装,我先替你装着。”
接着他又举起盒饭,说:“我还没吃饭,陪我吃点?”
走回去树荫,那对姐弟已经吃完了,姐姐后背挺直,好让弟弟歪着头靠在她身上睡觉。
封竞直接招来一个工作人员,让给这姐弟俩找两把躺椅,去晒不到太阳的棚子底下睡。
那工作人员不认得他,但莫名不敢违抗,忙不迭点头,领着姐弟俩人走了。
夏星燃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封竞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强悍的气场,然而当封竞转过头面对他时,又只剩春风般的和煦微笑。
坐下的时候,夏星燃不想把戏服弄脏,封竞还腾出一只手给他把裙摆往后撩,然后才挨着他也坐下来,打开了盒饭。
封竞没着急吃,先问夏星燃:“你刚吃过了,觉得哪道菜最好吃?”
夏星燃觉得都挺好吃,几样里比较了一下:“西红柿炒鸡蛋吧。”
封竞夹起一筷子西红柿炒鸡蛋,应该放了糖,他边吃边问:“喜欢酸酸甜甜的?”
“嗯,其实都喜欢,我不挑食。”
封竞笑笑,加快速度吃了好几口,然后拿起鸡腿递给夏星燃说:“我早饭吃多了,现在不太饿,这个你帮我吃了吧,省得浪费。”
这话着实耳熟,夏星燃看着那鸡腿,又看看封竞,没有动。他隐隐觉得封竞一早就打算把这鸡腿给他吃。
“不相信啊,寺里斋饭太好吃了,我真吃多了。”封竞说,“我朋友刚看见我,还说我长胖了。”
夏星燃打量他,封竞今天没再穿衬衫,而是穿了件黑色休闲风的夹克,中午天气热,他刚把夹克脱了,露出了里面的短袖T恤,从大臂往下直到小臂都显得结实有力,一看就勤于锻炼,怎么都跟胖沾不上边。
夏星燃也不忸怩,拿过鸡腿,连皮带肉咬一大口,问封竞:“你朋友也在这个剧组?”
封竞抬头往梁培章的方向,点了点下巴,“那个就是我朋友。”
梁培章正歪头朝他们看,见状,抬起手来挥啊挥,露着痴汉般的笑容,看着就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封竞接着说:“关系一般,也不怎么熟。”
吃过盒饭,还有水果做加餐,夏星燃又排队领了个桃,咔嚓一口,味道有点熟悉。
封竞看着他吃完,伸手过去,说:“桃核给我吧,我去扔了。”
夏星燃不好意思,怎么能把吃过的桃核让别人拿着,封竞又说:“我正要好去把饭盒扔了,顺道,你这身衣服起来也不方便。”
夏星燃只好将桃核吐出来,没有放在封竞手心,而是放在了封竞的饭盒上。
封竞没说什么,起身,往不远处装垃圾的大黑塑料袋走去,弯腰把饭盒搁进袋里,又把桃核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夏星燃的目光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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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伴随他走动、弯腰、抬手,在半空中起起落落。
封竞很快回来,还坐在他旁边。
中午这点宝贵的时间,繁忙的剧组得以短暂喘息,男女主角回房车,导演在遮阳棚下小憩,其余众人也各自找地方休息。
有一会儿,谁都没说话,风似乎停了,树梢上蝉鸣阵阵,夏星燃觉得有些热,身侧的人占据了全部的余光,他想,一定是这戏服太厚,还有头顶的发套太闷的缘故。
这一想,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头发,摸到了隆起的发包,和上头编着的头绳。
封竞问:“戴着难受吗?”
夏星燃看着前方,说:“感觉有点热,其他还行。”
封竞看他一会儿,突然问:“有想过做正式演员吗?”
夏星燃有些意外,惊讶地转过头去看他,半晌,张了张口:“想过,也没想过。”
封竞并不意外这个自相矛盾的回答,因为他觉得夏星燃本身就是个矛盾的人,没结婚没谈过恋爱就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平日里开朗热情,一旦涉及到那个叫铛铛的孩子,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封竞很客观地说:“你刚才那段打戏我看了,很精彩。”
夏星燃不好意思地摸鼻子:“小时候学过。”
“跟谁学的?”封竞问。
夏星燃看了封竞一眼,把即将出口的“我师父”三个字咽回去,含糊说:“寺里一个大和尚。”
这不算说谎,他出家时寺里的师兄的确曾教过他。
他转过去看着前方,又说:“有点底子而已,也没多厉害。”
“倒也不用谦虚,我看过不少人拍戏,你比他们都要专业。这种专业不仅体现在打戏上,还有一种对空间和镜头的敏感。”
夏星燃自己倒没觉得他对空间和镜头敏感,只觉得越发脸热,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喝了口水,差点呛到。封竞掏出纸巾给他擦了一下,收回视线的时候就看到梁培章手托下巴正往上摁。
夏星燃缓了缓,等心跳不那么快了,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封竞答:“我算是半个圈内人,工作跟影视沾点边。“
夏星燃满眼“那你好厉害”。
这眼神叫谁看了都会产生极大的满足感,封竞又自谦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做多了而已。”
时间在愉悦的聊天中过得很快,副导演招呼众人准备开工,夏星燃正要起来,刚才那对姐弟过来了。
姐姐鼓励地看了弟弟一眼,弟弟冲夏星燃伸出手,幼小的掌心摊开,里面是两块水果糖。
“哥哥,请你吃糖。”
又转向封竞说,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声音小了点,喊他:“叔叔,你也吃。”
封竞眼皮跳了跳,就见夏星燃喜笑颜开地将那两块糖拿起来,在弟弟头上摸了摸,说:“谢谢你呀。”
夏星燃剥了一块放进嘴里,眼睛立刻眯了起来。
“苹果味,酸的。”
他将另一颗递给封竞,封竞没接,抬手冲他示意,说:“我手上沾了点油,算了吧。”
然而封竞又一直盯着那糖看,似乎很想吃的样子。
夏星燃便说:“你别动手了,我给你剥。”
他将外面那层塑料糖纸剥开,露出了里面白色透明的糖块。
指尖夹着递过去,封竞凑近,低头,张口咬住,含在嘴里。
“荔枝味。”封竞抬起眼睛,看着夏星燃说,“甜的。”
11. 迷途羔羊
夏星燃还有一场打戏要拍。
拍摄的时候,封竞把蔡宏叫过来,又仔仔细细问了他好几个问题。
“怎么出家……为什么又不出家……家里都有什么人……”
蔡宏心想这不是为难他吗,这么隐私的事他怎么知道,硬着头皮说:“我就知道他小时候在寺里出过家,以前好多人家家里穷,养不起孩子,有送养的,也有送到庙里去的,总归能有口饭吃,可能是这个原因吧。”
他边说边擦汗,小心瞄了眼这个比大金主更加尊贵的佛爷,继续说:“至于为什么又不当和尚……这我真不知道,可能长大了不愿意了,就自己还俗了吧。我只知道他家里就他,他孩子,还有他师父,应该是没有其他人了。要不然我去问问他,再确定一下?”
蔡宏的回答某种程度上解答了封竞的疑惑,想来那被夏星燃叫师父的人应该不是他的父亲,两人容貌似乎没有相似之处,或许连亲人都不是。蔡宏的猜测很可能就是事实,封竞想了想,摇了摇头:“算了,不要问他了。”
蔡宏要走,封竞又叫住他。蔡宏心里一紧,封竞问:“你说看过他的打戏剪辑?”
*
拍戏的过程依旧很顺利,只是快结束时出了一点小意外,夏星燃倒地的时候是左侧肩膀先着地,开始没感觉,他也不在意,拍完了也不走,待在旁边听武指给下场戏的演员排戏,讲怎么过招对打,讲怎么踩点,讲摄影机的机位,听得津津有味,连旁边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那人问:“拍戏有意思吗?”
夏星燃顺嘴回答:“有意思啊。”说完一转头,愣了下,笑起来。
封竞又问:“喜欢拍戏?”
这回夏星燃没答,虽然还在笑,但嘴唇抿了抿。
封竞往他左边肩膀看了一眼,又问:“我听说上午那场戏,你自己说跳下来不用威亚?”
夏星燃心想就那高度,感觉比他平时翻的墙头也没高多少,但这话怎好意思说,于是道:“其实没那么高的。”
“不害怕吗?”封竞问,目光始终没离开他。
“不怕。”夏星燃笑起来,“从上面往下跳的时候能听到风的声音,感觉特别自由。”
自由。封竞在心里默念。
直到服装老师过来催,夏星燃才去脱掉戏服,换回自己衣服,这会儿终于觉得左边肩膀有点疼,可能是受伤了。
做这行受伤是家常便饭,他不在意,转了转胳膊觉得还行,穿好自己的衣服走了出去。
蔡宏当场让财务给他转了钱,也没提自己做主加了两成的事,只说对不住他。
“以后有机会我再找你,这行辛苦,但钱好挣啊,是不是?你说铛铛要是再……哎我呸!呸!大吉大利!”
蔡宏伸手往旁边的木头桌子上敲了两下,又拍了拍夏星燃的左肩,语重心长道:“总归多挣钱是没错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一拍恰好拍到了痛处,夏星燃皱了皱眉,又飞快以笑掩饰,直说蔡宏说得对,但却没说到底愿不愿意演戏。
蔡宏四处看看,示意夏星燃跟他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蔡宏才问:“我问你,你跟梁总那个朋友认识?”
夏星燃有些懵:“什么梁总?”
蔡宏意识到夏星燃可能不认得梁培章,便换了个问法:“就是中午跟你坐一起吃饭那个男人,你认得他?”
夏星燃这回点头:“我认得,他这段时间住在寺里。怎么了吗,蔡哥?”
蔡宏私下里打听了一圈,没人认得封竞,他兀自纳闷,所以来问夏星燃,而看夏星燃的表情估计也不知道封竞的身份,只得作罢。
“没什么。”蔡宏叹了口气,又问,“你待会儿怎么回去?”
“坐公交。”夏星燃说,他今天没开车就是想省点油钱。
蔡宏点点头,一转身,吓了一跳,封竞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就站在他们背后。
封竞淡淡看了蔡宏一眼,走上前,问夏星燃:“能走了?”
夏星燃还没回答,蔡宏先说:“能走了能走了,都完事了。”
封竞冲蔡宏挺客气地笑笑,又对夏星燃说:“坐我车吧,我车就停在那儿。”
蔡宏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
夏星燃漆黑的眼珠盯着封竞,轻轻抿了抿嘴唇。
封竞也平静地回看他,说:“我反正要回去,顺路。你要是不坐,下次我都不好意思搭你车了。”
夏星燃这才点头:“那好,谢谢了。”
封竞轻轻笑了笑:“不客气。”
去停车点的路上,封竞想起件事,把车钥匙递给夏星燃,让他先上车,他要再去拿点东西。
东西拿到,往回走时,就见夏星燃没有上车,而是站在车门旁边。梁培章也在,两人正说着话。
封竞加快了脚步,离得近了听见梁培章笑嘻嘻地问:“那个寺里还有房间吗,我能不能也去住几天?”
夏星燃原本都要上车了,梁陪章幽灵般闪现将他拦住。
夏星燃记得这人就是封竞来看的朋友,穿着花哨的衬衫,看着不那么正经,自来熟到让人招架不住,上来就问他和封竞什么关系。
朋友,夏星燃说,这人就盯着他,然后竖起一根手指故作玄虚地左晃右晃,说:“小哥哥,你不诚实。”
夏星燃:“……”
这会儿话题又一百八十度大拐弯,问他寺里还能不能住。
夏星燃刚要张口,一道声音先一步传来,听起来冷意十足。
“没有,不能,你就别想了。”
梁培章闻声回头,嬉笑得像只老谋深算但又算不明白的狐狸:“哎呦,封竞!”
接着又满脸怀疑:“怎么就不能,你别骗我。”
封竞略过他直接走到夏星燃跟前,身体挡在两人之间,夏星燃见他衣兜鼓囊,不知道装的什么。
封竞挑了下眉,对梁培章说:“寺里都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才有空房,你以为是宾馆,想住就能随时住?”
说完他又回头看夏星燃:“是不是,星燃?”
这个略显亲密的称呼叫夏星燃头脑空白了一瞬,他张开嘴,“啊”了声,就见封竞冲他微笑眨眼。
夏星燃明白了,压抑着有些乱的心跳,从封竞背后探出脑袋,对梁培章说:“额……那个……嗯……”
封竞开的就是那辆黑色吉普越野,夏星燃先以手指轻轻摸过被晒得发烫的漆亮车身,才拉开车门坐上去。
当初买车的时候他在店里看过这辆车,一眼就相中了,车身长车头宽,底盘还高,空间也宽敞,开着东奔西颠四处地去,特别自由。
没想到封竞就开的这车。
可惜预算有限,当时销售还问他要不要试驾,他想了想,说算了,最后买了辆方便接活拉货的二手皮卡。
没想到有一天能坐上来,虽然是副驾。
为了不显得尴尬,夏星燃主动挑起话题:“你朋友想去寺里住,你为什么要跟他说必须提前预约?”
封竞稳稳当当把着方向盘,边开边说:“他这个人不太正经,我怕扰了寺里清净。”
他说着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夏星燃,说:“你以后再遇见他,也不用理他。”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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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燃眨眨眼,心想封竞为什么觉得他以后还会见到他的朋友,但识趣地没有问,只是笑了笑作为回答。
中途要过隧道,穿过去再走一段平地,封竞就认得路了,问夏星燃:“着急回去吗?”
今天出门前,夏星燃拜托了陈锋接陈晓宇的时候也把铛铛一起接了,便说:“不着急。”
封竞嗯了声,关掉导航,凭记忆往前开。
夏星燃很快发现封竞走的这条路和他平时走的不是一条,他问封竞怎么走这儿,封竞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导航就给我指了这条路。”
夏星燃说:“还有条路更近,基本都是大路,要好走许多。”
封竞点头:“我知道那条路,其实我走这里是想去看看一个小朋友。”
“小朋友?”
