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无能》
1. 第 1 章
李昒茸的妈妈因为救陈爻遇难了。
今天是妈妈遇难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一,窗外红灯笼在雪中晃出剪影,半碗饺子凉在瓷盘里,凝出一层脂白。
“小朗,再不吃就凉了。”李昒茸夹起一块饺子,放到嘴里,味同嚼蜡。
家里静得可怕,李小朗一口气憋在喉咙,突然“啪”一声摔下碗筷,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儿。
没想到李爸爸摔得更响:“费劲儿包了一下午,让你吃你就好好吃!不想吃就滚回去!”
李昒茸疲惫地闭上眼睛:“爸,别说了。”
李小朗瞪着眼睛仰起头,眼里扯满血丝,像是猩红的网。
李爸爸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又想抽烟了,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却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努力蹭掉蚀骨的瘾。
突然。
“叮铃铃——”
家里的门铃响起来,饭桌上的三人谁都没有动。
铃声稍歇,又立刻聒噪起来。
“他妈的谁啊!”李小朗猛地站起来去开门,嗓音粗粝、丝毫不加掩饰。
门开时风雪卷进来,李小朗的咒骂突然卡在喉咙:“卧槽,你他妈还敢来——”
李昒茸立马猜到了来人是谁。
两人见不对,赶忙大跨步跑过去,李爸爸一把将小朗拽到身后,腰弯下来,沟壑纵横的脸挤出夸张的笑容。
“小孩子不懂事。来来来,小爻、陈董,你们赶快进来。”
李昒茸别过脸,父亲嘴角流畅又生硬的笑纹看得她心里直难受。
李小朗还要发作,李昒茸轻掐着他的手腕,眼神示意他别激动。转眼间便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清润,又没有丝毫温度。
她抬眼,陈爻立在风雪中,身影瘦高,被门框裁成一道剪影,他两手提着红彤彤的年货包装袋,指节冻得发青。目光上移,陈爻的脸白得近乎透明,下颌锋利得能割伤人,半月不见几乎要瘦脱了形,明明该是副矜贵模样,此刻却努力笑得很“亲民”。
“李叔叔,我们来拜年了。”
李昒茸也笑着。
真奇怪。
在场所有人心情都很糟,但所有人都在努力笑着。
陈爻的身后,两个穿长风衣的人正掸着肩上的雪,再往后是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长枪短炮对准屋内,像一群伺机而动的秃鹫。
李昒茸差点气笑,原来有摄像机啊。
那一切都不奇怪了。
李家的门槛也不高,但是陈爻进门的瞬间却被绊了一下,手上的年货散了一地,将近一米八的身子蜷在狭窄的门关里,怎么看怎么招笑。
他想赶紧爬起来,但是四肢看着却不是很协调,身形狼狈,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
差点忘了,陈爻神经受了损伤。
“哎呦呦,这孩子……”李爸爸赶紧走上前,想要扶他。
陈爻没有让任何人搀扶,他绷紧指节抵着膝盖,一节一节撑起身子,对寻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做起来却要拼尽全力。
……
李昒茸和陈爻是同班同学。
如果不是因为李妈妈为了拉住雨天在台阶上滑倒的“陈少爷”,意外跌落遇难的话,李昒茸根本不会知道,班里这个谦和矜贵的风云人物,竟然就是陈家那位神经损伤的少爷。
十八中众所周知,陈爻日常脾气不差,但是别人吓他他会炸毛,跑操翘掉在教室里打游戏,被逮到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他平时左手写字,凭着一手狗爬字硬是稳居年级第二,班主任戳着他的卷子恨铁不成钢:“你要是练好字,语文还能高十分。”
当时他笑着回:“老师,我的上限就在这儿了。”
没人见过他骑自行车。高一刚开学那阵,有辆黑色轿车每天固定来接他,但后来班里传出些风言风语,再之后就只看见他每天放学走很长的路,赶公交末班车。
有次拖堂,李昒茸在站台撞见最后一班车正要驶离。陈爻没有追车,甚至没有加快脚步,只是微微偏头瞥了一眼远去的车影,露在领口外的后颈苍白得近乎透明,透出几分倦怠的脆弱感。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他停下脚步,从裤袋摸出枚硬币,轻轻一弹——
硬币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叮当一声落进路边乞丐的搪瓷碗里。
他没回头,也没等对方道谢,只是继续往前走,身影渐渐融进夜色里。
脑子聪明、心善、清贵、懒散,是李昒茸以前对他的印象。
但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李昒茸以前从李妈妈那里得知,她做护工的那个家庭有多扭曲。
明明自家公司都快上市了,但是家里男主人、那位陈董连选修课费用都不愿为儿子支付,少年的竞赛辅导全靠自己攒奖学金,据李妈妈透露,陈董认定自己儿子“有病”、“生活不能自理”,不值得在他身上花一分钱。
“正常人花十块能赚回五十,给他?十块都得亏成一块。不如让他早点认清现实,摆正自己的位置,也是为了他好。”
陈董在外头养着好几个私生子,心里盘算着让“正常人”继承家业。家里这位小少爷拼命向父亲证明自己,都考到年级第二了,换来的依然是陈董一句“不值得。”
果然不值得。
家里因为他突然出了人命,还在公司就要上市的时间点。
但那又如何呢?跟她有什么关系?
陈爻只是丢了面子。
而她失去了妈妈。
……
李昒茸以为自己已经哭干了眼泪,可想到这里,心脏还是狠狠绞痛起来。
陈爻站起来以后,看到满地散落的年货,他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空白和无助。
他那微表情再明显不过,他现在压根做不出下蹲的动作。
李昒茸蹲下身,指尖触到冰凉的地砖,将年货一件件拾起,包装礼盒上的烫金字体印着铁皮石斛、冬虫夏草、西洋参、正山小种茶叶什么的,这些名贵补品堆在鞋柜旁,看起来异常突兀。
这个家里就剩一个整日抽烟的李爸爸,外加两个未成年,这些动辄上千的补品,到底是送给谁的?
“谢谢。”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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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道谢,轻得像雪落。
李昒茸没有回头,也懒得虚伪客套。她直起身,发丝散落遮住侧脸,开始装聋。
许是见陈爻还堵在门口,身后的陈妈妈轻轻推了推他,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不耐烦,反而带着刻意的热情和熟络:“咱们别堵在门口,这雪花都飘进屋了。”
陈爻被妈妈一推,勉强站稳的身子又不受控制踉跄起来人。他绷紧全身肌肉,自己跟自己较劲儿,努力让自己维持体面,但还是不受控制歪向一侧,半个身体擦过李昒茸的肩膀。
火辣辣的疼。
李昒茸仰头,看到了他眼底的慌乱、难堪和无措。
她侧过身,等到陈妈妈和陈董进门后,伸手拦下了后面的摄影和记者。
他们无视了她的抗拒,望向陈董,明显在寻求他的旨意。
陈董抬手,给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身后那几个人才悻悻盖上镜头盖。
李昒茸心里有气,伸出手,掌心向上,说出口的语气温和却坚决:“刚刚的录像照片,可以删除吗?”
身后李小朗一个箭步冲上前:“让你们拍了吗?懂不懂什么叫隐私权啊?!”
所有人堵在门口和玄关这点地方,空气凝固成块。
“实在抱歉啊小李。”陈董表情歉然,“我们这次冒昧来访,主要想当面向你们表达我们的诚意。”
一旁的助理递过一个烫金文件夹,陈董接过来,目光诚恳、声音温和。
“为了纪念严女士的善举,集团决定以她的名义设立专项基金,邀请这些媒体朋友,本意也是想记录一下这个时刻。没有事先征求你们的意见,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
陈董转头对着摄影师,“把刚刚拍的素材删掉。”
他这一番话,反倒让李小朗愣住了。
“你想看看吗?”
李小朗接过文件夹,动作带着迟疑,指尖碰到烫金纸张边缘就缩了一下。
李昒茸冷不丁想起母亲念叨过的话:“陈家一家人,怎么形容呢,不是大方、倒也不是小气,就是做什么事都要在脑子里噼里啪啦打半天算盘,可能那样才能挣大钱吧!不过妈妈觉得那样活着太累!我也不指望你们能有多大出息,咱们一家人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严卉君嘴碎、好八卦,年轻时没少因此吃亏,可她一辈子古道热肠,是她的忙她定会帮,不是她的忙,她也要插把手。她要是把你当亲人,能把心窝子都掏给你;若是把你当恩人,那更不得了,会记上一辈子。
十年前李爸爸下岗,严卉君愁得直叹气。当时陈妈妈顺手给安排了个工作,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自此严卉君就念叨着这份恩情,在陈家一干又是十年。
李昒茸眼眶发烫,如果这个基金真的可以落实……那天上的她也会很开心吧?
几人往客厅走。
见氛围缓和一点,陈妈妈走在前面,笑着说:“我也是才知道,卉君的女儿跟我儿子一个班呢!”
“小爻啊,以后严姨的女儿,你就当亲妹妹看,在学校可要主动帮衬她呀!”
2. 第 2 章
“阿姨。”李昒茸抢在陈爻之前开口,“妈妈在医院的那天,我才知道陈爻就是陈家少爷。我妈虽然话多,但是从不会拿别人私事说嘴;我们一家人都是普通人,我和弟弟只想好好上学,在学校也绝不会多说什么。”
她太明白“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家人因救陈爻遇难,该要的补偿她不会退让,但多余的施舍或怜悯,她一分也不想沾,免得到后面纠缠不断,惹一身腥。
陈爻干笑一声,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李昒茸,我妈没那个意思。”
“不管是什么意思,都应该提前说明白。”她没打算虚伪客套,这话也没给他们留面子,“要是帮衬,在学校我们会互相帮衬;要是想避嫌,跟以前一样不说话就行,没人会怀疑什么。”
陈爻脸上血色尽褪,一个人站在角落,像是博物馆玻璃柜里陈列的石膏像,昂贵易碎。
刚热络些的氛围现在又凝固了,陈妈妈被一个小辈当面驳了面子,脸色有点难看,坐立难安。
李爸爸端着茶水进来,赶紧打圆场:“哎呀,我家两个孩子从小又轴又认死理。”
他朝女儿使眼色:“茸茸,大过年的,我们和气一点,不说那些话了。”
李昒茸攥紧拳头,父亲还在陈家任职,她必须忍、必须识大体。
“你这女儿个性了不得,将来定是一只凤凰啊!”一边的陈董出声,来自上位者居高临下的赞赏就像是点评商品,陈董脸侧到一边,“陈爻,都是同龄人,你学学人家,拎得清、算得明。”
李昒茸低着头,懒得看这对父子在这里虚伪。
没想到陈爻突然抬起头,平日总是半垂的双眼此刻亮得惊人。
“我会尽自己所能,帮衬李昒茸和李昒朗的。”
“用不着!”李小朗炸毛,拳头攥得咯咯响。
李昒茸站得笔直,声音清朗:“确实不需要,你的帮忙我们也不会接受。”
陈爻脖颈绷出凌厉的线条,下颌肌肉微微抽动:“接不接受是你们的事儿。”
明明尾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偏还要硬撑出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李昒茸没有搭茬,她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再说下去反倒显得“欲拒还迎”,更何况,她也根本不相信傲气的陈爻真能为他们做出什么事情,他愿意打嘴炮,她也没必要跳起来捂炮口。
陈爻看出了李昒茸平淡神色下掩藏的不屑。其实李昒茸藏得很好,只是他从小察言观色惯了,一眼便看穿。
陈爻太阳穴突突直跳,指尖不自觉轻颤起来,他狠狠摁上太阳穴,手背青筋暴起,却扔压不住耳边越来越响的嗡鸣。
不怎么愉快的寒暄完毕,陈董主持进入正题。
他拿出一份协议:“根据我们的法务团队测算,贵方未来十年的家庭生活保障金、加上李昒茸和李昒朗从中学到硕博阶段的全部教育费用,按照现行通胀率折现的话,总共是487万元。如果你们有特殊需求,可以跟助理说,他会临时申请专项补助。”
陈董曲起食指,在保密条款上叩了叩:“当然了,作为对价来说,事故的调查细节、协议内容,还有家庭隐私什么的,得严格保密。李大哥,您过目,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请其他律所复核。”
这声“李大哥”叫得李爸爸肩胛骨一缩。来自集团董事的称呼,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给摄像机准备的温情素材。李爸爸的脊背弯得更厉害了,指腹在协议边缘蹭出一片汗渍。
客厅安静得只剩李爸爸翻动协议书的沙沙声。
陈妈妈有些坐不住,拿起茶水抿了一口,在杯沿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
“好的。”李爸爸说着就要拿起旁边的签字笔。
陈董微微倾身:“让孩子们看看吧,严女士的事情……我们真的很遗憾,以后孩子们的生活和教育,集团都会负责。”
李昒茸接过协议书,协议很厚,她一页一页仔细看过去,人道救助金列得很细,甚至详细到每年冬季的取暖补贴,保密义务也写得很清楚,整个事情没什么问题,毕竟事发路段的监控录像完整记录了严卉君如何拽住陈爻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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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自己却因栏杆锈蚀失足坠落,后脑撞击的角度与医院出具的判定书完全吻合。
——本人已阅读并同意协议全部内容。
李昒茸的睫毛颤了颤,严卉君走后,他们签过的文件摞起来半尺高,每一张纸都是割向记忆的刀,每次签名,都是跟妈妈的告别。
“没什么问题。小朗,你也看看。”
…………
“爸爸。”
玄黑色轿车内,陈爻开口,看向父亲。
陈董按着眉心,没有搭理他。
“爸爸,他们看不出协议的问题,您不应该利用这份协议来拿捏他们。”
陈爻语出惊人,在他们家,陈董一言九鼎,家庭地位最高,他最讨厌别人忤逆他。陈妈妈预感一场大战即将爆发,身子一哆嗦,不自觉离这对有病的父子远了些。
陈董顺手抄起手边的钨钢保温杯,猛地砸出去,前排司机耳朵一动,察觉到车内的动静,立刻按下中控键。
电动隔断玻璃无声升起,后座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斗兽场。
陈爻膝盖被狠狠砸了一下,他没有动,他该庆幸砸到的是右膝,他这半边身子本身痛觉传导就比常人慢半拍。
“还不是因为你闯出的祸?你知道现在是什么节骨眼吗?要不是为了你我们会做这么多吗?”陈董声音压得很低,质问道,“而且,既然你觉得不好,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你又在乎过他们的死活吗?还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算是在乎了?身体破破烂烂,脑子也一团浆糊!”
陈爻对父亲这些人身攻击的话语已经免疫了,他甚至笑笑:“我现在才说是因为不论我说不说、什么时候说,您都会这么做,我拦不住您,我的本意也不是要拦您,我只是希望您能听一下我的建议。”
陈董深呼吸,像是气到不行:“你能有什么好建议。”
膝盖的痛感终于迟缓地漫上来,脖颈立马蒙上了一层冷汗。
“您不要拿捏他们,拿捏我吧。”
“……”
“我更有用。”
3. 第 3 章
人们说,不论是大喜还是大悲,一段时间以后,情绪都会回归一个均值。
李昒茸觉得这话骗人的,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情绪状态越来越糟。
李爸爸大年初三就匆匆返岗打工了。家里只剩下姐弟俩,每天吃饭都成了煎熬,李昒茸勉强咽下几口就胃里翻腾,李小朗的情况也差不多,原本就单薄的身子又瘦了一圈,校服领口空荡荡地支棱着。
李小朗今年要中考,他原本成绩不错,考上十八中本校高中部绰绰有余,但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整个人魂不守舍。李昒茸寒假要参加个学习营,但姐弟俩默契地谁都没提这件事,吃饭时打个照面,用眼神确认对方还活着,然后各自回到卧室,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仿佛这样就能把整个世界挡在外面。
但是这样不行。
寒假最后几天,李昒茸几乎是咖啡混着褪黑素喝,才勉强把状态救回来一点。
元宵节那天返校考试。
第二天就出成绩。
“烦人!不想开学!不想学习!只想早点辍学回去继承家里的面馆颠大勺!”同桌戴筝趴在桌子上哀嚎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你说我一只猫,为什么要在这里装狗……”
最后一个字刚吐出气儿就被她吞了,戴筝眉心揪起来:“卧槽!茸宝宝,你怎么了?”
她双手在眼下画两个圈,“黑眼圈辣——么大!”
熟悉的好友、熟悉的画风、熟悉的关心,李昒茸心头阴霾稍稍散了点,她不愿让朋友担心,避重就轻应道:“没事儿,就是没考好。”
说到这里,戴筝想起来什么:“哎对,你没参加寒假的训练营吗?”
“啊?”
戴筝偷摸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翻到班长的朋友圈:“这合照上没你啊!”
李昒茸不知道怎么解释,她低头看过去,一眼便看见站在C位的陈爻,那人单手插兜,依旧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样子,在一群笑容灿烂的同学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耀眼。
一股难以名状的郁气突然堵在胸口,李昒茸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凭什么?
连陈爻都能若无其事站在聚光灯下,而她呢?蜷缩在阴暗里自怨自艾?
妈妈已经走了,她不能这么没用,不能再辜负她的期望。
“李昒茸。”
“到!”她下意识抬头。
刚刚照片上的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李昒茸来不及收敛自己眉间的阴郁,看清陈爻的瞬间,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
陈爻的睫毛不自然地颤了颤,目光错开:"任老师找你。"
这世界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陈爻话音刚落,班主任任老师幽灵一般站在后门,两眼跟雷达一样,立刻锁定戴筝脸颊旁不自然的反光,继而瞬间推断出视觉死角有一部手机。
“还有戴筝,你们两个拿着手机,一起到我办公室来!”
戴筝缩缩脖子,将领子竖起来,拉链一直拉到下巴,一副社会青年的样子:“完蛋喽完蛋喽!这回姐们儿完蛋喽!”
大课间,返校考试的排名已经下来了,一张薄薄的A4纸被钉到公告栏上,同学们一窝蜂涌了上去,李昒茸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考得很差。
“稀奇,这回第一竟然不是爻哥。”
离开教室的时候,她隐约听见有人说。
戴筝压着声音偷摸道:“我听他们第一考场的人说,开学考陈爻只考了一门,说是身体不舒服,直接弃考了。”
李昒茸脚步微顿,却没接话。
“唉,这回年级前十,咱们班一个都没有,怪不得老任脸黑成锅底呢。”没等李昒茸回答,戴筝自顾自又将话题拐了回去,“嘶,奇怪了,我看陈爻活蹦乱跳的,不像身体难受啊?”
李昒茸神色淡淡:“他装的吧。”
戴筝打个响指:“装病!好办法,等会儿见了老任,我也装个头疼脑热的。”
李昒茸原本想说,陈爻大概是在学校强撑着装没事。
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和陈家最好的关系,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该像秋风扫落叶,扫得干干净净最好。
班主任老任是他们的化学老师,年纪不大,高一上课时还带着初出茅庐的青涩,时常跟他们开玩笑。但高一下学期,原来的班主任因为私下开补习班被举报撤职,她临危受命接了这个班。
从那以后,她每天压着眉毛板着脸,老气横秋的。
任老师抽出一张答题纸,“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
“这就是咱们班前十的水平吗?你寒假玩疯了吧?连基础题都错成这样?!下次再这样我就请家长!”
她声线抬高,办公桌上的绿植叶片微微颤动。
“老师!”李昒茸白着脸,焦急开口,“老师我知道了,这学期我一定好好学。”
“您别打电话!我可以自己解决好的!”
李昒茸个子不高,胜在比例匀称,五官生得精致,嘴角两点梨涡,姿态俏丽又明艳,像是盛夏里的木槿花。
但是这次见面,任谁都能看出她状态不对劲,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消沉。
任老师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叹口气:“上次开家长会开完,你妈妈跟我聊了好久,我说班里前十都有机会上崇大,她听完高兴得不得了,眼睛都亮了,但是后来她又说,不论你考得好不好,她都满意、都高兴,只要你平安快乐就好,可能你妈妈对你不严格,但是老师要在这里做个坏人,给你泼泼凉水,你……”
任老师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她抬头看见李昒茸正无声崩溃。大滴大滴泪珠滚落下来,一张脸皱成一团,咬着下唇渗出血来,触目惊心。
“哎嘛,你咋了?”戴筝从兜里掏出张餐巾纸递过去。
李昒茸接过,但是没擦。
“老师,我知道了。”
任老师叹口气:“你去那边冷静一下吧,下节课给我好好听,有什么不懂的,即时来问老师。”
卫生间里,李昒茸拼命用冷水冲着眼睛,衣领上、袖子上都沾满了水滴。
没用……
她真的好没用……
她好想现在就长大、强大到可以张开双臂,将重要的人都护在自己身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年少、无能。
她无能到连悲伤的权力都没有。
放声痛哭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够十分钟,下节课老师要讲卷子,她还要回去好好听课。
踩着上课铃响前最后一分钟,她冲出卫生间,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声音有些耳熟,李昒茸抬起头,看到陈爻揉着胸口,看样子是想躲但没有躲开。
李昒茸懒得搭理他,侧身就要离开。
陈爻情急之下来不及转身,只能拉住她的袖子:“等一下……”
李昒茸甩着袖子,却不小心推到他的手臂,她感觉自己也没使多大劲儿,但陈爻就是被她这么一推,像被重击般踉跄后退。
“啪”的一声,他手中的文件夹飞了出去,试卷雪花般散落一地。
上课铃响了,走廊上的人一瞬间清空。
老实说,李昒茸没反应过来。
与陈爻同班这一年,不仅是她,所有人都没发现他神经损伤严重。大家都以为他那份微妙的疏离是高冷,不可一世、对谁都爱答不理,学校里好多人还就喜欢这种调调。
他明明伪装得天衣无缝,但是一看到她就破功。再完美的演技,终究骗不过自己的身体反应。
李昒茸面无表情拉他起来:“你应激了。”
少年的表情带着难堪:“没有。”
李昒茸即时放开他的手,不理会他的置气:“或许你应该远离我这个过敏原。少见面,少打招呼,对彼此都好。”
李昒茸蹲下,一张张拾起散落的试卷,头也不抬道:“你别动,我来捡吧。”
逼仄的走廊,陈爻的呼吸声格外清晰,那呼吸声悬在头顶,沉甸甸的。
他终于开口了,语调刻意放轻:“这是寒假营的学习资料。”
李昒茸的手顿了顿,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给我的吗?”
