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互换后和将军HE了》
7. 筹谋 徐怀霜
时至隆冬,街上堆积的雪一化开,益发森冷。洄南巷的将军府未添置什么物件,屋檐黑压压的,像给雪做的白绸子上添了一笔浓厚的黑墨。
胡老伯今年五十有二,背算不得佝偻,正领着几个小厮在庭前奋力扫雪。
这厢徐怀霜在门前下了马车,胡老伯见了,只原地踌躇一瞬,旋即搁下笤帚,理理衣裳往这头来。
“将军。”他的声音是干枯的枝干,给人听了刺耳。
门前几个小厮做活累得脸皮子涨红,也稍停动作,直起了弓下去的腰,缩着肩站在原地,不敢往徐怀霜这头瞧。
徐怀霜早先被魂魄互换一事冲击得心神发骇,尚未细细留意将军府的下人,眼下见着零星单薄几人,倒是抿紧着唇。
这座宅子乃御赐,胡管事早些年一直负责守着宅子,徐怀霜从朱岳那里听了一嘴,开口时语气柔和了不少。
“胡管事辛苦。”
“天冷,还是领着他们回去歇着吧。”
不想胡管事诧异瞧她,一对上眼,又忙将头给低下去,“......将军心......心善。”
任玄没个正经倚在廊柱旁,指腹刮一刮下颌,像模像样点头,“我就说哪里不对,原来是下人少了!”
“嗳!”他冲胡管事招一招手,胡管事踌躇不前,他便竖眉一瞪,“叫你过来!老子又不会吃了你!”
徐怀霜受不了这任玄一口一个粗鄙之言,稍一思衬对胡管事道:“胡管事,你、你莫怕。”
其实她先前也怕这二位副将怕得厉害。
尤其一醒来见着一把长刀横在身前时。
那会只觉着小命快没了。
可短短半日,她已见过那位站在权利巅峰之人。
大约是无形间有了对比,出宫再瞧这二位副将时,便没那般害怕了。
听任玄的意思,应是想叫胡管事多添些下人。
于是徐怀霜朝胡管事颔首,喉间发出的男人声音也称得上是温柔二字,“胡管事,若你得空,还请你去寻位牙人来。”
这将军府只有寥寥几个下人,的确不妥。
她没有资格替他做主,但能先揣测任玄的意思,将新添下人一事先备着,待得见了面,再去询问他的意见便是。
吩咐完,徐怀霜便状若不经意间问起扮演傩神一事。
胡管事原本不喜往后就跟着这位山匪将军伺候,这厢被将军以礼相待,心里轻飘飘的,再答话时也没那么拘谨生硬了。
“是,将军,天使带了话来,说是游街之事定在七日后,今年负责此事的是宫里的六殿下。”
六殿下,官家最小的一位儿子。
谢鄞。
那在此期间便少不得要与这位六殿下接触了。
不一时胡管事蜇进府,再出来时捧出一套傩神服,呈给徐怀霜。
徐怀霜垂目扫量。
傩神服上还有一块木牌,篆刻一行小字。
今有烜赫将军江修担任‘霄元帅’神位。
原来他叫江修。
惊觉自己至今才知晓他的姓名,徐怀霜不自在伸舌轻舔下唇的痣,陡地又意识到这已不是自己的身体,无端端闹了个红脸。
徐怀霜不再驻足,脚步不自觉加快,拐去了那间寝屋,闭着眼给身上的官袍换了,再出来时,又是个玉树芝兰之态。
见她刻意换了衣裳往外走,朱岳问:“你要去找那什么六殿下?”
徐怀霜纠正他:“不是那什么六殿下,是六殿下。”
朱岳一噎,哦了一声,揽过任玄的肩,“那我们跟你一起去?”
这二位副将品级不够进皇城。
倘若是六殿下的府邸,倒应是能进。
但他们时常口无遮拦,徐怀霜不想他们无意间得罪六殿下,让她担任傩神这样万分宝贵的机会平白流失。
于是她垂下眼,有些心虚,扯了生平第一个谎。
“我问你们,做山匪时,我是大当家,你们是什么?”
任玄乐了,笑得狰狞,“那自然是二当家和三当家喽!”
徐怀霜:“大当家出门,二当家和三当家是不是该守着家?”
任玄:“噫,有道理!”
他兴冲冲反勾朱岳的肩,故作聪明,“走走走,你不是说都是做官的人了要懂点规矩?我看你才是个睁眼瞎,官家给赐了这么大个宅子,老大出去办事,咱哥俩不得好好守着?”
朱岳暗翻白眼。
这里是天子脚下!盛都城内!
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把这宅子给偷走?
任玄重重撞一下他的肩,“嘿!你这什么表情,我说错了?别忘了......”
他阴恻恻扯开唇笑,“这宅子里还有一堆宝贝呢!”
这话给徐怀霜听了,便知那些宝贝是此番打了胜仗,宫里赏赐的御赐之物,于是她笑一笑,“是啊,宝贝,得好好守着。”
朱岳总算不想着跟徐怀霜一起出去了。
将二人给丢下,徐怀霜在门房寻来正歇息的胡管事,向他要了位会驾车的小厮,只说去找六殿下商议游街一事,胡管事遂指了位寡言的小厮给她。
一路上徐怀霜总不自觉低眸扫量这具身体。
只为检查穿戴有何不妥。
她曾听大伯说起这位六殿下,年方不过十六,很是得官家喜爱,脾性也古怪极了。
她须得周全礼数。
好叫六殿下配合她,完成游街一事。
“将、将军,六殿下的府邸到了。”驾车的小厮哆嗦叩响车壁。
徐怀霜深深吸气,一举一动极为规矩地掀开车帘,行至门房前,弓身作揖,“烦请通报殿下,江修求见。”
而后便是漫长等待。
徐怀霜眼里的期待逐寸黯淡下来。
是不是这位六殿下不喜江修?
那她该如何与六殿下配合游街一事?
如何让六殿下将她安排去最打眼之处?
如何被江修看见?
徐怀霜蓦然有些忐忑,只得握紧玉佩寻求心安。
正惆惘时,身前的门一霎被拉开。
“将军!将军!我来了!”
有道身影风风火火跑来,喜滋滋抓起徐怀霜的胳膊摆一摆,眼睛亮得出奇,“可把你等来了!”
徐怀霜有几瞬怔愣,“......殿下?”
谢鄞啧一声,嫌弃摆摆手,“哎呀,叫什么殿下,多生分?叫我名字就行!”
徐怀霜大骇:“那如何能行?”
孰料谢鄞诧异将她一扫量,“为何不行?你多威风啊,我早已经打定主意了,等这次游街结束,我就去求父皇,让我拜你为师!”
徐怀霜:“......”
原来方才是她想太多。
这位六殿下,真是一股清流。
如今顶着江修身体的是她,她又怎会盲目应下此事?只得生硬岔开话,“殿下,今日臣是来找殿下商议游街一事的。”
谢鄞笑嘻嘻答道:“行行行,你随我进府。”
而后,徐怀霜便在谢鄞的府中与他定下一些事,譬如傩神出来的顺序、以及傩神挑选平民行傩礼。
她届时排在中间出去。
在人群里寻到江修,便将他请到身边。
如此是最妥善不过的见面法子了。
没有旁人会察觉。
待得再出来,已是日暮时分。
谢鄞不舍去拉她的衣袖,“将军,师父,你留在我府中睡吧?”
徐怀霜唇角一痉挛,不动声色挣开,“殿下说笑,臣先离去了。”
说罢往马车里去,脚步匆忙得有些奔命似的意味。
这位六殿下,当真小孩心性!
险些被他绊住脚!
.
一想到游街时能见到自己的身体,能见到徐怀霜,江修乐得不行,直至赤乌落山,园子里刮起冷风,他才碾碎指尖盘成的雪球,“那什么,我回去了,你随便吧。”
大姑娘徐徽音早已回了大房,只剩徐蓁蓁乐此不疲,见他要走,也只摆摆手,“回去吧,四姐姐,我再玩会。”
江修嫌弃瘪唇,想说这雪球有什么好玩的?他虎虎山多的是长弓短弩,那才叫好玩!
消耗了气力,许是浑身血液沸腾了几晌,那月事的疼逐寸没了,这厢一回雨霁院,江修便问妙青,“夜里吃什么?”
岂料妙青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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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姑娘,您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往日都是过午不食呢,现下是饿了么?”
......过午不食?
江修险些笑骂这徐怀霜脑子有病。
他舌尖抵一抵腮,低眸扫量一圈她的身形,半晌嗤笑一声,“怪不得瘦巴巴的,没几两肉。”
“饿了!”
他重重屈指敲响桌子,不耐道:“我是饿了!”
狗屁的规矩。
人不吃饭就得饿死。
饿死了,还讲什么规矩?
妙青虽诧异,却仍退出去准备晚膳了。
江修等了一会,琢磨起那块玉佩,没琢磨出门路来,便百无聊赖掀起眼在屋内环扫,陡地瞥见西墙的书案上有本小册子,旋即起身往那头去。
捡起那册子一瞧,他一霎扯开唇畔笑得顽劣。
“满满记食?”
适逢妙青妙仪进来摆膳,江修搁下小册子,立时往圆桌旁一坐,取过木筷搓一搓,看也不看点心一眼,只照着一旁的肉片去夹,末了用肉片裹住饭,大口往嘴里塞。
妙仪叫他这样的吃法给看得怔住,“姑娘?你何时改成这样用膳了?”
“实在是......”
江修乜她一眼,“实在是什么?”
“没规矩?”
他语气算不得多好,妙青忙出声打圆场,“怎会呢?只是姑娘往日总爱先吃一道点心,再吃这些。”
“姑娘说是吃了点心,心情就会好。”
“吃到令人愉快的点心,姑娘不是还会记在那本记食册上么?”
江修夹菜的动作一顿,心道徐怀霜从头到脚都是个小古板,私下关起门来竟还有这样的爱好。
他虽只见过徐怀霜一面,却不自觉在脑子里想她顶着正经的脸记载这小册子的模样。
几晌他扯扯唇,象征性夹起一道点心丢进嘴里,嚼巴几下咽下去,“我吃了,这总行了吧?”
打从江修从这间闺房醒来,他就不愿去了解什么。
一来他与徐怀霜素不相识,迟早要换回来。
二来他对女儿家的小玩意不感兴趣。
徐怀霜的书案上摆的书文绉绉的。
徐怀霜的妆台摆的首饰刺眼极了。
徐怀霜是个小古板。
她的屋子是个关古板小鸟的鸟笼。
乍一见得那本《满满记食》,江修觉得有趣,用过晚膳就拿来翻了翻。
翻前他有设想里头会不会是些文绉绉的字句。
未料一翻开,竟是彩墨所绘的图。
各式各样的点心,有盘成粉色小花儿的,有捏成兔子的,总之一些奇形怪状却又还算可爱的点心被她尽数在这册子里画了下来。
末了在角落添一笔:甜度适中,好吃。
又或是:模样可爱,好吃。
她的字迹娟秀,是簪花小楷,江修认得这样的字,笔锋不算凌厉,倒像她本人。
于是江修翻页的动作很是奇怪地轻柔了些。
待得合上册子,盯着封皮上的“满满”二字,江修努起嘴嘀咕,“满满,徐满满?”
这厢正觉着这样的名字有趣,妙青妙仪却将一套寝衣捧在他身前,“姑娘,夜深了,您来了月事不便泡在水里,该擦拭身子歇息了。”
江修原本乐呵扯开的笑一霎收回。
那套雪白寝衣在他眼里逐渐变得诡谲。
想他堂堂虎虎山山寨大当家,威风一世,凭着本事给自己挣了个将军来当。
什么世面没见过?
吊诡的绯色寸寸往耳根爬,江修找救星般去找先前用剪子剪开的布条,旋即恶狠狠盯着两个婢女,“出去!我自己来!”
站在洇洇水雾里,江修仍闭着眼。
尽管双眸已被束缚住,不见一丝光亮。
可有时便是这般。
人有五感。
眼无法视物。
手却能顶替上来。
叩紧冒着热气的湿帕子,指腹却仿若被火灼烧,烫得厉害。
满室静寂,只听一声低语。
似咬牙切齿,又像豁出去了。
“徐怀霜。”
“我上辈子欠你的。”
8. 急切
话说江修烫着手擦拭干净身子后,妙青妙仪还想进来伺候主子歇下,被他竖起柳叶的眉一瞪,又将两位婢女给赶了出去。
粉色的纱帐朝他招招手,仿佛在说:过来呀!
立在原地冷哼一声,江修烦躁吹熄了寝屋里所有的灯。
歪着身子陷在榻上,一股独属于徐怀霜的香气陡地将江修紧紧裹挟,她的被褥是云做的,枕头像白日见过的园子里的花蕊。
便是这样一瞬,这样的香气透着一丝熟悉,又将他推进了那片花海里。
很奇怪,他与她甚至没对着彼此认真瞧过。
哪怕是换了魂魄又如何?
他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
可这样的香气像渗了一丝欲说还休,裹着他,从头发丝到指尖,他翻翻身,一闭眼,就是护城河边那张分明娴静却顾盼左右的脸。
她不在这鸟笼似的屋子里,却还用这香做的锁关住了他。
做了那么些年山匪的江修见过抢掠厮杀,何时又见过女人最直白的柔?
闭着眼在榻上辗转反侧,待那更夫敲响三更的梆子,江修最终是抵不住这具身体的乏,意识逐寸陷入混沌,沉沉睡去。
意识消散前,他求仙丹似的在心里求老天:天地祖宗,你若有些良心,你就立马将我给换回去!
来日我定日日上供,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可惜他在梦里乞求的老天没有良心,倒是隔日一大清早往雨霁院寻他的徐蓁蓁有。
蓁蓁伏着腰趴在镜前,抱了自个的妆匣来,左挑右捡,细碎的动静吵醒了江修。
不知是她,江修只一眼望见粉得近乎刺目的帐子,将这咬牙切齿的力气尽数涌去握紧的拳。
乍一听见帐子外的动静,便倏地猛捶床榻,“说了别进来伺候!一个个的都是聋子傻子不成?!”
蓁蓁给他吓一跳,不明白四姐姐今日怎的无故起这样大的火气,想是还在发梦,便往前去了几步,两手各握一支步摇,朝里头的四姐姐晃一晃,嘻嘻笑道:“四姐姐做梦了?倒是稀奇,我难得见四姐姐生这样大的气呢,跟我说说?”
“四姐姐怎么不说话?”
“我还等着四姐姐起身,替我挑一挑游街那日该戴哪支步摇呢!”
江修怄着气听她啰嗦,正要出声打断,又听见游街二字,想着这事到底是她告诉自己的,到底将盘在心里的火浇息了。
“......你来做什么?”
蓁蓁不答反问:“四姐姐还不起?”
方才一声吼,身下涌出热流,江修一字一顿道:“我来月事了,现在不方便。”
蓁蓁再过三月便满十八,闻声窃窃笑了几声,阴恻恻掩唇,安慰道:“晓得了,我说四姐姐从昨日就有些不对劲,原来是这样,那四姐姐便先躺着吧。”
“咱们做女人的金贵着呢!来了月事得休息好才行,我给妙青妙仪叫进来。”
“对了四姐姐,我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那日家里的长辈也要一道出去,你还去么?”
“去。”
帐子里除了飘出这个字,便再没有其他声音。
见江修不搭茬,蓁蓁便自顾出去寻人了。
只有他瘪着唇躺在榻上,挪不得,动不得。
几晌过去气出笑来,暗自咬紧了牙,心底对要与徐怀霜见面一事益发祈盼起来。
他当真是,从未有过一日,如此想见一个女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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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徐怀霜这头,有了头回闭眼仰头沐浴的经验,想着七日后便能见到江修,她即便是再觉得扭捏也咬咬牙挺过去了。
大清早又让任玄给叫醒,徐怀霜受惊拍拍精.壮的胸脯,一霎想起男女有别,便命道:“以后没......没我的允许,你不准擅自进来。”
任玄不可置信在帐子外头转了半圈,声音益发大了起来,“大当家,你嫌我了?”
徐怀霜给他嚷得头疼,忙解释起来:“没有嫌!”
顿一顿,她才道:“你知道的,我病了,需要好好休息。”
这具身体身形欣长,徐怀霜反剪着两条胳膊撑在榻上,略一仰头,不适挪一挪沉重的腿,倏地又软了语气,“你是二当家,该稳重些。”
任玄破了洞的心房适才缝补好,笑眯眯挠一挠脑袋,“你早这样说嘛,行,我以后不进你屋子就是了!”
这厢将任玄给忽悠走,徐怀霜立时挑帐下榻,昨日那套酂白圆领袍不能再穿,便挑了衣柜里的玄色袍子穿上,修面整冠,摁着躁动的心在前厅用了胡管事备下的早膳,又忽悠任玄与朱岳先替她去军营瞧上一瞧,便仍叫了昨日的那位小厮,自顾往谢鄞的府上去了。
是朱岳在用早膳时提起官家交代的训兵一事。
她哪里会训什么兵?
