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中画(探案)》 1、第1章 虽死犹生 天幕沉沉,月落参横,星光隐没。 尚未被启明惊扰的夜,如同一只蛰伏良久的上古凶兽梼杌,缄默得叫人发怵。 虽已值立春,然京都近郊,却是东风未至,虫豸不振,路犹负冰。 一处蛇行斗折的山道上,一少年踽踽独行。 少年身姿纤细,着寻常短褐衣衫,手携一点昏黄微光,照着脚下模糊却不含糊的幽凉。 山中岑寂,少年的鞋底有些走形,但仍将一路薄冰踏得破碎。那绵密不断的“咔嚓”声,似要倔强地搅穿这初春寒夜的静。 转过山道,少年眼前豁然一亮。 一方陋亭,一堆篝火,几个衣饰普通的男子,正围坐一处,缩着脖子搓手烤火。 篝火甚是煌煌,直把黑窟窟的夜烫了一个洞。 少年尚未走近火堆,就见其中一个灰衣中年男子朝自己摆手,招呼着一起烤火。 城门要到四更一点才开。 少年攥了攥业已冻得通红的指头,暗暗扫众人一眼,推测他们亦是赶早进京之人后,便轻声道过谢,默默坐到角落处帮着添柴。 又见众人催促那灰衣男子。 灰衣男子清清嗓子,正声道:“去岁那起虞洲灭门案,掀了个轩然大波,至今未破。谁料,年关刚过,京都竟也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命案。” 灰衣男子一面说,双手一面在空中有节奏地划来挥去,仿佛在操作某种工具。 少年瞅到他身畔放着一只油漆斑驳的木箱子,箱子上方还搁了折叠的木架子,遂猜测他应是个做杖头傀儡戏的伎人。 “我许久没有进京了,说来听听!”烤火的一年轻男子说道,其他几人跟着附和。 “这案子,我是从一位近日迁出京都的同行处听来的。这不,花灯节后,各国朝贺使臣一离京,京都后脚就连发几起命案,且死者都是孕妇。”灰衣男子顿了顿,重重叹口气,“真是作孽啊!” “孕妇?!哪个遭天杀的,要丧心病狂到向孕妇下手!” “那可是一尸两命!还好几起!难道这京中的衙门竟无能到了这种地步?更何况,春闱在即,怎能任由凶手逍遥法外呢?!” 少年将半阖的眸子略略一抬,眉头微微一皱。 “京都治安向来安定,怎会突发如此大的命案呢?” “是呀,我旧时也曾在京中居住,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命案!” ······ 众人纷纷向那灰衣男子打探,个个面露震惊。 唯少年安安静静添柴,一点声响也无。 “天子脚下,最怕的就是这种突发的重大命案。”灰衣男子咳了咳,“我听闻,这是连环命案。” “连环命案?”好几人同时问道。 “不错!”灰衣男子颔首道,“这几起命案,死者均为孕妇,且那遇害的症状也几乎一致,不明摆着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既然只有一个凶手,这都害了好几个人了,衙门为何还不破案?”一人忿忿道。 “我跟你们讲,这凶手的作案手法极其古怪,因此衙门才久未找到突破口。如今,京中可是人心惶惶,好些有孕妇的人家,都在赶着迁出城哩。我那同行,也是因为他娘子身怀六甲,不得不放弃在京中的营生,赶着回老家去。” “这迁出城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你说这凶手作案手法极其古怪,究竟是个怎样古怪法?”一人问道,另几人也一起看向灰衣男子。 “我听同行之言,据传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也没出现任何中毒迹象,唯一的线索,便是死者身上贴了一张奇怪的符纸。说奇怪,是由于那符纸上的符号,竟是无人见过的,连大相国寺的高僧也看不明白。因这个缘故,京中传言,那些孕妇是受诅咒而死!” 灰衣男子话音甫落,随即就有人反驳起来。 “受诅咒而死?我才不信!要是有西洲黎慕白在,这凶手肯定早被揪出了!” “正是!我记得黎慕白断的第一个案子,起初也传言死者是受诅咒而死,后来真相大白,哪有什么诅咒!” “很是很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何会被诅咒咒死?黎慕白断的虞洲诅咒案,不就证明了诅咒是人为的?” ······ 少年伸着手烤火,听到众人不断提起“黎慕白”三个字,一直耷拉的眼皮慢腾腾地往上挪一挪,不着痕迹地环顾一周后,又慢腾腾垂下。 橘红火光里,只见少年下颌纤细,唇角微抿,面容冷淡得几乎要与这漫夜的寒凉比肩。 要知道,这少年便是他们口中不断提起的那个黎慕白! 黎慕白拿起一块木柴,轻轻投入火堆当中。 须臾,火苗窜了又窜,带起一把火星子“噼啪”作响。 “你们说的那个虞洲诅咒案我岂不知!”灰衣男子道,“这是黎慕白破的第一个案子。其时,黎慕白虽是一个十余岁的女童,却一眼瞧出案件疑点,让本已快要判死刑的嫌犯洗清冤屈,真正的凶手也随即落网。这个案子,当时在虞洲轰动一时。直至当下,干我们这一行的,还常常演绎这个案子呢!” “对对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案子!我记得真正的凶手是一个江湖剑客。当年衙门几次抓捕,那凶手仗着剑术高超,次次从衙门设的天罗地网里脱身而去。后来还是黎慕白巧设妙计,才把那凶手给抓住!”一人道。 “我听闻当今圣上对她的才能极为赞赏,说她堪比入铁主簿,还钦点她为四皇子的正妃,只待她及笄便要成亲!”另一人说道,“只可惜,京中有传这位四皇子为人甚是凉薄,性子喜怒无常,行事荒诞不经,府中的下人更是一茬一茬的换。” “那是皇天贵胄的作派,岂是你我所能的。”一人道,“我想,但凡黎慕白来了京中,这凶手怕是早落网了!” “唉!你这想法,注定只能成为镜花水月了!我刚刚正要提起此事。前不久,前西洲节度使黎光府邸走水,全家无一人存活,连其独女黎慕白也葬身火海。唉!真真的天妒英才······” 灰衣男子唏嘘不已,比划的手也垂了下来,余者则纷纷扼腕叹息。 黎慕白手一松,“砰”的一声,一根木柴砸入火堆。 登时,火星乱迸,烟灰四起,几颗火星子趁势烙在她手背上,她亦未拂去,仿佛入定了一般。 得亏众人皆在追问黎家失火的详情,无人留意到她的异常举止。 她盯着手背上的那几颗火星子——从暗红到暗黑,又从暗黑到泛白,最末化成灰烬。 灰烬下,是早已赤红的皮肉。 更阑,夜将尽,寒意愈重。 众人闷声烤火。 一个白发老伯背了个箱箧,和一个着长袄挎包袱的大娘,亦来到火堆这处。 众人见状,腾出位置。 两人连连道谢。 “今岁这天气蛮怪的,开春了还一味的冻人!”白发大伯放下箱箧,问身侧的灰衣男子,“叨扰一下,敢问还要多久开城门?” 灰衣男子抬头望了望天色,说道:“快了!” 那大娘在黎慕白旁边坐下后,解开包袱,掏出一些糕饼来。 “天太冷,大伙儿都是赶路之人,一起吃点东西暖暖身体罢!” 说着,那大娘分发糕饼,甚是热情。 “这糕饼是我老婆子亲手做的,干净得很,你们放心食用,我们带了好些!”那大娘笑不离口,“我家的几个孩儿,从小就爱吃我做的这些糕饼,想不到我那小女儿现下也快要生孩子了。这次,我和她爹特意到京中看她,不知能不能在她生产之前赶上······” 几人听到此处,本想推辞的手忙换了个姿势,目含忧色地接过糕点,对着呶呶不休的大娘点头致谢。 “你们多吃点,我这里还有满满一箱子吃食哩!”白发老伯拍拍箱箧呵呵笑道。 大娘塞给黎慕白一块荷香糕。 黎慕白捧着软软的、似乎还散发着荷香的糕,眼眶一下就湿了。 曾几何时,每至夏日,母亲就会做上许多荷香糕,吃不完的便储存起来,留待她后面慢慢吃。 而她,最喜欢吃的便是母亲做的荷香糕,纵使天天吃亦吃不腻。 那股子淡淡的夏荷清香,至今仍留在她齿间。 她手掌渐渐合拢,犹如要把一件稀世珍宝深深秘藏。 糕饼分发完毕,大娘与老伯又唧唧咕咕去了。黎慕白隐约听到他两人在商议他们的小女儿分娩之事。 “我听说大理寺卿是中书令王大人之子,年轻有为,擅长破案,这种事应该难不倒他。”一男子吃完糕饼,看了看那大娘与老伯,朝灰衣男子低声问道。 “你是还不知道罢,这王大人前不久举家省亲去了,现下京中的人都盼着他们快快返回呢!唉!”灰衣男子低低叹道。 黎慕白睫毛一颤,声音如搓绵扯絮的雪:“敢问您说的王大人,可是当今的中书令王岑王大人?” “正是当今中书令王岑王大人。传闻他母亲病重,这不年关刚过,他求得圣上恩准后,即刻携妻带子启程返乡了!哪知,他一离京,京中就发生这等事,唉······” 寒气肆意地剜人,夜色始终黯然,像深不见底的海,将众生相裹挟。 为何会如此?! 她不甘心! 自西洲,她女扮男装,她改头换面,她磨破十余双鞋,她几乎不眠不休,为的就是能早一日赶到京都,然后去求父亲旧友的王岑,请他襄助查出家中失火真相。 如今,王岑居然不在京中,王赟亦不在。万一,王岑还要丁忧······ 天幕一沉再沉,黢黑中,她只觉有一排巨浪袭来,将刚浮出水面的她再次卷至水底······ “铛——”悠长的钟声突兀兀传来,几只宿鸟受惊,扑棱着翅膀忒楞楞乱窜。 众人起身,熄了火堆,携上行李,默默向城门涌去。 那大娘一手挽着包袱,见身侧之人站着未动,便道:“孩子,走,跟大娘一起排队去!” 又拉着她道:“瞧你这孩子,烤了这么久的火,手还是凉的······哎呀!看你这手,也太瘦了些······” 黎慕白的一只手,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粗糙的掌心里。 她蓦地一惊,如被烫着般缩回了那只手。 那大娘浑不在意,仍热情邀她:“我那快要生的女儿也比你只大一点点儿,我姓何,你就叫我何大娘罢。孩子,走,我们一起排队去,这样你也有个照应!” 耳畔塞着何大娘的絮絮叨叨,她禁不住想起母亲那些啰嗦的、却是她再也听不到的闲话来。 火堆的余热,把何大娘的目光烘得暖柔,她恍惚看到母亲亦正怜爱地望着她。 一丝忧虑,爬上她的心头。 那老伯背好了箱箧,过来笑道:“孩子,拙荆就是个爱操心的脾性。要是你不介意,就同我们一道。” 她攥着荷香糕,终是对何大娘与老伯点点下颌,拍掉身上灰烬,眸底重又澄明。 尽管黎明前的天最为冥暗,但谁也无法阻挡曦光的抵至,不是吗? 她决定先进城,再去案发之地探一探。 这京中的连环命案,她黎慕白管定了! 2、第2章 狭路倾盖 曙色曈昽时,晨雾又起,似要再续夜的暗昧与混沌。 “吱吱呀呀”,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拉开,又是一天紫陌红尘飞扬。 人成群成群往里头扎。 黎慕白与何大娘夫妇被冲散后,便独自循着记忆往前摸索。 街市嘈杂,恍如旧年。 趁早赴市的小贩,高声揽客的伙计,赶急办事的行人······加以各色糕点店、甜水铺、热汤摊子等,一揭开,仍旧是那个烧沸的市井烟火,浩繁的人间热闹。 她寂寂穿行其间,身影有些无着落般的飘荡。 一番七扭八拗,终是找着了那家曹婆婆饼店。 雾散去一层,店前的那株榆叶梅又长高了些。 只是,东风未抵,枝桠依然光秃,寂寞地扭成一个沧海桑田的姿势。 而店内,光阴仿佛被凝滞。 她一眼望见了幼时常坐的那张桌子,与凳子一起安安静静空着,似待故人归。 一个着长衫的说书人手握醒木,捏着抑扬顿挫的语调,企图重现一段抑扬顿挫的传奇。 她眼眶酸胀,忙快步走到那桌子旁坐下,点了一份樱桃煎与一碗热牛乳,又找店家要了几张油纸,把一直攥着的荷香糕小心翼翼包好,放入袖兜。 “啪”一声,说书人的醒木一敲。传奇过后,却是一段无尾公案——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诸位,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前虞洲路转运使许庄辉一家,阖府十八口人,居然在一夜之间俱赴黄泉。” “你道这是为何?只因恶魔在人间,且用的早些年那起虞洲诅咒案的行凶手法。” “你道为何作如此说?只因那些死者心口上的致命伤······” 案子在说书人的演绎下,十分曲折离奇。 她有片刻的失神。 昔年里,父亲常牵着她来这家店。而她,总被店内说书人讲的各种奇案吸引。 每一回,她都要磨蹭许久方肯离去。 每一回,父亲总要另包一份樱桃煎带回去。 每一回,母亲接过父亲手中的油纸包时,面上总会浮起一抹欲掩难掩的绯色来。 她丢开热牛乳,忙忙拿起一块樱桃煎,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邻桌,来了两个穿公服的捕快。 她咽下最后一口樱桃煎,准备离去,不虞那两人议论起京中的连环命案来。 “唉!这都死了五个人了,还不知凶手是男是女,叫咱们上哪儿抓人去······” 她正愁要如何去打探这宗案子,现见有公门中人主动提及,自是不肯放过。 当即,她捧起热牛乳,小口小口啜着,尽量不弄出声响。 两个捕快,你一言我一语地用过早点,便忙乎着抓人去了。 她搁了碗,用汤匙搅动着冷却的牛乳,脑袋里快速掠过一幕又一幕的案发情形。 彼时,说书人在讲述—— “话说西洲,去岁亦发生了一件大事。诸位都知晓,前西洲节度使黎光之女黎慕白,那可是惊才绝艳、抜类出萃之人物。那一双火眼金睛,可勘破凶手的一切鬼魅伎俩。她破的第一宗案子······” 她忙结账,出了曹婆婆饼店,打听去信陵坊的路。 晨雾渐薄,阳光描摹着京都的繁华,似乎连未卜的前途,都有了些澄明之态。 她边走,边推测案情。 花灯节后的次日,位于内城正西的丽景门处的信陵坊,一具怀孕的女尸,贴着一张奇怪的符纸,出现在严家后花园角门前的巷子里。 那是严家的大娘子,孕像刚足月,一家人都在准备生产事宜。不料,大娘子突遭毒手。 随后,每隔三日,就有一足月孕妇遇害。截止目前,已有五位孕妇丧命,官府却找不到案件突破口······ 黎慕白走得累了,见路旁有一小块空地,驻足蹲下,又从袖兜里顺势掏出一块画眉用的石黛,便信手涂写起来。 其一,凶手作案目标明确,只挑足月孕妇下手。 其二,凶手作案手法诡异,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也验不出任何毒。 其三,每个死者都被贴了一张奇怪的符纸。 她蹙了蹙眉。 说这符纸奇怪,是缘于符纸上画的不是普通符咒的字符,而是呈一对钗子模样。 是故,该案又被称为“双钗案”。 现下,京中有流言传是符咒在索命。好些有快足月孕妇的人家,有条件的就搬迁了,没条件的就全家日夜轮流照看,严防死守。 钗子、符纸、孕妇······黎慕白正沉浸在案情演绎中,突见地上飞来一道黑影。 她一惊,来不及避开,忙举手去挡,只见一张捕捉犯人用的网兜,已结结实实套到了她身上。 一群捕快,正紧张兮兮围瞪着她,好像她是一头穷凶恶极的猛兽。 她目光一凜,收起石黛,准备站起来分辨。 殊不知,因蹲得太久,她双腿早已麻木,刚一挪动,便径直一个趔趄,竟摔倒于地。 一个着绿色公服的方脸黑面捕头,三五步跨到她面前,擎着佩刀,目露凶光,厉声喝道:“老实点!今天被我严捕头抓到,你就是插翅也飞不走的!” 眼瞧那刀尖几要扎下,她不得不以静制动。 “这下,我倒要看看,你这丧心病狂的恶徒,还如何去行凶!”那严捕头绕着她走了一圈,吩咐手下,“把他挪到一边去,我要仔细认认,这恶徒又地上画了些什么!” 捕快们握着刀,一小步一小步地围拢上去。 见网内之人未作抵抗,他们方七手八脚地提溜着网口处的绳索,将她往一旁拖。 她无暇顾及衣上沾的泥土,快速思忖脱身之策。 捕快们放下网兜后,立即齐齐持刀指向她。 刀光中,她只见那严捕头蹲在地上眯眼细看,眉头越皱越高,脸色亦愈来愈黑。 “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定是又要准备施咒了!” 严捕头詈骂一通,众捕快却是立即往边上一跳,与网兜拉开一大截距离。 “你们这帮胆小如鼠的猢狲,人都被抓了,还怕个啥子的施咒!”严捕头骂骂咧咧走过去,抬脚就朝网兜里的人踢。 正当这儿,一个捕快凑近,低低禀了一句。 严捕头连忙收回脚,吩咐手下看牢了人,又挤出满脸的笑,快步迎去。 黎慕白放下护着头的手,趁机站起,顺众人视线一瞟。 不远处,停了一辆朱轮华盖车,车厢脊梁錾刻着渗金铜铸的祥云纹,经日光一照,熠熠生辉,有如天上落下的一抹霞。 一青衣小厮跳下车,摆好杌凳,然后恭敬地立在一旁。 另一青衣小厮躬着身,双手拉开镂刻了四合如意间米字纹的车门,又轻轻打起猩红绣祥云纹毡帘。 半晌后,一个男子方从车厢里探出头来。 黎慕白有些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晨间余下的残雾尚未彻底消弭,使得晴丝像是有了形状,一缕一缕的,左飘右曳。 在猩红毡帘的映衬下,男子的面容有一种异常的洁净,宛若初春枝头一瓣早开的纯白梨花,孤寂又倨傲,疏漠又飞扬。 她觑着那车,正揣测那男子的身份,严捕头讨好的嗓音已传来:“禀告凉王殿下,小的已抓到双钗案凶手了!” “哦——”男子声线清润淡漠,须臾微微一扬,“本王倒要瞧瞧!” 淡淡飘来的几个字,如风过无痕,却在黎慕白心底掀起一场惊涛飓浪。 凉王殿下? 他就是在她家失火后、被封为凉王的那位四皇子赵曦澄? 他就是当今圣上指婚给她的、那位四皇子赵曦澄? 他就是传闻中离经叛道、狠厉冷情的那位四皇子赵曦澄? 她暗暗掐着掌心,心道真是冤家路窄。 昔年,她曾因不满指婚而闹过一场,令他差点成为京都笑柄。 她看到他踏着杌凳下了车,看到他衣上有细碎的光在流动,看到他在她适才涂画过的地方驻足······ “回禀殿下,这就是凶手画的诅咒符!”严捕头笑着解释,又指了指网内之人,“今天小的奉刑部尚书窦大人之命,来宝积坊巡查,看到那人鬼鬼祟祟的,蹲在地上又涂又画。小的通过仔细观察与深入分析,判断出那人就是双钗案的凶手······” 赵曦澄没理会他的说辞,抬首径直盯向网兜。 黎慕白忙垂头。 正当她踌躇着要如何应付时,赵曦澄已踱到了她面前,风姿有如雪中紫竹。 “抬起你的左手来!” 他的声音带点凉,如同一瓣六出飞花,不偏不倚落在她心底。 她一震,摸不透赵曦澄此举意欲何为。 “快点!凉王殿下命你——”严捕头斥道,忽见赵曦澄眉头微蹙,赶紧顿住。 黎慕白咬一咬牙,伸出右手,左手则在衣袖里暗蹭,以求尽快把指尖沾了石黛的痕迹蹭掉。 严捕头厉声训斥:“错了!是左——” “是你抓错人了!”赵曦澄语气不容抗拒,“他是本王的一个贴身小厮,平日里不太出门,今日是奉本王之命,前来此处暗中调查案情。” “殿下,这——这——” 事情转变太快,严捕头与众捕快被弄得瞠目结舌。 赵曦澄已对网兜里的人道:“你知道的,本王见不得脏污。今日本王尚有要务在身,你这手板子便留着回府再打。现在,先罚你把这块地打扫干净。” 严捕头与众捕快一听,立时面面相觑。 黎慕白亦是满腹疑问,再闻赵曦澄此言,不由睇住他,审度着他话里真假。 他身量高挑,日头打他后头拂来,使得他的身影把她罩个严实。 少了刺眼的光,她这才看清他穿了一件深紫曲领方心宽袖长袍,袍上用极细的金线绣了繁杂的腾云龙纹,与腰间的犀金玉带遥相呼应。 而头顶发髻,则簪一根莹洁润亮的白玉簪,衬得他容色愈发如霜似玉。 黎慕白腹诽,似乎这人与传闻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思忖间,她猛然发现,赵曦澄的视线从她的手移到了她的面庞。 她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视线,一下撞进他一对幽如深湖的眸子里去了。 那眸子,似融了千山的初雪,又似积了万年的玄冰,明澈寒冽,直给人一种极致清冷之感。 黎慕白微微一怔,赵曦澄业已转过身,凉凉一喝:“撤网!” 在赵曦澄冷得蛰人的目光里,严捕头与众捕快赶紧上前,七手八脚,以最快速度把网子撤开。 京中一向流传着四皇子赵曦澄行事荒唐,常有骇世惊俗之举。今日一见,他们方知此语果真不假。 黎慕白顾不得拍去衣上灰尘,“咚咚咚”跑到赵曦澄面前,以下人身份向他行了一礼:“小人谢过殿下!” 3、第3章 画眉识人 日照街衢,人间烟火盛,而京都更胜一筹。 此处虽是寻常巷陌,但往来者亦不少。 听闻有官差在抓捕凶手,未几,人就围拢了过来。 却是——腰间佩刀的官差们,人手一只扫帚,正正经经、认认真真地扫着地! 扫帚,是赵曦澄的小厮从一小贩手里买下的。 小厮给黎慕白、严捕头与其他捕快每人发一只,并守在一旁监督着。 严捕头见人越聚越多,忙挥舞扫帚恶狠狠驱赶。 人群散去后,他一眼觑见那小厮正在指点洒扫一事,又忙跑过去,卖力配合。 赵曦澄业已去了马车上。 黎慕白握着扫帚,撩了撩汗湿的额发,擘画着要如何脱身离去。 两刻钟后,这块地终于变得纤尘不染,那小厮方朝严捕头拱手致谢。 随后,他以手示意黎慕白上车。 黎慕白没辙,便与小厮坐在车厢外的辕座上。 日头不断攀升,苍穹变得温润明朗。 白云悠悠,风淡淡流,吹干了她面上的汗,却吹不散她心中的疑惑与忐忑。 两青衣小厮驾着车,甚是安静。 黎慕白主动与他二人套近乎。 然而,他们仿佛听不到她的声音,只专注手中的缰绳与前方的路况,沉静又严肃,倒显得她在自言自语一般。 许是被她聒噪到,车厢里蓦然传出一句“进来”。 随即,一小厮用手示意她进去。见她迟疑不动,便直接替她拉开车门,打起帘子。 黎慕白无可奈何地被逼着进了车厢。 霎时,一股暖气兜头兜脸扑来,直熏得她举袖一挡。 半晌无动静。她放下袖子,方见车厢正中摆了一个錾刻如意云纹的紫金铜炉,炉内正燃着银丝细炭。 赵曦澄倚在一只猩红金钱蟒纹样引枕上,双目轻阖。 他的身底下,是秋香色牡丹叶内织梅花的锦垫,与地上厚厚的梅花字纹样紫檀色驼绒毡毯相映相衬。 黎慕白躬身立在毡帘下,衣衫上沾了不少泥尘,又经适才一番劳作,汗已湿到中衣。现突然置身于这暖气之中,立时,一股泥土与汗水混合的气味,自她衣上散开来。 她的脸微微一窘。 然而赵曦澄并未理会她,似是睡着了一般。 她猜不出赵曦澄葫芦里卖的是何种药,踌躇一会,弯腰行礼,沉着嗓子低声道:“凉王殿下,您认错人了。在下并非您府中的小厮,在下是——” “嗯!”赵曦澄散漫地打断她的话,眼仍阖着。 黎慕白见他良久未动亦不言语,便轻声道:“凉王殿下,那在下——告退了?” 语毕,意欲掀帘出去。 马车猛地颠簸一下。 