“嗯,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好。”他语速飞快,怕李昒茸拒绝,话音未落就转身,逃似的跑开。
李昒茸抬头,恰好看到他的背影,黑色校服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轮廓,他动作不算自然,克制到极致,显现的却是一种仓皇感。
印象中这是第一次见他跑步。
李昒茸没做他想,捡起资料以后,就匆匆从后门溜进教室。
她拿起笔,记笔记的时候人还有些恍惚,状态依旧没调整回来,但是她不能再逃避了。
严卉君以前经常跟她说,过日子就像收拾衣柜,看着堆成山的衣服发愁没用。一件件拿起来,该叠的叠,该挂的挂,慢慢就收拾利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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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刚“收起第一件衣服”,变故就猝不及防砸了过来。
戴筝凭借精湛的“装病”演技,最终保住了自己的手机,所以虽然两人都是住宿生,但是戴筝的消息要比她灵通得多。
第二天午休结束,李昒茸刚走出宿舍楼,就感觉路上不时有人看她。
她压着心里的不安回到教室,刚坐定,就见戴筝皱着眉,满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戴筝压低声音问:“你还不知道吗?”
李昒茸的声音不自觉发紧:“什么事情啊?”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在网上瞎逼逼,还放出一张照片。”
李昒茸心猛地沉下去。
戴筝将网页截图,不想让李昒茸看到下面乱七八糟又没眼看的网民发言。
李昒茸接过手机,上面的标题十分骇然:
“富二代害死平民母亲”。
【爆】
近日,知名新能源企业“柯木能源”(即将上市)的公子爷被曝惊天丑闻!
据知情网友爆料,这位公子爷就读于重点高中十八中,疑似因个人行为,间接导致同班同学母亲身亡!
事件回顾:
据悉,死者为普通工薪阶层,生前为陈家护工,其女儿疑似与陈某在校期间发生矛盾。
家属控诉,“对方从未道歉,甚至威胁私了”……
知情人士透露……
深扒柯木能源背景:
靠政府新能源补贴起家,年利润超10亿!目前正处于IPO关键期,估值百亿!
写得十分夸张,尤其是事件回顾那一栏,基本全有问题,李昒茸感觉整个世界都被抽成真空,紧张无助到极致,整个人反而安静下来了。
左滑,她看到了一张打着厚重马赛克的照片,下面配着字,“死者家属悲痛欲绝,跪求公道!”
大脑一篇空白。
直到几秒钟后,意识才一点点恢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
“这张照片是假的。”
戴筝愣住了:“什么?”
她话出口,也反应过来李昒茸的言下之意,照片是假的,但是事情不一定。戴筝没见过这种事,一时说不出话。
有人拍她的肩膀。
李昒茸吓一跳,转头时噤声,原来是任老师,她从后门走进来,勾勾手,示意跟她出去有话说。
任老师带着她走到教师休息室:“我不知道你家出了这样的事,刚刚老师不该说那些话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她的声音带着关切,李昒茸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一时间说不出话。
顿了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网上都是乱写的,事情不是那样。”
“等会儿上课,我会向大家说明情况的。唉,但你也知道,谣言这种东西,很难说停就停的。要是撑不住你就先回家休息几天,老师会把每天的上课内容发给你。”
李昒茸拒绝了:“我没事的,在学校效率高。”
任老师抬起手按在她肩上,有些感慨:“你比陈爻坚强多了,刚刚学校跟我说,他家要给他办转学,估计要出国。真是万恶的资本家……”
她露出一个罕见的讥诮表情。
“什、什么?”
李昒茸瞳孔骤然紧缩,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寒意还是顺着脊椎渗透她的一股全身。
不过现在她头疼的事情太多了,分不出一丝一毫精力想他。
回班之后,整个教室炸开了锅,陈爻是柯木能源的少爷、李昒茸妈妈是陈家雇的护工、以及那个骇人的结局,三枚炸弹同时引爆。
现在的十八中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在深水里躁动不安。
“咳咳!”
任老师走进来清嗓子,没什么用。
她将厚厚一沓卷子拍在桌上:“下节课测验,不及格的这周每天上黑板做题。”
教室安静了,每个人脸上都透着清澈。
任老师开始发卷子:“我知道大家在议论什么,但是互联网时代,你能确保你看到的是真相吗?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你们吹走,一点战略定力都没有!再者背后牵扯到大资本!他们玩你跟逗狗一样,别一个个被当枪使了还傻呵呵不知道!”
有人在敲门。
任老师没回头:“进。”
开门的一瞬间,所有人都紧盯着教室门。
刚刚提到的那位大资本家公子哥出现了。
4. 第 4 章
从来没见过陈爻这副样子。
少年风尘仆仆站在门口,脸有一种病态的白,眼睛里是没有波澜的灰,表面平静得如同死水,底下却隐藏着漩涡,静静地、凶猛地翻滚着。
大家刚刚才知道陈爻吓人的家世,现在看到他惨兮兮的样子,实在对不上脸。
陈爻深呼吸,平复一下情绪,继而像往常一样,单肩背着书包,不紧不慢走进教室。
明明两个小时前刚见过他,但就是不一样了。
陈爻将书包挂到桌子边上,周围好多同学偷偷看他,满脸的欲言又止。
任老师敲敲桌子:“别东张西望!看你们自己的题!下课铃一响就收!”
陈爻举起手:“老师,我没有卷子。”
身边同学都有些尴尬,他们料想陈爻这节课不会来,便直接跳了他。
任老师手里还有多余的卷子,但是她卷到手里:“跟我来办公室复印一份吧。”
明摆着叫他出去谈话。
两人一走,教室又热闹起来,大家顾及李昒茸还在教室,默契地只谈论陈爻的事情。
李昒茸拿出草稿纸,强迫自己静心,笔上写个没停,实则没过脑子。
前桌转过头:“昒茸,你如果心里有什么不舒服、或者难过想哭了,一定跟我说啊!”
李昒茸慢半拍抬头,眼神迷蒙,勉强笑笑:“没事。”
“我一直觉得你人好看性格也好,比班里其他人不知道好多少倍!”前桌看到她没怎么理自己,又说,“你家出了这样的事,我听了真的好难过。”
李昒茸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又回一句:“没事。”
谁料前桌嘴没停,又凑过来,神秘兮兮,话题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对,你以前就知道陈爻家的事吧?你们是不是私下一直有来往啊?”
李昒茸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她以前跟前桌也不熟,这人跟她打听什么?
“哎呀!我笔袋掉了!”戴筝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笔袋弹下桌子,“小柔,帮我捡一下呗!就在你凳子下。”
前桌眉毛不自觉皱皱,还是弯腰捡了,闷声道:“在哪呢?”
“我看错了,在你桌子底下。”
前桌捡起来。
“谢了啊,你胳膊又长心肠又好,真是大善人。”戴筝笑得夸张,“快写题吧,这回题量挺大的。”
前桌无语,鼻尖哼出口气,转回身。
戴筝戳戳李昒茸大腿,将手机递给她:“你看看。”
李昒茸接过手机,垂下手在桌面下偷看,屏幕上是标注为“母上大人”的微信聊天界面。
原来是戴妈妈。
戴妈妈发来消息的时间显示是两分钟前,内容是,“你得跟李昒茸说一下,逝者的故事永远都是由生者书写的,肯定有不少人想拿这件事做文章,她再早熟也还是个孩子,叫她一定要擦亮双眼,要是遇见奇怪的人及时求助。”
李昒茸只看一次就明白戴妈妈的意思,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从混沌中抽离出来,继而冷汗浸身。
刚刚前桌拐弯抹角的打听只是开始,后面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人。
再者,那个曝出消息的网页从头到尾都透着不对劲,背后是谁?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想利用他们做什么?!
下一秒戴妈妈的消息又来了。
“唉,你也跟她说,学校相对来说还是最安全的地方,好好生活,别害怕,再难的事情,咬咬牙也能坚持过去。”
李昒茸点头,眼眶又开始发热:“我知道了,替我谢谢阿姨。”
戴筝接过手机,担忧道:“会有记者之类的人跟踪你吗?要不你先住我家?”
李昒茸笑着拍拍她的手臂:“不用,没那么恐怖。”
阳光很刺眼,李昒茸感觉自己的虹膜像是烧着一样,她放下笔,拼命揉着眼睛。
好在她没有哭。
离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陈爻还是没有回来。
李昒茸想到中午任老师的话,他是要转学吗?
……这算什么?留下这么大的烂摊子,一句解释都没有,直接玩消失吗?
最后一道题写到一半,李昒茸心乱到不行,她合上卷子,从后门溜走。
迎面对上一个男人,那人身穿浅灰色针织衫,手里抱着一叠文件,看起来不像老师。
李昒茸装作没看见,贴着墙往办公室走。
没想到他直接侧身一步,拦住了她。
“别害怕,我是咱们学校的心理护工,以前还当过你们心理科的助教呢!”
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种蜂蜜般的黏稠感。
李昒茸这才站定,细细看向那人的脸。确实眼熟,大概是某次讲座上见过。
“我姓李,跟你本家。”见她迟疑,男人摸出一张证件,展开,指着机构印章:“这是‘青少年心理健康关怀中心’的证件,我们是十八中的合作机构。”
“李老师,有事吗?”李昒茸攥紧了书包带。
他目光掠过走廊尽头的监控摄像头:“这里人来人往的,我们去楼梯间说吧,那边安静。”
李昒茸后退半步:“我还有课,以后再说吧。”
“哎,等一下。”他突然压低声音,“这件事也跟你妈妈有关。”
李昒茸的睫毛颤了颤,还是跟着他去到楼梯间。
男人乘胜追击:“我们知道你的家庭条件有些困难,机构可以帮你申请特殊助学金,金额是普通生的三倍!”
见她不接话,他叹着口气:“这里面弯弯绕绕很多,陈家已经承诺给你补偿了是不是?那是他们的律师拟定的,从头到尾对你们都很不利,还有一件事,老师不想你被蒙在鼓里。”
他从手机调出一段模糊视频,递给李昒茸。
“你看,这是校医务室存档的录像,陈爻发病时有很明显的暴力倾向。”
屏幕上是一个穿着十八中校服的人挥手的残影,角度刁钻得像在攻击。从身形看,确实像陈爻。
“你要是不信,可以直接去保卫科查原始记录。这些其实不该我来告诉你的,只是老师不想你家损失这么惨重,最后却连真相都求不得。”
他沉重叹口气,“下次他要再失控,你们也可以‘正当防卫’。也不用在乎他说什么,一个精神障碍患者的证词,法律不会采信的。”
李昒茸个子不高,骨架又细,套在宽大的校服里更显得单薄,五官带着稚气,连摸手机的动作都慢吞吞的。
她打开录音软件,按下中间圆形的红色按钮。
“有效的法律证明啊……我是法盲,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她眨着眼,语气天真。
“李老师”忽然变了脸色,伸手去够她的手机:“你这孩子,怎么还偷偷录音呢?”
李昒茸没动:“所以你真的有问题?”
她怕要紧急联系李爸爸,才问戴筝借了手机。刚刚他说的每一句话,她其实都听进去了,毕竟他讲的利弊太清楚,听起来真的很唬人。
但就在某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戴妈妈刚刚嘱咐她的话。
“逝者的故事是由生者书写的。”
“你要小心。”
她没有想到要即时录音,刚刚的反应都只是试探,幸好她试探出来了。
李老师显然没想到长这么乖的人竟然会使诈。
他见装不住,语气陡然急促:“我也是为你好!录像怎么回事清清楚楚,还能有假?!”
李昒茸不退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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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我妈妈不会救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我会信我妈,还是信一个骗子?”
李老师暴怒,额角青筋一跳,还要辩解。
李昒茸不自觉后退一步:“你说的所有话我都听不懂,我要报警了。”
李老师伸手就要夺她的手机。
李昒茸没想到他会直接动手,踉跄后退正要喊人,就见一道黑影从侧面闪出。
陈爻的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他伸手攥住李老师的手腕,一个小手返轻巧一别,李老师手臂便呈麻花状。
“啊!”惨叫声刚出口,陈爻右手的拖把杆已经抵上他咽喉。但杆子在即将发力的瞬间停住了,陈爻下颌线条绷紧,像是在克制力道。
他按着李老师的后颈,握着他的手臂划出半圆,将他整个人抡起。
李老师像个破麻袋被惯到地上,“砰”地一声闷响后,呈"大"字型亲吻大地。
上半身还留在楼梯间,下半身已经到了走廊。
下课铃声恰好响起,走廊里顿时嘈杂起来,同学们纷纷涌出教室。
陈爻轻推着李昒茸:“你赶快下楼,被别人看到不好解释。”
李昒茸皱眉:“那你呢?”
陈爻轻笑,不在乎的口吻:“我名声已经很差了,不差这一桩。”
他余光瞥见有老师正朝这边走来,“快走,一会儿下面的人就要上来了。”
“好,那我下学再找你。”李昒茸转身下楼,忍不住回头望去。
少年扔下手中的拖把杆,清俊的脸上写满了淡漠,身影颀长。
他站在灯影里,似乎也朝她这边看来。可就在下一秒,他的身影就完全在视线中消失了。
陈爻打人。
班里的谈资又多了一条。
正议论间,警笛刺耳,由远及近。同学们挤到窗前,伸着脖子向下看。
整个下午,陈爻的座位一直空着。
下午上课的时候,李昒茸控制不住想到“李老师”,她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但很清楚一点: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接近,必定是嗅到了什么“利益”才会找上门来。
现在警方介入也好。既然从她这里榨不出什么“好处”,那些人应该会知难而退吧?
太阳穴突突直跳,李昒茸心下不安。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信息。
如果在她这里讨不到“利”的话……
……
篮球场上。
“砰——”篮球狠狠砸在篮板上,震得整个篮筐嗡嗡作响。
李小朗带球突破,运球时肩膀故意撞开对面的防守队员。
“卧槽,你特么眼睛是摆设吗?”被撞的男生火冒三丈,猛地推了他一把。
同班的几个男生赶紧冲过来,隔开两人。
李小朗却连眼皮都没抬,从队友手中接过球,转身又是一个暴扣。
他平日里热心又臭屁,学习不差又不会装逼卷到别人,在班里人缘很好,属于不管是同学还是老师通吃的那一挂。自从家里出事,同学们都心照不宣,不去触他霉头。
但今天下午的李小朗明显更不对劲。像头受伤的困兽,在球场上横冲直撞,每个动作都带着近乎自毁的狠劲。
第四节课前,天空突然开始下雪。
“你们回吧。”李小朗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声音沙哑,“帮我跟老班请个假。”
雪越下越大,明明再轻不过,砸在身上竟然生疼。
他仰起头,任由雪花刮着脸,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直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校门口。
车门打开,陈爻撑着伞走出来。
李小朗突然僵在原地。
5. 第 5 章
“李昒朗家长呢?怎么还没到?!”
初中部办公室有一扇长窗,李昒茸快步走过来,明明个子娇小,却走出一种脚下生风的气势,几乎大半个办公室、几十人都抬头看她。
女生的冬季校服随意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毛衣。
进门时,她脚步不停,仰着头瞪了一眼李小朗。
“姐……”
比她高一个头的李小朗竟然缩了缩脖子,声音细若蚊蝇,透着心虚和委屈。
陈爻就站在李小朗旁边,校服沾着泥水,颧骨淤青发紫,简直狼狈不能看。
不知道李昒茸是没认出他,还是刻意忽视,他嘴角的笑意带着说不出的违和。
“赵老师好,”她转向班主任,“我爸身体不适,这次事情的后续我来处理吧。”
“那他妈呢?让个半大孩子来处理算怎么回事?”
初三班主任赵老师烦躁打断,带毕业班压力本身就大,没想到还出了这种事。陈爻家境很好她是知道的,要是他家追究起来,她都不敢想后续会多麻烦。
当头一刀,李小朗眼神骤然暗了下去。
李昒茸笑容没有变:“我妈也来不了。我是李昒朗的亲姐姐,我爸写了委托书,您看。”
她打开手机,上面是李爸爸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全权委托长女李昒茸处理昒朗在校事宜”,后面还附着一个颤抖的签名。
李小朗与世隔绝几小时,这时候终于听出不对,他皱眉:“爸怎么了?”
本身李昒茸还想避重就轻,但张口时看到一边的陈爻,喉咙突然发紧。
“爸在工位上晕倒了,现在在五医急诊,刚出抢救室。”
李爸爸是柯木的电芯装配工,当时在流水线旁直挺挺倒下去,防尘帽都摔裂了,要不是组长急救培训过,及时做了心肺复苏,后果不敢想。
李小朗的脸又白了一度:“怎么回事?”
“检查结果明天出来。”李昒茸机械重复医生的话,母亲的赔偿金到款了50%,剩下一半要分三年支付,明年才能拿到第二笔。
她对医疗费用没什么概念,只希望眼下到账的这笔钱够用。可万一病情比想象中凶险,或者是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她恐怕还得求陈爻。
巨大恐慌下,她人都麻了。
李小朗急得抓她手腕:“那严不严重啊?”
“我不知道。”李昒茸的双眸带着水汽,像宣纸上晕开的浓墨,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回去我们拜拜菩萨吧。”
两人的声音不大,只有附近几个人能听到,身边几位老师赶紧装作敲键盘,打字的声音劈里啪啦震天响,装作没有听到。
赵老师皱眉,心中飞速琢磨着这事儿要怎么处理,学校需要介入吗?她要说什么才看起来过得去?
李昒茸湿润的睫毛抬起时,眼底基本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李昒朗,以前妈还在的时候,一直跟我们说少造因果,协议履行的很顺利,等到全部完成,我们和陈家这段因果就了结了。你不要再节外生枝了,你有好好道歉吗?”
李小朗虽然经常在姐姐面前“犯贱”,但他打心眼有些惧怕这个姐姐。
父母生气时虽然会凶他,但转眼又会溺爱他。
唯独李昒茸不同,她永远温声细语,却铁石心肠;她从不动怒,却言出必行。
他低着头,胸口仍梗着一团不服,他是料定陈爻神经损伤不会打篮球,然后才存心羞辱他,也料定他不会怎么还手,所以下手更是毫无顾忌。
他今天才从学校的心理助教那里知道,严卉君在陈家受了很大的委屈,比起陈家做的那些事,他这么做过分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打出什么好歹来,他一人做事一人担,大不了去坐牢,横竖比当个窝囊废强。
看李小朗这副还不服气的样子,李昒茸疲惫过后,涌上来的是满满的后怕。
幸好他那些哥们从窗户看到他的暴行,跑出来即时拦住了他。
当时李小朗还要挣扎着去打人,有人认出陈爻高二,毕竟年级大一级压死人,有人认出陈爻的身份,毕竟他的家世背景更是压死人。
几人变了脸色,不顾李小朗发疯,七手八脚把他死死按在雨里。
幸好啊。
她已经承受不起更多的变故了。
她刚想说什么,就看见李小朗红着眼,抬手抹了一把脸。
“你为什么永远都是这么对事不对人?”
“你为什么不向着我,为什么要向着一个外人?”