封竞卖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夏星燃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封竞初来乍到,会有什么朋友,还是小朋友。他目视着前方,视线跟随车子七拐八绕,从大路绕上小路,再到更窄的单行小道,又过了大约十分钟,远远地就看到了旁边青草地里团团朵朵的棉花。
那大叔果然又在放羊。
大叔还记得封竞,举起烟杆冲他挥了挥,封竞下了车,大叔用方言讲了什么,又递给他一支卷烟。
夏星燃也从车上下来,在这片生活了二十多年,他都不知道还有人过着这么原始的牧羊生活,当下十分吃惊。
周围“咩咩咩”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他问封竞:“你说的小朋友,该不会就是这群羊吧?”
封竞说:“就是羊,但是一只,不是一群。我第一次经过的时候遇到一只落单的小羊,我就开车把它送回来了。”
放眼望,羊都长一个样,封竞也分不清是哪一只了,点燃的卷烟用手指夹着垂在身侧,没多久,就有只小羊踢踏着跑过来,伸头要去够他的烟。
封竞把手抬高,垂着眼,笑了:“原来是你啊。”
夏星燃走过去在那只小羊旁边蹲下,伸手抚摸它柔软的皮毛,又去碰碰它的耳朵。
“它好可爱。”
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封竞悠远又深邃的眼睛。
夏星燃的心动了动,他蹲在地上没有动,就这么以仰视的角度望着封竞,问:“你还特意开车送它回来?”
“是啊。“封竞语气幽幽,“我费点事不算什么,它找不到家该多可怜。”
夏星燃愣了愣,总觉得封竞这句话里饱含了更深的含义,他突然想到封竞说的想祈福找人,问他:“你还要在寺里做法事吗?”
“准备做。”封竞说,“但得等方丈出关,可能要清明之后了。”
夏星燃点点头,不再说话。
卷烟还在燃烧,火光明灭,剥落下的白色烟灰散在风里。那只小羊又往前凑。
封竞抽了一口,熟悉的辛辣与苦涩,见夏星燃也盯着他的手看,笑着问:“抽过吗?”
“没有。”夏星燃摇头,封竞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睫毛,觉得他很乖。
“要试试吗?”
夏星燃愣了愣,封竞已经把烟递到了他的唇边。
那烟应该是手工拿烟草裹出来的,裹得并不均匀,上下不一般粗细,底下烟嘴的部分被封竞的嘴唇裹过,留下一圈湿润的印记。
夏星燃想,如果要试,那他的嘴唇就要含住封竞含过的地方,用新的印记覆盖封竞留下的那一圈。
心跳有些快,更有些乱,夏星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自己摇了摇头,听见自己对封竞说:“我还是不试了。”
封竞收回手。
12. 铃声叮当
岚竹寺门前不便停车,封竞还是将车停在了坡下的那块空地上。
沿坡向上,摆摊的大多走了,就剩一个卖核桃手串的大伯,也准备收摊,一天下来没卖出去多少。他们这些人仰仗岚竹寺为生,可惜寺里香火不盛,生意也零散寥落。
夏星燃见状,跑过去帮忙,利落地帮那大伯将包袱和板凳搬上小板车,推着往坡上走。
不小心牵扯到受伤的肩,夏星燃嘶了声,正要换另只手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两人合力将板车推上坡,大伯道了谢,骑着车悠悠远去,夏星燃拍拍手,一回头,就见封竞在看他。
封竞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卖桃的大婶会那样维护夏星燃,他并没有表露,很平静地问:“肩膀不疼吗?”
夏星燃一愣。
封竞目光落在他瘦削的左肩:“你刚才拍戏的最后,左边肩膀磕着地了,是受伤了吧。”
夏星燃心头浮起难言的情绪来,拍摄现场有那么多人,连蔡宏都没注意他受了伤,唯独封竞注意到了。
他故作轻松地转了转肩,面带微笑说:“还行,不疼。”
封竞低下头,他们站的地方正是那Y形的分叉口,一边通往寺里,另一边通往旁边夏星燃的家。
封竞复又抬头,看了夏星燃一眼,突然走近,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递过去。夏星燃低头看,那东西被塑料袋裹着,看不出是什么。
“鸡腿。”封竞说。
夏星燃这才想起,给黄豆的鸡腿一直是封竞揣着。
“哦对,谢谢。”他讪讪接过,摸摸鼻子。
封竞接着又从另一侧鼓囊的衣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这药油是我管武指要的,老牌子,效果不错,回去可以抹一点。”
夏星燃有些懵,接过来,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还有,你今天头发抹了许多发胶,还戴了头套。“封竞抬手,在夏星燃头顶虚虚点了一下,“头套的网纱可能会沾在皮肤上,得洗掉,要不然对皮肤不好。头发也要好好洗,水温不要太高,可以用点护发素,别吹全干,半干就行……”
后面再说什么,夏星燃已经没心思听了,就看到封竞嘴唇在动,事无巨细地嘱咐他应该怎么办。
“……听见了吗?”
封竞见他半天没反应,眼神发愣,难以解释的,突然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要不加个微信吧,我把步骤都发给你。”
夏星燃陡然间回过神,笑得格外明朗:“好啊,加微信,我扫你吧。”
他扫码,等封竞通过的功夫,跑去皮卡上拿了张名片出来。
这名片上印着他的手机号,还有经营的业务范围,跑腿送货,兼职陪玩。
“陪玩?”
封竞念出声,夏星燃攥着那瓶药油,满面笑容:“是啊,就在这附近一带,想去稍远的地方也可以,拎包排队拍照,都是我来,只要不在外面过夜就行,我晚上得回家。你如果有想去的地方可以找我,微信上发消息就行。”
封竞注意到,夏星燃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容比以往面对他时都要热情灿烂,但实际上这一番话是要划清界限,把同他的关系限定在供需。
他不露声色,研究那张名片,夹在手指间翻来覆去,然后说:“如果我有需要,第一个找你。”
“谢啦。”夏星燃说。
正要告别,远处的铃声吸引了注意,夏星燃看过去,只见有个骑自行车的人过来了,按了下铃,叮铃当啷,隔几秒,再按一下。
后座的孩子晃着腿,学那调子:“叮铛~叮铛~”
到跟前,那人停下,夏星燃有些惊讶:“陈叔?”
陈守文已年过四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满头的头发还是乌黑的,在这一片的派出所里做副所长。
他身材高大五官又俊,人也十分温和稳重,却单身至今,这些年里不少人想给他介绍,他一直不松口。
陈锋的父亲也是警察,前些年外出办案子时不幸牺牲,母亲改嫁再没回来。陈锋那时尚没成年,陈晓宇不到一岁,陈守文干脆把两人的户口转到自己名下,从那之后,想给他介绍的人才彻底偃旗息鼓。
“您怎么来了?”夏星燃问,紧接着看到了坐在车子后面的铛铛,“不是陈锋去接吗?”
“陈锋局里有事,我正好在家,就去接了。”陈守文说。
“麻烦您了。”夏星燃冲铛铛张开手,“铛铛,下来吧。”
铛铛不肯,又拉了拉陈守文的衣服:“陈爷爷,我还想听。”
陈守文笑起来,眼角聚起两条细长的皱纹,又给他按了两下车铃铛。
铛铛满足了,这才张开手臂要夏星燃抱。
夏星燃把他抱在怀里,再一转身,封竞已经不见了。
他一下愣住。
这人……什么时候走了,他都不知道。
陈守文往旁边的小院望了一眼,铁门紧闭,他握了握车把,又看了一眼,正要跟夏星燃说先走时,那门突然就开了。
江韵桓站在门里,攥着门把不松,神情看起来有些慌张。
夏星燃心一紧,抱着铛铛就跑过去:“怎么了,师父?”
陈守文将自行车一扔,顾不上支地,也快步走过去:“怎么了?”
江韵桓犹豫了一下,说:“菜地,有虫子。”
夏星燃长出口气,刚想说话,陈守文抢先道:“有虫子不怕,我给你看看。”
江韵桓错开身,陈守文走了进去,卷起袖子,说:“在哪儿呢,你指给我看。”
夏星燃锁上门,转身看去,院墙边的菜地旁,陈守文蹲在那里,江韵桓正给他指那几颗生了虫的白菜。
“以前都没有,怎么突然有了。”江韵桓不免担忧。
陈守文翻了翻叶子,温和地安慰他:“没事的,都是菜虫,不是害虫。”
江韵桓犹豫起来:“那怎么办?”既然不是害虫,他不想伤害它们。
陈守文想了想,说:“我看这几颗白菜长得差不多了,给我吧,我拿回去做点泡菜,其他的菜我也看看有没有虫子。”
“万一有怎么办?”
“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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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就好了。”
“……不麻烦吗?”
“这有什么麻烦的。”
“那好吧。”
“行,你等我给你看看。”
夏星燃望着两个人的背影,一种怪异的情绪袭上心头,很快,正当他要抓住什么的时候,铛铛扯了扯他的手。
“星星,我渴了,黄豆也渴了,我们想喝水。”
“汪呜——”黄豆在旁边摇尾巴。
夏星燃说好,去厨房倒水,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不想承认,但这一幕叫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晚上陈守文没有留下吃饭,说所里还有事,把江韵桓的菜地看过一遍,拎着那三颗生了虫的大白菜匆匆忙忙又走了。
每周里有三天是全素的,今天江韵桓做的就是素菜,夏星燃观察着他,江韵桓食欲不高,没吃多少,如往常般食不言。夏星燃有些矛盾,既希望江韵桓问他今天去了哪里,做什么了,又担心江韵桓真的问起,那他要不要撒谎。
像以往一样,一餐饭吃完,江韵桓什么也没说。
夏星燃不知该沮丧还是该庆幸。
吃饭的时候黄豆就在桌子底下可怜兮兮地叫,汪呜汪呜的,夏星燃想起还有个鸡腿,把鸡腿上的肉撕成小条喂给它。
黄豆之前流浪过,打小吃饭就狼吞虎咽,跟抢似的,夏星燃纠正了好多次也改不过来,也就随它了,每次喂食都会把东西弄碎点。
黄豆吃着鸡肉,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呜声,形容不出来,但夏星燃知道,这是它感到很快乐的意思。
铛铛也蹲在旁边看,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去点黄豆的脑袋,夏星燃拦了一下:“不可以,黄豆吃饭呢。”
铛铛讪讪缩回去:“哦。”
又问:“星星,鸡腿哪里来的?”
“鸡腿……”夏星燃顿了顿,提及鸡腿,自然就想到了片场里偶遇,又开车带他回来,给他药油的那个人。
“……住寺里那个叔叔给的。”
“黄豆吃得好香哦。”铛铛说,“叔叔人真好。”
夏星燃没说什么,路过江韵桓房间的时候看了眼关着的门,又去了自己和铛铛的房间,打开衣柜,把那瓶药油塞进了最里面。
晚上,他先给铛铛洗澡,自己再洗,感觉水变冷了就连忙加快速度,在水彻底凉下来之前冲完身上泡沫。
吹风机开得中档,吹到半干,然后从浴室出来,爬到房顶晾衣服。
衣服往晾绳上撑平,夏星燃的余光不受控制地往旁边飘。禅房还亮着灯,里头的人还没睡。
加完微信,封竞就给他发了洗头的注意事项,还把药油的使用方法也一并发给了他。
他回复了谢谢。
照着封竞说的法子洗完头发果然舒服很多,夏星燃拿出手机,点开对话框,打了几个字,删除,再打,再删,再打。
似乎什么都可以说,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
九点一刻过,寺里准时打板,悠悠竹板声里,禅房的灯在眼前熄灭了。夏星燃蹲在地上,愣了片刻,将手机收了起来。
13. 暮光禅房
房间里一片漆黑。
封竞躺在床上,并无睡意。
他翻了个身,睁开眼,摸到枕头下的手机,点开手电筒,一道锥形光束勉强照明。他又点开蔡宏传给他的那段视频,看了第四遍。
视频的主角自然就是夏星燃,背景有古代有现代,有搭的摄影棚,也有野外实景,无一例外都是夏星燃在做武替。
封竞明白蔡宏为什么看过这段视频就起了想找夏星燃拍戏的心思,视频里的青年身段利落英姿飒爽,他的动作豪不僵硬,一个挽花转身刺剑封竞就反复看了好几遍,正应了那句“行云流水”。
更难的是在他身上,有如今很难见到的精气神与挺拔劲儿。
夏星燃踩点准,镜头感强,他不光是在做打戏动作,眼神表情的微妙处也拿捏得当,他不只是在演绎这个人物当下的武打动作,而是在演绎这个人物本身。
封竞想起蔡宏说的,这是个潜力股,是块璞玉。
又一遍看完,封竞关掉手机,翻身闭上了眼。
清明将至,寺里的斋饭多了一道点心,竹叶汁混合糯米做成的青团,软糯糯,有些弹牙,滋味苦涩,运气好的话吃到最后,能尝到里面有些甜的一点点豆沙馅。
封竞吃的时候就在想,这小小的青团也蕴含禅意,既说人生应该先苦后甜,也说人生性本苦,甜不过是偶然。
粗算了算,他在这寺里住了小半个月,公司的事暂且还能放放,但该回去一趟看看老太太,正巧老太太也打来电话,让他回去一趟,说想去扫墓。
同寺里僧人说过,定下清明后再来请方丈做法事,封竞收拾了行李正要走,听见了一墙之外孩子的嬉闹声。
整理好的行李立在墙边,封竞从禅房走出去,站在墙根听了一阵,往寺外走去。
夏星燃去接铛铛和陈晓宇,连着住在附近的两个家长有事所以拜托他的孩子一并接了,一皮卡拉了四个回来,一路上都跟小麻雀似的叽喳不停,到了之后非得抢着要第一个下车。
“我要第一个!”