她脚下一个踉跄,“咚”的一声,直接摔了个手脚朝天。 一只金钱蟒引枕,不偏不倚砸在她面上。 她顾不得后脑勺被摔得酸疼,忙爬起来,便看到赵曦澄已坐直身子,一双幽深眸子正凉凉盯着自己。 帘子的罅隙折进一线光,细细长长如游丝,落了一段在她肩上,又落了一截在他手上。 她讪讪地捡起引枕,躬身捧上。 赵曦澄接过,随手一搁。 她垂首禀话:“凉王殿下,您许是识错人了。” “那你说说看,你是何人?” “回禀殿下,在下——在下就一升斗小民而已!” “不错,有自知之明!来自何处?” “在下从虞洲来。” “放肆!你说你来自虞洲,却带着京都与西洲的口音!” 黎慕白心下一惊——进京路上,她模仿虞洲口音说话,自称来自虞洲,从无人怀疑过。 她正要用虞洲口音解释,赵曦澄却已替她解释:“你想说自己曾在京中与西洲居住过,因此讲话时会不自觉带上这两个地方的口音?”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她,不容她回避。 她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只好沉默以待。 赵曦澄也不介意似的,又命令道:“伸出你的左手来!” 左手?又是左手!他为何如此执着于看她的左手? 黎慕白百思不得其解,本能地把手往身后藏,一壁往后退。 赵曦澄欺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她的左手,直接把她拽到眼前。 她手腕生疼,又见左手的几个指甲缝里仍残留了些许石黛粉末,忙想着要抽回手,却一丝动弹也不能。 “好!很好!”赵曦澄瞬间又捉过她另一只手,径直往她袖兜里探去。 “哗啦”一声,一截石黛与一包荷香糕,顷刻散落下来。 赵曦澄凝视着毡毯上的石黛与荷香糕,突地松开了她的双手。 她正挣扎着,手被乍然放开,人一下子没站稳,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所幸,摔得没前次疼。 赵曦澄弯腰拈起地上的石黛,捏在指尖看了看。 黎慕白忙捡起荷香糕放入袖兜。 未待她站起,赵曦澄冷不防俯下身子,一手扣住她的下巴,目光扎扎实实笼在她面上。 她微微怔愣。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些微温热,仿佛还蕴藉了一丝梨花清香,飞絮般扑来,激得她心神莫名一慌。 她不由用指尖使劲掐了掐掌心。 从西洲到京都,她自认为一直掩饰得很好,从无人发现她的女子身份,更无人知晓她就是黎慕白。 马车已驶进市井,人声鼎沸,乱着喧嚣着。 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 摇一下,冷溶溶的天光人影滑进来。再晃一下,又是另一幅轰烈烈的红尘烟火。 他睇着她,倏尔,握住那截石黛往她脸上描。 她一骇,下颌却被他五指钳着,一张脸如刀俎下的鱼肉。 “自你的面相,本王可以看出,你出身优渥,天资聪颖,曾被御赐姻缘。后随父赴任西洲,途经虞洲时,你破了你人生中的第一个案子——虞洲诅咒案,也因此一举名闻天下。” 她看着他浅淡的唇一张一翕,大脑满是空茫,仿佛他口中的那个人跟她毫不相干。 “对吗?”赵曦澄画过她的双眉后,又在她眉心间点一点,“黎——慕——白!” 他手一松,同时把石黛朝她一掷,摸出一条帕子擦着指尖。 黎慕白跌坐在地,呆呆接住石黛,问道:“殿下会相术?” “雕虫小技而已!难道本王说错了不成?” 黎慕白低下了头,默然不语。 一点晴丝缠在她眼皮上。 两扇睫羽却像是承受不住,颤了又颤,把一缕尘梦剪断。 此后,是刀山也罢,是火海也罢,她唯求一个真相! 她猛地抬首,定定望住赵曦澄,眼底迸出一股决绝。 赵曦澄目光微闪,神色不明盯着她。 “是,殿下所言不假,我便是黎慕白!我便是被陛下钦点给您的未来正妃——黎——慕——白!” 赵曦澄略略一顿,俄顷冷冷一哂:“本王可记得你曾为这个钦点闹了好一阵子!怎么?现在不闹了?” 黎慕白偏过脸,不答话。 窗外静了不少,风大了些,卷来一抹凉意,又吹进几片日色。 帘起帘落,铜炉里的炭忽明忽暗,日色则是宽了又窄,窄了又宽,把浮世与前路一并飘摇。 一片岑寂中,赵曦澄突然问道:“你父母到底是如何死的?” 黎慕白听他提起她的父母来,浑身一抖,心里瞬间如有千刀扎过。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指甲死死抵在掌心。 赵曦澄眉宇一蹙,见她形容灰败眼尾发红,又缓了缓语气,接着问道:“西洲呈上的奏疏里,提到你家失火,无一人生还,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不知道!家中走水时,我恰好外出,随后莫名昏迷,醒来方知家里遇了这等事,连我自己亦被列入了遇难名单。我不敢轻易暴露自己,只好出了西洲。” 赵曦澄沉吟片时,问道:“为何要选择进京?” “我要失火真相,我要找出幕后真凶!”黎慕白眼底燃起两簇小火苗,一字一顿,“失火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有人故意为之?”赵曦澄扣了扣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你觉得是不是本王故意为之?” “真相未明前,一切皆有可能!” 赵曦澄登时面色一沉。 “请殿下息怒,查案本就如此——真相未明前,一切皆有可能!” “你倒是挺开诚布公,不过也不失为一个法子。”赵曦澄审视她半晌,“你就不怕这招用错了地方?” “不会!” “为何?适才你还说一切皆有可能!” “直觉!” “笑话!你别告诉我,你素昔查案靠的是直觉!” “查案是查案!殿下适才能大张旗鼓地救我,我相信殿下!”她伏在地上,深深俯首,“我相信殿下!请殿下助我!” “你相信我?”赵曦澄凝眉看她,“为何?” “殿下适才救我,定是猜到了我的身份。既然猜到了我的身份,殿下仍救下我,就表明我对殿下尚有用处。” 赵曦澄咳了一声,视线一转,落在她身侧的紫金铜炉上。 铜炉里,上好的银丝细炭不曾飘出一丝烟,只有时不时传出的“毕毕剥剥”轻响,方教人觉察到炉内的炭已被烧得火红。 她继续俯首道:“我请求殿下助我查明失火真相,找出害我全家的凶手。我也定当竭尽所能协助殿下,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他的眸光似被炉中炭火烫到了,眼一抬,视线便落到对面的帘子上。 秋香色的帘子上,花枝绕叶蔓,叶蔓萦花枝,不知花缠了叶,还是叶绞了花。 他望着她单薄的紧绷的背,牵牵唇角,似笑又未笑:“好一个竭尽所能!好一个赴汤蹈火!好一个在所不辞!黎慕白,记住你今日之言!” “是!”她直起身子,沉静地看着他,郑重颔首:“我黎慕白定当不忘!” 赵曦澄忽地剧烈咳嗽起来。 一小厮忙轻扣车门。 “无妨!”赵曦澄边可咳边挤出两个字,一手捂住肩膀,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天青色小瓷瓶。 眼看那小瓷瓶就要从他掌中脱落,黎慕白忙上前抢过。 “倒——一丸——咳——” 黎慕白依言倒出一丸药在他掌心。 服了药后,赵曦澄止住咳嗽,肩膀处却渗出丝丝血迹来。 黎慕白大惊,欲要上前去检查,却被赵曦澄拦住。 赵曦澄头靠在引枕上,容色霜白,声音不似刚才那般冷。 “黎慕白,你可知道,你面临的危险将有多大?若害怕,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大可放你悄悄离去,然后你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黎慕白摇摇头,固执地拿下他捂在肩上的手,掀开他的衣领一看,只见他肩膀上的绑带已被血染得通红。 马车缓缓停下。 “四哥好!” “四哥好!”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一爽朗一儒雅。 随即,二人隔着车厢向赵曦澄行礼。 4、第4章 曲醉桃花 錾刻如意云纹的紫金铜炉里,银丝细炭一寸一寸燃烧,又一寸一寸化成灰烬。 风虽轻,却逮着帘子罅隙使劲钻,扑朔着碳灰四下里飞卷。 车厢内有些迷离徜仿。 车外,立着的人是六皇子赵暄洁与七皇子赵明淳。 赵曦澄拉衣领遮住肩上的伤,隔着车窗笑道:“六弟,七弟,前面即是我的府邸,不如请进府叙话?” “四哥,我与七弟特意前来恭贺你,不虞机缘凑巧,居然在此处就遇上了。”是六皇子赵暄洁的爽朗之声。 “四哥,恭喜恭喜!”七皇子赵明淳道。 “四哥,择日不如撞日,恳请四哥赏弟弟们一个脸,移步樊楼,如何?”赵暄洁笑道。 “六弟,莫不是你想拉上我装幌子?”赵曦澄亦笑道。 “四哥真料事如神。”赵暄洁笑叹道,“知我者,四哥也!” 赵明淳笑道:“四哥,是六哥想听一个琴绝的琴,还说她的琴天下第一。今日,我沾沾四哥的光,觍着脸去饱个耳福。” “哦!”赵曦澄笑道,“六弟,你向来只喜欢听笛,何时转的性子?” “这不,我最近觉得偶偶听听琴也不错。”赵暄洁笑道,“四哥,我知道你素日里不喜吟风弄月,所以单单安排了一个琴伎。” 赵曦澄道:“好!为兄先谢过!去樊楼!” 马蹄声杂沓响起,黎慕白感觉到车厢缓缓调转了方向,接着行进。 赵曦澄打开天青色药瓶又服了一粒药丸,随后一手扯掉肩膀上的绑带,从怀里掏出一个深碧色瓷瓶,打开塞子就要往肩膀上倒。 黎慕白见他撒药的手直发颤,忙上前抢过药瓶。 伤口有点深,她皱了皱眉,转眸一看,但见赵曦澄双目微阖,眉头深拧,紧抿的唇浅淡得几乎要跟面色分不明了。 马车辘辘,不断甩下轧轧之声,如同催促的鼓点。 流风拂拂,不时掀起帘子,似要窥伺什么。 她不敢耽误,把帘角压好,忙给他的伤上好药,又见换下来的绷带满是血,犹豫片刻,终是背过身去,撩起自己的外衣,“咔擦”几下,从中衣下摆撕下一长截。 转身,却见赵曦澄已不知何时睁开了眸子。 她看着手中布条,上面似乎还留有一点汗味,脸立时又窘又烫,一下有些无措。 赵曦澄重又闭上双目,抬起受伤的胳臂。 她咬了咬牙,上前包扎。 包扎时,她的指尖无意触碰到他肌肤,立时,一股凉意传来。 她愕然。 此为失血过多之症状,怪不得他要在车厢内放炭炉。 车一如既往地稳当当前行,把碾碎的阳光折一点,借着风在帘子上描摹。 一帘日影变幻莫测。 车内,暖气袅袅。 赵曦澄精神稍稍好转,示意黎慕白打开座椅下的柜子。 黎慕白依言,拉开镂刻着泥金祥云瑞兽纹样的乌漆柜门,掏出一只绛紫色梨纹锦缎包袱。 打开,拿出一件深紫长袍。袍子领口与袖口镶的是金线绣如意纹滚边,比他身上穿的那件要素净一些。 此外,包袱里有不少洁净绷带。 她手一顿,对于赵曦澄之前欲言又止的眼神,此刻方觉悟过来。 赵曦澄接过她递来的衣裳。 她红着脸与他拉开几步,转身静候。 面前的窗上,挂着秋香色锦帘,帘上绣满缠枝花样。花枝叶蔓相缠相绕,绵绵无尽。 车后,跟着六皇子赵暄洁与七皇子赵明淳的车。 她忆起母亲曾跟她提过此二人。 昔时,因她将来要嫁入天家,母亲便把所知道的宫里情形给她讲一讲,但不甚详细。 六皇子赵暄洁,年十八,淑妃所出,十岁即被封为兖王,其正妃为英国公嫡孙女,其外祖父为御使大夫周瀚。 七皇子赵明淳,当今皇后郭清梧之子,与赵暄洁同年出生,只晚些月份,又与赵暄洁同时封王,封号冀王,其正妃为翰林学士张贡之嫡女,其外祖父为当朝太师郭宥廷。 郭宥廷是大将军出身,在朝中颇有威望。 ······ “过来收拾!”赵曦澄低声吩咐。 她深吸一口气,过去把染血的袍子与粘血的绷带蜷成一团,与包袱一同塞到柜子最底处,关上柜门。 帘外,人声渐次鼎沸,未几,又慢慢静下来。 马车徐徐停下。 下车前,赵曦澄瞅了瞅黎慕白,嘴角不由轻轻一抽。 黎慕白不明就里,以小厮身份服侍他下车。 甫一落地,她就听到一道爽朗的笑声。 她垂着眉眼,跟在赵曦澄身后,规规矩矩行礼。 “四哥,这小厮咋这么黑?我好像没见过。”赵暄洁打量着黎慕白,意味深长地笑道,“一路上四哥还把他藏在车厢里,看来这小厮甚合四哥之意!” 赵明淳亦笑道:“这小厮黑是黑了一点,不过眉目倒挺别致的!” “眉目别致?七弟,你——”赵暄洁指着赵明淳一阵大笑。 赵曦澄回头看了看,只见她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黑乎乎的脸,眉心一点重重黑印像乌豆一颗。歪扭扭的眉,如两条毛毛虫在争抢那颗“乌豆”。 赵曦澄嘴角微不可见地又抽了抽。 黎慕白垂头静立,第一次被人点评眉目别致,诧异之下忽忆起赵曦澄曾拿石黛在她面上涂抹过,登时回味过来,又不敢怒瞪那个始作俑者,只好暗把银牙紧咬,窘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方好。 一穿褐色绸衣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迎上来。 此人正是京城第一大酒楼樊楼的老板,徐岩。 他微弓着身子,一张胖脸像刚出笼的大炊饼,躬身陪在三位皇子后面。 一路上,他的恭维声川流不息,且花样百出。黎慕白只觉耳膜被他聒噪得隐隐作痛。 “徐老板!”赵明淳出声打断。 “哎哟!请冀王殿下快别这样称呼草民,草民受不起!草民在几位殿下面前,不过是一粒微尘,草民······” “停停停!老徐!徐岩!”赵暄洁忙截住话头,“余音阁的琴霜姑娘可否到了?” “到了到了,早就到了,琴霜姑娘正在二楼雅阁恭迎三位殿下。”徐岩点头哈腰回道。 黎慕白随着赵曦澄绕过粉油影壁,眼前一亮。 只见院里青石铺地,一池碧水曳出点点天光,池畔两株粗梅妆红,墙角处几竿翠竹滴绿,好个清雅的景致。 她瞟了瞟徐岩,看着他那面上的谄笑,委实难以想象此景会是出自这人之手。 几人又穿过一道月洞门。 门后,是数株桃树。树丛间,俏生生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三层小楼。 楼上,一块乌漆匾额尤为夺目,上嵌髹红的“桃园”二字。 那字,笔势舒展,有如一枝娉娉婷婷的碧桃花。 一排身穿青布短衫、头戴青帽的小厮,正侍立于楼前。 赵曦澄等人正要抬步,几缕飘飘荡荡的琴音,如东风启信,遥遥细流而至。 冉冉间,琴音漫涌,似春覆大地,万物渐次鲜活。 黎慕白仿佛看到那枝上桃花在次第绽放,如云蒸,似霞蔚,层叠逶迤,堆香砌粉。 陡然间琴音拔高,直入云霄。一朵绯色桃花打花间冲出,扶摇飞往苍穹······ 蓦地风停,琴音止,万物静。那绯色桃花像失了依托,如流星般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 坠到心尖,砸得她一震,令她不由自主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恍惚之际,琴音复又起,日光倾。只见那一瓣绯桃变作种子,抽出嫩芽,俄而生出枝叶,长出花朵,一树粉妆,如诗如梦······ 赵曦澄轻咳了一下。黎慕白忙收回神思,努力撇走心尖那朵绯色桃花,换成一副更为低顺的模样。 “好!好!好!不愧是琴绝!”赵暄洁连击三掌,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赵明淳亦大赞。 几人笑谈着步入小楼,来到二楼雅阁。 琴霜正立于琴前,戴着浅桃红细绢面纱,长挑眉,半垂着眼,眼尾平顺,着白罗衣白罗裙,整个人冰雕霜捏似的,唯有袖边裙脚处的浅桃红花瓣纹绣出一抹生机,犹如适才琴曲里蕴藉的万般情愫。 见赵曦澄等人进来,琴霜盈盈一福,弯身行礼。身后戴着白色面纱着白衣白裙的侍女亦忙跟着一起行礼。 礼毕,侍女捧琴,琴霜带着她告退。 徐岩去整治酒菜。 “四哥,你素日从不去瓦子,也不去锦屏街一带,今日一听,如何?”赵暄洁笑问道。 “果真堪称琴艺一绝。”赵曦澄笑道,“六弟你一向爱风雅,能入你眼入你耳的,必定是上品!” “四哥谬赞!”赵暄洁拱手笑道,“京里好玩的地方可多去了。若是四哥哪日心血来潮想要去逛一逛,尽管吩咐为弟便是!” “六哥准备怎样带四哥逛?曲心坊那边好像又制了新的曲子。”赵明淳笑道。 “七弟你真该吃个榧子!”赵暄洁“唰”地收拢手中的玉骨折扇,往赵明淳额角敲去。 赵明淳笑着侧身躲开,道:“我听母后说,要择日给四哥选正妃了。四哥最近怕是不得空,六哥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嗯,父皇今晨也跟我提及此事,然我想着推迟点。”赵曦澄道。 赵暄洁收回扇子,叹了一口气劝道:“四哥,你看我和七弟都已娶妻。你呀——唉!好不容易待到那黎家的姑娘及笄了,哪知这黎家突生意外,全家被一把大火烧了!唉!这也是你们无缘!” 赵曦澄暗暗扫了黎慕白一眼。只见她恭顺地侍立在角落,双手半握成拳,“别致”的眉眼规规矩矩低着,纤长浓密的鸦睫安安静静垂着。 “六哥又在胡说什么呢?好像恨不得要人人与你一个样!”赵明淳边打趣,边轻车熟路避开赵暄洁再度挥来的扇子。 赵曦澄岔开谈锋,道:“你们也知道,这当口儿,最要紧的便是勘破双钗案。” “唉!提起这双钗案,还真是诡谲,大理寺与刑部联合查案,至今都未理出个头绪来,真不知那凶手还要害上几人才罢休!”赵暄洁叹道。 “六哥放心,虽大理寺卿王赟随父返乡了,但如今有四哥坐镇大理寺,我相信破案指日可待!”赵明淳道。 “七弟此言,也正是吾之意!”赵暄洁敲了敲扇子,向赵曦澄问道,“四哥今天从刑部折回,应会路过宝积坊一带,可发现什么新线索没?” 5、第5章 双钗之谜 日近晌午,太阳懒洋洋晒着朱漆镂花长窗,却不肯多涉足屋子半步。 风倒是肯散进一些,把博山炉里的袅袅香雾吹折,又吹折,再吹折。 雅阁内徘徊着淡淡的飘忽。 黎慕白立在一架玉屏畔,突听赵暄洁与赵明淳提起宝积坊,顿忆起自己今日歇脚时被误当成凶手一事来。 赵曦澄旁睐二位皇弟一眼,淡淡道:“并未。” “那四哥可否看了被刑部调走的案卷?那案子究竟是个怎样的来龙去脉?”赵暄洁问道。 “没有。”赵曦澄摇首,“窦追不在,案卷无法调出来。” “六哥,你一向喜热闹,肯定听说书人说过此案,不如请你讲给我们听听。”赵明淳笑道。 “好!” 赵暄洁一振,立即端出一副市井说书人的做派,正了正身子,持起玉骨折扇朝桌上一磕,“啪”的一声亮响,唬得赵明淳忙侧过身子抱怨。 “六哥,我以为你又要敲我了。” “你懂个什么,这是说书该有的气派!”赵暄洁又咳两声,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拿腔作调起来,“古语云:儿女情长难勘破,鬼怪稽谈讲不透。话说,上古苍颉制字,有鬼夜泣——” “停停停!”赵明淳忙按住赵暄洁舞动的折扇,“六哥,请捡重要的讲!” “这个是得胜头回。”赵暄洁瞪他,“就你要求多,你看四哥都没发话的!” “这里七弟最小,就依他一回罢。”赵曦澄笑道。 “行,我听四哥的!”赵暄洁又把折扇磕了一下,“话说年后京中最为轰动之事,莫过于花灯节后的连环命案。目下,京中可是人心惶惶······” “六哥,这些我和四哥都知道的!”赵明淳再一次打断。 赵暄洁狠狠剜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好罢,我就从第一次案发时讲起。” 他啜啜茶,再次端正身子,道:“七弟你休得再插话,不然我真恼了!” 赵明淳连连颔首,赵暄洁方捏着嗓子说道起来: “话说花灯节后的头一天清晨,在内城正西丽景门处的信陵坊内,一具身怀六甲的女尸突然出现在严家园子的角门附近。经大理寺查验,死者正是严家的大娘子。” “那严大娘子爱热闹,花灯节时,还在仆妇的陪同下出去观灯了。” “据严家人声称,严大娘子游玩回家后,当即就睡下了。” “翌日,贴身侍女前去服侍,发现大娘子不在床上,也不在卧房。侍女以为大娘子早起溜达去了,就跑到大娘子常去的园子里找,却没找着。” “侍女这才慌了,忙忙去禀告。” “于是,全家人一起出动找大娘子,差点把个家都掀了,愣是不见大娘子踪影。” “那严大娘子临盆在即。彼时,全家上下均严阵以待。现下,她却如蒸发了一般,严家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最后,还是给严家送菜的老伯发现人的。” “那老伯跟往常一样往严家送菜,快到严家角门时,看到那巷子里躺着一个着墨绿衣裙且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子。” “他觉得甚是怪异,急忙走近一看,登时被唬得魂飞魄散。” “你道那躺地上的人是谁?正是严家大娘子!” “严家这才知道大娘子遇害了!” 赵暄洁住了话头,望望席上二人,颇为无奈道:“亏我说得口干舌燥,怎么都没人问一问那严大娘子是怎么遇害的呢!” “六哥,你接着讲呀!”赵明淳给他添茶,“我和四哥正听着呢!” “六弟,请继续!”赵曦澄笑了笑。 “好!要的正是你们这一催!”赵暄洁微微一笑,吃了一口茶,扇子一敲,继续说道: “大理寺得知后,立即派人前往现场。只见那严大娘子身上无任何伤口,也无任何中毒迹象。仵作多番检验,都未曾验出死因来。” “唯一的线索,便是死者肚皮上贴了一张符纸。符纸上的字符甚为古怪,居然呈一对钗子模样。是以,大理寺将此案定为‘双钗案’。” “这个我也听闻了。”赵明淳接过话,“大理寺走访多家寺院,都说没见过这种符纸,连大相国寺的高僧也看不明白那符纸上的字符。” “嗯!”赵暄洁点点下颌,“正因如此,坊间传出了死者是被符咒索了命的流言。三天之后,又一快临盆妇人惨遭毒手。与严大娘子身亡情形一致,全身无伤口也无中毒迹象。” “如此,凶手每隔三天作案一次。截至目前,已有五位身怀六甲的妇人遇害。”说完,赵暄洁摇摇扇子,叹道,“如此怪异的死法,当真闻所未闻。姝儿吵着要去验尸,被端王叔锁在了房内。” “姝儿她一个姑娘家的,竟也不怕这些。”赵明淳道,“端王叔都为她操碎了心,不明白她好端端的,为何非要去学贱籍之人才干的勾当!” “姝儿自有端王叔管着,暂时是出不了府的。”赵暄洁敲敲扇子,“言归正传。