李小朗低着头,块头不小,满满委屈。
李昒茸仰着头,身材纤秀,满满震惊。
陈爻侧头看着这对姐弟俩。全身没一处不疼的。
他以前只知道自己经常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今天才知道,他脑子也不太对劲。
“哈哈哈——”
目之所及没人在笑,格格不入的声音打断了李家姐弟的对峙,他们扭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陈爻还在笑。
脑子慢半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笑。
他靠着墙,一点点滑坐下来,双膝曲起,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随便捂着哪个内脏的位置。
一笑身子更疼,身子疼他更想笑。
从李昒茸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他颤抖的脖颈。
她莫名想到高一那天晚自习后,陈爻一个人看着末班车走远的样子。
黑色发茬和黑色校服之间的一截白色,像被月光漂过,单薄得能透出后面的夜色。
老天爷,两个神经病。
巨大荒谬感升上来的同时,李昒茸从极度感性的状态跌回理智频道。
自家弟弟就是中二病发作,回家收拾一顿就正常了。
先搞定陈爻这边。
李昒茸已经十年没有跟李昒朗交过手了,她抬起手臂,两指要戳他的头。
李小朗绷着上半身,一颗头平行后移。
李昒茸眉头轻蹙,一字一顿,威胁道:“你。别。躲。”
李小朗咬着唇肉,耷拉着眼,嘴角下瞥,果然没再动。
狠狠戳了一下。
“这一下是因为你识人不清,轻易着了别人的道。这一点也怪我,没有早点提醒你。”
李小朗眼睛睁大,他不笨,甚至小聪明不少,几乎一瞬间就知道李昒茸指的是谁。
狠狠戳了第二下。
“这一下是因为你乱打人。你以为你很威风是不是?你以为你牛逼得不得了是不是?你以为你怎么作死都不会死是不是?”
李小朗白着脸:“姐。我错了。”
狠狠戳了第三下。
“这一下是因为你自暴自弃。你自己自暴自弃还给别人扣不爱你的屎盆子,是你爸贱吗?是你妈贱吗?是我贱吗?我们都很在乎你你看不到吗?”
记忆中李昒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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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说过这么粗鄙的话,李小朗梗着脖子,一张脸已经是泪流满面,鼻翼剧烈翕动着,任由咸涩的液体顺着下巴落在校服前襟,洇出深色的痕迹。
李昒茸收回手:“你说话。”
李小朗抽噎着:“我看得到,我都看得到……”
那股堵在胸口的郁气终于散了些,她伸手揉了揉李小朗的发顶:“你先好好道歉,之后我们一起商量这事要怎么了结。日子是很难,但咱们一件一件做,就不怕。”
李小朗点头,他半蹲在陈爻面前:“陈、陈哥,我对不起你。”
“没事儿。”陈爻不笑了,抬起头,声音一如往常,“我还想着你要能打死我,我就解脱了。真可惜。”
声音不高,李小朗面露惊恐:“啊?别吧。”
陈爻又笑了,哄小孩一样:“骗你的。”
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了呢,那样太便宜他了。
李小朗懵了,挠着头,只看出陈爻貌似真的不生气了。
李昒茸见两人蹲墙角半天不动,走过去也蹲了下来,校服裤腿往上缩了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踝。
李昒茸小小的身影挤在两个大男生身边,外人看着像一只小鹿误入狼群。
李小朗感觉一只老虎蹲了过来,整个人局促不安。
陈爻偏头看着她,她像一只北极狐,安静蜷缩在自己的领域,银白的皮毛与冰雪同色。
不理解,太不理解了。这对姐弟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懂,但都不理解。
不过说到底,他也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只是觉得吵到他了。
李昒茸看他们像两只羊。
因为有句话叫“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非常不巧,李昒茸从陈爻的唇形间半猜半读,拼凑出了他说的混账话。现在她看面前这两位都是神经病加中二病一体机。
很多真心话都是以玩笑话的形式说出来的,陈爻的自毁倾向挺明显。她当然不是什么圣母,但是不想严卉君用生命救下的人,毁于他们姐弟俩之手。
那样就太可悲了。
李昒茸:“这个笑话不好笑。”
陈爻皱眉,不知道她竟然耳力这么好,一瞬间有些慌,人一慌就会胡言乱语:“你管你弟上瘾了?现在还想管我么?”
胡言乱语还在继续:“哼。人都是这样,一有些小权力就会忘乎所以。”
李小朗一点就着:“你能嘴巴放尊重点吗?别以为我真怕你!”
李昒茸加重语气:“小朗,我刚刚怎么说的。”
李小朗憋气。
“我还真挺想管你的,我妈以前常说,那位挑食的陈家少爷最难伺候,又挑嘴又龟毛,越是顺着他越不吃,非得反着说才肯动筷子。”
想到严卉君,李昒茸的声音不自觉软了几分。
陈爻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脖颈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我妈把你当半个儿子养,当然,你这种家世可能瞧不上这种情分。”他们挨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陈爻睫毛的颤动,“但你算你的,我算我的,在我这儿,既然我妈很在乎你,我也勉强算你半个姐姐,姐姐看弟弟往火坑里跳,哪怕拉不上来,至少也不会往火堆里再添一把柴。”
陈爻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木板,偏还强装镇定:“你多大啊?”
“不管多大,用情绪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解决问题来解决情绪的人,在我家都是弟弟。”
6. 第 6 章
李昒茸看着陈爻:“心里想三声呸,以后不要说这些混账话了。”
李小朗委屈:“姐,你在外面乱认亲戚就算了,为什么你还要含沙射影阴阳我?”
李昒茸难得平视李小朗,这才感受到大块头委屈巴巴的样子多搞笑,她差点破功。
“不该阴阳你吗?今天是不是有人来找你说妈和陈家的事情?然后你是不是稀里糊涂就上钩了?”
李小朗知道自己大意了,低着头不说话。
李昒茸虽然嘴上说着认陈爻当弟弟,可假弟哪比得过血脉相连的亲弟。
她看向陈爻,姿态乍看过去没什么问题,可声音发紧,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很紧张,她在试探。
“陈爻,今天这件事是我们的疏忽,我们也不清楚卷进了什么事,如果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你可以跟我们说,你看行吗?”
陈爻看着她,刚刚她训人的样子异常鲜活,哪怕不想承认,可心底确实涌起了一种可耻又可笑的开心。
他按压下那股翻涌而上的失落,别开眼。
“今天我去警局,这件事已经解决了,”陈爻淡道,“只是对手公司雇人制造的闹剧,问题不大。”
“太坏了,这跟吃人血馒头有什么区别?!”李小朗义愤填膺。
陈爻捏着手指,指节发白,喉结滚了滚,却没能挤出半个字。
李昒茸依然皱着眉:“那今天突然爆出来的消息,也是他们做的吗?”
陈爻手攥得更紧了,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对。”
单音节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难受,只想赶快逃离。
“既然是对手公司利用这件事做文章,我们都是受害者,你希望舆论向好,我也希望生活可以尽快回到正轨。”李昒茸沉思,“有什么我和弟弟可以帮忙的吗?”
听完这句话,陈爻又低笑起来,笑声牵动肋骨的伤,疼得他眉心一跳。
他抬手抵住额角,指节遮住了发红的眼尾。
李昒茸皱眉不知道说什么,李小朗就算再迟钝,也不自觉想到“神经紊乱”之类耸人听闻的词。
“喂,你还正常吧?需不需要送你去医院看看?”李小朗发誓,他说这话是真心的,绝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
李昒茸:“你们之后有去校医院吗?”
李小朗有些害怕,他别是又做错事了吧:“他说不用。”
李昒茸叹口气:“一起送去五医吧,顺便晚上看看爸,明天爸还要检查。”
……
“我这两天请假陪护,你马上中考还是好好上学。”
“姐,”李小朗打断,“上午你陪,下午晚上我陪,很多事你在那也不方便。”
确实。
“考试没有亲人重要。况且我对自己有信心,没问题的,姐,你信我。”
李昒茸难得没有呛他,李小朗的目光顺着姐姐的发尾,看向窗外黑蓝色的天穹。
很多时候,成长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刚刚说话的时候,他好像听见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归位,十五年来第一次,他清晰感知到肩胛骨在生长,想象中的自己,不再是少年单薄的轮廓,而是能扛起责任的、成年男人的骨架。
他以后,就不是李小狼,是李大狼!
他二话没说,右膝抵着地面,左手向后一抄,要扣陈爻的膝窝。
“你要干什么?”难得看见陈爻惊吓的场面,他出口的尾音都有些发抖。
蹭地一下站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站得这么快。
李小朗理所当然:“背你去五医啊!”
陈爻呼出口气:“不需要。”
“没事,我们本身也要去医院。”
“我是说,家里有私人医生,不需要去医院。”
李昒茸&李小朗:“…………”
打扰了。
门外一个穿着深蓝羊毛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手上拿着防水大衣,看样子是陈家的司机。
李昒茸也是一进门就注意到了,陈爻的家人没有来,不知是他没有告诉陈董和陈妈妈,还是即便说了,他们也只派了司机过来。
李昒茸心下松口气,幸好没有家长来,要不然这件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尾。
“你要转学吗?”李昒茸抓紧最后的时间,赶紧问道。
看到他们还有话说,司机贴心地站在三米开外。
“暂时不转。”陈爻垂下眼睫,校服领口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我说过……”
尾音被同学的嬉闹声盖过。
李昒茸没听清楚,不自觉踮起脚尖:“嗯?”
少年再次说出的声音就如这晚风,带着初春特有的凉意以及笃定:“至少等这场风波平息。”
“你再等一下。”李昒茸从随身带的手提袋里拿出几张卷子和一份笔记,“这是下午的课程资料。”
“还有这个。”她递出一盒刚买的冷敷贴,“我不知道这个混账没带你去校医院,真的不好意思。”
陈爻接过,盯着地面没有抬头,犹豫着开口。
“你刚刚问我这件事怎么回事,如果明天晚上你还好奇的话,我再跟你说好吗,到时候我在校门口‘花灯树’下等你。”
他声音很轻,笑得也很仓促:“你要是不想来,也没关系。”
人的第六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李家还用着二十年前的座机,没有来电显示,严卉君出事那天,电话铃刚响第一声,李昒茸的后颈就窜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现在她望着陈爻远去的背影,一种熟悉的战栗感又顺着脊梁爬上来。
她摇摇头,不愿多想。
几人走的时候,赵老师还在目瞪口呆,她已经做好了双方家长纠缠不休的准备,没想到谁的家长都没来,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小赵,你看看群里的新闻消息,刚刚我就想提醒你,你就不该提李昒朗的妈妈。哎呦,孩子们都不容易。”
五医。
绵长的日子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是跳脱的。
就像今天,李小朗一瞬间觉得自己长大了,他也是见到李爸爸那一刻,突然真切感受到父亲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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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爸爸看到他,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打。
可那巴掌落在他身上,竟不觉得疼。
“爸,你躺好了,你这心血管病别动气。”
“老子好着呢!”李爸爸嗷一嗓子,周围病房里一堆人看他。
李昒茸拿着医院单子走进来:“小朗的事情已经解决了,爸,你好好休息,别担心。”
李翰达躺在床上,看着女儿将单子对折,放进包里,他清楚地看到她皱起的眉头。
他最先想到的是自己在医院里的大嗓门,是不是自己这形象让女儿觉得丢人了?
过了几秒,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另一种可能,难道是检查结果出了问题?
猜测刚在脑海里成形,另一个念头就猛地扎心里,他不愿意花光积蓄去治病,更不愿耗尽家财只为插满管子多拖几个月,若真要“离开”,也“体面”地走。
李翰达几个月前就感觉心脏隐隐作痛,但是那阵子电芯装配间赶工,他不敢去医院,只买了几板速效救心丸,硝酸甘油的味道混着车间电解液的刺鼻味,很不好受。
去医院的事拖了又拖,直到拖到卉君出事,生活一下子崩塌,他很多时候感觉自己没什么问题,更多的时候感觉问题更大。
今天,一阵绞痛猛地从后背窜到牙床。
他以为自己没事,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但他还是倒下了。
李翰达脸色不好,李昒茸几乎能猜到他会胡思乱想什么,也猜到他拖这么久是讳疾忌医。
唉,对她爸这种人,粉饰太平不如实话实说,恐惧是最大的怪兽,伤口撕开反而好得更快。
“爸,你好好躺着吧,现在是心肌缺血,要持续监测一天,明天才能确定只是心肌缺血,还是已经发展成了心梗。”
一句话没完,她又说:“三年前体检医生就说要复查冠状动脉,你非说你们那里好多老师傅都这样,现在好了吧,躺这儿不能动,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旁边陪床的大妈吓了一跳,扭头偷瞄李昒茸,心说这闺女说话这么不讲究吗,这些话不应该避开患者吗?
李翰达听完,脱口而出:“死不了,没事儿。”
“反正不管怎么样,你那工作这两个月都做不了,你歇一阵儿吧。”
李翰达的声调陡然拔高:“什么?”
李昒茸轻笑着:“你还想怎么样?一把年纪消停消停,你换个工作吧。那工作不好,柯木能源克咱家。”
语毕,李翰达消停了:“是。等病好了我就把这工作辞了,那地方风水太差。”
“就是说。”
隔壁床大妈听这个头小小的闺女,跟他爸从科学掰扯到玄学,三言两语就给他爸掰扯明白了,转过身子想要“一睹真容”。
李小朗蹲在墙角不敢说话,今天晚上,他听他姐给他和陈爻因材施教,给他爸对症下药,一小时内给三个人完成了心理按摩,道行太特么深了。
李小朗哆嗦一下,他下定决心,以后惹天王老子都不能惹她姐。
太可怕了。
7. 第 7 章
“姐,我中午在食堂吃完饭就过来看护,已经跟赵老师请假了。”
李小朗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一夜之后,眉宇间褪去浮躁,像被雨水洗过的青石板,干净透亮。
李昒茸点头,或许是生活已经触底、或许是日子烂无可烂,她竟也生出一种“横竖不过一条命”的豁达。
李昒茸坐在病床边,如果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她跟李翰达几乎处于无话可说的状态。
日光正好,她干脆翻出卷子写写题。
脑子还在转个不停,她想起今天李小朗的样子,他好像真的变了。就连早晨的医院,都不似晚上那么可怖。
唇角还没来得及上扬,她手机又开始嗡嗡响动起来。
李昒茸现在对手机的震动声快要产生应激反应,一听见心脏就突突难受。
戴筝:[视频]
戴筝:我的老天爷,你弟和陈爻打架的视频被爆出来了,现在网上都说你们和陈家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都在声讨陈家!
李昒茸光看缩略就猜到了内容。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突然不敢点开。
她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声响,李翰达闻声侧头看她。
“我去卫生间,你躺好别动,我马上回来。”
一回生两回熟,李昒茸拨出电话的时候,还能分神琢磨,这个视频究竟是学生不小心爆出来的,还是昨天那帮人蓄意做局。
她觉得是后者,毕竟昨天来找她的那位“李老师”,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下次他要再失控,你们可以正当防卫”。
电话接通,李昒茸微笑,提着口气:
“赵老师不好意思,又打扰您了,我是李昒朗的姐姐,我看到网上流出了昨天他们打架的视频,想问您现在小朗还好吧?”
赵老师对这位姐姐的印象大为改观,知道她是家里能做主的人:“我看他挺冷静的,没事儿,不用担心,陈家那边已经着手删视频了。”
闻言李昒茸眉头又是一跳。
什么解释都没有就删视频?对于网络群众可能还好,但是学校里,这不明摆着欲盖弥彰吗?以后陈爻转学走了,铺天盖地的舆论压力难道让小朗一人受吗?
“赵老师,我们是希望这件事可以有一个大方的结尾,把误会开诚布公说清楚。”她斟酌着用词,“小朗确实做错了,该道歉该负责我们绝不推脱。但这样一味删帖压消息,反而会让同学们多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那你去协调陈爻那边吧,”赵老师叹了口气,“反正这件事他们家网上都在压,更不要说现实生活中。”
她深吸一口气:“赵老师,我明白您的难处,但是……”
“李家姐姐,我确实管不了什么事。”赵老师将最后几个音含糊过去,接着声量拔高,“你看一下热搜,柯木要开发布会!你要不直接跟柯木和陈家对接吧?”
发布会?!如果真要公开表态,陈董是不是会联系他们这些受害者家属?
李昒茸心头一震,陈家的动作比她预想中快得多。
她强压着翻涌的思绪,对电话那头客气道:“好的,我再确认下情况。李昒朗的事,让您费心了。”
事情怎么又超出了她的预料,李昒茸狠狠抓着头发,蹲在医院走廊,点开热搜。
柯木集团确实发布了正式公告,宣布周三下午会召开新闻发布会。
但是事态早已失控,原本只有一张真假难辨的照片和各种小道消息,现在却突然爆出了柯木少爷和受害者家属打架的视频,这几乎就坐实了网民的猜测。
公告下方的评论区一片混乱、完全不能看,有人将矛盾上升到对柯木集团背后资本的声讨,更有人散播各种捕风捉影的黑料。
李昒茸手指滑得飞快,情绪发泄的极端发言,每多看一条,她的血压都要上升一分。
她现在只希望发布会可以解释清楚,让他家的生活回归正轨。
李昒茸记下发布会的具体时间,退出网页的瞬间,她看到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ID。
大脑断线几秒,她颤抖着手指点开,彻底脱力,坐到了地上。
那个ID是,“受害者严卉君丈夫”。
“我是严卉君的丈夫李翰达。爱妻突然离世,我和孩子们一度很难接受。
这段时间,家里冷清得可怕,她又好像没有离开,夜里做梦时,我总能看见她,吃饭的时候,孩子们也还会不自觉摆上她的碗筷。
严卉君是个善良的人,她热心肠,见到谁家有困难,都愿意帮一把。甚至到了生命最后一刻,她都在行善举。
我想啊,这样的好人,上苍要让她在这个世界走一遭,就是为了证明,对于很多人来说,善良不是选择,而是一种本能吧?
作为她的丈夫,我只想让她安息,不想让她的善良,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这一个多月以来,我们对陈董及其子从未有过任何责难,至于网上的所谓“讨说法”,都是谣言。
我妻子生前最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她要是知道有人借她的名字闹事,一定会很难过。
可有些人,为了打击对手,连逝者都不放过!
他们捏造不实传言,还刻意公布出我孩子的视频,致使我家再一次陷入痛苦!
我的妻子走了,但是孩子还是需要生活的,这些伤害怎么能让他们去承受呢?
不管你们是谁,不管你们为了什么,都别再消费逝者,别再伤害孩子。
求求了。
——一个失去妻子的普通人”
大脑是空白的。
李昒茸又狠狠揪了一把头发,努力呼吸,才从溺水般的境地中喘过气来。
谁发的?这到底是谁发的?!
她掐着自己大腿,拼命翻找着之前拍下的合同照片,上面有柯木法务的电话。
接通。
李昒茸劈头盖脸质问:“这是你们发的公告吗?谁准许你们以我家人的名义发布的?你们爱跟谁斗跟谁斗,能不能不要拉上我们?!”
那边的声线很平稳:“李小姐,您不要着急,是这样的,当时签署的协议里面,包括‘必要情况下的声明授权’。”
好像知道她没找到,对面还贴心提醒,“就在《舆情管理补充协议》的第三项第2款里,您翻到签字页后附的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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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封面文件就可以看到。”
荒谬。
李昒茸站起来,低血糖导致她的脸阵阵发白:“你们故意的是不是?”
“李小姐,我们只是在遵守协议约定,给您家的补偿都已经及时支付了。”
李昒茸情绪激动:“你们说不要消费逝者,那你们不是在做同样的事情吗?”
那边情绪稳定得宛如人机:“抱歉李小姐,我只负责协议执行层面的沟通。具体舆情处理方案是由公关部制定的,如果您有异议,可以联系我们的法务部门预约面谈。根据协议第4.3条,您需要在三个工作日内……”
右耳朵还在喋喋不休,左耳朵护士的惊叫声让她跌回现实。
“436床家属快过来!病人现在室颤了!需要立即抢救!”
李昒茸跺跺脚,念叨着“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她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没有出声,她将手机话筒挪近,报复般地诅咒:“滚蛋!祝你们下地狱吧!”
她泄愤般挂掉电话、冲向病房。
病房里传来金属轮床的哐当声,几个白大褂正推着转运平车,将病人送往心导管室。
衣摆翻飞间,她瞥见了李翰达灰白的脸。
时间在那一秒拉得很长,李昒茸感觉她好像站得很高,高到可以穿越时间空间的界限,她好像看到了与之相关的很多人,听到很多人的声音,也看到了她出生前,严卉君和李翰达结婚的场面,又好像看到很多年后,清明节,她和家人去看望妈妈的场景。
下一瞬间,灵魂重重跌落,她重新跌回这个躯体中。
李昒茸转身,捡起地上李翰达的手机,果不其然,手机页面上显示的界面,正是“受害者严卉君丈夫”的那条博文。
她关掉屏幕,跑向心导管室,自动门正嗡嗡闭合,渐渐隔绝了心电监护仪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主刀医生推门出来,摘掉口罩,下巴上还挂着汗珠。
李昒茸站起来看他。
“抢救及时,血管已经通了,暂时脱离危险。”
李昒茸腿软,差点要跪。
医生一把扶住她,安慰道:“放心,不是心梗,是严重的心肌缺血,血管痉挛导致供血不足,暂时没有发现血栓。”
过了好久,这几个字才进入她的大脑,她喃喃道:“我爸什么时候能醒?”
