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萤照夜归》
1. 第 1 章
春夜,荒林,浓雾。
雾气氤氲中,一个长发披散的少女,正慌乱的奔逃着。
少女容貌生的极美,柳眉杏眼,肌肤如玉,散落到腰的黑发柔亮如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金尊玉贵养出的小娘子。
但是这样一个娇娇柔柔的贵女,此时此刻,却独自一人出现在荒林中,她一边奔逃,一边回首看着身后,似乎有极可怕的人在追寻她。
渐渐的,少女跑不动了,这时她绊到一根枯枝,重重跌倒在地,身后几个蒙着面的黑衣男子已经赶到,他们手中的刀剑在冰凉月色下泛着森冷寒光。
少女瑟缩着,绝望问着:“你们……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杀我?”
“你们杀了我,不怕受到国法处置吗?”
“你们若放了我,金银财宝,任你们索取。”
但是黑衣男子却不言不语,只是刀剑齐齐往少女身上砍去。
寒光中,少女绝望的闭上眼睛。
她没有办法带阿兄回家了,她要辜负阿耶阿娘期望了。
-
半日前,兴州城外。
白马拉着的油軿车里,霜照撩开车帘,踏着马凳下了车,十五岁的少女穿着素色衣裙,梳着双髻,髻上简单插戴着宝钿式样象牙梳,打扮的很是朴素,但早已等候的兴州刺史却在见到她时,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见过公主。”
眼前这个打扮朴素的十五岁少女,正是大齐的琅琊公主,霜照温声道:“起来吧。”
兴州刺史起身,他是探花出身,如今不过二十来岁,若在前朝,这般年岁的郎君,是断然当不上三品大官的,但大齐建国不过四十年,其中十年还是与各地节度使打仗,待统一全国后,已经是百废待兴,亟需人才,所以二十来岁的探花郎才能被委以三品刺史的重任。
但兴州刺史虽然年轻,在兴州政绩却颇为不错,是出了名的忠心耿耿,廉洁奉公,他拱手道:“禀公主,兴州与民生息,公帑都为百姓修建桥梁去了,故而驿馆年久失修,不便公主下榻,臣已将刺史府腾出,供公主休憩。”
“不用了。”霜照婉拒:“此行不宜扰民,我就不进兴州城了,在驿馆休憩即可。”
兴州刺史默然,他垂首道:“臣明白……公主,节哀。”
节哀一词一出,霜照也垂了眸,眼中已有点点泪光。
她此行,是要接自己兄长的尸骸归家。
一年前,大齐为了收复失去四十年的朔北,与戎狄交战,大齐惨败,领军的皇太子战死沙场,戎狄拒绝交还太子尸首。
大齐使臣几番奔赴戎狄交涉,戎狄人终于同意送还太子尸首,但却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让大齐的琅琊公主齐霜照亲自去往朔北,接回太子尸首。
消息一出,朝野哗然,须知琅琊公主乃是帝后嫡女,太子亲妹,帝后甚爱之,戎狄人让弱质纤纤的公主亲赴朔北,绝对不怀好意。
到时候,恐怕是赔了公主又折兵。
百官纷纷上书,力劝帝后拒绝戎狄所请,帝后也坚决不愿,但出人意料的,向来长于深宫、娇娇柔柔的公主在惶恐之后,却下定决心,对帝后道:“阿耶阿娘,我愿意去朔北。”
她说:“如果我不去,戎狄人就会毁了阿兄的尸首,阿兄是为了大齐战死的,我怎么忍心他死后尸首还被侮辱?”
“我知道,你们担心戎狄人不怀好意,或许我踏上的,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路途,但是,难道知晓会失败,就什么都不做吗?做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做,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霜照平日胆子很小,春狩秋狩从来不敢去,但居然主动提议去朔北,而且谁劝都无用,帝后无奈,只能同意。
-
车驾从都城洛京出发,一路来到兴州,沿途中,霜照都没有进城,而是歇在驿馆,阿兄曾说,大齐建国不久,百姓辛劳,他们皇族受百姓奉养,万事以不扰民为先。
阿兄说的这些话,她都记下了。
她想她阿兄。
每天都很想。
她因早产之故,从小就身体孱弱,没办法像寻常贵女一样恣意游乐,还好有阿兄陪着她,给她讲外面的世界。
阿兄去出征的那日,她偷偷穿着侍卫的衣服去送他,阿兄也在人群中看到她了,但是他没有说她胡闹,而是骑着高头大马,越过人群,马蹄哒哒,来到她面前,笑着看着她。
她顿觉心虚,刚想转过身去,阿兄去在马背上俯身,宠溺拍了拍她的头,说:“偷跑出来都不怕,还怕阿兄发现?”
她张口结舌,刚想说什么,阿兄就朗声一笑,说道:“阿兄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阿兄一定会收复朔北的,你啊,就在洛京,等着阿兄,得胜归来!”
她眼角含泪,用力点了点头,在她心目中,阿兄是个盖世无双的英雄,那些戎狄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呢?他一定会得胜归来的。
可没想到,她没等到阿兄,却等到了阿兄的死讯。
戎狄人指名要她去接回阿兄尸首,她何尝不知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阿耶阿娘劝她,文武百官劝她,就连前来兴州的途中,她遇到了一个相士,相士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一定要让她测测吉凶,她便让相士测,相士卜了一卦后,说:“不宜向北。”
她问:“为何?”
“向北,定有血光之灾。”相士顿了顿,又神秘道:“不,只怕是血光之灾更严重的灾难,那灾难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只怕会生不如死。”
她沉默了很久,她知道他的意思,但她只是拍了拍手,站了起来,然后取出几枚铜钱,当作相金。
接着,她又上了油軿车,一路向北。
不宜向北,但北方,有她阿兄的骸骨。
那是她的阿兄,是从小到大对她最好的阿兄,她怎么忍心置之不理。
不管接下来有什么艰难险阻,她都一定要去朔北,要去接阿兄回家。
-
兴州的驿馆,的确像刺史所说,年久失修,但霜照并未在意,她长途跋涉,甚是疲惫,早早就歇下了,按照宫中规矩,婢女要为她守夜,但霜照却对几个婢女道:“你们也很是疲累,不需为我守夜,自行歇息去吧。”
婢女们面面相觑,霜照只是温声道:“接下来还有几千里路程呢,你们歇息去吧。”
婢女们这才胆怯答应,霜照让婢女歇息后,她也上榻休息,只是她心系阿兄,根本就无法入眠。
到三更时分,霜照仍然没有入睡,她索性起身,穿了鞋履,披上外衫,然后下榻,从妆匣中取出一根象牙白色的笛子。
她抚摸着这支笛子,笛子用白鹤翅骨所做,这是阿兄出征途中,让人带给她的。
这些年,无论阿兄去哪里,是下江南还是上漠北,只要看到她没见过的稀奇玩意,都会带回来给她,这骨笛,应该就是戎狄部落的物事。
她当时拿到骨笛的时候,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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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害怕,心想等阿兄回来后,她一定要好好说说阿兄,怎么将骨头做的笛子送给她?难道不知道她胆子很小么?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阿兄回不来了。
霜照泪水簌簌而落,她凝视着骨笛,传说夏商时期,巫觋用白鹤翅骨做成骨笛,以行巫术,骨笛可以连接阴阳,跨越生死,让亡者复生。
她是不信的,亡者如何能够复生?但如今,她真的很想阿兄。
是不是吹响这骨笛,阿兄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骨笛有七孔,霜照将笛子横在唇边,轻轻吹响。
-
只是一曲吹完,却毫无动静,霜照黯然垂眸,一滴眼泪,落在骨笛之上。
她枯坐良久,忽然之间,她听到门外传来细微动静。
霜照将骨笛放回妆匣,然后起身,想开门看看,但却看到门缝钻进浓浓黑烟,这是……走水了?
霜照大惊失色,立刻打开木门。
不打开还好,一打开霜照更是目瞪口呆,只见驿馆四处,都已火光冲天,几个婢女跌跌撞撞跑过来:“公主,有刺客!快跑!”
刺客?霜照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夜色下,十几个刺客穿着黑衣,蒙着面,手执刀剑,涌了上来,那几个婢女忠心护主,抖抖索索张开手臂挡在霜照面前,喝道:“这是琅琊公主!你们胆敢行刺公主,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为首的黑衣刺客桀桀笑道:“琅琊公主?我们杀的就是公主,尔等让开,我们不想殃及无辜!”
一婢女喊道:“你们为何要杀公主?”
刺客目露凶光:“因为她该死!”
说罢,十几个刺客就扑了上来,一心要取霜照性命,恰在此时,刚被大火冲散的侍卫赶了过来,和刺客奋力缠斗在一起。
一个婢女推了把霜照:“公主快跑!”
她们虽不会武功,但霜照对她们很好,身为一个公主,她从来不打她们,也不骂她们,她仁慈的都不像一个公主了,所以她们愿意为霜照去死。
这些婢女扑上去拼命阻拦刺客,抱腿的抱腿,咬胳膊的咬胳膊,霜照红了眼眶,她咬了咬牙,扭头就往驿馆外跑去。
-
夜晚的兴州起了大雾,三步之外几乎分不清方向,霜照看不清路,她只知道拼命跑着,一路上跌了无数跤,但每次跌倒,她都爬起来,再次拼命奔跑。
这种时候,她就开始痛恨自己孱弱的身体了。
大齐公主向来都会学习弓马骑射,但霜照自幼身体孱弱,所以既不会弓马也不会骑射,就算拼了命逃跑,还是很快就被刺客追上。
她被枯枝绊倒,跌倒在地,追上的刺客手中刀剑在雾色中凝着寒霜,霜照有些绝望了:“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到底为何要杀我?”
她黑发散落,额上满是细密汗珠,因为恐惧,她肩膀颤抖,眼泪簌簌而落,这般楚楚可怜的绝色少女,有几个刺客眼神之中已经划过怜悯,但为首的刺客却依旧神情淡薄,半点都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霜照争辩着:“你们说我该死,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就该死了?我从来没有出过洛京,更从来没有见过你们,我到底哪里该死了?”
“你们至少让我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吧!”
她哭喊着质问,为首的刺客终于哑着声音说道:“你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去朔北!”
话音刚落,刀剑齐齐举起,往她身上落下。
2. 第 2 章
刀剑劈下的瞬间,霜照绝望闭上眼。
但是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霜照听到“铮”的一声清脆金属相撞声响,她睁开眼,只见一把刀格挡住了劈下来的刀剑。
那把刀,双刃、长柄、锋利,霜照又将目光从刀刃移到背对着她的长刀主人身上,她看不清那人容貌,只能从背影,判断出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
短暂的惊愕后,霜照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少年衣摆恳求着:“我是大齐琅琊公主,救我……我必重谢……”
少年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霜照只感觉他衣角从手心挣出,接着,便是长刀带着杀气,朝为首的刺客劈去。
瞬间十几人斗成一团,少年双手握着长刀刀柄,拧身劈下,刀锋快如闪电,劲风扫过,差点将为首的刺客拦腰砍成两段。
为首的刺客仰身,顺势在地下翻滚一圈,这才堪堪躲过一击,场上已是鲜血横飞,少年武艺高强,出手狠辣,又有神兵利器,每一刀下去,都是直取人命,那些刺客顷刻间被他伤了好几个,为首的刺客眼见不好,捂着汨汨流血的手臂,低声喝道:“撤!”
这些刺客训练极其有素,一声令下,就退的干干净净,和军纪严明的士兵都没什么两样。
少年击退刺客后,也没有恋战,而是转身,长刀斜拖于地,俯视着跌倒在地的霜照。
月色朦朦胧胧,雾气氤氤氲氲,霜照仰着头,勉强看清了少年的脸。
那是一张极年轻、极漂亮的脸,不到二十岁,眼神猩红狠戾,面庞被枝叶缝隙漏下的光影映衬的如刀削斧凿,鸦羽一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射出如同蝶翼般的阴影,肤色比冷玉还白,几缕发丝垂在被划出一道血痕的脸上,于这春夜、荒林、白雾,霜照心中不由浮现四个字:“妖颜若玉”。
“妖”这个字,很少用来形容男子,但这少年眉如墨画,眸似点漆,眼角下方一点红色泪痣,五官不是霜照常见的那种翩翩公子般温润柔和的,而是望之十分有冲击性的昳丽秾艳,如果用细笔画来形容,他一定是浓墨重彩的,如果用花卉来形容,他定是牡丹蔷薇,绚烂如火,灼灼芳华。
这般风采,就算是见惯了俊美郎君的霜照,也觉得目眩神迷。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少年的美貌,就觉胸口喘不过气来,应是劫后余生,惊吓过度所致。
她意识逐渐模糊,倒在地上,彻底晕过去之前,她看到一双乌皮六合靴,越过迷雾,踏碎枯叶,大步而来。
-
待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翌日,霜照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医馆中。
她膻中穴、至阳穴都扎了一根银针,之前那股胸闷心慌的感觉已经好了不少,她稍微动了下,就听到一声少年音:“别动。”
霜照循声望去,果然看到背着长刀的少年。
她所处的这个地方,是被屏风隔出的一间小病舍,病舍里面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张床榻,连坐着的地方都没有。
大齐医馆,临街为诊,内为休养之处,她应该就是在医馆的休养区域。
霜照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旁边病舍的病患闲聊:“听说了吗?琅琊公主在驿馆失踪了!”
“琅琊公主?就是那个非要去朔北的琅琊公主吗?她怎么会失踪?”
“不知晓,萧刺史很是生气,将保护公主的婢女侍卫全都关进了狱房,说他们护主不力,要治他们的罪。如今萧刺史在到处找公主,但若是没找到,萧刺史估计也会被陛下治罪。唉,真是可惜,萧刺史可是一个好官,他不在的话,兴州城可怎么办。”
“唉,说到底,还是琅琊公主太过任性,非要去朔北,她不去朔北,不就没这回事了么?”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晓她为何非要去朔北,听我在府衙当差的叔叔说,满朝文武都劝她,就是劝不动,朔北如今是戎狄人的,戎狄人是什么人?蛮人!青面獠牙,人肉都吃,她一个弱女子去朔北,下场不就是去给人羞辱么?到时候丢她自己的脸不说,还丢大齐的脸,这样一个任性的公主,却要赔上萧刺史这个好官,可惜呀。”
“明知道没好下场,还要去,真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霜照愈听,愈发垂下眸去,她睫毛遮住眼睑,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但被人这般斥责,想必她的心底,应该是不好受的。
少年脸上则没什么神情,只是掀开遮挡病舍的厚帘,大步往外走去。
他径直进了谈话的病舍,霜照听到他冷声说道:“我听到了。”
那两个病患没有作声,显然是被他吓到了。
少年声音冷的如同浓雾中的寒月:“妄议公主,是什么罪呢?斩首?还是分尸?”
霜照听到旁边病舍一阵窸窸窣窣,接着是凌乱脚步声,大概是那两个病患被吓得夺路而逃了。
很快,少年又掀开厚帘,回到了病舍。
霜照看向他,轻声感激说了句:“多谢。”
这两个字,并没有在少年的眸中激起太多涟漪,他只是望着霜照,声音依旧清冷的没有半点波澜:“谢我作甚,我只是嫌他们太吵。”
并不是为了帮她。
霜照有些尴尬,她垂下眼眸,少年忽又问了句:“你为何要去朔北?”
霜照怔了怔,她没有想到少年会问她这个问题,她怔忡的瞬间,少年又问了句:“明知必死,为何还要去朔北?”
霜照这才回过神来,她长睫微颤,声音很低的说了句:“万一成功呢?”
“总不能因为会失败,就什么都不做吧……也许……我会成功呢。”
她其实对这趟旅程,也十分忐忑和害怕,但是,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踏上了前往朔北的路。
毕竟,那是她阿兄的尸骸,她怎么忍心不管不顾。
少年的眸中,终于闪现一丝涟漪,良久,他才轻弯嘴角,说了两个字:“有趣。”
病舍内陷入沉寂,霜照强撑起身子,拔下穴位的银针,在少年制止之前,她说道:“我好了,不需再针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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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强撑着下榻,恭恭敬敬,朝少年行了个拱手礼:“多谢小郎君救我。”
她虽病体虚弱,但致谢行礼仍然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竟是一国公主的端庄仪态,抬眼时,虽脸色苍白如雪,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去戎狄,即使是死亡的威胁。
少年定定看着她,相比霜照的谦和,他就傲慢多了,面对公主行礼,他也没有完全没有受宠若惊的意思。
霜照并没有在意他的无礼,她又道:“敢问小郎君尊姓大名?日后我必重谢。”
少年没有马上回答,良久,才从唇中吐出两个字:“裴晏。”
“裴晏?”
霜照不由惊了一惊。
如何会和四十年前的那位少年暴君名姓一模一样?那位杀兄弑君、掀起战乱,天下人因他之死拍手称快的裴晏?
按理来说,不会有父母给自己的孩子起一个和那位暴君一模一样的名字。
但霜照转念一想,那人十八岁就殒命,如今已经过了四十年了,这个名字也渐渐淡化,那和他同名同姓,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霜照于是道:“原来是裴郎君。”
少年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表情从震惊到平静,若换做常人,或许不会多言,但这名叫裴晏的少年,明显不是常人。
他反而弯起嘴角,轻笑一声:“怎么,这名字让公主很惊讶么?是不是和四十年前人人喊打的逆贼很像?”
病房烛光昏暗,霜照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她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是有些惊讶,裴郎君也知晓那人么?这名字,的确和他很像。”
少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忽玩味说道:“如果我说,我就是那个人呢?”
-
病舍内,霜照瞪大眼睛。
半晌,她才勉强笑道:“裴郎君莫说笑了。”
“没说笑。”少年勾勒嘴角:“如果,我就是那个人呢?”
烛光下,他眉如墨画,眸似点漆,眼角的泪痣红的妖异,恰如史书中对那人的描述:“若朝霞,又若刺玫,见之莫不目眩神迷”。
霜照愣愣看着他,那一瞬间,她迅速回想了一遍四十年前的那人生平:
裴晏,朔北军少帅,十四岁时与其兄入长安为质,十六岁因嫉妒杀兄,被囚于大理寺狱,十七岁弑君造反,自立为帝。
为帝之后,裴晏残暴不仁,好梦中杀人,终于被天下群起攻之。
十八岁,被天下诸侯围攻,死于霜照先祖齐铮之手。
史书对裴晏的评价是:幼居朔北,性本阴狠,及至京师,弑杀国君,谋害兄长,既逆天道,又违人伦,身死之日,天下拍手称快。
-
霜照脑中快速过完裴晏的生平,她看着病舍里的妖异少年,烛光下的那张脸美如鬼魅,却又活生生站在她面前,霜照愣愣摇头:“不,你不可能是他。”
她强调道:“那人已经死了,十八岁的时候就死了,死人怎么会复生?”
3. 第 3 章
死而复生的事情,霜照根本不信。
她幼时,因为身体孱弱,所以将大部分时光都放在读书上,国史稗史她读过,志怪话本她也看过,她自是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汉代《幽明录》中就记载了刘阮遇仙,王质烂柯的故事,那时她还好奇地想,这世上会不会真的存在一个通道,连接人界和仙界,但等真的有人站在她面前,说他来自四十年前,她又本能的不相信。
她只是摇头:“我不信。”
少年似乎不想再和她多费唇舌:“不信就算了。”
他又道:“不过,那些刺客在到处找你,如今只有我能救你。”
霜照懵懵然看着他,她还沉浸在四十年前的死人出现在她面前的荒谬中,没有回过神来。
少年悠悠道:“这样,我们做个交易,我保你性命,你呢,恢复公主身份后,帮我做一件事。”
-
这个自称裴晏的少年,没有说让霜照帮他做什么事,而霜照根本不信他,她觉得这少年要么是在说笑,要么是疯了。
这才会将自己臆想成四十年的人。
霜照摇头道:“我不跟你做交易,我也没有时间和你玩闹,我要去刺史府。”
“去刺史府做甚?”
“有人要杀我,我当然要去刺史府,寻求庇护。”
“那我奉劝你别去了。”
“为何?”
“因为那位萧刺史,大概就是要杀你的人。”
霜照瞬间怔忡。
这几日的经历给霜照冲击太大,先是莫名遇刺,接着遇到一个疯了的少年,再接着,又说一州刺史是要杀她的人。
霜照瞪大眼睛,过了好一会,才摇头:“不可能的。”
裴晏问:“你认识萧刺史?否则如何会这般肯定?”
霜照摇头:“我并不认识他。”
她又加了句:“但是,我知道他。”
她犹豫了下,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将接下来的话说给裴晏听,她其实不太相信这个疯症少年,但此事毕竟关乎她性命,还关乎阿兄尸骸。
犹豫片刻后,霜照还是说道:“萧刺史名叫萧清澜,他是兰陵萧氏的庶子,自小不受重视。元和四年,我阿耶点他当探花,自此命运改变。他中探花后,为我阿兄讲过学,阿兄将他引为知己,他将阿兄奉为明主,他能来兴州当刺史,也是阿兄的举荐。我此番前去朔北,正是要接阿兄尸骸归家,试问他如何会阻拦?”
她说到最后,语气已是十分笃定,与其说她是相信萧清澜,不如说她是相信她阿兄的眼光。
裴晏听罢,只道:“既然他不会阻拦,那为何在你失踪后,他第一时间就将你的奴婢全部关起来,你的奴婢才是最熟悉你的人,按照情理,不应该带着他们,一起去找你么?”
他嘴角勾勒冷笑:“除非,他根本不想找到你。
霜照愣住。
裴晏又道:“而且那晚刺杀你的杀手,武艺高强,纪律严明,根本不像江湖草莽,试问这兴州城,除了刺史府,还有谁有这么多训练有素的高手?”
裴晏的分析,也十分有道理,霜照一时之间茫然了。
方才的信誓旦旦,她也再说不出口了。
见霜照仍然一副迷惘模样,裴晏轻笑一声:“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试试萧清澜,你愿不愿意?”
-
裴晏所说的方法,便是带着霜照,前往刺史府,躲在暗处,兴州刺史萧清澜正好自外骑马归来,他翻身下马,将马匹缰绳递给随从,然后转过身来。
出现在霜照和裴晏眼前的,是一个戴着黑色幞头、身穿三品紫色官服、腰束犀銙的青年,青年相貌清秀俊逸,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的翩翩风采,此时有一个老妇拄拐而来,似乎是有冤情相陈,萧清澜随从并未阻拦,老妇径直向萧清澜跪下,却被他一把拽起,温声询问。
接着,老妇被他随从带到刺史府中,用幂篱帽遮面的霜照听到身旁百姓赞叹道:“萧刺史无论是大案小案,都亲自过问,也从来不摆刺史架子,这兴州城真少不了他啊。”
“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好官啊。”
百姓皆都称赞,日光下,萧清澜长身而立,恰如昆山之玉,端方温润。
这样的清雅君子,任谁都不会相信他会做出刺杀公主的事。
霜照也是这般认为的,所以看到萧清澜的第一眼,她就想呼救,但是刚准备呼喊时,她又想起了裴晏的话,的确,萧清澜如果真想找她的话,为何要囚禁她那些奴婢?这说不通。
假如萧清澜真的就是刺客,她此时呼救,不就是羊入虎口?
所以霜照硬生生忍下来了,她眼睁睁看着裴晏寻来一个小乞丐,递给他一点碎银,让他向刺史府递个话,就说,琅琊公主,就在凤凰山的山神庙里。
-
刺史府内,萧清澜正端坐在书房内,听着随从的报告。
随从说道:“那个小乞丐反复问过了,他一口咬定,是公主在山神庙里,托他来刺史府报信的。”
萧清澜微微颔首,随从下去后,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书房墙壁上,挂着几幅他自己画的字画外,但正中间那幅,并非他的手笔,画中以水墨画着苍茫沙漠,以及燕山弦月,右下角还题着一首诗:“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诗的末尾,盖着一个红色私印,印上隐约可以辨别出“明昭”二字。
鲜有人知,战死于朔北的太子,表字明昭。
萧清澜抿了抿唇,然后抬手,将已经装裱好的画取了下来,卷起,仔仔细细,放入檀木匣中。
檀木匣中,还有一封信。
萧清澜纤长漂亮的手指打开信,信中字迹遒劲如铁:“清澜吾兄,此去朔北,虽有堪舆之图,然战场凶险,前途未卜。君之规劝,吾亦再三斟酌,然朔北万千子民,殷殷相盼,吾身为太子,岂可坐视不理?若吾一去不回,吾妹霜照,望君看顾。”
“友:明昭敬上。”
萧清澜一字一句,读着这封他不知看过多少次的信,他忽苦笑一声,喃喃道:“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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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都是一样执拗。”
他垂眸,将信叠好,重新放入匣中,接着,他走到门前,打开书房的门,金色的暖阳倾洒到他身上,显得他朗朗如日月,轩轩若朝霞。
出了这道门,他又成了大齐最有前程的臣子,兴州城最受敬重的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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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晏已经带着霜照,快马加鞭,来到凤凰山,两人寻到山神庙,藏在附近。
一开始去往凤凰山的时候,霜照对裴晏还有些戒备,她整个人都绷的很紧,一点风吹草动就惊吓到不行,她甚至有些后悔答应裴晏试探萧清澜,裴晏似乎是看出她所想,淡淡说了句:“放心,若我要害你,就不会救你。”
心思被戳破的那一刹那,霜照有些赧然,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是那么回事,假如裴晏要害她的话,那个雾夜又何必要拼了性命救她呢?