话说既然那符纸上的字符像钗子,大理寺便从此处着手该案。然而,这五个妇人所插戴的珠钗里,并没有一件像符纸上那种样式的首饰。” “随后,大理寺又走访城内首饰铺子,也没找到那种样式的钗子。案子一时陷入僵局,大理寺卿王赟又随父返乡了。于是,父皇命大理寺与刑部联合破案。” “幸亏案发时各国朝贺使臣已离京,否则不知会掀起多大风波来。” 赵明淳接过他的话,道:“然眼下春闱在即,凶手迟迟不落网,终究不安。” “怕什么!父皇命四哥暂任大理寺卿,我相信四哥会很快破案的。”赵暄洁抖开扇子,凑近赵曦澄道,“四哥,异日你大功告成时,我定要好好来一段精彩绝伦的说书!” 赵曦澄笑骂他几句,几人继续闲谈。 赵明淳道:“我刚刚算了一算,距凶手上次作案恰恰过了三天。看来,凶手今晚又要动手!” “唉,不知今夜会不会捉住凶手!”赵暄洁叹道,“我听刑部的人讲,窦追推测凶手此次定会在宝积坊作案,且宝积坊恰好有快临盆的妇人。是故,今日一大早,刑部就派了严捕头带着捕快们,去那一带暗地里监视。” 说着,他看向赵曦澄:“所以,我之前才会问四哥,有没有在宝积坊找到什么线索。” 赵明淳惊问道:“窦追这么快就得知凶手的作案手法了?” “据说,刑部最近有新发现。”赵暄洁故作神秘地看了看两人,“我这是最新得来的消息,瓦子里都没有的。我想着四哥现在是大理寺卿了,方给你们讲一讲,你们听后千万别说出去。要是被父皇与我母妃知道了,我又得挨罚!” “多谢六弟了!”赵曦澄笑着递给赵暄洁一盏茶。 赵明淳忙做保证,催促他快快讲下去。 赵暄洁吃下半盏茶,抖抖扇子道:“这些天,窦追带领刑部上下人手,反复在第五位妇人遇害之地勘察。这不,他们在一背阴洼地处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符号。” “那符号,经查验,是才刻下不久。窦追连忙派人到其它几处案发之地附近一查,居然也找到了一些奇怪的符号。” “不过,有的符号已经不太清晰了。这每一处的符号,似乎都不一样,与符纸上的符号也不一致。” 一长串话说下来,赵暄洁把剩下的半盏茶亦吃了。 黎慕白听到此处,顿知晓了自己先前被当成凶手之故。 她正要去袖兜里掏出石黛来,忽闻赵曦澄一声轻咳,急忙悄悄缩回手。 赵暄洁放下茶盏,又说道起来: “刑部总结了案发之地。那前五处,分别位于内城正西、西北、正北、东北、正东。” “窦追发现,这几处竟然与八卦图的方位一致。八卦图分为八个方向,凶手最先从内城正西处作案,然后依着八卦图上的方位顺序,第五起便是内城正东处。” “因而,刑部判断,凶手下一起作案之地,必将是内城东南方处的宝积坊——” 正当儿,徐岩自报一声,推门而入。 他身后跟着一溜小厮,每人手捧大碗,有条不紊地上菜。 黎慕白见插不上手,索性立在一旁装影子。 俄顷,桌上摆了个满当当。 她偷偷一瞄,只见那白晃晃的大银碗里,盛放着各式佳肴,有花炊鹌子、莲花鸭签、三脆羹、群仙羹、白渫虀、货鳜鱼、洗手蟹、决明兜子、金丝肉羹等,另有一些她不知其名的菜肴。 样样精细,碗碗飘香。 又配着咸酸劝酒的精细果子,如香药木瓜、香药藤花、砌香葡萄、砌香樱桃、杂丝梅饼儿等,搭配各色汝窑瓷碟,赏心悦目之余,又令人口舌生津。 此外,还有几样时下鲜果,用一色琉璃浅棱的碧碗盛着。 各种香味腾云驾雾,朝她兜头兜脸扑来,一下勾得她五脏六腑蠢蠢欲动。 她忙垂下了头。 “几位殿下,草民仿佛听见什么宝积坊,难道宝积坊有什么新鲜事不成?”徐岩眉花眼笑问道。 “哪有什么新鲜事,不过是那桩弄得人心惶惶的案子罢了。”赵暄洁摆手道。 “是不是符咒索命的那桩案子?”徐岩舌头打结,一张炊饼脸瞬间白了又白,“难不成凶手要在宝积坊作案?” “老徐,本王知道你家在宝积坊,可你家并无孕妇,怕什么哩!”赵暄洁道。 “可是——可是——”徐岩张了几次嘴,哭丧着脸,“草民新纳的小妾快要分娩了!” “什么?老徐,你没事说什么笑话!你家那位河东狮,那可是赫赫有名。她何时开的窍,不声不响给你纳上小妾了?”赵暄洁诧异地看着徐岩,连扇子都忘了摇。 “不错啊!老徐!在我们面前你也学起了玩笑话来!”赵明淳笑道。 “几位殿下,草民说的是真的!”徐岩哭道。 赵暄洁轻敲玉骨折扇,皱眉问道:“你那小妾何时进的门?依你这樊楼老板与你家那位河东狮的名气,纳个小妾,应算得上是瓦子里的头等新鲜事,为何没见一个说书的说起过?” “她——她没——还没进门。”徐岩目光闪躲,脸霎时胀得通红,“草民在宝积坊给她赁了一处院落,本想把她送到乡下,可她不愿意。草民想这凶手也没在宝积坊做过案子,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就依了她。” “老徐,你——”赵暄洁用扇子指着徐岩,一时语塞。 “老徐,你还是快回去照应照应罢!”赵明淳摆手道。 徐岩红脸又急成白脸,匆匆行礼告罪后,便退出了门外。 赵暄洁看着他离开的样子,摇首叹道:“这徐岩如此惧内,居然学会了藏外室。” 赵明淳道:“他应该是求子心切。估摸着是他家大娘子一直未生下儿子,他才动了这个心思。” 黎慕白听到这句话,心底动了一动。 “别说他了。”赵暄洁说着抄起一双象牙镶银的箸儿,“说了这许久的话,都有些饥馁了!” 却见赵曦澄连眼皮都不抬,只把玩着腰间的一枚玉佩。 赵暄洁搁下象牙箸,笑劝道:“四哥,好歹给为弟们一点面子!这桌菜应有几样是你没尝过的。” “你们知道我的脾性,一向不吃重样的东西,包括茶酒。” 黎慕白闻言,微垂的眸子好似突然醒来一般,不由朝他一觑。 风吹得萎靡,将他的衣摆曳出椅背些许,一抹明耀的深紫萧瑟低卷。 “四哥,这个雪醅酒是樊楼最新出的,徐岩说还从未拿出来过,要不试试看?”赵明淳持起桌上的定窑白瓷红梅花纹高颈壶,准备酾酒。 “这雪醅酒,去年我在蔡楼尝过一次,入口甘冽无比,配得上这个名字。”赵曦澄淡淡道。 赵明淳只得放下酒壶,几人对着满桌佳肴叙话。 “四哥,今天我和六哥在来的路上,听人议论你的小厮被严捕头误当成凶手给抓了,是不是这个黑脸小厮?”赵明淳指了指黎慕白,随口问道。 黎慕白正垂手而立,一截指尖恰恰露出袖边。 赵曦澄略略颔首,算作回应。 “四哥,你这小厮还真黑,看上去有几分凶手的模样,怪不得严捕头会弄错。”赵暄洁敲着扇子笑道,视线扫过黎慕白,声调忽扬,“咦!怎么单单脸黑?” 6、第6章 司膳女官 午时风和,半卷帘幕,把一窗日色拨弄得虚幻。 几处光影离合惝恍,几处香雾轻薄迷人眼。 黎慕白盯着地上亮可鉴人的青石地砖,微微一怔。 “哦!她的脸是我给涂黑的!”赵曦澄声音状似散漫。 “四哥,你——” 片刻的沉默后,赵暄洁与赵明淳同时大笑起来。 “出去弄干净!”赵曦澄蹙眉低喝。 黎慕白依言退下。 出了雅阁后,她伸手稍稍一抹脸,便见手指手掌皆黢黑无比。 她一阵气结,到更衣处洗了好几把,双颊都被搓疼搓红了,方将面上的石黛粉末清洗干净。 屋外碧天澄澄,轻云点点,太阳杲杲,甚是暖乎。 她一面走,一面思忖着双钗案。 倘若凶手今晚作案,必定是宝积坊那处吗? 凶手究竟使用了何种作案手法,方使得死者身上无伤口亦无中毒迹象? 凶手又为何专挑快临盆的孕妇下手?那张符纸的特殊之处蕴含了何种意义······ 突地,她一个趔趄,人往前倾去。 袖兜里的荷香糕趁势甩了出来,散落在地。 她忙撑住身子,站稳,四下里一瞧。 原来,适才她走路时没留神脚下,差点被一粒石子绊倒。 她拾起荷香糕。糕上粘了不少杂物。 糟了,何大娘的小女儿即将分娩。凶手若是要在今晚行凶······ 今晨,她尚未来得及问何大娘小女儿家在何处,进城的人群就冲散了她与何大娘夫妇。 她来不及清理糕上杂物,匆匆用油纸一包。 二楼雅阁,赵曦澄兄弟三人正谈笑风生。 她止住推门的手。 如今,她只是赵曦澄身边的一个小厮,要让赵曦澄不着痕迹地离席,需得费上一番心思。 收回手时,她无意间触碰到袖兜里的荷香糕,心里一动,重又推门而入。 赵明淳瞥见她进来,眼神一顿,笑道:“四哥,你这个小厮脸不黑了,倒有些像个清隽的小娘子!” “是吗?我瞧瞧!”赵暄洁亦打量起黎慕白来,“嗯!越看越像!四哥,你真没弄错人罢?我今天恍惚听人说,说什么严捕头在宝积坊把你的小厮误当成双钗案凶手给抓了。” 他拧着眉,看向赵曦澄:“四哥,他会不会就是假扮你小厮的凶手?我常听那些话本子里讲,凶手是最擅伪装的······” “六哥,你话本子看太多了!”赵明淳取笑道。 赵曦澄转眸,看她一眼。 许是因长久赶路之故,她身姿尤为纤细,头微微垂着,一对明眸藏在浓长鸦睫下,刚盥洗过的双颊极是莹润清透,又噙了点淡红,如同屏风上春景图里一支乍然绽放的桃,芳华初露。 赵曦澄起身,径直走到她身侧,抬手,一把扯掉了她发髻上的簪子。 霎时,一头如缎青丝流水般倾泻开来。 乌发粉肌,黛眉檀唇,虽着寻常短褐衣衫,却有一种别样的剔透之美。 黎慕白愕然,微扬头,只见一丝晴光落在赵曦澄幽如深湖的眸底,又极快地一闪而过。 “呀!还真是个小娘子!”赵暄洁甩开扇子一摇。 赵明淳附和打趣几句。 “她是我府里的一个女官,为方便,平日里都是着男装的。”赵曦澄坐回椅内,“你们的眼睛真毒辣!” “要怪,只怪你这小女官生得俊!京中美人我也见过不少,四哥,你府里的这个小女官,绝对算得上是个美人!”赵暄洁用扇子敲了敲桌,“异日,我也可以来一段独一无二的说书了!” “你少来消遣我!”赵曦澄笑骂道,对黎慕白低喝:“出去整理下自己!” “殿下,奴婢——”黎慕白记挂着何大娘的小女儿,暗暗焦急。 赵曦澄一副不耐烦模样,蹙眉斥责:“笨手笨脚的,回府后领板子!” “我说四哥,你当真一点都不知怜香惜玉!”赵暄洁扇子一扬,“你动不动就是板子,看把人家吓得可怜见的!” 说着转首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黎慕白屈身行礼,低声回道:“回兖王殿下,奴婢叫白黎。” 白黎,是她进京路上所用之名。 “白黎姑娘,你先去把头发挽好。”赵暄洁道。 “是!奴婢谢过殿下!”黎慕白走到屏风后,把头发束紧。 “白黎姑娘,你适才想说什么?”赵暄洁问转出屏风的她。 “奴——奴婢前些日子看了一本旧书。”她眼角余光恰好扫到桌上的两盘糕点,“书上提起一种叫碧玉簪花缠枝樱桃甘露酥香糕的食物,是我们殿下从未尝过的。因此,这些天奴婢一直在琢磨做法,刚刚出去盥洗时,突然想了出来——” “碧玉簪花——樱桃——”赵暄洁眉毛一扬,粲然一笑,如一枝恣意绽放的早樱,“什么样食物竟有如此长的名字?我也算是尝遍京中美食,你说的这个却是我闻所未闻!” “六哥,我也未曾听过这等美食!”赵明淳笑道,“我知道四哥的嘴刁得很,真要做出来了,我不可不尝!” “七弟说得对!四哥,六弟也要非尝不可!届时我还要让我府里的厨子去讨教讨教!”赵暄洁笑道。 “行!”赵曦澄淡声应道,看向黎慕白,“你果真想出做法了?” “回殿下,奴婢委实想出来了!”黎慕白屈身回道。 “好!回府!” 赵曦澄起身离席,赵暄洁与赵明淳相送。 桃园门首,赵暄洁反复念叨着那个长长的糕名,黎慕白伺候赵曦澄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日影在帘子上匀速变幻。 黎慕白见赵曦澄并未提起那个糕点,主动请罪:“殿下,对不起!那个碧玉簪花糕纯属子虚乌有,是我胡诌的!” “错了,是碧玉簪花缠枝樱桃甘露酥香糕!这个我确实未尝过,回府后你就去做!” “啊?那个——我信口一言而已!”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黎慕白一时语塞,片晌后怯怯回道:“殿下,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那就女子一言,驷马难追!” 黎慕白双眸蓦地一瞪,见他眼底满是不容分说,无奈颔首:“好罢,我做!” 她萎靡地低着头,忆起自己曾唯一做过的一次吃食来,那是她此生里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 尽管如此,父亲与母亲却道是他们吃过的最为好吃的一次。 那是他们生前最末吃下的食物。 一刹,她的心如被狠狠攥住,呼吸一滞。 世事太易变迁,前尘已飘作浮云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跋涉云间的光,被秋香色的帘子酿成一截荒烟,砸在她眼内,埋痛填悲。 赵曦澄扣了扣眉心,语气不由放缓:“何事令你如此急切?” 黎慕白陷在沉痛里,随口答道:“无事。” “无事?”赵曦澄注视着她,“你诌了一个如此奇怪名字的糕点,不就是想让我提早离席?还是你认为我的伤撑不住,从而坏了你的计划?” 黎慕白回转过神,这才发现他苍白的面容颇为憔悴,立时想起他肩上的伤,以及那包扎伤口的布条,顿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偏开脸,声如蚊呐:“殿下,我是忧心您的伤!” 赵曦澄眸光隐隐一曳,俄顷冷冷哼笑一声问道:“你是不是忧心凶手要在今晚行凶?” 案子猛地被提起,她稳了稳心神,抬首定定看着赵曦澄:“是!我想要尽快破案!” “缘由?” “为殿下分忧。”她停一停,继续道,“殿下如今是大理寺卿,我既然已经答应助殿下,理当如此。” 他一脸的未置可否。 她斟酌片晌,把何大娘小女儿即将分娩之事如实相告。 日影罩着她的侧脸,温柔地起伏。 赵曦澄从她面上移开视线,沉吟一会,问道:“你打算如何着手?” “我想先看看案卷。” “不必了,你想要知道什么,现在可以问我。” “殿下,您先前说案卷不是没有调出来吗?”见他瞪来,她忙问道,“五个死者生前,是不是只生下女儿?” “是!”赵曦澄搭在膝盖上的手略略一动。 “五个死者生前,在花灯节那天可否去过同一处地方?” “小观寺。” “小观寺······花灯节······女儿·····”她反复念着,欲掏出石黛,又忙止住。 “小观寺如今还可以偷莲花灯吗?”她问。 赵曦澄闻言,望向她,点点头。 “小观寺偷莲花灯的规矩是否有过变动?”她又问。 “并无。” 她垂着下颌思忖,比及抬首时,眸里流眄出一抹毫无迟疑的华彩。 “凶手的作案动机我差不多知晓了,只是作案手法尚未参透。” 一片日色随风荡进帘内,熨帖在她眉宇,明亮夺目。 赵曦澄目光闪了闪,陡地剧烈咳嗽起来。 “殿下,您的伤——”她忙丢开案子,发现他似乎冷得厉害,立即移过炭火,伸手欲去探他额角。 赵曦澄拨开她的手,道:“不碍事!你去吩咐下,转道去小观寺。” 她看到他脸白得有些异常,咬一咬牙道:“不,先回府!” 她语气甚是坚定。赵曦澄愣了一愣,道:“行!回府前去甜安巷一趟,你在那里随便买些酥饼糕点等吃食,尽量包严实点!” 黎慕白不明所以,见他并不打算多说,便依言去门首,告知小厮驾车去甜安巷。 未几,车停。 她几步跨下车。 街两旁是一溜儿卖各色糕饼糖水的店铺,人马络绎,热闹非凡。 她就近捡了一家铺子,速速各挑几样吃食,又找店家多要了几张油纸包好,然后疾步折回车上。 赵曦澄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油纸包。 帘子里透着光,缠枝花纹绞做一团,从她身后扑来,仿佛携了一陌难以厘清的喧嚷尘凡。 她的影落在他近在咫尺之处。 一霎,这市井的聒噪像是倒映在了他心田上,孤寂不复存在。 他睇住她,缓缓问道:“即日起,你便是我凉王府的司膳女官,你可愿意?” 7、第7章 捉凶三折 皦日当空高悬,碧天伸延至无穷处,把微云衬得愈发渺渺。 黎慕白打马车上下来后,便见一带红墙碧瓦间,重檐翘角嵯峨欲飞,青竹绿树若隐若现。 朱漆大门上,一方斗大的匾额,“凉王府”三个泥金大字熠熠流光。 未承想,兜兜转转,她仍旧踏进了这座府邸。 以一个司膳的女官。 命运之手,时而翻云,时而覆雨,把世间之事搅得无常,光阴却从不回头。 她唯有朝前走。 刚随赵曦澄绕过粉油大影壁,一个穿织锦长褙子的微胖中年男子,已领着几个小厮迎上来,向赵曦澄恭敬行礼。 她捧着一大堆的油纸包,近侍在赵曦澄身后。 赵曦澄让他们散了。 黎慕白又随赵曦澄穿过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朝里头行去。 沿途,但见雕甍绣槛,金粉画栋,一派富贵风流;廊外则泉石叠嶂,苍木扶疏,奇花斗妍,异草争香,看不尽的如画风光。 不少下人往来其间。然而,他们除了该有的礼数外,言语极少。见到新来的她,面上亦无一丝波动。 诺大的宅第,甚是安静,偶然的鸟啼热闹得空旷无着落。 黎慕白有些纳闷。 赵曦澄直接把她带到了自己起居的院落——不梨居。 门首一株大梨树下,一年轻内侍见赵曦澄来了,立即跑来行礼。 赵曦澄略点下颌,命黎慕白跟自己进去。 进院子后,两人缘曲折游廊继续走。 一院花木停僮绽葩,唯几株梨尚未吐翠,虬枝凛冽,毋庸赘述的寂寞与萧疏。 赵曦澄进屋子后,便歪到了榻上。 黎慕白看他面色霜白,欲上前询问。 他示意她摆饭。 她忙把买来的吃食一一搁于食案上。 是樱桃煎、螺滴酥、广寒糕、酸枣饼、乳糖团子、金银炙焦牡丹花饼等,样样甜香扑鼻。 赵曦澄丢给她一根银针,命她细细验一验。 待她验过后,赵曦澄就近拈起一只团子,尝了尝。 黎慕白已是满腹狐疑,此时更是双目豁然大瞪,耳畔回响着他先前说的那句——“一向不吃重样的东西,包括茶酒”。 她不相信这些东西他没有吃过! 赵曦澄各尝一些后,命她把余下的吃了。 黎慕白早已饥肠辘辘,见那包酸枣饼未动,便拿来吃着。 赵曦澄却令她把案上所有吃食皆吃完。 她顿后悔自己为何要买这般多。 比及食案上再无一丝食物残渣,赵曦澄命她去门首待着,并唤那个年轻内侍进来。 她在门首候了一盏茶左右的功夫,那内侍就从不梨居内出来了。 “白姑娘,我叫锦允。殿下说了你今日做的碧玉簪花缠枝樱桃甘露酥香糕尚可。”他眉眼弯弯笑着,“请白姑娘先随我去见一见童总管,然后我带你去偏厅稍作歇息。” 黎慕白忙致谢。 锦允边引着她,边向她介绍了一下王府的大致情形。 王府总管童迁,便是她最先见到的穿织锦长褙子的微胖中年男子,圆脸大眼,远观可亲,近看却是严肃至极。 锦允领她见过后,又把她领到偏厅,随即自己忙去了。 黎慕白吃着茶,只见厅堂布局清雅,桌椅洁净无尘。近窗的填漆方桌上,一只定窑白瓷高颈瓶里插着几枝早开的梅,红红的花很是写意,皴染出一把子雅致的春意。 大半日后,锦允来了,道带她去居住之所。 黎慕白忙谢过,又随他来到一处院落。 院落正门上方的匾额,书着“柠月轩”几个娉婷大字。 锦允领她进去。 院内种着各色花木,并巧妙地嵌了亭台假山。 “以后,姑娘就住这处。”锦允在正屋门首停下,对她道。 她瞧着那屋宇甚为宽敞清幽,忙推辞:“这不妥罢?” “这院落向来就空着,又挨着殿下的不梨居。白姑娘住这里,极是方便殿下随时用膳。”锦允笑道,“何况我们府里都是男子,白姑娘住这处,也方便起居。” 她抓住字眼问道:“殿下是随时用膳吗?” “白姑娘初来乍到,或许还不太清楚我们殿下的用膳习性。”锦允皱着脸,“殿下他有时一日会用膳多次,有时几日不用膳的。最多的时候一天用膳十次,最少是十天用一次膳。” “那殿下最近一次用膳是在何时?”她按下满腹疑惑,问道。 “已是八天前了。”锦允叹道,“所以,童总管和我都快愁死了。” 转而,他朝黎慕白一笑:“幸亏今天姑娘带来的糕点,是我们殿下从未尝过的。以后,有殿下指定你司膳,我们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黎慕白尴尬地淡笑。 “屋子里都打点好了。白姑娘往后若有什么事,尽可找我。” 黎慕白忙又道谢,锦允离去。 屋内,衣裳、热水、盆、帕等,一应俱全。 她盥洗一番,见准备的衣衫皆为男装,遂依旧把头发绾于头顶,用一根簪子定住。 收拾完毕,锦允跑来传话,让她去不梨居。 不梨居内,赵曦澄已换了一袭月白长袍。 书案上铺了一卷纸。 他命她过来,指着纸上一行字迹道:“花灯节那天,小观寺被偷走的莲灯,其中五盏是双钗案死者偷的。” 纸上,详细记录着双钗案所查到的全部线索。 她边看边颔首:“与我所推测的倒也一致。” “民间一贯有花灯节偷莲灯求子的习俗,其中小观寺的偷莲灯规矩最为严格,据说也是最为灵验的。” 说到此,他特意看她一眼。 只是她专注于浏览纸上字迹,并未发觉。 “求签,她们果真求了签。”她拿出石黛在纸上点涂几下,问道,“这是殿下刚刚查到的?” 赵曦澄点点头,递了一册书给她。 她看着封皮上的字,又见不少纸张起了毛边,不由讶然道:“这是殿下常看之书?”意识到自己失态后,连忙解释,“我忘了,殿下会相术的,这等书籍自然是常看的。” 赵曦澄凉凉睨她。 她忙低头翻阅手中的签籍。 “一号、十二号、十三号、十四号、二十号,二十一号、三十三号、五十五号、六十八号,这些都是求生男的上上签,共九签,与莲灯被偷的数量一致。” “对,目前已发生的五起案件,死者求的签恰好是其中的一号、十二号、二十号签、二十一号、三十三号。” “嗯,凶手的目标应是这九人无疑。”她蹙了蹙眉,“但凶手的作案顺序,并未依照签号大小的顺序来。” “刑部推断,凶手是依八卦图方位顺序来作案的。” “不!倘使凶手真是遵循八卦图的方位顺序作案,一旦这九个孕妇中有人提前分娩,那凶手的作案计划岂不是要落空?” “依你之见,凶手是按照何种顺序来作案的?” 她把石黛停在记录着严大娘子遇害时辰之处,道:“我要知道已遇害的五个孕妇的临盆日期。凶手的作案顺序,应是依这个来的。” “这个我会命人尽快去查。”赵曦澄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纸上的几处字,“照此看,凶手的下一个作案目标,应在这余下的四个孕妇中。” “正是!”她目光炯炯地看向他,“时间紧迫,请殿下调派人手,今晚务必在这四人住宅附近布防。” “行!你先下去,我自会安排。”赵曦澄颔首,俄而又吩咐道,“你如今是司膳官,此后入口之物,须得自己动手。” 她面色一僵,应道:“是!”尔后怏怏退下,快到门首时,忽又止住脚步,转回身问道,“殿下,您的伤——” 赵曦澄正在归置签籍的手一顿。 其时夕晖斜斜照进,给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橘。她如水的瞳仁像染了光,明滟里揉着淡淡的暖。 