“等镇静剂药效过了,三小时内恢复意识,”医生顿了顿,又及时提醒,“他看到了什么?如果有外部因素干扰,建议暂时屏蔽,一定好好控制他的血压情绪,绝对不能再受刺激。”
李昒茸抹了把眼泪,拼命点头。
她突然好累,紧张过后,铺天卷地的眩晕感袭来。
自昨天中午她家消息爆出以后,她已经将近一天没吃东西了,她原以为自己是个铁人,现在才意识到,狗屁铁人,她只是个泥人。
废人。
坐在医院长椅上,李昒茸什么都想不动了,眼睛也闭不上,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姐。”
谁在叫她?
“姐?李昒茸?”
视线中出现了熟悉的白色球鞋和校服裤脚。
8. 第 8 章
抬头时,是李小朗傻兮兮的笑容。
“你翘课了?”李昒茸转转眼球,开口时声音还很沙哑。
“你快别说话了,给你带了点吃的。”李小朗一噎,转移话题,“我本身想买米线,不过估计医院不让吃,最后买了八宝粥,你将就吃。给。”
李昒茸接过:“你知道早上发生了什么吗?”
李小朗将书包甩到一旁,也坐下来:“知道,爸不是心梗,柯木要开发布会说妈的事情,都是好事儿啊。”
李昒茸不确定他是欲盖弥彰还是真心大:“你真这么想吗?”
李小朗强撑的笑容终于垮下来,嘴角绷成一条平直的线:“姐。”
李昒茸:“嗯?”
“昨天下午我想的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之后发现皇帝没下马,自己倒成了马前卒。”
“今天早上,我想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后发现青山被人放火烧了,山也没有,柴也没有。”
“打也不行,忍也不行,现在我想的是,还有什么大招,来啊!尽管招呼!我真就不信了,我还能让尿给憋死?十年后给别人吹逼,老子年轻时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那有啥,再难的事情也挺过来了。姐,你说是吧?”
李昒茸失笑,单手撬开八宝粥罐子,仰脖咕咚咕咚灌下去,硬是喝出了对瓶吹二锅头的架势。
“长大了啊。”喝完开口,她的嗓子依然是哑哑的,“呸呸呸,难喝死了,你买的山寨吧?”
“不可能啊,我还专门问了人。”
李昒茸举起包装对光一看,相似的配色,上面写的,“八宝弼”。
李昒茸:“你看这是‘粥’字吗?”
李小朗:……
李昒茸抬手,“啪!”
李小朗委屈:“姐,你打我干什么?”
“看见你就来气。”
李小朗更委屈:“没本事搞别人,就迁怒我。”
“切。”虽然很难喝,但是李昒茸还是把剩下半杯也喝完了,“你打开手机,看看柯木发布会的直播,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
李小朗动作很快,耳机连上蓝牙,三秒就切到了直播,他递过一只耳机:“给。”
李昒茸戴上,原以为自己不会想看陈董的嘴脸,但是现在整个人也没那么颓了,她低下头,画面中出现陈董的身影。
“作为柯木集团的董事长,也作为一个曾经历过生死离别的普通人,请允许我对严女士的家人表达最真诚的慰问。”
“由于此时正值家属的悲伤时刻,出于对他们意愿的尊重,我们未邀其前来参加发布会。”
“今天我在这里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他们的慎重确认。”
李小朗狠狠捏着手机,指骨咔咔作响:“王八蛋。”
李昒茸不动声色,她想看陈董后接下来会出什么招,她大概猜到了后续,陈董是商人,商人拿他们当枪使,不过是借枪支发出的怒火,替自己扫清障碍。
陈董站在发言台上,扶正话筒,声音低沉又克制。
“即使他们缺席在此,我也要向严卉君女士的家人致以最诚挚的歉意。作为雇主,我未能保护一个勤恳工作十二年的员工;身为家长更是有亏职责。”
“除了应付基本赔偿外,本人将以全权负责的方式,支付后期严卉君亲属就医救助和康复护理费用,以及她孩子的学费等。”
“除此之外,柯木集团将设立专项基金改善护工群体的工作环境。”
说完这些,他的语气缓和很多,“犬子目前正在接受专业的心理辅导,这孩子从小有一些神经发育上的非典型特征,确实需要特殊关照。”
“但这绝不是推卸责任的理由,我们会用行动证明悔改的诚意。”
台下,闪光灯亮个不停。
陈董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深深鞠躬,便下了台。
发布会结束了。
众人哗然。
首先被讨论的就是,陈家少爷得了什么病,“神经发育”、“非典型特征”,这话说得太有意思了。当然可以解读成陈董对于特殊群体的照顾,但更大的效果是,引发公众联想。
不知道是哪个小道消息传出陈爻的就医记录,没过多久连就医视频都有了。
之后就是一篇转载过万的文章,《起底:谁在消费英雄家属?》,矛头直指清绘集团。
这时候众人还将信将疑,不知道是哪位大神来了个实锤,有人匿名发布清绘集团的内部邮件,里面很直白提到了“利用陈爻和护工家庭的矛盾,转移公众对于工地安全事故的注意力”。
好家伙,又扯出来一个之前压下去的清绘工地事故,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转移。
这个时候,崇北市公安局发布通报,证实前一天有人冒充心理辅导员,前往遇难者孩子的学校,试图激化冲突情绪,来获取煽动性素材。
周三工作日上午,几乎半个小时来一个反转,直到最后官方发布警情通报,隐约给这件事画上句号。
英雄护工为了救“发育障碍”的少爷遇难,陈家家属又精神感恩又物质感恩,大家都不容易,弱者相恤、人间温情,结果清绘集团像只大蚊子一样,扒旁边嗡嗡嗡吸血。
冷血资本!臭不要脸!
李小朗和李昒茸各刷各的手机,不知道说什么。
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是不信事情只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突然,“赵老师”的来电显示出现,李昒茸深呼吸,接起电话。
赵老师声音有些激动:“小李姐姐啊,我才知道你家这么不容易,你放心,我已经向学校反映了英雄护工子女家庭的情况,特别是你父亲又生病住院这件事,学校已经决定发起募捐……”
李昒茸皱起眉:“没事的,赵老师,我爸爸的病情不算特别严重,有医保、又有柯木的赔偿,家里手术钱是够的。”
况且又不是他们出事,而是他们亲属出事,让同学们募捐怎么听怎么怪;而且以后他们还要在学校里上学,欠了同学们这么大恩情,她和小朗在学校也难办。
“哎呀你年龄还小,钱这个东西怎么会嫌少呢?我已经报上去了,你不要再推脱。而且昨天小朗和陈爻打架视频那件事,刚刚好多记者来问,放心,我肯定说小朗的好话,都是别人蓄意挑拨的。”
李昒茸:“……谢谢赵老师。”
这边没说完,任老师的电话又插过来。
“你那边怎么样?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李昒茸好累,听着任老师的声音点点头,半晌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很蠢:“可以的,我爸现在病情挺稳定,没大事了。”
任老师松口气:“那就好。下午还来学校吗?还是歇一歇?”
李昒茸一时没回答。
“没事,你想来就来,忙不过来不来也行,学习方面不用有太大压力,不差这么一两周,到时候有需要给你单独补课。”
李昒茸眼一酸,又很蠢地在电话这头点头。
“唉,倒是我也错怪陈爻了,谁也没想到这孩子在学校装得那么好。”
李昒茸听到陈家人名字就难受,又想到了早上刷到“受害者严卉君丈夫”ID时,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又或许是刚刚喝了一大杯“山寨八宝粥”,她现在胃里像是钝刀割肉,一阵一阵往上顶。
“不好意思任老师。”
她匆匆挂断,捂着嘴往卫生间跑。
一阵翻搅,天翻地覆。
出门时,只见李小朗一个大男孩杵在女厕所门口,好多人吓了一跳。
李昒茸还想开玩笑嘲讽他。
只是出口的时候身体突然脱力。
“姐!老姐你怎么了?!”
十八中。
陈爻站在讲台上。
老师叫他上黑板做题,他左手的字写得依旧很难看,突然“咔”一声脆响,粉笔断掉了。
教室本身就安静,这下台下所有人抬起头看他。
陈爻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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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着地上那截粉笔,整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边的同学已经写完这道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最近陈爻家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谁不知道啊,早上柯木开发布会,陈爻身体有问题的论述,也第一时间传遍校园,但是班里还没人当着他的面说什么。
物理老师看着讲台上的陈爻,斟酌着要怎么开口。
陈爻抬起头,将手上剩下半截粉笔随手一抛,“嗒”一声落在粉笔盒里。
他拍拍沾着粉笔灰的指尖,声音很低:“对不起。”
不写了。
三步跨出教室,出门时校服鼓着风,扬沙迷了眼,但固执地不去揉,任凭异物在眼眶里磨。
他不知道能去哪里,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十八中“花灯树”下。
“花灯树”是一株很大的国槐,因为临近幼儿园,每年元宵节都会挂满孩子们手工做的小花灯,一到晚上亮起来,满树的童心。
他以前很讨厌这种每到夏天就会飘黄花的树,黏脚底,走路都难受,尤其夏天很热,校门口拥挤的人群让这份燥愈发难耐。
去年夏天,他总在校门口看到一把遮阳伞,有天擦肩而过,伞下传来一道男声。
“姐,你别给我打伞,你看哪个男生打遮阳伞的?丢人!”
“你忘了去年花粉过敏住院挂水的事了?”女生的声音清清凉凉,听得很“解暑”。
“不可能!你记错了!我哪有那么娇弱!”
女生好像有些无奈:“那我怕晒,你帮我打伞,这样行吗?”
身后有人挤他。
这几年他已经可以基本控制身体的重心了,但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左脚绊右脚,他一个踉跄就栽到了伞下,
扑面而来一缕冷香,混着夏日蒸腾的热气。
李昒茸察觉身侧换了人,蓦地转头,眼睛微微睁大,睫毛在伞下的阴影里颤了颤,又很快恢复如常。
她不动声色踮起脚尖,将伞举高了些。
伞面倾斜的弧度刚好遮住陈爻的后颈,最后一寸暴露在烈日下的皮肤终于陷入阴凉。
陈爻抬眼看到女生好看的眉眼,有些不自然,视线再抬高点,看到了这把遮阳伞内部的纹样,一只傻乎乎的狗狗表情包。
他控制不住表情,笑出声。
李昒茸也有点小小的尴尬,她咳嗽一声:“这不是我的伞,是我弟的伞,让你见笑了。”
李小朗莫名其妙被挤了出去,听见她姐“造谣”,大声辩解:“什么我的伞,那你自己挑的伞!”
不待李昒茸反击,他麻溜道:“老姐我先滚了,你慢慢走不着急啊!”
李昒茸吃瘪,整张脸憋红了,腮帮鼓鼓。
陈爻笑得肩膀一颤一颤,连带着遮阳伞也跟着晃动。
李昒茸抬起头,板着小脸一本正经:“你要一直站在我伞底下吗?”
李昒茸伸手,陈爻没说话,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朝自己探来,莫名心烦意乱。
“啪!”
那只手却越过他,径直按下了伞柄的开关。折叠伞瞬间收拢,盛夏的阳光劈头盖脸浇到脸上。
整树的槐花都被惊醒了,簌簌飘落。
她冲他眨眨眼,细碎的光在唇边跳跃,笑容带着一丢丢狡黠,远比烈日耀眼。
陈爻僵在原地,想打招呼,却说不出话。
直到人潮涌来,眨眼间,他和她就彻底淹没在了熙攘人群里。
直到有同学认出他,揽上他的肩:“那是李昒茸的弟弟,姐弟俩感情很好。”
他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搞笑,但面上还是笑得温润:“真羡慕啊。”
根本没有。
李昒茸管她弟管得的真多,他很讨厌别人管他。
……
仿佛站定的时候还是盛夏,再次迈开步伐,已经变成了深冬。
陈爻颤抖地叹气,呼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
周三下午两点,他开始等她。
9. 第 9 章
手机震动,陈爻接通电话。
一道年轻的男声传来:“喂,你怎么样?还活着吗?”
陈爻后背靠着粗糙的槐树皮,闻言应声道:“放心,没死。”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背景音,夹杂着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隗善走到了相对安静的地方,叹着气,语气难得认真:“大外甥啊,听舅舅一句劝,这世上所有人,年少无知的时候都以为自己选择很多,但真正能走通的,只有命中注定那一条,除此之外,其它所有路都是勉强。你别轴了,收拾收拾来我这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陈爻皱眉,不想听他这份歪理邪说:“我不是年少无知。”
“嗯?”隗善明显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陈爻:“只是现在,我还能力不足罢了。”
隗善听笑了。
陈爻低头,握紧拳:“问题不大,我能撑住。”
“你不想得到你爸认可了?你不是最佩服他了吗?”隗善一阵见血:“现在公开病情真的对吗?你要是真自信,就不会多此一举说这句话了。”
陈爻心烦得不行:“滚蛋吧。我不想跟赌狗谈人生。”
隗善嗤笑,尾音拖得又慢又长:“哟,急了。”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喀哒”的声响,“商人的事情,怎么能叫赌呢?”
陈爻:……
“阿爻,这叫投资。”隗善语重心长,“就拿你爸来说吧,他不也看你这个‘原始股’先天不足,成长性存疑,才要分散风险,增持两个私生子做潜力股么?裤子一脱广撒种,他这笔风投,回报率相当可观啊。”
陈爻攥着手机的指节微微发白,满脸厌恶,一字一句。
“别拿你那一套价值观来揣测别人。我爸……有些事做得确实不对、行事手段或许也有待商榷,但不影响他撑起了这么大的公司,不影响他重新定义了行业规则。再说我,我会走出自己的路。”
隗善没有掩藏语气里的不屑:“是,你有本事你清高,全天下你最会喊口号。”
下课了。
好多同学从教室出来,看到陈爻站在树下,他们不敢上来搭话,只当他是旅游景点,每个人都靠近来打卡。
陈爻难受,想下蹲来缓解不适,可身体又失控了。
他握着手机,直挺挺站在那里,连手机什么时候没电的,都不知道。
直到大课间结束,上课铃响起,这批“观光团”才终于回班。槐树边上空无一人,陈爻缓缓放下左臂。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只盯着校门的方向。
按理说李昒茸一定会回学校拿东西的,如果今天她不来,那陈爻就等到明天。
北方的冬天黑得很早,才下午五六点,天就黑成一片,目之所及一片昏暗,旁边的幼儿园唱着儿歌放学了。
晚上六点整的时候,满树的小花灯倏然亮起,和暖黄色的路灯融在了一起。
陈爻的影子支离破碎、彼此交叠,交叠成一组曝光过度的照片,最终在脚底糊成一团难辨的暗色。
他还在等,路边有人认出他,他就侧身躲在树干后,透过叶隙看向校门。
又过了一个小时,初中部开始放学了,乌泱泱一片人。
又过了一个小时,高一高二放学,有人注意到他,但他不理别人,他们也没来上前打招呼。
现在只剩毕业班还在学校。
晚上十一点,毕业班也开始放学了。
夜风裹着未散的寒气,呼出的白气很快凝结在眉睫上,他打个哆嗦,仰头,花灯的光晕里,还能看到细碎的尘埃在打旋儿,像一场微型雪暴。
保安大爷见人走得差不多,将校门口的伸缩门缓缓合拢。
“等一下!”
忽然,校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陈爻抬手抹一把脸,一把揉碎脸上细小的冰晶。
女生踮起脚尖,向门卫室探着身子:“一小时前,有一位姓‘戴’的同学在这里寄存了一个袋子,我是来取袋子的。”
大爷:“你姓?”
“我姓李。”
大爷慢悠悠弯腰,从桌下摸出一个纸袋:“是这个不?”
她接过鞠躬:“是这个,谢谢您。”
陈爻走过去:“李昒茸?”
女生吓了一跳,转头的时候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惊慌。
见是他,眉眼间的防备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这寒冬更刺骨的疲惫。
上午她突发低血糖晕倒,醒来时躺在李翰达病床旁边,跟他大眼瞪小眼。
一家三口病倒两个,李小朗一人撑着眼皮坐在中间,左边老爹的心电监护仪滴滴滴,右边老姐的葡萄糖吊瓶哒哒哒。
李小朗看她睁眼:“老姐,你可算醒了,咱们仨要是在医院玩萝卜蹲,估计要被护士长赶走了。”
李昒茸在病床上老老实实躺了一下午,直到医生确认血糖稳定才被放行。她回学校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再去医院。
此刻看到陈爻这张脸,李昒茸连个像样的微笑都挤不出来。
“你有事吗?”
“我想解释一些事情。”
李昒茸不想让别人听热闹,往边上走,正好走到花灯树下,陈爻跟在后面。
她站定、转身,怀里抱着纸袋子。
她看着自己脚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放过我们吧。”
陈爻脸上血色褪尽。
他一整天都没说几句话,此刻喉咙灼烧般疼痛。
李昒茸抬起脸,花灯在她侧脸投下浅淡的绒毛,眼下泛着青,嘴唇发白。
陈爻声音有些急:“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们还是想帮忙……”
“这件事,”她打断他,声音带着某种疲惫的决绝,“可以到此为止吗?”
解释有什么用呢?
况且陈家的解释,还可信吗?这个解释,会不会又是计划中的一环呢?
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头,陈爻只能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动作不那么怪异。
李昒茸沉默了很久,夜风掠过她额前的碎发,轻声问:“陈爻,我可以相信你吗?”
陈爻感觉自己身体又僵住了,他怪异地点头。
李昒茸忽然笑了。
“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吧。”
她后退,朝他摆摆手。
“不管怎么说,明天都是新的一天。”
崇北的冬夜,天地一片浅灰色,李昒茸绛红色的毛衣领是目之所及的唯一色块,可每一次眨眼,那色块便浅淡几分。
她应该是感受到了他的注释,脚步停下,影子在地面上迟疑地倾斜。
陈爻仓促转身,幅度大到几乎踉跄,自导自演了一幕落荒而逃。
雪地松软,他不知道踩到什么突起,身子一歪,右膝重重磕在地上。
他不确定身后的人有没有在看他,歪斜着身子踉跄前行,右腿拖行,在雪地中犁出一道沟壑。
“我扶您回去吧。”
陈家的司机立在转角处,他一向有眼力见,说话也极有分寸,此刻却罕见地添了句,“您后面已经没有人了。”
陈爻身子一僵,雪粒粘在睫毛上,眨眼间,视线中的一切都模糊成光斑。
他终于一瘸一拐上车。
玄色轿车后座,冷疗箱正渗出白雾,听到开盒的声音,司机升起隔断玻璃。
陈爻右手去拿冰袋,冰袋冻得发脆,上面凝着一层霜,他像是没看见,直接按在右脸上。
五秒、十秒……
右眼爬上红血丝,控制不住地流泪。
可右半边脸依然麻木迟钝。
不够,还不够。
他扯开衣领,冰袋滑进毛衣领口,直接贴着他的身体。
低温让血管收缩,一阵尖锐的冷痛刺穿右颈的麻,从锁骨一路炸到耳蜗。
他窒息般抽气,却又无意识把冰袋压得更重。
冻伤的红痕浮在皮肤上,冰袋滴滴答答落水。
他右眼不受控制地眨着,水痕从眼尾蔓延,就像带了一张半融化的面具,湿漉漉下坠。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右半边身子的迟钝,有时候也是一件好事。
每当陈董发疯往他身上砸东西,他总是下意识用右边身子去挡。
大年初一,从李昒茸家出来以后,同样的位置,他跟陈董说李家人看不出协议的问题,陈董不该用协议拿捏他们。
陈董听罢又开始发疯,一边骂他,一边用保温杯砸他。
可陈爻知道,陈董从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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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智的人,他机关算尽,他毫厘不爽。
当时,陈爻说,“您不要拿捏他们,拿捏我吧。我更有用。”
陈董阴着脸:“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菩萨转世,我就是阎王投胎?”
陈爻不说话,像个不谙世事的殉道者,白瓷般的脸上写满无用的单纯。
“陈爻,善恶是要看立场的。”陈董的声音有些失真,“柯木上万名员工等着开饭,家里上百口人指着分红!我要为他们负责!”