她眼前最要紧的事便是将那傩礼学好,领略其中诀窍,好在众目睽睽下邀江修来她身边。
再者这任玄朱岳总跟着她。
她担心露馅。
索性将二人彻底差走。
于是到了谢鄞的府邸,再三婉拒谢鄞要拜师的要求后,徐怀霜便跟着谢鄞一并进了宫。
期间谢鄞领着她去见了二伯徐明谦。
她便顺势在徐明谦那讨来与傩礼有关的书籍。
苦练几日,男子的身体总算被她征服几分。
她用他的身体扮演起傩神,也益发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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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三这日,恰是冬至。
护城河边歌管喧奏,游人络绎,家底丰厚的包了茶肆的靠窗位,囊中羞涩的借着临街铺面的石阶站一站,共瞧灯火萤辉,共盼宝辇香车,香轮辘辘。
“大太太,奴婢打听过了,队伍这会刚出皇城呢!”
徐家四位太太都出了门来瞧热闹,包了视野最广阔的茶肆二层,派去探信的婢女正往郑蝉跟前答着。
江修跟在冯若芝身边坐着,低垂着头,满心满眼个不耐都展露在眼眉里。
“难见四姐姐出来一趟,怎么一副心事模样?”徐文珂扯唇,没忍住讥讽几句。
今夜热闹,家里的哥儿也跟着出来了。
二公子徐柏舟听着话,转目去看江修,“四妹妹,可是不适?”
“她哪儿有什么不适?就是出来得少,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人嘁了一声,吊儿郎当耸肩,自顾斟茶推去江修身前,“早说叫你别成日闷在你那屋子里,多跟哥哥出来耍耍,你哥哥我不说别的,这盛都城里凡是好玩逗趣的,就没我不知道的,你......”
“你啰嗦个没完,能不能闭嘴?”江修陡地抬脸,面无表情乜着他,“很烦。”
外头吵嚷,他的声音只给面前这人听着了。
徐之翊一拍大腿,叉起腰来指江修,“嘿你个小没良心的,我是你亲哥,是你的长辈,长兄如父,你的规矩礼数叫狗吃了?”
江修:“我从不认狗做父。”
年岁最小的徐意瞳裹着斗篷,万般羞耻盯着哥哥姐姐吵嘴,嫌弃摆开脸,不知想到什么,又转回来若有所思盯着姐姐。
夜景浩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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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听见这条巷子尽头传来车马喧阗,江修一霎起身,给徐之翊吓得往后一缩,“你、你要作甚?”
这徐怀霜如此守礼,嫡亲的胞兄却是个吊儿郎当的废物。
江修懒得与傻子周旋,风风火火行至冯若芝身前,毛毛躁躁行了个礼,“母亲,我要下去看看。”
冯若芝还未搭茬,却是二房的太太余琼缨逗趣道:“霜姐儿就这样好奇?不如蓁蓁与你一道去?”
车轴辘辘声益发近,江修的耐心已接近临界点,却还是强行摁下,重复了一声,“我要下去。”
冯若芝抻着脖子往下头细细一瞧,只道:“这样多的人,你要挤进去了,还能再挤出来?我看你就在此......”
她话尚未说完,就见江修一霎胡乱拎起裙摆要往窗子外头跳!
“霜姐儿!”冯若芝吓破了胆。
这厢扒在窗边探了半个身子,江修适才想起如今已不是他自己的身体,这样直愣往下跳,不过几息便能摔折了腿。
暗骂一声,他旋即推开来拉扯自己的妙青妙仪。
像往日与仇家干仗那般架势,三两下就下了楼。
几位太太呆愣几瞬,还是冯若芝朝徐之翊急道:“你个蠢东西,还不快去把你妹妹追回来!底下那样多的人,你妹妹若是挤成一块饼,老娘要你好看!”
见了亲妹子陡地要往窗外跳,徐之翊瞠目结舌立在原地,还是徐意瞳拽一把他的衣袖才堪堪回神,忙道:“我我我这就去!”
而见了哥哥姐姐都往外去了,徐意瞳眼珠一转朝冯若芝道:“母亲,我也要去找阿姐!”
言讫不看冯若芝的表情,恶狠狠朝妙青妙仪道:“还愣着?”
几晌,她便带着一群奴婢浩浩荡荡下楼了。
冯若芝急得要去追,被二太太余琼缨一把拉住,“诶,没事,你就放心吧,家里的小厮在楼下呢,这么多人还护不住三位哥姐儿么?”
经她一提醒,冯若芝暂且放下心重新坐回去,拧紧眉心道:“霜姐儿到底是吃错什么药?我又没说非不让她下去,你看她方才的样子,真是吓得我一颗心直往外跳!”
余琼缨却呷一口茶,笑一笑,“我倒是觉着,霜姐儿这样挺好的。”
“人嘛,不能总是一个样子。”
徐之翊与徐意瞳追下去时,江修已没了人影。
饶是徐之翊这做兄长的再顽劣,到底急切起来,“该死!腿脚还真快,叫我抓着了,看我怎么训斥你!”
而江修一口气奔至楼下后,便循声挤进了人群,往仪队的方向奔去。
给人左挤右推,鬓发后的绒花挤掉了一朵,江修总算窥清了逐寸清晰起来的队伍。
宝辇香车,皇城禁卫持剑在前开道,他在集英殿见过一次的六殿下正儿八经坐在轿撵上,皇城里那帮娘不拉几的内侍换了统一齐整的赤色花纹袍,正往人群里撒着象征平安的物件。
这些都与他无关。
江修死死盯着轿撵后的那道身影。
那是他的身体。
‘他’穿一身刻画繁复图案的傩神袍,肩背挺拔站在车头,手持长戟,脸戴獠牙面具,只露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与光洁的下颌。
任玄和朱岳那俩傻子傲然跟在两侧,很是威风。
‘他’似乎也不动声色在人群里搜寻什么,眼见‘他’搜过这头,要转过脑袋往另一头瞧!
喧嚷人声里,江修被吵得耳畔嗡鸣,却死死盯着‘自己’,近乎咬牙切齿吼出声——
“江!修!”
9. 见面 徐怀霜
冬日里的晚风刮在人面上生疼,天家举办的游街大多是为了求国运昌盛,国泰民安。
其实今儿个冬至夜,大家伙该聚在家中吃碗热气腾腾的饺子,但祈福这事就像人生了病会去道观寺庙拜拜,天性使然,是以外头虽冷,却有益发多的人挤在一处。
半空的火星子炸开银花,扎的炮竹一声高过一声,也是在这样的喧嚷里,徐怀霜听清了左侧有人在喊江修。
身形一顿,她握戟的手紧一紧,转起双眼落在人群里。
一眼望见‘自己’,说不震撼都是假话。
乌泱泱的脑袋挤在一处,不妨碍她把她自己的身体认清。
‘她’肩披赤狐斗篷,穿一件嫩黄对襟,长过膝的窄袖外袍被左右几位婶娘推搡得渐起褶皱,乌发编了两股俏丽的辫子在耳垂后面,又绕过肩颈落在身前,叫寒风刮一刮,额角的碎发往一个方向飘,像冬日里将要凋谢的花。
细了瞧,体貌是脆弱的。
那双眼睛却亮得晶莹。
像往漆黑的河流上倒了无数只萤火虫。
要把人吸进去。
隔空遥望,徐怀霜一眼认定住在她身体里的魂魄,抬脚下去,照着书籍里的指引转动身体,在几位皇城禁军的开路下,她成功来到他身前。
旋即朝她的身体伸出了宽厚的手掌。
“嗳!霄元帅邀你去行傩礼呢!”包围着他的婶娘兴奋起来忙将他往外推。
而他近乎只是短暂几息拧紧了眉,便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
两只熟悉又陌生的手一霎相触,指尖勾住了指尖。
还未勾紧,却听禁军拔剑的刺耳嗡鸣声——
“不好!有刺客!保护殿下!”
“缉拿刺客!留活口!留活口!”
徐怀霜手一抖,茫然惊诧地瞪大双眼,透过面具转身去看。
“干!他老子的!”任玄朱岳转瞬变了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抽出长刀往已经行至徐怀霜身前的刺客肩上一劈!
任玄:“是咱们先前心软放回隔壁山寨的那几个!”
朱岳:“是冲咱们仨来的,那些个禁军误以为是行刺六殿下的,不能留活口!叫他们倒打一耙就完了!”
仓皇间,徐怀霜听清了他们的话。
这些人也是山匪,与江修是仇敌。
朱岳分析得有理,如若留了活口,今日之事叫他们攀咬,江修本就是山匪出身,若是强安个与匪勾结、刺杀皇族的罪,江修必死无疑!
人群紧紧推搡,听闻有刺客,早已乱做一团,徐怀霜不识武功,害怕得紧紧攥着手中的长戟。
朱岳平日里看着比任玄斯文几分,杀起人来却只照脖子上的血管砍,不一时,已无一个活口。
“将军!将军!”谢鄞匆忙赶来,身后跟着一支禁军,“你这边可有什么事?!”
言讫他扫量一圈地上的几具死尸,骇目圆睁,“都死了?”
徐怀霜腿软得险些要支撑不住,下意识旋身去搜寻江修,却已经找不见他的身影。
谢鄞还在追问,朱岳剪起胳膊擦拭沾血的刀,悍声答道:“这些贼子妄图行刺殿下,已是死路一条!”
徐怀霜亲眼目睹这二位副将杀人的神态,心内有股发毛的感觉顺着浑身血液传遍四肢百骸。
是后怕。
早该知这二人山匪出身,绝非善类。
她竟还敢壮着胆子在这二人身前装江修,一连装了这么些日子。
禁军队伍里为首的一人听闻朱岳任玄将人都给杀了,不喜皱起眉,碍着眼下还要硬着头皮进行这游街之事,倒暂且没说什么,自顾拨了几批人安抚平民,旋即吩咐人拖走尸体,抬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
出了这样的乱子,再是如何游街祈福,瞧热闹的人也没那般多了。
徐怀霜不知自己是如何被任玄与朱岳推上车的,再回神时,游街已然结束。
仪队会自行折返回皇城。
谢鄞见她失神,剪着胳膊在她脸上晃一晃,“将军?将军!”
徐怀霜一霎回神,涩声开口:“殿下可有伤着?”
“嗐,我没事,倒是你,这会脸色倒不大好,是病了?”谢鄞轻拍她的臂膀,“先回府休息吧,刺客的事我去向父皇交代!”
话音甫落,谢鄞对着任玄与朱岳颐气指使,“你!你!带着我师父回府好好休息,这是本殿下的口谕,不得违抗!”
朱岳巴不得他将那几个刺客揽在身上,本就是山匪,身上没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既然灭了口,他也不担心了,顺势便道:“是,属下遵命。”
于是徐怀霜身上那件套在外头的傩神服被褪下,换回了她出门时的披风,就这么被带回了将军府。
徐怀霜憋了一路,直至进了将军府,她才搜寻借口差走任玄与朱岳。
甫一踏进寝屋,便脱力靠在门后,跌坐在地上。
已无力再端起姿态。
无力再去计较地上干不干净。
屋子里黑得让人心慌,她抖着下颌,牙关紧咬片刻,最终哽咽一声,哭了出来。
今日是冬至夜,若无这样荒唐的意外,她早已与家人聚在一处。
今夜她见到了他,就差那么一寸就能抓住彼此。
她千算万算,算好了一切。
偏没算出他有仇家会在这样的时候寻仇。
徐怀霜屈膝坐在地上,逐渐环起胳膊,将脸埋在膝头。
稍刻,失败、懊悔与害怕的情绪像一条无端蔓延的长线,紧紧勒着她,逼迫她无声流下几滴泪。
不知过去几晌,徐怀霜抬手擦拭湿润的脸,旋即起身摸索着去点桌上的灯。
未料一晃眼窥见个黑影坐在桌边!
她哆嗦几下,抖着嗓子开口:“何、何人?”
那影子抬手点亮了灯,一双她万分熟悉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俄延几晌,慢吞吞行至她身前——
“哭够了?”
“徐怀霜,我从来不知道,我能有这么孬种的时候。”
“你怎么敢顶着老子的脸哭?”
昏暗烛光下,他像只躁动的兽,听了哽咽声不耐拧紧眉,“我拜托你装得像些,老子一世威名不能栽在你身上!”
徐怀霜哑然几瞬,不可置信盯着眼前的‘自己’,“......烜赫将军?”
江修烦躁嗯了一声。
他在外头一眼望见那几个傻玩意过来寻仇时就顿感不妙,当即便跟着人群一并遛了。
而后又见徐之翊与徐意瞳带着几个婢女小厮在四处找他,心念一转,他立时钻了小巷出去。
托这具身体的福,他近乎使了吃奶的劲才翻过将军府的墙头,摸着黑潜回了他自己的寝屋。
岂知这徐怀霜一回来就哭!
他是想出声再吓吓她的。
见她哭得伤心。
算了。
徐怀霜初见时的心惊已逐寸褪去,总算见到他,她心里便没那么没底了,一时相顾无言,她抿着唇,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不住想起家人,适才摁下去的情绪又涌上来。
眼眶红透了,立时又要落下泪来。
江修见她缩着肩强忍着,烦躁起来险些踹翻圆杌,怄着气瞪着她,在原地来回走了不知几个圈,才暗骂一声,拉了她在圆桌旁坐下。
“你再哭,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他话虽如此威胁着说,指腹却摁紧了她。
含着犹为吊诡的心情,江修用指腹磨走了‘自己’脸上的泪。
“行了,我就将话敞开了说,你我心知肚明,这次见面很不容易,徐怀霜,你真要将这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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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费在你这几泡软绵绵的眼泪里?”
徐怀霜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磨得怔松,回过神来忙别开脸,起身道:“对不住,是我不好,我......”
一时不知该怎样往下说,她索性解开挂在脖子上的玉佩,旋即轻轻放在桌上。
“将军的玉佩,我也有一块。”
江修解下属于她的那块玉佩,满怀期冀地将两块玉佩拼在一起,眼睛死死盯着,期待就这样换回去。
......
却说是什么也没发生。
江修一霎泄力,歪着身子坐回圆杌。
不知过去几晌,才愤恨道:“这样倒霉的事,怎么就被我给碰上!”
旋即他乜她一眼,问:“你的玉佩是谁给的?”
徐怀霜垂着眼,答道:“金光寺的明净方丈,可他三年前已圆寂,我们......”
既猜测是玉佩所致,徐怀霜想当然地想去寻求明净方丈的帮助,可一霎意识到他已圆寂,不在人世,神情也陡地低落下来。
“将军,我们是不是......换不回来了?”
“狗屁!”江修蓦然捶了下桌子,猛地意识到跟前坐的是个极守规矩、胆子又算不得大的她,他又收敛了些,“我是说怎么可能换不回来?”
二人虽见了面,却也同时泄了力。
江修:“短时间内,或许是换不回来,这里头不知什么门道,还得你和我一起想法子,你可有什么认得的道士?”
徐怀霜眨眨眼,属于江修的那双锐利眼眸柔和不少,“我的闺中好友是钦天监监正崔大人的女儿,去寻她的帮助,兴许能......”
“那还等什么?”江修倏拽了她,“你现在就带我去找她!”
徐怀霜忙出声打断:“不可!”
见他旋身看来,她抿一抿唇,小声道:“太晚了,于礼不合。”
江修给气笑了,抵着腮靠近她,定定看了半晌。
“徐怀霜,我还真是佩服你。”
“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那什么狗屁礼数。”
话音甫落,他陡地往自己那张床榻上一躺,“成,你做将军,我做徐四姑娘,不换回来了,就这样过一辈子吧。”
徐怀霜心知他在说气话,站在原地顿一顿,适才行进一截,站在床沿边,与他理性分析起来。
“......将军,江修,互换魂魄之事说出去实在惊骇,寻求他人的帮助也并非一时就能做到,我比你更想换回来,可这也不能急于一时,只能慢慢来。”
“咱们......咱们还是先将彼此的信息与要求交换一下吧。”
江修未吭声,好半晌才撑起身子,歪着脑袋,抬眼瞧她。
时至如今,他还未细细去瞧自己这具身体的变化。
如今一看,倒挺像那么回事。
俊得很。
“好啊,”俄而,他盯着她,道:“那便先说要求,你先说。”
他想是生来桀骜不训,哪怕是换了具身体,眼神仍如此直接,丝毫不避讳。
徐怀霜再度被迫别开脸躲闪,小声道:“其一,你不能顶着我的身体,在我家胡......胡作非为。”
未料江修一霎抬手将她转了回来。
罗帐低垂,灯烛里的灯花乍地爆了一下。
他姿态散漫坐在床沿,而她立在他身前不过方寸之地。
“徐四姑娘,徐怀霜,徐满满。”
江修嗤嗤而笑,拉过她的右手,将食指所戴的那枚跟随自己许久的银戒取下,套进了纤细的手指里,果不其然大了一圈,他便举起手掌在她眼前晃一晃。
“将军都给你当了。”
“堂堂一个将军,好歹也是管天管地吧。”
“你的第一句,怎么是管我?”