似是被那光晃到,赵曦澄眯了下眸子,扭回头道:“无妨了,你回房去罢。” 她依言回了柠月轩,却是愁锁眉心。 人事纷纷难料预,朝穿锦绣暮作奴。在家中她从未下过厨,日后要如何在王府司膳呢? 正忐忑难安时,锦允传话,她只需负责殿下的用膳即可。 她心头一松,可一想到此后仍要备膳,头顿又大起来。 枯坐半日,连日奔波之余复兼变故迭生,她已疲乏至极,晚饭未吃就睡了。 次日一早,锦允传话让她去不梨居。 匆匆梳洗完毕,她快步赶至不梨居。 赵曦澄告诉她,凶手昨夜没有出现,刑部在宝积坊亦是白守了整夜。 求了生男上上签余下的四个孕妇,大理寺只找到三个。另一个本是住在宝积坊,昨天下午不知何故突然搬走了。 据邻人反映,搬走的那妇人是一个极年轻的小娘子,怀的是头胎。 正说着,杜轩与锦允进来了。 杜轩,即驾车的青衣小厮。另一驾车的小厮叫杜轶。 这是锦允告诉她的。 锦允禀告——庆阳长公主昨夜头疾发作,童迁询问殿下今日是否要去公主府一趟。 赵曦澄听完,眉头深皱,把书案上的纸张一卷,丢给黎慕白后,便出了府。 黎慕白收好,在厨房捣鼓半天,胡乱吃了些东西,然后做出一块连自己也难以预测是何种味道的糕来。 她把糕带回柠月轩,摊开纸仔细推敲,再三确保无误。 无聊之际,她看着那方糕点,想起何大娘赠送的荷香糕来,心倏地一痛。 她把荷香糕拿出,准备钻研一下,却发现荷香糕上粘了不少杂物。 这杂物,是昨日在桃园时糕掉地上沾到的,她一直忘了清理。 她一阵懊恼,忙仔细清理起来。 快弄完时,她发现糕上有一个小黑点,怎么吹也吹不走。 于是,她用指尖轻轻拨了拨,方知那小黑点不是一粒灰尘。 顺着小黑点,她轻轻一拔,拔出一根尖锐的细刺。 瞬间,她心底一动,对双钗案凶手的作案手法一下了然。 她找到童迁要求立即出府。 童迁告知,府中之人禁止随意出府。如要出府,须持殿下的手令。 赵曦澄回府时,暮色业已四起。 黎慕白急不可待,捧着那块糕匆匆来到不梨居。 赵曦澄瞟了瞟那糕,她抢先一步道:“殿下,我知晓凶手的作案手法了。” “这么快就破解出来了?”赵曦澄搁下手中的茶盏,凝眸看她。 “嗯!”黎慕白迎着他的视线,语气肯定,“死者是受针灸而死。凶手定是善施针之人,且施针手法十分高超。” “受针灸而死?”赵曦澄蹙了下眉,“可即便是针灸,也会在体表留下细小的伤口。死者身上可是没有任何伤口,仵作也未在死者体内找到银针之类的物件。” “那是因为针灸的位置特殊!”黎慕白指了指自己的双耳,“凶手是从这里施针的。” 赵曦澄心底一震,目光在她脸上定格片晌,道:“不错,若顺着耳洞施针,确实教人难以发现针在体内的位置,也不会留下伤口。” 他啜了一口茶,又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善施针的大夫。庆阳姑姑有头疾,向来是陈家医馆的大夫陈若水上府为她施针缓解。” “长公主的头疾严重吗?” “嗯,姑姑的头疾发作起来形状甚是恐怖。昨夜,姑姑头疾发作后,便是陈若水替她施针才好些的。今日,我去看望姑姑时,陈若水恰好离去——” 他刹住话头,定睛看向黎慕白。 黎慕白对他点点下颌,面色凝重:“殿下,能否让我跟着一起去?我担心何大娘的小女儿。” 赵曦澄没搭理她此话,只命她去唤锦允进来。 一番安排后,锦允出府去了。 “殿下,还要不要派人去刑部走一趟?”黎慕白问道。 “不用,窦追坚信凶手下一个作案地点是在宝积坊,他已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而且——”赵曦澄瞅着她,“刑部觉得凶手——是你!” 8、第8章 双钗迷情 细月如钩,星子黯淡。 幽沉夜色里,有马车辘轳声响起。 寂寂长街上,但见一辆朱轮华盖车,正促促急行。 赵曦澄最终拗不过黎慕白,带着她一道出了府。 出府前,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她不得不把自己做的那块糕给吃了。 吃完后,她灌下好几盅茶,才把那糕给吞了下去。 以至于到了现下,她仍觉如鲠在喉。 朱轮华盖车在仁风坊陈家医馆前甫一停,她直奔下去。 孰料,陈家医馆只有陈大娘子在,大夫陈若水外出就诊了。至于具体去了何处,陈大娘子并不清楚。 黎慕白一急,临走时故意提起陈大娘子的女儿甚是俏皮可爱。陈大娘子一愣,略带窘态回道自己尚未有孩子。 黎慕白慌称自己记错了,不住道歉,之后快步奔向马车。 “你提出的查一查那几个孕妇的临盆日期,我今日命人去查了。果真如你所言,那五个孕妇的遇害顺序,均与她们的临盆日期先后一致。” 赵曦澄看着她,继续道: “求了生男上上签剩下的四个孕妇中,除去搬走的一位孕妇,还有三位住在内城。其中离临盆日期最接近的,是内城西南处平正坊的一位孕妇,临盆之日约为本月初八。” 正说着,隐隐有嘈杂声传进车厢来,似乎还伴着女人的嘶吼。 黎慕白止住前行的马车,问道:“殿下,那孕妇可是居于此处?” 赵曦澄掀帘瞧了瞧,摇首。 黎慕白沉吟片刻,请赵曦澄先行一步,道自己要去一探究竟。 说完,也不管赵曦澄同意与否,她径自下了车,就见一个小丫鬟引着一个大夫急急赶路。 那小丫鬟不住念道“陈大夫,请快些快些”之语。 黎慕白闻之,心下一惊,忙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混进了一处院子。 院子里灯烛煌煌,丫鬟与婆子们个个手忙脚乱的。 黎慕白装成大夫的小学徒,拉了一个小丫鬟打听情况。 原来,这一家子是昨日才搬来此处的。女主人因搬家动了胎气,以致产期提前。可惜胎位尚未正过来,这不就难产了。 是以,她们就近请了以施针见长的陈家医馆的大夫来救急。 “老头子,女儿晕过去了!快把大夫请进来,快!快!快呀!”随之,纷踏声、呼叫声四起。 黎慕白撇开小丫鬟,急急闯进产房。 只见一中年妇人坐在床边痛哭,床上女子腹部高高隆起,褥子上尽是血水,稳婆则在一旁不停呼唤。 那大夫见是妇人生产,本要转身离去,却被人推搡着进了屋内。 在众人催促哀求下,他见产妇已气息奄奄,心下一横,也顾不上男女之别了,放下药箱,打开针匣,准备施针。 “停!”黎慕白大喝一声冲上去,一把抢走针匣,问那中年妇人,“大娘,您女儿的临盆日期原是哪日?” 混乱中,屋内之人一下被黎慕白的喝声镇住,齐齐看向她。 那中年妇人止住哭泣,亦抬头呆呆望来。 是何大娘!黎慕白心头一紧,抓着针匣的手亦不由更紧了。 一丫鬟回过神来,答道:“是本月下旬。” 黎慕白听后,松了一口气,即刻把针匣塞给大夫,请大夫尽快施针。 大夫接过针匣,在一片催促声、哭声、喊声中,开始把脉,开匣,施针。 何大娘因一心系在女儿身上,并未认出黎慕白来。 黎慕白在一旁瞧着,唇角紧绷,双眼都快要黏到那银针上了。 幸而,那大夫并没在产妇头部施针。几针下去后,产妇从昏迷中转醒。 大夫又是几针利落扎下,产妇一声尖叫。大夫见状,收拾药箱匆匆退出屋子。 随即,伴着一声细小的哭声,便听到稳婆大叫:“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恭喜······” 黎慕白出了屋子。 院里烛火通明,一片忙碌景象。她看了看四周,见全是丫鬟婆子,眼里禁不住闪过一丝担忧,悄悄出了大门后,便见杜轩正守在门首。 她微微一怔,问杜轩平正坊在何处。 杜轩却不言不语,只顾着在前头带路。结果,径直把她带回了凉王府。 锦允仍在等待赵曦澄回府。 黎慕白心系案子,不想回柠月轩去,遂跟锦允闲聊。 锦允言语活泼,兼之眉眼弯弯,望之好似时刻在笑一般,令人倍感亲切。 他告诉黎慕白,他之前是在宫中当差,十二岁时方来到赵曦澄身边的。 他说,那年他家乡发大水,饿殍遍野,父母为让他活下去,才狠心把他卖到了宫中。 后来,他也打听过家中情形。在得知父母卖了他之后不久就双双染病去了,他一度难过得想追随他们而去。 不过,他早已看开了,觉得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因为这是父母对他最后的最大的期盼,他不想辜负。 黎慕白鼓励着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就在她撑不住昏昏欲睡时,赵曦澄披着一身夜色回来了。 与他一道来的还有刑部尚书窦追和大理寺少卿蔡修拙。 赵曦澄见到黎慕白亦在,略略一愣。 窦追与蔡修拙跟赵曦澄说了许久的话,方告辞离去了。 期间,黎慕白在一旁服侍。 从几人言辞里,她得知凶徒业已落网,登时安心不少,又瞧着赵曦澄熬红的双眼,便打消了追问案子详情的念头,告退后回柠月轩歇下。 翌日,她跑到不梨居寻赵曦澄,赵曦澄却早出府去了。 一连几天,她都未见到他。 王府下人行事规矩,寡言少语。黎慕白谨记着自己的司膳官身份,兼之凶手已被捕,遂专心捣鼓起那个碧玉簪花缠枝樱桃甘露酥香糕来。 因为锦允转告她,赵曦澄要在府中宴请兖王赵暄洁与冀王赵明淳,她的那道糕点是必备之一。 她不敢在他人面前漏出自己厨艺上的短处,不得已躲入柠月轩里捣鼓。 蒸、煮、烤、炒······多番操作,多次试吃,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她的嘴里,已然食不知味了。 一日午时,锦允过来传话,道赵曦澄要用膳。 她忙提上食盒,战战兢兢进了不梨居。 在赵曦澄的逼视下,她一口不剩地把自己“精心制作”的糕给吃了。 然后,猛灌茶。 赵曦澄丢给她一个油纸包。 她打开一看,见是一大块软羊,眸子猛然一亮,又可恨腹中已饱。 “殿下,我可以留着晚上吃吗?” 见她流露出几分可怜巴巴模样,赵曦澄唇角微不可见的一弯,点了点下颌,又见她欲言又止,便道:“双钗案已结,凶手是陈家医馆的大夫陈若水。” “不对呀,那夜我明明看到那陈大夫去救产妇了。难不成——”她掏出石黛,忽闻赵曦澄轻咳声,忙收回,问道,“陈家医馆有两个陈大夫?” “不错,陈家医馆的确有两个陈大夫。”赵曦澄自己倒了一盏茶,“因这些年来,是陈若水在给姑姑治疗头疾。是故,最近姑姑与姑父一直在为他求情。不过,父皇最后还是判了他斩立决。” “嗯,意料之中。那陈若水能神不知鬼不觉连杀五个孕妇,陛下既要震慑那些不轨之徒,又要保庆阳长公主之后周全,定会毫不留情。” “你倒是一针见血。那陈若水起初抵赖拒不承认,我把你提出的作案手法告诉仵作,仵作果真在死者颅内找到两根银针。那银针,正是从死者双耳耳洞扎入的!” 他挥手叫她过来在书案边坐下,丢来一卷纸,道:“自己看!” “殿下,这案卷——” “这是另外誊录的。” 黎慕白这才铺开,细细浏览。 陈家医馆有两兄弟,均善施针。陈若林是兄长,未曾娶妻。陈若水倒是已成亲几年,妻子却无生养。 因夫妻感情深厚,陈若水不愿纳妾。今年花灯节,他与妻子去小观寺求子。 小观寺偷莲灯的规矩为京中最为特殊与严格。 黎慕白曾在京中待过,也曾怂恿母亲去小观寺偷莲灯,为她生一个弟弟。只是父亲不同意,后来此事也就作罢了。 黎慕白正是因为知道小观寺偷莲灯规矩,方推出凶手的作案目标。 小观寺每年会准备九盏莲灯,能偷到小观寺莲灯者,须是求了生男上上签之人,且是快要生产之人。 陈若水看到不少妇人求签,他和妻子也去求了一个,结果求到一个最下下签。 看到妻子难过,他也不好受,误信了一个游方术士的话,拿着术士给的结印求子秘法,用夫妻两人的定情信物——一对钗子,作为符纸上的符号,开启了结印求子的邪法。 那对钗子,是陈若水亲自设计,在陈若水老家舒州定做的。 昔时,夫妇二人还在舒州,直至成亲后才来京城开了一家医馆。 是故,京城的首饰铺子方没有那种款式的钗子。 这结印求子邪法,需得在子时杀满九个快生产的孕妇,杀完后在其身上贴上一张特殊符纸,以此收集胎儿的生气。且每隔三天要收集一次,因为三生万物。 陈若水想一举得男,那天在小观寺暗中搜罗到了偷到莲灯的九个孕妇信息。 他自称是解签术士的徒弟,取得她们信任后,骗她们必须足不出户,而且不能向任何人泄露天机,然后再让她们在约定好的日子与时辰单独出门,以便给她们传授生男秘法。 那九个孕妇里,何大娘的小女儿赫然在列。 徐岩的大娘子只生了女儿,何大娘的小女儿做了徐岩的外室,想生个儿子,好凭此踏入徐家正门。 花灯节那日,她也挺着肚子去了小观寺,求到了生男上上签,并偷到了莲灯。 过后,徐岩让她搬家。她不肯,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听从徐岩的安排。搬家后,她就动了胎气,导致提前分娩。 陈若水是大夫,能准确判断出孕妇的临盆日期。 他给九个孕妇按临盆日期排了序。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连杀了其中的五个孕妇。 因他极善针灸,能在极短时间内把一对银针从人耳部刺入颅内,并可瞬间致人毙命。 所以,遇害的孕妇身上找不到伤口,也无中毒迹象。 在他准备杀第六个孕妇时,庆阳长公主头疾发作,他只得作罢,准备第二天动手。不虞,被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大理寺少卿蔡修拙领人抓个正着。 至于刑部尚书窦追推测的“凶手按照八卦图方位作案”,仅仅一个巧合罢了。 陈若水预备犯下的第六起命案,是内城西南处的平正坊,根本不是窦追提出的位于内城东南处的宝积坊。 案发之地附近那发现的类似于卦象的符号,是结印求子的一部分而已。 至于那术士,约莫在花灯节后就离京了。 据严大娘子身边的仆妇说,她与那术士照过面,那术士还收了严大娘子给的银锭。 至于术士对严大娘子说了些什么话,当时严大娘子特意隔开了她,她一概不知。 大理寺进一步走访,九个孕妇里幸存的四个,也曾与那术士打过交道。 那术士自称是小观寺的,给她们解签时,告知她们想要保住生男上上签,就须得依签文的要求照办,并告知,随后他会派人给她们传授秘法。最末,他收了她们不少银钱。 近段时日,捕快搜遍京都,那术士一点踪影也无。 据陈若水描述的术士样貌,那术士身材矮小,三尺余高,像外番人士。 大理寺推测,此人应是一个骗子。他先骗取陈若林的信任,然后又骗取孕妇的信任。利用两方的求子动机,骗到两方钱财后,立马溜之大吉了。 斩立决判下来行刑的那天,陈若水的妻子承受不住,小产后大出血而死。 原来他妻子已怀孕,据推测,受孕时间在花灯节前。 黎慕白合上案卷,默然良久,方问道:“殿下,何大娘的小女儿那里,如今怎样了?” “此案一出,徐岩也没护住那外室。如今,外室生的婴孩被徐岩大娘子养着。至于那外室,则被徐岩大娘子用一大笔银钱打发了。现在,她已跟着父母回乡去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叹息幽幽,似无可奈何落去的花。 赵曦澄眉头一皱,睇住她,见她双眸半掩,两颊雪青,猜她可能是因何大娘一事想起了自己家人来。 心突突一沉,他调转话头:“知道徐岩的樊楼为何不叫徐楼吗?” “徐岩大娘子姓樊,樊楼是大娘子娘家的!” “对,徐岩大娘子是樊家独女,徐岩相当于是入赘。” 语毕,他禁不住连咳几下。 黎慕白顿忆起他的伤来,又见他这些天忙得神龙不见首尾,急问道:“殿下,伤可大好了?” “差不多愈合了!”他停了一下,站起来道,“你跟我来。” 言罢,他带着她出了屋子,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一间书室前。 他转首望她,见她朝自己郑重颔首,遂搡开了门。 立时,一股清幽混着淡淡墨香,悠悠兜来。 黎慕白随他踏进。 书室铺着缠枝纹样的毡毯,陈设简洁,家什皆是清一色的乌漆花梨木,边角疏疏雕刻着梨花纹。 靠里的墙边,是一长排书架,架上累着书。左墙,则单立着一个大高柜。 对窗居中处,搁了一张大书案,案上摆着纸墨笔砚等。一个汝窑青瓷圆肚细口瓶里,养着一枝未开的梨,细嫩的叶与瓶身的梨花纹相映成画。 一株老梨树,透过镂刻着流云蝙蝠纹的窗格,在大书案上投下点点影痕,墨梅一般。 赵曦澄推开窗子。 风曳起他的月白长袍,勾勒几分纤薄,恍若一枝浅浅梨,清冷萧疏。 黎慕白转眸看去,只见澄明的日色照得他眉宇璀璨,却难以照进他那双幽深的眸子。 他默立片晌,踅回书案,缓缓坐下,声音寒凉:“我肩上的伤,就是在这里中的。” 9、第9章 江山眉妩 窗外风卷,树摇花摆,牵动一室光影游弋。 明明暗暗中,斑斑驳驳的落荫忽隐忽现,仿如魑魅魍魉笼罩。 “那日,我跟往常一样,进来后关上门,准备坐在这里看会书。因左手边摞了一叠书,我便把椅子往右挪了些。” 赵曦澄比划了一下,接着道:“一枚利器,就这样突然悄无声息飞来,射在我左肩上。若不是我挪了下椅子,暗器射中的就是我的颈部。” 黎慕白一时骇住,不由盯向他的脖子,又看了看椅子,走到窗畔。 窗子洁净无尘,漆面平整光亮,无一丝划痕。 檐廊下的一株梨,鼓出的淡白花苞小小,似无数羊脂碎玉。 早春的晴光随风流泻过窗格,一派静美,浑然不知这里曾有杀气欲夺人命。 “敢问殿下,那日窗子可否敞开?” “素日里窗子都是阖着的。那日我进书室后,是径直走到书案前,并未去开窗。受伤后,我立即查看了门窗,门窗均呈关闭状态。” 黎慕白沉吟一下,折回书案,一把扯开赵曦澄的衣领。 伤口已结成一条黑色的痂,如一条冰冷的小蛇趴在他肩头。 她蹙着眉,手指轻抚他的肩膀,一壁描摹伤口形状,一壁思忖着利器会是从何方发出。 就在她弯下腰低头端详那伤口时,赵曦澄突然拨开她的手,把衣领拉好。 “你素日里查案,也是这般随意扒拉他人衣裳的?”微凉的声音里染上了几分薄怒。 黎慕白闻言,立即直起腰,却见赵曦澄琼玉般的双颊上,晕染一点细微的红。 若非她挨得近,许会难以发现。 瞬即,她明白是自己唐突了,忙退开几步,脸登时一烧,磕磕巴巴回道:“没——没有——这样——” 赵曦澄轻咳一声,站起来走到窗畔,背对着她道:“此事你暂时无须理会,一切照旧行事,心里明白即可。往后府中饮食,你要么跟锦允他们一起吃同样的,要么不吃。切记,不要单独吃厨房中的任何东西。” 黎慕白忙不迭点头,隐约猜出他对外宣称从不吃重样食物的原因,以及他那离奇的用膳频率的缘由,亦知晓了那天他吩咐她要吃东西必须自己动手的用意。 “此外,日后若外出,必须让杜轩或杜轶陪同。他俩是哑人,但能听懂。” 黎慕白应诺。 但见一窗日色似霜,他茕茕孑立其间,月白的袍裾欲展不展,是抹不开的寂寥与漂泊,一下令她忆起刚得知家中遭遇巨变时的那个自己来。 鬼使神差的,她走近他,睇住他的眸子,语气颇为认真:“我答应过助你。我说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殿下放心,女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曦澄一愣,不由垂眸望她。 她灼灼的目光里,隐约流露出有如千年玄铁的坚定;鬓边的一些碎发绒绒,被风撩来撩去,挠人一般。 风里有墨香淡淡,又晕染上几许沁来的花木气息,一种清疏的缥缈。 他一时恍惚,忽而转身往外走,在门首又停下,道:“那软羊——晚上你热了再吃罢。” 乍然风软,把他的尾音吹散,轻而浅,宛若春霖倏落绵绵。 “免得难以克化,误了接下来的事。”他又丢下这么一句解释,快步离去。 留晴丝,仍照绮窗。 却是,逐日里云日相掩,东风送来微雨,一场连一场。 春染大地,府中花草树木日益鲜茂。 被小心翼翼珍藏的荷香糕,终是生了斑斑霉迹。 是夜,黎慕白把它埋到了院中梨树下,默立良久,方上床就寝。 日光融融,藕花叠叠。她穿着粉白衫儿,扎一条浅绿细绫裙,眼波清亮,眉尾轻扬,整个人儿亭亭秀秀的,宛如碧青莲叶间一支含苞欲绽的白菡萏。 花窗下,她一手拨弄着如丝如缕的荷蕊,一手持绣了莲叶荷花的细绢团扇,时不时给正在做荷香糕的母亲扑一扑风。 荷香细幽沁脾。她趁母亲不注意,眼疾手快拈起一块尚未成型的荷香糕,直往嘴里塞。 母亲头也不回,便精准地拍开了她的手。 荷香糕顺势滑入她的口内。顿时,她只觉满嘴软黏清甜,荷香噙齿。 “阿暖!”母亲唤着她的乳名,似是嗔怪,又似是心疼,“都多大的人了,还这副德行!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及笄了,唉······及笄后你就要嫁人,嫁了人以后可不许再这般没规没矩的。你可明白,你要嫁的是天家,事事都讲究个规圆矩方,届时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随性行事······荷香糕,娘这次多做些,都给你一并带到京里去······” 说着说着,母亲的眼圈就红了。 她心下亦是一酸,忙发誓一定谨守规矩,又一顿撒娇蛮缠哄劝母亲。 “阿慕!” 一漾茶烟似的声音蓦地响起,是江家表哥江豫来了。 她用团扇隔开母亲的视线,对着江豫扮了个鬼脸。 江豫递给她一张白麻纸,刮了下她的小鼻子,笑道:“阿慕,你看,这是我的初步设计,给你的及笄礼。” 她接过一瞧——纸上画了一只手钏,手钏上有两颗玉莲花。 她正要细看,那纸陡然窜起火苗来,顷刻间便熯天炽地,一寸一寸舔舐过母亲的衣服、四肢、头脸······ “娘——”黎慕白猛地弹起,张手要去抱母亲,却怎么也抱不到。 她的手像是被火烧了一般,烫得厉害。 夜浓如墨,四周死寂。 她爬下床,摸索着抓起几上茶壶,猛灌一通。 茶水寒凉,浇入她的五脏六腑。 四肢百骸,刺痛入骨。 直至窗纸变成透白,她瞳仁突地一缩,方发觉天早亮了,忙胡乱盥洗两把,跑到不梨居找赵曦澄。 然而,赵曦澄业已进宫去了。 未几,宫里传来消息,皇帝要给赵曦澄选妃。 登时,一向安静的凉王府,亦有了一丝暗涌。 锦允跑来告诉她,赵曦澄因双钗案办得好,大得圣心,此次选妃仪式肯定会很隆重。 言讫,锦允看向她的眼神透出几分担忧。他说,她是第一个出现在凉王府的女子。 这段日子,她与锦允已挺熟的了。 她苦笑,明白锦允是在忧虑她以后许会被新王妃为难。 她搪塞锦允几句,便回了柠月轩。锦允叫她去吃饭,她亦找借口拒了。 昨夜残梦,深印脑海,挥之不去。 她木然捣弄着膳食。 暮色四合时,赵曦澄派人叫她去不梨居。 她提着食盒,才踏入门,赵曦澄就丢来一个油纸包。 “听锦允说你今日都未吃东西,我顺路带的,你凑合着吃点。” 她敷衍地谢过,打开一看,一怔。 是荷香糕。 