站在李家人的角度,敲骨吸髓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坏。
但站在柯木的角度,坏人他来当,那他就是善。
陈爻嘴唇发白,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在拼命克制;但这种克制,又微妙到陈董能看出他在克制。
陈董叹口气。
陈董不知道,陈爻也从来不是失智的人,他生长的环境太恶劣,手里的牌又太烂,他从小就会用最烂的牌打最好的仗。
或许是身居高位太久,近年来陈董愈发固执,曾经父子俩还能坐下来好好说几句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连对视都像是在博弈。
他的父亲,看自己儿子,眼里都藏着警惕和算计。陈爻难受、悲哀、焦急、无奈。伴君如伴虎,最近一两年,他才渐渐找到了一点跟父亲相处的门道。
陈爻会不经意激怒陈董。
陈董会生气、会发疯,会拿他出气。
没关系,他任他出气。
陈董出气之后,会自责后悔、会于心不忍,但陈董“永远都是对的”,陈董永远不会认错,只会用变本加厉的辱骂来掩饰自己的愧疚。
这是陈董唯一“失智”的时刻。
于是陈爻可以利用这短暂的几十秒,撕开一个口子,以弱者的身份,向强者讨要利益。
“爸爸,您打算模糊责任认定,咬定严妈的死亡与我们无关,并在协议中藏着两条致命条款,一是李家自愿放弃一切追责权利,二是强迫他们按照指定的口径对外发声。”
“但是这样会有一个问题,如果清绘放出任何证据,证明我们模糊真相,我们就会变成满手沾血的刽子手。”
“现在舆论场最恨的,是掩盖事实又被发现。舆论场最喜欢的,是先抹黑再洗白,是悲情又反转。”
所以可以利用对手公司清绘来爆出事件本身,甚至在清绘爆出陈爻李小朗冲突的视频时,在背后推波助澜,制造“二次伤害”的舆论。
然后悲情公关,弱者相惜,反过来指责清绘利用这件事吃人血馒头。
毕竟舆论场上,一向谁弱谁有理。
陈董听罢,表情舒展下来,他靠在后座上,点起一根烟,不紧不慢:“你是说,你要把自己推出去?”
陈爻点头:“对。”
陈董:“你不是一直想证明,自己不比‘正常人’差吗?公开病情你自己受得了?”
陈爻脸色青灰,笑容带着无助:“我本身就是废物,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陈董伸出大手揉着他的头发,竟露出一副慈爱的表情:“这才对嘛,我们是一个大家庭,每个人都要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
陈爻垂着眼,掩盖住眼里的所有情绪。
陈董继续道:“等到柯木上市之后,你就出国吧,休息休息,不要想这些糟心事儿了。”
这种关切的语气,陈爻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他恍惚了一瞬,眼眶有些湿。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妈妈,此刻眼睛一亮,拉过陈爻的手:“要不去枢国吧?正好小善也在那边,还有你张姨家孩子,在那边学钢琴。”
陈爻轻拍陈妈妈的手背,动作带着安抚,继而不动声色收回手,难得任性:“我要自己选。”
车辆摇摇晃晃,驶向西山的别墅区。
雪停了,暮色四合,太阳照得右脸暖洋洋。
他却什么都感受不到,内心一片冰凉。
他只能做到这里了。
严卉君为了救他遇难,他却连保护她家人都做不到,只能拼尽全力。
至少不要扭曲真相。
至少不要让她的死,成为捅进李家人身体里的刀。
右脸残留的冰晶融化了。
陈爻睁开眼,将冰袋扔回盒子。
可他好像,还是搞砸了……
10. 第 10 章
晚上十一点,路上几乎不见车影,不过半个小时,陈爻便到了碧华琚。
陈家在这里有一套跃层别墅,碧华琚嘛,独门独栋、中式的小桥流水糅合着西式的时令花坛,岁月静好的表象也掩盖不住内里的铜臭气。
陈爻却很讨厌这里。
倒是与陈家没多大关系,纯粹是因为碧华琚建在山沟沟边上,美其名曰背山面水、风水宝地,实则蜘蛛多如狗,蟑螂遍地走,永远不知道家里多少生物跟他共呼吸。
那为什么还住这里呢?
因为风水好,因果寺大师说这里“藏风聚气,财星入局”。
陈董很迷信,明明有好几个国外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明明开得也是科技公司,还是迷信得要死。
这不,回家就听到陈董和陈叔的对话。
陈董:“新能源行业的命门在上游资源,咱们柯木上市后,光搞能源融资不够看,柯木必须向上游延伸,锂资源要占住,稀土也得布局。”
陈爻进门,陈叔目光看过来,眉毛一挑:“好学生回来啦!你听见你爸的布局了吗,你有没有什么‘高见’啊!”
一句话全是坑,根本不能细品。
陈爻右脸一片红,但是两人像是看不见,既没有问他晚回家的原因,也没有提发布会。
陈爻笑笑:“在学校不学这个。”
陈叔:“也是,现在的教育啊,太差。没用的教一大堆,有用的什么都不教。”
陈爻表情谦逊,一副受教的样子:“您说得有道理,我实践能力确实不足,以后,还请叔叔多关照。”
陈叔:“因果寺大师去年就说过,我们家就是靠土地发家的,你看,能源是从土地里生出来的,矿产当然也是。放心,我们有高人指点。”
陈爻没说话,他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大师如果这么关注升官发财、功名利禄这些红尘俗世,还能算修行之人吗?还能算大师吗?
陈叔得意洋洋弯起中间三个手指头,说我们给了大师这个数。
陈爻垂下眸子,暗自嗤笑,心道果然如此,大师也是俗人一个。
真没意思。
陈叔眯起眼,脸上的餍足藏不住,“别以为考试分数高点就如何,我告你,我手下管着几十个top大学的硕博士,对我还不是低声下气、一副狗腿的样子?”
陈董身子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偌大的客厅,无人打断,陈叔一个人说半天,刺耳粘腻的声音恍惚中还带着回声。
陈爻心念电转,看着陈叔,愈发恭敬:“那是因为您知人善任、驭下有方。别说普通人,就是更厉害的人来了,在您手底下也得心服口服。”
陈叔笑得更加狂妄。
陈爻转身上楼,喉结微动,咽下一句没出声的话。傻逼。
不过是头待宰的猪,临死前再让他再听几句好话。
大师说陈家这一辈,是一人旺一家,所有人跟着吃香喝辣。很明显,那人就是陈董,陈川穹。
大师金口一吐,全家人面色各异,但是口上还是各种奉承。
陈川穹说那些事交给陈叔做“放心”,毕竟再没有深的关系能深过血缘,大家一母同胞,血浓于水。
听话要会听弦外之音,陈叔以为陈川穹的重点在“交给他放心”,陈爻心里明镜,重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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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事”。
生意有明面上的,自然就有暗地里的,就像一棵大树,下面这些暗财来往扎根越深,外面的大树就愈加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这么些年,陈爻躺在床上,都可以感受到现金流的滚滚江流携着他向前,以前他看不懂,江流奔腾的终点是大海,而他们的终点又是哪里?
那些恐怖的数字,最终都会去哪里?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明白了。
那些明面上的数字,最终走向,会带着陈叔的牢狱之灾,永远尘封。
而陈川穹会金蝉脱壳,带着他更庞大的家产,走到日光之下。
所以陈川穹才会说,这些事交给你,我放心。
毕竟大家一母同胞。
毕竟血浓于水。
这家里所有人,都嗅到了异常,只有陈叔,愈发张扬、愈发轻狂,愈发看不起人,甚至开始跟一些外部势力走得近,隐隐有跳出来的意思。
而陈川穹也默认这种膨胀,甚至压下其他不满的声音,陈叔还以为他怕了,更加明目张胆。
离上市敲钟还有三十天,马上要上证监会审核,柯木内部必然会开始“扫雷”,陈叔这个白手套无疑就是最大的雷。
他的嚣张,就像暴雨前的蝉鸣。
聒噪,但是活不过这个夏天。
陈爻上楼以后。陈叔说起今天发布会的事情,吹捧道:“大哥,你这招可真高,拉着死人做文章,晃了所有人一枪。”
陈川穹不说话,拇指摩挲着打火机的滚轮,咔哒、咔哒。
陈叔有些尴尬,嗓子发干:“这种高明的招,我可要学学,以后说不准用得上……”
11. 第 11 章
这天凌晨突降暴雪,大雪封路,直到清雪车碾出几道车辙后,道路才勉强能够通行。
李昒茸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上午了。
李翰达醒了,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声音,混杂在嘈杂人声中。
进门,果然,一大圈亲戚围坐在李翰达的病床前,旁边堆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篮子。
李小朗皱着眉闪身出来:“老姐,你可算来了,他们当这里是网红打卡点啊,病床前搞团建呢,轰都轰不走。”
李昒茸冲他使眼色:“你可小点声吧,别让别人听见。”
“他们听见最好!”
李昒茸提着大包小包,把东西放到病床边的柜子上,各路亲戚这才注意到她。
“茸茸,你们年轻人脑子转得快,你快劝劝你爸。”
李昒茸抬眼笑了笑:“怎么了,三姑?”
三姑:“还不是因为赔偿的事情?柯木那么大个公司,怎么就赔一点钱?咱们不闹一闹,人家真以为咱们好欺负啊!”
“就是,现在发布会的事情风声那么大,迫于舆论压力!”三姑父刻意一字一顿,“他们也得掂量掂量怎么做,我们不是好打发的!”
李昒茸转头,正好看到李小朗在挤眉弄眼,学人说话。
她抬抬下巴,满脸嫌弃:“你快上学去吧。”
李小朗还在做鬼脸。
李昒茸叹气转身,不理他。
争辩还在继续,这次开口的是二大爷,他站在床尾,拿腔拿调,一副高人模样:“你们都格局小了,这事儿啊,不能这么办。”
其他亲戚都在自说自话,没人理他,还是李昒茸给面子:“那您说要怎么办?”
他一锤定音:“要得太多,会显得太贪。”
李昒茸点头:“我也觉得。”
二大爷:“要我说啊,你们反而要少一点,现有基础上再少一点,让柯木欠你们人情。现在少要一点,才方便以后要个大的啊,这叫放长线钓大鱼!这年头,钱是越来越不值钱的,人情才值钱啊!”
二大娘:“你这话我不赞同,什么都是虚的,只有钱才是实在的。”
二大爷不放弃:“你格局……”
二大娘:“格局个屁!你格局大你怎么不上天呢!”
李昒茸手上没停,两三分钟就把带过来的东西收拾好了。
正好护士推着治疗车挤进来:“家属请保持安静,病人需要静养。”
亲戚们让出一条道,护士更换输液瓶,头也不抬:“这些高糖水果都收走,病人现在只能吃控糖餐哈。”
亲人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李昒茸示意他们往外走,轻声说:“我和我弟就爱吃水果,我爸不能吃我们吃。”
“你这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们。”三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这段时间我们轮流照顾你爸吧,你和你弟赶紧回去上学,别耽误了。”
其他人也点头。
李昒茸想了想,没有拒绝:“等我爸的病情稳定了,可能还得麻烦大家过来看一看。”
亲戚们一致表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重新回到病房,就见李翰达瞪着眼睛看窗外。
李昒茸:“爸,你那是什么表情,小心得干眼症。”
短短两天,李翰达又瘦了一圈,他慢半拍反应过来:“茸茸啊,你别听你姑啊你大爷啊他们乱出主意,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千万别跟陈家闹,在学校也跟陈爻处好关系。他们那种家庭不是我们招惹得起的。”
李昒茸嘴边强撑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我知道,不能跟他们玩心眼,有钱人难道会是傻子吗?”
知道女儿心中有数,李翰达就放心了,他继续看着窗外,阳光一直很刺眼,但好像盯得久了,也就不那么刺眼了。
许久之后,他才冷不丁开口:“昨天打麻药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你妈了。”
……
晚自习再去学校的时候,李昒茸的眼睛已经没那么肿了,她从后门溜进去,大半天不在,桌子上又堆了一摞卷子。
戴筝翘着二郎腿,额头磕在桌子边,埋头看手机。
察觉她坐过来,戴筝抱着她的腰蹭,安慰她:“茸,严阿姨是大好人,她积德行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在下面也不会受苦的。”
李昒茸眼睛一瞬间又湿了:“你还信这些?”
戴筝:“我奶信,她老人家可是民间哲学家。”
李昒茸:“我下次找你奶奶聊聊。我以前是不信的,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戴筝松开她,在她桌子上放了一个红绳手链,绳结间串着两枚桃木珠:“这是今年除夕,我去因果寺求的手链,辟邪挡煞的。正好两条,你一条我一条。”
李昒茸感动,直接系到了自己手腕上。
戴筝趴在一旁,摇头晃脑:“我感觉不用想得那么玄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今天头悬梁锥刺股,明天金榜题名万人慕;今天与人为善,明天贵人相助前途灿烂。”
“不是有句顺口溜吗,‘因为所以,科学道理’,能什么科学道理?说到底就是简单的因果逻辑嘛!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茸姐,咱过好今天,明天会好的。”
李昒茸笑出声,她现在脑子一片糊,不知道戴筝有没有偷换概念,但是听完她的话,心情真的好很多。
由衷道:“你们全家都是大哲学家。”
戴筝半闭着眼睛打瞌睡:“瞎吹呗,想到哪里吹哪里。”
见李昒茸收拾好桌子,她才说:“你去班长那里签一下字,领今年踏春登山的衣服。”
春天要来了啊。
这个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
李昒茸穿过走道时,同学们才后知后觉发现她来上课了。
她在班里存在感异常稀薄,因为母亲的新闻才第一次被注意到。同学们在她面前不问不议,保持着得体的善意,连多看她一眼都显得刻意。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她这个人就像是白开水兑了白开水,寡淡得连八卦都懒得往她身上沾。
倒是争议的另一头,陈爻,经常被拉出来,各个角度反复鞭尸。
“你说昨天柯木发布会说得是真的吗?根本看不出他身体有什么毛病啊!”
“先别说这个,根本看不出他是顶级富二代好吧?!感觉他活得比我还‘朴素’,要命,现在土豪开始卷亲民度了吗?”
李昒茸走到第二排,班长抽出一张签字表递过来。
“你要S码的吧?”
李昒茸点点头,食指顺着名单往下滑,寻找自己的名字。
眼皮突然一跳,也不知道按什么排的序,她怎么就排到了陈爻下面。
陈爻的字丑得惊人,那么简单的两笔,硬是东倒西歪写出框外,占了她名字的半个位置。
“晦气啊。”她心说。
旁边的争论没有停止。
“不是,你们重点都偏了吧,你们没发现这件事柯木的公关细思极恐吗?一天而已,柯木的口碑就大反转,现在网民都攻击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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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去了。”
旁边的两人愣住了,感觉有道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你们不觉得,他。”同学指指陈爻的空座位,压低声音,“很、恐、怖、吗?”
要命的就在这里,就在这时,这片区域莫名其妙陷入一片死寂,正好让那五个字清清楚楚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身边人猛地噤声,慌忙抬头,正好看到陈爻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教室。
陈爻垂着头,发梢在格栅灯下泛着浅棕色的柔光。
李昒茸还没直起腰,就这么扭着脖子仰起脸,正好和他来了一个对视。
少年眉目清润,脸颊挂着点蹭到的粉笔灰,见她望过来,眼眸又弯了弯,局促里带着几分鲜活气。
“不是你听我说啊,他真的有问题!”后桌同学没注意到正主就在旁边,见没人理她,声音又拔高了些。
班长满脸尴尬,用后背撞着她的桌子。
“你干嘛啊?不要抖腿好不好?我又没说你!”
班长满头黑线,又狠狠撞了一下后桌。
谁能想到,后排同学刚打的热水还敞着盖子,班长这一撞,半杯热水直接泼在卷子上,剩下的全浇在了人身上。
“啊——”被烫的同学猛地弹起来。
李昒茸的右手也被溅到,她的手颤了颤,慢慢直起腰。
这片区域彻底乱成一团。
陈爻注意到她被烫,拨开人群就要往这边走,李昒茸却往后一退,缩起手,身形立马隐没在喧嚣中。
可偏偏她的目光没有躲,直直钉在他身上。
她仰着头,冷眼看着陈爻,眸子里写满拒绝,睫毛在顶灯下投出两弯锋利的阴影。
陈爻看懂了。
他的嘴角却在这时翘得更高了,舌尖抵了抵着上颚,将所有的话吞下。
笑容比刚刚放肆,混着说不清的狠劲儿。
他终究还是装作没看见,他脚尖一转,放下卷子,从桌斗里抽出几张纸巾,俯身去擦后桌的水渍:“烫到了吗?要不要去医务室冲一下冷水?”
后桌同学手背泛红,可能是尴尬的吧,脸竟然比手更红,一直红到耳根。
“水都洒到冬季校服上了,我没事。”
身边的同学也赶忙凑过来,七手八脚围上来帮忙。有人递湿巾,有人捡卷子,还有人小声嘀咕着“要不要报告老师”。
在十八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对陈爻抱有敌意。陈爻先有金光闪闪的家世,后是可怜兮兮的病情,更多人对他是又羡慕又怜爱。
“爻哥,他们都是瞎聊的,大家都知道你不容易,你别生气。”
陈爻蹲着擦拭水渍,闻言抬起头,一如往常,礼貌谦和、进退有度:“聊我没事。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当面问我;要是当面不想问,背后聊什么也都没有关系的。”
后桌几位同学的脸又红了一个度。
陈爻自嘲:“只是这件事牵扯到的人很多,大家要聊的话,只聊我吧,不要牵扯到其他无辜的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件事还牵扯到李昒茸。
奇怪,李昒茸刚刚就在旁边,现在人怎么不见了?
李昒茸逆着人群回到座位时,只听到陈爻话尾的余音。
戴筝伸长脖子看着前面乌泱泱的人群:“我的老天爷,前面是炸了吗?”
李昒茸表情很淡:“差不多吧。”
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笔就抖了一下,手背还是火辣辣的疼。但她还是攥紧笔杆,在草稿纸上狠狠写下了第一道算式。
12. 第 12 章
清净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前桌郑柔枋就回座位了。
“昒茸,你家里没事吧?”
戴筝不喜欢她,低头收拾书包的时候顺便翻了个白眼。
李昒茸:“没事,一切都好。”
郑柔枋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接着试探:“听说你爸爸犯心脏病了,初中部好像要捐款。”
李昒茸微微皱起眉,估计是李小朗的班主任赵老师散播的消息,她家不是贫困家庭,他们也不缺治病钱,真没必要大张旗鼓搞捐款。
郑柔枋凑近,悄声道:“陈家连这钱都不赔你们吗?”
戴筝听不下去了,在郑柔枋眼前打个响指:“我说姐,你有钱你要赔吗?”
郑柔枋被打断,有些不服气:“要是任老师说捐款那我就捐。不是,我想说的是,班里那么多人围在陈爻身边不公平,应该多关心关心李昒茸这种弱势群体!”
戴筝烦的不行,敷衍:“人家乐意呗。”
郑柔枋扭回身子,低声嘲讽:“他们也是蠢。”
知道陈爻家富贵了一窝蜂涌上去献殷勤,锦上添花谁不会?雪中送炭才是真本事!
不过她可不会真去雪中送炭,她更不会像那些蠢货一样,现在就凑上去讨好。
要玩,就玩把大的。
郑柔枋对着窗玻璃理着碎发,不经意看着玻璃中自己的影子,一眼又一眼。
杏眼含情,樱唇微翘,皮肤在灯光下白得发亮。
她可真好看啊……她这么多年一直单身,不过是瞧不上身边那些平庸货色,待价而沽罢了。
陈爻虽然家世好长得帅性格好学习好,但他有病……
没关系,她不介意。
身后两人自然是不知道前桌在想什么,李昒茸胳膊肘碰碰戴筝,撅起嘴摇摇头。
戴筝看得懂她什么意思,李昒茸是让她别搭理郑柔枋,跟这种人争执只会自降身价。
等到郑柔枋离开座位,戴筝身子挨过来,用气音说着:“我最看不惯这种傻逼!当然了,普天之下大家都是傻逼,我没有说我不是的意思……”
“噗。”戴筝说话很好玩,李昒茸憋不住笑。
戴筝破功,没多解释,叹口气:“傻逼看傻逼,越看越来气吧。”
李昒茸隔空顺她的毛:“不气不气,气坏不值得。”
“打个赌?”
李昒茸:“赌什么?”
“赌她会不会也跑到陈爻面前装好人?别人在陈爻面前刷了一天脸,她明明眼馋得要死却不过去,跑你这里偷摸打听。她在搞什么?要真关心你拿出点行动啊,没行动闭嘴也行。她在‘战略性扶贫’吗?专挑陈爻那种家里有矿的下手?”
李昒茸猝不及防,又一次听到陈爻的名字,没来得及表情管理,露出一个可以解读为“难受”的神情。
戴筝察觉到自己说错话,做了一个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冲李昒茸讨好眨眨眼。
李昒茸被逗笑,她双手叉腰挺直腰板,特别夸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我好了。”
戴筝:“好什么?”
李昒茸重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豪迈地画两个叉:“好到能把没用的情绪,像解方程一样两边同时约掉!”
“约!”戴筝豪爽一拍手,“约死他!”
其实心还是凉凉的。
但是这段时间,戴筝鼓励、迁就她太多,她不能再这样无底线消沉,这样对朋友不公平。
李昒茸仰起笑脸,眉眼弯弯。
她得振作起来。哪怕是装的。
两人乱七八糟聊了一通,李昒茸正色:“上次给你布置的练习题,你写得怎么样了?”
李昒茸这人吧什么都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她一旦把一个人当成自己人,就会管得超级多。
戴筝秒变脸:“不提这个我们还是朋友啊!”
“不行,你妈妈让我盯着你的物理,我得盯死你。”
戴筝一拍桌子:“你跟我妈好还是跟我好?”
“跟你好,所以更要盯着你。”李昒茸毫不退让,“我都看见你的卷子了!有什么不能给我检查的?”