10. 喜欢
徐怀霜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自己的手去拉一位男子的手,这枚银戒在她的魂魄过来时就一直戴在他的指骨上。
她想,这也许是他的重要之物。
便也没自作主张替他取下。
“发什么呆?”江修收回那只胡乱晃动的手,见她怔松,又轻拍一下她的臂膀。
旋即反剪双手撑在榻上,眼皮抬了又落,语气不自觉暗含一丝他尚未察觉的迤逗,“你这样一打扮,乍一看上去,我还是很俊的,就是这头发能不能别梳得这样一丝不苟?”
徐怀霜乍然回神,匆匆往后退却半步,神情万分正经,紧握的手却出卖了她,“你、你说话,怎么能......怎么能......”
江修仍紧盯着她。
怀霜话语顿了顿。
“怎么可以唤我小字?”
“怎么可以这么直接?”
二人同时开口,徐怀霜抿着唇别开脸,江修却一怔,“小字怎么了?”
徐怀霜垂着眼躲避,没有窥见他眼神里的疑,过往十几年的生活惯性迫使她又伸出舌尖去舔下唇的痣,湿润的舌轻轻蹭过陌生柔软的下唇,她陡地又回过神来,遮掩着转过身体不叫他发现。
旋即道:“将军没有自己的表字么?难道不知......不知女子的小字,只有亲密之人才能唤。”
江修自记事起就知自己无父无母,自然也没有表字。
头先发现那本《满满记食》,他便猜测这‘满满’二字应是与她有关,也知道这是个别称,但要说这其中含义,他确实不知。
听她磕磕巴巴说完,他仍坐在榻上没动,暗窥她躲闪的眼,不自觉将心内倏起的问题问了出来,“亲密之人?比方说?”
灯芯复爆响一声,因徐怀霜只退了半步,影影绰绰,二人映照在光洁墙面上的身影仍有些过分近,像坊市繁丽的皮影戏,仿佛想叫人将这始终隔着短短一截距离的影子紧紧糅杂在一起。
徐怀霜小声开口:“家中的长辈,关系密切的姊妹,还有......”
话说一半她又顿住。
江修此人向来直言直语,见她话只说一半,倏拧着眉追问:“还有什么?你倒是说来听!”
徐怀霜沉默。
江修又催促一声。
徐怀霜掀眼细瞧他的架势,倒没有一丝刻意挑逗之态,心内反复斟酌,也的确不想自己的小字再从他口中这样随便蹦出,稍稍一叹息,道:“还有夫君,若是与男子成婚,夫君亦可如此唤。”
江修陡地重重咳了一声,从踏进这间屋子开始就毫不避讳的眼神最终半逃半躲似的挪开。
于是徐怀霜就万分清晰地瞧见自己那具身体的耳根逐寸爬上了别的颜色。
不知是灯烛映射。
还是别的什么所致。
她虽深闺简出,却也明白男女情事,她的二哥哥徐柏舟与潘敏珏相看时闹了红脸,徐柏舟当时便是这样的神情。
徐怀霜静静站在原地,指尖轻轻蜷缩,只觉得自己也被灯烛的光照得滚烫炙热,浑身血液都烧了起来。
彼此相顾无言。
俄延半晌,徐怀霜旋身去取纸笔,而后回坐在圆杌上,挥去脑内那些不该有的,语气诚恳:“将军,先前是你说见面的机会不容易,难道你也要将这样好的机会浪费么?”
“过来坐吧,我们好好谈谈。”
江修摁下心里那根搔痒的羽毛,几步跨行至她身旁,盯着她身旁的圆杌,“男女有别,你这会就不讲规矩了?”
徐怀霜蘸墨的动作一顿,不受控制想到换过来后的这几日,她是如何顶着他的身体洗漱睡觉的,不免又转脸去瞧他,陡地问了个在江修听来尤其尖锐的问题,“......将军这几日过得如何?”
江修一霎气恼,胡乱掀开裙摆往圆杌上坐,“你还好意思问?你的规矩那样多,我一天都受不了!你那一家子更是规矩多,这也罢了,我是个大男人,来了月......”
顿一顿,他恨道:“来了月事却什么也做不了!”
徐怀霜在纸上下笔,未吭声,一时只闻笔墨碾过纸的细碎声音。
江修痛诉过了,又解释起来,“那什么,虽然我不愿意住在你的身体里,我江修虽是个山匪出身,却不是什么腌臜事都做的,你......你的身体,我没看过,换衣裳、梳洗时我都将眼睛蒙上了。”
这厢把话说完,徐怀霜也搁下了笔,捧着纸在唇边吹一吹,墨痕干透后,便递给江修,“我也不会做偷窥男子身体之事。”
“将军,这上面有我写的徐家各房的关系,以及我的那位闺中好友,她名唤崔鹿清,其父崔衍乃钦天监监正,素日就爱研究这怪力乱神之事,府内记载书籍无数,我相信单凭这两块玉佩,或许不是我与将军完全互换魂魄的原因,我顶着将军的身体,当属外男,不便接触鹿清,只能劳烦将军了。”
末了,她平静补充道:“最后,希望将军别做出什么......不好的神态。”
江修垂目扫量纸上的字迹,与那本《满满记食》上的簪花小楷完全契合,她前面半截话他是听进心里了,再听后头那句,便嗤笑一声,“怕我顶着你的身体胡来?”
徐怀霜紧紧握着拳,回视着他,撞进他隐含戏谑的眼,“所以,将军方才问我的问题我现在能答了。”
“正是因为男女有别,正是因为你我的人生不一样,所以我迫切想换回来,将军觉得住在我的身体里太陌生,受不了,我同样如此。”
“事分轻重缓急,在这样的大事面前,这点规矩暂且不算什么了。”
眼瞧他迟迟不吭声,徐怀霜垂着头反复斟酌,又道:“官家拨了一支步兵叫将军训,如果,如果将军不答应我说的,那么城外的军营......”
“我便不替将军去了。”
江修一霎拍桌起身,多年来恣意潇洒的习惯仿若被她一句话给束缚,便往前行了几步,下意识抬手摁紧了她的肩,声音仿若从齿隙泄出,“你敢威胁我?”
而徐怀霜坐在原地没动,如此逼仄的距离也迫使她只能抬头看他,旋即点点头,“谈不上威胁,我只是希望将军不要顶着我的身体胡作非为,同样的,我也不会顶着将军的身体做出有损利益本身的事。”
江修锐利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很奇怪,分明是自己最熟悉的脸,他却做不来这样的神情。
像是虎虎山的猎户曾狩猎到的一头野鹿。
眼神很清澈,却又在遇见危险时防备起来,哪怕是已经掉落在陷阱里,也凭着一股劲反复往上爬。
初见她,她眼眉惆惘,连绢子都不敢捡。
再见她,见到她的脸,是他坐在她的闺房里对镜自看。
半个时辰前见她,是她顶着他的身体。分明不会一丝武功,站在那里却比他上了战场还要威风。
灭了灯烛见她,她闷声委屈地哭。
点了灯烛见她,她自持冷静分析。
江修觉得她像一面镜子,一面碎开的镜子,每块碎片上都锁住了不一样的她,而如此近距离地对视,他莫名泄了气,泄了方才一霎涌上脑门的火气。
他竟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想将那些碎片都给粘起来。
想看看。
完整的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惊觉自己对她的探索已超出了许多,江修蓦地松开了她,生硬道:“哼,你还是个硬茬。”
不待她答话,他抚动指骨间的银戒,道:“行,我只能向你保证,人不犯我,我就不犯人。”
“你的要求我应下,现在轮到我来说了。”
“虽说朱岳和任玄信得过,你顶着我的身体,又不会武功,再怎么装也会露馅,几年前我受过一次伤,你从明日起就以旧疾复发为由,先拖着吧,能不动武就不动武。”
乍然忆起一些什么,他鄙夷轻笑,“别以为只有你有懂门路的朋友,我也有,只不过方才没想起来而已。”
“找个时间,你忽悠朱岳和任玄带你回趟虎虎山,我的屋子里有几个信号弹,你放一发,第二日会有人来寻你,你届时带他来找我。”
徐怀霜逐一应下,也悄悄别开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舒一口气。
直至江修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她适才注意到他脑后少了一枚绒花。原是不打紧的,可他动作夸张,摇头摆脑的幅度太大,再晃几下,那处盘紧的发丝就要散落下来。
忆起他要回徐家,徐怀霜抿着唇,倏软眼眉,朝他招了招手,“将军,你过来坐下。”
江修狐疑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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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站在身后,不一时脑后的发髻一松,满头乌发轻轻垂落在肩后,指尖滑过发隙,背后的那双手动作轻柔地重新盘起发髻来。
江修觉得这样的感觉又酥麻又诡谲。
是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
但,哪怕是换了身体,她的魂魄不变。
实在是太温柔。
僵着脖子由着她重新绾好发髻,满是静寂,江修适才问:“那个,我是偷跑过来的,你那两个哥哥妹妹四处带人在街上找我,照你看,我回去了是不是要挨罚?”
话音甫落,他不自在晃一晃脑袋,“我不是怕啊,这不是答应过你么,今天的确是我玩消失,我是......我是怕你这小身板经不起罚。”
徐怀霜动作一顿,几晌重重叹息,“我三哥哥虽然顽劣,对我和八妹妹却还不错,八妹妹只是年岁尚小,性子直爽了些,既然是他们在寻你,你找个稳妥的借口向他们解释,想必他们不会告诉母亲,只是......”
“只是我的祖母重规矩,你可有在她面前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举动来?若是有,回去后必须想法子哄她老人家高兴,否则,日后出门就难些了。”
江修嘀咕道:“我又没说什么没做什么。”
末了将那日向老太太请安发生的事说与她听了。
徐怀霜抵着额心,叹道:“这样不行,我从未惹过祖母生气。”
为了二人再见面商议,江修不情不愿应声,答应她回府讨好老太太。
时至此刻,已过去大半个时辰,担心徐之翊与徐意瞳四处寻不到人而折返去寻长辈,徐怀霜将二人的玉佩调换,将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块较新的挂在脖子上,旋即唤江修起身出门。
孰料门一打开,在外头瞧见正往这头来的朱岳与任玄。
江修毫不避讳,大大方方站在廊下上下扫量二人。
朱岳与任玄不知大当家早就换了芯子,却知晓大当家收拾起来格外俊俏,这几日便也有样学样,仔仔细细修面,旋即套了干净的袍子在外头,看着倒也像那么回事。
二人先前虽在街上砍了仇家,回府后却立马洗净了脏污。
至少,与山匪是毫不沾边了。
江修乐呵一笑,弹了个响舌,赞道:“不错。”
话音甫落,又去拍一拍任玄的臂膀,“这样打扮不赖嘛!”
徐怀霜忙轻推江修往前走,江修往前行进几步,陡地又忆起什么,倒回来勾住徐怀霜的肩,遏制她弯下身,附在她耳边咬耳,“差点忘了,我还有个要求,以后不许再顶着我的脸哭,听明白没?”
言讫他便拍拍手掌,大摇大摆往门口走去。
过了垂花门,却又鬼鬼祟祟绕去了来时的院墙边。
攀爬前恨声道:“都说了老子欠你的!老子进出自己家还要翻墙!”
而这厢见了一个姑娘乍然出现从大当家寝屋出来,任玄激动得直嚷嚷,“是个姑娘!是个姑娘!”
徐怀霜被他聒噪得险些捂着耳朵,却又听他凑过来道:“那戒指对你这么重要,你就这样给她了?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那姑娘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呢......”
站在原地咂摸几瞬,任玄一拍脑袋,“我说呢!我想起来了!先前咱们回城,你还跟我说你不喜欢这样的!”
“好啊!你嘴上说不喜欢,背地里却给人带到家里来!”
他一把嗓音越嚷越大,徐怀霜没精力去计较他说的那些话,眼见他还要嚷,忙出声打断了他,“......你小声些!”
她扶着廊柱暗自思衬,互换魂魄一事能暂且瞒住这二人,但她与江修势必会常常寻些法子相见,若不给他们吃记定心丸,叫这二人在外头胡乱嚷,流言蜚语便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于是再三斟酌下,她紧抿着唇,遥遥望一眼江修离去的方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我对她一见钟情。”
“她人美心善,方才在街上见了我,担忧我有没有事,这才过来的。”
“我倾慕她,发乎情止乎礼,她却不知。”
徐怀霜心虚垂下脑袋,声音越来越小。
“我不想她知晓。”
“大当家命令你们,不许在外头乱传闲话。”
“一个字都不许!”
11. 体虚
江修翻过院墙,做贼似的左右暗窥,此处正对着一条通透的小巷口,寒风像把开了刃的刀,一股脑往他衣襟里坠。
立在原地打了个寒噤,他陡地忆起过来时披着的斗篷被落在了徐怀霜那里。
男人缩在院墙边垂着头,烦闷盯着这具于他来说较为单薄柔弱的身体。
回首忿忿瞪一眼身后的院墙,像是这样就能将锐利的目光化作千根万根刺,狠狠刺过厚重的砖石,落在某个人的身上。
这样的目光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瞪得兴起,再叫寒风在面上刮一刮,盘踞在舌尖的怒最终变为嗟叹,“算了算了算了,不生气,也不指望她发现我落了件斗篷给我送来,朱岳和任玄那俩傻子都够她忽悠的。”
说罢又蛮横踢一脚底下的碎石,“她哪里会记得给我送来!”
他话虽说得忿然,却还是鬼鬼祟祟躲去了将军府的侧门,静等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
彻底意识到徐怀霜当真不记得,又或说是与他一并出了屋子就没再进去瞧过一眼,总算是重重怄了口气,登时低喊了句小没良心,肚里揣着一团火离开了洄南巷。
这样的火裹挟着他一路走回护城河边,倒也不太觉着冷了。
正前头有几道声音在喧嚷,期间依稀有个怒音在喊:“这条街找遍了都没找着?家里养了你们这帮废物做什么的?”
“走,八妹妹,回禀母亲去,叫所有人都出来找她!”
江修脚步倏顿,想着这话里的‘她’,想必是在说他了。
先前徐怀霜告诫的话仍在耳畔,“你若不守着些规矩,惹了是非,再要出门可就难了。”
江修鄙夷嗤笑,倘若他被关在徐家,铁了心肠要往外头来,便说是像今日这样,徐家又有几人能奈何得了他?
正打算狷狂往前行进几步,又蓦地停下。
他古怪拍一拍脑袋,与徐怀霜近在咫尺的对视却仍漂浮在脑海里,彼时她的眼神分明是有些害怕,为了替自己争取,却还敢硬撑着威胁他。
适逢行至拐角,即便隔得远,他也看见了徐之翊正领着徐意瞳往回走,一水的小厮婢女压着脑袋跟在后头,将这条路都压得寸步难行起来。
江修静静站在原地,单薄的裙被寒风刮得胡乱摆动。
大约是觉得徐怀霜的话仿若魔音绕耳,又或许是觉得这天儿实在太冷,这些下人是因着要出来找他才被迫在外头白白受冻。
这徐家的规矩又实在是多。
这些下人说不准也要受罚。
“我可没想连累其他人,”他陡地生出一丝忏悔之心,轻轻挪了挪僵硬的双脚,便喊道:“我在这里!”
前方打头的徐之翊听见这声脚步一顿,回首遥望过来,立时变了副凶狠挂相,叫下人在原地候着,带着徐意瞳气势汹汹跑了过来。
“你去哪儿了?!”徐之翊摆出兄长的架子,很是生气地单手叉腰,另一只手腾出来戳一戳江修的肩,“我和八妹妹找了你大半个时辰,你可知道?”
江修撇撇唇,答道:“我......”
“你为何不带上妙青妙仪?方才还有刺客,你不要命了是么?”
徐意瞳蓦然打断他,瞧着比徐之翊更凶狠,肥软的两团腮肉通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风吹的,“你......你不想出来就早些说!没人逼你出来!既然出来了又给家里惹麻烦,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修本来暗自在心里咂摸好了借口,打算软声糊弄过去,被兄妹俩铺天盖地一顿吼,心里那股才摁下去的火又蹭地冒上来,再启声时嗓音竟还压过二人,“我寻方便去了!凶什么?没有下回了!”
二人被他嚷得一怔,徐意瞳瘪着唇噤声,重重将脑袋扭过去,徐之翊终于回神,目光将他上下扫量,暴露出一丝不可置信,“......你敢这样凶你嫡亲的哥哥?你还是满满吗?”
江修冷哼一声,想说是个鸟蛋,又乜他一眼,“你长了眼睛自己会看。”
寒风肆虐,徐之翊拧着额心,始终找不到妹妹的那股恐慌感褪去后,总算发现妹妹的斗篷不见了。
立在原地暗翻几下眼皮,他斜眼窥着生闷气的八妹妹,撇着唇将身上那件斗篷脱下来,陡地盖在了江修脑袋上,“是,你亲哥我长了眼睛,看见你快冻死了!”
江修嫌弃拢着斗篷,想扔还给徐之翊,心念一转想着这是徐怀霜的身体,头先那股月事的疼便是受了寒气带来的,到底是勉为其难披着了。
徐意瞳不过才十岁,气性来得快消得也快,便生硬道:“你们是傻子么?站在这风口白白吹风,要吹你们吹,我不陪了!”