她拿起糕点,大口大口吞咽,以致脖子被梗得生疼,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赵曦澄看着她,皱了皱眉,倒一盏茶递过去。 她一口气灌下。 卡在咽喉处的荷香糕,混着温热的茶水,终于给冲了下去,嘴里却不知其味。 “今日缘何不用膳?”赵曦澄问道。 “殿下,我——我想尽快回西洲。” 赵曦澄面色一寒,睇她片晌,冷冷问道:“这么快就忘了你的誓言?” “我没有!”她迎上他的视线,嗓子哑涩,“昨夜,我梦到我娘了。我恳请殿下告诉我,我要如何做才能达成殿下的要求。” 赵曦澄停在她面上的目光一滞。 她眼下透着两抹乌青,泛出一点青瓷般的凉意。 虫鸣随夜风潜入室,似有若无。 岑寂又漫长的片刻里,赵曦澄沉声道:“跟我来!” 她随他走出室内,往不梨居深处行去。 游廊上的镶铜黄纱宫灯,绣了深深浅浅的梨花枝。 夜风漫天,吹着灯滴溜溜转,搅得两人的影子时而交叉,时而分离,又时而重叠。 行至尽头,赵曦澄摸出钥匙,打开一扇门,点上灯。 是一个藏书间。 室内宽阔,立着几排高高的雕花乌漆大柜子。 赵曦澄走到最里处,拉开柜门,停顿一瞬,拿出一个乌木长匣。 随后,他熄了灯,落好锁,带她来到院中一处亭子。 院内花木朦胧,虫鸣如织。 默然半晌,他方把手中的乌木长匣轻轻搁在青石桌上,准备拨弄。 黎慕白见状,知匣子上有机关,忙背过身。 “啪啪”两声轻响后,赵曦澄命她转过来。 她看到青石桌上摆着两个已开启的匣子,一大一小,匣子表面镂刻着精美的流云五福纹。 是套匣。 风已停。 亭角的几盏八角白纱细绢宫灯,此刻静静浮着,在茫茫夜色里,如梦。 赵曦澄缓缓拿起匣中之物,递过去,示意她打开。 她接过,轻轻铺展。 展开的卷轴洁白无比,如一席硕大的雪花。 卷轴上,光泽隐隐。左侧,书着“江山眉妩”四个字。 那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又暗含柔情缱绻、妩丽娇媚,如一对死生契阔的檀郎谢女。 “这可是鲛绡雪?”她摸了摸卷轴,问道。 她曾听说过,鲛绡雪是舒州特产,为极其珍贵的贡品,其最大优势是从不泛黄,不管经过多少时日,仍旧雪白如初。 “不错,这幅画就是画在鲛绡雪上的。” “画?”她忙细细瞅起来。 只见诺大的画布上,除了“江山眉妩”四个大字外,唯有最左偏下的位置,果真有浅浅几笔,勾勒出一幅画。 画中,一个男子独立于一座小冢前。 她仅看着,就能感觉到他的哀恸与绝望是深不见底的。 她不解,抬眸望向赵曦澄。 他仍穿着大袖的紫锦长袍,腰环犀金玉带,浮光淡流,面容却晕着一层幽冷的模糊,沉凝的目光正落于画中男子身上。 “这画中之人,是在你家失火无人生还后出现的。” 她胸口一窒,怔怔问道:“什么叫‘在我家失火无人生还后出现的’?” “你看看那墓碑。” 她立即低头再看,方发现冢前有一小碑,碑上似乎有字。 她把画举起一点。灯光流照于碑上,照出“爱妻”二字。 这画中男子,是一个丧妻的鳏夫! “这卷轴,是父皇登基后皇祖母给我的,是母后留给我的唯一物件。” 赵曦澄从画上移开视线,声音如天边暗云杳然。 “起初,我只把它置在一个普通画匣里。有时,我想念母后,就会打开看上一看。那时,画布上除了‘江山眉妩’四字外,还画着一女子伫立于水岸芷兰处。” “画中第一次出现异像,是在我一次受伤后。那次,我与一帮世家子弟玩击鞠。要知道,年少时击鞠于我是家常便饭。每次玩,都是我夺头筹。我从无输过,也从无受伤过。” 黎慕白心底微微一动。 她曾在虞洲与父亲好友王岑之子王赟,一同玩过击鞠。那种恣意与蓬勃,含有一种沙场征战的畅意与痛快,是其它玩乐里体悟不到的。 回至西洲后,她仍想玩击鞠,便缠上了表哥江豫。 可江豫只喜木作,对其他事宜无多大兴致。后来,父亲见她委实喜欢,便在闲暇时领人陪她玩上一玩。 有时,江豫也会参与进来,因不熟练,常被球击上或是被球杆撞上。他却从不喊疼,倒反过来安慰她说不碍事。 赵曦澄稍作停顿,接着说道: “偏偏那次,我毫无征兆从马上摔了下来,差点把腿都摔断了。父皇对我一顿责令,并禁止我以后再玩击鞠。我很难过,又翻出母亲留给我的卷轴。不虞,卷轴里的女子竟然消失了,且出现了另一画作,画的是一个因重伤而导致行动不便的人。” 夜风忽大,一盏一盏的宫灯,或斜飞,或乱旋。 立时,光影交错,虫鸣破碎。 10、第10章 画中幽谜 夜,又深一层。 大片大片的云翳,不断汇聚,似把前尘旧怨都拢来了,灰压压的,拨不开,吹不散。 几盏宫灯愈发煌煌。 黎慕白抵住卷轴边角,再次审视,问道:“过后,殿下是否检查了马掌?” 声音清清泠泠的,如穿透迷雾的风露,令赵曦澄飘忽的眸光骤然凝于一点。 风止,他看住她,道:“你果然不同于常人。常人遇到这等匪夷所思之事,怕早当鬼神待之了。” 他停一停,继续道:“我检查过,那马掌没问题。” “殿下去检查马掌,说明殿下也是不信鬼神之人。” 她望了望幽远的天际,接着道: “我接触的第一宗案子,是虞洲诅咒案。起初,不明就里的人皆以为死者是受鬼神诅咒而死。落后真相大白,哪有什么鬼神诅咒!那不过是心怀不轨之徒,用来遮人耳目的逃罪手段而已。” 赵曦澄指了画上一处,道:“可我要告诉你,这画中之人,在我伤好后却莫名消匿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让我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饶是经历过各种离奇案件,她还是小骇了一跳。 她凝视着铺在青石桌上的卷轴,他指尖的停顿之处雪白一片。 “那次,我视为是母后在冥冥之中给我的暗示,便未向任何人透露这卷轴的异常。从此,我再也没玩过击鞠。” “然后——”黎慕白眉峰微蹙,“又有其它的画作出现了?” 赵曦澄点点下颌,抚了抚青石桌上的画,道:“后来,闲暇无事时,我搜罗到不少相关典籍,意欲从中窥出蛛丝马迹。” 黎慕白顿想起那本签籍来,不由问道:“殿下的相术,也是从典籍中学来的?” 赵曦澄瞪她一眼,道:“那个与此事无关。” “好罢!殿下请继续。” “那时,我真希望这是母后在暗中护佑我。一次,我照常拿出卷轴来,画布上不知何时又有了一幅画,且画的位置跟第一次出现的不同。画里的人,中毒了。” “我仔细防范,仍中了饮食之毒。得亏那日我脾胃不适,进食很少,且又立即呕了。大夫说,万幸我及时呕了,否则,就是华佗再世也难救我。” “因此一故,我差点失了味觉,用药调养许久才恢复。” 风又骤起,宫灯晃,影乱舞。 “从那之后,我就不碰任何我觉得可疑之物。渐渐地,我有了不吃重样食物的名号,还因此被父皇责罚过。那画里中毒的人,在我身体康健后,消匿了。” 暗云被吹散,天幕露出黑的底色。 不知谁用金刀在其上割了一下,一弯细条条的月,亮灼灼垂着,像是要钩住些什么。 黎慕白思忖半晌,问道:“殿下可否去打探过这卷轴的来历?” “我母后在世时——”赵曦澄顿住,眸底瞬间像覆了玄冰,“母后已逝,我不想再添其它枝叶。这卷轴,是她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黎慕白见他神色微妙一变,旋即明白他语中之意,便问道:“那殿下有没有查过身边之人?能让你的未知遭遇如此契合,定是熟谙你之人做下的手脚。” “我身边的人,在我中毒后,我就找各种理由全换了,父皇因此事对我又好生一顿责罚。随后,我在京中一处偏远之地寻了一个木作师傅,让他打造了这个双层画匣。此后,画就一直置于其中。匣子有两道密码,密码只有我知。” 黎慕白心里“咯噔”一跳——所幸他打开画匣时,她避开了。 赵曦澄眸光转暗,深吸一口气,语调罩了一重寒意: “可那卷轴,隔段时日,就有不同画作出现,且每次出现在画布的位置均不同。画作里的人,会身涉各种凶险。而我,亦如画中之人,与他陷入同样的险境。” 虫鸣歇,夜露深,到处冷浸浸的。 “这画,就如一个诅咒,从我击鞠受伤起始,一直企图禁锢我。我母后在世时,对我非常疼爱,我也压根不信有鬼神诅咒!” 黎慕白一怔,朝他颔首:“我也不信。” 他睇向她,道:“此次的鳏夫之画,是于你及笄日出现的。你家遭遇变故后,这画就消失了,现又重现。” 黎慕白浑身一颤,定定望着赵曦澄。 夜色把他渲染得迷离,唯那双眸如天畔孤星,澄莹晶灿,却遥不可及。 她摸出石黛,俄而想起这卷轴至关重要,忙住手。 “乱麻必有头,事出必有因。个中缘由,应有三。”她沉声道,“其一,操控这卷轴的幕后之人得知我未遇难,是以画作重现。” 她拧了下眉头,“但如此一来,那人应会派人对我进行追捕。可我进京路上,未遇任何追杀与跟踪。” 赵曦澄看着她,手陡地攥成拳。 夜风落又起,把一院花木卷得瑟缩。 杜轶送来一件鹤氅。赵曦澄接在手中,扫黎慕白一眼,便将鹤氅递了过去。 黎慕白微微一愣,忙婉拒:“这是殿下的衣裳,我一个下人穿它,于礼不——” “倘若因着凉把事给耽误了,你我两厢无益。”赵曦澄走近两步,径直把衣披到她肩上,“其二是什么?” 她一下怔忡,暗暗掐了掐掌心,提起垂地的衣摆退开两步,继续沉声道:“其二,府中有人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此人,极可能就是在卷轴上做手脚之人。” “你的身份,只有我知。”赵曦澄似是向她解释,“府中我会经常无故找茬换人,因此外界传我行事荒唐、举止狠戾、心肠冷硬。” 黎慕白闻他此言,方知她进府那天的怪异之感竟是这般缘由。 “那目下府中之人是何时换的?”她问道。 “均是新进不久,除了童迁与锦允。童迁是我首次中毒后,我亲自选进府中的。他的背景来历,我查得十分清楚,不太可能对卷轴做手脚。” “虽如此,但越不可能之事,却是越可能发生。” “嗯,这个我亦知。”他点点头,“只因他打理府中各项事宜甚合我意,是以我便留着他。此外,一旦他果真是在卷轴上做手脚之人,我也可以顺着他查出幕后操控者。” “殿下高明!那锦允呢?” “锦允本是父皇身边的一个小内侍,是我主动要来的。”他眸光隐约一动,“他是一个孤儿,在府中也甚是能干。” 黎慕白见状,猜那锦允应是触动过他内心某处,便不再继续追问,低头指着画道:“此事还有其三。” “可是这次选妃?”他目不转睛看着她,问道。 “对,操控这卷轴的幕后者,许会利用此次选妃来作祟。我猜,殿下选妃,大抵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曦澄唇角不由一勾,沉凝的脸亦渐渐舒展:“说起来,你也是我的正妃。” “殿下,我——我——我只是——梳理线索,尽快助殿下找出幕后之人!” “然后回西洲,是与不是?” “嗯!” “你放心,我定会陪你去西洲!只是,假若届时新王妃也要去,我不会阻拦,你要做好准备!” 赵曦澄似带戏谑瞧着她。只见她倏地抬首望来,一对眸子如花间晨露,明明净净的,偏又拢了几缕极薄的雾,一点懵然。 “殿下,那是你的王妃,我要做什么准备?” 赵曦澄轻轻笑了笑,不理会她。 他收好画匣,带她穿过重重花木,朝游廊走去。 月落星沉,天边泛出鱼肚白。 暗夜过去,黎明到来。 一个霹雳,残寒消尽,日始暖,风始和。 选妃旨意一出,京中暗流涌动。 黎慕白在赵曦澄的指点下,把京中顶尖糕点各买来几样,经几番冥思苦想,终是做成了碧玉簪花缠枝樱桃甘露酥香糕。 赵曦澄拣了一个丽日,邀兖王赵暄洁与冀王赵明淳过府小聚。 宴席安排在王府花园的一排梨树下。 园子里,春光如画,梨花虽将开未开,但已有堆云簇雪之势。 树下,一架白绢绣山水图的乌漆长围屏,掩着一张雕花大长案。 案上,佳肴珍馐堆玉盘,金浆清酒满金樽。 黎慕白把碧玉簪花缠枝樱桃甘露酥香糕捧上。 只见那洁白瓷盏里,装了一方四色的糕点。糕点上方,嵌了几朵不同颜色的精巧小花;糕点侧面,有用樱桃汁等浇成的各色花样。 赵暄洁见此糕仅看着就如此诱人,迫不及待要一试。 黎慕白笑着告诉他,这糕要分次尝,且必须在四口之内吃下。 赵暄洁从未见过此等新奇食法,登时兴致盎然。 赵明淳在一旁,亦跃跃欲试。 黎慕白把三碟糕摆好,持起一把小刀,各切下一截青碧如玉的糕呈给赵曦澄等三人。 比及他们食毕,她再切下第二截饰着缠枝纹样的烟黧色糕,然后第三截是樱桃红、第四截是蜜合色。 每一截糕,都点缀着不同的花,如青碧色的糕配的是丁香色的花,烟黧色的糕配银红色的花,樱桃红的糕配孔雀蓝的花、最后的蜜合色糕配的是艾绿色的花。 黎慕白见赵曦澄吃第一块时眉头微蹙了一下,心底一慌,以为糕的味道不行,立时忐忑起来。 所幸食讫,赵曦澄笑了一笑,赵明淳赞不绝口,赵暄洁则大呼: “这是什么神仙吃法!第一口,酸爽适中,顿令口舌生津,即刻想要再尝,然而第二口却是苦的,入口之际偏就滑进了喉咙,想吐也不能。可那苦涩之味,久缠舌尖,让人好生难受。” 他啜了口酒,接着笑道:“恰好第三块来了,麻辣辛香,备觉畅快,那苦味也被彻底压了下去。最后一口,甜如甘露,余香满齿,教人回味悠长。” 赵暄洁饮尽盏中余酒,连连击掌:“真是酸苦辣甜,四味俱全!妙啊!妙啊!” 旋即,一抹脆音风一样飞来:“什么样的吃食竟能四味俱全?” 黎慕白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轻轻盈盈的女孩儿往这处跑来,缠在双蟠髻上的丝绦飘飘曳曳,流丽如霞。 她跑到围屏前,眉飞眼亮模样,白皙两颊各晕了一团粉,草草行礼后,来不及喘息,便吵着要吃那个四味俱全的东西。 赵曦澄让黎慕白再取一份。 黎慕白忙请罪,回禀自己只备了三份,又解释几句。 赵曦澄欲要黎慕白下去领板子,赵暄洁忙拦住:“四哥,别动不动打人板子的。这事不能怪白黎姑娘。她说的没错,这个什么碧玉簪花糕,的确贵在新鲜感与神秘感,还真只能吃一次。显然,你这司膳女官,是掌握了吃法的精妙所在。” “六哥言之有理,我也不想再吃一次了。”赵明淳笑道,“姝儿妹妹,下次你来四哥府中,提前递个帖子,好教他的司膳女官预先备好。” “我早就想来四哥府中了,只是我父王不允。唉,不提了,吃不吃无所谓的。只是什么女子合了我四哥眼缘,我倒要仔细瞧瞧!”她眼珠骨碌骨碌转,“你们说的那个司膳女官?在哪里?在哪里?” 赵暄洁笑着用折扇敲了敲她的额头,又指了指赵曦澄身后。 女孩儿立马凑了过去,朝黎慕白摆手:“嘿!女扮男装啊!四哥,你真是的,好不容易有个女孩儿进了你府邸,你居然让人家穿男装。” 她嘻嘻哈哈,转向赵曦澄道:“我知道了,四哥选妃在即,是怕未来的王妃嫂嫂吃醋!” 黎慕白低着头,赵曦澄看不到她面上表情,心里微沉,轻喝:“姝儿,休得胡闹!” “好好好!我不闹了。我今日来,是要向你打探一个事儿。”女孩儿凑过去,“四哥,你是如何破解双钗案凶手的作案手法的?要知道,我虽被关在家里,却一直心系案子,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这凶手的作案手法。” 她语速极快,连珠似炮,“你快告诉我,你是如何想到的。我还以为这等诡异之案,怕只有黎慕白才能勘破,不承想四哥你也有断案之才!以后,我就跟定四哥你了!” 言罢,她手一扬,欲要拍赵曦澄的肩,却见他脸色冷如冰霜,忙改为去挠自己的后脑勺,边扭身边讪笑:“我吃点东西去。” 11、第11章 探端王府 天碧蓝一泓,风软云轻,淡淡梨花映日。 女孩儿抱着一碟子砌香葡萄,与赵暄洁、赵明淳说说笑笑,几根柳黄的丝绦绕着发髻翩跹而舞。 她穿了件银丝锦镶边的绣长枝海棠花的半臂薄缎褙子,里头配妃色缠枝纹绮衫,下扎一条银红撒花百褶罗裙,整个人鲜妍明丽,又憨态可掬。 黎慕白从他们闲谈中获悉,此女便是端王爷的独女赵姝儿。 赵暄洁用扇子敲了一下赵姝儿,笑道:“姝儿,你再这样胡闹下去,我怕王叔又会把你给关了。” 赵姝儿一面躲开,一面嚷道:“我父王说了,他再也不管我了。要不然,我今天哪能来四哥府中。” “王叔同意你学验尸了?”赵明淳惊问道。 “我用了杀手锏,差点就逼得我父王同意了!” “差点?”赵暄洁大笑,“不会又装样子闹绝食罢?” “哎呀!你们都知道了!不过,我是真真的绝食了好些天。”赵姝儿哭丧着脸,“你们看,我都瘦了一圈!” “好好好!我们相信!”赵明淳笑着递了一碟子酥饼给她,“快快补回来!” 赵姝儿吃着酥饼,想乘隙打听双钗案详情,可赵曦澄他们兄弟三人业已聊其它事去了。 黎慕白忙乎着烹茶添酒,听到他们正谈着朝廷之事。 北夏和丹辽两国正处于战争胶着状态,双方势均力敌,都不肯轻易撤退,亦不敢轻易发动进攻。 此外,他们还提及庆阳长公主的四十生辰快到了,公主府将举办寿筵。并且,庆阳长公主与驸马卫昌有意在寿筵上给唯一的女儿卫韶樱暗中择婿。 赵姝儿深觉乏味,便把黎慕白扯去跟自己说体己话,十分热络。 黎慕白摸不准她的性子,只随声附和。 令黎慕白始料未及的是,赵姝儿话里话外,无外乎是断案和验尸。 说到兴头上儿,赵姝儿抓起一把砌香葡萄,一颗一颗往嘴里抛,又道:“你知道吗,我最大的夙愿就是能像黎慕白一样,做女子不能做之事。” 黎慕白微微一愣,但见她头微微仰着,杏眸里似落进一抹日色,极为璀璨。 日光照在她面上,使得少女娇美的容颜直如春阳般耀目。 “郡主也要学断案?”黎慕白试探性地问道。 “不,我要当仵作,当天下第一仵作。黎慕白断案,我就是她的专用仵作。” 赵姝儿手一举,似是振臂一呼:“我要和她一起携手,断遍天下案子无敌手!” 这一呼,旋即引来齐刷刷的三把目光。 黎慕白低着头,佯作不知。 赵姝儿似是真不知,语调转低,叹道:“可惜,黎家遭遇一场大火,黎慕白也葬身火海了。以后,我这天下第一仵作,还真是孤单寂寞啊!” “姝儿,你要是无聊,我派人送你回府。”赵曦澄凉凉道。 赵姝儿连连摆手,道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出来一趟,委实不想这般快就打道回府。 待他们三人重又把酒言欢后,她向黎慕白抱怨:“我这四哥,又冷又怪,有时我真挺怕他的。话说你是怎么入了他的法眼的?你知不知道,他府中从未有女子出现过,害得我那皇帝伯伯还一度以为他有那个断——” 蓦地,赵曦澄冰冷的嗓音传来:“赵姝儿!” 赵姝儿一个激灵,捉起黎慕白的手就跑远了。 两人在最末一株梨树下席地而坐。 赵姝儿高谈阔论,兴奋之余,逼黎慕白日后与她以姐妹相称。 黎慕白见她率真可爱,且言语风趣,但因自己当下的处境,只得敷衍应诺她。 日昃之离,案上杯盘半空,赵暄洁与赵明淳酒酣耳热地告辞。 赵姝儿被接走时,拉着黎慕白直呼明儿个仍要再来,被赵曦澄冷着脸打发了。 黎慕白望着赵姝儿委屈巴巴的背影,不觉“扑哧”一乐,又骤然顿住。 她与赵姝儿一样,自小就不喜女红针黹之类的活计,独独对断案感兴趣。与赵姝儿不同之处是,父母不太拘束她,母亲虽唠叨了些,但仍由着她······ 赵曦澄送完人,转身却见她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浮在薄去的春晖里,几分凄清。 他轻咳一声,吩咐她备晚膳,然后示意她一道去不梨居。 暮色沉,灯照花木鲜,阖府是遮不住的蓬勃生机。 在一场紧一场的东风里,柳亸莺娇,玄鸟衔旧年红尘归。 赵曦澄的选妃之日定在三月初八,恰好那时春闱已过。 府中下人,在童迁的调遣下,镇日奔忙,唯黎慕白这个司膳官,无所事事。 她因制作碧玉簪花缠枝樱桃甘露酥香糕有功,在王府的地位已悄然提高。 王府里收拾出一处新院落,作为王爷与新王妃的起居之处。其余成亲上的诸般事宜,也都有条不紊进行着。 赵曦澄亦是日不睱给,但无论多晚回府,都会借传膳的名义,派锦允叫黎慕白来不梨居一趟,把带回的吃食给她。 有时是软羊,有时是香糖果子,有时是酥饼糕点,荷香糕却是再未有过。 黎慕白闷头钻研书画,以求尽快破解“江山眉妩”图的秘密。 赵曦澄意欲带她去端王府一趟。 因为端王府有一处藏书阁,阁里收藏了大量的奇书异画。 凑巧赵姝儿上府,求借凉王府的司膳官,赵曦澄便允了。 原来,端王爷近日偶感风邪,食欲有些不振。 赵姝儿念着被赵暄洁大赞的四味糕,有心请黎慕白再做一次。 于是,赵曦澄带着黎慕白把上次所用食材买回,命她做了三份。 次日,黎慕白提着食盒,随赵曦澄上了马车。 赵曦澄把端王府的大致情形,给黎慕白稍作讲述。 端王爷自从端王妃病逝后,就再未娶妻。目前王府女主人柳妃,只是侧妃身份。 柳妃先前是端王妃的贴身侍女。端王妃薨后,她也未离去,只知尽心尽力照料着王妃留下的唯一血脉。 端王爷见她为人良善,处事稳重,便提她做了侧妃。成为侧妃后,她一如既往地悉心抚养赵姝儿,仔细打点府内诸般事宜,不曾给外人落一点口舌。 赵姝儿见赵曦澄带着黎慕白抵至门首,忙跑出来迎接。 几人绕过粉油大影壁,又缘一条青石铺就的苍径走去。 苍径两旁,先是玲珑山石,间缀各色花木,后是千竿翠竹,个个滴绿。 黎慕白只觉一路上美不胜收,行了半晌,眼前又豁然朗阔起来。 只见一方碧池,一鉴铺开,映着天光云影,异常清亮。沿池岸边,菖蒲扶风,兰叶丛碧,红蓼照水,蕙草袅香。 一条木栈道,连着石径,蜿蜒于水上。 木栈尽头,一大片垂丝海棠开得正热烈,铺锦堆绣,如胭脂似云霞。 当真是水石清华,景明春和。 几人沿池走着,来到端王爷起居之处。 黎慕白见这一带林木蓊薆,庭院雅致,要比前几处更甚清幽。 端王爷身着家常素色袍子,温文尔雅模样,只是面带倦色,露出几分病气。 柳妃言语轻细,着竹青色暗纹锦缎长褙子,灰绿绣柳叶纹织锦衫,系一条深青的长裙,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柔善。 黎慕白随赵曦澄甫一拜见完毕,赵姝儿就催她把吃食拿出来。 黎慕白忙从鎏金錾花银质食盒里先端出两碟糕,依前次之法,将每一糕分成四截,按顺序捧上,请端王爷与柳妃食用。 两人食毕,大赞味道独特,吃法新奇。 赵姝儿在一旁被勾得口水直流,眼巴巴望着。 黎慕白这才把第三碟糕端出,亦分成四截。 赵姝儿吃完,却直嚷受不了如此强烈的味道交替,连灌几杯茶。 柳妃轻抚她后背,温言安慰。 端王爷一记眼神严厉一扫,赵姝儿登时蔫头耷脑,缩在柳妃怀里。 他呷了一口茶,问黎慕白:“你一个小小的司膳婢女,是如何想到将这酸苦辣甜四种食材混在一起,从而做成一道食物的?” 黎慕白忙躬身回话:“回王爷,奴婢日日与食材打交道,深知民以食为天,食应民而成。人生有四味,酸甜苦辣,食材也恰有这四味。奴婢素来坚信,只要不言放弃,苦尽定会甘来。是以,奴婢打乱四味次序,制成酸苦辣甜四味糕。