戴筝夸张地“唉”了一声,认命般递过去。
李昒茸接过来,正反面翻了翻:“挺好,就是写得太快了,先不要往后写,这年的选择题最后两题特别典型,值得多做两遍。”
戴筝大言不惭:“我感觉我已经会了。”
李昒茸看了她一眼:“真的吗?你确定吗?”
戴筝吞咽:“不确定,我再看看。”
“别啊,”李昒茸往后翻着习题册,将圆珠笔一摁,大笔一挥打了四五个对勾,“这几道题解题思路本质是一样的,你这么自信,现在做一个我看看。”
戴筝颤抖地接过来:“姐,你别这样,我说的玩的。”
“现在叫姐晚了。做!”
戴筝真想自己掌嘴,在物理学霸面前得瑟什么,她觉得自己这种心态真有问题。
戴筝花了十分钟做第一道打勾题,她正的解解不出来,便开始一个选项一个选项往里代。结果好家伙,第一次四个选项都代不进去,第二次有两个选项都代进去了。
问题这是单选。
一道题做得她汗流浃背。
李昒茸笔下没停,一边做题还能一边说风凉话:“放松点,你使劲儿也是用脑使劲儿,不是用脸使劲儿。”
“怎么?”
李昒茸憋笑:“我看你脸都要写抽了,怎么样,算出来了吗?算不出来就瞎蒙一个。”
戴筝破罐破摔:“AD都对!”
李昒茸凉凉道:“答案是C。”
戴筝噎了一下:“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
戴筝:“我就知道,遇事不决就选C!这不是考试,考试我肯定能对。你就看着吧!”
李昒茸笑了半天,然后说:“你自己先看看答案解析,连着上道题一块儿看,争取找到规律,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先不要着急,哪怕就弄懂这道题也是胜利。”
戴筝憋着气,泄愤般写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不是,我就想以后继承我家小酒馆,真的对学习没兴趣。你个理科大神能不能放过我啊?!”
李昒茸听取建议:“我只是觉得,数学和物理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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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提分的科目了,而且你基础差,好好学,提分很快的。”
她话没说完,戴筝满脸“你逗我呢”,她摇着头感叹道:“逼王出声,寸草不生。数学物理最好提分?!姐,你这话说得再大声点信不信出门被人砸死?”
戴筝知道,李昒茸没有装逼,她是真的觉得数学化学最简单。实际上,李昒茸偏科严重,数学物理有多一骑绝尘,语文英语就多一泻千里。
“你是什么脑子啊?怎么有人会觉得数学物理简单?!”戴筝有些泄气,装作没事,笔下没停,从桌上随便扯了张卷子,埋着头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
李昒茸心细,一下就听出戴筝语气不对,她扯过戴筝的卷子:“算了,你别写了,这道题出得太烂,这种怪题偏题不是我们高考的重点,当屁放了就行,多看反而影响思路。”
李昒茸就有这本事,一句话就把戴筝心情从悬崖边拉过来,她天真问道:“真的吗?隔壁班老师出的题,上午还给我们讲了半节课。”
“这次一模,就是他出的题,去年都被骂死了,主要他自己出的题自己特别得意,不用管他,装惯了。”
戴筝绷不住笑出声:“没你能装。”
李昒茸看她心情转晴,便切入正题:“你现在的物理水平,先不要做太多模拟题,把近十年高考题翻出来。”
“可是已经做过了呀?”
李昒茸:“一遍根本不够,你做十遍可能也不够。考前一切模考都是扯淡,根本是高考,根本是真题。”
戴筝细细消化着。
李昒茸:“知识那么多,你学不完的。你不需要对知识胸有成竹,对考试胸有成竹就可以了。”
戴筝微微睁大眼睛,就这么明晃晃地跟李昒茸来了一个对视,她反应了好久,由衷道:“茸姐,我真的觉得,你以后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李昒茸也由衷道:“我也没别的期待,活着就行。”
戴筝笑了半天,忽然想到什么:“你有考虑参加科技创新竞赛吗?据说有保送名额,我觉得你偏科成这样,还不如搏一把竞赛。”
李昒茸沉默好久,低声:“我……不知道。我怕冲到最后,一无所有。”
明明几个月不到,她就从一往无前变成了畏首畏尾。
怎么会这样呢?
“反正还没开始报名,先不想那些了。”戴筝话音未落,侧头就看见李小朗站在后门,像是要进门叫人,她眼睛一亮,“哎?弟弟,你怎么跑高中部来了?”
李昒茸听罢,也转身,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李小朗勾勾手:“咱们要去教务一趟。”
李昒茸蹙眉,心里有些不安,这是又出什么事了。
她揉揉眼睛,打起精神出门,正打算问,便看到站在一旁的陈爻。
他斜倚在走廊窗边,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淡笑,蓝红配色的校服外套随意敞着,腕骨在走廊灯光下白得晃眼。一模一样的校服,全场就他穿最好看。
李昒茸:“……”
她没有忍住,一不小心说出声:“Howoldareyou?”
怎么老是你?
13. 第 13 章
李小朗没有反应过来,他知道她姐英语差,不知道这么差,李昒茸每天都在念叨些什么啊,别是学到走火入魔了吧。
陈爻跟上思路,声音无奈,郑重其事道歉:“又让你看到我这张脸,对不起。”
李昒茸捏捏耳垂,也有些不自在。
几人一时无话。
陈爻忽然道:“你可以先参加半个月的竞赛集训,看看自己适不适合竞赛的强度,再做决定。”
李昒茸慢半拍“啊”了一声:“听墙角可不是好习惯。”
李小朗解释道:“我才刚叫陈哥过来,我们只听到最后这句,前面你们说的都没听见。”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难道不应该是离陈家人越远越好吗?这个没眼色的人,叫人都不先叫她。
李昒茸瞪了李小朗一眼,学着戴筝的语气:“你跟他好还是跟我好?为什么不先叫我?”
李小朗百口莫辩,“我我我”了半天:“我哪敢跟谁好啊?!”
这时开学以后第一次月考放榜,十八中今年改革,为了激励学生,将单科排名前五十的榜单贴墙上,教室外墙的红榜铺天盖地,红彤彤一片。
数学物理那两栏,李昒茸一人的大头贴挤在一片“超典型学霸脸”当中,格格不入,她的物理排名甚至超过了陈爻。
最近因为热搜和发布会的事情,同学们第一次听说李昒茸的名字。今天这两张照片,同学们才第一次看清李昒茸的脸。五官精致、皮肤莹润,哪怕素颜也自带淡妆效果,清新动人不自知。
只是明媚娇俏如木槿花,凋零也如她,想到李昒茸家里经历的事情,众人不免叹口气。
身旁有同学看到真人,再看看照片,又看看真人,拽住身旁同学:“那不是那谁吗?”
三人目不斜视,淡定路过。
走出教学楼,李昒茸才终于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小朗:“赵老师突然找我,好像是钱的事情。”
果然……
李昒茸正色:“如果等会赵老师说捐款的事情,我们别应。”
李小朗一直跟不上她的思路,人情世故方面,他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懂一条,他姐比他懂得多,无条件信姐姐就对了。
陈爻原本一个人在后面,闻言往前跨了一步,跟上姐弟俩的步伐:“你是担心面子上过不去吗?如果有什么难关可以跟我说,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陈爻教养一直很好,他话里话外的语气已经尽量委婉,但李昒茸还是听出了他的潜台词,何必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放弃更优渥的选择呢?
多说无用。
李昒茸不卑不亢:“谢谢你的好意,柯木赔偿金已经谈妥,按照合同走就好。”
陈爻皱眉,倒不是不屑,而是觉得,为了所谓的“骨气”放弃实质利益,是一件很傻、很短视的行为。
“不卑不亢”听起来是美德,但用“卑”和“亢”来衡量基准线,是不是本身就暗示着某种不平等?
说到底,人类社会是一个巨大的价值交换场。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就看你觉得利是什么、害是什么了。大家嘴上各有各的道德约束,背地里各打各的算盘珠子。
陈爻也没再坚持,嘴角的笑意愈发温润如玉:“既然你坚持,那我尊重你的决定。”
虚伪。
李昒茸也堆起恰到好处的微笑,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感激:“多谢理解。也祝柯木上市顺利。”
她感觉自己灵魂一分为二,一半在台前说着漂亮话,一半在幕后疯狂翻白眼。
什么叫高手过招?就是表面上一派祥和,暗地里刀光剑影。两人你来我往间,周围的空气都凝固成冰渣渣。
李小朗识相闭着嘴巴,紧紧跟着她姐。三人就这么走到了教导处。
赵老师开门:“快进快进。”
李昒茸从门缝中看着对面沙发上坐着几个男女,看着面熟,她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清绘的发言人吗?
她心一沉,柯木没完没了,清绘也来凑热闹?
赵老师拉开门,只听一道洪亮的声音从室内传来:“孩子们来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一嗓子实在出乎意料。
几人进门,只见一位气质不凡的老人,拄着榆木手杖缓步走来。老人身上的工装外套洗得发白,领口还别着一枚褪色的煤矿安全徽章。
李昒茸拼命眨眨眼睛,不自觉站直了身子:“您是齐青生先生?”
老人眼角皱纹堆叠,鬓角泛着银光,看着约莫年过古稀,但是精神矍铄,感觉比好多年轻人都有活力。
这位老人的人生堪称一部能源发展史。
留洋归来扎根矿井,能源转型时期领军光伏改造,晚年仍坚持巡查指导新能源项目。
齐青生曾是清绘的技术副总,可以说一生献给了能源发展。
退一万步讲,这位泰斗是清绘永远的保命符,哪怕清绘快把自己作没了,“齐青生”三个大字也会牢牢顶住清绘这片天。
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怎么出山了?
赵老师赶紧介绍:“这两位同学是最近风波的当事人,李昒茸和李昒朗。”
齐青生的目光在姐弟俩身上停留了片刻。
“好孩子。”他轻声说,眼角皱纹流淌,看着和蔼极了。
介绍完他们,赵老师拍拍一旁的陈爻:“这是柯木陈川穹陈董的儿子。”
齐青生目光温和:“我记得,小时候你妈妈常带着你在基地边的实验室玩。那会儿你才这么高……”
他比划了个到腰际的位置,“总爱趴在观察窗前,盯着仪表指示灯看,跟别的小孩儿都不一样。”
陈爻躬身,姿态恭敬:“齐爷爷好记性。”
赵老师搓着手插话:“哎呀,最近柯木和清绘有风波,但是我们现实中见到面不要有什么不开心。”
老人一直慈祥含笑的神情突然一肃。他抬手一挥,不认同道:“那不重要。”
声音不重,却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商业是过眼云烟,技术才是立身之本。”
灯光在他那身旧工装上镀了层边,“我们搞工程的人,眼里该装着下一代,装着老百姓的冷暖。机器要更新换代,人心更要薪火相传。”
赵老师被噎得脸色发青。
老人用拐杖敲敲地,目光灼灼:“今天在这儿,没有柯木的少爷,没有风口浪尖的当事人!”
“只有学生和老师,老师就好好教书,学生就好好学习。天大的事,也盖不过三尺讲台的份量!不要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赵老师连连点头:“对对对,看我这脑子,我就是太激动了嘛。”
齐青生这才放过她。
李昒茸心头一热,久久说不出话。
反倒是陈爻,他一人站在阴影里,他对这些鸡汤免疫得很,仗着没人看他,没有掩盖自己僵直的嘴角。
他只好奇这老头要干什么?他的“利”是什么,“害”又是什么?
齐青生:“我刚刚看了你们这次月考的成绩,你们理科学的都不错。”
陈爻和李昒茸赶忙说自己还不行。
可能牛逼的人年纪大了,都喜欢回忆自己年轻时牛逼的事情。
齐青生跟他们讲自己三十年前,在艰苦环境下开发第一个光伏示范项目的故事,李昒茸听得两眼放光,陈爻兴致缺缺,勉强打起点精神装得感兴趣。
李昒茸越听越激动,妈妈出事这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热血涌上心头,整个人颤栗起来。
“新能源产业前景广阔。”齐青生的声音沉稳有力。
“未来会有更多的年轻人投身这个领域。你可以参加这次的科技创新竞赛,会接触到最前沿的光伏储能项目。”
说到这里,他看到陈爻,又补充道:“当然,这次竞赛,清绘会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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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中有合作项目。我的建议是,年轻人不要被门户之见束缚,选择权永远在你自己手里。”
陈爻点点头,没有说话。
李昒茸下意识摇头:“我觉得我还差得很远,竞赛又很难。”
齐青生笑了:“当年我第一天在井下挖煤时,也没想过有一天能走到这里。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为这个时代点亮一盏灯。”
这一个晚上好像很长,恍恍惚惚,几人一聊聊到十一点。
老人家每天睡得很早,今天也说了个尽兴,这么晚了精神头还很足。
旁边有一个中年人要过来搀扶他,齐青生摆手拒绝:“不用!我身体好得很!”
中年人无奈:“是是是,知道您身体好得很,是我想扶您。”
“等等,我有话跟闺女说。”
“啊?”李昒茸吓一跳,左看看、又看看,才确定这声“闺女”是叫自己,她受宠若惊站起来。
陈爻抱着手臂,随意靠在墙上,看着李昒茸跟那老头走到墙角,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齐青生脸色有些苍白,待李昒茸走过来,一向从容的脸上竟然带了些小心翼翼。
“齐爷爷,有什么事吗?”
齐青生犹豫了片刻:“游诵是你们班的吗?”
游诵是班里的混混,当然,重点中学的混混,再混也混不到哪里去,无非是逃课、抽烟,手臂上还纹了个小小的骷髅头。
李昒茸点头:“是的。”
老人:“他过得好吗?”
李昒茸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还、还好吧?”
天天不用学习,逃课睡觉,日子过得应该不错吧?
齐青生眨着浑浊的眼睛:“你有他的照片吗?可以给爷爷看看吗?”
李昒茸摇摇头,她没有游诵的私人联系方式,班里的活动这位神人也从来不参加,连合照都没有。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手指摩挲着衣角,喃喃道:“他是我外孙。”
李昒茸屏息,平地一声雷。
“我年轻的时候沉迷工作,从没好好陪伴过自己的孩子,他妈妈恨我,早早跟我断绝关系。连带着这个外孙都不愿意认我。怪我、怪我。”
这个叱诧风云的泰斗,此刻也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老人。
原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李昒茸胸口发闷,说不出话。
出教务处的时候,李小朗已经回班收拾东西了,没想到陈爻还在等她。
陈爻歪头看了看她,几秒才不可置信道:“你哭了?”
李昒茸下意识抹眼角:“哪有,你看错了。”
陈爻拧着眉:“齐青生跟你说什么了?”
李昒茸一时语塞,竟不知是该先吐槽陈爻对泰斗直呼其名的无礼,还是该先质问这位大少爷为何突然对别人的悄悄话感兴趣。
见她不说话,陈爻自顾自猜着:“是向你打听什么事吗?还是逼你做事?给你打感情牌了?”
李昒茸脑子也清明起来,她有种预感,相比往日伪装的“温润有礼”,此刻一阵见血、咄咄逼人的陈爻,才更接近他本性。
陈爻还在说着:“我是感觉,他的话砍一半听最好,你想想,他那种有权有势有名有利的人,为什么会求……”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不是,“求你一个学生?”
他往日看不懂李昒茸,只觉得她一颗玲珑心外包裹着铜墙铁壁,李昒茸脑子聪明、心地善良、但生人勿进。
刚刚一幕却让他大跌眼镜。
李昒茸这么聪明的人,竟然因齐青生三言两语感动得一塌糊涂,恨不得立刻收拾行囊追随左右,指哪打哪。
不会有人这么傻吧?
上位者满嘴跑火车,他们许诺的利益不可信、画的饼不可信,要说最不可信的,还数鸡汤泡饼,又是鸡汤又是饼,哇,简直毒中毒。
她面对陈董挺清醒的,怎么面对齐青生会这样?
14. 第 14 章
李昒茸气笑了:“每个人理解的世界都是有限的。”
“嗯。”陈爻认同。
李昒茸:“所以如果有超出你认知的事情出现,可以先试着理解,理解不了就尊重。”
她此刻鲜活得不行,简直把“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句话写脸上了。
陈爻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原来铜墙铁壁下,藏着的竟然是这样灵魂。会皱眉较真,会义正言辞,带着几分可爱。
陈爻从来不是个喜欢与人当面争辩的性子,此刻却鬼使神差地想听她多说几句:“用感性理解世界,没有经历过自然很难共情;但如果是用逻辑思考……”
李昒茸仰起脸,盯着他:“继续说啊?”
陈爻大脑一时短路,无意识说着:“不对劲。”
他不对劲,自己是怎么了。
李昒茸内心翻了一晚上的白眼,终于当着他的面翻出来了。
为什么要跟他多嘴,她是很闲吗?
这时李昒茸手机震动,因为家里出事,任老师允许她上学带手机。
她接通,原来是初中最好的朋友。朋友知道了她家出了事,这些天一直忍着没联系,既怕打扰她处理事情,又顾及她情绪低落,直到现在才终于拨通电话。
李昒茸先是盖棺定论:“没事儿、都过去了……”
然后是唠家常式的破罐破摔:“我打算再苟一苟,反正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呢……”
注意到陈爻还在旁边,李昒茸抽空向他挥挥手,意为道别。
陈爻默不作声跟在她后面,看她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
李昒茸声音如常,没有过分激动,也听不出丧劲儿,直到对方说了句什么,她惊叫出声:“啊啊啊你也太好了叭!你真舍得给我啊!当然要啊!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白要还不要?!赶紧的,今晚回家我就要在家门口看到它!”
之后两人又聊了聊柯基和贵宾犬的配种问题,还聊了聊今年的2月为什么29天。
直到走出学校,走到巷子口,远远看到李小朗骑着车子在等她,她才挂断电话。
陈爻大步赶上,李昒茸吓一跳:“你怎么还在?”
陈爻指着前方:“出学校只有这一条路。”
李昒茸吐口气:“那也确实。”
陈爻:“你朋友给你什么了,让你这么开心?”
“你怎么又听墙角。”李昒茸不应该理他,但此刻她很累了,也懒得想太多,“一个路亚钓箱,配了全套进口拟饵。钓鱼佬的命根子,能钓起米级大鱼那种。”
陈爻此刻说话也不经大脑:“这应该是她的珍藏吧,你就这么要过来,可真不心疼人。”
李昒茸收起手机,转了转脖子,陈爻以为她生气了,语气带着慌乱:“喂,你怎么不说话?”
李昒茸无语,沉默几秒还是回答了陈爻的问题:“她父母工作忙,初一那年在我家午休住了一年。她总觉得欠我家一个大人情,给我东西的话,她心里能好受一点,我收得越心安理得,她越好受。”
陈爻第一反应,这逻辑好奇怪,怎么可能收礼物,还是帮别人呢?
继而听懂了李昒茸话里话外的意思,震撼、张皇到口不能言。
他拼命为这种陌生的情感找一个定义。
——走过场!
对,这些唧唧歪歪的人都在走过场!
正式因为他们面和心不和!才需要走这些过场,简直浪费时间浪费资源!
可笑,怪不得这些人家都很穷困,连最简单的利益最大化,都、都不懂。
“你还有问题吗?”李昒茸侧头看他,暖黄的路灯和她的温柔一起倾泻而来,犹如洪水猛兽。
陈爻:“不想说话,你们钓鱼佬都是奇葩。”
李昒茸闻言,低下头不知道找些什么东西。
陈爻又开始慌了,想要为自己的口不择言道歉,但是嘴怎么也跟不上,她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突然,李昒茸点开手机手电筒,将光源抵在下巴处往上照,还不顾形象做鬼脸。
惨白的光线从下至上打在她脸上,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瘆人。
陈爻没喊出声,但身体诚实地往后弹跳了半步,眉毛还在抖着,他僵着身子,从指尖到肩胛都泛着酥麻。
看到陈爻好像真的被吓到,李昒茸心满意足收起手机,嘴角悄悄上扬:“吓吓你,祝你天天开心。”
陈爻站在原地,看着李昒茸跑到李小朗那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这么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当陈爻终于记起要呼吸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屏息了好一会儿。
人怎么能忘记呼吸呢?
不对劲,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更加破烂了。
晚上陈爻回到碧华琚时,陈川穹还坐在客厅里,像是在等他。
一般这种位置能坐到很高的人,都有着变态的精神力和体力,24小时能当48小时用,他们自己沉迷于这种极限状态,旁人却备受煎熬、痛不欲生。
陈爻脸上扬起了半永久笑容:“爸爸。”
陈川穹难得有些疲惫,他抬抬下巴,指着沙发另一边:“坐吧。”
陈爻规规矩矩坐过去,看到桌子上摆着几份文件,神色一变:“刚刚有人来过吗?”