言讫她一甩披风往回走,徐之翊讪讪摸鼻,暗自瞪一眼江修,“你今日实在是有些反常,你这一跑,叫一大家的长辈和姊妹担心你,犯了十几年来没犯的错,这事哥哥有经验,你待会什么都别说,先给母亲和伯母们认错,任凭她们说什么,你只管说以后不会了,明白么?”
江修挑起眉来瞧他。
徐怀霜倒没说错,她这哥哥虽吊儿郎当,却是个对妹妹还不错的,至于鼓着脸冲在前头的妹妹么,也是个表里不一的性子。
思及此节,想着今日的确是因他而起,便道:“知道了。”
妙青妙仪被吓得心神发骇,远远见着四姑娘被兄长领回来,皆是长舒一口气,忙取了件备用的斗篷将姑娘身上的那件替换下来。
而这厢上了茶肆的二楼,江修在心内琢磨着该如何学着徐怀霜的模样向长辈认错时,冯若芝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好一顿细看。
话里话外便是方才给她吓坏了,又眼瞧着街上有刺客,吓得她心惊胆颤。
四位太太的神情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眼眉处满是担忧,二公子徐柏舟与大姑娘徐徽音心思活络,忙在一旁打圆场,此事便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倒叫江修硬生生将暗暗准备的说辞给咽了回去。
他有些怔松,头一回觉得这徐家人变得有趣起来。
于是他咧开嘴笑一笑,胡乱行了个礼,挨个叫了长辈,与先前的说辞一样,只说没有下回了。
.
没过几日,刀刮似的冷风消散,天空升起一轮刺目璀璨的红日。
深知与徐怀霜在短时间内难以换回,江修糊弄妙青替他写了封信送给她那位闺中好友崔鹿清,不料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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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信却是崔鹿清染了风寒,正关在家中养病,此事在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搁下。
一朝变作大家闺秀,江修很是百无聊赖,便将府中那打理得精致耀眼的园子逛了无数遍,时不时做做假模样,翻阅徐怀霜平日里看阅览的书籍,赏一赏她写的字。
甚至翻出她许久未吹过的笛子,蹲在门槛边尽情吹了一首旁人听不懂的曲子。
这日吹累了,便撑着膝盖起身,反剪着两条胳膊,抬脸盯着青瓦上的潋滟日光瞧。
江修不叫妙仪妙青近身伺候,两个婢女虽暗暗嘀咕,却也没说什么。
近来花圃新运进许多新的品种,管着栽种的婢女染了风寒,这婢女恰恰与妙仪关系密切,妙仪见好友生病,花圃里的活给落下了,便问江修能不能去帮衬几番,江修自是应了下来。
可妙仪从来就是在四姑娘身边做些轻松的活计,往那花圃里接连跑了几日,再回雨霁院时,嘴里的喘气声便一日高过一日。
“累啊......”正过午晌不久,妙仪抖着发颤的两条腿回来,便见江修盯着屋顶瞧,于是问道:“姑娘,您瞧什么呢?”
江修觉着无趣,正发着呆,旋身一回望,就见妙仪大冬日的鬓发尽湿,两条腿哆嗦着往他这头来,他一时乐了,问:“你那好姊妹还没好?”
言讫又连连啧声,提着碍事的裙摆绕着妙仪转了个圈,鄙夷道:“你这身子骨也太弱了点,不如......”
话语陡地顿住,江修憋不住弯起唇。
对啊!这四房的各位主子个个软胳膊软腿,连带着婢女也是软的,妙仪妙青的力气虽跟牛一般,却到底也是女娘,不够强悍。
他是何人呐?他可是能统领虎虎山一众山匪的老大!何不将这四房上上下下都操练起来?
今日就从他这儿开始!
他行事极快,近乎是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嘴里便下了命令,“妙仪,你去!喊妙青来,我有事吩咐你二人!”
往日姑娘这幅模样,多半也是吩咐些外出采买纸笔的琐碎之事,妙仪没做多想,匆匆将妙青给喊来了。
“......操练?”妙青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话,顿足在天光下,歪着脑袋瞧江修。
江修笑吟吟点头,寻来襻膊挽起袖摆,旋身蜇进小厨房,捧了些结实的斗笠碗出来。
他一面低头分配碗,一面吩咐道:“别愣着,我这是为你们好,你看看妙仪,往花圃去了几日,脸白得跟失了魂似的,都是身体太虚才这样,信我的准没错!去,妙青,把院里的人都喊来!”
俄延半晌,他稳当立在院子里,脑袋上倒扣着斗笠碗,双手捧着盛满水的小碗。
虽说双腿岔开着稍稍有些发颤,拉扯肌肉带来的酸痛感却熟悉得令他近乎亢奋,眼底也满是兴奋之色,“看见没!就照着我这样练!妙仪,尤其是你,你就照着我的来,保管你往后不再喊累!什么花圃草圃你都能待上个三天三夜!”
妙仪呆怔在原地,嘴唇微张。
好半晌才抖着下颌去与妙青小声咬耳。
“......妙青,我觉得姑娘疯了,要不咱们瞒着府里给姑娘请个郎中来瞧瞧吧?”
12. 军营 聪敏如她
“妙仪!”
“怎能如此说姑娘?”
妙青虽拧着两条细眉,眼眉间渐露对妙仪言语的不赞同,却也心虚往江修那头暗窥一眼,声音逐渐小了。
不待她去深思,江修那厢见没动静,复扬声催促,“一个个的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过来!”
妙青只得摁下心内一丝莫须有的古怪感觉,匆匆拉着妙仪往那头去,妙仪由她拽着,另一只手却腾出来紧紧攀着树干,低呼道:“你还真去?”
妙青半嗔半怒瞪她一眼,妙仪挣扎不过,只好努努能挂油壶的嘴皮子,不情不愿跟着妙青行至江修身前。
于是几晌过去,便见雨霁院伺候的婢女们由着妙青妙仪打头阵,都学着江修的模样,脑袋上斜斜顶个斗笠碗。
好些个二等婢女觉着有趣,起先还笑嘻嘻,待得两条胳膊与两条腿轻而易举化作将要瘫软的水时,适才哭丧着脸,才晓得这里头的厉害。
妙青妙仪身为一等婢女,不愿叫下头的婢女们瞧了笑话,咬牙在前头硬扛着,妙仪本就哆嗦的腿益发加重,摆得裙边都跟着轻颤。
恰恰好,青瓦上照来的天光一霎晃眼,妙仪一个不慎眯起眼睛,脑袋轻轻一晃,顶上的斗笠碗眼瞧着就要往下落!
妙仪一声惊呼,“要掉了要掉了!”
意料之中的跌碎声没响起,妙仪愣愣看着自家姑娘轻而易举就将头顶上的斗笠碗搁在一旁,旋即以她从未见识过的速度向她奔来,赶着稳当接住了她将要落地的那个斗笠碗。
这厢婢女们还在怔愣,却见姑娘蹙紧柳叶做的一双眉,来来回回扫量她们,不一时便暗自嘀咕道:“这才半刻钟就不行了?再加一刻钟吧......”
妙仪大骇,同妙青诧然对视,忙哭着喊:“姑娘!再、再加一刻钟?奴婢真的受不住了!”
自家姑娘旋裙望来的神情却有些古怪,愈是往这头走来,愈是笑得令人头皮发麻,“妙仪,你看,妙青都没说什么呢,你和妙青都是这院里管事的,难道你想让她们觉得你不行?”
妙仪心中咯噔几声,偏头去瞧强行忍耐着、一声不吭的妙青,心里一股不服输的劲莫名其妙冒出来,陡地将手中的小碗一握,咬牙喊道:“我!行!”
江修盯着这明显受用激将法的婢女,暗暗发笑,遂将袖摆捋得更高,朝院子里的婢女们喊:“今日是头一回操练,不便练得太久,免得你们第二日倒在榻上起不来,这样,就照方才说的,再加练一刻钟!”
“未能坚持下去的,明日多练半刻!”
“能坚持下去的......”
他复又将斗笠碗顶回脑袋上,眼眉弯弯,唇畔那抹放肆的笑容更甚,“今夜我就请大家吃珍膳阁的点心!”
.
自那夜心虚朝任玄与朱岳撒下违心谎言,徐怀霜接连几日都被亢奋起来的二人拉拽着寻外头的宅邸。
洄南巷这座府邸到底是江修独有的将军府,又是官家御赐。
从前在虎虎山,任玄与朱岳同江修关系密切,如今江修翻身农奴把歌唱,做了将军,二人也跟着沾光做了个小小的副将,那模样自然便端了起来。
又陡地听说大当家有了爱慕的女娘。
任玄不免幻想大当家迎娶那位姑娘的场景,当即便一拍脑袋,勾过朱岳的脖颈,连连声称不好再死乞白赖在将军府了。
虽说徐怀霜在盛都活了许多年,对看宅一事到底算不得精通,任玄与朱岳不是觉得这家贵了,便是觉得那家领着看房的牙人说话拈酸怪气。
最终还是徐怀霜稍作思衬,将目光掠至府中的胡管事,给他温声细语问上一通,摸清里头的门道后,适才将二人的宅邸购置妥当。
那日都以为谢鄞遇刺,不知谢鄞回宫是如何与恒文帝交代此事的,五城兵马司没有半丝动静,更无探查那日刺客身份之意。
徐怀霜暗暗在心内盘算着,谢鄞与她共同游街,即便谢鄞未受惊,她于礼也该登门探视一番。
这日徐怀霜正看望谢鄞回府,途中路过护城河边的食肆,便指了几只烧鹅打包,一并带给了胡管事,叫他给小厮分一分,冬日里冷,吃过烧鹅,喝点热酒,倒也舒坦极了。
先前江修攀爬进府,与她商议时,便说府中暂且就这几个小厮也无妨,索性他又不在府中。
只是瞧她到底是个女儿家,他便问她要不要买个婢女来伺候。
彼时徐怀霜只垂眼盯着这具男人身体瞧,旋即摆摆头说不要,她能独自一个人应对。
于是这日她独自在前厅用过午膳,胡管事便从廊下拐来,走近温声道:“将军,任副将来了,说有事找您。”
徐怀霜眼睫稍垂,搁置了手中腾腾冒着热气的杯盏,轻轻扯唇一笑,“好,我出去。”
走过垂花门,但见任玄披着盔甲,一眼望去便知晓是准备往军营里去。
他见了怀霜,忙几步行至她身前,架着她的胳膊往外拖!
“你先前的病早就好了吧?军营里那些到底是你的兵,你成日交给我们训算个怎么回事?”
徐怀霜被拖得趔趄,忙启声打断,“停,先停下。”
见他步履不停,徐怀霜急切起来,顾不得礼数,直呼其名讳,“任玄!给我停下!”
任玄倒是停了,歪着脑袋乜她,“怎么?要偷懒?”
徐怀霜并非要躲懒,只是她尚且对军营还万分陌生,任玄这动辄便将人往外拖的习惯也总会惊着她。
她略微拧眉理着衣襟处的褶皱,又立在原地平复了几晌呼吸,才仗着如今顶着的身份假意斥道:“你大胆!”
任玄不明所以,凑近几步,眯着眼问:“老子大胆什么?”
他本就虎背熊腰,穿上勒紧的盔甲后,给人在视觉上带来的压迫感更甚。
徐怀霜险些要后退,却仍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学着那夜与江修相见时他那副暴起的神情,陡地凶狠拧眉,“其一,我是将军,你是副将,其二,我是大当家,你是三当家,其三,此处乃盛都,并非虎虎山,你动辄没有礼数,你还说你不大胆?”
唯恐任玄听不明白,徐怀霜在心内飞快打转。
左右一扫量看见一支将落未落的红梅,便指着红梅沉声道:“任玄,我再说一遍,你......我们已经不是山匪了,你是副将,盛都城里从来不缺贵胄世宦,旧的垮台了,新的自然能顶上,就如这要落下的红梅一样。”
“我问你,你今日习惯了对我这般,明日你升了官,见了旁人,难道也这要这样么?”
大约是她语气太过正经又太过沉重,任玄未吭声,循着她的指尖往红梅上看了几晌,陡地不在意嗤笑一声,三两下跨步行至那头,蛮横将那支红梅折下,手一松,那红梅便落在砖石缝隙间。
旋即一只脚重重踩在红梅上反复碾压。
徐怀霜抬眼望去,但见任玄极尽狷狂地扯了半边唇笑,将红梅踩进了更深的缝隙里,汁液登时染红了他的鞋尖,像极了那夜溅在他身上的人血。
“老子就不服这盛都城里的狗屁规矩,届时有不长眼的东西嫌弃老子,老子不管那么多,这官不当也罢!回去做山匪照样活一辈子!”
徐怀霜手脚一霎发冷,只稍稍闭眼便忆起他们杀人的嗜血模样。
眼见这又是道难关,她深深吸气,自知必须要跨过去,他才能在往后的日子里对她守些礼,便蓦然扬声打断了笑得张狂的任玄,“那你的家人呢?”
她顶着任玄的目光上前几步,平静道:“那日你亲眼所见,我爱慕那位姑娘,所以我会去想与她成家后的事。”
话音甫顿,她平视着任玄,目光里是任玄看不懂的意味,“任玄,这事是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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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说遭人嫌弃便再回去做山匪,若你遇上心爱之人,难不成,往后你的妻女都要跟着你一辈子窝在山里么?”
任玄被她说得哑声,倒是站在原地思衬了许久不曾反驳,见他这番姿态,徐怀霜便知自己说对了。
那夜与江修交换彼此身边之人的信息时,他曾提过这二人,任玄虽粗鲁,却总想着娶个娘子回家好好过日子,朱岳比及稳妥一些,却潇洒许多。
于是这厢放下心来,徐怀霜倏软语气追加一句:“再说,我们......我们是一起上过战场的手足,将军,副将,听着难道不比山匪二字威风许多么?”
她与他们也打了不少交道,拿捏起他们的心思来也逐渐熟心应手。
她心知任玄这人就吃这套软的。
果不其然,任玄的脚不自觉从红梅上挪开,赧着神色,浑厚的嗓音小了许多,“哼,知道了,这里是盛都城内,不是虎虎山,我往后守些规矩便是。”
言讫他像模像样朝徐怀霜行了个军中的礼,喊道:“将军!军营那些兵,您是不是该亲自去训了?”
徐怀霜方被他的假正经逗弄得暗暗发笑,才松一口气,听了这话又倏顿住要前行的脚步,抿着唇,故作深沉道:“任玄,不瞒你说,我这几日总觉得哪里不适,我想,大概是旧疾复发了。”
这话是江修教她的。
任玄应当会信吧?
任玄果然一霎往前来,将她上下一顿扫量,骂道:“都怪那些个狗东西当日下那样的狠手!要不是老子和朱岳被绊住脚,你何至于在背后挨一刀?”
“亏得你还放过他们!”
“哼,我看他们也不领你的恩情,那夜不还是冲着你的命来?”
徐怀霜诧异瞧他一眼,反复在心内消化他话中含义,几晌过去总算明白。
原来让江修受过伤之人,与那夜来寻仇的仇家。
是同一批。
思衬不明白江修为何没在受伤时斩尽杀绝,徐怀霜挥开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便稍作沉吟,同任玄开口:“这样,我与你一起去军营,只不过我身有旧疾,不便动武操练,还是你代为操劳,可行?”
任玄没再说什么,一口应了下来。
这些日子过去,徐怀霜装起病来已是万分得心应手,临出门见着马儿,便缩一缩肩,指尖反抵着胸膛闷咳几声,吩咐任玄套车来。
任玄是个直心肠,便也真真去套了车,带着徐怀霜轻车熟路往军营赶。
出了玄水门,徐怀霜便打帘往外窥瞧。
她原先就鲜少往城外来,思及这回要往军营里去,想着家中长辈与兄长时常说军营里的见闻,便在心中暗暗给自己先打个底,只想着稍后见了那些步兵,便先学着军营里的规矩象征性说些话。
只是还未等到她将满腹的漂亮话说出来。
任玄一路赶车带她抵达军营,期间经过几个大帐,又往里行了半炷香的时间,总算在一处宽阔地见到了恒文帝拨下来的那支步兵。
她原以为这些步兵的训练会是手持长枪或是长棍对打。
但见朱岳稳步立在高台,毫不留情指着一旁的水缸,吩咐犯错的小兵将脑袋埋进去。
寒风肆虐,步兵们脱了上衣,滚在泥地里互博,拳拳狠厉到肉,腹前与胳膊上布满硬肉,即便被对方打趴,仍借力在泥里滚一圈,旋即起身又冲过去。
方才一路走进来,徐怀霜不是没见着别的将军如何训兵。
只是眼前这景象实在太过蛮横。
陡地意识到这些步兵都未穿上衣,徐怀霜猛然旋身背对他们,僵硬转头对着朱岳与任玄,经过近乎吊诡的沉默后,她才匪夷所思开了口——
“你们......你们......”
“就是这样训他们的?!”