“铛铛你上车的时候就是第一个!你不能再做第一个了!”
“哼!”
“我要做第一个!上车的时候我是最后!”
“我……我也想第一个……”
“我最小你们都得让我,我要星星抱我下去,我想坐飞机。”
“我也要坐飞机!”
“……我也要。”
夏星燃从驾驶座下来,也不说话,双臂环在胸前靠在车门旁边,含着笑,看着他们吵。
没有不耐烦,反而挺羡慕。
好容易争出了个次序,夏星燃一个个抱下车,抱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觉得左肩隐隐作痛,但还是给飞了一圈才落地。
铛铛排第三个,拿眼角暼夏星燃,显然有脾气了。夏星燃有点好笑,把他抱起来的时候悄悄说:“给你飞两圈,好不好?”
铛铛才又高兴起来,落地的时候在夏星燃脸上亲了一下。
排最后的是陈晓宇,懂事地说:“星星,我个子高,我能自己下车。”
夏星燃看着他问:“不想坐飞机吗?”
陈晓宇犹豫了一下,憨憨笑笑,冲他张开手臂。
陈晓宇最高,也最沉,夏星燃把他放下后转肩活动了一下,又伸手到后头用力按了按,正要赶羊似的把几个孩子圈回家去,看到封竞站在寺门前的台阶上,正看着他。
铛铛也看到了,他很喜欢封竞,跟陈晓宇提起的时候叫他“那个会飞竹蜻蜓、连郝校长都怕、还给黄豆大鸡腿的叔叔”。
铛铛原地蹦了下,喊:“叔叔!”
陈晓宇跟着喊:“叔叔好!”
其他两个也跟比赛似的:“叔叔好!”
“……叔、叔好。”
封竞走近,伸手在铛铛头上摸了摸,看向夏星燃,微微笑笑。
几个孩子谁都不肯回家,在空地上玩一二三木头人。
夏星燃站在旁边看,余光察觉到了有人靠近,他没有动,嘴唇抿了抿,转头冲封竞笑了笑,听见封竞问他:“肩膀还疼吗?”
夏星燃愣了愣,大概是刚才按肩的时候被封竞看到了,他可以否认,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在封竞的注视中轻轻地嗯了声。
封竞动了动鼻子,只闻到他身上轻薄的沐浴露香味,问:“那药油你用了吗,觉得怎么样?”
药油还在衣柜里藏着,连外头的包装都没拆。
夏星燃目视着前方,沉默了一会儿,说:“用不着,就撞了一下,过几天自己就能好了。”
这两天也的确感觉好了许多,刚才一连将四个孩子抱下来,才又有些隐隐作痛。
敢这么说就是仗着自己年轻,恢复力强,封竞盯着他回避似的侧脸,问:“为什么不用?”
夏星燃转过头,就见这人表情看来还是平静的,但眼神很深,也很沉。他肯定,这人有些生气了。
总归一番好意,辜负了是得给个解释。夏星燃只好说:“药油味道太大,家里人闻不了。”
江韵桓鼻子灵,肯定能闻出来,势必要问他怎么会受伤,去拍戏的事就瞒不住了。
封竞皱眉,这家里人指谁,是铛铛吗,还是那个所谓师父?让夏星燃宁愿忍着疼也不要上药。
夏星燃见他久不出声,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转回去,接着耷下了眼皮,睫毛低垂着,莫名多出几分服软的意味。
封竞的心也蓦地软了,语气放和缓些,问:“介意让我看看吗?我懂一点,看看你的伤严不严重,如果不严重就算了,严重的话可能还要去趟医院。”
夏星燃像是被吓住,眉头打起皱:“去医院?”有必要吗?
封竞神情严肃,故意吓唬他:“当然,万一落下病根等到年纪大了有你好受。”
夏星燃叫他说得也担心起来,四处看看,虽然伤的是肩膀,但这光天化日……
封竞显然想到同样问题,思忖几秒,看着夏星燃问:“要不要去我房间?”
*
嘱咐铛铛和陈晓宇在外面玩,夏星燃才走进去禅房。
禅房同前次来没有变化,桌椅位置依旧,床铺收拾得整齐,像是未曾睡过,唯一区别大概就是桌子上多了几本经书和注解。
封竞见他目光落在那处,便说:“我找师父借来看看,打算还回去了。”
又看向他,说:“上衣脱掉吧。”
夏星燃犹豫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着,抬手将卫衣的拉链拉开,左边袖子往下拉,没有拉到底,只把肩膀露了出来。
时间往前去,天黑得愈发晚了,这会儿四点过,光照依旧亮堂,光线从窗楞里斜斜射入,空气中舞动着的尘埃都纤毫毕现。
封竞低头,夏星燃就站在他身前,头微微低着,椎骨突出,像一串由大渐小的珍珠,延伸进去衣料深处,肩颈连接处的曲线流畅又美好,肩线瘦削平直,直到肩头又变得白皙圆润。
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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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分神地想,原来他卫衣底下什么也没穿。
“这样行吗?”夏星燃的声音传来,不知为何有些沉闷,“能看到吗?”
封竞回了神,喉结干涩:“行,能看到。”
肩膀靠后的位置发红,有块瘀血还没散开,封竞隔着一层衣服,手掌托起他的手肘垂直着慢慢往上抬。
“疼吗?”
夏星燃仔细感受:“不疼。”
封竞又托着他往侧前和侧后移动:“这样呢?”
到某个位置,夏星燃倒吸一口气,封竞停下,很轻很慢地重复了一遍。夏星燃说:“这里有点疼。”
封竞将他的手臂放下,说:“没伤到骨头,应该是肩袖有损伤,最近这只手不要提重物了,多休息,如果不涂药油,拿毛巾冷敷也可以。”
封竞说完就转头看向了旁边空白的墙壁,听见了拉链很快被拉上的声音,夏星燃转过身,顶着一对悄然红了的耳尖,问他:“你怎么还会看伤?”
封竞转过头,目光落在那还差一点就拉到顶的金属拉链头上,缓缓说:“我之前说过,我的工作跟影视沾边,其实剧组里大部分工作我都干过,先是细碎的杂事,或者单纯的体力活,之后又接触了拍摄,做过一段时间的摄影助理。”
有一次进山,车过不去,所有的摄影设备都得靠人来背,那些设备很贵,不能淋雨也不能磕碰,好几次差点撞到都是封竞拿身体去挡。
“就是那次我受了不少伤,回来之后找了个老中医调理了一段时间,这些都是他教我的。”
夏星燃没想到封竞还有这段过去,他问:“那些伤现在都好了吗?”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着明显的担忧,封竞感觉心仿佛被什么融化开,笑一笑,说:“早好了。”
他的目光这才移到夏星燃的脸上,说:“不要仗着年轻就不注意身体,以后拍戏如果再受伤,要及时处理。”
夏星燃将衣摆往下拉,没有回答。
封竞静静看他,突然问:“星燃,你有想过做演员吗?”
夏星燃抬头看来,封竞也看着他,说:“不是武术替身,而是真正的演员。”
夏星燃抿唇沉默了一小会儿,说:“没想过。”
“为什么呢?”封竞问,“你有天赋,而且你自己也说过,觉得拍戏很有意思,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拍戏。”
夏星燃绝大多数时候并不会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哪怕跟他从小玩到大的陈锋,哪怕在娱乐圈里摸爬打滚识人无数的蔡宏,都不了解真正的他。
但封竞的语气太过温柔。
“当武替没什么不好,拍完一场就有钱拿,还不用跟组,而且我当初做这一行就是巧合,说不定哪天就不做了。”夏星燃说着,停顿了一下,“对我来说,天赋和喜欢什么的,都不重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无非就是个谋生手段。”
封竞问:“那什么重要?”
禅房里静下来,窗外响起铛铛清凌凌的喊声。
“一二三木头人!陈晓宇你怎么动了,你耍赖!”
风又吹过,晃动了屋檐下生锈的风铃,发出沉闷的嗡鸣。
“挣钱。”
夏星燃说,深呼吸,又缓缓吐出来:“挣钱,照顾好我的家人,最重要。”
“今天谢谢,我先走了。”夏星燃抬起手,将拉链拉到了顶。
一转身,他突然就看到了竖在墙边的行李箱,嘴唇无力地动了动,停顿几秒后走了出去。
14. 睹物思人
这天吃过晚饭,江韵桓搁筷起身,就要回去房间。
夏星燃看向墙上挂钟,离他平时固定抄经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师父。”
喊完却突然哽住似的,没了下文,江韵桓停在桌边等他,连铛铛也奇怪地望过来。
夏星燃站起来,说:“师父,你最近肩膀疼吗?我给你按按吧。”
江韵桓一愣,看他几秒,点点头:“好。”
这间房子有些年头了,比夏星燃小不了多少,是当年村民的自建房,江韵桓决定在此长住后买下来的。
孤零零的一间平房,四面筑起墙,围出个见方小院,陈守文又找人给他们另外建了厨房和卫生间。原先的平房隔出两间卧室,剩下的空间摆张饭桌,也就不剩多少了,有时候夏星燃走过还得侧着身子。
江韵桓不看电视,更不会接待客人,所以他们没有客厅,他也很少用手机,想知道时间就看墙上的挂钟。
江韵桓又坐回椅子,夏星燃站在他身后,给他按摩。
他专门跟网上的视频学过,长期伏案的人哪些穴位容易淤堵,在什么位置,要用什么力道。按完肩,夏星燃又给江韵桓按头,力道正好,江韵桓闭起了眼睛。
夏星燃几次想要张口,又犹豫着闭上。他在想要不要告诉江韵桓,蔡宏想找他去拍戏的事,但直觉告诉他江韵桓一定会反对。
夏星燃盯着江韵桓乌黑的头顶看,慢慢地,几幕往事浮现在眼前。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做武替时,赚了钱回来,兴冲冲捧给江韵桓看。
江韵桓问钱是哪儿来的,他从来没有那样失态过,厉声斥责,让夏星燃永远不许再进剧组拍戏。
夏星燃吓坏了,不明白江韵桓为什么如此激动,但他看到了江韵桓紧紧攥起的双手很明显地在发抖,就什么也没问,自己进去院子在寒冷的漏夜里扎了半天马步作为惩罚。
事后夏星燃留了心,茶室的客人见到江韵桓,总会被他的容貌惊艳,偷拍的大有人在。江韵桓很敏感,总能发现,一双利眼直射向那黑洞洞的镜头,表情愈发冰冷。夏星燃就去找客人删掉,几次过后再出门,江韵桓都会戴上口罩,不论寒暑。
江韵桓似乎极其厌恶镜头。
蔡宏给他介绍角色,想让他从武行转正职演员,夏星燃之所以拖那么久才回复,也有这方面考虑,他怕江韵桓知道了会生气。
铛铛三岁那年,感冒转肺炎,大病了一场,医生说可能是小时候那次肺炎留下了病根,所以比一般孩子更容易感染。
就是那次住院认识的蔡宏。
夏星燃还记得之后有一次,蔡宏带老母亲来茶室,喜气洋洋递过来新名片说自己升格为制片人的时候,江韵桓突然就变了脸色。
那之后的一整天,江韵桓没再说过一句话,口罩之上的眼睛冷得像数九寒天的三尺冰封。
夏星燃后来当着他的面把蔡宏的名片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
江韵桓默默看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一关就是两天。
相比疑惑、愤懑、或者委屈,夏星燃更担心江韵桓的状态,他那两天一步也没出家门,寸步不离守在门外。
江韵桓出来之后,双眼通红,沙哑的嗓子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夏星燃当时就在想,全天下所有人都能说这句话,唯独江韵桓不用,他是养他长大的师父,是嘴硬心软面冷心热、对他最好的师父,他可以一辈子不交朋友,一辈子不离开这里,只要守着江韵桓。
夏星燃想着事,手上力道不自觉减轻了,江韵桓察觉到,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江韵桓出声。
“师父……”夏星燃喊他一声,声音轻轻的。
江韵桓转过头,平静地看了夏星燃一会儿,留下一句“出去一天,你早点休息”即起身,往他自己的房间走去,很快地关上了门。
*
清明前后,来岚竹寺上香的人明显多了。
寺里的僧人忙不过来,夏星燃被抓壮丁,在大殿旁分发免费香烛,偶尔兼讲解和维持秩序,中午还要去斋堂打饭。
他斋饭打得份量十足,每打一份都要念一句“阿弥陀佛”,半天下来口干舌燥,好容易喘口气,稍犹豫了几秒,就不停歇地抬脚往寺里头走去。
几间禅房都关着门,夏星燃走去中间的那一扇门前,抬起手敲了敲。
没人应声。
他缓缓推开门,房间里陈设依旧,墙边立着的行李箱不见了,搁在桌上的经书不见了,原先住在里面的人也不见了。
那先前喊他小师叔的僧人经过,停下笑嘻嘻问:“小师叔你找谁啊?”
夏星燃没心情跟他计较,犹豫了一下,问:“住这里的那个人,是走了吗?”
“对啊,走了好几天了。”小僧道,“他不是跟你很熟吗,没告诉你?”
没有。夏星燃想。
“你有事找他?我去问问师父他有没有留电话。”
“没事,不用了。”夏星燃说,他倒是有封竞的微信,但又该说什么呢,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无论是感谢还是告别。
夏星燃有些走神,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已经点开了封竞的朋友圈,没设时间限制,最近一条是三个月前过年时发的,一张当时上映的电影海报。
夏星燃知道这部电影,因为票房很高,有阵子只要点开手机,铺垫盖地都是这部电影。他将手机锁屏,抬手摇了一下屋檐下悬挂的风铃。
声音闷闷的,不脆也不亮,夏星燃眯眼观察,发现罩子里头连带金属舌片都有些生锈,他想了想,垫脚摘下,用外套裹上,打算拿回家用小苏打泡泡。
回去的步伐慢了许多,刚走到大殿前就看到了江韵桓。
江韵桓没戴口罩,白皙的面庞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人群之中,他四处看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不远处有个男人直勾勾盯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故意走到旁边想去挤他,还没靠近,就被横伸出的一只手臂挡住了。
“你干什么?”