而且,就算裴晏要害她,如今敌暗我明,不知道哪里就会杀出刺客,被裴晏杀,和被刺客杀,有什么不一样吗?
霜照这样想后,心中轻松不少,只是她和裴晏一直等到天黑,都毫无动静。
霜照长出一口气:“我就说,萧刺史不会害我。”
“别急。”裴晏只回了这两个字。
“都这个时候了,他要杀我,早就来了。”
“我要杀人,也会选夜黑风高的时候,而不是白日。”
霜照被他挤兑的一噎,她想了想,还是咬唇坚定道:“不,我还是觉得,萧刺史不会害我。”
“你如何那般信他?”
“我信我阿兄。”霜昭道:“我阿兄对他那么好,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怎么可能害我?”
“怎么不可能?这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多了。”裴晏淡淡说道:“亲兄弟都能互相谋害,何况朋友呢?”
霜照不由去看他,如果,她是说如果,裴晏真是四十年前的那个少年暴君,那他讲的亲兄弟互相谋害,不就是在说他自己吗?
他不就亲手杀了自己哥哥吗?
夜色下,裴晏面容隐在黑暗中,唯有眼角下的泪痣,如同鲜血一般殷红。
霜照心中隐隐有些恐惧,于是不再和裴晏争辩,而且默默看着山神庙动静。
也不知晓过了多久,山神庙那边还是没有动静,霜照望了望裴晏,裴晏却忽“嘘”了声,他指了指山神庙方向,霜照循着方向望去,居然看到几个穿着黑衣的刺客趁着夜色,往庙中悄悄潜入,夜色下,刺客手中长剑格外森寒。
他们在庙中一顿寻找,但庙中自然是空空如也,接着,霜照听到为首的刺客低声咒骂道:“糟了,中计了,快走!”
顷刻,几人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裴晏嗤笑一声,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霜照则是瞠目结舌。
那一瞬间,她几乎都怀疑这是裴晏设的局了,可那个小乞丐,是她看着裴晏找的,之后她便和裴晏一起来到这山神庙,她一路上都和裴晏在一起,裴晏根本没有机会设局。
所以萧清澜到底是不是要杀她的人,答案不言而喻。
4. 第 4 章
霜照失魂落魄了很久。
她独自一人,走着下山,其实这凤凰山就在兴州驿馆后面,也就是她遇刺当晚逃往的荒山,但是她如今心思杂乱,根本就没有发现。
她走了一段路后,终于忍不住坐下来,用手指捂着脸哭泣。
她错了,她看错萧清澜了。
她的心空落落的,萧清澜何止是背叛了她,更是背叛了阿兄,阿兄刚死,他就对阿兄唯一的妹妹痛下杀手,她和阿兄都看错人了。
阿兄,你在九泉之下,可会想到今日?
霜照想到此处,更是恸哭了起来,她不但在哭自己,更在哭孤零零躺在朔北的阿兄。
阿兄,你一生对人和善,人人都说你是最仁义的太子,为什么你会落到这种下场?尸身陷于戎狄,朋友还背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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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照想不通,她抹着眼泪,坐在地上,委委屈屈的哭了很久,而裴晏就靠在树上,一脸淡漠的看着她哭。
直到月上中天,裴晏才砍了些柴火,生起火。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只雉鸡,他盘腿坐下,用树枝穿过雉鸡,然后托着腮,专心致志烤着野鸡。
雉鸡被烤得油光锃亮,香气四溢,闻到香味的霜照终于停止啜泣,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而且夜晚的凤凰山十分寒冷,一阵寒风吹过,她整个人都冻到发抖。
她抹了把眼泪,打了个寒颤,也是在这时,她才意识到,她不再是皇宫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了,她踏上的,是一条凶险万分的路。
萧清澜想要杀她,满兴州的正在寻她踪迹,而她身边,只有一个神秘莫测、自称来自四十年前的少年郎裴晏。
如果她还像皇宫里那样,一点挫折都伤心到眼泪汪汪,那她根本不可能到达朔北,更不可能接回阿兄尸身。
霜照咬了咬唇,爬了起来,她哭了太久,爬起来有些头晕,但就算她踉跄跌倒,裴晏依然眼睛都没抬,而是仍然在专心致志烤着雉鸡。
霜照擦了擦脸庞的眼泪,走到篝火旁边,伸出手,声音还带着软软的哭腔:“给我点吧,我饿了。”
裴晏眼睛都没抬:“不哭了?”
霜照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
裴晏轻哼了声,撕了个鸡腿,扔给她。
他说道:“一个都不认识的萧清澜,也值得你哭这么久?吵的我耳朵都疼。”
霜照心中还是很难过,她低着头,默默啃着鸡腿,没有理睬裴晏。
大概是她的不理不睬,让裴晏有些不痛快,他轻哼了声,戏谑道:“探花探花,长得不好的,也当不上探花,莫非萧清澜给你阿兄讲学的时候,你看上他了?所以才这般伤心?”
霜照本来心中就难过,听到这般不友善的话,向来胆小柔弱的她都禁不住有些生气,手中的鸡腿也不啃了,心里也不怕裴晏了,而是抬头,咬着唇,一双哭的红肿的眼睛,微微带怒瞪着裴晏。
裴晏本是个十分乖戾的性子,但少女刚憋回去的眼泪此刻又在眼睛中打转,鸦羽一般的睫毛被泪水沾湿,湿漉漉的,如同被抛弃的小白兔,一副又委屈又生气的模样。
就好像是他将她欺负成这般模样。
面对这个含着泪瞪着他的十五岁少女,浑身戾气的裴晏难得手足无措了下,他不自然撇过头,用树枝去拨烧的正旺的篝火,其实那篝火旺的很,根本不用他拨。
过了半晌,他忽然说了句:“我说笑的。”
裴晏这也算是道了歉,霜照嘟囔着:“一点也不好笑。”
她低下头,咬着鸡腿,也不知道为何,她此刻很想找个人倾诉,就算这个人是一个得了疯病、浑身带刺的少年,也无所谓。
毕竟得了疯病,也比披着人皮的狼好。
她含糊说道:“其实,我阿兄是想将我嫁给萧清澜,但是当时我年龄太小,阿兄就说,等我十六岁了,再和阿耶阿娘提。”
裴晏挑眉,霜照又道:“可那都是他们说的,和我没关系,我只在萧清澜给阿兄讲学时远远见过他一次,我伤心,不是因为这个。”
“我伤心,是因为没想到连他,都不愿我去接回阿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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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照语调中带着一丝哽咽的颤音,她是真的很难过,眼看她又要哭了,裴晏忽打断她:“文武百官不想你去朔北,天下百姓不愿你去朔北,如今连萧清澜都不愿你去朔北,你都众叛亲离了,还要去朔北吗?”
霜照咬了口鸡腿,她眼神之中迷茫了,说实话,她出洛京前,真的没想到会是这副情景。
一时之间,她好像成了整个大齐的敌人,她从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变成了众矢之的。
这真的很难让人接受。
霜照垂下眼眸,长睫上带了点点泪光,但片刻后,她却又抬头,轻声,但坚定说道:“我还是要去朔北。”
裴晏不由撇过头去看她。
跳跃的篝火面前,霜照面庞莹白如玉,双颊还有未干的泪痕:“我从小就很没用,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就生病,我不会骑射,不会政事,琴棋书画也不是宗室里面最好的,我好像总是要阿娘和阿兄为我担心,我想我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够执着吧。”
她看向裴晏,扯动嘴唇勉强笑了笑:“做一件事情,就算明知失败,我也会去试一试,因为试了,我才不会后悔,所以,我是一定要去朔北的。”
她的眼神虽然依旧迷茫,但却隐隐透着不熄的执着,裴晏定定看着她,然后移回目光,盯着被风吹动摇摆的火焰,说道:“可萧清澜不会放过你的,你都走不出兴州,更别说朔北了。”
霜照有些迟疑,可还是说:“不,我能走出兴州的。”
她娓娓道来:“这兴州并不是萧清澜一个人说了算,我阿叔兴王,他的封地就是在兴州。”
“藩王居住在封地?”
裴晏这话问的奇怪,霜照愣了愣,道:“藩王自然是居住在封地。”
裴晏“哦”了声,然后轻笑:“这样倒也不错,总比弄个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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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百孙院,让人一网打尽的好。”
十王宅百孙院,是指前朝皇亲被安置在都城长安中,只虚领刺史或者节度使的职位,没有半点实权,前朝末年,天下大乱,长安城的宗室几乎都被造反的节度使屠戮干净,以致于心系前朝的将领,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尊奉为皇的人。
这段前朝往事,裴晏倒是熟悉,可他居然不知晓大齐藩王住在封地,看来他这疯病得的不轻,真把自己当成四十年前的人了。
不过霜照此时无暇和他计较,她说道:“正是因为前朝的教训,所以本朝藩王都居住在封地。”
“那兴州的兵权,在兴王手上?”
霜照摇头:“不,刺史掌管一州兵权,所以兵权,自然是在萧清澜手上。”
“既然兴王手上没兵,那他能对付萧清澜吗?”
“藩王虽然手上没兵,却有监督官员之权,还有三千人的护卫队,而兴州兵马不过六千,萧清澜有再大的胆子,难道还能将阿叔和三千护卫队都杀了不成?”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去找你阿叔呢?”
当遇刺晕倒的时候,霜照醒来后,要去的是刺史府,而不是她嫡亲叔叔的王府。
霜照似乎有些不想说,但还是说了:“我不喜欢阿叔。”
“以前我阿耶当太子的时候,阿叔就想争太子之位,他总觉得他比我阿耶聪明,这江山应该给他,即使阿耶登了基,他也没消停过,要不是阿婆将他赶到了兴州,他此时还在洛京到处拉拢群臣呢。”
霜照说的阿婆,便是大齐的开国皇后,她陪伴高祖起兵,经历过高祖伤重驾崩,经历过新君即位老臣逼宫,大风大浪她都走过,在朝中有极高的威望。
这次霜照力排众议前去戎狄,也是这位皇太后拍板的,她说的是:“孩子大了,总要去见识外面的天空。”
所以帝后虽然极为担心,但还是同意霜照出行戎狄了。
裴晏思忖了下:“既然你阿叔不怀好意,你确定他会帮你对付萧清澜?”
“如今皇位已经尘埃落定,而且再怎么说,他和我都是一家人吧……”
说这话时,霜照自己都有些不太确定,历朝历代,只要涉及皇位,哪有亲情可言?父可以杀子,弟可以杀兄,何况叔叔和侄女呢?
但是,萧清澜指使那些刺客,到处寻觅她踪迹,她如今单枪匹马,仅靠一个得了疯病的裴晏,根本走不出兴州城,除了找这位阿叔,她还能找谁呢?
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霜照擦了擦眼泪,她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下定决心,看向裴晏:“裴郎君,你不是说要和我做个交易吗?”
这一刹那,这个软弱爱哭的少女,忽然反客为主起来,裴晏都有些诧异,霜照眼尾还带着刚哭过的红痕,语气虽然软绵绵的,但声音却很清晰:“你说要护我周全,但你一个人怎么抵挡刺史府的千军万马?为今之计,只能仰仗我阿叔。可阿叔府邸外,必定有萧清澜眼线,我不方面出面,只能麻烦你,替我出面。”
5. 第 5 章
让霜照没有想到的是,裴晏居然一口答应下来了。
霜照短暂惊讶后,就撸下手腕上的柳叶形金钏,递给裴晏:“这是我的随身金钏,以此为信物,阿叔会见你的。”
裴晏接过金钏,金钏沉甸甸的,上面錾刻着精美宝相花,宝相枝蔓旁,还刻着一些花纹,裴晏定睛一看,那些花纹居然是栩栩如生的萤虫。
萤虫用细如发丝的金丝勾勒出振翅之态,徘徊于宝相花旁,正如流萤穿花,美不胜收。
裴晏觉得有些稀奇,他不由问道:“为何用萤虫錾刻金钏?”
须知萤虫生命短暂,转瞬即逝,一般贵女金钏上,要么錾刻龙凤双纹,要么錾刻四大神兽,还从未见过刻萤虫这种短寿飞虫的。
霜照脸色微红,她不太情愿的说道:“我乳名萤萤。”
她顿了顿,又道:“我幼时身体孱弱,都说长不大,阿耶于是请教了白马寺住持,为我取个萤萤的乳名,望能相克相冲,保我平安。”
如今看来,这乳名倒是有效,霜照果真平平安安的长到了十五岁。
怪不得她说,兴王一见到这个金钏,就知晓是她,这錾刻着萤虫的金钏,恐怕全天下仅此一个。
裴晏也有些异样,这个浑身戾气的少年,此时脸色十分不自然,乃因女子乳名是最隐秘的东西,通常只有家族中人和夫君才会知晓,没想到他无意之间,居然知晓了霜照的乳名。
他轻咳了一声,将金钏收入鞶囊,然后道:“山脚下有一间废弃的庙宇,你暂且躲避一下,等我回来之后,你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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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霜照没想到,这间废弃庙宇,居然是一间老子庙。
前朝高祖自称老子后裔,尊老子为圣祖,二百八十年间,一直对老子尊崇备至,老子庙也香火兴盛,但前朝灭亡后,兵戈四起,老子庙也逐渐无人问津了。
裴晏推开已经腐朽的木门,带着霜照走了进去,庙宇正中,就是正殿,殿中地面灰尘堆了足有尺厚,正中的老子木塑雕像破败不堪,织满了蛛网,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绕到雕像后面,推开明黄帷幔遮掩着的侧门,就是一间禅堂,裴晏让霜照躲在禅堂中,莫要出来。
霜照点头,等裴晏走后,她好奇张望着四周,结果看到角落掉了一枚铜钱,捡起来一看,上面刻着开元通宝四个字。
这是前朝的铜钱,今朝铜钱上面刻的是“齐元通宝”,而前朝铜钱几乎已经绝迹了。
也就是说,这间老子庙,差不多已经四十年没人来过了,如果有人来过,这枚铜钱不会还留在这,地面的灰尘也不会这么厚。
那裴晏,又是如何知晓这间四十年无人来过的老子庙的?
莫非,他真的是四十年前的人?
当这个念头涌现的时候,霜照立马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是四十年前的人呢?这何其荒谬,她不相信。
她握着铜钱,盯着上面的“开元通宝”四个字看了很久,然后蹙了蹙眉,心存疑虑的躲进了灰尘呛鼻的禅堂。
她在禅堂思绪纷飞的时候,忽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难道是裴晏回来了?
霜照站起,但又想起裴晏临走时说的,等他唤她,她再出来。
于是她硬生生忍住,但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裴晏唤她,莫非来的人不是裴晏?
禅堂有一暗孔,可以看到外面正殿,霜照擦了擦暗孔旁边的灰尘,望向正殿。
来的人果然不是裴晏,而是一位身姿曼妙的女郎,看她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穿着简单的红衫绿裙,粉黛未施,墨色长发简单用木簪盘起,那女郎仰头望着老子雕像,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恭恭敬敬跪下。
霜照这才看到,她的腰间,悬着一把利剑,难道,这是过路的侠客么?
霜照正欲再看的时候,女郎已经跪在破烂的蒲团上,重重对着老子雕像叩了三首。
前朝已经亡了四十年了,没想到还有人叩拜老子,霜照好奇的想再靠近些看,但脚底踩到早已掉落的窗棂木格,弄出喀嚓声响。
那女郎警觉站起:“谁?”
霜照被唬了一跳,正不知所措时,女郎已经拿着利刃步步逼近,霜照惊吓到后背都是冷汗,忽又听到一阵马蹄声,那女郎也听到了,迅速出了老子庙,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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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正是裴晏,见到是他后,霜照才欣喜出了老子庙,她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没有发现半个人,她沮丧道:“裴郎君,你没有见到我阿叔么?”
“见到了。”裴晏道:“将你的金钏托门房递进去后,他就见了我,但是他说,萧清澜必有眼线监视,他不方便过来,让你先去城南的灵岩寺等候,他随后就来。”
霜照这才松了口气,她还惦记方才看到的神秘女子,于是问裴晏:“那裴郎君,你有看到有人从老子庙出来吗?”
“没有。”裴晏反问道:“怎么了?”
霜照犹豫了下,说道:“没怎么。”
应该是她多心了,也许就是哪里的江湖游侠,怀念前朝,见到老子庙,就来拜祭拜祭吧。”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各藩镇为铲除对手,暗杀不断,因此养了一批武艺高强的侠士为己所用,其中女子不在少数,如今过了四十年,民间尚武之风犹存,快意恩仇、扶贫济困的侠客仍然比比皆是。
而这些侠客怀念前朝也可以理解,毕竟前朝两百八十年,其中百来年都是盛世,巍巍大国,万邦来朝,疆域东至安东府,西至安西府,南至日南郡,北至单于府,碧海大漠,河山万里。
而大齐失去的朔北等地,当时也是前朝的领土,和前朝比起来,大齐只能说拥有半壁江山。
那番盛世光景,霜照每每自国史中读到,都心潮澎湃,更何况那些快意恩仇的侠客呢。
霜照于是也不再惦记那女郎,她又问:“对了,裴郎君,你是怎么说服我阿叔救我的?”
毕竟阿叔记恨她阿耶已久,没想到居然愿意救她。
裴晏道:“没有说服,和他说了你正被萧清澜追杀,他很爽快就答应救你。”
这般爽快吗?霜照蹙眉,这还是她印象中的阿叔吗?
她还记得,阿叔在去兴州后,就对阿耶怀恨在心,还曾经在兴州行巫蛊之术,诅咒阿耶,事发之后,阿婆生了好大的气,要不是阿耶求情,阿叔连性命都难保。
这样歹毒的心性,怎么一知晓她有难,就这么爽快的答应救她了?这不合常理。
霜照就这般疑虑重重,到了城南的灵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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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兴王也没有爽约,他随后也到了灵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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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见到兴王的那一刻,霜照这才明白了为何他答应救她,兴王的脸上,是青白色的病气,脊背佝偻,腕骨瘦的嶙峋,四十来岁的人,瞧着倒像年过六旬一般,显然是大病已久的模样,霜照吃了一惊,她出洛京时,并没有听说阿叔重病,这是怎么回事?
兴王剧烈咳嗽了两声,上下打量着霜照,嘶哑声音笑道:“数年未见,萤萤都长成可以出嫁的小娘子了。”
霜照心中是五味杂陈,平心而论,她十分厌恶这位阿叔,但是见他重病成这副模样,她又有些于心不忍,她行了个礼,说道:“萤萤也许久未见阿叔了,阿叔近来可好?”
其实见兴王这模样,也知晓他不好,兴王却呵呵一笑:“好得很。”
霜照委婉道:“阿耶很是挂念阿叔,洛京的御医医术高明,若阿叔身体不适的话,只要开口,阿耶定当派遣。”
听到“阿耶”二字,兴王眼眸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他摇头道:“不必了,阿叔身体硬朗的很,从未不适。”
兴王讳疾忌医,霜照也不好再劝,于是开始商议萧清澜,兴王很是愤慨:“公主都敢杀,这狗鼠辈真是胆大包天!”
霜照忆起遇刺那夜的惊险,也不由红了眼眶,兴王骂了一阵萧清澜后,又信誓旦旦说要替霜照出气,此时此刻,他表现的的确像是一个疼爱侄女的叔叔。
或许当人大限将至时,会格外念及亲情吧,霜照心想。
霜照又托兴王营救她陷于狱中的婢女侍从,兴王都一口答应,只是兴王不愿和萧清澜硬碰硬,毕竟兴州兵士都对萧清澜忠心耿耿,兴王笑道:“倒是可以给他摆一个鸿门宴,让他自投罗网。”
只要首恶除掉,何愁从犯?
霜照也觉得此计可以,两人商定后,兴王便让霜照坐上他的马车,一起回到兴王府。
当遇到守在禅房外面的裴晏时,兴王瞥了眼裴晏,问霜照:“此义士相貌不凡,身手了得,不但于萧清澜手底救下你,还有气魄独闯王府,不知姓甚名谁?”
裴晏听罢,眉头一挑,就准备说出姓名,霜照却慌忙阻拦:“他姓裴……字……字客归。”
兴王点了点头:“原来是裴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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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兴王上了马车,裴晏才对往马车方向走去的霜照说道:“何以给我改名。”
霜照无奈苦笑,不给他改名,难道要他说出自己名叫裴晏吗?接着他是不是会说,他就是四十年前那个暴君裴晏?她可以不计较他得了疯病,胡言乱语,但阿叔恐怕不会不计较。
到时候又会惹来一堆麻烦。
霜照于是停下脚步,回头对裴晏说道:“你不是说,你是四十年前那个人吗?那人早已死了,而你却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李太白有诗云,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你既生又死,我便赠你一名,客归。”
没想到裴晏并未生气,反而轻笑一声:“公主知道客归二字,还有其他含义吗?”
“什么含义?”
“吴地有一须江县,客归在他们方言的意思,是回家。”
霜照微微怔住,裴晏已经远去,只留下一句:“这名字,我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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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照和兴王上了同一辆马车,她就这样藏匿在兴王马车中,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兴王府,只是刚下马车,她就有些蹙眉。
6. 第 6 章
只见兴王府占地千亩,巍峨大气,府中更是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假山怪石林立,奇花异草无数,就连游廊柱杆都以玉石镶嵌,足见王府奢华。
霜照愈发蹙眉,大齐建国不过四十年,百废待兴,从祖母到阿耶,都提倡节俭,按照礼法,皇帝车驾应以黄金装饰车辕,此为金根车,但阿耶却怜民不易,下令用铜装饰,以做天下表率。
可这兴王府,布置摆设,却比洛京的上阳宫还要奢靡,霜照还记得,阿叔巫蛊案后,低调了许多,不但迎合阿耶颁发的节俭诏令,每次上京,穿的也都是带补丁的衣服,如今看来,岂不是阳奉阴违?
霜照不由瞥向一旁的兴王,只见他走两步就喘几口气,面色更是枯槁如素纸,霜照不由咬了咬唇,低下头,她跟自己说,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朔北,迎回阿兄的尸骸,至于阿叔,已是将死之人,就随他去吧。
霜照就这样努力说服着自己,兴王将她安置在一间厢房中,厢房内也是极尽奢华,蜀锦地衣、螺钿妆盒、象牙梳篦,应有尽有,霜照拿起象牙梳篦,看了看,然后又沉默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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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时候,鸿雁纹壶门座金香炉燃着的龙脑香气味清冽,相传此香一颗价值千金,前朝的时候,交趾国曾经向神武皇帝进贡了一些龙脑香,皇帝将其中十颗赐给了他那位倾国倾城的贵妃,贵妃死后,神武皇帝每闻此香,都潸然泪下,经此一事后,龙脑香价格更加水涨船高,谁都想闻一闻让皇帝念念不忘的香。
这般名贵的香,却在兴王府一间厢房内随意燃着,霜照再也无法安寝,她披上衣衫,就推开葡萄纹楠木隔扇门,走了过去。
院落中,已是月明如水,霜照仰头望着明月,心想,不知洛京和朔北的明月,和兴州的,有没有区别。
想必,是没有区别的吧,但是人,是有区别的,洛京穿着带补丁衣服的阿叔,和兴州奢靡无度的阿叔,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正当她思绪万千时,却看到裴晏也靠着树,仰头望着明月。
裴晏在霜照面前,一直是个乖戾古怪的形象,这还是霜照第一次见他这般萧索的模样。
裴晏也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霜照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阿叔设了晚宴,特地邀请裴郎君前去小酌,裴郎君为何不去?”
裴晏却只是道:“为何要去?”
霜照道:“阿叔对裴郎君的身手和胆量很是欣赏,如果裴郎君留在兴王府,就不需要江湖漂泊,日后或能前途无量。”
裴晏讥嘲一笑:“前途无量?”他摇了摇头:“你那阿叔,十分讨厌。”
霜照怔了下,问:“阿叔是哪里得罪了裴郎君吗?”