13. 生气 生气的怀霜
军营这处实在广阔,光秃秃的枝干被风打得噼啪绽响,即便云绸子里冒了个太阳的尖儿,叫风吹一吹,仍觉得冷得厉害。
朱岳吭笑几声,以为徐怀霜是不太满意,便道:“任玄总算把你喊来了,有什么不敢看的?咱们从前在虎虎山都绕着山跑,弟兄们个顶个的大身板,哪里像这些个弱鸟,你现在见的,是我和任玄训了多日的成果,他们刚来时瘦得跟个野猴子似的,那才叫没眼看!”
稍刻,又见他扭头狠斥:“我叫你起来了吗?!”
徐怀霜被这语气一振,偏过头去瞧那水缸前的小兵,蓦地惊得脑子都清醒了几分,忙朝朱岳道:“你怎可这样折磨他?如今是冬日!这样会死人的!”
她一开口,有些话便自然而然泄了出来,“朱岳,他犯了什么错?”
朱岳:“没什么,就是和人比划输了。”
徐怀霜原是眼皮稍垂盯着那位小兵,闻声便倏地抬眼看朱岳,面上像是也被水缸里的水浸过了,鬓发湿了些许,满是不可置信,“世间之事,有输便有赢,输了不气馁,多加努力便是,你下此命令要他将头浸在水缸里,岂非太过蛮横?”
“......蛮横?”朱岳身形未动,也未收回命令,只歪着脑袋睇她一眼,“弱肉强食,这是你自己说的,你忘了?”
徐怀霜一噎,一口气憋在五脏六腑出不去。
她忽然就觉得周遭宁静下来。
倘若她顶着自己的身体站在此处,她大约会因为同情那位小兵的遭遇而规劝几句,可如今在旁人看来,她就是江修。倒显得她方才的话有些过分荒谬起来。
徐怀霜抿着唇,半思半恼,几瞬过去,最终是心房里那丝独属于她的念头占了上风,便平静道:“让他去歇一会。”
朱岳一霎拧眉,“怎可半途而废?”
刮在人脸皮子上的风有些急,徐怀霜站在原地,语气里有更多的固执,“此乃军令。”
任玄左右摆看,见二人意见不合,忙挤过来打圆场,“哎呀,不就是个兵么,都是小事,小事!不说这个,朱岳,你在这忙活了半日,还没吃饭吧?就让他们去歇会!也顺便把饭先吃了!”
朱岳心内虽说有些闷气,但见底下那帮在互博的步兵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悄悄斜着眼来瞄他,他只得重重拧着额心,摆一摆手,“去!将军命你等稍作休息!”
目送那位小兵从水缸里抬起脸,又踉跄拎着衣裳穿上,自顾往远处去,徐怀霜这才轻舒一口气,旋即跟在任玄身后,进了主将的大帐。
大帐里冷得能把人的身体给冻折了,见她来了,朱岳才冷面烧起炭火,火星子噼啪直往外跳,徐怀霜的心也跟着胡乱跳动。
一则,她今日竟接连惹怒任玄与朱岳二人,多少有些畏惧;二则,叫这绽开的火星子一激,她才惊觉自己居然生气了。
她在徐家活了十八年,哪怕是徐之翊拽她的头发丝,又或说是徐意瞳言语间对她多少有些冒犯,她都不曾生过气。
盘踞在心房的恼意算不得太重,但也消散不去。
正烦闷着,厚重的帘陡地被拉开。
守帐的小兵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小声禀着:“将军,有大人找。”
大人?
徐怀霜:“可有说是哪位大人?”
小兵老实答道:“说是十三道监察御史,季大人。”
帐子里暖烘烘的,徐怀霜心里那股胡乱冲撞的恼意却仿佛一霎有了去处,她沉下眼,应道:“知道了。”
这季聿之,与卢鸿光一丘之貉。
她起先替江修上朝时,还对这二人和颜悦色。
大约是她太过谨慎,不曾回击过什么。
这二人便如书中所记载的疯犬,紧紧攀咬着她不放。
今日她在金銮殿始终不吭一声,季聿之便反复拿史例说事,话里话外便还是江修这烜赫将军之位来得太容易,恐叫其他武将不服。
眼下竟还追来军营。
徐怀霜一霎起身,淡淡睨一眼正用着午膳、不把此人当回事的任玄与朱岳,阖眼调整几息情绪,自顾掀帘出去了。
往外行进半截路,便见季聿之穿一身淡青云纹刻丝圆领袍,肩披雪白狐裘大氅,束冠配环,好不风流倜傥。
听见脚步声,季聿之笑吟吟旋身,冬日里竟还持着折扇,见了徐怀霜便装模作样展扇晃一晃,“烜赫将军,你叫我好找。”
徐怀霜虽恼着,面上却不显,只朝他端端正正行礼,“不知季大人寻我有何事?”
细细瞧上这季聿之的皮相一眼,倒也算得玉树临风,但狭长的眼眸里总透着精光,总叫徐怀霜忆起某种鼠类,她有些不适,与之交谈时便低垂着眼皮,不愿与之正视。
季聿之却浑不自知,走近几步道:“我当然是奉了官家之命前来军营视察,烜赫将军,你的兵呢?”
徐怀霜:“叫他们歇息去了。”
季聿之嗤笑一声,对她上下一扫量,忽而压低声音道:“喏,将军,容我说一句实在话,方才我一路过来,旁的小将军训起兵来都有条不紊,只你帐下无一人在此,有些事,还是交给对的人去做比较合适,你说呢?”
说着,他持扇往徐怀霜面上扇一扇,像是要将眼眉间的蔑视尽数扇过去给她瞧。
兜来兜去地说,也不过是不喜江修涉足朝堂一事。
什么训兵,什么合适的人,都是假话。
徐怀霜脑仁胀得生疼,后退几步避开了那阵风,总算抬眼盯着季聿之的眼睛,好半晌强憋出一抹笑,“季大人说完了?”
季聿之点点下颌,又摆一摆头,自顾道:“非也,我还有话没......”
“那便不必再说了,”徐怀霜很是想努力遏制自己不要失礼,心房盘起的那股火却腾腾往外冲,“季大人,我提醒你三件事。”
“其一,空口无凭伪造圣意,此乃灭门大罪。”
“其二,澧朝并无哪条官律能证明,十三道监察御史有资格来巡视军营,即便宫里要派人来,也该是卢大人,并非是你。”
徐怀霜眼瞧他的神情愈发难看,冷得跟冰柱子一般无二,她只觉得火泄出去了,极为舒坦,便一指那口水缸,言语狠狠击碎这块冰柱,“其三,季大人该洗洗脑子了。”
季聿之冷眼瞟她,“落草为寇之人,不该跻身朝堂。”
徐怀霜又垂着眼皮,淡声回道:“当日来招安之人是卢大人,季大人与其在此说我出身不光彩,不如去问卢大人,为何出尔反尔。”
说话间,她摊开手掌,盯着布满厚茧的掌心瞧,“季大人,哪有请人帮忙,达成目的后却反将人一脚踢开的道理呢?”
“依我看,背信弃义之人,才是不该跻身朝堂的那一个。”
“你!”季聿之红眉赤眼指着她,方要再呛几句,眼神一瞥望见帐子里冷眼盯他的副将,手指一僵,悻悻给收了回去,只丢下一句:“冥顽不灵!我倒要看看你这将军能当到几时!”
旋即匆匆离去。
徐怀霜在原地呆站半晌,懊恼着不该如此无礼与人呛声,心里却有个声音在悄悄喊:满满,你做得很不错呀!
她顿觉烦闷,一回身便见任玄笑嘻嘻冲出来,随后竖起拇指在她跟前比划,“大当家,你今日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倒不比胡乱骂人差!教教我?”
徐怀霜剪起胳膊撑着额心,正要拒绝,忽听身后一阵喧嚷,倾听几晌才听明白有个小兵用饭时昏了过去。
朱岳便也挑帘出来,招来一人问:“何人晕了?”
小兵答道:“回朱副将,是楼愈。”
任玄一听便嘀咕:“不过泡了几回冷水,身子真不顶事。”
徐怀霜闻声便弄清这叫楼愈的小兵就是先前被罚那位,于是她陡地环扫一圈,朝那位答话的小兵命道:“将楼愈抬来主帐,再将军医唤来。”
楼愈很快被几人抬进帐子里,大约是帐子里烧的炭够暖和,平躺不过几息,他的额上便细细密密冒出一圈汗珠。
军医把着脉,不一时诊道:“生了高热,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开几帖药,再好好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话音甫落,又有一人来请军医,说是隔壁帐子里有人闹肚子,请他再去瞧瞧,军医旋即提笔写下药方,匆忙跟着那人出去了。
朱岳冷目睨着躺在榻上的楼愈,嫌弃道:“这就病了,还真是经不起折腾。”
任玄挤开徐怀霜,嘴上虽也与朱岳一般嫌弃,手上却不知何时捏了条湿帕,胡乱往楼愈面上擦拭。
徐怀霜静静看着这二人心口不一,眼眸稍稍一转,便定在了楼愈的脚后跟。
她原以为自个看错了,凑近细瞧才低呼一声:“你们看,这......可是血?”
比及任玄的粗鲁,朱岳心思较细,闻声便去瞧楼愈的双脚,不一时皱起眉,伸手去摸,脸色却陡地一变!
朱岳吩咐任玄摁着楼愈的上半身,当即托住他的双脚,要将那双粗糙的黑靴给脱下来,未料楼愈却倏然挣扎起来,嘴里直喊着好疼,朱岳沉着脸,只得反抽出腰间佩刀,照着黑靴的边缘一割!
徐怀霜怔愣瞧着,眼前所见竟叫她一时哑了喉。
那黑靴里垫了五指宽的碎石,每一块都浸着刺目的红,楼愈的脚后跟早已被尖锐的碎石磨得血肉模糊,甚说有几块碎石还深深陷进了皮肉里。
朱岳与任玄也怔住了,好半晌没吭声。
许是这样钻心的疼叫楼愈有了意识,他虚虚抬起眼皮便见主将与副将都盯着自己的脚,而脚上的黑靴已无影无踪。
楼愈倏地急切挣扎着往榻下翻,双脚沾地却被疼得发软跪在榻边,只能喘息扶着床榻求饶,“将军,副将,我不是有意要瞒着的!还请将我留下!不要将我逐出军营!”
任玄被他这模样惊得心神一振,凶道:“你这是作甚?不要命了?”
楼愈瞧着不过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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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闻声往后缩一缩肩,还要再解释,便见那位将军拦下了任副将,紧接着走近他,蹲下身子与他温声说道:“别怕,你先好好躺着。”
待得艰难躺回榻上,便见将军斟来一杯热茶,朝他温润一笑,“楼愈,能不能和我们说一说,为什么要在靴子里塞这样多的碎石?”
热茶浸暖了他的五脏六腑,楼愈低垂着脑袋,半晌才小声道:“我长得不高,若是不这样瞒着,我都进不了军营。”
朱岳与任玄互相睇眼,朱岳便道:“你何时参的军?”
楼愈答道:“一个月前。”
任玄不明白他这样究竟用意几何,想问些什么,便直直给问了出来,“军中月银不高,我瞧你身子骨也不是什么太硬朗的,为何非要参军?盛都城里那样多的茶肆酒楼,还给不了你一个活计?”
楼愈却一反常态重重捶了下床榻,“可是我想变得强大!”
他发泄过了,又颓靡下来,低声道:“我父母走得早,我与妹妹相依为命,在叔婶家帮着做农活,这样的日子的确很幸福,我也不用受这样的罪,可是他们都死在了匪贼手中!”
他话锋倏转:“那日我外出上山砍柴,回来时却亲眼目睹叔婶与我妹妹被砍得只剩一口气,家里值钱的东西也被抢了,我叔婶死不瞑目,那帮狼心狗肺之人,我妹妹才六岁!他们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生得不高,我便在靴子里垫满石子,这样我看着就高了,我不怕吃苦,我也不怕有多疼,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要学更多的本领,再亲手去杀了那帮人!”
说罢他又惊觉面前这三人皆是山匪出身,忙胡乱解释起来,“我不是说你们狼心狗肺!将军,副将,我不是说你们!你们打了胜仗,救了边关的百姓,是好人。”
任玄被他的话怄得一口气上不来,咬牙追问道:“你家住何处?可知那些人是谁?”
楼愈:“我叔婶家住天狼山脚下,那些人是天狼山狼腾寨的。”
任玄冷蛰笑了,“老子就知道,又是这帮丧良心的狗玩意!”
徐怀霜始终缄默着。
她自知山匪并非善类,从前也听说过一些与山匪有关之事,只是那些始终是旁听于耳,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真实。
她震撼楼愈为替家人报仇的决心。
也痛恨草芥人命的山匪。
她知这具身体也是山匪出身,她只知江修与朝廷达成协议,一举击退南蛮子,护住了边关百姓。
她却不知从前做山匪时,江修是何模样。
她不免去想些有的没的。
她原以为在这样兀长的沉默里,不会再有什么言语间的交流了,不想朱岳却一反常态,夺过任玄手里的湿帕,重新往铜盆里浸洗了一遍,旋即冷着脸替楼愈擦拭起脚后跟的血迹来,“是我看走了眼,以为你弱不禁风,没成想是条汉子!”
“别动,放心,你就在军营里待着。”
“我替你瞒下。”
徐怀霜听了这几句话为之一振。
心内便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入了魔般反复催促她去一趟虎虎山,去探寻盘踞在她心中的是非对错,探寻这如狼似虎的二位副将,与那位和她互换魂魄的江修,到底是不是恶鬼罗刹。
朱岳处理这样的伤口有一手,不一时便包好了双脚。
楼愈想起身答谢,又被他强硬摁了回去。
见大当家沉默出了主帐,朱岳便冲任玄睇眼,二人一并跟随出去了。
时至黄昏,冬日的天一霎就暗沉下来。
军营里燃起篝火,最近的一捧热浪打在徐怀霜的脸上,映照着她晦暗不明的脸。
朱岳叹息一声,以为她万分同情楼愈,是以才这般伤感,便上前拍拍她的肩,“行了,弱肉强食是对的,你说的那什么犯了错再努力改正,也是对的,放心吧,他不会有事。”
楼愈为了家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这样的魄力始终裹挟着徐怀霜,她盯着最近的那堆噼啪绽响的篝火,双唇不自觉喃喃,“家人......”
“快过年了。”
她想家人了。
任玄乐呵一笑,“是啊,谁又能想到呢,咱们去年还是匪呢,今年就成官了!”
他话虽说得畅然,眼睛却也紧紧盯着那团篝火。
显然有些话没说出口。
不知几晌,火星子噼啪炸开,大当家万分平静的话也传至耳畔。
“既已做官,便再与匪无关。”
“可是任玄,朱岳,你们......”
自知回不去徐家过新年,又惊觉心里那股想探寻江修的感觉已超越了她原本要回家的心,十余年来不曾有过的情绪,譬如害怕,生气,懊悔,都在这些时日逐寸展露,徐怀霜轻轻扯唇一笑,“想不想回虎虎山看看?”
她好像,成了另一个人。
她有一些想去亲眼看看。
14. 桃花
除夕更阑人不睡,严禳钝滞迎新岁。扎的炮竹照亮了护城河的夜,文士墨客提笔吟诗,梳小辫的稚童四处送去吉利话,讨了些赏,便笑嘻嘻跑开买糖吃。
盛都城里热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却背道而驰,趁着时辰尚早,悄声出了城。
往虎虎山走一趟,一来一回得一个时辰,临出发时任玄便提议:“哪要得了这么久?咱们三个大男人骑马去不就行了?”
徐怀霜哪里会驭马,站在门槛里头不肯跨出一只脚,眼珠子连转两圈才道:“骑马?不可!你们忘了?我们已经不是匪了,我今日还被那季聿之针对了几句,我们若是公然回虎虎山,那岂不是要被他捉住把柄?”
唯恐二人不肯,她半是心虚半是忐忑抿唇,小声道:“好不容易当官了,咱们争点气吧?喊胡叔寻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出城便是。”
提及这季聿之,任玄就怄了一肚子的气。
若非这季聿之像条疯狗,时不时针对大当家,他们何至于拖到今儿个除夕夜才得空?
“老子看他敢不敢!”任玄话虽说得蛮横嚣张,却是妥协了,依着徐怀霜的建议,不一时便套了车来。
只是他与朱岳到底不习惯坐在车内,便一左一右跨坐在外头,任玄驾车,朱岳便拽了根路边的杂草在嘴里嚼。
于是徐怀霜独坐车内,稍稍仰面靠着车壁,听着外头逐渐宁静的声响,便知她离盛都城愈发远,离虎虎山愈发近了。
说不忐忑是假的。
说不好奇也是假的。
徐怀霜始终很安静,哪怕任玄驾车的技术并不娴熟,颠得她的五脏六腑有些难受,她也不曾出声。
这些日子她刻意回高梧巷的茶摊坐了几回,探到江修在徐家不曾闹出什么难以收场的动静来,便暂且将心稳稳落回了肚子里。
这样的守诺之举叫她的观念一时不知牵动了什么。
他是匪,非正道,一言九鼎。
屡次在金銮殿为难她的卢鸿光是官,出自正道名门,行事却出尔反尔。
大约是心里无形间长出来一杆秤,如卢鸿光这样的名门世家占了一头,另一头的江修却蛮横往下一坐,直直在秤的那头给坐稳了。
是以,她的好奇便化作了吊着秤砣的线,拧着旋儿往江修那头绕。
可即便是再好奇。
她也有些怕。
正沉思着,外头驾车的任玄雷鸣般吭笑几声,“看见山脚了!等着!老子回来了!”