“陈仓。”
……
陈仓是陈叔的大名,只是多年无人提起,陈爻听到时还微微怔了一瞬。
“陈仓啊陈仓,”陈川穹指节轻叩红木沙发,他忽然轻笑一声,“这名字取得真好。没想到他真给我来了出暗度陈仓,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这套。”
陈爻心有疑惑。陈叔是“白手套”,上市前柯木会在法律层面和陈叔进行风险隔离,将资产阳光化,也是确保IPO顺利通过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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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会审核的关键。
简而言之,上市前放弃陈叔,这不是大家达成共识的事情吗?
“陈仓和清绘联手了。”陈川穹终于撕开谜面,随手翻开桌上的调查报告,“刺啦”一声,刺耳无比。
“清绘通过商业间谍,向陈仓泄露了我们的协议细节。至于陈仓,够狠,连自己养了二十年的金蝉都能亲手撕了壳,他这只疯狗,现在终于要咬人了。”
陈爻没说话,短短几秒间,他脑中已经闪过无数可能。
陈川穹嘴边烟雾缭绕,在客厅上空盘绕成诡谲的漩涡。
“所幸陈仓手里的那些料,公众和监管层面早有预期,爆出来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法律层面的风险隔离、行政处罚后的整改声明,这些预案三年前就准备好了。”
他说话时语调异常平稳,可陈爻的神经却越绷越紧,他不懂陈川穹跟他说这些的重点在哪里。
陈川穹忽然抬起眼:“如果你是陈仓,你会从什么地方入手?”
考题突如其来,陈爻勉强定神:“从他自己参与度不深的灰色地带入手。既不会牵扯到他的核心利益,又能制造足够的舆论震荡,可轻可重,最好直接威胁到柯木的上市……”
话音戛然而止,冷汗倏地浸透衣服。
李家和严卉君的事情,不就是现成的火药桶吗?
陈川穹赞许:“我们想到一块了。”
——
北方的冬天总是格外漫长,显得春暖花开是一件超级幸福的事情。
日子悄然流逝,厚重的冬装渐渐换成轻薄的春衫。
李昒茸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高中的繁重课业,好像只要全身心投入其中,就真的无暇他顾。
她每天在题海里潜泳,唯一的祈愿就是不要被淹死。只是洪湖水,浪打浪,每天被题海拍到在沙滩上,不算淹死也是半死不活。
唯一变好的,大概只有吃得下饭了,说到吃饭,她现在也开始学那些学霸做表面功夫,排队时还拿着一张卷子装模作样背。
她感觉自己什么也没背下,唯一的变化就是卷子沾了一股食堂味儿,还是酸甜口的。
反正大家都这么干,那就图个心理安慰吧。
“喂,你别看了。”
三月底春游,在去北山的大巴上,好多同学都在拿着资料背,李昒茸也没能例外。戴筝斜眼看她,恶狠狠说:“别看了,别人看就算了,你能不能不要背叛我?”
李昒茸放下笔记本,有些好笑地看她。
戴筝顺势收了她的本子:“别学了,看见你们学习我就难受。”
“我也不想学。”李昒茸闻言,整个人瘫在大巴上,长叹一声,“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快乐。”
戴筝眼皮一掀:“嗯?听着不像夸人的话。”
她们笑半天,戴筝转身看到什么,突然睁大眼睛:“喂,你看后面!”
15. 第 15 章
李昒茸不明所以,顺着戴筝手指的方向向窗外望去,大巴正驶过郊区盘山公路,远处错落着灰蓝色坡顶的别墅群,蔷薇攀着铁艺围栏疯长。
李昒茸收回目光:“怎么了?”
“西山碧华琚呀,”戴筝压低声音靠近她耳朵,“听说陈爻家就住在这边。”
大概是看出李昒茸兴致缺缺,戴筝重新靠回椅背:“算了,他家有三层还是三十层,好像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后座同学也开始聊:“游诵也住这边吗?这么说来,他和陈爻是邻居啊!”
陈爻家世曝光以后,关于他的各种传闻便甚嚣尘上,不知从哪天开始,游诵这个名字也跟着被提及,好像有人发现,游诵虽然是混混,但来头并不小。
游诵?
李昒茸心一提,自从齐青生告诉她游诵是她外孙后,她总不自觉留意这个名字。
“陈爻家在这边,不过他从小学五六年级就开始住校,基本没怎么回来住过。而且这些少爷们谁真住别墅啊?他住市中心三百平的云端大平层,怎么住都比在这里舒服。”
回答他们问题的是隗倩忆,众所周知,隗倩忆是碧华琚货真价实的住户,从小被宠到大的富家女。
“哇——”同学们一片惊叹声。
“那游诵呢?”
隗倩忆压低声音:“他家在崇关大院。”
见那人不懂,隗倩忆解释:“崇关大院看起来是个老旧小区,但住的人大多当年单位分的福利房,属于有市无价的地儿,跟碧华琚这种暴发户聚集地完全不一样。”
因为隗倩忆家也在碧华琚,所以她可以自嘲这里是暴发户聚集地。
同学们都当乐子听,嘻嘻哈哈也没放心上。
戴筝在手机上打字:[陈爻是没来春游吗,要不然他们讨论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大]
李昒茸回:[估计吧,陈爻可能身体不舒服]
没想到这个时候,一道耳熟的女声响起:“隗倩忆,你这么说不太好吧?”
戴筝惊讶,朝李昒茸做口型:“郑、柔、枋?她不像是凑热闹的人啊?”
无人回答,郑柔枋开始输出:“别人的家庭住址怎么着也算个隐私,通过说这种消息来显示你们关系好,这不算把别人卖了吗?而且,用暴发户不管是形容自己还是形容别人,都不太妥当吧?”
郑柔枋的声音越来越大,半个车厢的人都能听到。
几秒后,只听隗倩忆流里流气吹了声口哨,沉重叹口气:“确实不该这么说,我道歉。”
想象中的修罗场场面没有发生,隗倩忆利落道歉,李昒茸闭着眼睛听八卦,无比怀念五分钟前,大家排排坐背词词的时候。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的时候,虾米就应该跑得越远越好,跟着凑热闹做什么呢?
隗倩忆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家是暴发户,他家不是,毕竟我家能暴发纯靠他家。”
隗倩忆探出身子往后看:“陈爻,你别装死了,就这么喜欢听两个女的为你扯头花吗?”
戴筝抓着李昒茸的手,晃来晃去:“老天爷,大瓜啊!”
这下,李昒茸也忍不住跟着转头。
倒不是因为什么修罗场,而是隗倩忆这句话太颠覆,她忍不住看一看,这个教室里除了自己,还有谁眼光这么毒,没被陈爻那层漂亮包装纸晃花眼。
只见陈爻坐在后排靠窗,身体像是不舒服,一直用校服盖着脸。
同学们这才发现陈爻和游诵都在车上,两人一个左歪装死,一个右歪酣睡。
陈爻直起身,掀开脸上的校服,手肘撞到旁边的游诵,蓝红校服滑落在地,游诵没有睁眼,换了个姿势继续睡,简直像条晒太阳的懒狗。
戴筝好久没见识到这种修罗场大场面了,夸张地“WOW”了一声。
李昒茸瞥了眼陈爻便移开目光,腹诽着,这人难道属蒲公英的吗?要么是耳听八方活体监控,要么但凡有人议论他,必能精准出现在现场。
李昒茸又默默告诉自己一遍,有人就是体质特殊概念神,她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躲远点。
陈爻无奈,眉宇间保持着往日的温润:“小姨,你别打趣我了。”
小!姨!
陈爻右半边脸泛着不自然的红,车子一个颠簸,他身子晃晃,手指下意识按住了太阳穴,眉头轻蹙的模样透着几分病态的脆弱。
隗倩忆撇撇嘴,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陈爻扶着座椅站起身,目光在车厢里搜寻到郑柔枋,眼神诚挚温和:“谢谢你刚才替我说话。隗倩忆是我家人,我们私下闹惯了,说话没轻没重,有些夸张。”
顿了顿,他又认真补充道:“不存在谁依附谁,只是两家都在新能源领域深耕,存在产业链上下游的天然协作,各自发挥优势罢了。”
郑柔枋呆愣,嗯嗯啊啊说不出话,脸颊飞上一片红。
身旁好友拽了拽她的衣角:“陈爻教养真好,班里那么多人议论他,他都没生气。幸好你刚才替他说话了,他肯定记你这份情。”
郑柔枋柔柔一笑:“换谁来我都会这么说的。”
好友:“知道你心好。”
郑柔枋心里门儿清,陈爻向来不参加这种集体活动,今天破例现身,还不是因为校外有媒体蹲守,想拍“大少爷上学日常”的新闻素材?
她早就从做媒体工作的表哥那儿得了消息,刚才故意提高音量呛隗倩忆,就是为了在他面前卖个好。
当面说漂亮话谁不会?但这种“背后维护”的戏码分量才高。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十八中的春游活动兼具公益性质,学校给每个人发了件荧光背心,大型黑色垃圾袋和捡拾工具,一个班负责一个山头。
任老师又将山头细化分配,由小组长带队,一个小组负责一片。
李昒茸是七组组长,虽然她日常班级存在感极其稀薄,却从小学起就莫名担任各种班级职务。
她自己也尽职尽责,无论多难管的问题学生,李昒茸都能镇得住他们,班主任察觉到这点之后,就会偷摸给她塞刺头。
所以她的组员堪称校园异闻录:排列组合恋爱的三角修罗场、头顶彩虹的杀马特战神、课堂长眠的电竞仙人,这些人围在她身边,表情越不耐,行为就越乖。
李昒茸收笔:“大家有问题吗?”
转校生小章举起手:“哪边是南啊?”
她是从南方转学来的,据说锦南那种水多的地方,道路都是乱拐的,不像崇北,横平竖直。
李昒茸指向远方:“你可以看太阳能板的角度,这种纬度下板子基本都是正南朝向的。”
小章狂点头:“好有道理!”
李昒茸压低声音:“路痴也没关系,现在手机都有指南针。”
小章一脸“我懂”的表情。
确认无误,众人四散开来。
李昒茸冲在最前面:“开始干活,gogogo!”
三角恋组急着去三角恋,电竞少年赶着开黑,各司其职,效率反而出奇的高。
不到半小时,七组就完成了任务。李昒茸“验收”完毕,收起鼓囊囊的垃圾袋:“没问题了,收工!”
李昒茸提着垃圾袋,戴筝抱着工具,两人一边吹风一边侃大山。
经过隔壁六组时,戴筝忍不住放慢脚步。
六组组长小莫是个唯唯诺诺的女生,组员们当着她的面嬉笑打闹,少年少女们满脸胶原蛋白,身披阳光你追我赶,像极了青春剧里的美好画面。
如果忽略所有垃圾袋都堆在小莫脚边的话。
“小莫,你动作好快呀!你怎么连我负责的区域都收拾好了?”同学A夸张地捂住嘴,“太感谢啦!回去请你喝奶茶。”
小莫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没、没事的。”
同学B横冲直撞,不小心撞翻了她脚边的垃圾袋。
“能不能去那边玩啊……”小莫的声音越来越小,弯腰去捡散落的垃圾。
同学C直接把饮料瓶抛给她:“接着!反正你爱干活嘛!”
小莫手忙脚乱接住,笑容僵在脸上:“好、好的,谢谢啊。”
戴筝翻白眼,愤愤不平:“一帮傻逼,就会欺负老实人。”
六组负责的区域和她的七组“接壤”,李昒茸看着这边满地的狼藉:“今天风大,肯定会有垃圾吹到我们这边,集合前还得去捡一下。”
李昒茸的目光倏然一停,远处的身影好像看着眼熟。
戴筝显然也看到了:“我去,那是郑柔枋和陈爻吗?”
李昒茸的第六感一向挺准,看到他们两的身影,右眼皮一跳。
不好,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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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组除了苦哈哈的组长小莫,唯二干活的只剩陈爻和郑柔枋。
一个包装袋挂在树杈上,郑柔枋轻咳两声,抬手擦擦并不存在的汗,声音软得像含了蜜:“陈爻,你身体……”
她止住话头,像是怕冒犯到他一样:“我来帮你吧。”
陈爻脸上依旧挂着温润的笑,将所有疏离的凉意压在眼下:“你方便吗?”
“没问题的。”
郑柔枋踮脚去够树枝,阳光透过叶隙刺得她眼睛发酸。
跳了好几次她才意识到,陈爻压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那双桃花眼无波无澜,看着她各种笨拙。
委屈瞬间涌上鼻尖。他难道看不见她一个人多吃力吗?
郑柔枋累得满头大汗,一个人焦灼了好久才把树杈上的垃圾袋够下来。
偏偏她还顾及着形象,仍旧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得体。
陈爻俯身拾起,日光掠过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温柔的阴影:“谢谢。”
郑柔枋原本觉得陈爻不如大巴车上对她热情,此刻见他神色毫无破绽,悄悄松口气,大概是自己多虑了。
她捋捋头发:“没事,你有什么不方便做的,我帮你做就好。”
陈爻发出一记笑音,末了才说:“太谢谢你了。”
郑柔枋心有些飞,忍不住说道:“六组其他人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把活儿全推给组长一个人?”
她说着偷瞄陈爻,却发现对方根本没在听,目光飘向隔壁七组,七组那帮人早就结束了战斗,看样子活干得又快又好。
郑柔枋咬唇,将话锋转得更隐蔽:“还是七组好。李昒茸好有本事,什么样的人都能被她‘驯服’得服服帖帖,我就没那样厉害的手段。”
陈爻总算收回视线,正儿八经看了郑柔枋一眼,哈哈笑起来,全然没有往日谦和的感觉,反倒透着几分锐利:“你可真‘有意思’啊。”
说完他纵身一跳,单手抓住树枝,借力摆动,轻松摘下了挂在最高处的塑料纸。
落地时连晃都未晃一下,随手将塑料纸抛进垃圾桶,便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郑柔枋被他的动作迷了眼,半晌才回过神,反复咀嚼着那句“有意思”。
有意思……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她越想脸越红,连耳垂都烧了起来。
陈爻将自己这片区域的垃圾捡拾完毕,还装模作样摆姿势半天,留给远处偷拍的媒体足够的发挥空间,连近景中景远景的构图都考虑进去。
注意到郑柔枋这只自作多情的花孔雀又跟了过来,他拧着眉头,掏出手机,低声联系柯木公关部:“赶紧把这些媒体赶走。”
郑柔枋还未开口,脸上红晕娇羞,陈爻只觉得一阵恶寒。
他将手中沉甸甸的垃圾袋递过去:“麻烦提去回收点,谢谢你大好人。”
郑柔枋的话语梗在喉间,被他一句话架着下不来台:“没事,我就说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联系我。”
陈爻:“嗯嗯大好人。”
陈爻没走两步,一个穿着橙色冲锋衣的小孩抹着眼泪跑过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我爷爷摔到那边的水沟里了,你能帮帮我吗?”
小手指向废弃苗圃的方向。
陈爻没多犹豫,立刻跟着小孩跑去。
听到小孩的哭腔,郑柔枋终于松了口气,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垃圾袋,灼热又隐秘的兴奋直冲大脑。
表哥的动作果然迅速!
自从确认陈爻会参加北山的春游,她就和表哥策划了这场“美救英雄”。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就必须假戏真做。
她让表哥提前在陡坡洒了泥浆,确保老人会真的滑倒,再叫小孩去求陈爻,将他引到偏僻的地方。
要知道,北山的太阳能电场可是柯木的手笔。虽然公司给村民提供了补偿,但仍有部分人因土地被征用,对柯木集团恨之入骨。
表哥故意将陈爻这个柯木大少爷的行踪透露给这些村民,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出口恶气的机会!
她会在陈爻被围困的狼狈时刻准时登场,措辞都想好了,她还打算不大不小受一次伤!
不下血本怎能套住狼?
陈爻这匹孤高头狼,她非要撬开他的牙关,成为烙在他心口最滚烫的白月光!
16. 第 16 章
郑柔枋倒完垃圾后,便守在六组边缘焦躁踱步,她反复看着有没有新消息,按理说陈爻一旦被围困,表哥就会给她发信息和定位。
手机屏熄了又亮,她将等会儿要表演的台词在心中默念了八百遍。
突然,一道清亮的童声响起:“姐姐!”
只见给陈爻引路的小孩飞奔而来,脸上还挂着面条似的泪痕。郑柔枋拍开对方的泥巴手,下意识后退半步,心里想着这村里孩子怎么都脏得像泥猴。
小孩子喘着气,支支吾吾:“刚刚、刚刚有个哥哥……”
郑柔枋眼睛一亮,计划成了?
却听小孩像是打定什么主意,声音坚定:“哥哥出事啦,他让我搬救兵,你快过来看看吧!”
郑柔枋一时没掩住嘴角得逞的笑,暗骂她的废物表哥居然要靠小孩传话。
她迅速切换成惊慌表情,嗓音拔高八度:“快带我去看看,千万不能出大事啊!”
小孩直接拉住她的手,攥得很紧,像是生怕她跑掉一样。
郑柔枋跑步的时候还不忘又把重要的台词默念两遍。
——如果不是柯木集团提供就业岗位,你们还在喝西北风呢!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不要打他,有什么冲着我来!
——陈爻,你赶快跑!找任老师搬救兵!不要管我!
不要管……我?!
郑柔枋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拨开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灌木丛后,看到的场景却和想象中截然不同。
“表哥!”郑柔枋的声音直接劈了叉。
只见她的废物表哥正被一群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小孩围在中间捶打,脸上还挂着彩。
身边这个穿着橙色冲锋衣的小孩紧紧攥着郑柔枋的手,大吼一声:“她就是共犯!”
郑柔枋心道不好,转身要跑。
表哥看到她,拼命祸水东引,大叫着:“都是她出的主意啊,你们别只挠我呀!”
小橙看样子是这群人的主心骨,他一锤定音:“就是他们害爷爷跌倒的!”
一帮小孩呼啦啦围过来,跳起来就往她身上扑。
“啊!什么东西!滚开!”郑柔枋抬脚就要踢,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孩抱着她的腿。
小橙又喊:“她还敢踢小妹!”
身高估摸着还没有一米二的小孩哥们围着她叫:“让你欺负爷爷!让你踢小妹!”
细细看去,这帮小孩正好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齐全,还大叫着“爷爷”,简直就是葫芦娃嘛!
陈爻靠在一边,兴致盎然欣赏这出闹剧。
郑柔枋在躲闪间瞥见陈爻的身影,像看到救世主一样,哭喊着:“陈爻!呜呜呜!你快来救我啊!”
陈爻站定,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郑柔枋还沉浸在自己粉红泡泡的滤镜里,没有注意到陈爻的异样,哭喊声愈发凄厉,嗓音又委屈又娇嗔:“阿爻!爻爻!救我呜呜呜!”
陈爻抱臂站在原地,脸上伪装的担忧早已消失不见,转而露出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郑柔枋被恋爱冲昏的脑子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陈爻在看戏。
她不敢置信:“陈爻!你怎么能是这样的人!”
陈爻挑眉,不知可否。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欣赏了几分钟这场闹剧,陈爻只觉得索然无味。真无聊,怎么学校里还有这种又恶心又蠢的人。
看够热闹,陈爻拍拍站了灰的衣角,正准备转身离开,却猛地僵在原地。
李昒茸白着脸站在路口草丛旁,手上还提着黑色垃圾袋。
她的目光沉静得像一潭深水,却让陈爻瞬间血色尽褪。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宕机。
为什么偏偏是她看见?
血液逆流冲上耳膜,伴随着阵阵轰鸣,只剩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完了,她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卑劣的怪物。
“不、不是,你听我解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李昒茸会听他解释吗?
肯定不会。
当时柯木发布会的时候,她就厌倦了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辩解,现在又怎会听他的话呢?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这话连他自己听着都可笑。
这出“七个葫芦娃为爷爷大战蛇精”的闹剧正酣时,竟真从灌木丛里游出一条青蛇,吐着信子簌簌而来。
郑柔枋平生最怕蛇,见状不知从哪爆发出惊人力量,猛地甩开缠在身上的小孩,尖叫着往外狂奔。
却因不熟悉山路,脚踝一崴,整个人直直朝陡坡下摔去!
很难说清,陈爻是如何感知到身后险情的。或许是风声里突兀的尖叫,或许是李昒茸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映出的坠落。
更难说清他飞扑救人的动机里,究竟有几分是本能善意,又有几分是不想让李昒茸觉得他是一个很烂的人。
反应过来时,陈爻半个身子已探出陡坡边缘,右手死死攥住郑柔枋的手腕。
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右半边破烂的身子上,剧痛让他止不住发抖,眼眶充血地死盯着郑柔枋:“不想活直说!别他妈乱动了!”
郑柔枋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满脑子想着,这样不行啊,她迟早会跌下去,她刚刚是不是看到李昒茸了?李昒茸磨叽什么呢,怎么还不来救她?