江韵桓这才察觉,吓了一跳,攥紧了手里的口罩。
那男人也吓了一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眼神十分凶狠,像一把刀子,要将他活剥了似的,比刚才在大殿看到的怒目金刚更为骇人。那男人的手还被抓着,使劲挣了一下,对方反而抓得更紧,将他的手往后反拧,那男人立刻疼得喊叫了出来。
“星燃。”江韵桓唤了一声。
夏星燃这才松开,吐出一个字:“滚!”
那男人捂住手臂,骂“有病啊”,赶紧走了。
夏星燃狠狠盯着他走远,这才转身,担忧地看着江韵桓问:“师父,你怎么来了?”
清明烧香祭祀的人多,委托江韵桓抄经的人也多,他说:“我把经文送过来。”
夏星燃不禁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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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该早点回去,江韵桓脸色看起来还好,又问他:“忙完了?吃过饭了吗?”
夏星燃心中滚过一阵暖,说:“吃过了,师父。”乖顺的模样同刚才判若两人。
江韵桓抿了下嘴唇,细微的动作也没能逃过夏星燃的眼睛,他立刻说:“但我没吃饱。”
江韵桓这才说:“我在厨房给你留了饭,回去再吃点吧。”
“嗯!还是师父想着我!”
江韵桓转头暼他,眼波流转间融着笑意淡淡,夏星燃定定看着,觉得老天似乎在江韵桓身上摁下了暂停键,快二十年了,他还是当初模样,一点也没变。
出了寺,江韵桓就戴上口罩,路过斜坡时停了停,往坡下望去。
夏星燃注意到,也看过去,在这儿摆摊的村民这几天不卖桃木剑手串什么的了,改卖各种纸钱和纸扎物。
清明了,总少不了要烧纸祭祖。
江韵桓看了许久,一动不动,直到夏星燃喊他,他才回神,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累了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幽白月光从窗帘缝隙探进房间,院子里的黄豆突然叫了一声。夏星燃睁开眼,在黑暗中看向旁边睡熟的铛铛,悄悄坐起来,打开小台灯。
铛铛小猪似的哼唧,细嫩的眉头拧了起来,夏星燃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才又松开。夏星燃低下头,就见铛铛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转啊转,睫毛也一直动,知道他这是在做梦了。
过了一会儿,小屁孩还笑起来。
看来是美梦。
夏星燃跟着笑,抬起头。小台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静静呆看一阵,突然间,他将T恤的袖子往下拉。领口穿到松垮,很容易就被拉了下去,露出了左边的肩。
低头看去,某些画面闪过脑海,夕阳晚照的禅房,衣衫半褪的自己,站在身后的男人,被目光盯住的那片皮肤莫名灼烧起来,夏星燃又拉了上去,悄悄翻下床,走到衣柜前打开门,从衣服底下翻出了那瓶药油。
包装依旧是完好的,夏星燃蹲在地上,手指自那平滑的纸壳表面摸过去。
外头院子里,黄豆又叫了一声。
刚才黄豆就叫了一声,夏星燃没在意,这会儿觉得不对劲,黄豆很少在晚上叫。
药油又藏回衣柜,夏星燃搭了件外套就出去了,轻手轻脚带上门,走到院子里蹲下摸了摸黄豆的头。
四周静悄,夏星燃声音也低:“怎么了黄豆,饿了?”
黄豆飞快甩着尾巴,往铁门边跑去,蹲下来扭头望着夏星燃。
夏星燃奇怪:“你想出去?”
黄豆原地转了两圈,又撒腿往屋里跑,停在江韵桓门前不动了,喉咙里呜隆呜隆地低叫着。
夏星燃跟随它,没说话,目光自黄豆移到关着的房门上。
他静静看着那扇房门。
这么晚,江韵桓应该睡了,但夏星燃莫名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抬起手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同时小声喊:“师父?”
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夏星燃心跳加快,慢慢地将门打开,借着客厅的光看进房间里。
江韵桓的房间如同他多年坚持的生活一样简单朴素,一张睡觉的床,一张抄经的矮桌,一个跪着的蒲团,除此之外就是墙上挂着的、叫他时时自警自省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但空无一人。
江韵桓不在。
夏星燃当即变了脸色。
15. 夜半追踪
屋子里久久无声。
连黄豆都似乎察觉到什么,趴在地上,头搭着前爪不敢乱动。
夏星燃大脑空白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拿出手机点开了定位。
他在江韵桓的手机里也装了定位,但他不确定江韵桓有没有带手机。
万幸,江韵桓带了。
屏幕上一共三个点,两个代表着铛铛的绿点安然地待在房间里,而代表江韵桓的那个红点正朝某个方向慢速移动。
夏星燃的拇指不停扣着手机的边缘,此刻已经是深夜,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是第二天了,江韵桓这么晚出去做什么?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
要给他打电话吗?
如果打电话,他会说实话吗?
他到底要去哪里?跟谁在一起?为什么瞒着他?
夏星燃又忍不住去扣食指,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他很快做出决定,回去房间拿上了车钥匙。
一回头,铛铛已经醒了,正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夏星燃心里一紧,快步走回去床边,半蹲下来,说:“师父父不在房间,我现在要出去找他,你跟黄豆在家好吗?”
铛铛很难得地没有闹脾气,揉揉眼,软乎乎的声音问:“师父父这么晚去哪儿了啊。”
夏星燃目光暗沉:“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找他。”
铛铛看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乖了。”夏星燃揽住铛铛在额头亲了一下,“有事给我打电话,用你的小手表。”
黄豆跑过来趴在床边地上,仰头冲夏星燃摇尾巴。
夏星燃抓紧车钥匙,出去到门口先把门锁好,一跃上了皮卡,手机架上支架,将屏幕上的红点放大,辨别了一下方位。
距离不远,他应该很快能追上。
引擎隆隆地响,像一只黑夜里蛰伏的野兽,夏星燃右手转着方向盘,左手将安全带插进卡扣里,飞快地开了出去。
夜色如浓黑的潮水。
两道前车灯直射而出,好似劈浪前行的船桨,夜被不断破开,又不断涌向身后,汇聚成更深更沉的墨色。
皮卡速度飞快,疾驰在空荡无人的乡间道路,隔着车窗都能听见刮耳的猎猎风声。
夏星燃目视前方,用力抓紧方向盘,在某个丁字路口左转弯,迎面驶来一辆车。起初他并没注意,直到那车同他擦肩,随后急刹,掉头,再到提速追上他,冲他鸣了长长一声喇叭。
夏星燃飞快扫了眼后视镜,随后愣住,速度便慢下来,那辆车趁机行驶到旁边的对向车道,同他并排。车窗降下,封竞的脸露出来,冲他喊了句什么。
声音被劲风吹得四散,夏星燃没听清,但大概能猜到封竞在问什么,可他没打算停下解释,油门踩到底,皮卡便又将吉普无情甩在了身后。
走到一半,夏星燃就意识到,这条路是通往河边的,果然没多久,代表着江韵桓的红点就停在河边某个位置不动了。
夏星燃心跳越发地快,江韵桓去河边做什么,一瞬间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
因为江韵桓有“前科”。
但尚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可能,同时提醒他,越是这时候越要镇定。
在距离江韵桓还剩差不多500米时,车没办法往前开了,前方都是人行小路和树林。夏星燃只好停下,跳下车甩上门。
几乎同时,吉普也刹停在他后方,性能优越的越野车轮重重擦过地面,几乎要激出火花来。
封竞跳下车,一把拉住他。
“这么晚你开那么快的车干什么?”
夏星燃猛地甩开:“我有事。”
他没时间解释更多,另只手举起手机辨别,选定一个方向后朝前跑过去。
封竞跟在他后面,夏星燃吼:“你别跟着我!”
语气极冲,像只浑身毛都炸开的小兽。封竞皱了下眉,目光落在他举起的手机上,红色的标记十分显眼,他几乎立刻就猜出夏星燃在做什么,当下眉头锁得更紧。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稀疏的林子里,四面一片寂静,偶尔踩到树枝,发出细微的折断声。树木不算高,树冠连成片,遮蔽了大半的月光。
封竞跟在夏星燃身后,看着他快步向前,然后突然之间,停下不动了。
封竞越过他的肩膀往前看,就见前方不远处豁然明亮起来,粼粼水波反射月光,汇聚成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而河边地上正蹲着两个人。
夏星燃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许久,才撑着旁边的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封竞走过去站到他旁边,夏星燃转头无声地看他一眼,又很快转回去,死死盯着江韵桓。
河边的人正是江韵桓,还有陈守文。
两人中间放着一个铁桶,正烧着火,江韵桓沉默地将一沓又一沓纸钱往里扔。每扔一次,那火舌便猛地窜高,他的手来不及收回去,便会被撩到。
陈守文没有说话,低头看那铁桶,间或抬头看一眼江韵桓被火光映亮的脸,目光很快又低下去。
纸钱烧完,火也渐渐平息,到最后只剩一捧黑灰里几点虚弱的猩红,江韵桓又愣愣看着许久,才抬起被熏得发红的眼睛,对陈守文说:“今天谢谢你。”
陈守文听他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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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哑了,说:“不用跟我客气。”
江韵桓有些恍惚,说:“还是要说的,麻烦你帮我买纸钱,又麻烦你大半夜骑车带我过来。”
“不麻烦的,没什么麻烦。”陈守文停了停,张开的口闭上,把更多的话咽了回去。
河边风大,陈守文盯着江韵桓穿着单薄的身子,犹豫再三还是脱掉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
“冷,你穿着吧。”
肩上一沉,江韵桓愣了愣,抬头看他:“你不冷吗?”
“我不冷,我手心都是汗。”
带着体温的外套的确很暖和,江韵桓没再说话。
陈守文动动嘴唇,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问:“怎么突然想起来……”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烧纸钱,还非得避开人多的地方,来这荒郊野外。
江韵桓沉默,不知道发呆还是在发愣,最后的一点火光映在他眼睛里,竟是有些湿润了。他怔了一会儿,不由自主说道:“我最近做个梦了,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梦见过……”
“梦见什么了?”
“我……我梦见了我……”
“你别着急,慢慢说。”
“我梦见——”
江韵桓没能说出来,因为陈守文敏锐地听到了身后林子里传来的动静。
他即刻起身挡在江韵桓身前,同时冲着林子的方向大喊:“谁在那里?”
江韵桓也站起来,下意识笼紧外套朝陈守文靠过去,紧张地问:“怎么了?”
他也朝那片林子看,只看到了随风摇晃的重重树影,黑漆漆的,好像一个个立着的人。
“没事的,不用怕。”陈守文对他说。他眯起眼,第六感告诉他分明有人藏在林子里,又高声问了一遍:“谁?我是警察,你最好赶紧出来!”
林子里,夏星燃攥起手指,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还是被察觉了。
他要是出去,在江韵桓手机里偷装定位的事肯定瞒不住,他难以想象那后果,情急之下朝封竞看去。
封竞同夏星燃对视了几秒钟,突然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他T恤外面。夏星燃睁大眼,就要挣开,封竞低声开口,半威胁半哄诱地对他说:“再乱动我就不帮你了。”
夏星燃立刻不敢动了。
封竞笑了一笑,倾身靠近,声音低似耳语:“你胳膊有多凉自己不知道吗?”
夏星燃没有开口,心跳一下接一下,比刚才还要剧烈。
明明这么紧迫,封竞还有闲情把他两只胳膊套进袖子,又不紧不慢将拉链拉上,最后在他脑袋顶拍了拍,才说:“乖乖待着吧,别怕,不会让他们发现你的。”
16. 红色胎记
封竞从林子里走了出去。
在离陈守文一定距离时,他停下,很有礼貌地开口:“你好,你说你是警察是吗?碰到你真是太好了警官,我想我应该是迷路了。”
月亮被云遮挡,光线黯淡,陈守文眯了眯眼,很肯定地说:“我见过你,在岚竹寺门口,你不是本地人。”
封竞心想这警察眼光真是毒辣,只见过一面甚至没有交谈也叫他记住了自己。他装傻道:“我们见过吗?我的确不是本地人,我是去岚竹寺上香的。”
“你就是那个最近住在寺里的香客?”
“对,就是我。”
“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封竞有些意外他知道得这么清楚,挑了下眉,说:“方丈前阵子闭关,我家里又有事就先回去了,现在回来是想请他做场祈福的法事。”
三言两语的,陈守文就知道了这人没有说谎,他审视着封竞不俗的衣着和谈吐,目光也坦荡如炬,不像个作奸犯科之辈,疑心去了大半。
陈守文往他身后的林子看去,问:“就你一个人?”
“当然就我一个人,”封竞笑笑,八风不动,“我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
“大晚上的,一个人上这儿来?”
封竞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说:“最近清明,我思念亲人,睡不着,就开车来附近转转,开着开着就到这里了,听到有水声所以走过来看看。”
封竞不疾不徐地说着,往不远处的铁桶看了一眼:“警官,你不是也在此处祭奠亲人吗?”