“没得罪,但虚伪的人,我都讨厌。”
裴晏又道:“我讨厌的人,连和他说话我都嫌恶心。”
他声音轻蔑,嘴角不屑弯起,看起来,是真的十分讨厌兴王。
霜照苦笑:“那看来我不招裴郎君讨厌,裴郎君才会和我说话。”
这回换裴晏怔了下,片刻后,他却硬梆梆道:“谁说的,你也很讨厌,整天就知道哭。”
他这话说的很不客气,霜照一噎,不服气的侧目去瞪裴晏。
从她的视角,能看到裴晏的侧脸,原来裴晏的眸子是琥珀色的,霜照还没见过这样颜色的眸子,就像琉璃一样,晶莹剔透,他的眼尾是微微上挑的,睫毛浓密如扇,泪痣似朱砂点染,这美如鬼魅般的侧脸,的确有几分四十年前那位“若朝霞,又若刺玫,见之莫不目眩神迷”的风采。
可他这个人,虽然好看,但不会说漂亮话,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都像他的长刀刀刃一样,是具有攻击性的锋芒毕露。
她和他相处不过数日,还是没有习惯他这样锋利的性格,但想起厢房里燃着的龙脑香,霜照又觉得,他这样的性格,总比那些虚伪的人好。
于是她忽笑了笑,转而指了指裴晏背着的长刀:“裴郎君这把刀,从不离身吗?”
她没有介意他的不友善,反而又主动和他说话,这让裴晏有些发怔,霜照又问:“我能看看这把刀吗?”
裴晏这才回过神来,他脸色有些不自然,薄唇紧抿,一言不发,但又在霜照的注视中,解下刀,斜拖与地,刀刃自鞘中缓缓抽出,于月色下,森冷泛着寒光。
这是霜照第二次看到这把刀,第一次是雾夜裴晏救霜照的时候,那时她就隐隐感觉,这把刀,像是前朝的陌刀。
前朝共有四种形制的刀,分别是仪刀、障刀、横刀、陌刀,其中陌刀工艺最为复杂,杀伤力也最强,一刀下去,人马俱碎。
陌刀制作昂贵,,因此多用于应对胡人骑兵,前朝军队仅两万人配备此种武器,几乎都在朔北军中,随着朔北陷落,以及前朝节度使屡次叛乱,四十年后,陌刀几近失传。
霜照于是有些不太肯定的问裴晏:“这是……陌刀?”
裴晏讶异:“你居然认识陌刀?”
霜照顿时,惊喜万分:“这真的是陌刀?”
裴晏缓缓点头,他又问:“你怎么认识陌刀的?”
她看起来,就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柔贵女,实在不像是能认识陌刀的模样。
霜照解释:“我自幼身体孱弱,不能过多玩耍,就只能把时间花费在读书上面,我记得前朝国史中记载的陌刀,就是这般模样。”
霜照还记得,国史中记载猛将阚棱“善用两刃刀,其长丈,名曰陌刀,一挥杀数人,前无坚对”,当时读到的时候,她还好奇,陌刀的威力,真的有这般大吗?但那夜看到裴晏挥刀击退十几个武艺高强的刺客,她才相信,这陌刀的威力,真的就这般大。
霜照一时兴奋,就忘了裴晏古怪的性子了,她问道:“裴郎君,这陌刀,你是怎么得来的?”
这个问题,裴晏居然默了默,良久,才道:“阿翁所赠。”
夜色昏暗,霜照并没有注意到裴晏脸上的异样,她算算年纪,裴晏的阿翁,应该六十来岁,莫非他是锻造陌刀的工匠么?
陌刀的失传,不仅在于刀的失传,也在于工匠的失传,霜照见这陌刀刀身铭文崭新如故,也没有丝毫锈蚀痕迹,应该锻造不超过五年,她于是问裴晏:“裴郎君的阿翁,是锻造这陌刀的人么?他如今在哪呢?我可以去见见吗?”
一句话,让裴晏脸上变了色,他突然收起陌刀,刀入刀鞘,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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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神色也冷淡了下来,霜照愣了愣,小心翼翼问:“裴郎君,怎么了?”
裴晏没答,霜照又小心翼翼问:“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如果是的话,那我道歉,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是她的道歉态度诚恳,裴晏抿着唇,半晌,才道:“阿翁已经不在了。”
霜照愣住,愈发手足无措:“我真的说错话了,对不住,我不知晓……我如果知晓,我不会这样问的……”
她咬着唇,一脸懊悔的神情,她是真心在懊悔,裴晏垂下眼眸,忽说了句:“你一点也不像个公主。”
“嗯?”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公主,会因为说错一句话,就道歉的。”
霜照微怔,然后说道:“那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就要道歉啊,难道是公主,就要将错就错吗?我阿兄不是这样教我的。”
月色如水,洒在庭院青石砖上,几株盛开的芙蓉暗香浮动,檐角悬着的金色铃铎被夜风吹拂,叮当作响,少女的双眸澄澈明亮,裴晏许久没有作声,而是很久后,默默又从刀鞘抽出陌刀,啪的一声扔到石桌上,然后大步走到芙蓉树下,靠着树干,仰头望着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霜照不太明白,怔了许久,她看看面前石桌上泛着寒光、长约一丈的陌刀,又看看裴晏,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刀丢下,自己一个人背对着刀赏月是怎么回事?
霜照都糊涂了,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把刀又抽回来,摆在这里,像一开始一样任她观看,是不是表明,他对自己方才的说错话,原谅了?
应该是这样吧,想不出第二种解释了。
霜照又看了眼裴晏,他表达原谅的方式,都这般奇怪……
但失传已久的陌刀在前,霜照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那个……裴郎君?”
裴晏没有理睬她,霜照又硬着头皮,小声问:“我可不可以,把这陌刀的样式,画下来啊?”
裴晏照旧没有理睬,正当霜照气馁,以为他不同意的时候,芙蓉树下,忽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随你。”
-
那天晚上,霜照从房中取出纸笔,认认真真画着陌刀模样,连刀身上的铭文她都画到了,她仔细看了下铭文,一般铭文都刻的是锻造时间或者属于哪支军队,但这铭文只刻了两句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诗的后面,还刻了一行字:赠阿晏。
霜照不由看了眼树下抬头望月的裴晏,这诗,是他阿翁刻的吗?
他阿翁赠他陌刀,唤他阿晏,还刻诗鼓励他,那他家中,应该是十分疼爱他吧,却不知他为何患了疯病,而且还独自一人出来飘零?
霜照心中轻叹了口气,她心想,等萧清澜的事一了,她一定要好好感谢裴晏,她不会再让他在兴州漂泊了,她会打听到他的家人,送他回家。
她垂眸,然后继续画着陌刀式样,如此便整整画了一整夜,这期间,裴晏一直靠在芙蓉树上,安安静静呆在庭院中,没有出声打扰她。
直到翌日清晨,一个奴婢进了院落,行礼道:“大王让婢子转告公主,萧刺史马上要过来了。”
7. 第 7 章
王府书房内,霜照与裴晏藏在花鸟屏风画后面。
是裴晏非要跟来的,本来霜照说,她一个人过来就行了,可裴晏淡淡道:“若萧清澜狗急跳墙,杀了你,那我的交易怎么办?”
他念念不忘他的交易,霜照又好气又好笑,在花鸟屏风后,她索性仰头,带着笑意问裴晏:“你说你救我性命,作为交换,我也要为你做一件事,如今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了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此时此刻,这个因为丧兄之痛整日以泪洗面的少女,难得露出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灵动可爱,裴晏低头看着,片刻后,他移开眼眸,说道:“不可以。”
霜照气馁:“我性命已经无虞了,你还不说。”
“那可未必。”裴晏只是轻哼了一声,他环视着看似平静的书房:“百尺之室,焚于突隙,你性命到底是不是无虞,话还说得太早。”
-
两人说话间,萧清澜已经由奴婢引来,裴晏和霜照于是很默契不再作声,只见萧清澜瞧了瞧书房,然后略微皱了皱眉,从腰间鞶囊中取出一个涂金缕花银薰球,他打开银薰球,从香盂取出里面香丸,接着用火折子点燃香丸,重新放入香盂中。
一时之间,满室飘香,清幽香气遮盖了书房里香炉燃着的龙脑香味,萧清澜这才掸了掸衣袍,端坐在紫檀案几旁,抿着清茶,身上三品紫袍愈发衬得他清雅如月,不染纤尘。
霜照透过花鸟屏风,心情复杂的看着,恰如多年前,她在上阳宫中,也是这样透着屏风,看着萧清澜。
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当时那个孤高如松的探花郎,如何会变成以下犯上的杀人凶手呢?
她失神时,兴王已经进来了,萧清澜起身行礼后,两人寒暄了几句,接着,霜照就听到两人争执声音越来越大。
萧清澜不卑不亢,徐徐说道:“臣离开洛京时,陛下与太子谆谆教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臣日日以此言为诫,还望大王也以民为重。”
兴王恼火:“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兴王显然顾忌屏风后的霜照,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但萧清澜却不愿放弃:“臣以为大王今日邀臣前来,是愿意放了赵金花等人,没想到大王却执迷不悟,既然如此,臣也就有话直说了,赵金花、王七娘、孟桂,等一十六女,还望大王早日放她们归家。”
兴王就跟被踩到尾巴一样,瞬间暴怒,青白色的病容涨得通红:“放肆!萧清澜,你莫要血口喷人!”
“大王如果没有掳掠这些民女,臣自会以死谢罪,却不知大王敢不敢让臣搜一搜兴王府?”
“岂有此理!”兴王愤怒到面容扭曲:“吾堂堂一个藩王,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会掳掠这些山野村姑?萧清澜,你莫以为吾不知晓,你嫌吾在兴州碍你的事,想将吾赶出兴州,好让你像前朝那些节度使一样,为所欲为!”
“是臣想为所欲为,还是大王想为所欲为,天知地知,大齐律知!”
“萧清澜!”兴王气到剧烈咳嗽,他捂着胸口,指着萧清澜斥骂道:“吾乃天子之弟,你敢以下犯上?”
萧清澜不疾不慢地说道:“臣也不愿以下犯上,但臣一日为兴州刺史,就会一日护兴州百姓平安,若有人胆敢凭借权势鱼肉百姓,那臣就算舍了性命,也不会放过!”
“你……”兴王攥着茶盏,蓦然站起,他咬牙瞪着萧清澜,萧清澜也站起,无惧地看着他。
兴王嘴角抽动,他忽狞笑一声,手中茶盏砸在地上,清脆一声,摔个粉碎。
书房外顿时十几杀气腾腾的护卫冲了进来,手上横刀出鞘,对准萧清澜。
突遭如此巨变,萧清澜脸上神色依旧平静:“大王,臣乃陛下钦点的兴州刺史,大王对臣设鸿门宴,莫非是想谋反?”
“到底是吾想谋反,还是你想谋反?”兴王对花鸟屏风后喝道:“萤萤,出来!”
话音刚落,梳着双髻、身穿素色衣裙的霜照,便从花鸟屏风画后,缓缓步出。
-
其实兴王突然让霜照出来的时候,霜照有点懵,她望了望裴晏,裴晏微微颔首,她这才出来。
步出的时候,她忽有些一惊,她为什么要询问裴晏意见,难道在她心目中,萍水相逢的裴晏,比她的阿叔还值得信任吗?
但场上气氛紧迫,霜照心中这个念头只是迅速掠过,就没有再过多去想了。
而当萧清澜看到霜照,以及霜照身后的裴晏时,他的面色,顿时从平静变成惊愕,而兴王则哈哈大笑起来:“萧清澜,萧刺史,见到琅琊公主,还不行礼么?”
书房内一片死寂,但萧澜不愧是沉着胆大,他居然真的拱手行礼:“见过琅琊公主。”
直起身时,他脸上已没有半点异样情绪,仿佛刺杀霜照的并不是他一样。
兴王轻哼道:“萧刺史,不解释一下吗?”
“大王要臣解释什么?”
“解释一下你刺杀琅琊公主的事情。”
萧清澜惊讶道:“刺杀琅琊公主?此话何解?”
霜照已经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愤然道:“萧刺史,你莫要装了,驿馆的刺杀,还有山神庙的刺杀,难道不是你所为?你继续狡辩,阿兄在天上看着呢!”
一句“阿兄在天上看着”,饶是萧清澜再怎么能言善辩,听到这句话时,面色不由白了一白,半句话都说不出了。
霜照提起阿兄,胸口也是一阵激荡,她不会吵架,上阳宫十五年的教养只教会了她怎么做一个尊贵的公主,完全没有教她怎么吵架,因为公主是不需要吵架的。
萧清澜打死不承认的架势,倒给她又气得红了眼眶,这时裴晏插了句:“那日晚上,我与刺客交手,为首的刺客手臂被我所伤,我见萧刺史身形,与那刺客一模一样,萧刺史若问心无愧,大可捋起袖子,让我们比对比对伤口。”
萧清澜闻言,纤长手指不由自主地捂住臂上衣衫,他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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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此情此景,他已无法辩驳。
兴王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他一挥手,护卫立刻七手八脚涌上前来,擒住萧清澜,兴王慢悠悠走到萧清澜面前,抽出护卫鞘中利剑,抵住他的脖颈:“萧清澜,吾不杀你,你不是最爱惜声名吗?吾就将你解到洛京,让陛下,让天下人,好好评判你的罪过!”
-
萧清澜被兴王关在王府地牢,霜照本来还担心他的亲信会不会来劫囚,但兴王却取来一封萧清澜亲笔信,信中让刺史府所有人都听从兴王安排。
霜照本以为这信是兴王威逼萧清澜写的,没想到兴王却说,这是萧清澜主动写的,原因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不愿连累旁人。
甚至关在狱中的霜照仆婢,也全部没有性命之虞,所以萧清澜除了刺杀霜照,并没有殃及无辜。
他这个人,倒是让人捉摸不透,一边刺杀公主,一边不杀仆婢,一边背叛朋友,一边爱民如子,神也是他,魔也是他。
不过因为萧清澜的这封信,兴州城倒没有因为刺史入狱而方寸大乱,兴州长史暂代刺史一职,而霜照的仆婢已经全被兴王从狱中放出来了,就连那根骨笛也被兴王从驿馆里寻来了,一切仿佛尘埃落定,接下来就是重新启程,前往朔北了。
但是霜照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萧清澜昨日和兴王争吵时说的话,一直徘徊在她耳边,当时萧清澜说:“赵金花、王七娘、孟桂,等一十六女,还望大王早日放她们归家。”
他为何要这样说?阿叔当时的表情十分慌乱,难道这件事真的另有隐情。
霜照不打算去问兴王,因为问了,兴王也不会承认。
她在兴王府休整了两日,就要启程前往朔北,启程的前一夜,霜照在榻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她索性起身,去妆匣取出那根骨笛,凝视着出神。
白日的时候,阿叔已经为她摆过践行酒,祈祷她此行顺顺利利,阿叔还情真意切地说:“萤萤,你千万不能让你阿兄尸骸陷于戎狄人之手,你一定要将他带回来!”
阿叔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理应感动到眼泪汪汪,但她总无法忘记阿叔用巫蛊诅咒阿耶的事,这个情真意切的阿叔,和诅咒阿耶的阿叔,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霜照分不清。
她轻轻叹了口气,践行酒结束的时候,她在庭院碰到了裴晏,兴王让裴晏留在王府,许诺给他高官厚禄,但他根本不愿意,连饯行酒都没有去,一点都不给兴王面子。
至于那件他要求霜照帮他做的事,他说,等明日霜照平安离开王府后,他再说。
看着他的背影,霜照本欲喊他,却又闭了嘴,她有一件事情很想做,但是她不敢做,她想让裴晏帮她。
可裴晏与她非亲非故,而且他已经帮她很多了,她不应该再将他牵扯进去。
是的,霜照想做的事,就是瞒着兴王,偷偷进去地牢,直截了当问萧清澜,赵金花等一十六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8. 第 8 章
三更时分,霜照独自一人,手提琉璃宫灯,缓步走出厢房。
她知道,她如今最重要的任务,应是早日去朔北,将阿兄接回洛京,但阿兄也跟她说过,他们的锦衣玉食,都是百姓供养出来的,如果连他们都不管百姓,那百姓要他们做什么呢?
所以,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也要去解开心中的疑问。
她寻去了地牢,亮出自己的公主私印,私印乃纯金打造,上刻两行错金铭文,铭文写着霜照封号,地牢里的守卫见到私印后,哗啦啦跪了一地,霜照颔首,提出要见萧清澜。
她是琅琊公主,守卫虽然疑惑她深夜孤身来此,但也不敢违拗,于是领着霜照走到关押萧清澜的囚室,开了牢门,让她进去,霜照迈进前,回头说了句:“对了,不许通报我阿叔。”
守卫愣了愣,然后立刻答应,几人心想,即使公主不吩咐,这个时分,也没人有胆量去打扰脾气暴躁的大王。
霜照迈进囚牢,昏暗石室里,萧清澜手足皆是重镣,让他动弹不得,更无法伤害霜照。
萧清澜身上,更是鞭痕密布、血迹斑斑,想必兴王因私愤对他行了私刑,听到霜照脚步声时,靠在墙角闭目的萧清澜,缓缓睁开眼。
对着他的诧异目光,看着他满身的伤痕,霜照提着琉璃宫灯的手轻微颤抖了下,她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她痛恨萧清澜,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兴王对一个还未定罪的三品官员行私刑,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霜照咬了咬唇,压抑住自己复杂心绪,将琉璃宫灯挂在石室空烛台上,开口道:“萧清澜。”
萧清澜定定看着她,眸中诧异神色已经不见,而满是漠然冷淡,霜照拢了拢雪白帔帛,一字一句问:“萧清澜,我今夜来此,是想问一问你,你说的赵金花等人,是什么人?”
萧清澜声音平静,一点都没有将死的恐惧,他云淡风轻到好像他仍然是一州刺史:“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霜照咬牙:“我要知道。”
萧清澜嗤了声,然后闭上眼,不再理睬霜照,霜照被他态度惹怒,她愤怒道:“我命令你,告诉我!”
萧清澜依旧连睁眼都懒得睁,霜照更觉愤怒:“萧清澜,你要再这般无礼,我就……”
话未说完,萧清澜忽缓缓睁开眼:“你就怎么样?”
他讥嘲道:“是用刑,还是杀了我?”
他抬起滴着血的手,指着墙边:“那是鞭子,你要是有胆量拿过来,抽我两鞭,说不定,我还能高看你一眼。”
霜照愣了下,然后气到胸膛剧烈起伏,她侧头,看了眼还沾着血迹的长鞭,这个十五岁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么激过,她快步,真的取下鞭子,但是她从来没凌虐过人,准备挥下的时候,握着鞭子的手却在不停哆嗦,根本挥不出去。
萧清澜见状,嗤笑了一声,似乎是早已预料到。
霜照都快气哭了,不但是被萧清澜的嘲弄气哭,更是被她自己的没用气哭。
眼泪快出来的时候,霜照忽硬生生忍住,这里不是上阳宫,受了委屈没有人替她出头,她只能靠她自己。
她深吸两口气,让自己被愤怒和委屈冲昏的头脑重新变得清明,刹那间,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握着鞭子的手松开,鞭子被扔到了地上。
萧清澜抬眼看她,霜照用平铺直叙的语气冷静说道:“萧清澜,若我这鞭挥下,便是失去理智的疯子,若我这鞭没挥下,便是只会哭哭啼啼的懦夫,我不要被你掌控,我选择扔掉它。”
萧清澜的平静眼眸,终于划过一丝异色,霜照继续说道:“我今日才知道,你居然这般恨我,但是我自认为我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何这般恨我,甚至要杀了我?”
狱房内,是死一般的沉寂,霜照苦笑一声:“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大概能猜到,无非是不想我去朔北罢了,但是,我去朔北,是去接回阿兄尸骸的,你是阿兄最信任的朋友,为何连你,也不愿我去接回阿兄?”
提到太子,萧清澜的睫毛,轻微颤动了下,他垂眸,终于嘶哑着开了口:“活人比死人重要。”
霜照怔住。
萧清澜声音很轻:“我是对不起太子,但是,如果为了一副没有知觉的尸骨,就要赔上活生生的人,那不如,选择活人。”
萧清澜渐渐抬起眼眸,目光是藏不住的厌弃:“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么多的上书,那么多的劝告,居然都阻止不了你去朔北!”
霜照咬牙:“你杀我,就是为了阻止我去朔北?”
“你如此任性妄为,劝谏你不听,相士也吓不退你,除了刺杀,还有别的法子可以阻止你么?”
霜照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渐渐开始攥紧,原来那个卜卦说她不宜向北的相士,也是萧清澜所派,原来他是黔驴技穷,才最后决定刺杀她。
霜照不由质问:“你不相信我能接回阿兄尸骸,你觉得我会失败,所以你要在我失败前杀了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成功?”
萧清澜好像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呵呵笑了起来:“谁会相信你能成功?谁不知道琅琊公主,生性柔弱,无任何决断之力,遇事只会哭泣求饶,这般无用之人,到底谁会相信她能从如狼似虎的戎狄人手中,接回太子骸骨?”
狱房内萧清澜毫不掩饰的嘲讽话语,与病舍内那两百姓的交谈,在霜照脑海中逐渐汇合,他们都说,她是任性妄为,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们都不相信她能成功,霜照脸色渐渐苍白,萧清澜却忽又嗤笑一声:“就连兴王,你以为他相信你能成功?”
“不,他根本不相信,既然不信,为何又极力支持你去朔北?那是因为他等着你去朔北受辱,这样,他就能逼你阿耶退位,他就能当皇帝!”
萧清澜的话,如春雷般,在霜照耳边炸响,她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可萧清澜并不愿放过她,他漂亮的薄唇一张一合着,说着最残忍的话:“先帝膝下,有三子,一子为当今陛下,一子为兴王,一子早逝,而当今陛下,膝下只有一个太子,太子崩于朔北,并无子嗣,那最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自然非兴王莫属。”
“可陛下春秋正盛,兴王重病缠身,他等不了那么久,唯一能逼陛下退位的法子,就是陛下的公主,任性执拗,坚持要去朔北,却在朔北失去贞洁,失去尊严,丢尽大齐的脸,试问准许公主去朔北的陛下,是不是应该退位?”
“这便是兴王希望你去朔北的原因,他等着用你的贞洁,去夺取大齐的皇位呢!你连这都看不清,却还认为他是你的好叔叔,呵,像你这般愚蠢天真的女子,如何能接回太子尸骸,如何能在戎狄人手中全身而退?你会毁了大齐,毁了这好不容易安定的天下!青史之中,你将是千秋罪人!”
萧清澜越说越激动,牵动伤口,他剧烈咳嗽了几声,然后颓然靠在墙上苦笑:“社稷将乱,我用尽一切方法,也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暴虐之人登上皇位,罢了,天意如此,大齐国运如此,人力无法更改,只可怜战乱多年,好不容易才安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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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百姓。”
萧清澜的话,字字诛心,霜照的脸色,是纸一般的惨白,虽然她早就怀疑兴王,但没想到兴王的盘算,是她无法想象的恶毒。
所以她成了兴王的一颗棋子,她和阿兄的兄妹之情,成了兴王阴谋诡计的东风之力。
人怎么可以恶毒到这种地步!
而她齐霜照,拼却性命的朔北之行,成了一场笑话!
霜照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抓起挂在空烛台上的琉璃宫灯,几乎是逃也一般的离开了囚室,但离开囚室前,她忽想到此行目的,握着琉璃宫灯的双手颤抖,她回过头,望向遍体鳞伤的萧清澜,声音都在发颤:“赵金花……”
这便是萧清澜口中愚蠢的齐霜照,天真,软弱,不谙世事,硬说优点的话,便只有那股执拗的傻气。
霜照的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但仍问萧清澜:“赵金花她们……”
萧清澜大概也没料到,这个毫无心机的小公主,在遭遇这么重大的打击后,居然还没忘记赵金花,他很是沉默了一会,半晌,才慢慢道:“她们是兴州的普通少女,都不满十六岁,还未出嫁,却于一月前,陆陆续续失踪,我查了很久,才查到是兴王掳掠了她们,但兴王是皇亲国戚,我若没有确凿证据,无法贸然搜查王府。”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几日前,赵金花的老母寻到了我,她认出掳劫她女儿的就是兴王府的司马,有她这个人证,我便可以名正言顺搜查王府了。”
他抬眼,看着霜照:“我知道刺杀公主是死罪,我本想在东窗事发前救出赵金花她们,但没想到……”
萧清澜没再说下去了,接下来的话,他不说,霜照也能猜到。
萧清澜是没想到,还不到三日,他刺杀霜照的事情就败露了,而他不忍心将整个兴州卫牵扯进谋反事件中,所以索性在兴王府束手就擒。
如今萧清澜陷于地牢,即将解送洛京,这兴州城,再无人可以救赵金花等人了。
霜照握着琉璃宫灯的手指紧了紧,眼神之中,是茫然无措,她抿了抿唇,转身头也不回的逃出了囚室。
-
夜色漆黑如泼墨,三更时分的兴王府,除了零星巡逻的侍卫,半个人影都无,霜照提着灯,漫无目的的走着,她脑海中思绪纷杂,一会想着兴王的阴谋,一会想着赵金花等人,手中琉璃宫灯的灯竿都几乎被她攥断,一种莫名的酸楚忽然涌上心头,眸间已是泪光闪现,她怎么办,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是继续去朔北,成全兴王的诡计?还是不去朔北,让阿兄的尸骸被戎狄人侮辱?