奴婢也希望,食用此糕之人,尝过前三味,往后余生皆甜。” 端王爷听后,颔首赞许。 柳妃搂着赵姝儿,似是触动心肠,双目蒙了一层水光。 随后,几人又话了几句家常,赵曦澄以查一本古食谱为由,提出想借王府的藏书阁一用。 端王爷因精神不济,遂命人陪赵曦澄前去。柳妃和赵姝儿因要服侍汤药,便嘱咐陪同的下人仔细伺候着。 藏书阁位于府内地势偏高处,四下里花木鲜茂,葱葱粉粉,一涧碧溪相绕。 正门匾额上,书着“杳霭流玉”四个鎏金大字。 字迹清逸翛然,鸾跂鸿惊,似要飞举一般。 黎慕白又暗赞一番,但见那藏书阁隔成三个屋子,每个屋子所藏书画甚多。 靠左手边的屋内,立着一排排乌漆大柜子,里面累累的书。 右手边的屋子里,则都是大木架子,架子上安放着各种字画,有的平搁,有的立放,还有的悬挂于壁上。 正中间的屋子,椅案规整,洁净无尘,是供人阅书休憩之处。 对着正门的墙壁上,却挂了一幅极为简单的画。画上,只有一个墨色圆环。 画布雪白,衬得那墨色圆环像一只墨玉手镯嵌在一抔雪中。 黎慕白只觉怪异,猜测那画布应亦是鲛绡雪制成的。 赵曦澄告诉她,这画是先帝在位时赐给端王叔的,画布的确是鲛绡雪。 她正想再问,赵曦澄已去了左手边的屋子翻阅起来。 看看天色,她亦忙去了右边屋子,在字画烟海中孤军奋战许久,却是一无所获。 捶着酸痛的脖颈,她走出屋子,便见赵曦澄已攲在椅上睡着了。 她正踌躇着要不要唤醒他,他已自行醒转,带她出了藏书阁。 辞别端王府后,两人上了马车。 赵曦澄那处,亦是未曾查到可用之处。 黎慕白靠在引枕上稍做休憩,回想着辞行时端王爷顺口提起的那句话——“陛下才是书画大家,年轻时极擅书画”,又想起那幅简单到极致的画,便问赵曦澄关于先帝的书画造诣如何。 赵曦澄道,先帝驾崩时,他尚年幼,故不甚了解。 黎慕白又问,那画先帝赐下来时可否就是那般模样。 赵曦澄肯定告诉她,那幅画,的确为先帝所赐,俄而又道:“幼时我见过那画,后‘江山眉妩’图有了异常,我也曾去观摩过。” “那画可曾有过变化?” “没有!”赵曦澄摇首,“我从小就能过目成画。只要我看到过的,即便时隔许久,都可以准确画出来。王叔府中的那幅画,从未变动过丝毫。” 黎慕白闻言,对他能过目成画不禁暗暗惊叹。 车外人声嘈嘈,帘子的罅隙摇进几缕光,细细折在车内,一晃一晃的,将人缠绕得迷离。 赵曦澄看了一眼倚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她,脑中盘旋着她今日所言的“酸苦辣甜”之语。 世事难免多变,她和他的人生次序,又将会是何样的呢? 想他自己,幼年失母,绮纨之岁险丧命,此后多次遭遇不测,往后是苦还是甜? 他凝睇着她,见她穿的虽是最普通的男装,却难掩少女的花颜。一霎又想起她才年过十五而已,绮年玉貌的人生,本应畅意温暖,却突遭横灾,一夕之间,成为孤女······ 12、第12章 关雎佳话 金乌沉又升,风又暖一寸,京都的春又盎然一见方,云翳却厚了几分。 是日,赵曦澄清早就进宫了。 前夕,北夏使臣抵京。他们此行,其目的为传达北夏国主之意。 北夏国主意欲与我朝结秦晋之好,并愿意送唯一的嫡公主——朝莲公主赵缃芙前来和亲。 目下,皇室里未娶亲且年龄适当的皇子,只有四皇子赵曦澄。 选妃一事,登时变得扑朔迷离。 皇帝下旨,命中书令王岑携子尽快回朝。 王岑以母亲病重为由请辞,令其子王赟独自返京。 一日,天未亮,赵曦澄突然被召进宫中。 未几,边境送至的军报传出,众人方知前些时日,丹辽突然出动大量兵力,对我朝一向安定的西境发动大规模进攻。 西境战况告急。 起初,西境大将军李长安判断丹辽此次亦只是小范围突袭而已,缘由有二: 其一是丹辽在边境一带时不时会发动袭击,但每次皆是骚扰一下便迅即撤退。 其二是丹辽的主力军正驻扎在辽夏交界处,与北夏军对峙。 待李长安领军迎战时,方知丹辽此次并非素昔的骚扰,而是一次布置周密的进攻。 幸亏李长安身经百战,且往日治兵严厉,才以最小的伤亡杀出重围,然后迅速撤退,重新布防,把丹辽军抵御在西境的灵州城外。 朝廷接到军报后,先是准了北夏的朝莲公主前来和亲。 皇帝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背景简单的适龄子弟赵暇,封为祁王,命他迎娶朝莲公主。 与此同时,朝廷派英国公领军前往西境,支援战场。 北夏收到同意和亲的消息后,立即对丹辽军发动强攻,率先打破了两军的胶着状态。 西境大将军李长安亦趁机反杀丹辽军。 丹辽军左支右绌,不得不退出西境之外。 李长安在率兵追敌时,不幸身亡。 原来,李长安在丹辽初袭时,就已身受重伤。但为稳定军心,此事一直秘而未宣。 英国公柳敏奉圣命接手西境军,暂时驻守边疆。 皇帝为安抚李家与稳定军心,先是追封李长安为西平侯,爵位由独子李奈继承。又重赏牺牲的西境将士,继而给李奈赐婚。 赐婚对象是庆阳长公主之女卫韶樱,成亲定在三年后。 朝中恢复往日平静,王赟即将抵京,赵曦澄选妃日期亦临近。 庆阳长公主生辰那日,因西境战争才结束,且卫韶樱已被指婚给李奈,李奈又正处于孝期,是故,寿筵没有大肆铺张,只小宴宾客,独请了余音阁的琴霜助兴。 赵曦澄带着黎慕白,一道去公主府赴宴。 “江山眉妩”图又出现了一处画作,画的是一女子病危。 赵曦澄认为,这画极有可能暗指庆阳长公主,因为庆阳长公主向来对他照拂有加。 再者,庆阳长公主患有头疾,而为她治疗头疾的陈若水又因双钗案被处决。倘若她头疾发作,情形将十分危险。 黎慕白一身淡蓝圆领窄袖长袍,头发在头顶紧紧绾起,用一根云纹木簪稳稳定住,活脱脱一个清秀少年模样。 由于赵曦澄有着不同寻常的用膳习性,黎慕白作为司膳官贴身跟随服侍,众人并不以为怪。 公主府占地诺大,屋宇楼阁齐整,泉石亭轩错落,朱檐碧瓦熠熠生光,丹楹刻桷莹莹流彩,好一座桂殿兰宫。 而园子里,奇花灼灼,佳木葱茏,其中合欢树尤多,只是花期未到,新叶又尚浅,枝桠横错几笔摧颓意味。 六皇子赵暄洁、七皇子赵明淳等陆续入府。赵姝儿是随柳妃一起来的,见到黎慕白后,便直接跑来与她说笑,并告诉她庆阳长公主对卫韶樱的婚事很满意。 正厅里头,年轻一辈按序齿给庆阳长公主拜寿。 庆阳长公主头戴镶金嵌玉的珠冠,肤色白皙,五官柔和,眉目盈秀,给人一种娇软之感。 黎慕白见她穿着簇新的绛红喜上眉梢纹样的滚金线妆花褙子,里面却是一件厚厚的锦缎绣花长袄,便知她头疾之严重。 驸马爷卫昌坐她旁边,服饰华贵,容貌端方温和,眉眼平直,貌似较长公主要年少。 他不时地扭首跟长公主私语,举止间宠溺不自觉流露,如同长公主是他心中的稀世珍宝。 长公主脸漾浅笑,笑里也带着一丝娇软。一望,便知她是个被长期娇养宠爱的女子。 一时拜寿完毕,众人入筵席。 筵席设了两处,女眷皆在花厅,男客则在外头另一厅。 赵姝儿因有验尸的特殊爱好,惹得一众女子都不太愿意挨近她,只有一位着蓝色衣裙的小娘子不介意地坐她旁边了。 黎慕白暗中瞧去,那是一位面容秀美的小娘子,天水蓝折枝牡丹的宽袖锦衫,湖水蓝水波漩涡纹的百褶裙,乌油油的堕马髻上,压一根银点翠花卉纹钿花簪,整个人气质沉雅,犹如一汪静置的碧蓝湖水。 她对黎慕白轻轻一笑,黎慕白亦报以微笑。 赵姝儿给黎慕白介绍着,那小娘子是两朝元老罗正源罗大人的嫡长孙女罗小绮,亦是驸马爷卫昌的远房外甥女。 赵姝儿又指了指斜对面桌上的、穿浅绿衣裙的一个小娘子,告诉她那是皇后的远房姨侄女高仪,而一旁那个被众女团团围住的是长公主独女卫韶樱······ 黎慕白点点下颌,只见卫韶樱穿着鹅黄色折枝宝相花纹的锦缎褙子,姜黄洒金双凤穿牡丹的月华裙,身量高挑,长眉入鬓,凤眼斜挑。 与其父母的气质全然不同,卫韶樱给人一种英气蓬勃又略带凌厉之感。她下巴微抬,宛如一只金彩夺目的凤凰,衬得她周围的一群小娘子黯然失色。 众女叽叽喳喳,说着京中的新鲜事。 黎慕白因酸苦辣甜四味俱全糕倍受兖王赵暄洁等的称赞,已在京城闺阁圈掀起不小波澜。 于是,有人向她探问四味糕之事,更多人则借四味糕向她委婉打听凉王赵曦澄。 黎慕白推说自己只知司膳,余事均不知。 赵姝儿、罗小绮主动在一旁帮她解围。 黎慕白见那高仪被几个女孩围着,用一方竹青手帕掩面轻笑。 那手帕上的兰花刺绣,叶白花墨,配色别致新雅;再细看她的衣饰,虽不华丽,但衣襟滚边上的缠枝白兰花,纹样独具匠心且绣工精美,叫人一看便挪不开视线。 她与人笑语时,偶尔朝黎慕白瞟来一两眼。 众女正喧闹笑谈之际,蓦地,有敲冰戛玉声传来。 那声音,一入耳便如冰雪沁入,令人心神一凛。 诺大的厅堂,霎时静不可闻。 淅淅沥沥的琴曲,轻风细雨般潜进,将众人心田浸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蒙蒙烟雨里,有花,等天青,有君,独徘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琴声渐转清脆,嘹嘹呖呖,如珠玉叮当,如环佩相击。有女簪着三月的花,一步一摇,走进天青。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瞬息,琴声促促,又密又厚,是浓稠的蜜糖,让人只觉一呼一吸都带着甜。 不虞,甜味甫入心田,琴声陡地幽凉起来。沧海泣月珠滴泪,蓝田沉日玉生寒。万种念与苦,凝于指尖一弦一柱。 渐渐地,琴声滞涩,低不可闻,如冰泉冷幽咽,如寒霜覆心底,直教人肠断白蘋洲······ 风呜咽,漫天。 佛曰,众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此世间,众生皆苦。 想她黎慕白,亦是芸芸众生里的一涓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余她伶仃一人苟存于世,算是几苦呢? 猛然间,“当啷”一声脆响,似当头一棒喝,又似平地起惊雷。 黎慕白从苦痛中挣脱开来,泪已满面。 透过婆娑泪眼,她看到长公主亦是目蒙水雾,含痛蕴痛。陪坐一旁的驸马爷卫昌,亦湿了眼尾,脚边,一只碎茶盏。 魔音!真是魔音!从葳蕤潋滟到九曲回肠,从极乐到极悲,竟不过一琴尔! 黎慕白紧咬唇角,收回神思,眼底渐渐恢复澄明。 她抬眼望去,见赵姝儿、罗小绮、高仪等悄悄拭泪,而弹琴之人琴霜仍旧蒙着浅桃红面纱,白罗衣叠白罗裙,袖边裙角处的一圈浅桃红花瓣纹,如一捧白幽幽的清霜上落下的几点飞红。 犹记那日在樊楼桃园,她弹的那曲《桃花令》是如何的旖旎与明丽,与今日缱绻到极致又哀婉到极致的《关雎》大相庭径。 忽地,琴声又起。 不过,这次的旋律是春阳明妩,百花夺艳,一扫适才的肠断白频洲。 黎慕白见她指尖翻飞,双目半闭,眼尾斜飞,现下弹的虽是明快之调,整个人却有一种沧桑苦寂里又饱含心有不甘之感。 几曲之后,花厅内已是暖意融融,春风醉柳。 有侍女前去收拾地上的碎瓷。 琴霜带着蒙了白色面纱的白衣白裙侍女,准备施礼告退。 “站住!”卫韶樱一声娇喝,让琴霜顿住了脚步。 “今日是我母亲生辰,初始之际,你为何要作那般哀恸之音?”卫韶樱语气咄咄,直逼琴霜面门。 琴霜转过身,须臾身形一颤,定定盯住了卫韶樱的面孔。 卫韶樱不由自主摸了摸脸,正想发作,琴霜突然伏地请罪,声音里透着一丝瑟瑟。 卫昌止住女儿的发作,挥手让琴霜退下,同时命人传菜。 开席在即,众女恢复叽喳。 黎慕白从她们聊天中得知,庆阳长公主与驸马卫昌有过一段“关雎”佳话。 宴席结束,回府途中,黎慕白向赵曦澄询问长公主与驸马的往事。 赵曦澄悉数说给了她听。 庆阳长公主打小就被先帝金玉一般呵护着,年愈二十方嫁人。 那卫昌,比庆阳小上好几岁。据说,是在春节朝贺使者的武艺会上与庆阳交过手,对她一见钟情。 即便后来卫昌科举考中,被人榜下捉婿,他也表现出此生非庆阳不可。 他把思念化为《关雎》,天天写不同的关雎之词,写了一年有余。庆阳终被打动,答应做他“关雎”里的“淑女”。 “其时,正是丹辽政权更迭之际。先帝本想趁机发兵西境,攻打丹辽,然后再给她办一个盛大的成亲仪式。” “姑姑却铁定要立时成亲。从议亲到成亲,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只用了短短一月。迎亲那天,热闹至极,还轰动了京城。” “他们的感情佳话,便是从那时起在坊间流传开来。” 待赵曦澄说完,黎慕白想起西境战事来,便问道:“后来,先帝攻打丹辽了吗?” “没有。先帝怕有血光之灾影响姑姑亲事,决定暂时不发兵。比及姑姑成亲之后,那丹辽新帝手段十分了得,不到一月就稳定了朝局,先帝的攻打计划只好作罢。” 黎慕白忖度片时,又问:“殿下可知琴霜是何时夺取“琴绝”名号的?” “这个可以去问兖王。他爱去锦屏街一带,又喜风雅,这些事他最清楚不过。而且,他现在还对你的酸苦辣甜四味糕赞不绝口。” 他蹙一蹙眉,问她:“不过,你打探一个伎人,用意为何?” 黎慕白把琴霜见到卫韶樱的情形述了一遍。 她道,琴霜先前在桃园见到三位皇子时,都可以冷淡自矜,而今日卫韶樱训斥她时,竟害怕得连请罪声都在发抖。 赵曦澄示意她继续。 “照理,琴霜不应会有此等举止。她既然能在寿筵上把《关雎》弹出悲意来,就断不会是一个可以为权贵折腰而轻易折腰的琴伎。否则,她也不会成为京城琴绝。” 她停顿一下,接着道:“京城琴伎何其多,琴霜能成为琴绝,心性应是关键。” “一个伎人而已,你若认为得有疑点就去查,公主府我已派人在暗中盯着了。” “嗯!”她颔首,淡扬的唇角此刻微抿着,轻隆的眉峰下一对眸光华流转,似明镜,如寒星,直摄人心魄。 赵曦澄略略一怔,定定看着她道:“还有一事,马上要到三月初八日了。” “我知道,是殿下选妃的日子。”黎慕白忆起筵席上的情形,心里一动,转首朝他笑道,“我今天倒是替殿下相中了一个女孩儿。殿下选妃,必定会属意于她!” 13、第13章 闺阁秘事 日近西斜,正是归家时刻。 帘外人喧马嘶,市井里闹闹哄哄,调子却是柔的,在烟火里慢腾。 他们亦是归人,马车亦只得慢摇慢晃驶着。 偶有风吹来,踅进几片已温和下来的日色,熨帖于她面庞作锦霞妆,一抹淡淡的暖。 赵曦澄把视线落在她眉间,见她一副自信满满模样,心底禁不住滑过一丝恼怒。 他冷冷问道:“你怎知我心意?” 黎慕白笑道:“殿下不必管,你要选的正妃,应是她无疑了。” 他睇住她:“你真知我意?” 她颔首,语气肯定:“三月初八,殿下便会明白我所言不假。” 赵曦澄冷哼一声,别过脸看着帘外,不再理会她。 飘过窗畔的柳色,才黄半未匀,像一寸纷繁芜杂的心。 春草蔓生,春花漫野。 转眼,便是三月三,上巳节。 烟柳软,杏花明,好踏春。 京中女子,每年皆会于此日结伴外出游玩。 赵姝儿因有验尸的爱好,往年无人邀她。她自觉去了也无味,是故,上巳节她皆是在府中度过。 今年,她却主动邀起黎慕白来。 一是黎慕白从未嫌弃或轻视她的爱好。 二是她想从黎慕白这里探个消息,那就是赵曦澄是如何找到双钗案凶手的作案手法的。 赵曦澄近日和卫昌一起打理和亲事宜,又兼任大理寺卿,日日忙。 他见黎慕白日日埋首“江山眉妩”图,便命她同赵姝儿一道去踏春,又命杜轩驾车护送二人。 赵曦澄甫松口,赵姝儿就拉着黎慕白一阵风似的上了马车。 “真好!”赵姝儿眉笑得杏眸弯弯,“即日起,我也可以在那闺阁圈里说道说道了!” 黎慕白闻言,想到赵曦澄此次选妃,京城的高门之女可能都会参与,便问道:“是什么样的闺阁圈?” “白黎,我告诉你,这个闺阁圈,都是我们京中的名门望族之女。那时,我觉得新鲜好奇,也就参与了。落后方知,简直无聊透顶。她们动不动就作诗作画的,要么交流针黹女红,要么插花点茶,要么品琴下棋。唉!别提了,总之乏味得紧。” 黎慕白知她的爱好,附和笑道:“是有点无趣!” 赵姝儿见她亦认同,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她们何时举办、怎样展示、又如何评比等等,细细述说。 言罢问道:“我们那个闺阁圈,有一个厉害人物,每次评比,几乎是她夺头筹。白黎你猜猜看,会是谁?” 黎慕白忖度片晌,笑道:“可是皇后的姨侄女高仪姑娘?” “呀!你说对了!”赵姝儿惊呼,“难道你曾参加过不成?” “我胡乱猜的。” “这你也猜得出!”赵姝儿杏眸瞪得溜圆,“要是黎慕白这般讲,我倒不奇怪。白黎,你是如何想到的?快快告诉我!” 黎慕白抽了抽嘴角,娓娓答道:“长公主寿筵上,我见高姑娘的衣饰虽不华丽,但绣工却极其精细,纹样也十分独特,可见她针黹造诣颇高。此外,她没像其她小娘子一样围着卫韶樱转,反而有好几个小娘子绕着她。” “这——有何疑点?” 黎慕白点点下颌,继续道:“论身份,她只是皇后的远房姨侄女,远比不上长公主的独女卫姑娘。且那日是在长公主府,卫姑娘作为主人,大家围着她既是一种礼貌,也是看在长公主份上。可高姑娘,在那种场合,能被人主动围着,可见她定有过人之处。” “经你这般一剖析,还真是这么个理。不过,那高仪却有两样比不过人,这次你再猜猜,是哪两样?” 黎慕白思及罗小绮的沉雅与卫韶樱的英气,心中已有了决断。但她决定佯作不知,笑着摇了摇头。 “我就说啰,这次你再猜得出,我真要以为你是黎慕白转世了。我告诉你,就是琴和剑。琴是罗小绮的专长,她的琴技,我觉得不比那个什么‘琴绝’差。” “嗯!”黎慕白不由暗想,罗小绮那般沉雅,不知又会奏出何等动人旋律。 “至于剑,是卫韶樱所擅长的。她舞剑时,那剑花好像漫天雪花一般,委实好看!” 赵姝儿一脸向往,接着道:“白黎,我跟你说,我也只有在比琴与剑的时候去聚一聚,为的就是听罗小绮弹琴,以及看卫韶樱舞剑。她俩一合璧,当真是瑟剑和鸣、举世无双。” 赵姝儿之语,勾得黎慕白亦向往起来。于是,她道:“要不我们去邀她们一道踏春?” “不去,我喜欢归喜欢,但平时我都不跟她们往来的。一来是我这验尸的爱好,怕招她们家人不喜;二来是庆阳姑姑府邸森严,卫韶樱素日极少出府。” 赵姝儿绞着腰间的香囊,又道:“我告诉你,卫韶樱还从踏过春呢!起初几年的上巳节,高仪她们都会去邀卫韶樱,但皆被长公主拒了。后来,她们也就不再去邀请了。” 突然,她压低声音,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凑近黎慕白道:“白黎,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那高仪,居然喜欢你家殿下呢!” 黎慕白一震,顺口问道:“郡主从何而知?” “我拾到过她的一条罗帕,帕上绣了白色兰花,还有诗。我隐约记得有‘朝露待澄曦,芳意结白兰’这两句。” 黎慕白苦笑了一下——赵曦澄选妃必将很精彩。 不过,她心中已猜知那正妃人选了。 她不动声色,装作不懂地问道:“这两句诗亦寻常,郡主是不是太多心了?” “高仪在我们闺阁圈作诗时,常自比朝露。你看,朝露待澄曦,说的不就是她在等待我四哥嘛!” 语毕,她伸了一个懒腰,又随口说起其它事来,一路上话就没止过,倒把她邀黎慕白真正踏春的目的抛一边去了。 抵至郊外,两人下车,迎面便是花草香兜来。 又见泥融燕子飞,山青花欲燃,好个醉人春色。 一树一树的花下,满是穿红着绿之人。 个个衣饰鲜亮,珠钗明耀,环佩叮当。 黎慕白望去,一下子倒不知是人在赏花,还是花在赏人了。 她与赵姝儿来到一株杏花下,柳妃业已带着仆妇侍女们提前打点好了一切。 柳妃今日穿了蜜合色镂金丝钮桃形莲瓣纹对襟长褙子,头上戴一饰金镶宝的花冠。黎慕白只觉比前次在端王府见到她时要华丽许多。 黎慕白自己,仍是淡蓝交领袍子,纤细少年模样。 她刚给柳妃请安问好,就被赵姝儿拉着摘花折柳去了。 赵姝儿着一件绣长枝海棠花的短褙子,扎鹅黄细绫裙,发髻间插一支簪尾雕花垂串珠的琉璃簪,髻上又缠两根淡粉丝绦。行动间,丝绦飘曳,串珠泠泠作响,衬得她甚是灵动。 两人席地而坐。赵姝儿忆起此行目的,开始盘问起黎慕白来。 黎慕白再三搪塞,最后被迫答应去探赵曦澄口风,赵姝儿方放过她。 闹了一阵子后,柳妃派人请她们去用点心。 一时点心吃毕,赵姝儿难得出来踏春,提议去找罗小绮玩,黎慕白十分赞同。 两人征得柳妃同意后,便出发了。 一路上,花树团簇,笑声盈耳。 黎慕白见有不少女眷戴着帷帽,在花树下或吟诗作赋,或嘻笑阔谈,或品鉴美食,或斗花斗草。 另一旁,挡着一溜长长的帷幕。 帷幕那头,有男子们在喝酒划拳,伴着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偶尔还夹着有几句诗词。 黎慕白与赵姝儿来到罗府女眷所在处,却只见几个仆妇正在收拾归整物件。 一仆妇告知,罗小绮已启程返城去了。她们几个打理完毕后,要赶上去与她汇合。 另一年纪较大的仆妇,看了看赵姝儿与黎慕白二人,道:“你们也早些回去。虽说城外风光好,但也莫过于贪恋。” 黎慕白忙点头致谢。 这午时才过,罗小绮便打道回府了。两人略带失望,悻悻而返。 赵姝儿见山坡上有人在放风筝,于是拉着黎慕白往那处跑。 一名穿湖水蓝衣裙的女孩见她们跃跃欲试,便好心送她们一只天水蓝的蝴蝶风筝。 两人道过谢,黎慕白擎起风筝,配合赵姝儿手中的线轴,慢慢跑起来。 风携枝稍春色,流过耳畔,令她不由忆起幼年的几件旧事。 那些年,她常溜出府与江豫一道放风筝。 那些年的春光,亦是如今日般明灿,以及暖融至极。 仿佛,她仍是那个承欢父母膝下、肆意淘气的小女儿。 赵姝儿扯紧了线,唤她松手。 她一顿,压住心底翻滚的绞痛,撒开手。 忙忙乱乱,风筝总算升上去了。 两人刚松一口气,一阵大风刮来,赵姝儿没抓稳,线轴脱手,风筝径自往山坡一边的小树林上空飘去。 赵姝儿急急去追,她亦急急跟上。 正气喘吁吁时,一年轻男子举着一只天水蓝蝶形风筝朝她们走来。 男子身后,是红紫的芳菲映着清澄的天,一袭缥碧色如意联珠纹宽袖锦衫曳出几许飘逸。 但见他墨发微扬,眉尾舒展,目似点漆。风鼓着他的衫袖,使得他一步一行间,有如流深静水、踏歌沧笙。 黎慕白觉得此人自己曾见过。 “敢问小娘子,可知这风筝是哪家的?” 男子声音玉润,如山间深流的泉,有说不出的清与雅。 这嗓音,黎慕白曾听过,只是那时,比现在要跳脱些。 他正是王岑之子王赟。 黎慕白曾在虞洲与他玩过击鞠。 黎慕白不虞王赟已抵京了,正想退到赵姝儿身后,却见她螓首深埋,两腮晕粉,双手绞着一条罗帕。 王赟温润地笑了笑,举起风筝欲要问黎慕白。 黎慕白赶紧低躬身躯,不让王赟瞧见自己的容貌。 