江韵桓是极不喜欢见外人的,而且他晚上出来没戴口罩,只觉得封竞似乎在看他,但当他看过去的时候,封竞的目光却又在别处。
他小声对陈守文说:“我们走吧。”
陈守文偏头回他:“好,这就走。”
陈守文回去河边拎上铁桶,江韵桓站在原地等他。云层缓慢移动着,月亮悄然露了出来,冷白的光一下照亮江韵桓同样冷白的脸,叫他的容貌清楚呈现在封竞眼前。
封竞愣住。
如果说有些人是受到了造物主的偏爱,才会天生拥有出众的外貌,那么江韵桓绝对受偏爱最多的那一个。
在为这绝顶容貌感到惊讶的同时,一种难言的怪异感自封竞心头窜起。那瞬间封竞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他绝对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江韵桓大概察觉到了,转过头,目光同封竞短兵相接,这短短的一瞥冷淡带刺,紧接着又落回陈守文的身上。
陈守文沿河走了一圈,确认没有纸钱洒落,才走回来,对江韵桓说:“走吧。”
“嗯。”
经过封竞身边,陈守文停了停,对他说:“你也早点回去,穿过这片林子,上大路一直往前开,第三个路口左转,然后右转,就是岚竹寺了。”
封竞礼貌点头:“谢谢。“
陈守文带江韵桓走旁边一条被人踏出来的小路,夏星燃蹲在林子里,极力将身体蜷缩起来,他看着两人并肩从他面前走过去,听见陈守文说:“回去早点睡觉吧,不要想太多了。”
江韵桓垂着头,点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明,嗯了一声。
封竞回去树林,夏星燃还蹲在地上。他走过去也蹲下,轻声问:“怎么了?”
夏星燃一动不动,双手环抱膝盖,垂着头一言不发。刚才还浑身带刺的人,这会儿突然间就蔫了。
封竞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看他的侧脸,看他的鼻子,看他的眼睛,看他轻轻颤动的睫毛。
直蹲到脚都快麻了,夏星燃又突然起身,大步不停地朝林子外面走去。
封竞不疾不徐跟随。
到车前,夏星燃拉开皮卡的车门正要上去,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封竞的外套,脱下来递过去。
封竞没接,夏星燃说:“谢谢你,我不冷了。”
“不冷嗓子怎么哑了?”
夏星燃不想解释,将外套硬塞到封竞怀里,想起什么,问:“你要回寺里吗?”
封竞:“要。”
夏星燃迟疑了几秒:“你要是找不到路就跟在我后面。”
后视镜里,看到封竞也上了车,夏星燃这才发动。陈守文应该是骑车带江韵桓的,屏幕上红点移动的速度不快,所以夏星燃也将速度压得很慢,因为担心会撞见江韵桓,还走了另一条绕远的路,直到手机里江韵桓的定位已经回到家,他才一脚油门踩下去。
封竞跟在后头,就见皮卡将他越带越偏,在很慢地行驶了一段后又突然加速。
封竞无声叹息,心想难道自己真是老了,摸不清隔了两条代沟的小年轻心里在想什么。
叹气归叹气,他也立刻一脚油门,紧咬了上去。
到岚竹寺,夏星燃直接开上坡,停在了自家门外,下车后往坡下看了一眼,看到封竞也停好车,人正站在车边望着他。
两人一个坡上,一个坡下,遥遥对视着。
经年累月,路灯坏了好几盏,剩下的也乏力无继,勉强发出黯淡的光。
夜色幽深,距离又远,夏星燃看不清封竞的表情,只觉得封竞看过来的眼睛很亮,很专注。
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从刚才起就乱得很,最后只轻轻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坡下的人能不能看见。
夏星燃回了家。
门口,江韵桓的拖鞋不见了,外出的鞋子端端正正地摆在鞋架上。夏星燃没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他房间门口。
门缝底下没有光线渗出,夏星燃知道江韵桓已经睡了,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才悄悄走回去自己房间。
铛铛从夏星燃走就没再睡觉,靠在枕头上,手里攥着儿童手表。黄豆也上了床,趴在被子旁边,外头稍有动静就警惕地抬头,过一会儿再低下去,鼻尖拱着铛铛露在外面的脚丫子。
睡觉时穿着的袜子被蹭掉了,铛铛往回缩脚,没一会儿又伸出去,莹白的脚丫一张一合,露出了小趾内侧那块隐秘的胎记。黄豆趴在旁边,黑润润的眼一眨不眨盯着看。
门被推开后,黄豆一下子立起来,看是到夏星燃之后便从床上跳下去,讨好地围着他摇尾巴。
夏星燃弯腰挠挠它的下巴,走到床边,铛铛已经从被窝里坐起来伸手要他抱了。
夏星燃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很凉,他快速地搓热,才把铛铛抱起来,问:“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铛铛趴在夏星燃怀里,声音小小的,也软软的,“刚才师父父回来,我听到他开门了,但我假装在睡觉,没有让他发现。”
夏星燃有时候觉得铛铛真的特别聪明,他孩童的敏锐甚至超过成年人,这种聪颖于后天无关,承自于天生。所以每到这时夏星燃就会想,把铛铛生下来的他的父母,也一定特别聪明。
夏星燃强行打断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又把铛铛放回床上,从被窝里翻到袜子给他穿好,然后自己也上去,挨着躺下,说:“再睡会儿吧。”
铛铛紧紧挨着夏星燃,睫毛眨了两下,问:“星星,我明天可能起不来呢,我能不去上学吗?”
就算铛铛不提,夏星燃也不会让他去上学,今晚发生的事叫他十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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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时间内他无法叫铛铛离开他的视线。
“不去上学了。”夏星燃说,“这几天我都给你请假。”
“耶。”铛铛小小声欢呼,打了个哈欠,靠着夏星燃很快睡着了。
铛铛偏高的体温温暖着夏星燃,但他的眼神还是冷的,心也是。
江韵桓在给什么人烧纸?
亲人吗?还是朋友?
为什么宁愿和陈守文一起去,也不告诉他?
他们之间还有多少私下来往是他不知道的?
夏星燃拿起手机看了眼,已经凌晨两点了。
他侧身将手机放下,正要关灯,突然想到一件事来——寺里打板后寺门就关闭了,那么刚刚回来的封竞今天晚上要住在哪里?
*
封竞倚在车门旁抽烟。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对着打火机点燃,烟头的火光明灭,他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
夜深人静,人容易胡思乱想。封竞也在想这几天发生的事。
老太太打电话叫他回家,在电话里只说想去看看封竞的爷爷和父母,回去后封竞才知道,老太太之前托过的一个人说在南边的一家福利院里找到了一个孩子,看照片跟封莹小时候有七八成像。老太太在电话里没说,怕封竞心急开车快,再出什么事,等他到家了才说,封竞刚进家门连鞋都没换又出来,载着老太太一起去约定的地方见面。
等到了地方,老太太从车上下来,两条腿迈得比封竞还要快,打眼一瞧,孩子确确实实跟封莹小时候长得很像,眼眶当即就红了,跟封竞说:“你快,快去看看。”
封竞走到那孩子面前蹲下,克制着激动,用很温和的语气问他,左边小脚趾的里面,有没有一块红色胎记。
孩子是福利院院长陪着一起来的,有些胆怯地回头望了那院长一眼,院长走过来将他鞋子袜子都脱掉,掰开左脚的小趾。
干干净净的,没有胎记。
院长不死心,又去看其他的脚趾,左右两边十根脚趾翻过来倒过去地看,还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封竞一颗心凉下来,委托人连忙说:“我听人说这孩子刚生下来有胎记,长着长着可能就没了,有这种可能的。”
封竞没说话,无声地望了那委托人一眼。对方讪讪低头,顶着他目光的压力继续说:“还、还是做鉴定最保险。”
封竞和老太太都采了样,鉴定结果隔天就出了,最后“排除存在生物学关系”几个字,叫悬着的心高高提起,重重落下。
老太太从大喜到大悲。
红着眼回家,一夜过来,老太太又精神抖擞,早起高高兴兴跟保姆去公园练功喊嗓,回来后吃光一碗八宝粥两个水煮蛋,接着就赶封竞走。
封竞还想留下陪她,老太太振振有词道:“我有胳膊有腿,能走会动,想去哪里自己去,想吃什么有小娟给我做,要你陪我干什么?年轻人不要总跟我这个老太婆待在一起,要多出去走走,要有自己的生活,公司不忙了?不忙就去谈恋爱。去去去,赶紧走!”
封竞回了趟他自己的家,高档公寓空荡冷清,待着没意思,他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又开车出来,谁知半道遇上了夏星燃。
这人看着热情无害,竟然在他师父身上装定位,连夜飞车跟踪,被发现了又躲着不敢出去,那朝他望过来的眼神惊慌又无助,可比他投拍过的剧本要精彩多了。
可见人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
封竞咬着烟笑了笑,一偏头,面前多了一个人影。
刚才还腹诽的对象,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了他眼前。
17. 倾心相付
夏星燃这回出来记得裹了件外套。
所以在看到封竞没穿外套,手臂大喇喇暴露在凌晨凉飕飕的空气里时,顿时变得不满,皱起眉毛问:“你不冷吗?”
“我不冷。”封竞有些好笑,嘴硬说自己不冷的人这会儿反过来问他冷不冷。他把夹着的烟换到右手,又把左手伸出去:“我手心很热,不信你试试。”
夏星燃低头看那冲他摊开的宽大手掌,两只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没有动。
封竞笑笑,又很自然地收回,问:“这么晚不睡觉出来干什么?这回又想跟踪谁?”
夏星燃脸一热,走过去故意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然后问:“还有烟吗?”
封竞从车里摸出剩的烟,夏星燃伸手要来拿的时候他又举高,问:“不是不会抽?”
夏星燃不作声,只瞪他,眼神变得凶巴巴的。
封竞轻轻笑笑,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来,也不知怎么做到的,那根烟在他手指间打了个转,烟嘴就冲向了夏星燃。
他说:“张嘴。”
夏星燃顿了顿,他看着封竞,封竞也看着他,夏星燃张开嘴,封竞的手往前送,夏星燃便咬住了那柔软的烟蒂。
封竞可以选择用自己的烟凑近了给他点,但那样就太过了,好容易这人出来,他不想将人吓跑,就规矩地将打火机递了过去。
夏星燃自己点燃,吸了一口,封竞余光瞥去,姿态算不上熟练,但也肯定不是第一次。
夏星燃很少抽烟,烟味容易沾染衣物,铛铛本来呼吸系统就弱,他不想让他吸二手烟,况且江韵桓也不喜欢烟味。
只在压力大到扛不住的时候才会偶尔抽,或者心里实在难受,又无处可说的时候,比如现在。
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相距半肘,不约而同对着寂寥的夜色沉默。直到夏星燃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
封竞有些意外,转过头看着他,很肯定地语气回答:“不会。”
夏星燃不信:“我在我师父手机里装定位,半夜三更偷偷跟踪他,你不觉得我心理有问题?”
封竞沉默下来,片刻后问了一句:“铛铛身上也有吗?”
夏星燃像是自暴自弃了,有些烦躁又有些凶狠地回答:“有,两个。”
封竞不想评价装定位这事本身,毕竟这是夏星燃的私事,但他也再次意识到,当涉及家人,涉及铛铛或者江韵桓,夏星燃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夏星燃追着他问:“你真的不觉得我心理有问题吗?”
“不会,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问题。”
夏星燃立刻问:“你也有?”
封竞偏头,就见夏星燃盯着他,紧紧的,十分执拗,好像非要将他心底深处不可告人的秘密挖出来,非要将他一起拉下这浑水,同流合污。
封竞完全可以拒绝,但说不清为什么,心想就当是哄小孩了吧,于是说:“我有啊。”
夹着烟吸了一口,封竞将小半截烟灰弹落,灰白的烟簌簌散落开来,他才说:“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我一直在找人。”
夏星燃点头:“记得。”
“其实我找的是个孩子。”
“孩子?”夏星燃十分意外。
开了头,剩下的就好说多了,封竞道:“是我妹妹的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就在一场意外里失踪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
“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心理问题?起初的那两年,我天南海北地跑,白天黑夜都想着这事,找得都有点魔障了,每次一看到年龄相近的孩子,就恨不得过去问人家''这是你家孩子吗,能不能让我看看''。”
能不能让他脱掉鞋子掰开脚趾,看看小脚趾里头有没有胎记。
夏星燃一下子沉默了,连呼吸都变得沉重,隔了许久才又问:“那现在呢?”
“现在?”封竞偏头,淡淡看他一眼,“现在好多了,我能克制住我自己。”
说完,他又自嘲般笑了笑,接着说:“其实也没能完全克制住。”
时间拖得越久,找到孩子的希望就越渺茫,封竞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在最初的两年熬过去之后,尖锐的痛变成了钝刀割肉的麻木的痛,他不会再那么冲动了,生活似乎回归正轨,但开始养成了另一种习惯——看到学校就想捐钱。
“后来我一边找孩子一边开始到处捐钱,别人都叫我大善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根本没那么伟大,我是有私心的,我想菩萨看我做这么多好事,说不定就大发慈悲让我把孩子找到了。”
夏星燃意识到他无意间揭开了对方心里的伤疤,十分懊悔,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的。”
“不用说对不起,”封竞说,“就算你不问,这也是客观的事实,不会改变。”
“那你妹妹她……”
“她去世了。”封竞声音很轻,“就在那场意外里。”
夏星燃突然想起封竞在河边跟陈守文说的话,他说想念亲人睡不着,那时他还以为是封竞骗陈守文的托词,现在看,他说的都是真话。
“我这次回家,听说有孩子的线索,跟我祖母去了一趟,”封竞说出口,平静到连自己都惊讶,数日的煎熬纠结都在轻描淡写之间,“可惜啊,不是。”
夏星燃很敏锐:“祖母?”
“是啊。”封竞回看他,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似的,又笑了一笑,“我父母也很早就去世了。”
夏星燃睁大了眼睛,他不由自主地朝封竞靠近,想安慰又不知道怎么办,手足无措,半晌盯着他的胳膊憋出一句:“你真的不冷吗?”