李昒茸确实姗姗来迟。
她正用树枝精准压住蛇头,配合小橙快速用外套裹住蛇身。那蛇已缠上陈爻的腰腹,信子擦过她颤抖的手背。
“不要!你别松手!”郑柔枋的尖叫中,陈爻右臂痉挛得越发厉害,几乎能听见关节错位的轻响。
陈爻连骂傻逼的劲儿都没了,郑柔枋这个挣扎的势头,几乎要扯断他的右臂。
千钧一发,只见一只白嫩的手扯住郑柔枋的手腕:“别乱动,我们拉你上来。”
李昒茸的声音平静得像山涧缓流,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陈爻脑子一轰,李昒茸那么小的个子怎么抓得住郑柔枋的手臂?!
她怕不是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半年前坠落的记忆翻滚而来,剧痛在神经末梢复燃,陈爻呼吸急促起来,嘶吼声带着被血沫呛出来的泣音:“李昒茸!你他妈把身子收回去!老子能救!”
李昒茸身子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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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是对陈爻这句话猝不及防,危机关头她竟还能低笑一声:“没事的。”
她话音刚落,陈爻感到腰腿处传来多重拖拽力。
原来是那些小孩哥组成了人链,他们死死抱着两人的腰还有大腿。
陈爻一阵耳鸣,长时间倒吊,他感觉眼前眼前炸开细碎的雪花点,耳鸣声中还能听见滋滋杂音。
李昒茸自始至终很冷静:“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发力卷身,屈起膝盖找支点,一鼓作气,把她拉上来!”
陈爻整个人都不对劲,他右半边身子早已超出负荷极限,世界天旋地转,每寸肌肉都在发出濒临崩溃的尖叫。
可某种诡异的安心感却漫过痛楚。
这个世界很混蛋,但是好像跟她待在一起,就还不错。
人在极端情况下,通常只有两种反应,一种好像时间变慢,连尘埃浮动的轨迹都清晰可见,另一种记忆断层,如同退回兽态只余本能。
陈爻就属于后者,将郑柔枋拉上来的过程,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回过神时,他正躺在滚烫的大地上。
明明看不见太阳,但还是眼眶湿热,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李昒茸叉着腿坐在地上,汗湿的发丝黏在通红的脸颊旁,大口大口喘气,丝毫不顾及形象。
看到他睁开眼,李昒茸告知:“郑柔枋一上岸就跑走了。”
陈爻说不出话,一直看着她,不自觉点头。
李昒茸抹一把汗,叽里咕噜说了句脏话,暗骂道:“真是救了只白眼狼。”
陈爻低笑出声,喉结滚动着继续点头。
“我给任老师发了定位,”她晃了晃手机,“救援马上到。”
陈爻还是那个样子,看着她出神。
李昒茸察觉他状态异常:“喂!你还好吧?!我不懂急救不敢乱动你,你家不是有家庭医生吗,赶紧打个电话看看怎么回事。”
陈爻发出的声音沙哑得骇人:“没事的。”
他这具身子自己再了解不过,回去后无非又是电疗、药物和复健。
那些能把人逼疯的治疗手段,他早就习惯了。
她不要担心。
李昒茸眉头稍松,
陈爻终于鼓起勇气,描摹着她的眉眼,小心翼翼开口:“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要把我当作烂人。
这世上唯独你的审判,能让我上天堂,或者下地狱。
李昒茸一下连不上陈爻的脑回路,歪着头看他半天,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设计小孩教训郑柔枋的事情吗?”
陈爻呼吸停滞,所有神经都绷成将断的弦,陡然坠入一片死寂灰烬之中。
却听她说:“要是她算计了你,报复回去很正常啊。”
语气甚至带着几分诧异,陈爻别是把她当成圣母了吧?
李昒茸:“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冰封的河面下传来第一声春汛的裂响。
陈爻怔在原地。
“柯木大少爷,终于找到你了!”
紧接着是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哎,这儿还有个女的!你看是不是当时上热搜的那个?”
17. 第 17 章
陈爻眉一压,强撑着坐起身。右半边身子不受控制地轻颤,但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端倪,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出乎意料,来人竟是几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身穿涤纶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趿拉着磨损严重的运动鞋。
手里拎着半截水管和生锈的扳手,围成半圈,将两人困在中央,这些混混没有上步,打量他们的眼中带着些犹疑。
这便是之前郑柔枋在北山村煽动的人,他们四处寻找,果然在这里找到了落单的柯木少爷。
“你们被利用了。”陈爻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切,你们狗咬狗关我屁事?”领头黄毛啐了一口。
“所以你们想做什么?是绑我勒索,还是推我下去?这里全是监控,大家都是聪明人,肯定知道这样做不行。”陈爻弯了弯嘴角,没有半分惊慌,也不带丝毫求饶、或者居高临下的意味。
见众人愣住,他叹口气,切换成推心置腹的语气:“来,我教你们怎么办,知道北山村征地补偿款为什么缩水吗?因为至少五成进了项目协调人和地方代表的腰包。”
还有人不服气,陈爻预判了他们的预判:“你们肯定觉得柯木也不干净,但柯木至少明面上所有流程合法合规,审计报告随时可查。而你们那位村代表,海外账户突然多出三套澳洲房产,这不是我祸水东引胡说八道,大家有自己的途径,想查都可以查;还有,他的行事作风非常夸张,‘夸张’的人不会只在一件事上‘夸张’的,你们最好警惕一下,我怕之后出什么事情也会连累大家。”
他轻笑一声:“拿这个去谈判,比跟柯木的法务部硬碰硬简单多了。”
“说到底,你们的朋友是彼此,绝不是那些开保时捷住别墅的‘自己人’。柯木或许不是朋友,但可以利用它捍卫自己的利益,柯木是你们挥向真正背叛者的武器。”
陈爻垂下睫毛,语气里掺进了些疲惫:“至于我,我也没有过得很好,大家……大家至少有健康的身体,我天天要电疗针灸,出趟门都得带医疗队。今天听说北山村有老人摔沟里,才来帮忙的,结果现在成了这样,不过老人没事,那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最怕的不是真情里搀假意,而是场面话里混着一份真情流露。
毕竟这位柯木大少爷一身狼狈,好像真的过得不太好。
陈爻说话水平很高,三言两语之间,就把自己从“无良资本家后代”的形象,悄然转成了与他们同一阵线。
大部分人神情稍有松动,但仍有人不为所动。
李昒茸坐在一旁,能看到陈爻撑在身后的手颤抖着,趁没人注意,她不动声色环顾四周。
一只很肥的流浪猫,正盘着身子趴在杂物堆顶,防尘布下面,隐约看到堆得乱七八糟的杂物中,似乎有一个断了的保险杠护杠。
果然,一直没吭声的紫毛猛地抡起扳手,金属头一下一下敲打着陈爻受伤的右肩。
紫毛开口,眼神混浊凶狠:“大少爷,你说什么屁话呢!真当我们是傻子?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那套拐弯抹角的玩意儿,老子听着就恶心!现在、立刻、马上,我不爽了!我不爽了就得见点实在的,懂?”
陈爻痛到了极致,脸上反而没什么表情。他慢慢抬眼,目光平静到近乎空洞:“你想怎么发泄?”
“特别简单,就两个选择,二选一就好,要么你把裤子脱了扔进小便池里,让我们一人踩几脚;要么,”
紫毛头一歪,目光转向李昒茸,不怀好意上下扫视,“我们有原则,不打女生,你把上衣脱了,让我们拍张照,不用都脱,内衣还是能穿的。”
他话音刚落,周围顿时爆出一阵哄笑。
紫毛仗着人多,肆无忌惮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她看起来有些瘦弱,肩骨薄薄的,几乎撑不起衣服,下颌线条凌厉,脸色苍白,双唇也没什么血色,但是总有一种别样的美丽,细看五官,竟比好多网红都要精致好看。
陈爻眉压着,声音不受控地冷了下来:“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没想到李昒茸笑了笑,不急不慢:“只是这样吗,那确实不难,听着无病无伤的。”
陈爻苍白的脸上瞬间透出焦灼,连带着受伤的右肩也开始发抖。
“呦!牛逼啊!”紫毛阴阳怪气笑起来,毫不掩饰眼里的恶劣。
李昒茸站起身,语调轻松:“那可不,大家都是一家人。不用整那些有的没的。要不你来拍吧,大家都看的话,我也是会害羞的。”
紫毛一时接不上话,脚步却不自觉往前挪,后面有人笑成一团,满嘴各种不堪入耳的打趣。
李昒茸走到杂物堆旁,引着紫毛绕至死角。紫毛从兜里掏出手机,一边吹口哨,一边解屏。
“来来来,你看过来。”李昒茸点着他的肩膀,紫毛刚抬脸,一个拳头已径直砸向他的鼻梁!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自己拿手机的手腕被扭成了一个恐怖的弧度,紧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拍到了一旁车库的防火卷帘上。
“砰”得一声巨响。
其他人还没弄清发生什么,李昒茸迅速捡起地上的手机,毫不留情嘲讽道:“瞧你这怂样。”
她居高临下拍了张男生的脸:“我一般也不打男生,狗除外。”
远处脚步声逼近,李昒茸转身从杂物堆中抄起早已看好的保险杠。
那几个混混刚冲过来,她便化守为攻,向着最近的那个人一保险杠砸了过去。
用尽全力,不留余力,保险杠不堪重击,这么打一下子就折了一半,李昒茸扔到一旁。
“卧槽!”剩下几人总算反应过来了,最后的男生看着精瘦,但是个子很高。
李昒茸只感觉一阵疾风冲着面门而来,接着一个有力的胳膊就勒住了她的脖子,直把她往后拖。
李昒茸的双脚一时间蹬不住地,一口气堵在喉咙喘不上来。
她知道男女生在速度力气方面有着生理上的差距,她也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能以一打多,所以一开始她就想好了,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死角,靠巧劲儿也好,靠工具也罢,一个一个解决是上策。
只是这个人,动作太快了,力气也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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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她脸憋得通红,空出的力气使劲儿拧着男人的胳膊,男人也被彻底激怒,抬起右手,一个手刀就要落下。
就在这时,一瓶刚被拧开、还冒着冰雾的矿泉水从空中泼洒下来,骤雨般将两人彻底浇透。
陈爻勉强站起身,来不及冲过来救人,便随手从旁边混混手里抢过水,朝两人甩了过来。
察觉到背后男人手臂稍有松懈,李昒茸大喘气的同时,狠狠掰住他的小指向上猛折。男人惨叫一声,李昒茸紧接着向后一记猛踢,终于挣脱出来。
抬眼便看见陈爻直接跳过杂物堆,一记直踢重重踹在男人后心,男人一个踉跄向前扑去,狼狈摔倒在紫毛身上。
猫咪看了半天热闹,终于“喵呜”一声跑走。
陈爻上前一跨步,拳头直直朝着男人面门而去,要打第三拳时,李昒茸拦住了她。
他拧着眉,不满地仰头看上去:“怎么,白脸都给你唱了,我就只能唱红脸么?”
李昒茸看着男人满头满脸混着泥灰,忍不住觉得好笑,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笑出声:“不是,你起开,我还有账没跟他算。”
陈爻看她三秒,然后撑起身子,退到一边,嘀咕道:“你早说嘛。”
尾音竟带着若有若无的苏哑,李昒茸抖了一下身子,实在忍不住,粗声粗气道:“你好好说话行不行?”
陈爻轻笑着:“我怎么了?”
李昒茸诚恳道:“不要发嗲音,真的很欠揍。”
接着她走到紫毛身边,细看才发现男人两眼乌青,半边脸肉眼可见肿了起来,看来刚刚陈爻下手极狠。
李昒茸蹲下身子,从男人口袋里抽出一把刀,桃木手柄,一看就是削铁如泥的高档货。
紫毛身子明显一抖,脚往后蹬着想退。
李昒茸单膝跪下,压在男人的脚踝上:“跑什么跑。”
“给你两个选择。”她稍稍卸下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脚踝上,男人整个人抖如筛糠,面目狰狞。
“要么,回去把你自己裤子脱了,塞进小便池,一个池子塞一本。要么。”李昒茸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她抽出小刀,在指尖绕了一圈,随即猛地向下,刀尖“唰”一声插到男人裤子前的泥地上。
“算了,我怕自己长针眼,就这么着吧。记住没?”
说完直起身子,紫毛脚踝剧痛,斗鸡眼状看着裤子前的小刀,竟不争气地湿了裤子。
她站起来,扫了一眼旁边围观的人,觉得自己气势还不够,干脆一跃跳上杂物堆。
“你们要跟他谈,那就坐下来好好谈;你们要跟我横,那就比比谁更横!都是光脚的,谁还怕踩不着谁的影子?”
说完这句话,她目光转向陈爻:“你就是太讲体面。不是所有人都听得懂好赖话的。大狗见大狗才文质彬彬,我们小狗只会汪汪乱叫。为什么叫?因为虚!越虚的狗,叫得越响!”
陈爻靠在一边,感觉四肢像被拆过一样,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她,低低笑出声来:“你怎么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18. 第 18 章
李昒茸简直无语,他难道看不出来,她是在故意立人设吗?“一个讲道理,一个不要命”的人设。
毕竟光讲道理会成为软柿子,光耍横又容易变成真流氓。一软一硬、一唱一和,刚刚好。
算了,对牛弹琴。
小混混中总算有个脑子清醒的,见他们要走,急忙跑上前说道:“我们也是一时糊涂,被人蒙蔽了。”
说着一脚踢在紫毛脑袋上:“你自己找死,别拖着我们下水!”
见陈爻垂着眸子,看不出任何喜怒。小混混心一横,作势就要跪下。
陈爻赶忙俯身拦住:“你不必这样,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我要真有心找北山村的麻烦,也不是你们磕几个头可以抹平的啊。”
小混混身子一抖,眼睛瞪得溜圆,脸色灰白如土。
“更何况,我根本没打算找你们麻烦。”陈爻说话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搞得就是心态,他语气温和下来,“你起来,用不着这样。”
他站直了些,声音清晰平稳:“不论柯木在北山村开发太阳能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土地征用款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打搅了大家的生活,这是事实。”
“据我所知,我父亲心里也一直过意不去,明确说过,未来会优先招募北山村的村民。你们熟悉本地环境,又吃苦耐劳,如果愿意的话,柯木有很多岗位适合你们。”
几人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哭着点头:“您放心,我们能做的!我们也一定在村里多替柯木说好话!”
陈爻不咸不淡:“实话实说就好。我们确实有不足,但我们也愿意解决问题。”
陈爻掩饰着自己一瘸一拐的步伐,努力装出正常的样子,开口前却感觉半边脸的肌肉不受控制抽搐一下,他仓皇扭过头,不敢让李昒茸看见自己狼狈的神情。
“我们回吧。”声音很低。
李昒茸点头,一旦这些人进了柯木工作,自然就成了利益共同体,绝不会再乱来。
既然搞定了他们,她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她看出陈爻在刻意掩饰伤势,他有他的自尊心,再加上她也不可能真去抚他,便配合眼瞎,装作毫无察觉。
路过草丛,李昒茸瞥见自己的黑色垃圾还躺在路边。她是刚才清理六组和七组的垃圾时,隐约听见这边的动静才赶过来的,现在再看到这袋垃圾,竟恍惚有种隔世之感。
她提起垃圾袋,顺手将旁边一个掉落的瓶子也捡了起来。
还是陈爻先开的口:“刚才真有个老人掉沟里,我扶他起来时,他告诉我,上周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在这一带煽动情绪,说柯木有人要回来,可以趁机找茬……”
在察觉到郑柔枋的意图之后,陈爻利用这些小孩反将一军,教训一下她和她表哥;之后她掉下矮崖,等到救回她后,郑柔枋一个人跑走,据说那群小孩哥还追了她一段。
但他后半句没说出口,莫名地,这些带着阴暗的心思不想让李昒茸知道。
可她……
陈爻低下头,李昒茸侧脸映在微弱的光里,发丝有些乱,粘在脸上,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她大概也根本不感兴趣吧。
“没有医疗队跟着我,是柯木公关部有些人在这边处理媒体事务。我没有权力调动他们,只能狐假虎威,说这边有人,吓唬一下那些混混。”
李昒茸“嗯”了一声。
陈爻解释得清晰透彻,其实他根本没必要对她说得这么详细。
只是听到“柯木公关部”这几个字时,她下意识想阴阳一句“你们柯木怎么四处树敌啊”,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柯木活该是柯木的事,她要好好做人,可不能近墨者黑。
陈爻一直留意着她的反应,见她沉默,便硬找话题:“你身手不错,今天多亏了你,我才没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意识到自己欠她一家人的实在太多,流于言语的感谢太过苍白,他没脸说。
李昒茸总算有了回应:“小时候在砚西学过一段时间武术。”
严卉君总担心李昒茸个子小小、性格又静,会被人欺负,便硬押着她去学了些防身的手段。
李昒茸当时还不情愿,李小朗也在一旁煽风点火,生怕他姐这只老虎,学了之后反过来欺负他,明里暗里劝她“回头是岸”。
那时严卉君对她说:“爸爸妈妈不能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多学一点,就多一条路。”
如今一语成谶。
李昒茸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太久。
她吸吸鼻子,再开口时声音带着浓浓鼻音:“没事,毕竟我有求于你。”
“你说!”陈爻语气难得急切,就差拉着她的胳膊摇了,“只要我能做到的,绝对答应!”
李昒茸轻笑:“话不用说那么满,不方便也没有关系,我这儿永远留着台阶给你下。”
“你说,有什么事。”陈爻声音发紧。
天知道,他多想帮她做点什么。
当时李昒茸跟他说,她收朋友的贵价礼物,是为了让朋友心里不那么难受,那时他听后还觉得反客为主、违背常理。
现在却越来越理解了。
若是李昒茸能让他帮她忙,他会很开心。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开心过了。
李昒茸试探着:“下个月的竞赛,不知道你有没有组队?”
陈爻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有这么“睿智”的表情。
李昒茸:“你要是没有组队的话,可以跟我们一组吗?我们目前三缺一。”
陈爻不理解。
这事还算他帮忙吗?他理解的“帮忙”是雪中送炭、两肋插刀;李昒茸口中的“帮忙”,怎么更像是给他递了把梯子,还顺带问他一句,“辛苦你爬梯子了,上面的风景好看吗?”
看陈爻的样子,就知道他没有意识到重点,李昒茸提醒:“这次竞赛,十八中和清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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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合作,你又是柯木的人,我不清楚你参加合不合适。”
可她想不到更合适的人了,这次竞赛规模很大、难度也很高,她牺牲备战高考的时间冲竞赛,绝对不是为了当分母、凑气氛组的。
李昒茸向来也不是莽撞的性格,做这个决定,是想起开学时任老师跟她说,去年严卉君在家长会上,听说她有可能考上崇大时高兴了好久。
但以她偏科偏到太平洋的成绩,或许只有冲竞赛才有可能触碰到那个目标。分析来分析去,求助陈爻,几乎是唯一选择了。
毕竟陈爻这人,心眼比蜂窝多,脑子比计算机快,而竞赛又不考人品。
简直完美适配。
只是他的反应太过奇怪,李昒茸刚想说什么,就见陈爻狂点头:“我可以!”
李昒茸:“……”
李昒茸被吓到,半晌才干巴巴道:“好,谢谢你。”
陈爻拿出手机,狂翻群消息:“现在报名吗?要不我报?你是组长吗?”
李昒茸:“本周报名截止。我报吧。你想当组长吗?”
陈爻:“你是组长我就是组员,你要没这个心思我就多分担一点。看你。”
李昒茸:“……组长已经定了,我们都是组员。”
陈爻:“哦。”
回到营地时,任老师正焦急地等着他们。
两人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尤其是陈爻,右半边身子依稀渗着血迹。他知道班里有同学晕血,便将外套搭在肩上,侧身挡住血迹。
里面那件夏季校服是贴身的白色短袖,行动间,隐约勾出少年清瘦却利落的肩背线条。
郑柔枋委屈巴巴地坐在一旁,一见他们过来立刻起身:“谢谢你们救了我!”
她转向任老师,小声解释道:“老师,我捡垃圾时不小心摔下了一道矮崖,是陈爻和李昒茸把我救上来的。他们当时很难受,我便想先回来搬救兵。”
“李昒茸、陈爻,谢谢你们!你们是我的大恩人!”她不嫌尴尬,一个人唱完这出戏。
郑柔枋是回来之后才想明白,为什么刚刚大巴车上陈爻对她照顾有加,私下里却冷淡疏远。
原来他极看重形象,公开的善意是做给旁人看的,不过是为了维持他那份体面。
很多时候,话语权争的就是个先机。郑柔枋抢先一步说出自己的版本,也笃定这两人为了维持人设,绝不会当众戳穿她的故事。
郑柔枋觉得经此一遭,自己脱胎换骨,她再也不是任人欺负、傻乎乎的小白花了。她再也不能让陈爻欺负她,她可太可怜了!
陈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满心欢喜,刚刚谁在说话?嗡嗡嗡的,好难听!
李昒茸也懒得理她。
傻孩子,是,陈爻在班上或许不会跟她计较,可柯木集团在舆论场上,从来就不是吃素的。
毕竟柯木别的行不行不知道,公关部可是相当行!
她心里默默为郑柔枋点了根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