还有赵金花等无辜女子,若非她联合兴王对萧清澜设鸿门宴,她们说不定已经被萧清澜救出来了。
她亲手扼杀了这些可怜女子的唯一希望,她口口声声说以民为本,可又是她将她们送进了地狱。
三月的夜间,春寒料峭,一阵冷风吹过,将琉璃宫灯里的灯芯吹得摇摇晃晃,霜照怔怔看着灯盏里挣扎的火苗,这火苗,恰如她一般,从出洛京后,便一直在挣扎,在尘世里挣扎,在人心中挣扎。
茫然间,身后忽一个黑影快速掠来,霜照腰间被一尖锐匕首抵住,她一个激灵,下回过神来:“谁?”
身后传来女子压低的声音:“琅琊公主?”
霜照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恐惧让她脸上顿失血色,她结巴问道:“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那女子轻笑道:“只想请公主随我,去做个客。”
9. 第 9 章
霜照被挟持着,一路来到朱红木门前,两人也碰到巡逻侍卫,但奇怪的是,侍卫只是恭敬拱手行礼,居然都没有发现端倪。
等到了朱红木门前,那女子从霜照腰间摸索到公主私印,亮明私印,又很顺利的出了府,霜照被她挟持到早已准备好的马匹旁,女子揽住她腰,将她带到马上,然后一挥马鞭,疾驰而去。
等马匹骑到一个熟悉地方时,霜照才赫然发现,这居然是凤凰山脚的老子庙。
马匹停住,女子首先下了马,霜照骑在马上,是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她根本不会骑马,何谈下马。
看出她不会下马,女子很不屑嗤笑了声:“大齐的公主,就是这般无用?”
无用这个词,这几日,霜照自嘲过,萧清澜也嘲讽过,此时又从这挟持她的女子口中说出,霜照一时之间,莫名觉得郁气于胸,她咬了咬牙,也不顾自己会不会摔倒,云头锦履就去踩马镫。
霜照身量并不算高挑,即使踩到了马镫,下来也十分艰难,何况她根本不会下马,云头锦履没有踩实,下马时,差点没顺着马鞍滑下来。
纵使如此狼狈,她也没有和那女子求助,而是自己抓着马匹鬃毛,趴在马鞍上,艰难维持着不摔下来。
马匹大概是被抓痛,仰头长嘶一声,四腿乱刨,竟然硬生生将霜照掀了下来,霜照即将后脑摔倒在地的时候,被那女子一把扶住腰,让她重新站稳。
那女子啧啧说了句:“还挺倔的。”
霜照插在鬓上的宝钿式样象牙梳都斜了,她惊魂未定,却仍然犟着扭过头,不愿搭理女子,女子却握着她的下巴,给她掰过来,还给她正了下象牙梳,说道:“放心,没想对你怎么样,只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
月色皎洁,霜照这才看清那女子身上穿着的,竟然是兴王府的婢女服饰,怪不得方才那些侍卫没有惊奇,原来他们以为这女子是霜照婢女呢。
霜照视线再往上移,当借着朦胧月光看清女子面容时,她惊讶出声,原来这女子,竟然是那日在老子庙叩首的红衫女郎。
大概是她惊讶表情让女郎发现了什么,女郎挑眉:“怎么?见过我?”
霜照抿唇,没有作声,那女郎轻笑一声,也不再继续追问,而是拉着霜照的胳膊,将她带到了老子庙中。
霜照又回到了那日她藏身的禅堂,当看到禅堂地上灰尘被踩出的脚印时,女郎若有所思,脚印很小,应是女子,但灰尘上鞋首没有痕迹,不像普通农妇穿的平底蒲草鞋和麻鞋。
女郎将目光投到霜照脚上那双贵女才会穿的云头锦履,鞋首高翘,翻卷成云状造型,女郎忽蹲下来,握住霜照纤细脚腕,将云头锦履压上灰尘上的脚印,结果严丝合缝。
女郎拍了拍手站起,一笑:“原来那日是你。”
霜照心中一阵慌乱,她还记得那日女郎执剑走近的模样,她不由后悔一步,但又不想被女郎看轻,于是强装镇定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女郎也不过十七八岁,但看起来比孱弱单薄的霜照要英姿飒爽很多,她微弯嘴角,说道:“你可以叫我,李隐娘。”
“李隐娘……”霜照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姓李……老子庙,她脑中忽闪现一个念头:“你是前朝的人!”
隐娘似乎诧异霜照这么快猜到,但很快脸上又浮现愉悦笑容,她颔首:“不错,若在前朝,我也是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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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短短数日的经历,对霜照来说,实在太过起伏,她遇到了得了疯症的裴晏、似神似魔的萧清澜,如今又遇到了一个劫持她的前朝公主,霜照只觉思绪有些混乱,她张了张嘴,忽想起什么,警惕道:“所以你劫持我,是为了……”
李隐娘打断她的话:“莫瞎想,我不是为了报仇。”
她顿了顿,说道:“更何况,弑君的不是你先祖,而是裴晏,冤有头债有主,我分得清。”
听起来,她是一个颇有道义的人,但霜照却莫名想,可不能让她见到裴晏,否则,若裴晏再自称他就是四十年前那位弑君者,李隐娘定然不会放过他。
但霜照还是颇为警惕:“那你为何劫持我?”
“我需要你帮我救几个人。”
“谁?”
“赵金花、王七娘,孟桂。”李隐娘一字一句说出十六个人名:“我需要你帮我救她们。”
-
李隐娘并没有为难霜照,在灰尘密布的老子庙中,这位前朝公主娓娓道来她劫持霜照的动机,原来兴州城的少女失踪案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查后,发现是兴王将这些少女绑去了府邸,可她一个人,纵然武艺再好,也无法从守卫森严的兴王府救出这十六个少女。
正当李隐娘一筹莫展的时候,她发现失踪的琅琊公主被找回来了,就下榻在兴王府中,李隐娘顿时心思一动,就想着通过混进兴王府,劫持霜照,逼迫兴王放人。
所以就有了今夜发生的一切,也是凑巧,霜照今夜独自一人提灯去往地牢,才给了尾随她的李隐娘机会。
霜照问:“这十六个少女,是你的亲属吗?”
李隐娘摇头:“非亲非故。”
“那是她们家人给你钱财,让你去救她们吗?”
“分文未取。”
霜照不由疑惑了:“那你为何甘愿犯下劫持公主的大罪,也要救她们?”
李隐娘对霜照的这个问题,也颇为疑惑:“救人,也需要理由?”
的确,救人不需要理由。
霜照一时之间,倒觉得自己格局小了,她有些窘迫,小声说着:“我以为前朝公主,都是郁郁寡欢,一心想要复国的。”
李隐娘倒觉奇怪:“复国?为何要复国?”
她的脸上,尽是坦然:“大燕气数已尽,经历过燕朝末年的百姓,没有一个怀念大燕的,既然百姓放弃了大燕,我又何必逆天而行?”
她倒是看得很开,霜照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爽朗侠义,豁达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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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
她心中隐隐对李隐娘多了几分佩服,但霜照还是有个问题想问,她犹豫了下,还是问道:“那你……不觉得可惜吗?”
从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变成风餐露宿的游侠,不可惜吗?
李隐娘倒是很大方:“可惜啊,先祖的荣耀,毁在我们手上,怎能不可惜?但天下,岂能事事圆满?更何况从古至今,哪有千秋万代的皇朝?我李氏两百八十年天下,也曾盛世辉煌,万国来朝,将来史书之中,必有李氏皇朝一页,足矣。”
因为可惜,她才会在老子庙恭敬叩首,但同样的,她不会被困在老子庙中,她会去巍峨高山,会去碧波大海,会去黄沙塞外,天地广阔,她的过往身份困不住她。
霜照怔怔看着她,半晌,眸中如星河璀璨:“嗯,那我要怎么帮你救赵金花她们?”
李隐娘稍愣了下:“你这是……愿意帮我救人?”
霜照重重点头:“愿意。”
李隐娘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说服你要颇费唇舌呢。”
没想到还没怎么劝说,霜照就主动答应了。
李隐娘不由问:“那是你阿叔,你为何愿意帮我?”
霜照说:“救人,也需要理由?”
这是方才李隐娘说的话,李隐娘一怔,然后哈哈笑了起来,她笑得爽朗,霜照也不由抿着唇,微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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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老子庙商议怎么救失踪少女的时候,兴王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兴王急得跳脚,他将昨夜巡逻的侍卫都痛骂了一顿:“公主被挟持你们都没发现,废物!”
那些侍卫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可昨夜明明是一个穿着婢女服饰的女子跟在公主身后,他们还以为那是公主的奴婢呢,谁能想到居然是胆大包天的绑匪。
兴王愤怒吩咐王府亲卫倾巢出动,就算翻遍整座兴州城,也要将琅琊公主给找回来。
毕竟,没了霜照,他还怎么实施他的夺位计划呢。
而王府内,兴王在暴跳如雷,王府外,背着陌刀的裴晏,则单膝跪在地上,查看石狮旁一行马蹄印。
马蹄印的边缘非常清晰,证明这行印子不超过十二个时辰,裴晏手指拨过印子周边迸溅的泥土,他侧头去看王府门前的马蹄印。
那是一个亲卫刚刚留下的,两相对比,他手指下迸溅的泥土要多一些,但没有多很多,这证明,这匹马上,负重的人要比方才那个亲卫要重,但没有重很多。
裴晏脑中,闪现过方才那个亲卫的身形,再闪现过昨夜巡逻侍卫说的话,他们说,是一个女子绑走了琅琊公主。
所以,这匹马,极有可能负重的,就是霜照,还有那个女绑匪。
-
霜照和李隐娘商议好了如何救出失踪少女,天色已经大亮,霜照只觉饥肠辘辘,李隐娘道:“我去打点雉鸡,咱俩烤着来吃。”
只是刚打开老子庙的门,就见一把陌刀,裹着劲风,朝李隐娘劈下。
10. 第 10 章
闻声赶来的霜照,便看到李隐娘手执长剑,和握着陌刀的裴晏斗在一起,李隐娘身手很是不错,身随剑走,迅疾轻灵,但是明显裴晏居于上风,陌刀攻势狠厉,也看不出什么章法,但刀刃劈下的瞬间,连地面都在微颤,可以想到若劈在人身上,该是何等恐怖。
李隐娘闪转腾挪,狼狈不堪的避免被陌刀刀风卷入,但在陌刀绝对力量的压制之下,她甚至过不了十招。
很快李隐娘就被刀柄击中小腿,跌倒在地,眼看着陌刀朝她身上劈下,霜照急忙喊道:“住手!”
但陌刀并未停下,劈下的刀风将李隐娘的头发卷起,被刀刃削落几根,李隐娘喘着气,惊恐看着刀刃落下。
霜照一路小跑过来,裴晏此刻正背对着她,陌刀往下劈着,而李隐娘就跌坐在庙门门槛处,命悬一线。
霜照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就冲上去抱住裴晏的腰,用尽力气将他往后拖:“住手!住手!”
霜照力气虽小,但人在焦急之时,迸发的力量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强如裴晏,此刻也猝不及防的被霜照拖了一个踉跄,陌刀没有劈到李隐娘,而是堪堪劈到她身旁地上,顿时尘土飞扬,劈出一道一寸深的裂痕。
可以想象,如果这一刀劈到李隐娘身上,她已经被劈成两半了。
霜照仍死命抱着裴晏,试图拖拽他,裴晏继刚开始的踉跄后,双脚已经稳住,身子在霜照的拖拽下纹丝不动,但少女身躯柔软,体香扑鼻,让他僵了一僵,霜照嘴上还在焦急说着:“她不是坏人!别杀她!”
“放手……”
霜照没反应过来,裴晏又咬牙说了遍:“叫你放手……”
霜照这才反应过来,她慌忙放开,但怕裴晏杀李隐娘,只能快步绕到裴晏身前,张开双臂,护着李隐娘,战战兢兢恳求着:“别杀她……”
裴晏绷着脸,看着护着女绑匪的霜照:“理由?”
“她没想害我。”霜照语无伦次的说着:“你不准杀她。”
裴晏薄唇紧抿,看着地上的霜照和李隐娘,这副情景,倒像是他做错了,裴晏忽皱眉,恶声恶气对李隐娘说道:“喂,腿断了吗?”
李隐娘一愣,裴晏说道:“没断就起来,解释解释!”
-
老子庙的前院中,霜照坐在正殿台阶上,吃着刺梨,间或还心虚抬头望几眼裴晏,李隐娘则在一旁揉着伤腿,不服气的瞪着裴晏。
裴晏陌刀已经入鞘,他眉头紧皱:“所以,你要和这个所谓的前朝公主一起去救赵金花?”
霜照点头。
“你不是要去朔北吗?你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听到“去朔北”三个字的时候,霜照脸色有点黯然,但很快就道:“这怎么能叫闲事呢?这是十六条性命啊。”
“世道本就是弱之肉,强之食,今日要从兴王手中救人,明日就是其他藩王,后日就能是戎狄人,你管得过来吗?”
霜照微怔了下,她低头:“我是管不过来,但我能管一个,是一个。”
她声音虽轻,但很坚定:“阿兄去朔北,也是为了救受难的百姓,如果我为了接他回家,而明知道有百姓受苦却不管,那阿兄会怪我的。”
她提到朔北,提到朔北受难的百姓,裴晏的脸色忽然渐渐暗了下来,他拧着眉,半晌,忽道:“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霜照飞快抬头,她有些惊喜:“裴郎君,你也是觉得赵金花她们很可怜吧?”
裴晏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不屑嗤了声:“我没那么多仁爱,我只管我在乎的。”
霜照手中的刺梨已经吃完,裴晏转身:“外面树上还有,我去砍点。”
“等等。”
叫住他的是李隐娘,李隐娘冷笑了声:“解释完我的事了,来说说你吧。”
她质问:“你为何会有陌刀?”
“你管得着吗?”
“你姓裴,你叫什么名字?”
“轮得到你问?”
两人剑拔弩张,霜照慌忙缓颊:“他……他叫裴客归,陌刀是他祖先留给他的。”
李隐娘不信,她拖着伤腿,站了起来,直视着美如鬼魅般的裴晏:“你到底是何人?若说是琅琊公主的护卫,但你方才根本不听她的命令,她让你住手你也不住,若说是陌路人,为何要赶来老子庙救公主?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企图?”裴晏嗤笑一声,他没有再理会李隐娘,而是看向霜照,说道:“你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讨厌,等救了赵金花,你就把答应我的事做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无相干。”
说罢,他就转过身,扬长而去,只留下气得哆嗦的李隐娘,以及手足无措的霜照。
-
老子庙中,裴晏还没有回来,霜照从庙门张望着,李隐娘则坐在台阶上,靠着楹柱,擦着自己的长剑。
长剑被她擦的银光闪闪,李隐娘忽道:“大燕的最后一个皇帝,景铄帝,就是死于陌刀之手。”
霜照心里有些紧张,她“唔”了声,李隐娘继续道:“陌刀工艺复杂,耗费铁铜甚多,因此十分珍贵,在燕朝末年,只有朔北军配备这种武器,用来抵抗戎狄。景铄帝还专门从国库之中挤出银钱,给朔北军铸造陌刀,但景铄帝万万不会想到,他拨银钱铸造的陌刀,没有用在戎狄人身上,却用在了他的身上!”
“杀他的,也姓裴,叫裴晏,你应该知道裴晏吧?”
霜照只能点头,李隐娘说:“方才那位裴客归,他的容貌,他的身手,他的陌刀,都让我想起了史书之中,号称妖颜若玉的弑君者裴晏。”
霜照唬一跳,忙道:“怎么会呢?裴晏十八岁就死了,而且,就算他没死,到今日,他都多大年纪了,怎么会是裴客归呢?”
李隐娘却面色凝重:“那可未必。”
霜照不由抬眼疑惑看她,李隐娘却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下去,她问道:“裴客归此人,你知道多少?”
霜照也有些茫然,事实上,她对裴晏,知道的也不比李隐娘多,但她莫名想到那夜在王府,裴晏萧索望月的模样,以及他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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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之上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和“赠阿宴”的几行字。
她慢慢说道:“其实,我对他知之甚少,但是,他也挺可怜的,年纪轻轻,脑中就得了病症,连自己是谁都不知晓,他的家人也不知在哪,放任他一人漂泊江湖,李娘子,你也莫和他计较吧。”
李隐娘若有所思,霜照又道:“你不会还以为,他是四十年前那位吧?那太荒谬了,根本不可能。”
李隐娘没有搭腔,只是半晌后,忽莫名道:“大燕虽亡,但我毕竟是李氏族人,害我先祖者,我就算踏遍千山万水,也必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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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晏摘刺梨回来后,开始听着李隐娘与霜照商议营救失踪少女的事情,李隐娘的计策是,劫持霜照,然后用霜照来换那些失踪少女。
李隐娘很是自信:“琅琊公主是帝后嫡女,如果因为兴王不放人,而让公主罹难,他绝对无法交代,所以,他是一定会放赵金花她们的。”
霜照也是这般觉得的,虽然兴王不是一个东西,但是他还指望着她去朔北,以此助他夺位呢,他不可能不顾及她的性命。
但是裴晏听罢,却嗤笑了一声。
霜照虽已习惯他这副轻蔑模样,但李隐娘可不习惯,李隐娘也是个火爆脾气,当即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说事情就说事情,莫阴阳怪气!”
偏偏裴晏真算是李隐娘的克星,旁人被这么呵斥,要么生气要么羞愧,裴晏被这般呵斥,却是打了个哈欠,手臂枕在脑后,躺了下去,理都没理李隐娘。
李隐娘更生气了,站起就要找裴晏找说法,霜照忙拦住她:“他吃软不吃硬,你对他越坏,他越不买你账。”
李隐娘气结:“你好歹一个公主,命令他就行了,何必对他说软话?”
“他不吃这一套的。”
裴晏连兴王都不买账,哪里会买账什么公主?
霜照安抚李隐娘:“我来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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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隐娘气哼哼坐下,霜照拿了一个刺梨,走到裴晏面前,坐下道:“裴郎君,吃梨吧,很甜的。”
裴晏闭着眼睛,没有理睬她,霜照拿着梨,也不知道怎么办,短暂的沉默后,霜照低下头,她知道裴晏在不高兴什么,于是轻声说着:“裴郎君,你一早就从兴王府骑马来救我,说实话,我真的很感激你,这次在兴州,假如没有你,我早死在萧清澜手上,更别提去朔北了……我知道,我现在又要救赵金花她们,真的是自找麻烦,但我也不能不管她们……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
她声音轻柔,但又十分真挚,这全是她的心里话,她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裴晏慢慢睁开眼,他起身,从霜照手中夺过梨,霜照正高兴时,裴晏却忽随手一抛,刺梨咕噜噜滚到墙角。
霜照怔住,李隐娘再也看不下去,她站起怒道:“你!”
裴晏却悠悠对霜照说:“梨太甜,我不爱吃,但是,你们俩商议的计策,不可行。”
霜照不由问:“为何?”
11. 第 11 章
“因为用你来换赵金花等一十六女,兴王的确会换,但换回来的,会是赵金花吗?”
霜照和李隐娘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当日萧清澜威逼兴王交人,兴王都不交,足以见得,他也知晓倘若事发,朝廷必定问责,那你觉得,他会放这十六个女子归家,四处控诉他的恶事,甚至上京告御状吗?”
裴晏嘴角翘起:“如果你是兴王,你会给自己留这么大的隐患吗?”
霜照愣住。
裴晏又道:“若我是兴王,要么,我就随便找十六个女子代替,横竖你们也不认识,要么,就放了赵金花她们,但等公主一回王府,就将赵金花她们以及家人斩草除根。”
他讥嘲看着李隐娘:“本来死的只是这一十六女,现在拜你所赐,要赔上她们的家人了。”
-
裴晏的话,让霜照和李隐娘目瞪口呆,裴晏对霜照道:“你是好心,但你好心做了坏事。”
他又看向李隐娘:“至于你,雪肤花貌,白白嫩嫩,从家出来,还没三个月吧?”
他徐徐道:“若风餐露宿超过三个月,肌肤不会是这个样子,我是不知道你为何从家出来,但是我只知道,你想学聂隐娘,还差点火候。”
“让我猜猜,你大概是向往聂隐娘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的生活,所以想学她当侠女?你给自己取了个李隐娘的名字,在兴州你发现了少女失踪,于是便自作聪明,想挟持公主,逼迫兴王放人?呵,但世道,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吗?人心,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猜透吗?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有你那自作聪明的脑子,迟早有一日,你要连累你隐姓埋名的家族被斩草除根!”
李隐娘张着嘴,任凭她怎么能言善辩,此时此刻,却一句都反驳不出来。
裴晏摇摇头:“前朝太宗皇帝英明神武,堪称千古一帝,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后代?”
霜照见李隐娘已经面色惨白,她怕裴晏言语太过咄咄逼人,让李隐娘自尊心受不了,于是轻轻扯了下裴晏的衣袖,示意他闭嘴,但裴晏岂是听从的人?他照旧嘲讽着李隐娘:“你还是回去做你的娇惯千金去,聂隐娘这种侠女,不适合你。”
霜照急了,又扯了下裴晏的衣袖,一汪清泉般的眼睛,带着恳求,望着裴晏,裴晏一肚子的话,在看到这盈盈双眸时,忽罕见闭了嘴。
霜照见他终于不说话了,心里松了口气,于是慌忙又捡了个刺梨,递给裴晏。
她都忘了裴晏才说过刺梨太甜,他不爱吃,等裴晏瞧着她掌心的果子时,她才想起来:“哦,我忘了……”
但裴晏抬头,瞥了眼呆若木鸡的李隐娘后,忽非常恶劣的,如同胜利的顽童一般,挑起眉毛,翘起嘴角,从霜照掌心拿过刺梨,吭哧咬了口。
霜照惊愕:“你不是说……你不爱吃么……”
“口渴。”
裴晏大口咬着刺梨,霜照忽发现什么,她回头望了望失魂落魄的李隐娘,这才恍然大悟。
她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裴晏他看起来应该有十七八岁了,怎么还如孩童般幼稚?他现在就像个斗胜的猫儿般,在敌人面前耀武扬威的。
对,猫儿。
霜照想起了她养的狸奴,那狸奴一身漂亮的皮毛,但脾气恶劣,轻易不给霜照摸,可如果跟其他的狸奴打架打赢了,反而会躺在地上,四肢大开,高高兴兴的,任凭霜照抚摸。
霜照这时候就会从头摸到背,再从背摸到肚子,滑溜溜的手感,特别好。
想起那只狸奴,霜照不由噗嗤一笑,裴晏停止咬梨:“笑什么?”
霜照脱口而出:“你真像我的狸奴。”
“狸奴,不就是蠢猫吗……你说我像蠢猫?”