封竞觉得这一刻的夏星燃是如此叫人心动,他说:“现在有点冷了。”
夏星燃立刻把外套脱下来给他。
封竞穿上后,才好像刚想起来似的:“我忘了我有外套。”
他探进车里把外套拿出来,递给夏星燃:“你穿着吧,别冻感冒了。”
夏星燃接过来穿上,拉上拉链,但没拉到顶,留了一段,脖颈下的凹陷和两条锁骨暴露在空气和封竞的视线里。
封竞帮他把拉链拉到了顶。
夏星燃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封竞的手指上,看着封竞的手收回去,然后慢慢地垂回身体两侧,许久,抬起头说:“我从小就没有父母。”
封竞一震:“他们……”
下巴缩进宽敞的领口,夏星燃声音很轻,轻到模糊:“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有记忆的时候我就生活在寺里了,我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高矮胖瘦,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清明节想要烧纸都不知道该烧给谁。”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双明亮的眼睛变得湿润,却还在故作坚强地浅笑。
封竞说不出什么感受,他想,夏星燃或许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会把自己最不堪、最不想提及的经历说来,只是为了让他不要那么难过。
“你——”
夏星燃吸吸鼻子,打断了他:“你做这么多善事,一定能找到你妹妹的孩子,一定。”
封竞望他许久:“你难道不觉得这是种执念,该放下吗?”
夏星燃缓缓摇头:“佛法劝人破执,但我不这么认为,破执破执,如果什么都看破,什么都放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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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人总得追求点什么,总得执着点什么,哪怕会很痛苦,但也没有白活。就像佛也说三世因果,前世因来世果,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是我前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这一世才要被……”
他突然停住,没有说下去,偏过头,借着寂寂月光望向那高高矗立于坡顶的森严庙宇。
风自山涧打着旋吹来,竹林摇晃,弯而不折。
夏星燃的脸一半被光照亮,一半落于黑暗,他定定地看,足看了许久,像说给封竞,更像说给自己听。
“它说不,我偏要。”
封竞心头大震。
夏星燃又回头,冲封竞淡淡一笑:“所以就算是执念又怎么样,不想放下就不要放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顺应本心?”
封竞发现自刚才起他几乎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此刻终于长长呼了出来。
他始终保持乐观的心态,某种程度上也是受了老太太的影响,说:“希望吧,但我想就算我找不到他,也希望他能被一个好人家收养,万一这么巧就上了我捐助过的学校,条件也能好点,学习玩耍也能舒心一些。”
夏星燃很坚持:“一定会找到的。”
封竞点点头:“借你吉言,小师叔。”
夏星燃一愣,感觉脸又热起来,心想封竞这人,看着斯文话少,不显山露水,谁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记得一清二楚,指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发难,叫人猝不及防。
他故作凶狠道:“所以我的嘴巴可是开过光的,不轻易说,说出来就一定会灵,你要珍惜。”
封竞忍俊不禁,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善良又热情,乖巧又顽皮,偏执又疯狂,幽默又悲伤。
“笑什么笑?”
“没笑你。”封竞抬手指天,“我在笑月亮。”
月色脉脉,封竞很想跟夏星燃说说话,在这个无人清醒的深夜里,只有一弯月,几盏灯,一台车,两个人。但他更担心夏星燃会感冒,所以在抽完又一支烟之后,他就开始赶人了。
夏星燃没走,问他:“寺门不开,你今天晚上睡哪儿?”
“车里吧,座位放倒凑活一夜。”
刚一说完,封竞就见夏星燃皱起眉:“那能舒服吗?”
“那怎么办呢?”封竞笑,“你要收留我吗?”
一句玩笑话,但夏星燃很认真地在思考,能不能让封竞回家睡一夜,一是家里没有空余地方,二是怕江韵桓不愿见生人。
“我随口说的,我年纪还不算大,在车里睡没问题,醒来保证精神抖擞,跑马拉松也手到擒来。”
还吹上牛了,夏星燃嘁一声:“那我明天早上敲你窗户叫你起来跑步。”
封竞笑问:“我要真能起怎么说?”
夏星燃歪了歪脑袋:“那我请你吃早饭。”
这个动作叫封竞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夏星燃蒙着眼,朝他走过来,然后抓住了他。
“一言为定。”
“骗你是小狗。”
夏星燃还是没走,摸摸鼻子,抓抓头发,磨磨蹭蹭,突然想起什么:“哎,我车上有铛铛睡觉盖的被子,我给你拿过来。”
封竞想说用不着,但夏星燃已经转身,很快地跑上了那斜坡。
封竞看他打开车门,拿了被子又跑下来,递给他,还把一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塞进他口袋。
封竞无奈,也心软,轻声说:“快回去吧。”
夏星燃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坡上走,封竞一直在后面看着他。
走到坡上,夏星燃回身,突然很用力地挥了挥手。
封竞弯起嘴角,感到了胸口满满当当的温柔。
18. 烟火人间
封竞回到车上。
吉普宽敞,他当初就是看重这一点才会买,座椅先往后调,给两条长腿留下足够空间,再慢慢向后放倒。
封竞仰躺着,手伸进口袋将里头的东西掏出来,借着月光分辨,突然有些想笑。
夏星燃给他抓了一把零食。
牛肉干、奶酪棒、巧克力、小饼干……一看就是铛铛吃的,估计是夏星燃在车里常备着,让铛铛饿了随时可以吃。
封竞再次感受到了夏星燃对铛铛的疼爱,于细节处那种无声的、极致的疼爱。
难怪铛铛会是那样聪明开朗、讨人喜欢的性格了。
封竞剥了块巧克力,感受着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里融化,剩下的收进扶手箱,留着慢慢吃,然后展开铛铛的小被子盖在身上,闻到了一股孩子身上特有的味道。
奶香奶香的,像牛奶,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叫人光闻着就心情愉悦。这是堕入梦境之前封竞最后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封竞还真是被夏星燃敲窗户叫醒的。
“笃——笃笃——”
一长两短,很轻的三声,跟寺里打板的声音很像,封竞立即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灿烂的阳光,他眯了眯眼,紧接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阳光里的夏星燃。
夏星燃立在车门旁边,右手食指曲起,小心地在玻璃窗上敲了三下,然后凑近,整张脸几乎贴在玻璃上,眼睛一眨不眨,想窥视车里的情况。
可惜贴着膜,什么也看不见。
封竞怔了怔,很快清醒过来,却没有动,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外面的人。
没想到夏星燃真来敲他的窗户。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叫醒,挺新奇,感觉并不赖。
等一会儿没反应,夏星燃走到车头,透过前车窗朝里张望。封竞合理预判,提前闭上了眼睛。
眼皮撩开条窄缝,他就见夏星燃又走回来,像是在跟什么人对话,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里。
“好像没醒……再等会儿吧……你饿了吗……”
封竞良心发现,不好再装,调整座椅坐直,下车前不忘先把镜子放下照了照。
这一夜睡姿规矩,头型未乱,甚好。
镜子收回去,封竞这才打开车门,一只脚刚沾地,突然愣了一下。
除了夏星燃,车子外面还站着铛铛,铛铛旁边还有一条摇尾巴的黄狗。一大一小一只狗,从高到矮排排站。
夏星燃也愣了愣,很快露出比晨光更为明媚的笑容来,说道:“早啊!”
铛铛接力:“叔叔!”
黄豆垫底:“汪呜!”
*
夏星燃说到做到,带封竞去了一家早餐铺。
早餐铺在市集上,与人流熙攘的菜市场比邻,一路走过,两边挨挨挤挤地摆着摊。新摘的蔬菜瓜果还带着泥,吆喝声遍地,煎饼摊前排长队,炸油条冒着滋滋香味,蒸笼里升起腾腾热气。
封竞真有些饿了。
走到一家不起眼的门脸前,夏星燃停步,撩开塑料帘往里探,回头对封竞说:“里面没座位了,坐外面行吗?”
无风,阳光正好,封竞点头。
找张靠边的方桌坐下,夏星燃拿纸巾擦铛铛面前的桌子,问他吃什么。铛铛拖着嗓子软乎乎地喊他:“星星,我今天想吃油条。”
“油条啊……”油炸的东西夏星燃很少让铛铛吃,但看今天铛铛期待的眼神,他便点头,“好啊,不过只能吃一根。”
说着又抽出一张纸巾,开始擦封竞面前的桌子。
封竞的目光落在他闲不住的手上,听见他问:“你吃什么?”
说话间,有食客出来,手里拿着打包带走的早餐。封竞看过去,夏星燃说:“这家店的特色是烧饼夹肉,烧饼是现烤的吊炉烧饼,刚烤出来又香又脆,上面撒一层芝麻,再从中间切开,里面夹上卤好的猪肉,想吃瘦点的或者肥点都可以,跟老板说他帮你搭配,要试试吗?”
封竞问:“你一般怎么吃?”
夏星燃不由自主开始咽口水,歪了歪头,说:“我一般是两分肥八分瘦,如果纯瘦肉,吃起来容易噎,太肥又容易腻,反而没那么香。”
封竞说:“我跟你吃一样的就行。”
“喝的呢?”
“也跟你一样。”
夏星燃起身,封竞看着他掀帘进店,这才转头,抽出一张纸把夏星燃面前的桌子擦了擦,然后将纸团成一团,正要扔掉,就见铛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封竞露出温和的微笑,又看了眼旁边地上趴着的黄狗,问:“它叫什么名字?”
铛铛眨眨眼:“叫黄豆。”
“黄豆?”封竞好奇,“为什么叫这个?”
“因为它喜欢吃黄豆。”
原来是这个原因,封竞没养过狗,心道黄豆这么硬,怎么吃,这狗牙口真好。铛铛很体贴地告诉他:“不是直接吃,是吃打豆浆剩下来的渣渣做成的黄豆饼。”
桌子底下,黄豆“汪呜”一声激动地站起来,铛铛做了个手势它才又趴回去。
这家店的椅子都是长板凳,铛铛从板凳中间挪到边上,冲封竞招手:“叔叔,你把耳朵伸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封竞弯腰,铛铛凑近过去,两只手捂在嘴边成一个小喇叭,小声说:“黄豆每次吃完黄豆都要放屁,可臭了。”
封竞的眉眼一下笑开了,他轻声问:“为什么要偷偷跟我说?”
铛铛一本正经:“不能让黄豆听见,它会不好意思,然后就不吃了。”
夏星燃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桌旁的两人在咬耳朵。他愣了愣,因为铛铛很少主动亲近人,立刻走过去问:“说什么呢?”
铛铛又扒着夏星燃的耳朵跟他说了一遍,夏星燃笑,在封竞旁边坐下,把用热水烫过的筷子递过去,说:“黄豆小时候流浪过,是铛铛捡回来的,那时候很瘦,吃东西都不知道要嚼,囫囵吞又吐出来,我怕养不活,听人说黄豆渣做成饼管用,就做给它吃,没想到真挺管用,从巴掌大那么一点长到现在这么大只,干脆就叫了这个名字了。”
封竞的心微微一动,看向那只皮毛顺滑四肢强壮、一看就被照顾得很好的黄狗,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去流浪时风餐露宿的影子。
店员端过来早餐,铛铛吃油条喝八宝粥,夏星燃和封竞一人一份二八肥瘦的烧饼夹肉,并一碗豆腐脑。
那饼里满当当全是肉,一手都要抓不下,夏星燃张嘴咬下一大口,又拿起醋瓶往豆腐脑里倒了好些,接着又加了一大勺红彤彤的辣油。
见封竞看他,夏星燃停了停,问:“怎么不吃啊?”
封竞看他鼓起的腮帮子,笑道:“看你吃饭很香。”
夏星燃差点呛到,感觉那阳光直往他脸上爬,耳廓都在发热,他说:“看别人吃哪有自己吃得香?”
说完低头,喝了口豆腐脑,辣椒放多了,脸顿时更热起来。
封竞笑笑,也抓起烧饼,连饼带肉咬一大口,就着豆腐脑吃起来。
铛铛小小咬一口油条,又从顶上撕下一小块,放在手心里伸到桌子底下喂给黄豆。黄豆两口嚼完,湿漉漉的舌头舔他的手心。
铛铛痒得缩回来,晃了晃腿,听见封竞的话后说:“星星最喜欢吃肉了,一个人能吃两个烧饼!”
“哦?”封竞问,“真的吗?”
“真的!“
封竞又问:“那星星最喜欢吃什么肉?”
“什么肉都喜欢,最喜欢吃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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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封竞看向夏星燃,眼神里带着兴味。夏星燃叫他看得不好意思,冲铛铛说:“……就你话多。”
铛铛冲他吐舌头。
夏星燃再吃的时候,下意识又张大嘴,余光瞥见一旁斯斯文文坐着的人,张开的嘴巴顿时缩小,最后只咬了一口饼边。
一根油条一半进了黄豆肚子,铛铛对夏星燃说还想吃一根。
夏星燃犹豫了一下,说:“那你自己去找老板要。”
铛铛跑进去店里,夏星燃叹了口气,问封竞:“我是不是有点太没原则了?”
刚说过只能吃一根就自己打脸。
封竞道:“对在乎的人,不需要原则。”
夏星燃若有所思,点头赞同:“是这样的,我总想把最好的都给他。“说完自己笑了,低头继续吃。
封竞安静地注视着夏星燃,在这人来人往闹哄哄的市集里,他突然想起前一晚,夏星燃望向岚竹寺时那一句“我偏要”。
佛说要持戒,要戒口腹之欲,夏星燃偏要大口吃肉,连豆腐脑里也要加满这酸甜苦辣的人间滋味。
佛说世间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不必留恋,他却偏偏要挤进去这世间烟火,让自己的心有所牵绊。
封竞看着他,眼神渐深。
夏星燃不知道封竞心里的想法,吃光一整块烧饼,又喝光豆腐脑,觉得嗯……没怎么吃饱。
往常他的饭量都是两块饼夹满肉,但瞄一眼封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好意思再来一份。
他自以为偷偷的打量全部落在了封竞眼中,封竞把手里的烧饼吃完,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嘴,听夏星燃问他味道怎么样。
封竞说:“很不错,感觉还可以再来点。”
夏星燃即要起身,封竞拉住他的胳膊:“但我恐怕吃不完一整个了。”
夏星燃愣了愣,说:“没关系啊,你吃多少都可以,剩下的给我。”
封竞想想:“那我们一人一半吧。”
夏星燃进去店里又要一份饼夹肉,叫老板对半切了装在两个袋子里,其中一个递给封竞。
封竞吃第一口就觉得有些顶得慌,看夏星燃津津有味吃着他的另一半,便又强装无事地继续吃,心里琢磨一件事。
他二十来岁的时候,有夏星燃这么大的饭量吗?还是近年来退步了?