马车行驶的速度益发快,徐怀霜给这一嗓子吓得拍拍胸脯,顺出一口气后忙挑帘去看前方。
这虎虎山与她见过的山也并无不同之处。
山脚亮了好些萤亮的灯,一眼望去还有些农田,与左右紧挨着的瓦舍。
许是车轴滚在石子路上的动静较大,打头一户草屋的栅栏后探出来个脑袋,举着煤油灯细瞧几晌,瞧着像是窥清了朱岳与任玄的脸,当即回屋套了件厚实的冬袄,急急忙忙往更深处的瓦舍前奔!
俄延几晌,徐怀霜便闻一句惊天叫嚷。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快带着家伙出来!”
徐怀霜心内咯噔几声,暗道不好,忙将挑起的帘给放下,心里的害怕登时越过了那些好奇。
此乃虎虎山的山脚,能居住在此处的人家,定是与江修他们打过交道的。
这才刚见着朱岳与任玄,就急忙去抄家伙。
到底是多大的仇?
徐怀霜很是没出息的缩着肩,不自觉握紧布满厚茧的一双手,暗暗在心内思量,倘若真打起来,她这一拳是该往谁的身上落?
未几时马车停了下来,稍一震荡,便知是朱岳与任玄下了车。
徐怀霜猫着腰,正如猫儿似的静听须臾,心里的石头逐寸往下沉,正思衬着解决问题的法子,便听一阵脚步声凑近来。
旋即一人道:“好啊!你们还敢来!”
任玄想是立在马车旁,重重一掌拍在车身上,震得徐怀霜的心不停打颤,“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为何不敢来?”
紧跟着朱岳也吭笑几声,仿佛是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喊道:“过来!让我劈开!”
......劈、劈开?
劈什么?
徐怀霜乍然头皮发麻,闻声外头还有幼儿之声,顾不得旁的情绪,强行摁下心底的一抹害怕,匆匆挑开车幔钻出。
甫一落地,便见朱岳高举长刀,身前仿佛有位六七岁的稚童仰面望着他,徐怀霜陡地握紧拳,上前几步拦道:“朱岳不可!把刀放......”
话音未完,朱岳疑惑转身,那稚童也歪着脸探头,一霎换了副笑嘻嘻的模样,几步跑来抱着她的腰,“修哥哥!修哥哥!”
徐怀霜再打眼去细瞧,朱岳脚边砸落半截沾满泥的冬笋,包着笋衣,笋尖朝着她的脸,还左右摇摆几圈。
像是在嘲笑她。
再剪起眼皮去窥稍远些的地方,几十来张陌生的面庞笑吟吟盯着她,手里捧着腾腾往上冒着热气的菜。
当先那张国字脸留着细密的胡须,手提煤油灯,正是方才匆忙唤人的那位,见得她愣怔在原地,便上前几步,提灯照亮她的脸,调笑道:“大当家,出去打了半年仗,这就不认得我苏道了?”
朱岳大笑几声,扯开强揽着她腰身不放的稚童,旋身向一行人解释道:“怎么会不认得你?只是我们是偷偷回来的,大当家说了,如今做了官,要谨慎些,也要守规矩些。”
一行人似懂非懂点头,“那是,那是,哎哟不讲这些,好不容易回了,还没吃年夜饭吧?上谁家去?”
朱岳回身来问徐怀霜,徐怀霜陡地回神,摁下心中的惊骇,忙道:“我们是回来看看,头先在城中吃过了。”
所以,是她误会了。
这些良民明显在此处居住许久,那位自称苏道的男子是猎户打扮,说起话来也打头阵,良民们瞧着也是会听取他的建议。
这厢正想着,那厢便听任玄问苏道:“我们不在的这些日子,天狼寨的狗杂碎可有越界来欺负你们?”
苏道好笑摆摆手,“你们三人去了边关,山上的兄弟们都各自绕着附近安了家,有他们守着,那帮人哪敢过来?怎么突然提起天狼寨?”
任玄冷哼一声,骂道:“他们简直丧尽天良!”
不一时他将游街当夜,天狼寨的山匪突然袭击他们,以及残忍杀害楼愈家人之事逐一告知,末了又重捶车身,“老子早说这帮人就该死!我们一离开,就由着他们害人至此!”
苏道闻声也怄了气,跟着骂道:“真是畜生行径!”
朱岳左右扫量几圈,便低声朝苏道开口:“如今我们已是官身,本就是偷偷回来,不便与弟兄们相见,回头他们问起,你就说我们会另寻机会来相聚。”
“......还有,叫弟兄们去天狼寨走一圈,那叫楼愈的小子说要自己报仇,便叫弟兄们先给他们个教训,哼,他们是舒坦日子过惯了,忘记了从前的苦日子是如何来的!”
言讫便扯出笑摸摸稚童的脑袋,“小言,外头冷,先回去吧。”
苏道豪迈应下,随后斜着肩扫量马车,“时辰还早,你们上山吧,总归是回来了,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
朱岳与任玄连连吭笑,扑过去与苏道互相拥抱,几晌过去,便回身往马车这头来。
见徐怀霜愣着,朱岳剔起一侧眉,“坐车坐傻了?还是见了他们一时感动?你再不上车,我和任玄就撇下你走了,你自个走上山吧!”
徐怀霜难以掩下眼见为实的震撼,心房振出了好些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怎样说出口,见那叫小言的稚童笑眯眯朝她摆手,她只得扯唇笑一笑,剪起胳膊挥回去。
上山的路便没那般好走了,马车行得有些艰难,徐怀霜坐在车内大撑着双臂,身体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她的眼底却蕴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待得马车再停,她便不再如先前那般躲闪,自然而然下了马车。
朱岳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一丝光,徐怀霜抬脸去瞧眼前这偌大的山寨。
里头的屋子与陈设瞧不清。
她的目光兜兜转转落在门头,不自觉喃喃念出来:“桃花寨......”
周身静谧几晌,朱岳喟叹一声:“是啊,桃花寨,我们回来了。”
二人说话间,任玄已点燃了寨子里的火把。
桃花寨的全貌倏而就尽数在徐怀霜眼前。
静静瞧着满寨子的桃花树,徐怀霜总算明白此寨为何取名桃花了。
寨子像是有人时常过来清扫,没什么灰尘,一眼望去是一条曲折迂回的长廊,徐怀霜取了火把,要将眼前的景象映照得更亮。
眼眸扫过各种样式的屋子,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一间不起眼的房屋前。
旁的屋子都开着窗透气。
偏这间门窗紧闭。
夜里的风霜重,徐怀霜的脚步却异常轻,她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听着手中的火把偶然闷响几声,心内不知不觉冒出来一把嗓音,催促她再往前走一走,探一探。
于是她轻轻地、试探性地推开了那扇门。
木头裁的门许久未推开,发出沉闷吱呀一声。
徐怀霜跨门而入,眼眸细细环扫一圈,不见家具,却在右侧的案台上捕捉到一块木牌。
她举着火把的胳膊一顿,好半晌才走近,稍稍垂眼去看。
那显然是一块牌位。
待得看清上头刻画的名字,徐怀霜惊愕睁大眼,“......明净方丈?”
唯恐瞧不真切,她将火把举得更近更高,也照得她的神情愈发错愕。
她犹记得,金光寺的明净方丈已圆寂三年。
往生位也供在金光寺内。
江修的桃花寨里,为何私下供奉着明净方丈的牌位?
徐怀霜就这样立在原地,举着火把,未有动作。
她今日上山,并非只为了要满足自己的一丝好奇,她尚还记得江修说过的话,他要她寻那些信号弹,再在此处等人来。
这寥寥几句话像是扎根在了她的心里。
为了成功换回来,她不敢忘。
她的那块玉佩是明净方丈所赠。
同样的玉佩,江修也有一块。
她原以为只是凑巧,而今乍然一见明净方丈的牌位。她便晓得,这其中定是有些什么说不清的。
岑寂间,身后的门被屈指叩响,朱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就知道你在这,怎么,又后悔了?”
......后悔?
后悔什么?
徐怀霜垂下眼,轻声道:“我后悔什么?”
朱岳以为大当家陷进了从前那种情绪里,便上前拍一拍她的臂膀,叹息一声,“我晓得,你是明净养大的,他养你至十二岁,你捡了那枚玉佩不肯归还,他便将你逐出金光寺,你心里有气,在外头这么多年也不回去看看。”
“等他圆寂了,就晓得自己错了,私自在寨子里立了个牌位,还不许别人随便进这屋子,这些可不都是你在后悔的表现。”
见徐怀霜没反应,他话语便顿一顿,又劝道:“他圆寂时你不曾送他,心中遗憾,他对你有教养之恩,也算得上你爹了,父子间哪有隔夜仇,我想他是不怨你的,你觉得呢?”
徐怀霜心中有了底,思绪百转间明白了江修与明净的关系。
不待她启声,她身后的朱岳回身跨门而出,抬头扫量偌大又空旷的寨子,哂道:“多亏我日前劝你,别将金光寺的那窝狸猫接来,你看,如今寨子人去楼空,一番比较之下,那窝狸猫是不是待在金光寺更为合适?”
徐怀霜神情一顿,忽觉举着火把的右侧胳膊泛起隐秘的酸。
其实江修的身体壮硕,这样的酸意尚可当作没有。
可徐怀霜在寂静中缓缓抬起了左手,指尖不自觉抚向右手手肘处,未能触及到什么,她也仍托着那样的姿势。
她眼眉稍动,半是怀念半是回忆着跨出了门。
稍刻,两片薄薄的唇开合。
“......狸猫?”
巧了。
她与金光寺的狸猫缘分不浅。
非但是狸猫,她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和江修之间,也隐约有些什么是说不清的。
而来虎虎山走一遭,一些尚存在脑子里的观念也逐寸崩塌。
徐怀霜抬眼将桃花寨纳入眸底,忆起今日上山见到的一切,不免轻轻张唇。
忆起山脚下的良民,又不免弯了唇。
旁人都声称山匪只知坑蒙拐骗。
原来,这桃花寨的山匪,也坑蒙拐骗,只不过骗来骗去、欺负来欺负去的对象,是别的山寨啊……
.
这厢阖家用过寓意团圆的晚膳,江修正要回雨霁院操练婢女,忽听老太太启声,说是除夕夜,一家人该守在一处才热闹。
他虽不喜欢这样的团圆与热闹,到底是耐着性子应了下来。
大太太郑蝉请了戏班子进府唱戏,老太太听得高兴,府里的气氛轻松起来,几个小辈也松泛许多。
府里的三爷徐昀礼在松阳书院教书,半日前才归家,生一张秀气斯文的脸,他的脾性最是温和,眼下陪着老太太听戏,心思却不像留在此处的模样。
紧抿着唇,眼皮也轻垂着。
还时不时往家里的几位姑娘身上瞧。
“三哥好不容易归家一次,这是怎么了?”启声之人正是徐怀霜的父亲,徐家四爷徐光佑。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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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算不得小,也算不得大,老太太听不见,几房太太和小辈却听着了,便扭头去瞧徐昀礼。
徐昀礼显然一副心事模样,却不愿扰了老太太的兴致,只勉强笑一笑,摆头道:“无事。”
言讫,他将话头引去徐柏舟身上,“我大半年没回,舟哥儿都要议亲了。”
先前潘家来过消息,话里话外都是潘敏珏喜欢徐柏舟的意思。
徐柏舟二十有二,听出三叔在打趣,便染红了脸,只低声道:“三叔,即便在自己家,也不可拿此事打趣。”
老太太却好似又听见这头的交谈声,偏头朝徐柏舟招一招手,徐柏舟忙起身迎过去。
台上正唱着伉俪情深的一出戏,老太太笑眯眯指着戏台子,握着徐柏舟的手道:“舟哥儿,陪祖母看这出戏。”
徐柏舟便依着老太太坐,期间老太太问些他在大理寺的近况,他也逐一答了,很是知分寸懂礼数。
江修面上挂着戏谑的笑,眼神来回在徐家人身上瞟。
真没意思。
大户人家就这样瞎讲究。
都过年了,还讲个鸟蛋规矩。
还有这徐柏舟。
既然喜欢那什么潘敏珏,大大方方承认便是。
一面听着这出戏。
一面耳朵都臊得红透了,还硬扛着。
江修是个不爱听戏的,只觉眼皮沉沉,便咬着后槽牙熬着,总算也熬到老太太说乏了,不一时便由身边的妈妈搀回苍松斋,只留长辈与小辈们在此听戏。
老太太一走,三爷徐昀礼脸上挂着的笑便逐寸消失。
三太太袁淑兰最是了解自己的夫君,便歪着脑袋问道:“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事就说,成么?”
徐光佑赞同点点头,“就是,三哥,先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母亲在这我才没追问,咱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不就是互相帮衬么?是书院出了什么事?”
江修目光粗略一扫,心中耻笑这徐三爷有话要说不说的样子实在难看,却也未吭声。
徐昀礼烦闷抿着唇,不一时叫戏班子撤走,待得园子里只剩徐家各房的主子与廊下伺候的各房婢女,适才低叹一声,“今儿除夕,我原是不好讲,但我心中实在不好受!”
三太太膝下的六公子徐圭璋性子直爽,闻声便道:“哎哟,父亲,你快些讲吧!我们都等着呢!”
徐昀礼向儿子那头乜一眼,才缓缓道来:“你们晓得的,书院里有几位夫子住得远,便早早回了老家探亲,又赶在年关回盛都来。”
徐家众人逐一点头。
徐昀礼又道:“与我共事的这位夫子姓周,他老家在蜀州,今晨才回书院,见我没走,便与我说了一桩他在老家的见闻。”
“周夫子的母亲家住在蜀州下属元县的一处村子里,那村落里早已没什么人住,加上周夫子的母亲,一共才十户,彼此的屋子也隔得不算近。”
“与周夫子的母亲住得近的,是一户姓王的人家,还有一户姓李的人家。”
“姓王那户人家,家里的儿子进城谋了生计,家里便只有王家老妇与王家媳妇,另外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
“李家那户家中尚有薄田,家中两个儿子,长子十五,进城念书,每隔半月回村,小儿子与王家小女同岁,二位小友也时常玩至一处。”
徐昀礼说到此节,掀眼环扫一圈家里这几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低闷,“一日,李家长子自城中念学归家,见王家小女与弟弟玩在一处,便玩心大起加入其中,期间......期间不知为何动了邪念。”
“将手伸向了王家小女的裙底。”
“荒唐!”二太太余琼缨脾性最是直接,膝下又只得徐蓁蓁一女,听到此处陡地一拍身侧的桌,振得二爷徐明谦的脑袋都缩了缩。
徐蓁蓁更是骇目圆睁,“......三叔,然、然后呢?”
徐昀礼:“随后王家小女回家将此事告知她的母亲,王家媳妇便问她,李家哥哥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奈何王家小女才五岁,又暂未开蒙,只能含糊说那李家长子朝她伸出了手。”
“王家媳妇听了这话,也顾不得许多,忙赶去李家,捉了那李家长子质问,一见那李家长子说话结巴又难掩心虚的模样,王家媳妇心里便有了底,当下便捉了李家长子要往衙门去。”
徐蓁蓁又一霎抬起眉,眼里闪着希冀的光,“那李家长子被捉了?”
徐昀礼却摆一摆头。
这回徐家众人皆是不解。
大太太郑蝉稳重,拧着眉道:“既报了官,却不曾捉人,可是因为这李家与衙门有何关系?”
徐昀礼:“是,但也不是。”
他叹道:“这正是我心内顿起郁结之处,王家媳妇拉着李家长子还未出得了村头,便被王家老母劝了回去,王家老母与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一来说李家比她王家富足,王家小女仅凭一句话,若想定李家长子的罪,届时想必要花不少银钱周旋。”
他话语一顿,又重重一叹,“二则,王家老母说,李家与王家相邻而居多年,到底抬头不见低头见,若闹开了,王家小女没脸,李家也未必还和和气气。”
“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今日归家,心中一直在想此事,一见家里的几个姐儿,难免就想起那王家小女来!”
郑蝉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徐家众人被这王家老母的言语说得满面错愕,不知过去几晌,还是大姑娘徐徽音迟疑开口:“可是三叔,李家长子既有遮掩,足以证明他做贼心虚,王家小女难道就这样......就这样......”