少年琥珀色的眼睛不善的眯起,霜照马上跳了起来:“我说笑的,说笑的。”
她奔去李隐娘身边,连拉带拽的将她拖到老子庙外,这里还有个新手女侠等着她安抚呢。
-
霜照好说歹说,终于把李隐娘碎了一地的心黏贴起来,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也是有点用的,至少,她能安抚一身戾气的裴晏,也能安抚英姿飒爽的李隐娘。
等李隐娘平复心情后,霜照再拉着她,回到了老子庙中,李隐娘抿着唇,走向裴晏,裴晏正盘腿靠于台阶旁的石壁上,托着腮似在闭目养神,李隐娘双手交叠于胸前,对他弯腰行了一礼。
她说:“谢谢你及时点破,让我没有铸成大错。”
裴晏眼睛都没抬,李隐娘忍气吞声:“还请裴郎君指点,接下来,我们该怎么救出赵金花她们。”
李隐娘已经够低姿态了,偏偏裴晏不是一个见好就收的人,他这人好像非常记仇,李隐娘刚开始对他的不礼貌他都记在心里,这时候就来睚眦必报了,面对李隐娘的行礼,他完全没有理睬。
霜照愈发觉得,他真的越来越像她的狸奴,她的狸奴就是这样,记仇的很,有一次霜照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气得它十天半个月都不给霜照摸。
但霜照对付狸奴很有经验,就是吃软不吃硬,霜照持续不懈的给它送清蒸草鱼吃,终于有一天,狸奴原谅她了,也给她摸了。
于是霜照快步走到裴晏跟前蹲下,扯了下他托腮的那只衣袖,低声央求:“裴郎君,我们知道错了,你就大发慈悲,指点指点我们吧。”
许是距离太近,少女的软侬细语如春风一般拂到耳边,让裴晏耳朵都有些发痒,他不由挣脱霜照扯住他衣袖的手指,跳了起来:“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一个公主整日拉拉扯扯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今日要杀李隐娘时,霜照那环腰一抱,少女身躯那温热柔软的感觉,似乎又萦绕在他脊背上,裴晏莫名的脸颊滚烫,耳根子都红了。
霜照被他的失态吓到,但这种时候道歉准是没错的,她立刻道歉:“事从紧急,对不住。”
裴晏咬着牙,拼命将那柔软温热的感觉从自己脑海中驱赶出去,他脸色终于从红到白,轻哼了一声,说道:“有两个法子,你们用哪个?”
-
裴晏说的第一个法子,就是直接杀了兴王。
兴王一死,兴王府一定大乱,到时候就可以趁乱救出十六个少女,而且兴王如果死了,就不会有人再找那些少女,以及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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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的麻烦。
裴晏背着陌刀,说道:“兴王的护卫都是酒囊饭袋,我有把握杀了他。”
霜照和李隐娘对视一眼,她们都是见识过裴晏本事的,以裴晏之勇武,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都不在话下,何况小小的兴王府。
但霜照首先否定了这个法子:“你的陌刀太扎眼了,陌刀一出,谁都知道是你杀的兴王,而你是我带去兴王府的人,到时候,会让人以为我是幕后主使。”
“你怕我连累你?”
霜照摇头:“我不怕你连累我,我怕你连累我阿耶。”
被萧清澜揭穿兴王盘算后,她才惊觉,朔北之行,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而是会牵扯到她在乎的家人。
阿耶估计早就知晓,若她失败,会危及他的帝位,可他最后还是允诺她去了。
霜照想起离开上阳宫的时候,只有阿娘来送她,阿耶没有来,阿娘偷偷跟她说,阿耶是不敢来,怕来了,就舍不得让她走了。
俗话说,父爱如山,阿耶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霜照说道:“我不怕被怀疑,但我怕阿耶被怀疑,阿耶清清白白,我不想给他拉进这个浑水。”
裴晏点了点头:“那就第二个法子,只不过这个法子,你也未必愿意。”
-
裴晏说的第二个法子,就是揭穿兴王罪行,堂堂正正的救出那些少女。
李隐娘疑惑了:“怎么堂堂正正?”
“那就需要萧清澜了。”
裴晏说这话的时候,瞥着霜照,而李隐娘并不知晓萧清澜和霜照的恩怨:“萧清澜?是兴州刺史吧?他好像犯了事,被关在兴王府的地牢呢。”
裴晏没有接话,而是平静看着怔忡的霜照:“你要是能接受,就用这法子,不能接受,就算了。”
霜照手指慢慢攥紧裙摆,她垂下眸,长如羽扇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睑,裴晏看不清她的表情,过了很久,霜照才抬起头,说道:“我想明白了,只要我阿叔还在兴州,赵金花她们,甚至其他民女,都不会有安宁之日。”
李隐娘听罢,想了一下,的确是这么回事。
祸端不除,就算她挟持一百次公主,救一百次赵金花,又有什么用呢?
霜照继续道:“所以,兴王的罪行,不能石沉大海,要让国法惩治他,要让史书记录他,如此,才能一劳永逸。”
她手指绞紧:“这般,的确需要一呼百应的兴州刺史,萧清澜。”
裴晏静静道:“你想好了?失去了这个机会,你未必能再报仇了。”
因为萧清澜若能从王府地牢出来,以他在兴州的地位,整个兴州卫都听从他的命令,到时候,想再来一个鸿门宴抓他,就很难了。
霜照眉头轻蹙,但仍然迟疑着颔首:“战国时期的蔺相如曾说过一句话:‘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我也应该这样。”
既被百姓供养,那百姓的安危,自然应该在她的私仇之上。
这个胆小怯弱,连马都不会骑的公主说出这样一句话,让李隐娘都不由侧目,但裴晏却已见怪不怪,他说道:“好,那我们就用第二种法子。”
12.第 12 章
裴晏法子的第一个步骤,便是带着霜照回到兴王府。
李隐娘留在老子庙,裴晏则与霜照一起,来到他栓着的马匹旁,准备骑马回王府。
霜照一看到比她还高的马匹,立刻犯了难,她根本不会骑马,于是软语求助裴晏:“裴郎君,能否扶我上去?”
裴晏瞥了她一眼,本伸出了手,但等霜照想搭着他手臂上马时,他却又将手缩了回去。
霜照大惑不解,裴晏忽问:“你还要去朔北么?”
霜照怔了下,裴晏说:“今日我提到朔北的时候,看你脸色有些不对,和前几日时完全不一样,所以你是不是不想去朔北了?”
“我……”霜照有些迟疑,她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裴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你不说的话,我就先走了,你和那个叫什么李隐娘的,自己去救赵金花吧。”
霜照顿时急了:“不行。”
隐娘虽然会武功,但是个新手,哪有裴晏思虑的深,而且一把陌刀万夫莫敌,没有裴晏,单靠她和隐娘,救不出失踪少女的。
她马上道:“我说。”
她咬唇,有些难堪的说道:“其实我昨夜,去地牢见了萧清澜。”
-
霜照将地牢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裴晏,裴晏越听,眉头拧的越紧:“所以你是为了赵金花失踪的真相,独自去地牢找萧清澜?”
霜照点点头。
“结果被萧清澜奚落了一顿?”
霜照有些委屈,又点了点头。
“也就是你好欺负。”裴晏鄙夷霜照:“要是我的话,早给他砍成十段八段了。”
霜照低头,她不可否认,她的确软弱了点,但像裴晏这么凶戾的,也是世间少有。
裴晏忽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你就这样,不提了,我就问你一句,你还去不去朔北?”
这个问题,霜照有些迷惘。
如果去朔北,便是中了兴王的圈套,而除了兴王,或许还有其他野心者蠢蠢欲动,想利用她的朔北之行,逼她阿耶退位。
但是……
霜照挣扎良久,还是说道:“我要去朔北。”
她声音很小,但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本不抱什么期望的裴晏不由望着她,霜照说道:“其实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到底要不要去朔北?我也有过退缩,因为我真的担心我会失败,会连累阿耶。”
“但是,我又想,我阿叔实在太过分了,身为大齐皇族,居然期盼我被戎狄侮辱……”
说到这里的时候,霜照苦笑一声:“而我,真的要为这种过分的人,不去朔北吗?那样,我不就是怕他了吗?不,我不怕他。”
“我不能因为他的阴谋,而停止我的路途,随着我离开洛京,我会经历很多阴谋,如果每遇到一个就退缩的话,我就只能退回上阳宫了,但我不能在上阳宫呆一辈子,我不想那样。”
霜照的语气,愈发坚定:“人的一生,如果遇到一点挫折就放弃的话,那就什么都干不成了,就像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他们情况比我艰险的多,都没有放弃,反而最后成功了。所以,或许我也能成功呢?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去朔北。”
裴晏定定看着她,这个他嫌弃没用的柔弱少女,此时此刻,眼中如有万千星辰。
许是他许久没有作声,霜照喊了声:“裴郎君?”
裴晏这才回过神,他转身,去抚摸马匹身上的鬃毛:“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这是汉代的《报任安书》吧?”
霜照愣了下,点了点头。
裴晏说道:“是看了不少书。”
他还记得霜照说自己自幼身体不好,只能看书消遣时间的事,霜照不由莞尔一笑:“裴郎君不也看了不少书吗?”
说什么他都知道。
裴晏闻言也笑了下,不是他惯常的嗤笑和冷笑,而是微弯嘴角的浅笑,恰如暖阳下的一池春水,被风吹起涟漪,乱人心怀。
这般绮艳如花的少年,这般濯如春柳的浅笑,让十五岁单纯天真的小公主,莫名的,心跳快了一拍。
等反应过来,小公主慌忙撇过头,心中却突然想起了佛经中“风动幡动”的典故,两僧人争论是风动还是幡动,慧能大师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们的心在动啊。
-
春和景明,一行黄莺从海棠树梢掠起,啁啾声不绝于耳,两只狸花猫蜷缩在树下打盹,几只彩蝶翩翩飞过,一派旖旎景象。
但等到要上马的时候,旖旎景象,一扫而空。
因为裴晏让霜照自己上马。
霜照目瞪口呆:“我不会骑马,又怎么上马呢?”
裴晏说:“萧清澜嘲讽你什么都不会,说你只知道哭,根本不可能接回你阿兄尸骸,看来他说的没错。”
这算是戳中霜照痛处了,霜照气得眼眶发红:“你何时和他站到一边了?”
“本来就是,你连骑马都不会,将来若在朔北遇到危险,你怎么跑?更别提接回你阿兄了。”
裴晏顿了顿,又说:“你总不能一直指望别人保护你。”
他话说的伤人心,霜照倔犟劲又上来了,于是咬着牙,伸手去攀马背,就想靠她自己爬上去。
但这马比她还高,而且她根本不会上马,努力半天,都爬不上去。
裴晏一直冷眼看着,等霜照筋疲力尽时,他又说了句:“上不去?”
霜照心中还委屈着,没有搭理他,裴晏却说:“我教你。”
-
裴晏先蹲下,抓了一把草,喂给马吃:“你要先让它安静下来。”
白马低头咀嚼着野草,温温顺顺,裴晏又调整了下缰绳长度:“太长,会松,太紧,马会疼。”
霜照虽然心中对他有些腹诽,但看他在认认真真教自己,于是她也抛弃杂念,认认真真看着,裴晏指着马镫:“你要左脚踩这里。”
他又指着马鞍隆起的部位:“这叫马鞍鞒,右手抓这里。”
“左脚踩马镫,右手抓马鞍鞒,然后腾空上马的时候,右手撑在鞍前部,就像这样。”
裴晏左脚尖踩住马镫,利落上马,动作一气呵成,快到霜照都眼花。
霜照愣愣看着,裴晏已经跃下马:“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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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照吞吞吐吐,就是不说会不会,裴晏不耐:“到底会了吗?”
霜照这才嗫嚅:“我方才没看清楚,你能不能……再示范一遍?”
裴晏抿唇,眉头挑起,他每次做这表情的时候,就代表他心里不高兴了,霜照忙道:“我真的没看清,你小时候学东西的时候,也不可能一遍就会吧……”
裴晏没有回答,琥珀色的双瞳眯起,嫌弃看着霜照,霜照不服气的说:“那你的老师,也不可能只教你一遍吧。”
她话音刚落,只见裴晏脸上表情,忽变得沉郁的可怕,霜照有些害怕,她咽了下口水,接下来的话,她也不敢说了。
她不吱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晏忽说:“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起老师二字。”
霜照愣了愣,裴晏又道:“要不是看在你要去朔北的份上,我不会教你第二次。”
说罢,他又左脚踩上马镫,右手抓着马鞍鞒,翻身上马,只是这次,上马的动作,慢了很多,慢到足以让霜照看清。
霜照专注看着他的动作,也没有仔细思索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
裴晏又下了马:“这次看清了吧?”
霜照忙不迭点头:“看清了。”
“那你自己试试。”
霜照心中有点忐忑,但裴晏说得对,她不能每次遇到危险,都指望着别人救她。
于是她靠近马匹,刚靠近,马匹就呼哧喷了一口气,让她吓了一跳。
她不由后退两步,求助的去看裴晏,可裴晏只抱着胳膊,神情淡漠,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霜照咬了咬牙,脑子里回忆裴晏方才的步骤,她于是先蹲下来,薅了一把草,递到马的嘴边,马匹低下去嚼草的时候,带着热气的鼻息喷到她的手上,她花容失色到想尖叫,但想到如果尖叫,裴晏一定会鄙夷她,于是居然硬生生忍住了。
马匹吃了草,终于安静下来了,霜照哆哆嗦嗦的,绕到马的侧面,踮着脚,右手抓上马鞍鞒,左脚则抬起,踩到脚蹬上。
她使出全身力气,借助右手力量往上蹬起,但马身忽然晃了下,霜照惊叫了声,身子失去平衡,往后仰去。
裴晏眼明手快托住她的腰,让她没有摔倒。
霜照不由回头,正好对上少年琥珀色的双眸,他睫毛生的极密,垂下时,如鸦羽一般覆住眼睑,瞳孔清亮的能倒映出人的身影,正好倒映出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距离实在太近,短暂的怔忡后,霜照回过神,脱口而出:“你……”
她想说的,你怎么帮我了?她本以为,裴晏不会接住她,他会冷眼旁观她的摔倒,然后尽情嘲笑她,鄙夷她。
大概是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裴晏立刻打断她,硬梆梆说了两个字:“继续。”
-
第二次、第三次,霜照都摔了下来,但是每次裴晏都稳稳托住她腰肢,知晓自己不会摔倒后,霜照练习时,也安心了很多。
到第十次的时候,霜照终于成功上了马。
她骑在马上,手上抓着调整好的缰绳,少女发髻有些散乱,额头布满细密汗珠,但笑起来的模样,却比春日盛开的芙蓉花还要美丽:“裴郎君,我会上马了!”
13.第 13 章
裴晏的唇角,也漫开来浅浅笑意:“上马学会了,还有骑马呢。”
霜照正处于兴奋时候,闻言,扬起下巴,露出颈间一截嫩藕似的洁白,眼角眉梢间,尽是笑盈盈的娇俏明艳:“那裴郎君,劳烦你再教教我啦。”
-
教骑马的时候,裴晏坐在霜照身后,他教霜照怎么拉缰绳,怎么夹马肚,霜照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慢慢熟练,到最后甚至可以驾驭着马匹,跑上一小段,这让她又惊又喜,从今日开始,她也是会骑马的人了。
她一高兴,就说:“骑马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
“既然不难,以前为何不学?”
“阿兄他们怕我摔了,所以从不让我学。”
这句话听起来,倒有点像古语说的“惯子如杀子”,但换个角度想想,她家人定然觉得,他们可以保护她一辈子,所以任何危险的事情,他们都舍不得她去做,而她也很听家人的话,不让她做,她真不做。
这种互相信任的感情,也许就叫亲情吧。
霜照身后的裴晏,忽然沉默了。
相处几日来,霜照也渐渐摸清楚了裴晏的脾气,他一言不发的时候,就代表他心中有事,而她刚刚在说她阿兄,所以是不是他想起他家人了?
霜照于是问:“裴郎君,你的家人在哪啊?”
“嗯?”
“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很想感谢你。”霜照斟酌着言辞,她总不能说,因为裴晏的疯症,所以她想帮他回到家人身边吧,于是她想了下,说道:“我想送点金银给你家人,以示感谢。”
“不用了。”
“为何?”
“都死光了。”
裴晏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非常淡,霜照怔住,半晌,才愣愣道:“对不住……”
她没有想到,居然会勾起裴晏伤心事。
为了表达歉意,她又急忙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没什么打算。”
霜照思索了下,道:“你要不要去洛京呢?”
“洛京?”
“嗯,洛京。”霜照说着:“大齐的都城,我会送信给阿耶阿娘,让他们在洛京为你赏赐一座宅子,这样,你在洛京就有家了。”
她兴冲冲说着:“等我从朔北回去后,我可以常去你的宅子找你,毕竟,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嘛。”
家,朋友,这几个字,让霜照身后的裴晏蓦地怔愣起来,马匹慢慢走着,马蹄哒哒,响在羊径小道上,霜照疑惑,轻声喊了句:“裴郎君?”
她似乎看到,裴晏环过她身侧,稳握缰绳的手指,好像紧了一紧,然后是他惯常的、没有波澜的语气:“你确定你能从朔北回来?”
这句话,倒是让霜照怔忡良久。
是啊,她能从朔北回来吗?
能从如狼似虎的戎狄人手中,回到大齐吗?
她脑海中,又浮现医馆两个病患的话,以及地牢之中,萧清澜的话,是啊,朝中官员、大齐百姓,还有她的叔叔兴王,所有人,没有一个相信,她能从朔北回来。
十五岁的少女沮丧的低头,片刻后,才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句:“不确定。”
身后的裴晏,又沉默了。
他忽夹了下马肚,马匹顿时从走到跑,颠簸间,霜照惊到握紧马鞍前桥,但她还记得裴晏教她的话,脚底踩着马镫,身体要如青竹般挺直,双肩放松,这样在马上就能稳如泰山。
马匹越跑越快,霜照害怕到闭上眼,但是身体还是如同裴晏所教,稳稳的坐在马上,忽然之间,耳边传来裴晏的声音:“能回来的。”
“啊?”风声太大,霜照没听清。
少女骑着马的身段柔弱,但脊背却如青竹般,不弯不折,裴晏抿了抿唇,声音放大:“我说,我相信,你能从朔北回来,你能接回你阿兄,你会成功的。”
这次,霜照听清了。
她完全呆住了,等回过神来,她眼眶不由红了,豆大的眼泪,从眸中涌了出来,一颗一颗,迎着风,飘落到裴晏的手臂上。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她会成功的。
当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时候,这个得了疯症的少年,居然告诉她,他相信。
他相信,她能从朔北回来,能接回她阿兄,她能成功的。
这就好比暗夜中点起的一盏灯,碧海上亮起的一颗星,霜雪时送来的一件蓑衣,让她如何不想大哭一场?
霜照不由抬手,用手背抹着眼泪,抽抽噎噎的时候,身后的少年,却没有嘲笑她,而是双臂环过她身侧,稳稳握着缰绳,让她即使在最颠簸的山路,也不用担心会摔倒。
两人就这般,回到了兴王府。
-
兴王都急得团团转了,当看到霜照和裴晏时,他惊愕万分:“萤萤,你回来了?那个抓你的贼人呢?”
“被我杀了。”裴晏简略道:“那女贼人绑了公主,想勒索钱财,被我追寻到凤凰山,一刀杀了。”
兴王松了口气,然后愤愤道:“杀了她,真是便宜她了,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劫持公主!”
霜照敷衍附和几句,然后就借口惊吓过度,回房休息,只是回房前,兴王叫住她:“萤萤,你昨夜,是去地牢见萧清澜了?”
霜照早就料到他会问她这个问题,于是点头:“嗯,我阿兄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还想杀我,我气愤不过,所以去质问他,没想到他居然毫无悔改之意。”
霜照是看着兴王的眼睛,说的这句话,她以前从来不会说谎,而且胆子特别小,动不动就哭,一只掉落的毛虫就能将她吓哭,这些兴王都是知道的,他完全不会料到,这个他眼中没用的小公主,居然敢说谎骗他。
兴王见霜照双眸含泪,鼻尖都哭的红红的,想必这次被劫持,让她惊吓得不轻,于是装出慈祥面容:“阿叔就问问,你快回房休息吧。”
霜照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回卧房。
其实她转身的时候,心扑通跳个不停,生怕兴王看出端倪,但还好,没有。
接下来,就是按照计划,找出赵金花她们关押所在了。
-
霜照在卧房内假装休整的时候,裴晏则在王府查探,他是霜照带来的人,而且兴王又器重,因此他大摇大摆在王府内四处行走,居然没有人敢盘问他。
在王府查探的时候,裴晏也摸清楚了王府布置,厢房、柴房等地方,人多口杂,要藏十六个少女,绝非易事,那唯一能藏的地方,就是关押萧清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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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牢了。
可是地牢霜照去过,她还记得萧清澜在最里面一间囚室,她沿着过道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旁边囚室有关押少女。
所以赵金花她们到底关押在哪里呢?
正当霜照和裴晏打探王府有无密室的时候,李隐娘捎来消息,说她带来一个人,也许能帮他们。
裴晏是在王府外见的那个人,那是一个老妇人,裴晏认出,这就是当日他和霜照前去刺史府时,对萧清澜下跪,又被萧清澜一把拉起的那个老妇人。
原来这妇人,就是赵金花的寡母。
赵金花出事后,她寡母到处奔走,先去找了萧清澜告状,待萧清澜被兴王囚禁后,她绝望之下,又想进京告御状,但洛京路途遥远,而且兴王是天子之弟,她怕天子维护兴王,所以拿出所有积蓄,想请江湖侠客救出她的女儿。
李隐娘就是这种情况下遇见的这位妇人,妇人病急乱投医,见李隐娘佩戴宝剑,英姿飒爽,就以为她是武艺高强的侠客,谁知晓李隐娘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罢了。
但还好这新手有一腔热情,李隐娘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妇人,这才有了劫持霜照的事情。
妇人说道:“王府的庵堂后面,有一个密室,金花她们说不定就关在那里。”
裴晏疑问:“你怎么知晓的?”
“是王府一个侍卫告诉我的。”
妇人娓娓道来:“我是卖馒头的,以前在王府附近卖,所以我才会认识王府司马,才会知道是兴王掳走我的女儿,我卖馒头的时候,对那些实在可怜的,都不收银钱,没想到好心居然有好报。”
“那个侍卫幼时受过我的恩惠,后来他进了王府,当了侍卫,也不忘报答我,就算我搬到城北卖馒头了,他还是时常会去光顾我的买卖,这次金花被抓,我十分着急,就去他家中求他。”
妇人的头上裹着白布,白布上血迹斑斑,想必是她在那侍卫家磕破了头,她说道:“我拼命磕头求他,他很为难,但他最后还是告诉我,他在王府没有见过金花她们,不过庵堂后有一密室,也许金花就在那里,他说他帮我留意,如果能救的话,他一定帮我救。”
可那侍卫地位低贱,又怎么可能救得出赵金花呢,只怕人没救出,还赔上自己性命。
就为了幼时的几个馒头。
裴晏神色未变,李隐娘却已肃然起敬了。
那侍卫只是一个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什么显赫身世,没什么权力地位,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赵金花的母亲,也只是一个卖馒头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小人物之间,也有情与义。
妇人已是双膝一跪,对着裴晏就磕头:“这位郎君,求求你,一定要救出我的金花。”
李隐娘立刻将她搀扶起,略带埋怨的说道:“阿婶,我不是让你先躲起来吗?你还跑去四处求人,这很容易被兴王发现的,到时候,也许金花还没救出来,你先被兴王害了。”
妇人双眸含泪,面容饱经风霜:“但金花是我的女儿啊,我怎么能不救她呢?就算我没了性命,我也一定要救她!”
李隐娘微微叹气,身侧的裴晏抿了抿唇,刹那后,他一字一句说道:“你是一个好母亲,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出你的女儿的。”
14.第 14 章
自从妇人说王府庵堂有一密室后,裴晏就开始格外留意庵堂,庵堂在一个名为禅心院的院落里,院落外则有几个兴王亲信轮番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而每日早、中、晚,亲信都会从庵堂端出一碗盖的严严实实的青釉瓷盅,送到兴王的院落,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裴晏就藏在庵堂外,留意着里面动静,霜照心系失踪少女的安危,也想来查探,裴晏给她怼回去了,这个娇弱的小公主跑也不会跑,打也不会打,还是莫来添麻烦了。
隔日晚上的四更时分,藏匿着的裴晏发现,两个亲信从禅心院匆匆抬出一块盖着白布的木板,往后山走去。
兴王府依山而建,从风水角度为“后有靠山”,兴王向来将后山视为王府私产,所以几乎无人敢上山。
裴晏悄悄跟在那两亲信后面,见到他们上了山,将木板扔下,然后开始挖起坑来。
跌落的木板沉重落到地上,白布边缘,垂下一只惨白的手。
两个亲信挖好坑后,就匆匆将尸体掩埋,裴晏还听到其中一个嘀咕着:“又死了一个,照大王这样喝下去,十六个都要死完……”
另一人低声呵斥:“闭嘴吧!难道你希望大王驾鹤西去?”
那亲信不吱声了,等他们走后,裴晏用陌刀刀鞘拨开掩盖尸体的薄土,薄土下,赫然是一具面容姣好的十几岁少女的尸体。
少女的眼睛还圆睁着,显然是死不瞑目。
而她的身上,除了手腕用刀割出的伤口,再没有其余伤口。
裴晏直起身子,他皱眉,望向尸体旁边的地面。
新土,全是落叶稀少的新土。
陌刀刀鞘一个个拨开落叶下的新土,一具具十几岁少女死不瞑目的苍白尸体,重现于昏黄月下。
-
翌日厢房内,霜照惊讶捂嘴,半晌,她才结结巴巴的说:“你是说,后山的尸体,不止一具吗?”