这可不是个好信号。
等等,这莫名其妙的危机感又是怎么回事?
三人一狗吃饱喝足,结账的时候老板亲自出来,看着是个敦厚的中年人,穿着围裙,身上手上沾着面粉,跟夏星燃很熟的样子,往封竞看了眼,问夏星燃:“又带朋友来啊?”
“是啊。”夏星燃说,让老板算算一共多少钱。
老板忙道:“不收钱不收钱,上次我坐你车从市里回来你都没要我钱。”
那是老板带自家小女儿去看病,暴雨天,行道树被淋得东倒西歪,夏星燃去城里送货正好遇见,就把还在公交车站等车的父女两人叫上车。
夏星燃道:“叔,跟我客气做什么,我反正都要回来的,顺路嘛,车空着也是空着。”
他叫铛铛算多少钱,铛铛很快算出来了,夏星燃扫码转了过去。
老板觉得不好意思,非得给夏星燃再塞几个茶叶蛋,夏星燃推不掉只好拎着了,转身就见封竞站在旁边,正满目深意地望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老板说的话。”
夏星燃正把茶叶蛋的袋子扎起来,闻言抬头:“哪句?”
封竞道:“你又带朋友来,这一句。”
夏星燃“啊”了声,有些莫名其妙。
“你朋友……”封竞挑挑眉毛,调子拖长看着他说,“还挺多啊。”
19. 暗室逢灯
夏星燃愣住,反应过来简直觉得冤枉。
“我朋友不多,没几个。”夏星燃说,想想不对,改口,“有一些吧,但是我没带他们来吃过。”
封竞双手抄胸,表情看起来并不那么相信。
“真没有。”夏星燃强调。
“哦。”封竞勾勾嘴角,放下手,淡淡然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夏星燃较真起来,不行,这个问题必须说清楚。
“我跟蔡宏一起来过,我请他吃过一次,别人真没了,硬要算,那我跟陈锋也一起来吃过,就是我那个——”
封竞接话:“我知道,你那发小。”
后俩字说得既沉且缓,叫夏星燃听出种阴阳怪气的错觉。
他睁大眼望着封竞,说:“你朋友也很多吧,连羊都是你朋友。”
封竞禁不住笑起来。
铛铛听了半天,脑袋转过来转过去,一双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末了,举手插话:“铛铛也有朋友,陈晓宇和黄豆都是铛铛的朋友!”
夏星燃于是笑了,这会儿冷静下来,封竞好像的确是在跟他开玩笑,他搞不明白自己刚才那么着急解释到底为什么。
“哎,那个,走吧。”夏星燃看了封竞一眼,又不自然地躲闪开来。
“嗯。”封竞说,“走吧。”
早餐铺对面就是菜市场,进出的道路不宽,两边也叫来摆摊的占满,中间勉强留下能容一辆车开过的通道,但来的人大多是附近居民,不会开车,就算开车来,也都自觉把车停在外围,不会往里开。
夏星燃正要走,就听一声刺耳尖锐的鸣笛,他望过去,远远地,一辆车正开过来,在狭窄的小道上使劲儿冲挡路的人按喇叭,不少人都被逼得躲到旁边,连摊主都纷纷把板车往后拉。
夏星燃蹙起眉,条件反射地一把抄起铛铛抱在怀里,封竞眼见他一秒变成了防御的姿态。
夏星燃眯着眼,看那辆车越开越近,最后在众人的咒骂中大喇喇地停在了早餐铺门前。
车上下来一个剃着板寸的胖子,凶恶的眼神一扫,周围的骂声立刻消音。铛铛搂住夏星燃的脖子,不屑地哼一声,说:“郝大龙。”
封竞问他:“郝大龙是谁?”
铛铛回答:“郝大龙就是郝小龙他哥。”
封竞觉得耳熟,一时想不起郝小龙又是谁。
“你不记得了啊叔叔,就是上次在学校,那个往同学身上扔土的人,他就是郝小龙!”铛铛义愤填膺,“他可坏了!他哥也坏,他哥也老欺负人,还踢过黄豆!”
黄豆立刻同仇敌忾地汪了一声。
铛铛不知道是生气郝大龙,还是生气封竞竟然不记得,直到封竞说“那他真是很坏了”,他脸色才好一些,但还是气呼呼的。
“总之他特别坏特别坏,他还说我和星星都是——”
铛铛突然停下,一把捂住嘴。
封竞问:“说什么?”
铛铛往夏星燃紧绷的侧脸望了一眼,不肯再说,将头埋进夏星燃脖颈间,搂得更紧了。
郝大龙大摇大摆从车上下来,车门砰得一关,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装模作样东看西看,什么也没干又给关上。
周围响起议论,说这郝大龙发达了,从年初开始给一个明星当司机,挣了不少钱,这车就是新买的。
郝大龙得意地伸了个懒腰,又炫耀似的将那带着logo的车钥匙在粗短的手指上转啊转,直到看见夏星燃,他动作突然就停了,那横肉堆挤的脸也瞬间阴沉下来。
夏星燃盯着他看。
郝大龙被盯得头皮发麻,往旁边移开目光,用大嗓门掩饰心里的恐惧:“有没有人啊,赶紧把这桌子给我收拾了!”
立刻有店员跑出来,麻利地把桌上的碗碟收走。
“走吧。”夏星燃抱着铛铛往前走,走进去重又恢复热闹的集市,封竞落后了一步,经过郝大龙身边时就见他正要坐下,突然又问店员:“这桌刚才谁坐的?”
店员小心地往夏星燃的背影指:“他、他们坐的。”
郝大龙立刻抬起屁股,往桌面吐了一口唾沫:“晦气!给我换张桌子!”
封竞当即朝他望去,锐利的目光叫郝大龙吓了一跳,刚想骂“你谁啊看什么看”,却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似的,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回去路上铛铛还气鼓鼓的,两只腮帮子鼓得像小青蛙,夏星燃逗他也不肯说话。夏星燃只好长声叹气,说:“那怎么办呢,我去把他揍一顿?”
铛铛又不乐意了,在夏星燃怀里直扭,大声喊:“不许打架!”
打架就会受伤,他才不想夏星燃受伤。
“好好好,不打架。”夏星燃说,“那你别气了,好不容易今天不用上学,多高兴啊。”
铛铛一想挺对的,立马从他身上滑下来,往前头跑,黄豆跟在后面追。
封竞沉默了一路,此刻开口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夏星燃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住这附近的一个人。”
他不愿多说的样子,封竞也就不再问了。
转眼到岚竹寺门前,两人同时停住脚,同时望向对方,同时开口。
“我——”
“你——”
夏星燃愣了愣,随后笑起来:“你先说。”
封竞摇头,道:“你先。”
夏星燃看着他,他想封竞昨天睡得晚,又是睡在车里,肯定没休息好,于是说:“你回去寺里好好休息吧。”
封竞道:“我不累,还可以去跑步。”
夏星燃笑开来:“睡眠不足还想着跑步呢?身体还要不要了?算了吧,等哪天——”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封竞耐心等待几秒,很认真地问:“等哪天,然后呢?”
夏星燃吸了一口气,这才说:“等哪天你休息好了再去吧。”
封竞问:“一起吗?”
夏星燃顿了顿,点点头。
从那条Y形岔路往家走的时候,夏星燃的脚步是轻快的,虽然并不一定能实现,但有约定就有了期待。
在他背后,封竞看着他进门,自己才慢悠悠地进去了寺里。
搂着铛铛睡过午觉,夏星燃上了一次房顶,收前一晚晒上去的衣服,没立刻下来,借着高度的便利往旁边的寺里瞧。
禅房关着门。
他心里嘀咕,抱着衣服从梯子爬下来,下傍晚火烧云遍天的时候又往房顶上去了一趟。
铛铛站在下面的院子里,好奇夏星燃又上去干什么。
夏星燃刚才故意留了两件衣服没收,一边慢吞吞收衣服,一边往旁边瞄。
禅房的门依旧关着。
他抱着那两件衣服往边上走,快到边缘才停,身体往前倾,想看得更清楚,太入神了,连下头多了个人都没发现。
只听那人突然高喊了一句:“夏星燃!举起手来!”
夏星燃吓了一跳,差点从房顶摔下去,低头一看,陈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院墙外头,正仰头看他,满脸得逞的坏笑。
“看什么呢你,都看傻了!”
夏星燃扭头就走,陈锋又在下头喊:“你给我开门啊。”
夏星燃从房顶下来,穿过院子去开门,铛铛听到是陈锋来了,跑进屋里不愿见他。
陈锋抬脚要进门,夏星燃拦在门口。
陈锋莫名其妙:“干嘛,不就吓唬你一下,连你家门都不给我进了?”
夏星燃站着没动:“有话就在门口说。”
陈峰是来送泡菜的,就是陈守文前段时间从江韵桓这儿拿走的三颗白菜腌的辣白菜。
三颗白菜整齐地码在三个透明的保鲜盒里,夏星燃默默看着,心里滋味复杂。
原先他可能说一句“谢谢陈叔”,笑嘻嘻就接过来了,但那一晚看到陈守文陪江韵桓在河边烧纸之后,他就不得不多想了。
这一想,原先忽略的许多细节都变得清晰起来。
当年的案子就是陈守文负责的,夏星燃印象里,也就是那个时候陈守文才跟江韵桓认识,之后陈守文给他们找了这么个地方落脚,又找人来重修屋子,渐渐的来往多了,后来铛铛住院治疗、办收养手续,陈守文也帮了忙。
陈守文并不常来,隔三差五的,东西坏了他都会修,江韵桓菜地怎么种怎么浇水他也懂,听说江韵桓吃不惯市面上卖的咸菜,他就自己做了给他们家送,这一坛快吃完了,新的一坛又掐着点送过来,从没断过。
隔壁一个大婶经过,看到了,“呦”了声,问陈锋哪儿买的泡菜。
陈锋道:“不是买的,我叔自己做的。”
那大婶眼中满是赞赏,说:“做这个可费工夫,还得细致,每片菜叶上都得把酱给抹匀了,你叔平时那么忙,还有空做这个呢?”
陈锋挠挠头,说:“是挺费事的。”
他有时候一回家,就看到陈守文在厨房忙活,或者是他在家,陈守文从外面回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往厨房钻。
夏星燃心情更加复杂。
陈锋将一兜子泡菜递过去,夏星燃没动,脸色也冷。
陈锋奇怪:“干嘛?不要啊?”
他特意跑过来送一趟,夏星燃一点不领情,陈锋脾气也上来了,说:“不要就不要,我想吃还没有呢,我拿回去自己吃。”
夏星燃这才夺过去,拎着在手里试了试份量,很沉。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陈锋:“你叔呢?”
陈锋鼻子里哼了声,阴阳怪气的:“出去办案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走之前特意交代我给你们送过来,还让我跟你说,先搁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吃,要不然那什么盐……”
夏星燃:“亚硝酸盐。”
“对,亚硝酸盐,要不然亚硝酸盐多,等搁段时间就没有了,那时候再吃。”陈锋还在絮絮叨叨,“他怕他回来得晚,让我先给你们拿过来,今天那么热我容易吗你连口水都不给我喝……”
夏星燃思绪飘远,陈守文按理说只要负责辖区的治安就好,但他却十分有本事,他对人过目不忘,对细节观察入微,是个刑侦好手,经常被附近县市甚至其他省份请去办案。
夏星燃曾经问过陈守文,陈守文只是微微笑笑,谦虚地说自己没什么本事,只是同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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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起,叫他去搭把手而已。
听说陈守文前些年有不少机会调职,去更大的地方,担任更高的职位,但陈守文却以在家乡生活多年,怕搬到其他地方不习惯为理由拒绝了,就这么一直留在这里。
陈锋走了没多久,江韵桓就抄完经从房间出来,夏星燃特意跟他说陈守文做了泡菜,说完就盯着江韵桓的脸,想看他的反应。
江韵桓反应平淡,漂亮的脸上并没有表情波动,打开冰箱看一眼,将三盒泡菜码整齐,然后关上冰箱,没多问一句。
*
晚上洗漱过,夏星燃有些犯懒,本想着衣服攒一攒再洗,一转念,还是都给洗了,一手抱着盆子,另一只手抓着梯子旁边的扶手,第三次爬上了屋顶。
禅房的门终于开了,灯也亮着。
离得远,不可能被听见,但夏星燃还是放轻了步子,在夜色的遮掩下悄悄走过去。衣服晾在绳上,他蹲下躲在衣服后面,从缝隙里往下看。
封竞站在禅房门口,头低着,手里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夏星燃也摸出手机,点开了微信里封竞的头像,想着发条信息过去。
编辑一段,默念一遍,觉得不妥,又给删了,来回几次,始终没想好要说什么,手机突然间震了一下,夏星燃顿时手掌发麻,心脏也跟着一跳。
竟然是封竞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在家?】
夏星燃一愣,封竞看手机竟然是为给他发信息吗?他抿了抿嘴唇,以鸭子步往旁边挪,让垂下的衣服尽可能遮住身体,在输入框里打了个【嗯】,觉得太单调,改成【嗯嗯】,还是觉得不好,怎么感觉嗲嗲的。
【输入什么这么久?】大概是久没得到回复,封竞的询问追了过来。
夏星燃忍不住乐了,翘着嘴角回复:【没什么。】
又问【你睡醒了?】
发送后他就将手机锁屏,手指撑开衣服从缝隙中间偷往外偷瞧。封竞逆光而立衬得身影高大,只是看不清表情,但在他抬头的那一瞬,夏星燃觉得他笑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问?你知道我一整天都在睡觉?】
夏星燃想起自己这一天光爬房顶了,回道:【我猜的,你昨天晚上应该没睡好。】
理由似乎糊弄了过去,夏星燃等了一会儿,封竞回道:【下午的时候就醒了,刚才去上了晚课,见到了方丈。】
【时间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在三天后,这三天我都要斋戒,所以谢谢你今天请我吃的丰盛早饭。】
越是重要的法事,前期的准备就越多,祈福的人需提前几日斋戒,此外,还得每日诵经,当天再沐浴净身,换上干净的衣服才能进入大殿,以示虔诚。
夏星燃读懂了封竞的意思,接下来几天不能沾荤,只能吃点青菜豆腐,所以感谢他早上请他吃了那么多肉。
夏星燃嘴角咧得更开,蹲久了有些腿麻,他在两只脚中间轮流交换重心,回复:【不客气。】
【所以我想这几天我都要呆在寺里不能出去了。】【哭哭.jpg】
后附一个小猫流泪的表情包,夏星燃忍俊不禁,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他双手打字,下意识就回【我等你】,等反应过来,手已经比脑子还快,发了出去。
看着绿色框里自己的回复,夏星燃一愣,很快意识到不妥。我等你,多么暧昧不清的三个字眼。
对话框上方显示正在输入,夏星燃脑子转得飞快,及时补救。
【等你祈福结束了,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对方正在输入”这几个字消失了,等了大约一分钟,封竞才回:【谢谢。】
夏星燃长舒口气,咬住下边的嘴唇,说不出庆幸还是失落。
封竞发完这一条,紧接着又问:【你洗过澡了吗?】
夏星燃不知道封竞为什么问他这个,想了想,诚实回答:【洗过了。】
很快,下一条信息跳出来:【洗头发了?】
刚解脱的嘴唇再次被咬住,夏星燃盯着那几个字,牙齿慢慢地碾着柔软的唇肉。他回:【洗了。】
【吹干了吗?】
夏星燃摸一把发尾,湿漉漉的,他打着字,指尖上的水痕蹭到了手机屏幕上。
【没吹,我不习惯吹头发。】
点发送,夏星燃小声打了个喷嚏,晚上不比白天,有些凉,他摸摸鼻子,裹紧了单衣。
很快手机又是一震,夏星燃点开,随即愣住了。
幽幽屏光里是封竞最新一条消息,对他说:【那还是不要在房顶上蹲着了,快点进去吧。】
夏星燃霍然起身,就见封竞抬起头,准确无误地朝他望来。
静静对视几秒,封竞低头,复又抬起,手指点着手机,示意夏星燃看。
夏星燃心跳剧烈又混乱,封竞怎么知道他蹲在房顶上?他知道他在偷看他?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怎么一点不知道?