她定了下心,假装成赵姝儿的小厮,放沉嗓子:“这风筝,正是我家小娘子的。” 她准备去接过那风筝。 王赟目露疑惑,欲让黎慕白抬起头来。赵姝儿却蓦地抬起头来,晃得头上珠钗“叮咚”乱响、丝绦曳曳。 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风筝,声如蚊蚋:“多——谢——” “在下王赟,为大理寺卿。”言罢,王赟又拿眼觑了觑黎慕白。 “你是王赟?”赵姝儿一扫刚才的扭捏之态,美目圆睁,似是撞到仙人一般,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是端王府的人,于验尸上颇有心得。以后,你查案能不能捎上我?” 说着,赵姝儿的眼神往王赟身上拴,生怕他溜走似的。 黎慕白被她如此之快的转变一时弄懵了。 王赟亦被她瞅得面皮泛红,那清泉般的声音亦有了一丝波动:“这个——在下需要先请示端王爷殿下。” 言罢,他欲折身而去。 “别去问我父王啊,他肯定不会同意的······”赵姝儿跺着脚,急急道。 恰巧,一个穿水红色半臂褙子的女子匆匆跑来,问黎慕白他们有没有见到她家小娘子。 原来,她家小娘子就是送赵姝儿风筝的穿湖水蓝衣裙的那个。 黎慕白见天色将晚,突忆起罗家老仆妇嘱咐她和赵姝儿的那句话——“你们也早些回去。虽说城外风光好,但也莫过于贪恋。” 心下立时一沉。 14、第14章 上巳惊魂 响晴的阳光,不声不响向西山烧去。 王赟止住脚步,仔细询问那焦急不已的女子。 赵姝儿亦忙凑上,跟着询问。 女子告知,她是徐员外家的侍女,叫红蜡,她家小娘子叫徐绣绣。 下晌时分,她在徐绣绣送完风筝给赵姝儿后,就拿点心去了。 待折回时,旁人告诉她,徐绣绣的风筝被风吹远,徐绣绣追风筝去了。 于是,她把点心送给那人,忙去寻,寻了许久,都未寻到。恰好寻到此处,便瞅见赵姝儿手中的风筝正是徐绣绣送的那一只,于是跑来问一问。 因有王赟在场,黎慕白只好佯装成赵姝儿的小厮,保持沉默。 王赟稍作忖度,便决定顺着之前赵姝儿风筝被吹跑的那处方向去寻徐绣绣。 几人沿着山坡,继续往山上行去。 行至半山,但见一老妇人双目混浊,皮肤干枯,头发糟乱,一手持木棍,一手抓着个带点翠色羽毛样的东西,口齿含糊喊着:“回去!回去!回去!” 俄而,老妇人跑到几人面前,将木棍朝他们劈头盖脸挥。 黎慕白连忙上前护住赵姝儿与红蜡。 王赟亦一把将黎慕白护在身后,拦下老妇人,一边比划一边温和地问道:“老人家,我们是来寻人的。敢问您有没有看见一个穿湖水蓝衣裙的小娘子?” 老妇人只顾着挥舞木棍,胡乱嚷着“回去”之语。 王赟无奈,逮个机会夺下那木棍,又问了她是否见过那样一个小娘子。 老妇人终于静下来了,呆呆盯着王赟,片刻后瞳孔骤缩,边狂奔边狂吼:“禽兽!杀人!禽兽!杀人······” 眨眼间,人已不知所踪了。 黎慕白心猛一跳,王赟面色凝重,赵姝儿劝慰快要哭起来的红蜡:“她是疯子,胡言乱语的,你家小娘子定会没事!” “走!”王赟领着他们继续前行,脚步不由加快。 黎慕白觉察到他的目光总时不时飘向自己,遂跟他拉开一点距离,一路扫视,未几,抵至一片小树林前。 彼时,晚照正斜斜照来,映得漫山翠微金红一片,连他们几人的头脸衣衫亦皆被渲得朱赤。 林子繁密幽深,红蜡眼尖,指着里面一处喊道:“看!有个红色东西在那里,指不定就是我家小娘子的风筝!她今天放的风筝就是红色的!” 黎慕白顺眼眺去,的确有个红色东西在林子里晃动,但因距离有些远,兼之树多叶茂,一时无法肯定那个东西是不是风筝。 于是,几人朝林子里面行去。 黎慕白打量着,地上积了厚厚的枯叶,不见曾有人来过的痕迹。 四下里甚是安静,衬得他们“沙沙沙”的脚步声几分尖锐。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连如火如荼的夕晖都被滗得只余斑驳,独留下血光的颜色。 那红色之物,亦愈来愈像个风筝了。 黎慕白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待来至跟前,他们方看清那是一块浅桃红方形纱巾。 纱巾被几根树枝撑开挂着,远远望去,的确有几分风筝的模样。 王赟身量高,伸手取下纱巾。 黎慕白觉得纱巾颜色眼熟,再细看去,纱巾的一角,连着一跟扎了个蝴蝶结的细丝带,丝带另一端,针脚松散。 “这纱巾是不是你家小娘子的?”王赟问红腊。 “不是我家小娘子的,我家小娘子从不用这种颜色的纱巾,也不喜戴面纱帷帽什么的。”红蜡连连摆头,急急道,“我们还是快去找人罢。” 黎慕白听到红蜡提到“面纱帷帽”一词,心里一动,从王赟手中抽出纱巾,把丝带捋了一捋。 “这是条面纱,我似乎曾见过。”她向王赟解释了下,忙垂首细看。 面纱一角,连着那跟细丝带,另一角则针脚裂开,线头四散,应为面纱与丝带连接处突然受大力牵扯造成的。 霍地,“哗哗”风声大作,似有万顷浪头打来,瞬间就掼走了她手中的面纱。 幸而王赟眼疾手快,将面纱揪住。 “啊!有鬼——”红蜡猛然一声尖叫,扑到离她最近的黎慕白身后,死死揪住她的衣衫不放。 黎慕白脚底一滑,往前跌去。 王赟忙旋身,稳稳扶住她。 赵姝儿搀住红腊,问看到了什么。 红蜡从抖得“咯咯咯”作响的齿间挤出一句话——她好像看到一个白色东西在晃。并指着黎慕白的前方,道就在那株树附近。 林子又暗下一层,阒然无声。 残阳即将消弭,浓密的树冠罩掷下扭曲的浓影,凶残,暴戾,犹如木魅山魈,像是随时要把误闯进来的生灵抽筋剥皮。 赵姝儿胆子大,最先走了过去,王赟与黎慕白立即跟上。 红蜡死死攥着黎慕白的衣襟,亦步亦趋。 “啊——”赵姝儿亦一声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红蜡吓得双目紧闭,箍住黎慕白的手臂不放。 王赟冲上去,面色倏地一紧,扶起赵姝儿。 黎慕白安抚了下红蜡,几大步跨过去,一看,亦大骇一跳。 只见大把落叶当中,半探出一截惨白的胳膊,胳膊上还缠了一节白色披帛。 红蜡先前看到的白色东西,无疑是这披帛被风吹了出来。 黎慕白和王赟一同扒去落叶。落叶下,是一个直挺挺的女子,身体微有余温,鼻端已无气息。 赵姝儿缓了过来,忙上前来检验。她仔细查看过女子的面部后,又用手去探了探女子的颈项。 黎慕白在一旁帮衬着,王赟在周围查探,红腊缩在一旁不敢动。 女子面色铅白,年约在三十至三十五之间,头发凌乱,双目圆睁,嘴张开得很大,舌头没有伸出来,上面粘着落叶碎屑。此外,她身上衣物完整,穿白衣白裙,衣边裙角处绣着浅桃红花瓣纹。 黎慕白见这白衣白裙,又看了看手中的浅桃红面纱,心突沉。 赵姝儿初步推断,此女应为窒息而亡,且身亡时间约在一个时辰之前。 王赟问红蜡,这是不是她家小娘子。 红蜡战战兢兢移过来,未及看上一眼,脚一软,顿时人往前倾。 眼见得她就要砸到女尸,离她最近的赵姝儿忙用力把她往旁一搡。 哪知那处的地势偏低,红蜡竟一下摔倒,又滚出许远。 赵姝儿立即起身去拉红腊。不虞这地上的落叶太多太滑,她自己亦一摔,滚到了红蜡边上。 见此状况,黎慕白与王赟只得慢慢挪过去。 赵姝儿与红蜡已相互搀扶着爬起来,坐在地上直喘气,身挂满落叶碎屑,衣衫钗环凌乱不堪,形容十分狼狈。 黎慕白正要问她们有没有伤着,忽瞥见她们身后有一把白色的东西在泛光。 她忙绕过去,蹲下细看。 那一把白色的东西,约莫十来根,通体雪白,枝干纤细,只有手指长短,枝干顶端垂着一朵筒状钟形花。 那花极是晶莹剔透,渗着幽幽冷冷的白光,在这晦冥的林子里,相当瘆人。 黎慕白心蓦地一跳,浑身发冷。 她抬眸,发现王赟正蹲在她对面,亦是一脸震惊。两人相视一眼,心有灵犀般同时颔首。 黎慕白让赵姝儿与红蜡速速起来。 赵姝儿见黎慕白与王赟极其重视那白色东西,凑过去一看,大呼:“通体纯白剔透,于暗处可发出幽微亮光,这是水晶兰!是水晶兰!我在一本古书上见过,未曾想到世上还真有这种花!” 说着,她兴奋地要去摸,被黎慕白眼疾手快制止了。 黎慕白捉着她的手,问道:“郡主,你知道水晶兰又称作什么吗?” 赵姝儿摇头。 黎慕白沉声道:“水晶兰,又称冥界腐生之花。民间传说此花来自阴间,常出现在墓地的阴冷潮暗之处!” 赵姝儿忙低头看脚下。红蜡一听,一弹,拉着身边的赵姝儿离那花三尺之远。 “先离了这里再做计议。”王赟对黎慕白道,又环顾一圈,“这里可能埋有尸首。” 他话甫一落音,红蜡两眼一翻,又要晕倒。 黎慕白赶上去与赵姝儿架着她的双臂,把她拖出了林子。 山风迎面扑来,虽已春浓,仍犹带几分寒意,将他们潲得哆嗦。 天色业已零落,透着一点含糊的残红。 黎慕白想起柳妃尚不知她们的行踪,登时一慌。 王赟明白过来,看了看黑黢黢的林子,决定带着红腊先送赵姝儿与黎慕白下山。 红蜡醒转,想起她家小娘子,急得呜呜直哭。 几人甫一动身,就隐约有促促的马蹄声传来,密密如焦躁的鼓点。 继而,一匹通体洁白的马,如一道白光闪来。 天边,月未出,一颗星子寥落忽闪。 马背上的人,深紫的袍子被荡得老高,如墨的长发飘飘扬扬,一对堆冰积雪的眸子在撞见黎慕白的身影后,竟隐有化水之势。 黎慕白一怔。 一声长嘶,马蹄猛然被刹住。只见他扫了几人一眼,目光定在黎慕白面上,薄唇轻启,凉凉说道:“本王今日尚未用膳,你这王府司膳官该做如何处置?” 黎慕白脸一僵,神思回转,连忙请罪。 王赟面色震了震,狐疑端量黎慕白两眼,然后上前躬身施礼。 赵姝儿则撇着嘴嚷道:“四哥,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要吃饭就自己——” 赵曦澄一记冷眼杀去,赵姝儿即刻弃械投降,咽下了后面的话。 王赟把林子里的情况向赵曦澄做初步汇报。 赵曦澄听罢,沉吟一会,便吩咐王赟在这儿守着,他去大理寺调派人手前来。 随即,杜轶亦赶来了。 赵曦澄命杜轶送赵姝儿与红腊去山脚,然后命黎慕跟自己回去。 黎慕白记挂林中之事,道自己要与王赟一起等大理寺的人前来。 王赟忙望向她,眼里闪过一抹意外,以及按捺不住的惊喜。 赵曦澄眸色一暗,驱马前行两步,半眯着眼俯视片时,陡地一个弯腰,捞起黎慕白往马背上一放,调转马头,率先往山下奔去。 黎慕白吓得伏下身子,紧紧抱住马的脖颈,腹诽这人莫不是疯了不成。 风声充斥着她的双耳,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她不敢乱动丝毫,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摔个浑身碎骨。 及至到了山脚,乌泱泱一大片人正乱着。柳妃已急得晕过去好几次了,端王爷正在赶来的路上。 赵曦澄骑在马上开始调派。黎慕白想下马亦不能,只好红着脸埋在马脖子里装木头。 所幸郊外的夜黑得快,兼之赵曦澄的刻意遮挡,无人瞧见她。 赵曦澄先命人去禀告端王爷,再将人手分成两拨,一拨护送柳妃、赵姝儿与红腊等回去,另一拨则去山上听王赟调遣。 调派完毕,他放慢马速,带着黎慕白返城。 黎慕白慢慢直起被颠得酸疼的身子,不意马一个转弯,她手没有抓牢,人往下掉。 赵曦澄伸手一揽,将她牢牢圈住,裹到自己的披风里。 霎时,温热的气息夹着轻淡的梨花清香,兜头兜脸罩向她有些冷的身子。 她一时怔忡。 乍然的暖乎,令她感到不安与不真实,只觉耳畔风呜咽,吹得飘零,不知要吹到哪里去似的—— 像极了她在暗夜里的那些跋涉。 她挣扎着要掀开披风。 赵曦澄垂眸睇她一眼,俄而把搂着她的手收紧一分,半是命令道:“别动,夜里凉。”停一停,又道,“事急从权。吹出个病来,岂不要延误时机?” 她紧绷着,果真未再动。 身畔花移树转,星辉淡淡洒下。 夜色蒙蒙,上巳花香胧胧,哒哒的马蹄声,好似心跳声一般,在这静夜里格外悠长响亮。 15、第15章 过目成画 上巳之夜,虽无溶溶月,但有皎皎星,但有淡淡风,催得阖府梨花暗生香。 一树一树的瑶芳,如白雪似琼玉,馨馨柔柔,把夜色氤氲,几许朦胧的软甜。 黎慕白沐浴过后,换上干净衣裳,来不及等头发干透,便急急出了柠月轩。 及至不梨居,便见锦允守在门首。 锦允示意她保持安静,悄声道殿下正忙着,无召不得随意入内,并告诉她这亦是王府的规矩。 黎慕白笑着谢过,与他一起候着。 约一盏茶的功夫,赵曦澄出来了,见她亦在,眸光轻轻一跃。 他命锦允把文书送去大理寺少卿蔡修拙家里。 锦允双手接过,即刻照办。 黎慕白正要提徐绣绣之事,赵曦澄已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几盏玉勾云纹灯高燃,一张雕漆花梨木平头案上摆了两副碗筷,几样吃食里,大多是她常吃的。 那饭食香气一粘鼻,黎慕白顿觉饥肠辘辘,方发觉自己尚是在晌午时随意吃了点东西。 赵曦澄甫示意,她迫不及待抄起了银箸。 一时,两人食毕,杜轶进来拾掇,赵曦澄方命她把今日之事叙一遍。 待她叙完,赵曦澄沉吟半晌,忽见她面上倦色尽显,便令她回柠月轩去,道余事他自有安排。 黎慕白不肯。她要知道徐员外的女儿徐绣绣确凿的消息。 赵曦澄正踌躇着要不要带她出府去,杜轶打门外进来,呈上一封文书。 赵曦澄拆开扫视一下,便直接递给了她。 她接过一看,得知徐绣绣与红腊业已归家,顿稍稍安心。 然而,徐家并未言及徐绣绣失踪与归家的详情,亦坚持不报官。 黎慕白心下存疑,见赵曦澄已坐在书案前忙开了,似乎没空搭理她。 她瞅了下漏刻,想到明日会有诸多事,遂施礼告退。 府中阒寂,宫灯微微摇晃,霭霭浮光中,各色花木越发轻柔如梦。 路过门首的几株大梨树时,她觑见地上有一团模糊的影,忙走近,是杜轩在跪着。 她暗吃一惊,未及问杜轩这是为哪般,赵曦澄清润淡漠的声音骤然响起,骇了她一大跳。 “你真不知?” 黎慕白连忙转过身,只见他不知何时出了屋子,正立在她面前的梨树下。 夜风将他的月白长袍轻轻掠起,银线织就的流云暗纹若隐若现,仿若琼枝飞碎玉。 几盏八角宫灯明亮如星,映着簇簇拥拥的洁白梨花,落下一点深深浅浅的斑驳。 而他的眸光,缘着深深浅浅的斑驳,正落于她面上。 她瞬间忆起今日是杜轩护送自己与赵姝儿去踏春,而她与赵姝儿却撇开了杜轩,径直去了小树林一带寻人,之后又久去未归,以致众人以为她们遇了不测,弄得兴师动众。 此刻看到杜轩被罚,她心里过意不去,欲开口求情,赵曦澄冷冷打断了她的念头:“府里自有府里的规矩,这事容不得你置喙。” “可是——”她望着赵曦澄面上的凛若冰霜,不自觉转了话锋,“殿下,此次是我思虑不周,与杜轩不相干,要罚,就罚我罢。” “你倒是挺仗义的!”赵曦澄瞪她一眼,凉凉一哂,“你的确该罚,我自会记下。” 语罢,他带着杜轶出府去了。 杜轩用手比划着,催她快回柠月轩。 她向杜轩致歉,瞧见他的手掌肿得老高,旋即想起与赵曦澄初次相见时,赵曦澄对她说过——“你这手板子就留着本王回府再打”,不由攥紧了自己的手。 星没,日出,春色枝头闹,梨花又密一匝。 黎慕白早早起了床,简单盥洗后就跑到了不梨居。 不虞,赵曦澄已出府。没有他的命令,她无法出去,只好折回柠月轩,潜心推测昨日林中发生的命案。 时近午时,赵曦澄终于回府。 她忙提着空食盒再次来到不梨居。 赵曦澄丢给她两个油纸包,命她去一旁吃。 她心急如焚,但又不得违拗,只好抱着油纸包坐到一旁的杌子上。 她见赵曦澄在案上铺开一卷细绢,又笔蘸彩墨,龙飞蛇舞的,忍不住想凑上去一看究竟,可又怕偷窥到什么秘辛,不得不按耐住蠢蠢欲动的心,一面啃着软羊,一面暗自好奇。 比及她将另一个油纸包里的樱桃煎啃完,赵曦澄这才搁下笔,审视一番,然后叫她上前。 她忙起身,几步跨过去,定睛一看,是三幅画,画的居然是昨日林子里的案发现场。 画上之人之景,细微入致,纤毫毕现,观之有如使人亲临现场。 “殿下的过目成画之能,委实教人望尘莫及!”黎慕白由衷赞道,“有了这画,倒可省去我许多跑腿。” 她举起最上面的画绢,细细看起来。 此一幅,画是水晶兰出现的那处。那里,挖出了一具骸骨,尸身高度腐烂,但衣饰基本完好。而衣饰的款式,不像寻常所见。 她又拿起第二幅画,画的是一具森森白骨,是那具高度腐烂的尸身被清理干净后的样子。 依画上看,尸身的骨头长度与粗细的比例似乎有些出入。 画的角落处,有几行笔势跌宕有致的小字。 她凑近一看,是大理寺仵作的验尸记录,其中的一句“整具骸骨长约三尺”,正中她的疑惑。 思索半晌,她又观察起第三幅画来。 画里有一具女尸,即昨日小树林里她与王赟等人见到的那具女尸。 画中情形与他们所见一致,女尸的五官因窒息有些变形,但仍能窥见她俊俏的模样。 画绢角落处还写着女尸身份不明,以及验尸记录,与她和赵姝儿昨天所验结果差不离。 黎慕白反复研看,对于女尸的身份,她昨日已有大致判断,可今日却成了身份不明。 她转头欲询问赵曦澄,却见近窗的紫檀雕花软榻上,他欹身倚着,如缎墨发用一根白玉簪随意一束,双目轻阖,呼吸匀细,已然睡着。 风约绣帘,卷来梨花点点。几片漏来的日色被窗格滤得细碎,在他面上浅浅流转,一抹近乎璀璨的恬淡。 她忙捡起案上的一对竹节碧玉镇纸压住翻飞的画绢,准备去关窗子,却见杜轶正立在门首不远处,朝她比划着。 她瞥了下小憩的赵曦澄,便轻手轻脚向杜轶走去,尚未及门首,就传来赵曦澄一句:“何事?” 杜轶立即上前,呈上一封书涵。 赵曦澄仍旧倚着榻,拆开封套,看了两眼。 黎慕白见他醒了,捧上一盏茶。 待他吃完搁下茶盏,她请示:“殿下,下晌我能否出府?”见他不语,又补充,“事关昨日命案,我需要去查证。” 赵曦澄睇她片晌,把书涵递过去。 原来,赵曦澄即将调任鸿胪寺,与鸿胪寺卿卫昌一齐主理北夏公主的和亲事宜。王赟归京后,仍旧任大理寺卿一职。 比及看完,她把书涵归置好,问:“殿下,请问王寺卿几时抵京的?” “是昨日,他刚抵京就被一帮朋友拉着去踏春,恰好遇上了命案。” 赵曦澄注视着她,见她提起王赟神色如常,心里头没来由地松快了一下,起身顺手把窗扇往外推了又推。 午后的风和暖,将人吹得舒畅。 他拾起一朵落在窗畔的梨花,道:“上巳节小树林里的案子,王赟已接手。昨日你在案发现场,大理寺自会找你问话的。” “嗯!”她忙把画绢又压了压,“殿下,请问那女尸的身份查得如何了?” “大理寺正在走访,尚未有结果。” “可否去过余音阁?” “大理寺第一家去查的就是余音阁。今日,我见了那女尸的衣物,的确与琴霜那日在樊楼桃园所穿戴的一致。” “殿下,我想亲自再去余音阁走一遭。” 赵曦澄屈起食指扣了下镂花的窗格,问她:“你准备从琴声入手?” “是!装扮可以模仿,但琴声难以模仿。” 赵曦澄沉吟一会,问道:“你认为此案跟三月初八的选妃有无相干?或者跟庆阳姑姑的头疾有无相干?” 黎慕白忖度着,忽想起昨日在郊外,罗家老仆妇曾嘱咐她与赵姝儿,说什么“虽说城外风光好,但也莫过于贪恋”,劝她们亦早些返城。 那老仆妇是否为随口一说?昨日罗小绮为何会那般早就返城了呢? “目前尚无明确证据,可以表明此案与选妃,或与长公主头疾有无相干之处,我需要再探究确认。”她定了一定,接着道,“不过,请殿下放心。我既然已应诺,就会尽全力去探查,定不教殿下此次选妃落空,定助殿下选到意中人。” 赵曦澄猛地弹走指尖的花瓣,踅到书案前,沉着脸望住她。 只见她微垂首看画,两扇睫毛将眸子盖着,似幽闭了一个云蒸霞蔚的世界,却教人忍不住去探一探里头的瑰丽。 她掩上画绢,看向赵曦澄,接着道:“况且,昨日我就在命案现场,我不想袖手旁观。” 在她抬眸之前,他移开了视线,颔首道:“行!只是一点,外出你须得带上杜轩。” 说着,他摘下腰间的矜缨搁到她面前,道:“如今,你只是我府中的司膳官,一切需小心。” 那矜缨是用紫锦裁成,如意云纹为底,两朵淡白梨花绣于其间,十分精致。 黎慕白瞅着它,对他此举之意不明就里,揣测地问道:“殿下,是不是以后我出入府中,只要拿了它给门房出示一下就成了?” 赵曦澄神色一滞,不意她会如此一问,须臾想起府中出入的规矩,遂道:“不必用上这个。我自会吩咐童迁,此后你可以随时出府,缘由便是你要研制新食谱。” “那这个——”她狐疑地打开衿缨。 里面是一枚晶莹水润的环形白玉璧,上面镂刻着祥云龙纹和一些字符,其中“凉王赵曦澄”五个字尤为明显。 她忙把玉壁装回衿缨,捧在手里举到赵曦澄面前,躬身道:“殿下,此物过于贵重,我一个王府下人持着它,恐怕不太合适,请殿下收回。” “你拿着无妨,这是我的信物。”见她仍举着手,他语气里不禁多了一丝烦躁,“如今我不在大理寺了,事又倥偬,这个是为方便你日后查案用。” 言讫,他径自转身,走到门首又停下,对她道:“我正要去鸿胪寺一趟。适才你说要去余音阁,就顺道送送你罢。” 16、第16章 琴断霜降 马车稳稳前行,偶有和风吹动帘幕,踅进几片春光,把人照得暖意融融。 黎慕白思忖着案子,欲掏出石黛来,被赵曦澄一记冷眼打消。 又见他沉默地望着窗子,她亦不由望去。 窗畔,日色笼锦帘,将那缠枝花样映出水墨画般的影,宛如在描摹一腔心事。 临下车前,赵曦澄突然问她:“听闻你与王赟曾在虞洲一起探过案——”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交情似乎不错——” 黎慕白不意他猛然间提起这些旧事来,一下有些失神。 犹记那年,得知她被钦点为赵曦澄的正妃时,她虽年幼,但打心底里讨厌这门婚事。 自小,父母就不太拘束她,尤其是她跟随父亲去外地上任、见过山山水水后,就再难甘心囿于闺阁之中,更遑论让她嫁进礼制森严的天家。 落后,她曾为这门婚事闹过。 父亲述职完毕,她与母亲再度随他去西洲,途径虞洲时,适逢虞洲发生重大命案。 她无意间勘出凶手的作案破绽,被当时在虞洲负圣命调查此案的王岑大为赞赏。 那年,她与王岑之子王赟共探谜案,闲暇之余便一同击鞠嬉游,结伴踏马观花,日子着实畅快惬意。 以至回到了西洲,她常想,若是能有一个如王赟那般的兄长,岂不快哉? 表姨父江达安亦在西洲任职,她与江家表哥江豫亦常一道玩。 江豫虽沉迷于木作机巧,但仍旧常来陪她,送她一些他自己做的小物件,只是不太擅长击鞠。 陪她玩击鞠时,偶尔被球击到了,他也不知道疼似的,还傻傻安慰她,教她不必挂怀······ 赵曦澄重重咳嗽了一下。 黎慕白打往事中回过神来,看到赵曦澄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心里竟有些莫名发虚,忙回道:“殿下,我——我跟他,只是偶尔探讨下案子,不是您说的那般。” 赵曦澄见她目光游离,面飞红霞,心里顿时似是被扎进一根刺,遂别过了头去。 