裴晏点头:“我打探了下,近半年,兴王府不断有十几岁的婢女出逃,而后山的尸体大部分都穿着婢女服饰,想必,她们不是出逃,而是被害了。”
这些婢女均是奴婢出身,而兴王脾气暴躁,动辄打骂下人,府中时常会有奴婢逃走,所以这些婢女的消失并没有引人怀疑,但谁能想到,她们并没有离开王府,而是被埋在黑漆漆的后山呢。
霜照都觉得不可思议:“阿叔杀这么多少女做什么?如果是贪图美色的话,他也不用杀了她们啊。”
裴晏面色凝重:“从她们尸体看,她们不是被杀的。”
“那是?”
“是血流尽而死的。”
尸体上没有其他致命伤痕,只有手腕刀伤,而且刀伤不止一两条,看起来是反复割伤。
况且,尸体的皮肤异常苍白,眼球凹陷,指甲呈淡紫色,这一切都是失血过多导致死亡的症状。
霜照瞠目结舌:“血流尽?她们为何会血流尽?”
“我发现每日早中晚,都会从庵堂送一碗青釉瓷盅,这让我联想到一件旧事。”
“什么旧事?”
“前朝末年,平卢节度使高渊爱好吃人肉、喝人血,他最喜欢喝未出嫁少女的鲜血,因为他信奉人血能够治百病,而未出嫁少女的鲜血,最为纯净,在他治下的平卢,枉死的少女数以千计,百姓都骂他是活夜叉。”
霜照大概也看过这个轶闻,后来高渊与四十年前那位……呃,和裴晏同名同姓的少年暴君相遇,高渊兵败,那位少年暴君最喜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冷笑着吩咐将高渊放血,让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血流尽而亡。
高渊的尸首,也被那位少年暴君烤了,分给平卢百姓,这也成为史书之中,他残暴的罪行之一。
霜照抬眼,悄悄瞅了眼裴晏,金色暖阳透过轩窗,斑驳洒在少年面庞上,琥珀色瞳仁下方的泪痣,恰巧就隐在暗色光影中,若不仔细瞧,倒有些像杀人时,溅上的一点血珠。
霜照胆怯的咽了口唾沫,说道:“这和我阿叔有什么关系呢?”
说罢,她忽然想到什么:“你意思是说?我阿叔就是听了高渊的传闻,觉得未出嫁少女的鲜血能治百病,所以才抓了这些少女,喝她们的鲜血?”
裴晏颔首:“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
霜照继续按照这点联想:“他本来是抓王府的婢女喝血,但是婢女不够抓了,或者有些是惧怕逃跑了,他只好去抓良家子,而良家子不同于卖身的婢女,终于闹出轩然大波。”
说到这里,霜照又想起兴王青白色的病容,语气都渐渐变得愤愤然起来:“是了,定然是这样,阿叔得了重病,但他还做着皇帝美梦呢,他怎么可以这个时候死呢?所以他病急乱投医,相信少女鲜血治病,这才害了这么多无辜性命!”
裴晏说道:“人有欲望,就会有恶念,谁也无法逃过。”
霜照不赞成:“谁都会有欲望,但是正常的人,不是应该压抑住自己的恶念吗?如果被恶念掌控,导致最后被恶念吞噬,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裴晏闻言,身子微微一颤,眸中难得出现短暂的失神,霜照敏锐发现他的变化,她试探喊了声:“裴郎君?”
裴晏回过神来,“哦”了声:“没事,我想我们需要尽快处理此事,否则庵堂内还会死更多人。”
霜照也觉得是这般:“那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裴晏摇摇头:“你在王府拖住兴王就行,至于怎么拖,你可以……”
霜照长睫扑闪扑闪的,带着几分好奇望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但裴晏莫名住了口:“你自己想。”
-
裴晏说罢,就出了王府,营救萧清澜去了。
萧清澜已经被秘密押解进京,兴州局势复杂,虽有萧清澜的亲笔信稳定局势,但兴州卫却蠢蠢欲动,兴王怕夜长梦多,所以在霜照回来后,匆匆就将萧情澜解送出了兴州。
裴晏消失不见,兴王自然会问霜照,霜照解释说他个性古怪,不喜欢受约束,所以离开王府了,兴王是见识过裴晏古怪个性的,在王府的时候,裴晏就是请他赴宴他也不去,送他金银美人他也不要,十分难伺候,那离开王府也没什么稀奇。
见兴王没有起疑,霜照松了口气,她这几日撒的谎,简直比她生下来还多了。
裴晏让霜照拖住兴王,还让她自己想办法,其实他明明有主意,却不告诉她。
霜照不服气,自己想就自己想,她也不是多蠢笨的人,难道没了裴晏,她就想不出法子了吗?
她托腮思索了半晌,接着便吩咐贴身婢女去告诉兴王,说她不想去朔北了。
-
兴王越听,脸色越阴沉,婢女吞吞吐吐的说:“公主说她害怕了,不想去了,等明日就回洛京。”
兴王都气笑了,她回洛京,那他的皇位怎么办?他还指望她去朔北受辱,最好被扔进军营让戎狄人轮番欺辱,这样到时候定然举国震惊,他就不信,他那个大兄,到时候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当他的皇帝。
兴王问婢女:“她如果不去朔北,太子的尸骸怎么办?她没提这个吗?”
婢女小声回道:“公主说,此行太危险了,还没到朔北呢,就又是被刺杀又是被劫持,她不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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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太子在天有灵,会原谅她的。”
兴王听罢,差点没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果然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遇到一点危险就吓到魂飞魄散,除了哭就只会哭,怎么能指望她干成什么大事?
大兄,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简直就是一个废物。
但兴王又不能将霜照硬绑去朔北,他可以将她硬绑出兴州,那接下来的长安、陕州、华州呢?他难道还能将霜照从这些州绑到朔北?
兴王无奈,只好去劝霜照,但霜照用锦被蒙着头,连见都不愿意见他,更别提听他的劝告了。
直把兴王气得心烦意乱,兴王府是一片鸡飞狗跳,根本没多余精力去关注兴州动向了。
-
距离兴州城五十里外的郊外,红日西落,青山如翠,夕阳下的官道中,一个盖着黑布的囚车被兴王府的一百亲卫秘密押送着,往洛京方向而去。
忽然之间,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骏马上是一个身穿黑色骑射胡服的绮丽少年,少年身后还背着一把长刀,待距离亲卫不足一丈时,少年才勒住马匹,挡在众人之前。
押送的兴王亲卫被这莽撞少年冲的人仰马翻,镇定之后,为首的武官喝道:“什么人?”
少年淡淡道:“劫囚的人。”
武官惊愕:“大胆!”
少年慢慢从背后刀鞘之中抽出长刀,暮色之下,残阳为长刀双刃染上薄暗红光,少年一字一句说道:“不想死的话,就滚!”
武官已是勃然大怒:“瞧你长得像好人家的公子,居然如此狂妄,一个人就敢来劫囚?来人,拿下!”
裴晏冷笑一声,陌刀斜劈下来,几个冲上来的亲卫横刀顿时迎风而断,要不是几人闪躲及时,只怕他们双腿已经不在了。
武官见事态不妙,大手一挥,一百亲卫都执刀迎战,场上顷刻间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鲜血溅到裴晏眼角,将他那颗泪痣染得愈发鲜红,武官绕他背后举刀突袭,他却似背后长了眼一般,陌刀刀柄往后一送,生生将武官的肋骨撞断。
武官痛呼出声,跌倒在地,主将受伤,其余亲卫顿时乱了手脚,在裴晏凌厉陌刀攻势面前节节败退。
囚车内遍体鳞伤的萧清澜强忍着疼痛,伸手去拉盖住囚车的黑布,镣铐哗啦声中,黑布应声而落,萧清澜震惊看着手执陌刀的少年,当少年旋身即将斩下一个亲卫时,萧清澜喝道:“住手!”
裴晏眉头皱了一下,陌刀未停,萧清澜又喝道:“住手!我不管你劫囚是为了什么,但你若滥杀无辜,我绝不会与你为伍!”
陌刀刀刃堪堪切开亲卫盔甲时,停了下来,裴晏眸中浮现怒气,接着便是一脚将那亲卫踹出丈余。
萧清澜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罪不致死……”
裴晏从牙缝中不屑挤出三个字:“假惺惺。”
萧清澜知晓裴晏为何说这三个字,他脸色因刑伤而苍白如纸,但神情却仍然坦然,他喘息了两声,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少提你的大道理。”裴晏不耐:“听着就讨厌,伪君子一个。”
讨厌归讨厌,裴晏仍然大步上前,举起陌刀,一把劈开囚车的铁锁。
萧清澜忍着疼痛,踉跄从囚车中出来,他手足都是重镣,裴晏拧眉,刀锋一闪,已将他镣铐斩断。
不过也不知裴晏是故意的,还是怎么样,刀锋斩断手足镣铐的时候,在萧清澜胸前又带出一道伤痕,萧清澜疼得眉头一蹙,但仍然咬牙,没有吭出声。
他只是问裴晏:“你劫囚,到底意欲何为?”
15.第 15 章
裴晏没有理睬他:“啰里啰唆,跟我走便是。”
“若我不呢?”
裴晏握着陌刀,轻笑一声:“那我现在就送你上西天!”
陌刀的双刃上还滴着血迹,而握着陌刀的裴晏浑身都是血迹,更是如修罗一样可怕。萧清澜抿唇,他是一个执拗的人,从他为了大齐刺杀霜照便可看出,但他同时也是一个识时务为俊杰的人,否则他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在官场如鱼得水。
眼见萧清澜没说话了,裴晏嗤了声,目光扫过躺在地上惊恐的亲卫,他兴致缺缺的想,这次来到兴州,一个人都没杀呢。
都不像他了。
-
月色下,兴州卫的军营里,几个将官沉默的喝着酒。
一个将官忽“啪”的一声,将酒瓶砸在地上:“不管怎么样,老子都要去救萧刺史!”
“你忘了萧刺史的亲笔信吗?他让我们一切听从兴王指挥,不能让兴州乱起来!”
“呵,你、我,还有你、你,我们一起去刺杀的琅琊公主,怎么能让萧刺史一人承担罪过?”
“萧刺史他一人承担罪过,就是为了护住我们,你怎么一点都不懂刺史的苦心呢?”
“我是不懂。”将官恶声恶气道:“我只知道没有萧刺史,兴州就没有今天,为了一个劳什子公主,为了她一拍脑袋去朔北的决定,就要牺牲这么好一个官,那还不如像前朝那些节度使一样,反了算了!”
“你不要命了!”
营帐内,传来激烈争吵,忽然一个小兵急急进来传报:“禀将军,萧……萧刺史来了……”
-
浑身伤痕的萧清澜纵马而来,直驱而入军营,下马之时,因为受伤太重,他脚底一滑,差点栽下马,还好被赶出营帐的几个将官扶住,几人都是热泪盈眶:“刺史……”
冲动点的武官怒道:“是谁将刺史伤成这样的?兴王吗?他敢动私刑?老子去杀了他!”
另一个冷静些的武官则抹了把眼泪,说道:“刺史如何会在这里?莫非是……逃狱了吗?”
这一刹那,几人心中都想,若是刺史决定逃狱,那就算反了,他们也跟着他干。
萧清澜咳嗽几声,摇了摇头,他先安抚住那冲动武官:“我没事。”
然后他一字一句,说道:“眼下有个极其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你们干不干?”
几人没有丝毫犹豫,就说:“当然干!”
他们都没有问什么事,在他们的心目中,远在洛京的皇帝太遥远,而萧清澜与他们同袍四年,能急他们所急,想他们所想,他们愿意跟着萧清澜干。
萧清澜颔首:“点齐士兵,我们去兴王府。”
武官忙应了声,就准备去点兵作战,这时有人注意到背着陌刀的裴晏,惊道:“刺史,他不是……”
萧清澜按了下那武官的肩膀:“如今,是朋友了。”
在一片人声喧嚣中,裴晏悠悠走到了萧清澜跟前:“萧刺史好大的威望,如此看来,安禄山都做得。”
萧清澜嫌恶皱眉:“威望利用的好,也可以是郭子仪,某只想做齐臣,不想做国贼。”
说罢,他不再与这阴阳怪气的少年争论,而是指挥将官,率领士兵,直奔兴王府而去。
-
大队人马踢开兴王府大门的时候,已是三更时分,听到动静的兴王披衣而来,当看到杀气腾腾举着刀剑的兴州卫,以及面色苍白的萧清澜时,他惊愕万分:“萧清澜?你敢私逃?你还带人围了王府,莫非你想要造反吗?”
萧清澜轻轻推开扶住他的将官,他又穿上了他的三品紫色官袍,朱红大门前,士兵手中举着一个个燃烧的火把,橙红色的火焰衬的他双眸格外清亮,萧瑟寒风中,他脊背挺的笔直,如青竹般风骨卓然。
霜照也赶了过来,春寒陡峭,小公主拢着一件素色宝相花纹的绣罗披袍,披袍直垂到纤细脚腕,微风吹过,显得她身躯格外单薄,她比他出洛京时消瘦多了,足以见得兄长之死,对她的打击之大。
萧清澜移开落在霜照身上的目光,他说道:“我自知刺杀公主,死罪难逃,但我死之前,定要为兴州百姓除一害。”
他喝道:“来人!搜府!”
兴王大怒:“你凭什么搜府?”
“就凭你掳掠少女,残害人命!”
“胡说八道!你有何证据?”
这一桩动静太大,住在旁边的百姓也赶了过来,在王府门前探头探尾,萧清澜冷笑:“不把百姓当人的皇族,也不必给他留脸面!来人!”
萧清澜一声令下,士兵让开一条道路,李隐娘扶着赵金花的母亲款款走来,赵母涕泪交加,指认兴王:“就是他的司马,掳走了我的女儿!”
赵母常在兴州卖馒头,有些百姓也认识她,百姓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兴王愕然后,抵死不认:“笑话!就凭一个民妇,就能指认吾的罪过?萧清澜,你莫忘了,吾是天子之弟!”
“住口!你干出这种事情,还敢拉天子下水?当今天子仁心仁德,岂会容你残害百姓?你大可以矢口否认,但王府庵堂关着的少女,后山埋着的尸体,会给兴州所有百姓答案!”
听到庵堂和后山时,兴王的脸骤然惨白,萧清澜喝道:“搜府!”
-
兴州卫六千士兵全军出动,将王府围得水泄不通,一些兴王护卫还想抵抗,萧清澜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你们既已知晓兴王所为,再抵抗的话,便是助纣为虐!助纣者,一律按从犯论处,格杀勿论!”
护卫个个面面相觑,再看看围在门前义愤填膺的百姓,最终还是选择放下武器,他们的家人子女都在兴州,他们若再为虎作伥,以后在兴州如何立足。
兴州卫将王府一干人等控制住,接着就如狼似虎一般涌进王府搜查,兴王气到发抖,他忽看见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的霜照,于是便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奔到霜照面前:“萤萤,你说句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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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照退后一步:“阿叔,你让我说什么?”
“你快制止住这个狗鼠辈!萧清澜不是想杀了你吗?他如今还想连我一起铲除,你快拿出你公主的架子,让他住手!”
霜照轻声说:“阿叔,他都不听你的,怎么会听我的?”
兴王气到头晕眼花:“你怎么会这么没用?你好歹是一国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居然连个小小刺史你都不敢管?”
话音未落,赵金花等少女已经被将官从庵堂救了出来,十六个少女,如今被折磨到只剩下十二个,这十二个少女都已虚弱到无法走路,衣衫脏污,被褐色血渍浸透,一个个瘦到皮包骨头,连嘴唇都泛着青白。
当赵母看到赵金花时,她扑上去嚎啕大哭:“金花!金花!”
可赵金花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微笑着,费力想抬起手腕,去擦拭母亲脸上的泪痕,可手腕只能微微抬起,火光下,清晰能看到她手腕横七竖八、皮肉翻卷着的伤痕。
霜照眼睁睁看着这一切,随着一个又一个少女被救出,她胸膛因为气愤而微微起伏,霜照看向一脸惊惶的兴王,说道:“阿叔,我不是不敢管,我是不想管。”
兴王回头:“你说什么?”
霜照指着赵金花等少女:“阿叔,你看看你做的,这叫人事吗?你为了治你的病,把她们都折磨成什么样了,后山埋着的尸骨,到底有多少具,你数得清吗?”
霜照在兴王面前,向来是柔柔弱弱的,如今居然掷地有声的斥责他,兴王愕然后,回过神:“治病……你……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霜照愤然不语,此时极度惊惧的兴王,这才注意到萧清澜的身后,居然站着背着陌刀的裴晏,他终于反应过来:“裴义士怎么会在这?不对,他根本不是离开兴州,他是去劫囚的,你们在给我下套!”
霜照沉默不语,或者说,她是义愤到不愿再与兴王费唇舌了。
兴王已经面容扭曲,栽在萧清澜手里,他还没什么话好说,但他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栽在这个软弱无能的侄女手中。
所有的事都能串起来了,裴晏的突然离府,霜照的闹脾气不愿去朔北,以及萧清澜的突然出现,还有后山与庵堂的暴露。
兴王咬牙切齿,就去掐霜照的脖子:“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
霜照完全没有防备,而裴晏和萧清澜都离她比较远,远水难救近火。
至于她身旁的婢女,一个个都已目瞪口呆,加上兴王身份尊贵,根本没敢拦。
刹那间,霜照已经被兴王掐住脖颈,还好兴王久病无力,否则,她的脖子已经被掐断。
饶是如此,她还是被掐的呼吸困难,此时此刻,她只能自救,她拼命捶打着兴王的手臂,穿着云头锦履的脚胡乱踢着,踢到兴王小腿处,兴王吃痛,手也松开。
霜照得救,她跌坐在地,手摸到一根树上掉落的粗枝,她捡起粗枝,不管不顾的,就往兴王身上打去:“滚开!滚开!”
16.第 16 章
霜照的力气不大,她的挥打落到兴王身上,不是很疼,但却让兴王更加暴怒。
兴王一把抓住粗枝,眼见就又要扼住霜照,忽他胸口被重重踢了一脚,人也飞了出去,兴王呕出一口血,抬头看着站于霜照身前的裴晏。
裴晏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无耻。”
去后山的将官也回来了,还抬回来几十具少女尸体,围在兴王府门前的百姓越来越多,萧清澜按捺住心中的愤怒:“人证物证俱在,大王还有何话要说?”
兴王趴在地上,都爬不起来,尤其还被他鄙夷的卑贱百姓围观,心中更是又气又恨:“吾……吾要杀光你们!”
萧清澜摇头:“还不知悔改,你就因为命不久矣,想以少女鲜血治病,所以害了这么多无辜少女,你的恶行,简直人神共愤!”
兴王嘴硬道:“那又如何?她们的命,哪有吾的命珍贵?吾愿意喝她们的血,是她们的福气!”
萧清澜已听不下去了:“来人,解送京师!”
几个士兵将兴王从地上拖起来,就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兴王还在骂着:“你们敢对吾无礼?你们以为吾进了京师,就会送命吗?呵,当今天子是吾的兄长,太后是吾的母亲,吾迟早会回到兴州,找你们算账!”
“天子爱民,太后果决,定会秉公处理!”萧清澜怕激起民变:“带走!”
但是一把陌刀,忽横在士兵面前。
裴晏悠悠道:“这种人,你们还要让他解送京师?”
他指了指府外百姓:“你们看看,百姓都恨不得食他皮吃他肉呢。”
王府朱红木门外,是一张张黝黑愤怒的脸庞。
兴王自就藩以来,因为心中记恨皇帝,他觉得自己样样比皇帝强,皇位却给了皇帝,他一下怨母亲偏心,一下怨大臣不支持,于是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到兴州百姓身上,在萧清澜来兴州之前,欺男霸女侵吞良田的事他没少干,兴州百姓早已对他痛恨万分。
如今兴王又干出残害少女的事,怎么不让百姓更加群情激奋?
士兵拼命拦着义愤的百姓,“杀了他”的怒吼不绝于耳,此时后山的尸首也被挖了出来,几个士兵将尸首抬回,尸首虽已开始腐烂,但仍能看出是年纪很轻的少女,有的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
萧清澜望着这些少女惨不忍睹的尸首,深吸一口气,闭眼,再缓缓睁开,木然道:“他是亲王。”
“亲王怎么了?亲王就不能杀?”
萧清澜沉默。
除了萧清澜之外,周围将官和士兵虽然义愤填膺,但无人敢上前,霜照则捂着脖颈红痕,眼神迟疑,裴晏轻哼一声:“磨磨唧唧,你们都不敢杀,我来!”
萧清澜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陌刀出鞘,寒光一闪,兴王惨叫一声,居然被劈成两截。
堂堂一个亲王,竟然死的这般凄惨。
在场的人愣住之后,都吓到惊叫起来,裴晏则慢悠悠的擦了擦陌刀上的鲜血:“现在,麻烦解决了。”
-
王府正堂,人来人往,几个将官正带着人缉拿兴王帮凶,一夜未眠的霜照愣愣跪坐在案几前,魂不守舍。
兴王的惨死,着实给她吓到不轻,这个娇贵的小公主从来没看过杀人,只有被萧清澜刺杀那夜才见过鲜血横飞的模样,但那也无人死亡。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她面前被杀,而且还是她的叔叔,还死得这般惨,怎么能让她不惊吓到魂不守舍。
萧清澜则负手站在正堂内,一脸焦灼。
亲王被杀,他绝对脱不了干系,少不了要上京走一遭,说明清楚。
只是若上了京,就要供述杀害公主的罪行,到时,他也活不了。
萧清澜抿了抿唇,看向脸色苍白的霜照。
他忽走近霜照,拱手,行了一礼:“公主。”
霜照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后缩。
萧清澜苦笑一声:“公主放心,我已失了刺杀公主的最佳时机,如今,不会再贸然行动了。”
他回头瞥了眼站于正堂外的裴晏:“何况,有那位在,我更加不会自作聪明。”
霜照目光,也瞥向背对着她的裴晏,一种莫名的安心感觉袭来,她于是挺直脊背,望着萧清澜,努力摆出镇定模样:“你有何事?”
“我刺杀公主,自知难逃罪责,加上兴王之死,我势必要上京一趟。”萧清澜说道:“虽说兴王是裴义士所杀,但裴义士为民除害,我不会将他带到洛京,我会自己去。只是兴州万事俱乱,可否容我再呆三日,待处理好后,我自会上京,引颈就戮。”
霜照鸦睫轻颤,她是见识过萧清澜在兴州卫的威望的,眼下王府全部是兴州卫的人,他大可以再次杀了她,但是,就如他所说,他失了最佳时机,再次刺杀,势必会拖整个兴州卫下水,到时,就是真的谋逆了。
她不由道:“你对兴州卫,以及兴州百姓,倒真是殚精竭虑。”
萧清澜静静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分内之事。”
霜照定定看着他,良久,她忽轻微叹了一口气:“萧清澜,你到底是个圣人,还是个伪君子?”
萧清澜眼中,掠过一丝茫然,片刻后,他说道:“我只是……不想天下再乱下去。”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无人知晓,清风霁月的大齐探花、兴州刺史萧清澜,他的生母,是一个卑贱妓女。
前朝末年的那场天下大乱,多少世家公卿沦落成泥,他的生母,那个连萧家门都进不了的温柔女子,曾经在被欺辱后泪眼婆娑的跟他说:“若生在太平时候,母亲也是个世家贵女,万不会丢你的脸。”
是啊,他的生母姓韦,赫赫有名的京兆韦氏,若是太平年间,他的父亲,连向她提亲的资格都没有。
而那一场大乱,改变的岂止是他生母一个人的人生,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子女,长安城外,赤地千里,白骨累累,曾经那个万国来朝的盛世王朝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艰难重建的大齐。
所以,大齐不能再乱了,他生母的悲剧,也不能再发生了。
正堂内,萧清澜的身躯,挺直如青竹,他可以悲天悯人,他也可以杀伐果断,他可以忠君爱国,也可以悖逆妄为,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神与魔,集于一身,但他自己知晓,他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梦想:
为万世开太平。
-
正堂外,人来人往,正堂内,寂静无声。
萧清澜立于堂下,霜照则长睫轻垂,一阵穿堂风过,将她臂间缠绕的月白披帛吹起,飘然若仙,她低眉,下定决心后,便自腰间荷囊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硬黄纸。
她起身,将硬黄纸递给萧清澜,萧清澜接过,于灯烛下打开一看,居然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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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刀的图样。
萧清澜不由回首,再次看了看背着长刀的裴晏,长刀出鞘的时候,他也见过,那应该是前朝的陌刀。
而硬黄纸上的图样,莫非就是陌刀图样?