就这样平白无故遭人猥\亵。
余下的话她尚未说出口,徐家人却心内如明镜般。
徐柏舟身兼详断官一职,平日里断了不少案,便拧着眉心道:“此事若有证人,倒也好定罪,李家次子当时也在场,他也不过五岁小儿,派人循循善诱,便能将那日所见尽数托出。”
徐之翊与徐圭璋比徐柏舟小几岁,气性也高,握紧拳头连连道:“五岁!五岁!此行径与畜牲何异?”
便连年纪稍小些的徐文珂与徐意瞳都被王家老母的做法惊得久久未曾出声。
园子里头岑寂几晌,不一时刮来一阵风。
刮来一声散漫嗤笑。
徐文珂最是注意四姐姐,便斜着眼乜过去,扬声问道:“四姐姐笑什么?你素日来博学识广,不如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江修斜斜靠在椅上,嘴巴轻轻一牵。
独属于徐怀霜的那张脸笑得柔和。
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惊心动魄。
“照我说,这姓李的废物就该断其双手,斩其头颅。”
“姓王的老妇,也该杀了。”
15. 狸猫
“......霜姐儿?”
冯若芝满面惊愕看一眼自己的女儿,不明白这样残忍嗜血的话究竟是为何出自她口中。
徐文珂年前已及笄,很是不服气轻哼一声,立时反驳起来,“四姐姐好猖狂的口气!也不知从哪学来的打打杀杀,若是祖母在这,定要斥责你不懂规矩!”
“王家老母只是顾虑大局,何故要杀了她?”
“杀了她,又有什么好处?”
“世间自有天道,哪轮得到四姐姐说这些。”
江修眼眸中的散漫逐寸叫风给刮冷,他环扫一圈徐家众人,虽说他们未曾赞同徐文珂的话,江修却在他们的脸上窥清‘所言在理’几字。
他倏地就万分厌烦起来。
厌烦这处处透露着规矩的徐家。
厌烦他们分明都很生气,却因自身教养而等着一人说出稍显公正的话,再顺势赞同的模样。
他冷嗤一声,撑着扶手起身,人都已经行至拐角,却忽地咽不下这口气,旋身快步行至徐文珂身前,居高临下睨着她,“我奉劝你动动脑子。”
“天道?”江修扯一扯唇,“我告诉你什么是天道。”
“若将你变成那王家小女,怕是你第一个跳脚要治王家老妇的罪。”
“世间之事,有一便有二,王家老妇今日能忍下亲孙女遭人猥/亵之事,明日便能漠视旁人再对其下手,你也听了许久,知道那村子里拢共十户,又怎么知道男人有多少?”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王家有个不作为的老妇和亲娘,谁还将王家小女当回事?”
“今日是李家那废物对其下手,明日便是那些人!”
“届时王家小女会沦为关在笼子里的一条狗!”
“与其叫她踏上不归路,不如斩断这一切的根源!”江修不再掩饰眼底的蔑视,盯着徐文珂,一字一顿道:“杀了那老妇,拧断了李家废物的手,割了他的头颅,再训斥王家小女的母亲,这便是天道!”
他话说得太残忍,园子里一时间没了声响。
江修低鸣着一口气,抬脸扫量徐家众人。
他做山匪多年,最见不得老弱妇孺受欺负,而今乍然听见王家小女一事,恨不能冲去那什么蜀州元县,将那废物的手尽数拧折!
见众人哑声盯着他,面色还尤其古怪,他沉默几晌,胡乱行了个礼,只丢下一句:“我累了,先回去了,父亲母亲,各位伯父伯母,回见。”
一路奔行在回雨霁院途中的回廊,江修始终冷着一张脸。
又往前行了半截路,他陡地不耐转身,盯着妙青妙仪道:“有话就说,别磨磨叽叽的!”
妙仪眼见自家姑娘在园子里说什么杀啊罚的,吓得缩着肩不敢答话。
江修见了嫌烦,一把夺来妙仪手中的灯笼,自顾往前走,冷哼一声,“是不是觉得我今日太急躁了?话也说得太过残忍?”
妙仪未吭声,妙青却低声道:“......也不是,奴婢们只是觉得,姑娘能有这样鲜活的一面......挺好的。”
江修旋身将灯笼往面上一照,稍稍眯眼,“你觉得我这样挺好?”
妙青飞快瞄他一眼,适才点点头,“不瞒姑娘,我和妙仪都赞同姑娘多说些话,多做些事。”
她与妙仪乃家生子,自幼便跟在四姑娘身边。
大约是忆起往事,妙青悄悄离妙仪近了些,与她互相睇眼,才笑道:“姑娘今日为那王家小女打抱不平,金光寺的那窝狸猫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再送些有趣的玩意来呢。”
江修脚步一顿,“......金光寺的狸猫?”
徐怀霜与狸猫有何关系?
妙仪见他并未动怒,那股机灵劲又回来了,附和道:“是啊,说来也不知那窝狸猫还在不在,上回我们去金光寺祈福,可是没见着它们,都说猫儿的寿命不长,这么多年过去了,是不是......”
江修听出妙仪话中意思。
那窝狸猫,她们至少有十余年未曾见过。
心房隐隐有条线在窜来窜去,抓着他的一股好奇四处冲撞,他不自觉停下脚步,坐在廊椅上,低垂着眼,“哦,可惜我这些天看多了书,一时记不清什么了,妙青,你还记得么?”
他近来总翻着徐怀霜的书籍打发时间,妙青便不作他想,不一时缓缓道来。
四姑娘六岁前可不是这样古板的模样。
虽也像个小大人,但到底孩童心性。
其他孩子该有的,她也有。
那年家里的二爷徐明谦正逢要升官,二太太余琼缨听说金光寺灵得很,便带着徐蓁蓁往金光寺跑得勤了些。
蓁蓁只小四姑娘半岁,一回来便兴奋说:“四姐姐!我与你讲,金光寺有两只大狸猫!两只大狸猫生了八只小狸猫!”
她摊开小手比划,“才这么大的小猫,还在喝奶呢!”
四姑娘起先还装小大人模样,可蓁蓁一连去了多次,每回都与她炫耀摸了小猫儿的爪子与脑袋,四姑娘到底小孩心性,小小年纪哪能禁得住诱惑。
一日,大爷徐方隐带着要进家塾念书、才十岁的徐柏舟去金光寺求个凝神静气的香囊,正要出门,忽地在月亮门后窥见一个圆圆的脑袋。
徐柏舟笑道:“是四妹妹!四妹妹在这干什么呢?”
四姑娘抿着唇,小声求道:“大伯,二哥哥,五妹妹说金光寺有小猫看,你们能不能带上我?”
徐方隐瞧她模样可爱,一时忍俊不禁,便差人给冯若芝夫妇打声招呼,就将人给一并带去了金光寺。
甫一抵达金光寺,四姑娘便借口要方便,差走妙青妙仪,悄悄照着蓁蓁提供的路线去寻小猫。
果不其然叫她寻见。
一窝毛茸茸的小狸猫虚虚睁着眼,挤在一只大狸猫的怀里讨奶,四姑娘喜不自胜,蹲下身子,歪着脑袋瞧小猫。
这瞧着瞧着,四姑娘便觉着不对。
蓁蓁说一共八只小猫,可这才七只呀?
四姑娘皱着小脸,四处探寻,最后竟在一处比大人高出不少的房梁上找着不见的那只小猫,正被另一只大狸猫叼在嘴里,而那只大狸猫显然是想一跃而下,可又怕嘴里叼着的小猫伤着,只能焦躁踩着砖瓦徘徊。
一个不慎竟一时踩空!
大狸猫前爪紧紧攀着屋檐,可前两日刚落过雨,砖瓦湿滑,大狸猫的爪子再锋利也难以攀住。
四姑娘一眼望去便急坏了,左看右看发现一面竹梯。
奋力将竹梯挪去,四姑娘暗暗给自己打气,便一鼓作气爬了上去。
上梯容易下梯难。
四姑娘半哄半引诱叫大狸猫放下了戒备,便将一大一小两只猫给捞进了怀里。
大猫养得肥软,四姑娘要两只手才能抱稳,一眼再往下瞧时便慌了神。
正逢徐柏舟请完香囊出来寻她,乍一见得她抱着猫儿站在那样高的地方,徐柏舟腿都给吓软了,忙喊小厮另寻一架梯子,由小厮接过猫,再叫四姑娘慢慢爬下来。
小厮将猫接过去了。
可四姑娘吓得不轻,仓皇间一脚踩空,直直就往下落!
徐柏舟哪里敢叫妹妹摔着,忙紧赶着过去空手接她,却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才十岁的半大孩子,二人在湿地上滚了几圈,四姑娘的手肘蹭落一块皮,徐柏舟也在翻身时右腿不慎摔砸在花坛边缘,被尖石划开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四姑娘吓得连哭都不敢再哭。
也忘了喊疼。
直至大爷徐方隐听见动静赶来,忙请金光寺的明净送来伤药,却没斥责四姑娘。
明净方丈得知前因后果,看出四姑娘的后悔与自责,心知她的初心是为救寺庙里的猫儿,便掏出一枚玉佩,劝道:“小施主,这猫儿与你有缘,你天性尊重生命,老衲便将这枚玉佩赠与你,顺便提醒小施主一句,要哭便哭吧。”
四姑娘愣愣接过玉佩,一扭头窥见徐柏舟那张朝自己笑的脸,鼻头一酸,便埋在臂弯里小声哭了起来。
随后徐方隐带二人回家,请来郎中上药,郎中要开一剂祛疤的药方,却被徐柏舟拒绝。
便听他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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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对徐方隐道:“父亲,此伤是我冲动之下所得,救下妹妹我很高兴,但吃一堑长一智,我要用这条疤痕警醒自己,日后凡事都做好万全之策再行动。”
年纪尚小的四姑娘似懂非懂盯着徐柏舟。
努力消化着他说的话。
是以当郎中问四姑娘要不要这祛疤药方时,四姑娘也固执道:“我也不要,是我连累了二哥哥,我要用这条疤来警醒,日后不可再做出连累旁人之事。”
说到此节,妙青轻轻一笑,“姑娘那时还真是较真,奴婢与妙仪都吓坏了,原以为姑娘是说着玩,没成想姑娘竟越来越循规蹈矩。”
见江修看来,妙青陡地意识自个不该说姑娘循规蹈矩,忙伏腰认错,“姑娘恕罪,是奴婢多嘴。”
江修深深吸气,坐够了,吹久了寒风。
也该回雨霁院了。
辗转回了雨霁院,踏进寝屋,妙仪斜斜窥一眼西墙挂的一副画,又提了一嘴,“说来也是有趣,姑娘救下的那猫儿当真有灵性,没过几日竟找来咱们府中,还能找着姑娘,给姑娘送来一只蝴蝶。”
末了她又一叹,“可惜蝴蝶活不了多久,姑娘将它画成一幅画久久保存着,倒也是个法子。”
见江修不吭声,妙仪揣测他应是还在生那王家老妇的气,便识趣噤声退了出去。
门陡地被掩紧。
江修自顾点燃角落的灯烛,慢步行至那副画跟前,细细赏着。
不知几晌,他泄出一丝笑,全然不见方才生怒的模样。
紧盯着那副画,他道:“徐怀霜,原来是你啊。”
“衔草环报恩,我不是叫圆圆送草环么,它又自己改变主意了。”
那两只大狸猫是他养的。
一只叫团团,一只叫圆圆。
他自记事起便知自己无父无母,明净虽养着他,却很难时常陪着他,团团圆圆对那时的他来说,是万分重要的亲人。
没成想他与徐怀霜之间还有这样一桩巧事。
江修低笑一声,心内那股久不消散的怒意忽然就尽数褪去。
方才一路回来,冷风刮得脸上冰凉。
江修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但他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互换魂魄也好,他偷偷潜回将军府也罢,他总能被轻易勾起一些怒,譬如他做不来这规规矩矩的女娘,又比方他瞧不来这世家大族里暗藏的权衡利弊与一股难以言说的假正经窝囊,同样的,他又总能因徐怀霜这个人而莫名消散他的怒。
譬如此刻,他前脚在为王家小女抱不平。
可后脚听婢女谈起徐怀霜幼时的固执与勇敢,他理所应当地会去想,此刻在这样被莫须有的规矩拘束的大宅里,能尊重生命救下猫儿的她,想必才会是他意想不到,会与他站在一边的人,因此他便没那么生气了。
他觉得,徐怀霜就像她的名字,她捧着细细的寒霜,能轻飘飘浇灭他心房里的一簇火苗。
很奇怪,是一种他说不上来的微妙感。
江修不自觉抬起左手往右胳膊的手肘探去,指尖迟钝着探进袖摆,果真触到一条稍稍凸起的疤。
呆怔几瞬,江修仿若能在脑子里幻想出六岁的徐怀霜,幻想她是如何以深刻的教训来训诫自己,如何变成如今这样规行矩步的模样的。
稍刻,他又想起玉佩之事,不免去想,他十二岁那年偷捡了玉佩,明净央着他还回去,还说道:“你与它现在还没缘分。”
后来他在外多年,玉佩跟了他多年。
究竟什么时候才是有缘的时候呢?
他抬眼瞧着眼前的画。
画中的蝴蝶栩栩如生。
很难想象作画的主人那样古板。
也很难想象,他是不是与另一块玉佩的主人有缘。
他不知其中奥妙。
只知她幼时的作为笨拙得可爱。
如今的古板也被浸出一丝鲜活气。
半晌,他轻扯唇,拉出一抹嗤笑,“徐怀霜,真是个傻子。”
16. 捉弄
皎洁无尘的月悬在桃花寨的四周,映出桃树枯枝的影,徐怀霜孤站在木板架起的廊下,静静盯着地面的折影瞧。
朱岳与任玄重回桃花寨很是高兴,一时兴起挖了埋在寨子后头的陈年酒酿,对坐吭笑饮酒。
期间任玄眯着眼朝徐怀霜招招手,“大当家,傻站着干什么?高兴傻了?过来喝点啊!”
徐怀霜摆一摆脑袋,抿唇思衬着盘踞在脑子里的想法,几晌才道:“我不喝,朱岳,等下山了你去寻兵书来。”
朱岳狐疑瞟她,“要兵书做什么?我和任玄不是在帮你训着那些兵?”
真是怪哉,大当家这些日子恨不能不去军营,眼下倒是管他要起兵书来了!
便见大当家轻声道:“我不能总躲着呀......”
徐怀霜如是说着,心内免不得去悄悄计较一些古怪东西。
来一趟虎虎山,她倒窥瞧了许多意料之外,这许许多多的意料之外里,又有一些意料之中。譬如她在上山的路上有想过,她兴许会改变一些观念。这些日子以来,她努力扮演着江修,也四处提防着,她担忧江修会顶着她的身体行无礼之事,担忧这个那个。
归根结底,其实是不信任。
她又怎么能毫不保留的信任一个男人呢?
即便他们现在变相成为彼此。
可大约是这些时日,她被迫卷进金銮殿那样的地方,又时常与朱岳和任玄相处,在出言不逊、出尔反尔的官与直言直语、信守承诺的匪之间,她心内莫名对匪牵出了一丝信任。
徐怀霜稍稍歪身靠向廊柱,偷瞄喝酒的二人一眼,拇指掐着尾指指腹,尤为小声道:“就这么点信你。”
这话不知是在对徐家的江修说,还是对她自己说。
决心暂且信任江修后,她自然不能再靠躲避来行事,于是方才便向朱岳讨要兵书。
她不识武功,用蛮横武力训兵简直是天方夜谭。
因此便将希望寄托在兵书上,照着书上所教,总不会出什么错。
徐怀霜心思辗转了不知几晌,又无声叹出一口气。
她擅长吟诗作对,还真是头一回要汲取认知以外的东西。
她窃窃想着,倘或那兵书真到了她手里,她也要捧着呆一呆。
思来想去,这些也是后话了。
徐怀霜不敢忘却此番上山的目的,江修的叮咛在她耳侧反复鸣响,成了一道魔咒,她便入了魔一般在廊下左拐右拐,最终在一间屋舍门前停步。
她抬眼认真瞧着。
门上悬挂一串佛珠。
正如江修所说,便是他的寝屋无误了。
轻轻给门往里推开,里头也没什么摆件,一切都是那样简单。三两桌椅,一张未挂帐的床,叠成豆腐块的被褥堆在床角,一张打磨得光滑的书案随意摆在东墙边,细细瞧去,堆成小山高的书籍竟是坊间书翁随意编排的八卦之谈。
陡地忆起江修说桃花寨里暗藏许多机关,徐怀霜不敢多碰,径直弯腰,在床脚摸出了信号弹。
握着信号弹蜇回去,便见二人在猜拳。徐怀霜头一回使信号弹,不大会用,也不想露馅,遂悄声行至任玄身后,轻轻喊他:“任玄。”
任玄一霎打了个激灵,回首瞪她,“做什么?吓死我了!”
徐怀霜已然能接受自己在面对他二人时扯一些无伤大雅的谎,“你起来,少喝些酒,帮我把这个放了。”
任玄接过信号弹嘀咕:“你大半夜找乌风?”
乌风。
徐怀霜在心内暗暗记住这个名字。
瘪一瘪唇,学着江修的语气道:“啰嗦,叫你放就放。”
半空啪地绽响,徐怀霜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二人身前的矮杌上,“喝了酒,今夜还能回城么?”