他下意识遵照着封竞的指示,低头点开对话框,看见多了一条信息。
封竞发过来的。
【早点休息吧星燃,谢谢你陪我,晚安。】
20. 凡所有相
之后几天,夏星燃白天开着皮卡东奔西颠,晚上推了所有事回家,卡着点在寺里快打板之前去房顶上望一眼。
封竞不止斋戒诵经,也暂时停用手机,所以两人只能靠打手势交流。
夏星燃蹲在屋顶边缘,冲两墙之隔寺院里的人挥手,就见封竞也对他挥了挥。夏星燃放下手,摸摸鼻子,没一会儿好像忘记了刚才的动作,又高举起手对着封竞挥了挥,然后他就见封竞笑了一下,也同样再次举起手冲他挥动。
夏星燃后知后觉,脸臊的慌,感觉自己好傻。
夜深人静,路上连人都没有,电线杆上的小麻雀也回了家,只有月下竹与影在相对轻晃。
蹲得久腿麻,夏星燃干脆盘腿而坐,双手举在嘴巴旁边作喇叭状冲封竞喊话,不敢大喊,声音小小的,封竞走近了侧耳去听,听见夏星燃问他今天怎么样。
诵经之外他都要止语,封竞慢慢点头,又指了指夏星燃,意思是他怎么样。
夏星燃也点头,意识到自己能说话,于是又小声说:“我也很好。”
封竞又笑了,停顿几秒,指了指自己的头。
夏星燃秒懂,一边点头一边小声说:“我吹过了,干的。”
说着手指夹起一簇短发,想给封竞看,意识到封竞并不能看见,才又放下。
他觉得这好像封竞跟他做的游戏,一人比划一人猜,兴致勃勃等着下面的题面,就见封竞返回去屋檐下,抬起手来,轻轻晃了一下挂在上面的铃铛。
夏星燃再次秒懂,不自觉露出笑来,做了个翻书的动作,又从地上爬起来,一手伸到屁股后面做尾巴,另一只手在面前比了个狗嘴巴,然后摇了摇屁股。
封竞终于从微笑变成了无声的大笑。
笑完,他又摇了一下那铃铛,叮铃当啷轻脆得很,跟之前那种闷响完全不同。
封竞面露疑惑,伸出手在空气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这回夏星燃着实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手扩喇叭说道:“原来的铃铛生锈了,我拿回家用小苏打泡了一晚上,又用擦片磨过。”
封竞对他竖起拇指。
夏星燃想了想,又说:“我这几天晚上都在家,你要是找我但不方便用手机,就摇铃铛吧,我听见了就会上来的。”
封竞静了片刻,点头。
夏星燃重新坐回房顶,手托下巴,低着头,看封竞立在寂静的寺院里,四周漆黑,唯一的光亮就只有禅房里的灯,明晦之间,身影落拓寂寥。
莫名的,夏星燃就想多陪陪他。
他坐着未动,封竞也站着未动,对视久了,夏星燃故意望向别处,脑袋转来转去,再转回来时,总发现封竞还在看他,深沉且专注,似乎一直没有移开。
夏星燃便也不再看别处,只看着他,感到心跳一阵紧过一阵。
不知不觉九点过一刻,竹板打响第一声,声音在空气里震荡出悠远的波浪,夏星燃就见封竞动了,抬起两只手,双手合掌于脸颊旁边,做出睡觉的姿势。
夏星燃点点头,从房顶站起来,走到梯子那里,下到一半时停住,耐心地等着打板结束,四周再度安静,他才又悄悄冒头,往寺里望去。
禅房灯灭,封竞睡了。
夏星燃发了一会儿呆,这才从梯子下去,快到底时往下一蹦,脚步轻快地回去了屋里。
三天后。
封竞换上素色衣服,在寺中一僧人指引下进入大殿。流程已经事先告知,方丈将带领众僧诵经,而他则要跪在蒲团上,心中默念祈祷。
天将亮未亮,大殿里燃着烛火,红彤彤的一排,方丈坐于前方正位,封竞合十躬身,在僧人指引下跪在蒲团上,身后的那扇门即被关上,又有僧人走到一旁鼓架前,拾起鼓槌,高举手臂,往那紧绷的鼓面上重重一敲。
咚——
又沉又闷的一声,音浪在殿内震荡,层层叠叠,好似千年梵音回响。封竞伏于地上叩首三下,再缓缓起身,闭上了眼。
悠远庄严的诵经之声响了起来,伴随木鱼的敲打,封竞感到身体变得轻飘,似乎悬浮到了半空,在他的周围,无数碎片疾速飞旋,每一个碎片都是一幅画面,每一个画面里面都是同一个他,如倒带般,纷至沓来,转动不歇。
“——哥,你怎么能这样冥顽不灵,我爱他,我愿意跟他一起吃苦,我愿意跟他一起建设他的家乡!”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过脑子了吗?吃苦?说得容易,从小到大你吃过一点苦吗?爸妈在的时候你吃过苦吗?爸妈走了之后我让你吃过一点苦吗?我限制过你一点自由吗?你想学医,可以,你想去山区支援,可以,但你现在跟我说你要留在那里,你要追求什么狗屁爱情,封莹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回不回来?”
“我也告诉你最后一次,我绝不回去!”
封竞看见自己狠狠地做了个深呼吸,攥紧电话冲对面的人吼道:“那你就有情饮水饱吧!我把话撂在这,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你跟这个家从此也没有关系,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夏星燃前一晚没怎么睡好,翻来覆去,铛铛嫌弃地小脚丫子直踢他,第一声钟响的时候夏星燃就睁开了眼,披了件单衣从房间里出来。
诵经声穿墙打叶,他站在院子中央,拢了拢衣襟,安静地听。
上一次这样认真地听,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记忆都模糊,只余几个画面留在脑海,不时闪现。
“方丈师父,我想吃肉。”
“出家人要持戒修行,戒口腹之欲就是其中之一。”
那诵经之声直传到远处山涧,夏星燃思绪也随之飘远,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趁寺里的人不注意,悄悄拿了佛前的贡品吃,边吃边跪下磕头。
“佛祖佛祖,求你不要怪我,我好饿呀,我不想做和尚,我想回家,但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不想吃青菜,我想吃肉,好多好多肉。我也不想烧戒疤,好疼的。”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流下了眼泪。
诵经之声变得密集,一声接一声,一声紧过一声,封竞闭着眼,觉得像是听到谁在呼喊,又好似刚出生孩子的啼哭。
其中一幅画面倏然停在面前,封竞看见了更为年轻的自己,滞了许久,握着电话的手在细微发着抖,才问:“那是……”
“是你小外甥啊,大名还没起,小名我打算叫叮叮或者当当,因为他一听到叮叮当当的东西就会笑。”
哭声远去,孩子大约被谁抱走了,封莹的声音才又传来:“哥,你知道吗?我坐月子的时候,脚都没下过地,一点凉水都没碰过,李朝他真的对我很好。”
“你问我后悔吗?我不后悔,这就是我追求的幸福,我知道在其他地方也一样可以救人,但你不知道这里的医疗条件有多差,上次我救了一个被花生呛到的小男孩,他家人差点给我跪下,还管我叫菩萨。”
封竞看见自己嘴角很轻微地翘了一下,片刻后,发出一声无声的、妥协的长叹,问:“需要多少钱,我出。”
“谢谢哥,那我不客气了,钱就不用了,你给我们这儿买点设备吧,需要哪些我给你列张单子。”
封竞张了张口,话还没出,就听电话那头再度传来孩子的哭声,许是黏人得紧,离不了母亲,又给抱了回来。
封竞安静地听,听到了“喂奶”“慢点”“宝宝”,浮现出陋室中一家三口温馨的画面。
“孩子太粘人了,离开一会儿就要闹,对了,大哥,你知道吗,我才发现孩子身上有块胎记,位置特别刁钻,你知道在哪儿吗?”
“哪儿?”
“长在左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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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趾的里面!”
院子里,夏星燃动了一下,慢慢走过去,站到了墙根之下。
有些冷,他没有回去屋里,只是又把衣襟往前拢,面色沉静地好像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恍惚间,经声之中,一道年幼的声音在微弱回响。
“师父,我想跟着你,你带我走吧。”
“不要跟着我,也别叫我师父,我自身都难保。”
“师父……那你别哭行吗?”
“……我叫你欺负我师父,我叫你欺负我师父!”
噗——
是利刃刺破皮肉,带着腥气的热血喷泉似的噗噗往外冒。
“出这种事,寺里是留不了你了,我知道你一直想走,慧觉,往后你……好自为之吧,阿弥陀佛。”
碎片旋转地越发快了,封竞感到晕眩,又一碎片定格,他悬于半空的身体猝然睁眼,听到了倾盆暴雨中自己绝望的喊声。
“我妹呢?我妹呢!?”
“封、封大夫被压在房子下面了,李老师去救她,两、两个人都没能出来……”
天旋地转。
仿佛被什么重重一击,身体倾倒,破裂,碎成了如眼前一般的泥石瓦砾,黑暗的天空劈下一道闪电,封竞猛然惊醒。
“孩子……对……孩子……孩子呢?孩子呢?!”
混乱之中自顾不暇,谁还有心思去顾全别人的孩子。李朝在去救妻子之前,把孩子托付给封莹在卫生院的同事,同事着急去找自己的家人,将孩子托付给了保安。保安受了伤,自己在卫生院的废墟底下翻出碘酒往伤口上倒,孩子就放在塌了一半的保安亭里。
保安亭里空着。
孩子不见了。
那场因暴雨引发的泥石流,之后统计,共损毁房屋253间,28人丧生,另有3人失踪。封竞一直待到救援结束。那一年,常年气温零度之上的南部小乡村,罕见地在八月降下了一场雪。
风裹雪,雪挟风。
封竞人生里,从此再无晴天。
屋里传来动静,夏星燃转头,意识到六点了,是江韵桓醒了。
他还记得那年最后,江韵桓对他说的话。
“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过吧,就……就叫我师父吧。”
“师父师父,”仰起的眼睛里闪着光亮,他问,“我以后是有家了吗?”
江韵桓没说话,只是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夏星燃扭身面冲屋里,一直看着,看着,直到再没动静,江韵桓又回去了房间,他才转回来。
祈愿仪式结束,封竞独自一人在大殿里跪了许久,直到寺门打开,香客零零散散地进来,他才撑着酸麻的双腿缓缓起身。
他没有回去禅房,而像是被什么指引,慢慢朝寺外走去。
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同他擦肩。
人活世上短短百年,百年后,不过一捧一碰就散的骨灰。
哪怕这座屹立千年的佛寺,目之所及每一片瓦,脚下踩过的每一块砖,也总有一天要灰飞烟灭。
这世间一切都是如此这般生生灭灭,增增减减。封竞突然感到了无限的凄凉。
走到寺门,跨出门槛,他突然停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人。
大概见他是有缘之人,方丈有心点拨他,劝他缘起性空,世间万物因缘际会,缘汇则聚,缘灭则散,不如早点放下。
眼前的人却说,不想放下可以不用放下。
方丈最后还对他说了八个字——“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那么眼前的人难道也是虚妄吗?
封竞走过去,夏星燃担忧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封竞有些虚弱地笑笑,说:“我想我可能需要一个拥抱。”
夏星燃没有犹豫,张开手臂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