霜照颔首:“这个就是陌刀图样。”
萧清澜不理解:“公主将这个给我作甚?”
“我不懂用兵,但是史籍记载,陌刀威力无穷,朔北军屡次用这种武器打退戎狄进攻,所以我想,这个图样,应该是有点用的吧。”
萧清澜握着硬黄纸,仔细看着纸上陌刀的细节,喃喃道:“是很有用。”
“萧清澜。”霜照忽唤了声他。
萧清澜闻言抬眼,面前梳着双髻的少女衣着朴素,脸庞莹白如玉,发髻上插的象牙梳于烛火下泛着柔和微光,她说:“如果我从朔北回不来,你就帮我把这个图样送给我阿耶吧。”
萧清澜瞬间怔住。
“你也不用去洛京解释了,阿叔的事,我会修书一封,送到洛京,假如朝臣还要治罪你,这个陌刀图样,应该可以将功抵过了。”
萧清澜握着硬黄纸的手指,猛然一颤,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后,才艰难问道:“为何?”
为何他刺杀了她,她却选择放过他?还将陌刀图样送给他将功抵过?
霜照抿了抿唇,说道:“你想错了,我没有放过你,我没那么大度,假如我从朔北回来了,我还是会治你一个刺杀公主的罪名,但假如,我回不来了……”
她自嘲一笑:“那你就走运了。”
萧清澜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呢喃道:“你为何现在不治我罪?”
“因为我若回不来,就没必要因为我的个人恩怨,牺牲一个好官。”
霜照顿了顿,又道:“虽然,我并不认为你是一个好官,你只是因为觉得我会失败,所以宁愿背叛与阿兄的情义,也要杀了我,那将来有一日,你觉得兴州城百姓会妨碍你的万世太平,你会不会杀了一城百姓?那兴州百姓,会觉得你的太平,是太平吗?你的天下,还包括兴州吗?”
她摇摇头:“或许在你的心目中,你是在坚持你的道,但你怎么确定,你的道就一定是正确的?你怎么知道,除了你的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达成你万世太平的理想呢?”
“我此次去朔北,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来,但至少,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努力活着回来,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承认失败。”
霜照扯动嘴角,笑了笑:“我估计你现在,也不知道是应该期盼我回来,还是期盼我回不来,不过我自己,还是相信我能回来的。”
萧清澜的眼中,是一片茫然无措,他喉咙滚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隐在硬黄纸下面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霜照该说完的话都说完了,接下来,她将目光投向正堂外的裴晏。
-
霜照拢了下月白披帛,缓步从正堂步出,走到裴晏面前,月色下,裴晏靠着石墙,大概是听到了她和萧清澜的对话,他侧头,眉峰微皱:“就这样放过他了?”
“没有放过他啊。”霜照耸了耸肩:“你不是说,相信我能回来吗?”
裴晏听罢,唇角微扬,眸底泛起丝丝涟漪,这个浑身带刺的狠戾少年,经过几日的相处,好像柔和了许多,霜照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裴晏却先说:“我要走了。”
17.第 17 章
霜照毫无防备,她怔了下,然后立刻说道:“你要去哪里?”
“去该去的地方。”
裴晏顿了顿,又说:“你还记得,你我之间的交易吗?”
“记得。”霜照说:“你保我平安,我帮你做一件事。”
“如今你已平安。”裴晏语气已经少了刚见面时的冷淡,多了些柔和:“萧清澜不会再刺杀你了,至少,不会在兴州刺杀了,他这个人,顾及的东西太多,一下顾及百姓,一下顾及兴州卫,恶人都做不彻底,那就只能神不是神,魔不是魔。”
霜照咬了咬唇,她心中莫名难过的紧,她双手交叠,慢慢绞紧:“我知道,他不敢再在兴州对我动手。”
裴晏颔首:“所以我可以放心说出要你做的事了。”
他一字一句说道:“你记着,凤凰山的北边,距离山顶十里处,有一红树林,林中埋着十五具尸骨,我要你帮我将尸骨挖掘出来,好生安葬,坟墓要望北方向,日后若……”
他忽欲言又止:“算了,也不会有日后了。”
霜照懵然,一泓清泉般的双眸愣愣看着裴晏,裴晏说道:“这就是我让你帮我做的事。”
霜照虽然有很多疑问,但还是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到。”
“那我走了。”
霜照没有答应,只是仰着头,看着裴晏,少女的素色绣罗披袍随风飘扬,在月色笼罩下,清亮眸中,居然隐隐透着怅然神色,裴晏盯着她如水双眸,忽一笑:“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我走呢。”
霜照又愣了下,然后,才微微垂下鸦羽双睫:“那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应该不会了吧。”
“那……”小公主睫毛微颤:“你的家在哪呢?你会回家吗?”
裴晏摇了摇头:“家?我回不去了。”
他回不去家,又不会来见她,那以后,她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霜照藏在绣罗披袍下的手指悄悄绞紧,她低着头,长睫覆盖眼睑,教人看不出她心中情绪:“裴郎君,我想说,你是第一个相信我能从朔北回来的人,我是不会忘记你的,我……真的很感谢你。”
她微微抬起头:“祝你,日后无论在哪里,都平平安安。”
她犹豫了下,又说:“还有我赠你的客归二字,若你喜欢的话,可以一直用,若旁人问起,你可以说,你叫裴客归。”
她这是担心若裴晏再提名姓,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个自身难保的小公主,是在真心为他考虑,裴晏听懂了,他面上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动容,须臾后,他抬头看了下天色:“我走了。”
霜照轻轻点头,此时雾色渐浓,就如他们刚见面那夜一样。
裴晏转身,颀长背影身姿挺拔,他就这样,一步步的,消失在浓雾中。
与之对照的,是刚开始那夜,他一步步的,从浓雾中走来。
霜照眼眶莫名酸楚,她飞快擦拭了下眼泪,或许是离别来的猝不及防,让她格外不舍。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愈发信任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了呢。
雾色朦胧,小公主站在正堂外,站了很久,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忽然之间,小公主红了眼眶。
她想,继上次骑马后,裴晏又教了她一件事。
那就是,没有人会一直陪着她,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
裴晏离开后,浓雾越来越大,在婢女的劝说下,霜照回了厢房,只是她根本睡不着,一下想着兴王,一下想着裴晏,等到天光,她匆匆就从榻上起身。
简单梳洗后,她便带着侍卫,来到裴晏说的凤凰山北部,距山顶十里处。
纵然裴晏有指路,但找到那片红树林,仍然不容易,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山中寻着,还是一个侍卫眼尖:“公主,在那里。”
霜照循声望去,远远的,她就看到一片荒林,荒林中,栽满了红褐色的树,树的枝叶均被银白色鳞片,粗壮向上生长,几缕日光透过枝蔓,将落下的披针形绿叶洒上点点碎金。
霜照往前,准备走进林中,侍卫喊道:“公主小心。”
原来是三只饿极的野犬,在地上刨着吃食,侍卫将野犬驱离,才恭敬迎着霜照进林。
荒林之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看起来也不像有掩埋尸骨的模样,霜照在林中仔细寻着,忽然她蹲下,手指轻轻拨开新鲜落叶。
记得前夜裴晏跟踪兴王亲信,结果发现后山埋着很多婢女尸首,当时霜照好奇问裴晏:“后山那么大,你是怎么找出婢女尸首的?”
裴晏解释:“新土和旧土是不同的,新土盖着的落叶,是新鲜叶子,旧土则是腐烂的落叶,此其一;其二,新土颜色较亮,旧土颜色较暗;其三,新土松散,旧土坚硬,按照这三点,不出片刻,就能找出那些婢女尸首。”
霜照抓起一把落叶下的土壤,土壤颗粒松散,颜色较旁边的要亮上很多,这,应该是裴晏说的埋骨地。
霜照心中黯然,其实裴晏交代她地点的时候,只说了红树林,并没有说在红树林那里,想必,他是想让她学以致用吧。
霜照平复了下心绪,接着便纷纷侍卫道:“挖这里吧。”
-
侍卫们挥汗如雨,很快,十五具尸骨就出现在霜照面前。
那些尸骨已经完全成了白骨,有两具尸骨保存完好,身体穿了盔甲,只是甲片锈蚀严重,都分辨不出是哪支军队的盔甲。
尸骨当胸处的甲片,已经完全消失了,消失处的白骨间,有一很深的刀痕,这应是致命伤,手、腿处也是刀痕入骨,想必应是力战而亡。
而其余尸骨,则破损严重,要么缺手缺脚,要么只剩一个头骨,霜照强忍着害怕,手指拭去一具尸骨上的黏土,旁边侍卫忙道:“公主小心。”
霜照摇头:“无妨。”
那尸骨的双手都没有了,而骨头断面处,能看出尖锐齿痕,霜照思及方才进林时看到扒拉的野狗,顿时明白这些尸骨之所以破损严重,并不是被杀死他们的人毁坏,而是被饿极的野犬刨开黄土,啃噬尸体,进而损坏。
怪不得裴晏让她安葬好这些尸骨,或许他是见过尸骨惨状,才不顾危险护她平安,只为了让她帮忙重新安葬尸骨。
毕竟她是大齐公主,保住这些尸骨不再被野狗啃噬,还是能做到的。
霜照又想起和裴晏的初遇,当时就是在凤凰山,那这些尸骨的新土,是不是他重新掩埋的?
他和这些死了至少有三四十年的白骨,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霜照完全不知道,她只能轻轻叹一口气,站起,吩咐道:“将这些尸骨都搬到兴州城好生安葬吧。”
“诺。”
霜照转身,目光又凝聚到荒林中的红褐色树上,风将枝桠吹的呜呜作响,似在哭号,霜照不由道:“我从没见过这种树,这是什么树?”
侍卫们都没见过,纷纷摇头,只有一个侍卫说:“禀公主,这是沙枣树。”
“沙枣树?
侍卫点头:“这是朔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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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有的树,只能生长在干旱荒漠,臣的祖父是朔北人,他曾经思乡心切,叮嘱在他死后,务必将他朝北而葬,坟前栽上一棵沙枣树,但是洛京气候不适宜沙枣树生存,祖父坟前的沙枣树,到底没有成活。”
“沙枣……朝北而葬……”霜照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她仰头看着遮天蔽日的沙枣树,然后忽想到什么,蓦然回头,看着被抬上木架上的尸骨。
莫非,他们是朔北人吗?
那要求好生安葬他们的裴晏,又是什么人?
-
回兴州城的路上,霜照疑虑重重,等回了王府,她吩咐人拿来兴州地方志,试图从这里寻到蛛丝马迹。
兴州这个地方,向来是战略要地,前朝末年,史方、周兴这两个节度使为了争夺兴州,曾经在这交战数年,导致兴州成为一片焦土,直到霜照祖父齐铮攻下兴州后,兴州才渐渐安宁。
霜照纤白手指翻阅着简牍,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裴晏。
霜照读前朝史书的时候,也知晓那位少年暴君曾经在兴州驻扎过,不过没有地方志上写的这么详细,她仔细读着简牍上的字句:
“景铄二十二年六月初六,逆贼裴晏屯兵十万,固守兴州,河东节度使史方集结兵力三十万,进攻裴晏,裴晏以水浇火烧之策,屡败史方,史方损兵折将,士气低落,然六月三十,裴晏忽率军退出兴州,史方鼓舞,兴州遂为其所占。”
霜照疑惑了。
明明裴晏是大胜,为何突然放弃兴州?
她又试图在地方志里寻到蛛丝马迹,但却什么都没找到,只有一句话,引起她的注意:“六月初十,有一百粟特胡商借道兴州,前往洛京。”
什么样的胡商,在这种双方杀红了眼的时候,还要借道兴州,这可真是要钱不要命。
霜照继续往下读,但直到读完了整本地方志,她都没有猜到裴晏突然放弃兴州的原因。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裴晏曾经带兵守过兴州。
裴晏是朔北人,那十五具尸骨需向北安葬,莫非,他们是裴晏的兵?
是了,那些尸骨身穿盔甲,草草埋在凤凰山中,如果是史方或者周兴的兵,应该不需要这般隐蔽,但裴晏不同,他因为弑杀国君,人人得而诛之,他的士兵,才需要隐蔽安葬,否则,定会被其他节度使毁墓。
霜照一时之间,心情复杂,既然知晓这些尸骨,是那位少年暴君的士兵,那她还应该好好安葬他们吗?
毕竟无论是在前朝还是本朝,那位少年暴君,都是人神共愤的存在。
霜照抿了抿唇,不,人无信而不立,不管他们是谁的兵,她都应该遵守承诺。
霜照于是唤来侍卫:“你们寻一块风水宝地,将带回的十五具尸骨朝北安葬,一定要用石头垒牢墓穴,千万不能再让野狗啃噬尸骨了。”
“喏。”
“对了,再寻个守墓人,给足了银钱,让他看守墓穴。”
“喏。”
反正,只要大齐还在,这些尸骨,就无人能辱。
侍卫领命后,又问:“敢问公主,在墓碑上,刻什么名字呢?”
这个问题霜照倒从未想过,所以她怔了下,思索片刻后,才慢慢道:“就叫,归人吧。”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
安葬完十五具尸骨后,霜照又要向朔北而行。
油軿车悠悠往城外驶去,忽一匹骏马疾驰追来,骏马上,是一身青衫布衣的萧清澜。
18.第 18 章
萧清澜翻身下马,薄唇紧抿,霜照掀开厚重车帘,眼神微微凝滞:“你?”
萧清澜语气平静:“公主可是要去朔北?”
“明知故问。”
霜照有些愠怒的说完这句话后,又有些警惕,萧清澜莫不是失心疯了,想在这里刺杀她吧?
她左右张望了下,这是在兴州城门,城门两旁,是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的百姓,他们虽然听不到她和萧清澜的对话,但能看得到。
萧清澜如果在城门刺杀她,那除非他把所有百姓都杀了,否则,难堵悠悠众口。
萧清澜大概是看出她的所想,他说道:“臣不是来刺杀公主的。”
“嗯?”
“臣是陪同公主,一起去朔北的。”
一句话,让霜照瞠目结舌,片刻后,才说道:“你莫不是疯了吧?”
霜照向来脾气很好,她几乎把所有的坏脸色都给了萧清澜,但谁能对一个要杀自己,而且背叛自己兄长的人有好感呢?霜照是正常人,她没有。
萧清澜语气没有波澜:“臣的确是来陪同公主,前往朔北的。”
“为何?”霜照忍不住问。
萧清澜缓缓说:“因为臣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前夜少女的质问,一直萦绕在心头,她说:“我并不认为你是一个好官。”
她还说:“你只是因为觉得我会失败,所以宁愿背叛与阿兄的情义,也要杀了我,那将来有一日,你觉得兴州城百姓会妨碍你的万世太平,你会不会杀了一城百姓?”
萧清澜的脑海中,一张张爱戴的百姓面容,慢慢浮现,他知道,如果有朝一日,兴州百姓妨碍他的天下太平,他真的会放弃这些爱戴他的百姓。
这就是他一直坚持的道。
舍弃少数人的生命,保留更多人的生命,他认为这是很正确的事情。
可霜照跟他说:“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达成你万世太平的理想呢?”
“我此次去朔北,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来,但至少,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努力活着回来,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承认失败。”
少女的声声质问,叩动他的内心,他开始怀疑自己,这少数人的生命,是否真的值得牺牲?或许,尝试之后发现,连这少数人,都不必舍弃。
萧清澜抿唇,和油軿车内的霜照说道:“臣决定陪同公主,去试试。”
霜照神情十分复杂,有惊讶,有疑惑,有怀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之间,无法开口,良久才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万一他半路突然将她杀了,那怎么办?
“臣知道已不值得公主信任,但或许,公主可以试着相信自己的阿兄,相信太子。”
霜照沉默了。
太子对萧清澜信任有加,犹如兄弟,所以,萧清澜应该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禽兽,他应该不会做出假意陪同霜照,却在半路刺杀的事。
霜照睫毛微抬,看向萧清澜,经过这数日的颠沛流离,她也学会了不能意气用事,至少萧清澜才智出众,文武双全,或许,他能在朔北帮助她接回阿兄。
于是霜照点点头:“好,我再信你一次。”
萧清澜也颔了颔首,但他并没有露出轻松神色,而是补了句:“可若公主在朔北,最终还是失败,臣会在公主受辱前,杀了公主。”
果然还是那个萧清澜。
但霜照却没有生气,而是轻笑出声:“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萧刺史,有你这句话,这一路上,我不必提心吊胆,提防着你了。”
-
萧清澜将那张陌刀图样,着人快马加鞭送去了洛京,他是真的没有给自己留退路,看来若霜照在朔北失败,他是真的会先杀了霜照,再杀了他自己。
霜照也问他,他走了,兴州怎么办,萧清澜说,长史已暂代他一职,他也上书给了皇帝,说兴王被杀,他负有一定责任,所以护送公主去朔北,将功抵过,日后若能回到大齐,任凭皇帝处置。
他就是这样,做一件事之前,先把所有的安排妥帖,故而从兴州出发的路上,霜照都没怎么烦神。
半个月之后,一行人等,到了长安。
长安,前朝国都,但在前朝末年的大乱中,被各个节度使争夺,导致这座繁华帝都变得破旧不堪,史书有云:“宫室、寺观、民居悉被焚毁”,时人有诗云:“落日狐兔径,近年公相家”,昔日公卿府邸,已沦为狐兔穿梭的小径了。
而大齐立国后,长安城也没能重建起来,所以大齐只能选择受损没那么严重的洛京,作为国都。
行到长安下辖的华州时,长安刺史也和当时的萧清澜一样,出城迎接,霜照与他寒暄后,还是说她今夜就住在驿馆,不去长安城了。
只不过这次,除了不想扰民的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霜照不忍心进长安城。
昔日辉煌帝都,今日残垣断壁,昔日万国来朝,今日半壁江山,连皇朝的太子,尸首都陷于敌手,需要他柔弱可欺的妹妹,千里迢迢,前往敌国,讨回尸首。
这种对比,怎么不让人痛心不已。
所以霜照婉拒进入长安城,或者说,齐氏子女,都无颜踏入长安城。
-
歇在驿馆后,入夜时分,霜照已经歇息,不过她心中装了太多事,根本睡不安稳。
迷迷糊糊时,她甚至梦见裴晏,不过这次裴晏穿着月白寝衣,手中拿着陌刀,血迹顺着陌刀刀刃,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而床榻旁,躺着一个穿着铠甲、气绝身亡的中年男子。
几缕惨白月光透过轩窗,照在裴晏身上,裴晏墨黑长发并未束起,而是凌乱垂下,墨发将他苍白面容遮掩大半,月色中,他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瞪着地上的尸体,瞳仁黑的骇人,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幽暗冰冷。
忽然之间,裴晏似乎跟感觉到什么一样,他微微抬头,看着霜照,阴鸷狠戾眼神,让霜照尖叫一声,从梦中吓醒。
霜照坐在榻上,拥着锦被,大口喘着气。
等稍微平复了情绪后,霜照环顾四周。
长安,长安……这是在长安。
而她梦到的,不是那个救她性命、教她骑马的裴郎君,应是那个好梦中杀人的——暴君裴晏。
史载,暴君裴晏,骁勇善战,率叛军多次击退节度使进攻,大有问鼎天下之势,但自兴州到长安后,忽患头风之症,和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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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一样经常梦中杀人,军中多名将士被杀,最终导致叛军怨声载道,离心离德。
所以梦中那个杀人的少年,定是暴君裴晏无疑。
可不是裴客归。
但,她如何会梦到暴君裴晏呢?霜照有些疑惑。
不过这一惊吓,她彻底睡不着了,索性披衣下榻,只是刚下榻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喧嚣声。
-
霜照身子不由吓得一颤,不会是刺客吧?她不会这般倒霉吧,在兴州驿馆遇刺,到长安驿馆,又遇刺。
霜照战战兢兢的,将厢房木门打开一条缝,就想看看是什么情况,她瞥见侍女匆匆而来,在木门外喊着:“公主,有几十个头发花白的老翁,自诉是长安百姓,来到驿馆门前,吵着要见公主。”
原来是百姓……霜照松了口气,她打开木门:“如何会在这夜半时分来求见?”
“婢子也不知,要么,将他们赶走?”
霜照思索了下:“星夜求见,而且是老翁,是不是有什么冤情?这样,你将他们带来。”
婢子领命,行了个礼后,就匆匆下去。
这时候,侍卫和婢女都过来了,乌泱泱的将霜照护卫起来,方才的侍女已将那几十老翁领来,老翁须发皆白,一见到霜照,就跪倒在地,哭声一片。
霜照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她问道:“诸位老翁,到底何事哭泣?”
一个老翁抹了把眼泪,嗓音沙哑问道:“公主此次,是去朔北吗?”
老翁的口音,不太像中原官话,而有点像河东话,霜照疑惑点头:“是。”
“太子战死在朔北,公主却向仇人乞求尸骨,那么,大齐是要彻底放弃朔北了吗?”
霜照都懵了:“朔北……什么叫大齐放弃朔北?”
几十老翁痛哭流涕:“我等正是朔北人,自四十年前,朔北陷落后,我等日日夜夜,都在思念朔北。”
霜照这才恍然,原来是朔北人,怪不得他们一口河东话,朔北那边,说的便是河东方言。
老翁还在哭泣:“草民的老母还在朔北,四十年了,四十年草民乌发已变成白发,草民夜夜都在思念老母,也不知她是否还在人世……”
其他老翁也纷纷哭泣:“草民的儿子还在朔北……”
“草民的妻子在朔北……”
从这些老翁的哭诉中,霜照得知他们原来是四十年的商贾,当时从朔北来长安经商,没想到恰逢朔北陷落,戎狄人切断了所有通往中原的道路,自此他们和家乡音信断绝。
而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四十年,他们叶落不能归根,亲人无法相见,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几十老翁哭着哭着,痛苦渐渐变成对大齐的怨怼:“难道朔北不是大齐的国土吗?为何四十年了,大齐还没能收复朔北,如今更要去向胡人求和,难道大齐真的放弃了朔北吗?”
这些须发皆白的老翁没什么武力,霜照本不用怕他们,但面对这些人的痛苦和埋怨,霜照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围在她身前的侍卫则如临大敌,生怕这些老翁激动之下,会伤害霜照。
眼见场面无法收拾,忽听一清朗声音道:“大齐从未放弃过朔北!”
19.第 19 章
来人正是一身青衫、君子如玉的萧清澜。
萧清澜的手上,还捧着一张卷起的画作,他高声喊道:“大齐从未放弃过朔北!”
他抖开画作,画中的苍茫沙漠,以及燕山弦月,都出现在众人眼前,画作的右下角,还题着一首诗:“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他喊道:“这便是太子赠予我的画作,上面还盖着太子的私印!”
他指着沙漠和弦月:“这是朔北的大漠,这是朔北的明月,太子心系朔北,从未有一天忘记过,否则,以太子千金之躯,如何会主动请缨,前去收复朔北?太子将命都丢在朔北了,你们却说大齐忘了朔北?你们到底有何居心!”
萧清澜字字诛心,那些老翁瞬间羞惭不已,一个个都垂下头去,萧清澜冷笑:“若非看你们年事已高,定要将你们重重责罚!”
有一个老翁泣道:“是草民一时糊涂……草民以为公主前去朔北,是对戎狄求和的,所以心急之下,才会召集同乡,闯入驿馆……”
“求和?太子出征之前,曾经写信给我,说他虽知此行凶险,但朔北万千子民,殷殷相盼,他身为太子,不能坐视不理,如今太子战死于朔北,国仇家恨,试问公主如何会去向戎狄求和?”
霜照也道:“对,我此行是去接回阿兄尸骨的,并不是去求和的,我怎么可能与杀害我阿兄的凶手议和?”
有霜照这句话,老翁们终于放下心来,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大齐和戎狄议和,彻底割让朔北,那他们与家人,就再无相见之日了。
-
萧清澜软硬兼施,终于让这些老翁答应离开,只不过离开前,他们颤颤巍巍,从袖口取出厚厚的信笺:“公主到朔北的时候,能否将我们的信,寄给家人?”
他们一个个,都是满怀期盼,有的腿脚已经不利索,看起来时日无多,这大概是他们最后的念想吧,霜照心中滋味复杂,她点头:“好。”
等老翁走后,已经是五更时分,天蒙蒙亮,霜照索性也不睡了,一行人直接就准备启程。
只不过启程前,霜照看着一封一封写着家人名姓的信笺,沉默良久,问萧清澜:“萧刺史。”
“臣在。”
“你说,在他们有生之年,大齐还能收复朔北吗?”