任玄蓦地打响喷嚏,搓一搓肩,怪声怪气道:“哟,还装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死咱们这寨子了,你平日里这个规矩那个规矩,都回家了还装什么?别告诉我你真想回城?”
徐怀霜点点头,“我想。”
任玄:“......”
拗不过徐怀霜固执讲理的模样,见她又将季聿之那厮搬出来,任玄再是不情愿也妥协了,“行行行,咱们不留在这儿过夜,省得被那狗玩意抓住把柄,不都说做官好么?我看,是真他爹的憋屈!再来一回,这鸟蛋副将,我看都不带看上一眼!”
贪婪瞧着桃花寨,任玄恋恋不舍浇灭火把,于是便由没怎么饮酒的朱岳驾车,任玄歪在外头给自己绑了根绳子,呼呼大睡,带着徐怀霜一并下了山。
离开岑寂孤冷却明亮的虎虎山,往喧嚣热闹却黯然失色的盛都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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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哄的大节过去,正是初四。外头扎的炮竹响彻不停,徐宅里里外外都热闹得紧,家里有公务或要职在身的爷们各自当差去了,老太太的苍松斋里,一家子老小伏腰对坐,正聊着家里的小辈节后念学一事。
“哼,我才不要去松阳!”瘪着嘴出声的是三房的徐圭璋,十六岁的年纪,穿一件绣竹的藕色圆领袍,不光瘪着嘴,眉头也紧紧攒着。
他不太高兴,却碍着老太太坐在上首,只敢垂着眼反驳:“家里三个好男儿都有想做的事,二哥哥读圣贤书,想学大伯一样走官路,三哥哥没心没肺,想是只顾着吃喝拉撒,也没见四婶婶多逼他,我在家塾里念念就行了嘛,我不喜欢念书,母亲怎的总要逼我。”
这话叫徐之翊听见不乐意了,乜他一眼,直起腰来叉着,“我怎么没心没肺只顾吃喝拉撒了?”
徐圭璋一阵歪理说得三太太袁淑兰心窝的火直往外冒,便紧拧一下他的耳朵,低斥道:“你嘀嘀咕咕说半天,我听不明白,你说你不喜欢念书,那你说,你要做什么?当着祖母的面说!”
徐圭璋吃痛让开,低呼道:“母亲真舍得下狠手,儿子的耳朵哪日给拧掉了,看哪家的姑娘还瞧得上我!”
言讫他飘忽的眼神往老太太身上悄悄送去,见老太太闭着眼,便吐半截舌尖,小声道:“我、我想去跑江湖,做大侠。”
“噗。”
只一字,轻飘飘的,却叫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掠过去。江修坐在冯若芝下首,仗着今日人多,很是不正经的跨着腿,手上还抓着一捧瓜子,见人看来,便似笑非笑道:“六弟弟为何想做大侠?”
徐圭璋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因为做大侠威风啊!”
江修暗窥他细胳膊细腿的模样,暗暗耻笑。
正要说些什么泼醒他,那徐文珂却眼珠子一转,将话茬得远远的,“四姐姐可别笑话我家哥哥,我瞧着家里给请的那位陈西席是不来了,八妹妹还没进过家塾呢,等过了年,八妹妹念学的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来了?”
她说话间刻意扬声,一双眼不停往老太太身上瞟,很是有故意提醒老太太先前江修是如何失礼的事。
果真老太太睁开了浑浊的眼,环扫堂下一圈,几晌沉声问:“老大媳妇,先前那位陈姓西席究竟是为何不来了?”
郑蝉忙道:“婆母莫怪,陈西席在年前入冬那会给媳妇告假,只说家中有事,前几日来了信才晓得是家里老人过身了,陈西席忧得食难下咽,细想几日便将咱们府上的教学给辞了。”
暗窥老太太的脸,见其紧绷着脸,唯恐老太太责怪自己办事不利,郑蝉又道:“不过请婆母放心,申家那头得了消息,申太太便推举了一位姓王的西席过府,只是要到元宵后才能正式登门了。”
郑蝉口中的申家乃莺雀巷申国公家,也是个富贵门户。
他家太太蔺氏与郑蝉早些年交情匪浅,膝下一子名唤申麟,早两年与大姑娘徐徽音定了亲,不想申家老太太故去,为着给老太太居丧,这门亲事一耽搁便是三年。
不知是提及了申国公府,还是当心头肉疼着的孙女,老太太的面目柔和了些,只点点头。
江修冷不防被徐文珂带进坑里,正烦着,又听她喋喋不休道:“是么?那太好了!这厢先谢过大伯母了,只是如今府里就四姐妹念家塾,四姐姐与五姐姐同岁,懂得比我多,我年岁虽小些,日夜赶着些进度,倒也追上两位姐姐,但八妹妹才十岁,这......”
她瞧着很是为难,“西席所教的文章深奥,八妹妹年纪太小了,又正是贪玩的时候,若非叫八妹妹与咱们一道,恐会磨了八妹妹的性子。”
这一番话说下来,冯若芝的脸色便没那么好看了,勉强挤出一抹笑挂在脸上,“那照珂姐儿的意思,我家这才十岁的皮猴儿,是不配与你一道念学了?”
徐文珂忙惊惶赔笑,“四婶婶,我怎的会是这个意思?”
她仿若是没瞧见暗暗睇眼的嫡母,自顾要将话圆回来,“我是觉得,不若八妹妹的功课今年便先交给四姐姐,八妹妹到底是四姐姐嫡亲的妹妹,四姐姐又满腹才华,便是从前那位陈西席在时也多有夸赞,想是能将四姐姐教好。”
江修一双眼在徐文珂身上扫量,又回身瞧坐在自己下首、明显鼓着腮的徐意瞳,心中料到这徐文珂是明知徐意瞳不喜欢徐怀霜,明知这对姐妹间多有隔阂,便打定了主意膈应人。
于是他冷笑一声,扬声道:“好稀奇,徐文珂,你自己是个刚及笄的,屁大点的人,还嫌弃比你小的?”
显赫世家里鲜少有人将屎尿屁挂在嘴边,冯若芝一霎旋首去瞧老太太的神情,果真见其原本柔和的脸又冷硬起来,暗道不好。
正囫囵思索着该如何打圆场,便见徐文珂陡起身,两个拳一握,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屁、屁大点!四姐姐说话怎如此粗俗?”
江修翻一翻眼皮子,反剪胳膊去拽徐意瞳的衣领,给她当作木桩似的往徐文珂身前一杵,耻笑道:“可不是么,小小年纪又怎的,我妹子才十岁,个子已经蹿得快比你高了,你瞧着倒更像是小屁孩。”
“说屁又怎么了?”
“人吃五谷,你不放屁的?”
说及此处,趁离得近,江修低声道:“我以为经过上回,你不会来我面前胡乱舞个没趣,你知道你为什么长不高么?”
他狞笑起来,紧盯着徐文珂气恼的脸,“就是屁放少了,回去了记得多吃些好消化的,把你那五脏六腑里的阴阳怪气都排出去,再要不得几日,想是你就能比我妹子瞧着更像大人了。”
徐文珂被气得脸都黄了,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立在原地咬唇要哭,回身遥遥往老太太身上一望,老太太却只将眼神留在江修身上,她忿忿摁下心里的不平,眼泪也给摁了回去,半晌硬着头皮伏腰:“祖母,我有些不舒服,我先回了。”
自知理亏又不得关注之人,连退出去的声响都是轻的。
徐意瞳冷不丁被拎过去,再回神来已见胞姐说退了徐文珂,却不高兴,撅着嘴,闷声不吭回了冯若芝身边。
徐家四姑娘近来总冒些粗鄙之言,徐家人已是觉得古怪,可她就站那儿,眼鼻耳喉都是熟悉之相,便不会有谁往奇怪之处琢磨。
只当四姑娘稍稍改了性子。
毕竟往往这时候,四姑娘总会想法子圆回来。
譬如此刻,察觉老太太沉沉目光落在身上,江修想着徐怀霜的叮嘱,哪怕心里有些别扭,却仍是轻咳一声,“祖母,我也有些不舒服,昨夜没睡好。”
老太太不喜四姑娘总是如此冒冒失失,也许是外头太过热闹,喧嚷声冲了进来,倒也没过分斥责。
只提醒着江修,莫要忘了规矩。
旋即又定下:“珂姐儿说得也有些道理,瞳姐儿便在开春前先跟着霜姐儿学学吧,待过了春天,能啃下些晦涩的东西,再与姐姐们一并入家塾。”
念学之事甫一聊毕,老太太便称乏了。
冯若芝领着儿女出了苍松斋,一眼望去,便是小女儿高高撅着能挂油壶的嘴,懒怠的儿子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登时恨铁不成钢,剜了徐之翊一眼,揽过徐意瞳两片薄薄的肩,命道:“你也不小了,十岁了,是该跟你姐姐学学!”
徐意瞳将脸撇开,哼道:“我才不要!我喜欢大姐姐和五姐姐!”
冯若芝用力戳一戳她的额心,语气重了三分,“她是你的亲姐姐!你难不成想跟你哥哥学些斗鸡走狗?我明白告诉你,当年你哥哥被我发现在外头胡闹,我险些打断他的腿,你也要这待遇么?”
徐意瞳到底年纪小,闻声缩一缩肩,“不。”
冯若芝便乘势追加,低目睨她,“可想好了?跟你姐姐学,还是跟你大姐姐五姐姐学?我告诉你,你大姐姐五姐姐可救不了你,我有三个孩子,大不了两个都废了,我也还有你姐姐。”
徐意瞳睁着圆圆的眼,虽说满是不情不愿,却碍于认知有限,只得小声妥协:“......跟姐姐。”
江修在一旁好笑看着,不免腹诽。
若是叫这便宜娘晓得她引以为傲的女儿也换了芯子。
想必又是另一番鸡飞狗跳了。
这厢暂且不论,徐意瞳虽排斥嫡亲的胞姐,亲另外两个隔了一层的堂姐,徐徽音与徐蓁蓁却浑然不觉,噙笑捉裙往江修这边来,说是听婢女来信,府外来了几个货郎,想着有些新奇玩意,便拉着江修一并去。
而险些被打断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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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徐之翊自然不肯与母亲待在一处,忙追去,“嗳,等等我,我也去!”
便也无人在意,早先被阖家规训的徐圭璋,偷偷朝着另一头角门溜了出去。
大节后的热闹余韵还绕着茶肆酒馆,正月里开门做生意的铺子益发多,下晌艳阳高照,一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上好的锦袍,领着一人穿过护城河横跨的桥。
少年双唇翕合,说话间从眼缝里透出几分清澄,“你与我有缘,既接连几日都在街上碰着,见你肚里有些墨水,日后说不定真能同在松阳念书,我便替你搭了这条线。”
身后那人瞧着十五六岁,个子还算高挑,吊着眼四处瞧着盛都的富贵荣华,连连应声,“是是是,承瑜多谢宋兄了。”
这衣着光鲜之人便是吏部侍郎闻大人的一门亲戚,算是闻大人妻妹的侄子,姓宋,唤习迁,绕得虽远,平日嘴却甜丝丝的,也鲜少上门打秋风,倒叫闻家高看一眼,逢年过节不忘了这位小辈,叫他在盛都城里也好过起来。
宋习迁扯过衣袖遮一遮迎头的光,便顺势问:“你是蜀州元县来的,我晓得松阳有位周夫子也是蜀州元县人,我倒是好奇,你怎的不去求他?”
那人借故去瞧桥洞下淌过的乌篷船,眼神几分躲闪,“我......”
话未说完,便见宋习迁朝桥下挥手,“六郎!这边!”
言讫便匆匆朝他解释起来,“行了,周夫子什么的暂且不说,书院里有位徐夫子,你可千万莫小瞧了,这徐家就是个官窝,家大业大,徐夫子虽只在书院教书,背后的门路却宽得很,我今日给你牵线的正是徐夫子的儿子,喏,人来了,你仔细着!”
徐圭璋几步跨行至桥边,白净的面上落下几丝耀眼的光,见了宋习迁,便道:“今日我在家中被拘着,险些遭长辈围殴,幸得你早早派小厮给我递信,我才偷溜出来。”
话一顿,他瞧见宋习迁身后站立的人,遂问:“这是?”
那人垂着眼,唯恐冲撞,忙拱手,“贵人百事吉,小的姓李,贱名承瑜。”
徐圭璋狐疑瞟宋习迁一眼,宋习迁便拉过二人,往茶肆去,“今儿太阳真刺眼,走,我请你们喝茶,都是朋友,互相认识认识。”
徐圭璋一路跟宋习迁往茶肆走,路才走半截便听清缘由,没来由暗瞪宋习迁一眼,凑近低道:“我都不想念书,你反叫我送个人进松阳,你是觉得我这身皮许久没叫家里松了,存了心害我是不是?”
行至茶肆门口,李承瑜便只垂着眼,拱手请徐圭璋先进,徐圭璋虽不爱念书,礼数却齐整,即便不愿应下此事,也暂未挥袖离去。
李承瑜想是万分想进松阳书院,叫掌柜领着三人上二楼,进了雅间,抢着点了几样瓜果点心,并两壶上好的茶,见掌柜一出去,便忙取下书箱,翻出里头的文章摆在徐圭璋面前,神情些许畏缩,“还请贵人赏眼看一看,小的跋山涉水而来,背负家中尊长期望......小的......”
话音未落,徐圭璋剪着眼皮往文章上看,丝毫不感兴趣,也不愿应下此事,便想着多聊几句再拒绝,于是问道:“跋山涉水?你从何来?”
李承瑜抬眼暗窥,不敢窥探他的脸庞,却还是忍不住轻扫其穿着,在心中细细计较。
徐圭璋虽穿了件有些张扬的袍子,举手投足却是大家做派,腰间那枚玉佩更是他叫不出名字来的上等好玉,富贵体面的人家耀眼得如此轻松,比及他自个,光是为了请宋习迁搭线,便已有些吃力起来。
他只睇去惊鸿一眼,忙将脑袋垂得更低,“小的自蜀州来,祖籍元县,家也住元县。”
原以为这样出身富贵的小公子会瞧不起外来者,不料徐圭璋听及他的出身,并未讥嘲,而是撑桌凑近些。
李承瑜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旁的什么,总觉着他语气变沉了。
“元县?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再说来听。”
“小的姓李,贱名承瑜。”
又听徐圭璋问:“那你家中几口人?细细说来。”
李承瑜只道他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了,忙牵出一抹笑,答道:“家中加上小的一共三口人,小的母亲走得早,便是父亲与小的、还有幼弟一道生活,家中些许薄田,尚能度日。”
“哦,幼弟几岁呢?”
李承瑜笑意更甚,“尚才五岁。”
徐圭璋顷刻敛了唇畔维持涵养的笑,起身道:“你想走我的门路进松阳?”
李承瑜:“是。”
徐圭璋当即旋身往外去,“晓得了,明日醉仙楼摆膳,我回家与长辈说道一番。”
李承瑜大喜过望,登时客气追去留人,却也只追见一抹背影拐下了楼梯。
这厢喜滋滋在心中得意,而徐圭璋一出茶肆便喊来小厮一并赶回了府。
甫一迈进园子,便见家里几个姊妹在园子里晒太阳,实属乐哉。
徐圭璋冷下脸,怒气冲冲行至几人身前,胡乱斟了半盏茶喝!
江修被徐蓁蓁与徐徽音拉着挑选新奇玩意,随后又被徐之翊请着在园子里赏花饮茶,早已是作势要离去。
见徐圭璋一副被人得罪之态,便散漫一笑,随口问了句:“怎么?”
徐圭璋一扫几人,心里怄着气,咬牙道:“你们猜我出去见着谁了?”
徐之翊掷来一眼,“谁?”
徐圭璋遂将遇见李承瑜一事尽数告知,“我只怕冤枉错了人,细细给他盘问了,蜀州,元县,家中一些薄田,五岁的弟弟,全对上了!”
说罢他愤恨捶桌,“好个读书人,做下那样的龌龊行径,还敢求门路求到我身上来,我约他明日在醉仙楼摆宴,我定要想个法子狠狠惩治他!”
徐之翊也是个气性大的,一霎忆起那王家小女来,当即便拽着徐圭璋往外冲,“走,三哥哥跟你一起去准备,反了他了!”
未行几步被徐徽音拽回来,“哎呀,天子脚下,你们还想杀人不成?”
徐蓁蓁也劝道:“就是,我和大姐姐也生气,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可先前祖母才不高兴呢,你们别惹事!”
徐之翊涨得脸红脖子粗,“难不成叫他逍遥法外!”
说来说去,两方争执不下,徐圭璋便将问题抛给江修,“四姐姐,你说,我和三哥哥明日该不该去!”
江修稳坐亭内,慢条斯理替自己斟了半盏茶,透过洇散的水雾望过去,一眼透出满腹坏水,“去啊,为何不去。”
他朝徐圭璋招一招手,“你不是想做大侠?多好的机会。”
末了又朝余下三人招手,“过来,我有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