霜照说的他们,自然指的就是那些年过六旬的老翁,萧清澜虽然不忍,但还是摇了摇头。
不能。
“那在我的有生之年,大齐能收复朔北吗?”
萧清澜又摇了摇头。
霜照忍不住问:“为何?”
萧清澜反问:“公主对朔北知晓多少?”
“我只从史书中看到说朔北,雪山为城,青海为池,边之锁钥,国之咽喉,于景铄二十年,陷于戎狄,自此音信断绝,其他的,我知之甚少。”
霜照自小娇惯,她阿耶和阿兄从未教过她朝堂上的事,关于朔北,她也只是从书上模模糊糊看到过大概,其实对于这片神秘的土地,她完全不了解。
萧清澜说道:“朔北是中原通往西域的要道,那里最常见的树,是沙枣树,最常见的花,是罗布麻花。”
听到沙枣树的时候,霜照莫名的,想到裴晏让她的那片红树林,那里,就栽满了沙枣树。
按照侍卫所说,沙枣树并不适合在中原种植,而凤凰山上的沙枣树之所以成活,是不是沙枣树也不忍心看到朔北的游子暴尸荒野,所以成荫活了下来,庇护着那十五具尸骨。
萧清澜继续说道:“朔北面积有数万里,失去朔北,大齐等于只有半壁江山,而且无法与西域通商,戎狄更可以长驱直入,直扑洛京,故而太祖皇帝在二十五年前,就集结大军,想要收复朔北,但却因大将韩平反叛,而全盘皆输。”
“那一次,是这么多年最好的机会,当时太祖打败所有节度使,麾下猛将云集,士气正高,没想到却被小人所阻……如今又过了二十五年,当年的猛将老的老,走的走,而朔北的情况更无人知晓,所以虽然大齐国库日渐丰盈,但却迟迟没有对朔北用兵。”
“直到一年前,灵州刺史高义献上一副朔北的堪舆图,说是一个逃出朔北的商人带出的,太子拿到那份堪舆图后,与众大臣商议对朔北用兵。”
萧清澜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已经变得有些黯然:“我觉得此事疑点重重,劝太子莫要贸然用兵,但太子却说,朔北的百姓,日日都在期盼王军到来,他身为储君,不能坐视不理,接下来的事,公主也知晓了。”
接下来,便是太子兵败于朔北,连性命也丢在那里。
霜照的鼻子一阵酸楚:“阿兄就是这样一个人,百姓的痛苦,便是他的痛苦,他无法看着国土沦丧,百姓于胡人铁蹄下遭难,所以,他一定会去。”
她压抑住心中的难受,又问:“是不是因为阿兄此次的战败,让我有生之年,也无法看到朔北收复?”
萧清澜颔首:“太祖皇帝失败了,太子也失败了,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第三次,不管是皇族还是士兵,哪里还有信心去收复朔北呢?只怕百年内,朔北都无法收复了。”
霜照不懂行军打仗,但是直觉告诉她,萧清澜的话,有几分道理,大齐两次都失败了,尤其这一次,还折损了皇太子,朝野上下,必然畏之如虎,这仗,很难打。
她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忽又想到什么,于是道:“对了,我阿兄拿到的那份堪舆图,是不是有问题?”
萧清澜摇头:“臣不知,但太子曾将堪舆图临摹一份,送给了臣,臣也带来了,将来到朔北后,便能知晓是真是假。”
-
从驿馆启程后,官道两旁,山泼黛,水挼蓝,莺啼燕语,柳绿桃红,自是一派春日风光,面对如此美景,霜照也暂时忘却沉闷心情,而是掀开车帘,看着车窗外美景。
忽她见到一队着官兵服饰的人马从侧面焦急飞驰而来,差点冲撞了霜照车驾,还是护卫的侍从喊道:“琅琊公主在此,什么人如此无礼?”
那些官差听说是琅琊公主,于是慌忙下马,跪拜行礼,霜照对萧清澜说道:“他们是何事如此着急?”
萧清澜询问,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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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官差回道:“我等不是有意冲撞公主车驾,只是前朝宣阳公主陵墓被盗,我等着急向刺史汇报,故而才冒犯了公主。”
霜照闻言,惊了一惊,自大齐建国后,对待前朝皇族陵墓,一如本朝皇族,还有陵兵守护,如何会被盗?
她问:“除了宣阳公主的墓,还有其他皇族的墓被盗吗?”
“暂无,贼人只盗了宣阳公主墓。”
官差回禀事情经过,宣阳公主是前朝最后一个皇帝,景铄帝的妹妹,曾经在裴晏发动叛乱后和亲戎狄,以此换戎狄出兵,但是宣阳公主最终死在了戎狄,尸首也被戎狄送回,安葬在景铄帝陵墓旁侧。
宣阳公主安葬的时候,各地节度使为了争夺帝位天下大乱,李氏皇族丧命的丧命,逃走的逃走,还是当时占据长安的节度使史方给她下的葬,而史方当时忙着争夺天下,哪里会在乎一个前朝公主后事,所以宣阳公主的墓葬一定规格很低,陪葬品几乎没有。
这样一个墓,贼人怎么会盯上呢?若要盗的话,前朝景铄帝的陵墓,不是更值得盗吗?
霜照有些疑惑,而萧清澜同样疑惑,只不过两人还要前往朔北,所以这疑惑只能放在心里,追查的事,还是留给长安刺史。
-
官差已经打马离去,油軿车继续前行,霜照忽又听到一阵马蹄声,马蹄声是从湖边小径传来,霜照掀开车帘,这次看到的,却是故人。
柳枝随风轻拂,柳枝下,骑着马英姿飒爽的,不是李隐娘是谁?
霜照忙喊道:“李娘子!”
李隐娘听到声音,于是勒住马匹,循声望去。
自古民让官,贱避贵,李隐娘早就看见有一队穿着明光铠的侍卫,护送着一辆油軿车,在官道上前行,为避免麻烦,她转到湖边小径,却没想到油軿车上坐着的,是霜照。
前几日刚下过雨,湖边小径有些泥泞,霜照的云头锦履踩上,鞋面被溅到点点泥泞,李隐娘看着心疼:“公主这么好的鞋,莫踩脏了。”
霜照却不以为意,她兴冲冲问李隐娘:“李娘子,上次在兴州,你怎么不辞而别呢?”
霜照幼时一直困在宫闱,堂姐妹跟着父亲在封地,臣子的女儿见到她都是恭恭敬敬的,从未有过真心朋友,而李隐娘虽为前朝公主,但性格洒脱,霜照非常喜欢她,李隐娘在兴州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让她记挂了很久。
李隐娘望了望站在官道上,手握腰间剑柄的萧清澜,小声说:“那不是有他在吗?我可不想被他抓回去关起来,当作施恩前朝的政绩。”
霜照抿嘴一笑:“如今他也要跟我一起去朔北,恐怕没空理会你。”
“他也要去朔北?”李隐娘嘟囔着:“好好的刺史不当,去送死?”
话音刚落,李隐娘瞥到霜照神色,忙道歉:“那个……我不是有意说这句话的,但……但……”
她到底心直口快,犹豫了半晌,还是道:“但你去朔北,真的就是去送死嘛。”
她恳切道:“公主,你是个难得的好人,我真心劝你一句,莫去朔北。”
20.第 20 章
霜照听到时,不以为意,因为这句话,大臣说过,萧清澜说过,百姓说过,他们本就不相信她能活着从朔北回来,何况李隐娘呢。
所以霜照只是笑了笑,说道:“我还是要去朔北的,我要去接回阿兄。”
“但很危险的,是,你阿兄的尸骨是很重要,可明知必死的事,何必要去做呢?人不应该趋利避害吗?”
“这个世上,不应该全是趋利避害的聪明人,总要容许有一些犯傻的人吧。”霜照笑道。
李隐娘怔了下,片刻后,苦笑了下:“看来公主是决意要去朔北了。”
“嗯。”霜照点了点头:“之前也有过退缩,但是,现在已经决定去了。
“好吧。”李隐娘微微叹了口气。
霜照转而问她:“那李娘子方才行色匆匆,是要做什么呢?”
湖面水波清漾,李隐娘的神色渐渐收敛:“我姑祖母的陵墓,被盗了。”
霜照讶异了下:“是宣阳公主吗?”
“对。”李隐娘颔首:“她是我的姑祖母,我本来到华州,想拜祭先祖陵墓,但却意外得知姑祖母的陵墓被盗,所以想去追寻贼人踪迹。”
“官差也发现了。”霜照道:“前朝皇族的陵墓,本朝都派士兵保护,而且本朝律令规定,盗冢者,绞刑,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盗宣阳公主的陵墓?”
“姑祖母的陵墓也没什么陪葬品,况且据我所探,姑祖母的棺椁都被打开了,尸骨一片狼藉……”
说到这里的时候,向来洒脱的隐娘都红了眼眶:“逝者已矣,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盗冢不算,还要毁尸。”
霜照恻然:“你放心,这件事,长安刺史一定会查清,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李隐娘拭了下眼泪:“就怕他查不清。”
“不会的,长安刺史精明能干,怎么会查不到几个盗墓的小贼?”
“真是小贼吗?”李隐娘苦笑:“只怕未必。”
霜照愣了愣:“这是何意?”
李隐娘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道:“我大概能猜到,盗冢毁尸的是谁。”
“谁啊?”
李隐娘咬牙:“裴晏!”
-
霜照一时之间,都愣到无法说话,半晌,才斩钉截铁道:“不可能的。”
霜照下意识,就以为李隐娘说的裴晏,是她所认识的裴郎君,但是,裴郎君无缘无故,怎么会去盗宣阳公主墓呢?这怎么可能呢?
但她马上又意识到,李隐娘说的不是裴郎君,毕竟李隐娘还以为他叫裴客归呢,她于是道:“你说的,不会是四十年前那位……”
李隐娘郑重点头。
“不可能。”霜照觉得这更荒谬:“他死了,是我朝太祖皇帝所杀,首级传阅十八路诸侯,所以,他怎么可能复活过来,去盗你姑祖母墓呢?”
李隐娘面色沉重:“未必。”
这是李隐娘第二次说这种话,第一次的时候,是霜照说裴晏就算没死,到今日,他都多大年纪了,怎么会是裴客归,当时李隐娘也说未必,霜照再问的时候,她又不肯说了。
所以这次霜照巴巴望着李隐娘,李隐娘咬牙,抓了把石子,扔到平静湖面,激起一阵涟漪:“谁说死人不能复生?”
李隐娘问:“你知不知道骨笛?”
“骨……骨笛?”
李隐娘颔首:“骨笛,夏商时期,用白鹤翅骨做成的法器,传说可以连接阴阳,让亡者复生,又有说戎狄国师,也有这种法器。”
霜照震惊到结巴:“这都是传说啊,不可能的。”
“我也以为是传说,可是一年前,在兴州地带,有人遇到一个神秘少年,少年自称是四十年前的弑君贼裴晏,还有前朝曾见过裴晏的长安小吏,也说,那少年的容貌,和四十年前的裴晏,长得一模一样。”
霜照瞠目结舌:“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巧合吧,哪有死人复生的?照这样说,戎狄最赫赫有名的昆都可汗,怎么没被复活?”
李隐娘也被这个问题问倒了,但她还是坚持:“可人的容貌,能一模一样吗?我还是觉得,裴晏真的复活了,那个神秘少年,就是他。”
霜照思绪混乱,她是有骨笛的,她也是碰到自称裴晏的少年的,可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裴客归就是裴晏。
她摇着头:“不可能……”
她又忽想到什么:“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从家中出来吧?”
李隐娘又捡了把石子,攥在手上,她没有否认:“反正,杀我先祖者,我定然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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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李隐娘坚持认为人死能够复生,霜照只好不和她争辩,她问:“那你为何说盗了宣阳公主墓的,就是裴晏,就算他真的死而复生了,他不去盗陪葬了众多宝物的前朝帝陵,盗没有宝物的宣阳公主陵做什么?”
李隐娘深深叹了口气:“你看的稗史里面,没有提到我这位姑祖母么?”
霜照怔了下:“是有提到过。”
宣阳公主,母亲是权宦闵良的养女,因为这层关系,宣阳公主性格极其骄纵,连她的兄长景铄帝都对她无可奈何,传言她与裴晏有私情,裴晏能够杀兄后不被诛,乃至最终逃出大理寺狱,也有她求情的原因。
李隐娘道:“你看的那都是稗史,真实情况是,宣阳公主不仅和裴晏没有私情,而且还势同水火。”
李隐娘娓娓道来:“宣阳公主真正喜欢的,是裴晏的兄长,裴旸,两人情投意合,宣阳公主甚至还请求过景铄帝,希望能够赐婚裴旸,但是景铄帝考虑宣阳公主是权宦闵良的人,如若和裴旸成亲,那朔北军,是不是也成了闵良的私兵?”
“所以景铄帝迟迟没有答应,其实若宣阳公主再等等,等到景铄二十年,景铄帝与闵良争权失败,被软禁于宫中,她或许还有机会,和心上人双宿双栖。”
“只是没想到,景铄十九年,裴旸就被裴晏所杀,她与裴旸,从此天人相隔。”
“宣阳公主是何等骄纵的性子,她伤心之下,希望景铄帝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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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裴晏,为她情郎报仇,但景铄帝不允,他还需要裴晏牵制朔北军呢。宣阳公主自此怀恨在心,多次去大理寺狱折磨裴晏,而裴晏又是一个何等睚眦必报的小人,若不是宣阳公主被嫁去了戎狄,他得势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宣阳公主。”
霜照听得认真,她从李隐娘的讲述中,捕捉到某种讯息:“所以你意思是,裴晏死而复生后,就来到宣阳公主陵,盗冢毁尸?”
“对。”李隐娘颔首:“否则,谁会去盗一个没有陪葬的公主陵,谁又会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要去毁她的尸首?”
霜照虽觉得,李隐娘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可是,她还是认为,这不太可能。
她不相信人死能复生。
她试探性的说出她的想法,但李隐娘还是坚持认为,盗宣阳公主墓的,是裴晏。
她站起,将手中石子尽数抛到湖中,石子咕咚咚都沉了下去:“反正,我是不会放过裴晏的,我一定要杀了他,让他再死一次。”
-
李隐娘最终还是离开了,她去找裴晏了,她不想复国是一回事,但祖父的仇是另一回事,天涯海角,她都不会放过裴晏。
霜照则登上油軿车,她心乱如麻,她问萧清澜:“你相信人死会复生吗?”
萧清澜很干脆的说:“不相信,如果人死能复生,那首先复生的,就是求长生的那些帝王,哪里轮得到其他人。”
霜照也是这般想的,是啊,人死如灯灭,是不可能复生的。
她思绪万千的时候,前方侍卫忽然来报,说落石导致官道损坏,修好要一日的时间,这也意味着,他们不能前行了。
霜照只好与萧清澜等人返回驿馆,等到明日官道修好之后,再启程前去朔北。
-
到晚上的时候,霜照卧于榻上,怎么都睡不着。
许是越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霜照脑中想着李隐娘的话,眼前,却浮现裴客归妖颜若玉的模样。
其实李隐娘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因为这世上其他人,的确没有理由冒着被绞死的风险,去盗没有陪葬品的公主陵,而且还毁尸,如果说盗冢者本身就和宣阳公主有仇,那就能解释了。
霜照睁着眼,到四更天的时候,还清醒的很,她索性起身,一头如瀑乌发披下,她坐在妆台前,打开紫檀妆匣。
那里面,装着骨笛。
她脑海中浮现李隐娘的话:“骨笛,夏商时期,用白鹤翅骨做成的法器,传说可以连接阴阳,让亡者复生。”
她抚摸着雪白骨笛,这笛子,真的能让亡者复生?
上次吹笛子的时候,还是兴州驿馆,之后,她在大雾中遇到了裴客归,他自称是四十年前的那位篡位暴君,而她只觉得他是得了疯症,才会胡言乱语。
难道,并不是疯症么……
霜照沉思半晌,她仍然无法相信,但抱着一试的心态,她还是将骨笛递到唇边,吹起了屈原所作的《招魂》一曲。
魂兮~归来。
21.第 21 章
只是一曲吹奏完后,厢房仍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霜照轻叹一口气,重新将骨笛放回妆匣收好,看来骨笛能够招魂的说法,的确是无稽之谈。
等下一次遇到李隐娘的时候,她就会告诉她,毁宣阳公主墓的,绝不可能是裴晏。
她起身,准备回榻小憩,忽然听到一声动静,等回头时,一把宝剑忽横到她脖子上。
霜照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谁?”
挟持她的人在她背后,她看不到那人容貌,只从声音听出,是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桀桀一笑:“大齐的琅琊公主,居然长得如此美貌。”
说罢,还伸手在霜照光洁的脸上捏了下。
霜照何时受过这种羞辱,她气到忘了害怕:“你放肆!”
“呵,小公主,这里不是你的上阳宫,你威胁不到我。”
霜照咬唇,愤愤问道:“你想做什么?”
那男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声笑着:“美人就是祸水,所以,还是趁早把祸水铲除比较好!”
说罢,他也不怜香惜玉,而是宝剑往里一切,眼看就要切断霜照喉咙,忽门被踹开,一把陌刀,风声呼啸,朝男子拦腰砍去。
-
男子大惊回头,他手脚麻利的扔下宝剑,狼狈伏地,躲过陌刀一击,接着他也不恋战,而是直接爬起,从轩窗中跳了出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惊魂未定的霜照抚着胸口,怔怔望着眼前妖颜若玉的少年,她唇中吐出两个字:“裴……晏?”
来的人正是裴晏,他穿着一身黑色圆领袍衫,束紧的蹀躞带显得他腰身劲瘦,他握着陌刀,淡淡道:“怎么每次遇到你,你都要我救?你的那些护卫真是一等一废物。”
霜照鼻子一酸,劫后余生的害怕让她瞬间委屈的红了眼眶,裴晏顿了顿:“我也没说什么,怎么又哭了?”
霜照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反驳着:“差点命都没了,还不能哭吗?”
小公主眼泪一颗一颗啪嗒啪嗒往下掉,哭的一抽一抽的,裴晏手足无措:“别哭了。”
但是小公主的哭泣声更大,裴晏只好环顾房间,从案几上抓过一块帕子,别别扭扭的递给小公主:“别哭了。”
他无奈叹气:“你总不至于,要我给你擦眼泪吧?”
霜照一把夺过帕子,擦拭着眼泪,她哽咽着:“你每次,都不会说点好听的话吗?”
每次虽然救了她,但每次都冷嘲热讽,让她对他的感激之情去了一大半。
裴晏虽然性格乖戾,但一面对少女的眼泪,永远都是没有办法的,他挠了挠头,心不甘情不愿的算是道歉:“那……我下次不说了。”
霜照嘟囔:“还有下次?难道我倒霉了两次还不够,还有第三次么?”
听起来,好像是他又说错话了。
裴晏又挠了挠头,这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此时听到动静的萧清澜等人终于赶了过来,裴晏终于跟见到救命稻草一般,赶忙往后退,萧清澜眼尖,第一眼就看到了裴晏,他先是愣了下,然后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倒让抹着眼泪的霜照瞬间都忘了哭了,对啊,裴晏为何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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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梳洗好的霜照还是反复想着昨夜的事情,她还记得萧清澜问出那句话后,裴晏神情淡漠:“我为何要告诉你?”
萧清澜说,昨夜行刺的刺客是杀了驿馆一个养马的马夫,然后穿上马夫的粗布麻衣,混进来的。
萧清澜承认是他护卫不力,但他也说,裴晏穿的前朝末年武人喜欢穿的圆领袍衫,背的是长柄陌刀,他如果大摇大摆进驿馆,那是不可能,驿馆门外就站着两个侍卫。
而裴晏穿这样,也是不可能如同刺客一般混进驿馆的,所以,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萧清澜摇头:“他就跟凭空出现一样。”
“凭空出现……”霜照喃喃道。
她回想裴晏出现前的情景,那时,她吹响了李隐娘说可以让亡者复生的骨笛,难道,这个她赠名的裴客归,真的会是四十年前的裴晏么?
霜照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她可是一直坚定认为没有死而复生这回事的,但裴晏的确来的蹊跷,她又不得不往这方面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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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照想的头痛,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去找裴晏问清楚。
这是她第二次遇到裴晏,他还是如她初见那时一般,少言寡语,背着陌刀,独自一人,就准备离开驿馆,霜照叫住他:“裴郎君,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那为何不留下来呢?”
“留下来陪你去朔北吗?我又不想去。”
霜照噎了下:“我没想你陪我去朔北,只是相识一场,而且你又救了我的命,我想感谢你。”
“不必了,你给的感谢无非金银财宝,我不缺这些。”
“不是……”霜照哭笑不得:“我不是还帮你安葬了尸骨吗?”
裴晏微微愣了下,不吱声了。
霜照顺势问:“对了,你上次让我重新安葬的那十五具尸骨,是埋在沙枣林中的,而且让我将他们面北而葬,所以,他们是朔北人吗?”
裴晏大概没想到,霜照这么快就能猜到,他默了默:“是。”
他的痛快承认,也让霜照没有想到,其实回忆他们俩的相处,裴晏这个人,好像从不会说谎,对于不想答的问题,他顶多就是不回答,但不会故意说假话误导她。
当然,除了总说自己是四十年前那位弑君者之外,但霜照把这个当做是他得的疯症,症状严重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可如今想想,真的是疯症吗?难道他,真的不会是四十年前那位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霜照不由仰头,望着比她高足足一个头的裴晏。
少年薄唇紧抿,鼻梁秀挺,唇瓣如桃花,他看起来有些男生女相,性格不是很好,浑身带刺,说话能气死人,可有时候,他也能关心人,比如教她骑马,救兴州失踪少女,他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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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实在无法将他和四十年前的那位传说杀人如麻的弑君者联系在一起。
毕竟被那位所杀的景铄帝,是一个出了名的勤政皇帝,执政生涯中从无大错,只是可惜生不逢时,无法挽救风雨飘摇的社稷,后世史书对他的评价基本都十分同情。
这样一个好皇帝,却在四十年前无辜被杀,那杀他的人,定然心肠坏的很。
所以霜照无法将裴晏和那位弑君者联系在一起,但十五具朔北人的尸骨,还有驿馆的离奇出现,又让她不得不将裴晏和那位联系在一起。
于是霜照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一个侍卫却匆匆走来,向她报告什么事,霜照听完侍卫所报后,发现裴晏已经背着陌刀,就往驿馆外而去。
但裴晏走了没几步,又碰到萧清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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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清澜对于裴晏的身份,也很是好奇,但裴晏显然十分厌恶他,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就准备擦肩而过。
“裴郎君。”萧清澜叫住了裴晏。
裴晏顿步,但没有回头。
萧清澜说道:“某还是想问裴郎君,昨夜到底是如何进入驿馆的?”
“你这人真的很啰嗦。”裴晏语气鄙夷:“但凡你把嘴皮子上的功夫用在实处,你们的琅琊公主也不会在昨夜差点被人杀了。”
“刺客我自然是会追查,但裴郎君的出现,也让我明白护卫还有纰漏,若不知晓裴郎君怎么出现的,那如何堵上纰漏?”
裴晏转身,奇道:“你这人真是奇怪,要杀琅琊公主的是你,现在要护她性命的也是你,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萧清澜坦然:“之前杀琅琊公主,是不愿她去朔北,如今我已决意和她一起去朔北,那自然要护她性命。”
“我看你是怕留在大齐,被她的皇帝阿耶以谋害皇族罪名处置了吧!”
萧清澜抿了抿唇,不再反驳,而是道:“裴郎君既然不愿说怎么出现的,那便不说吧,只是裴郎君又要去哪呢?如果无处可去,何不如一起去朔北呢?”
“怎么,怕我因为杀了兴王被抓,然后攀咬出你来?”
裴晏对萧清澜的敌意之大,让萧清澜不由苦笑:“兴王做出残害少女的事,着实人神共愤,而裴郎君杀了兴王,却是让百姓拍手称快,如果太后和陛下处置裴郎君,恐怕会引起民愤,上阳宫两位都是英明之主,定然不会这般做的。”
萧清澜笃定说道:“我想很快天下就会知晓兴王的罪行,但同时,兴王一定是‘暴毙而亡’的,而不是被义士劈成两半的,这算是顾及民意和顾及皇家颜面最好的法子了。”
萧清澜本意是告诉裴晏,不必担心他杀兴王的事,但裴晏越听,脸色越阴沉:“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有做皇帝的,一堆弯弯绕绕,什么大局,什么颜面,我听不懂,也不想懂,莫在我面前提这些!”
萧清澜微怔了下:“裴郎君恐怕误会了,某只是觉得裴郎君一身好武艺,又和公主相交甚笃,何不护送公主去朔北呢?难道裴郎君忍心看着公主在朔北遇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