仿佛她的脸亦生了荆棘,随时会飞出一根刺来刺一刺他。 “那他昨日可否认出你了?”他冷冷问道。 “我到了西洲,就再未见过他。时隔这么些年,我也难测他昨日是否认出我了。”黎慕白诚实答道。 王赟听识过人。昨日,她故意沉着嗓子说话,不知他可曾辨出她的嗓音来。 “你之前进京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寻他助你?现下,他已回京,你有何打算?”淡淡的语调,却有丝丝的僵硬。 黎慕白不明白他为何要反复提起王赟,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 她若有所思地瞅着他。 他正侧脸望向窗外,高挺的琼鼻,微翘的唇,线条起落有致,如精心雕琢又像随意涂画一般,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刻意美。 她忽而生了兴致,转而问道:“我现今是凉王府的司膳官,敢问凉王殿下希望我作何打算?” 赵曦澄回首,睇她片晌,牵牵唇角,似笑非笑道:“凉王府的司膳官?好!黎慕白,你最好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言罢,他命她下车去,留杜轩与她一道,又命杜轶驾车继续朝鸿胪寺驶去。 黎慕白望着疾驰的马车,腹诽这人真是六月天,说变脸就变脸。 她刚想抱怨几句,忽瞥见杜轩在一旁立着,不得不乖乖闭了嘴,带着郁闷与无奈往锦屏街忿忿行去。 锦屏街一带,聚集着京中各色艺人,朝廷的教坊亦设在此。 街两旁,既有绿芜绕墙的小庭深院,亦有碧瓦朱檐的缀彩高楼。 只是现下尚未至夜,街上人马较少,只有零星的欢声笑语漏来。 黎慕白带着杜轶,沉默赶路,走了好些时刻,方在街尾找到了余音阁。 泠泠琵琶、悠悠笛韵、汩汩筝声······打两旁细流而出,暗潮涌动。 黎慕白见这一带鞍马寥落,人迹稀少,猜测这些丝竹声,应是伎人们趁客少在练习技艺。 余音阁正门紧闭,粉白的围墙边种了几株轻绿的柳,青黛的墙头上,一抹红杏探出鲜活的春意。 黎慕白扣了好些下,门才“吱嘎”转动,露出一张素净的妇人脸。 黎慕白问好,道自己慕名来恭听琴霜姑娘的琴。 妇人告知她,琴霜今日不见客。 她正想搬出兖王赵暄洁来,一道清泉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扭头一看,正是大理寺卿王赟来了。 王赟今日没穿公服,一身云青色折枝菱花纹圆领长袍,点漆般的目,山棱似的鼻,翩翩皎皎,倜傥出尘。 黎慕白晃了一下眼,想起那日赵姝儿初见他时便红了脸,暗叹这副容貌不知还要迷惑多少双眼。 王赟亮明身份,那妇人上下打量着他,道要去请掌事的人来,请二位稍等。 未几,一位自称余妈妈的中年妇人来到门首,问清缘由后,独请王赟进去,把黎慕白拒之门外。 黎慕白忙表明自己与王赟是一道的。 王赟闻言,看着她未做声。她忙装成他的下属:“大人,请!” 那余妈妈见状,亦不好再阻拦,引他们进了院内,杜轩在门外等候。 院内花木蓊郁,杏粉榆绿,春色欣盎然。 琴霜住在院里最深处的阁楼,阁楼周边植着几株白玉兰。 不过,那白玉兰花期刚了,新长的叶又未成型,孤零零地杵在枝稍,在这千红万紫的三月,颇有几分秋的萧索。 黎慕白望去,见那阁楼正中挂着一块匾额,书着“霜降馆”三字,笔锋冷峻,墨迹孤高。 余妈妈请他们在门首稍候,道事出突然,她需先去教琴霜梳妆准备一下。 半晌后,她出来请王赟与黎慕白进去。 屋内,琴霜正半垂首立于琴前。 黎慕白见她头戴浅桃红面纱,白罗衣叠白罗裙,衣边裙角处绣了一圈浅桃红花瓣纹。 琴霜沉默着,随意行了个礼。 余妈妈在一旁满面飞笑解释,道琴霜最近患了热症,嗓子嘶哑,不便言语,请大人见谅。 王赟听后,点点下颌,朝黎慕白乜去。 黎慕白心神领会,上前一步道:“我们大人自打前次在长公主府听过琴霜姑娘的仙曲后,便对姑娘的琴声念念不忘。今日前来,能否恳请姑娘再弹一曲《关雎》?” 尽管王赟根本未去长公主的寿筵,但不妨碍她拿来充作借口。 她端量着琴霜。琴霜一味垂着眼皮,冰雕雪捏似的。 然而,黎慕白还是留意到她掩在袖口里手微微抖了一下。 默然半晌后,琴霜才在琴前坐下,探出纤纤素手,轻轻一抚。 立时,一串瑟瑟之音宛若风过平湖,吹皱春水,漾起波光粼粼。 琴霜又闭目默然片晌,方指压弦丝,再次拨动琴弦。 一缕琴音,似从冰天冻地里飘来,如白霜凝,如孤月泣,凄凄惨惨戚戚。 黎慕白顿感五脏六腑俱是寒津津一片,陡地一个瑟缩,目光不由自已追随着琴弦上翻飞的指尖。 仿佛那不是拨弄琴弦的指,而是一把把刀,刀光交错,刀刀剜心。 她看到熊熊之火舔舐着母亲、吞噬着父亲、燃烧着府邸······她感觉自己的肌肤亦着了火,一寸一寸都是灼热的痛,痛得一颗心都结成了冰。 那冰,又化成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冷,侵袭她的四肢百骸。 灼热尽褪,四肢百骸冷到极致,已无可再冷。 琴声冻住,琴弦像是由千年寒冰所铸。琴霜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十指猛地当心一划,玄冰骤裂,七弦齐断,玉石俱焚。 黎慕白只觉百肠绞断,心神俱碎! 琴霜伏在琴上,指尖血肉模糊,殷殷红红。 旁边的妇人与小丫头从琴声中醒来,见琴霜如此模样,惊呼连连。 一时,有人去请大夫,有人在为琴霜止血,有人在收拾断了弦的琴。 王赟扫视屋内一周,扭头一看,只见黎慕白满脸泪痕,整个人似被皑皑白霜覆盖。 他的心,立时亦结了一层白霜······ 犹记三四年前,她的眉眼是那般鲜亮明媚。 昔年,她虽比他小上一些,却在人物世事的见识上一点不输于自己。她的聪慧,常让他自愧不如。 他们一起探案解谜,一起踏马观花,一起挑灯赏月。 那时,他陪着她玩击鞠,伴她在杏花雨里听流莺,带她游遍虞洲的一山一水。 那时,她总呼他“赟哥哥”。 那时,他们只觉春光明美,花繁景盛! 后来,她随父去了西洲。他常常独自忆起这段时光。 随着她年岁渐长,他心底不可控地生出一点隐秘的期待来。 他给她准备了独一无二的及笄礼。 只是,礼尚未送出,便收到了黎家火灾的消息。 那一刻,他的心就像被扎进了一把尖刀,以致现在仍痛着。 他哆嗦着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手,却见她唇角紧绷,双手一举,飞快地抹去面上泪渍,给他投来一个坚定的眼神。 他只觉手心一空,终究没能捉住她的手。 黎慕白深吸一口气,这琴音里丰沛浩大的哀恸令她心里一动。 她想起在樊楼桃园第一次听琴霜弹琴时,那曲《桃花令》也是丰沛的,只是那时的丰沛是旖旎春光。 她走上前,问道:“琴霜姑娘,那日在长公主寿筵上弹的《关雎》,虽不免凄苦了些,却也缠绵悱恻得紧。为何今日的《关雎》,却是悲凉哀痛到极致?” 琴霜伏在琴案上不语,余妈妈眼里滑过一丝心疼,冷冷道:“大人,殊不知琴由弦生,情却由心生。既然大人从琴中听出的是哀音,那是大人此时心中有哀事,与琴霜姑娘的琴有何干连。” 王赟正想出口训斥,被黎慕白拦下。 她看着琴霜,亦冷冷道:“余妈妈说的是,一茶都有百味,何况是无形之曲!今日我们王大人前来,既是为听琴绝仙曲,也是为一桩命案而来。昨日,在郊外小树林里发现一具女尸,女尸所穿衣饰,与琴霜姑娘身上的装扮完全一致。请问姑娘作何解释?” 琴霜突地抬首,怔怔瞪住黎慕白。 她的浅桃红面纱已濡湿,双目微肿,眼尾低垂,眼底迸出哀痛与不甘。 “大人说的这事,大理寺今早已着人问过,我余音阁也十分配合。那人,不是我余音阁的。”余妈妈语气忿忿,“可能是有人嫉妒我余音阁琴霜姑娘的琴绝名头,因而来模仿她的装扮,或是想嫁祸于她。大人如还有其它疑问,现在尽可问。” 王赟示意黎慕白不必再问。 黎慕白颔首,四下环顾。 琴霜的琴室甚是素净,一架绣着白玉兰花的屏风旁,是一个立架。黎慕白瞧见上面搁着一只褪色的翠羽毽子。 那个正在给琴霜指尖止血的小丫头,并未以轻纱遮面,一脸的稚气。 只见她拿着一方软帕,战战兢兢裹住琴霜的手指。 而琴霜,似是不知疼痛,木头般任由人摆弄着。 17、第17章 杏雨梨云 春风和暖,催得花开似锦,亦催得花落如雨。 王赟与黎慕白出了霜降馆,一路分花拂柳,见院里还有其她姑娘正在练习技艺,便决定再去四处瞧瞧。 一圈走下来,并未见有如琴霜那种装扮的女子,亦未见有人戴面纱。 两人正打算离去,蓦地,几声箜篌之音响起,带着一点子尖锐。 黎慕白止住脚步。王赟见状,带她步入一丛扶桑花旁的杏树下。 那箜篌之音,正是从这一片杏树旁传来的。 黎慕白留神细听,所奏之曲正是当日她在樊楼桃园所听的《桃花令》,那亦是她第一次听琴霜弹琴。 只是当下这位弹箜篌之人,似是存了争强之意,虽曲调已臻善,却于意境上有些失调,似是强要使那桃花成为花中之王。 岂不知,桃花终究是桃花,哪能轻易成为艳冠群芳的牡丹。 黎慕白正暗叹不妙,忽然“铮”的刺耳一声,箜篌之音嘎然止住,已是弦断了。 旋即,就有瓷片碎裂声与打骂声传出。 王赟正问她要不要去一探究竟,就见两个穿芽绿衣裙的小丫头匆匆跑来。 她们在扶桑花前蹲下,哭哭啼啼,相互安慰着,未瞧见杏树后的黎慕白与王赟。 黎慕白从她们一言一语里得知,弹箜篌的女伎人,想要在技艺上压倒琴霜,每日苦练箜篌,却久未有突破,于是时常拿这两个小丫头撒气。 今日亦是如此。 黎慕白蹙了蹙眉,绕过杏树,突然一喝,把两个小丫头骇了一大跳。 随即,她一番巧语,唬得两个小丫头服服帖帖,有问必答,且知无不言。 原来,今天在霜降馆弹琴的确为琴霜。 这琴霜,去岁春自舒州来至京城,以琴艺高超成为余音阁头牌后,又在京城琴艺赛事中,拔了头筹,获得“琴绝”名号。 余音阁因此名声大噪,先前不太热闹的门庭,亦热闹起来。 只是,这琴霜自入余音阁始,就终日以轻纱遮面,无论是在霜降馆,还是外出,必戴面纱,连余音阁一众人等都未曾见过她的真实相貌。 黎慕白沉吟一下,扫她们一眼,接着厉声问道:“那琴霜外出,是否都会带着一个侍女?” “是,那服侍她的那个侍女,听说自幼就跟着她了。”一个小丫头老实答道。 “那侍女素日里从不跟我们往来,我们也不知她姓甚名谁的,成日里戴着白色面纱,还一袭白衣白裙的。”另一个小丫头忙补充道。 黎慕白继续厉声问道:“你们服侍的那位弹箜篌的姑娘,是不是也戴面纱?” “不,我们姑娘从不戴这些东西。” “我们余音阁的姑娘向来都不戴面纱的,除了那个琴霜姑娘与她的侍女外。” ······ 王赟立在树后,静静看着她盘问。 日暖风轻,莺声啼啭。 只见杏花疏影里,她发上、衣上粘着不少冰绡般的花瓣。 她那轻灵的眸、玉洁的额、清透的颜,无一不令他目眩。 仿佛,她仍是四年前与他探案的女孩,他,亦是四年前伴她身侧的少年。 见那两小丫头远去,他轻拂衣上落花,走到她身畔,笑道:“慕儿,你仍旧这般机敏!” 黎慕白一怔,霎时愣住······ 花底不知年岁,飞金走玉间,他们已是堪堪三稔多未见过了。 再见,她已是娉婷年华。 再见,他亦成了冠盖满京华的如玉公子。 东风将旧时景象吹来,这密密匝匝的杏花,如当年般,几要把半边天都映粉了。 花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正笑意盈盈看向自己。 那句熟悉又陌生的“慕儿”,令她眼里情绪千流百转。 那些明媚不知愁滋味的年少光阴,仿佛只要她一回首,就触手可及。 却终究——仿佛而已! 片晌,她轻掩双眸,一字一顿道:“大人唤错了,在下现在是凉王府的司膳官——白黎。” 王赟神色顿僵,眼底笑意渐渐消散。 两人默立不语,唯杏花堆满枝,又落下一点粉在他衣上,在她发间。 日影悄移,黎慕白拍去满头满脸的花,正待举步离去,忽见一妇人领着一个公子模样的人往扶桑花这边行来。 她与王赟忙再次转入树后。 有花枝的遮挡,他们隐约可见那公子戴了一顶石青色帷帽,身量颇高,肩阔背挺,步履稳健。 快至院墙角门时,他转过身,似是对妇人在嘱托什么,妇人不停点着头。 一阵风刮过,帷帽被撩起一角,又很快垂下。 但黎慕白仍窥见了他的小半个侧面,顿觉有一丝熟悉。 戴帷帽公子离开后,妇人锁上角门,叹了一口气才返回。 黎慕白见那妇人,正是领他们去霜降馆的余妈妈。 余妈妈走远后,王赟告诉黎慕白,适才那戴帷帽的公子在角门处提了“琴霜”二字。 黎慕白微震,心下擘画着。虽然适才她根本听不清他们之间的言语,但王赟听识过人,她相信他定不会听错。 两人披一身落花,快步出了余音阁正门,杜轩正候着。 三人快速绕至余音阁的后墙角门处,戴石青色帷帽的公子早已不知去向了。 黎慕白本想四下逛逛,看能否找到那人,可杜轩用肿着的手比划着,坚持让她回府。 王赟苦笑,主动陪着她往街口行去。 日西斜,路上车马络绎,胡笳沥沥,琵琶阗咽。急管繁弦中,锦屏街业已喧腾起来。 黎慕白与王赟并肩而行,一路无言。 将至街口,便见一辆朱轮华盖车停着。车厢脊梁朱红,錾刻着渗金铜铸祥云纹。 夕晖浅镀,使得那祥云纹直如天畔一抹幻紫流金的霞,瑰丽无比。 是凉王府的马车。 王赟与黎慕白上前,隔窗行礼问好。 见赵曦澄有些冷淡,王赟与他寒暄几句后,就告辞了。 黎慕白目送他离去。 成绮的余霞,姗姗穿过丛楼群院,一时流光溢,笙歌起,裙角扬。 当真是烟花繁盛迷人眼,锦屏如画思归难。 “还不上车?”淡漠的声音,蕴着一丝烦躁。 黎慕白忙转身,赵曦澄一只手探下,恰恰停在她面前。 手指修长,指甲干净,指节微凸而不显,在霞光里泛着暖玉般的光泽。 她诧异抬首,正对上赵曦澄的注视。 他幽深的眸子似也被霞光染,呈现出琥珀色来。而她的身影,正清晰地倒映在那琥珀色中。 赵曦澄皱了皱眉,语气放重:“上来!” 她踌躇着,终是把手搭上。 他紧紧攥住,拉她登上车厢。 马车继续前行。黎慕白欲汇报余音阁之行,赵曦澄却递给她两个油纸包,命她先吃东西。 奔波一下晌,的确饿了。她忙谢过,先拿了一个樱桃煎,入口只觉格外酥脆,三两下就吃完了。 赵曦澄见她吃得香甜,不由半笑道:“今日你还强调你是我府中的司膳官,现下倒是我管起你的饮食来了!” 黎慕白闻言,面皮一红,尴尬地咳了两下:“那个——殿下,您还有什么东西是没有尝过的?我回府后立即去研制。” 赵曦澄立时收了笑:“不必了!今日余音阁之行,有何收获?” 她忙细细徐叙了一遍,略去王赟已认出她一事。 赵曦澄听完,突然抬手向她头上探去。 黎慕白一慌,身子一偏。 赵曦澄微微一愣,俄而低低命令道:“别动!” 他拈起她发丝间一瓣杏花,问道:“王赟是否已认出你?” 黎慕白见他盯着指尖的花瓣,脸微窘,点头道“是”。 又看到他面色罩着点阴冷,她忙又补充:“不过,我只承认自己是凉王府的司膳官。” 赵曦澄淡淡斜了她一眼,一手掀开帘子,轻弹指甲。 花瓣随风飞出窗外,瞬间踪迹杳渺。 “你还算信守承诺!” “我答应过的事,即使赴汤蹈火,我也定会做到!请殿下放心!” 赵曦澄擎帘的手一顿。 经过一整日春阳的熏陶,傍晚的风已濡染了满满的草木花卉气息,流过窗子,又盈满他的袖袍,如丝绸般柔软,如诗酒般令人沉醉。 他合上帘子,道:“你记着便好!” 少顷,又命她好生思量下王府司膳官的职责,翌日他要来考她。 黎慕白一听,顿觉头大,暗暗将他瞪了瞪,把包樱桃煎的纸搓了又搓。 日沉,人定,一弯弦月悄然挂树梢。 王赟回到大理寺,蔡修拙忙前来汇报。 今日,他奉王赟之命,领人继续在发生命案的小树林附近勘察。然而,收获甚微。 王赟安慰他几句,亦知那小树林素来人迹罕至,落叶极为厚实,委实难查。 蔡修拙忙感激上峰的体谅,见瓷盏空了,立时提壶添茶。 王赟啜了一口茶,问那疯妇人可否有了踪迹。 蔡修拙忙禀道,那疯妇人今日出现了。然而,她力气奇大,跑得又奇快。是以,他们未抓住。 根据蔡修拙的描述,王赟判断,那疯妇人,应就是寻找徐绣绣时他与黎慕白遇到的那个疯妇人。 他吩咐蔡修拙次日带人继续去守着。若那疯妇人再次出现,务必抓住。 蔡修拙领命退下。 王赟走到长案前,拿起案卷与验尸记录,细细推敲着。 上巳节发生的两起命案,因出现了罕见之花水晶兰,大理寺遂将其定为水晶兰白骨案、水晶兰女尸案。 许是上巳节那日出游之人太多,短短两日,这水晶兰面世一事便在民间传开了。 今日,他着便服去余音阁,途中就听到有不少人在议论,说道这水晶兰来自冥界,如今乍然现世就生了命案,摸不准还要带走人的。 更有甚者,道十几年前的上巳节,也有人差点被水晶兰带离人世······ 王赟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又禁不住想起漫天杏雨中那双轻灵的眸来。 此时,若她在,又将如何与他推断这两起案件······ 18、第18章 海棠红轻 次日天晓,黎慕白刚盥洗完毕,赵姝儿就一阵风似地冲到了柠月轩。 黎慕白像是看到一枝粉鲜鲜的海棠被卷了进来。 绣缠枝牡丹间织锦海棠花的绮衫,水红撒花长罗裙,流苏髻上斜插三两枝细玉簪,簪尾雕重瓣海棠花,与垂在发丝间的丝绦相映几抹恼人春色。 黎慕白笑赞着,正准备行礼问安,赵姝儿已急急凑近问道:“白黎,你昨日是不是跟大理寺卿一起去查案了?” 黎慕白见她提起王赟,一时摸不透她的心思,低低回道:“郡主误会了,昨日我只是碰巧在余音阁遇到王大人而已。” “那你昨日为什么要去余音阁?是不是那里有案子的线索?”赵姝儿一脸期待。 黎慕白一声苦笑,看来是自己想错了——赵姝儿是对案子有意! “郡主误会了。我昨日去余音阁,是为在琴曲里寻找制作膳食的新法子。郡主也知道,殿下从不吃重样的食物。” “这个我明白,真不知道我四哥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赵姝儿撇撇嘴,“我还以为是四哥有了线索,派你查案去了。” 话音甫落,咳嗽声起。 赵姝儿扭头一看,忙往黎慕白身后藏,讪笑道:“四哥,那个——那个我来找白黎玩玩。” 黎慕白被赵姝儿的举止逗乐了,笑着望去,却被赵曦澄的风采怔住。 他正立在门首近处,身后是积云堆雪的梨花镶着清透的晨,圆领宽袖紫锦袍上半染曦晖,衬得他益发轩然霞举、面如琼玉。 流风拂拂,他袖袍轻漾,一时宛如梨花偎雪盈香来,澄曦曜紫,莹兮生华。 黎慕白暗叹,此人真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赵姝儿见赵曦澄冷着脸,不情不愿上前福了福身子:“四哥,早安!” “殿下早安!”黎慕白忙跟着行礼请安。 赵曦澄点点下颌,见她眉眼半噙笑,两颊胜雪,唇洇娇红,眸如点墨,恰若一方灼灼璞玉,正静候芳华。 他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扫过赵姝儿两眼,问道:“为何这般早就跑出府了?王叔可知道?” 赵姝儿支支吾吾回话:“我父王知道的。四哥,我——想邀白黎陪我游玩。”生怕他不同意,忙补充,“四哥你也知道,很少有女孩子与我合得来的。” 赵曦澄皱了皱眉,看着她俩道:“不许回府太晚。”走了几步,又对黎慕白道,“你过来。” 比及她跟上,他递给她一卷画绢。 黎慕白微微展开一角,见正是她准备去不梨居取的那三幅案发现场画,忙道谢。 赵姝儿见他俩神神秘秘的,欲一探究竟,就被赵曦澄一记冷眼制止。 “等下我要去鸿胪寺,会早些回府。膳食的事,你自己看着办。”言罢,他转身离去。 赵姝儿立即跑过去,问黎慕白那几卷纸是什么。黎慕白借口是与膳食有关,把画收好。 赵姝儿嘟囔几句,催黎慕白快些。 黎慕白无奈,只得匆匆拾掇一下,带着杜轩,陪赵姝儿出了凉王府。 出府后,赵姝儿直接把她带到了城西义庄。 “郡主,我们不是出府来游玩的吗?”黎慕白装糊涂。 “白黎,你还装?上巳节那天,你在小树林里检验女尸的手法,跟我这个耕耘验尸多年之人有得一拼。而且,你还知道水晶兰是冥界腐生之花这种秘事。” 赵姝儿板着小脸,问:“你说,你就司个膳而已,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那个——那个——”黎慕白被赵姝儿亮晶晶的眸子盯着,心里有些发虚。 她退后两步,袖兜里的石黛正好硌到她的手臂,遂心下一横,笑道:“其实,我也喜欢断案,与郡主一样,想做女子不能做之事。” “是吗?”赵姝儿抓起她的手一举,一改适才的严肃之态,像捡到宝似的,满脸兴奋,“那太好了,以后我们联手,看谁还敢说女子不如男!” 看守义庄的是邱三爷,一个孤苦老人家。 赵姝儿甜甜地跟他打过招呼后,就请他拿出她的东西来。 邱三爷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进去,抱出一个红木小箱子。 赵姝儿熟练地打开,拿出两条布包,递一条给黎慕白,自己留一条。 黎慕白捏了捏,布条里面装了东西。 “这是我自制的香料包,戴上它,可以滤去尸臭。”赵姝儿边用布条蒙住口鼻边道,“那日在小树林里,光线太暗,我怕有些细节检验不到,今日就扯着你一起来了。” 两人进了停尸房,找到上巳节在小树林里发现的那具女尸。 女尸已有些些微肿胀,散发着一股尸臭味,又混着酒味与酸醋味。 应是大理寺的仵作验尸时浇泼了酒醋。 朝尸体上浇泼酒醋,再用草席盖上一个时辰,便可验出尸身上的伤痕来。这是仵作常用检验尸首伤痕的手法。 黎慕白忙戴上布条。 顿时,一缕细细幽幽的清香扑满鼻端,令她精神一振。 两人仔细检查,只见女尸尸身完好,嘴大张,眼睛圆睁微凸,全身唯脖子处有伤,是一条浅浅的一寸多宽的浅紫伤痕。伤痕延至后脑勺下方,在那里形成一个交叉。 黎慕白又拿起女尸的双手细细查看。 女尸十指指尖,除两尾指外,其余指尖均有一道茧子。 其中,左手指尖的茧子很细,只比丝线稍粗,指甲完整;右手指甲则有些磨损,指尖的茧子也要比左手茧痕宽上些许。 “究竟是何物能在脖颈上留下这般宽的伤痕?”赵姝儿盯着女尸的脖颈问道。 黎慕白放下女尸的手,再次细看缢痕。 她见女尸旁边有一条白色披帛,心中一动,拿起披帛对折一下,变成只有一寸多宽,然后往女尸脖颈比一比,恰恰与那缢痕贴近。 “啊!是这个无疑了!”赵姝儿抬头看她,蹙眉问道,“只是这缢痕在喉下,舌尖为何没有挺出齿弓呢?我记得仵作纪要上说过,缢痕在喉下,舌出。” “郡主所言不假。缢痕在喉上,舌才不出。只是,凡事有特例。” 黎慕白拿起披帛比划,接着道:“倘使是使用这种比较宽的布带缢住脖子,两手同时发力,且力气均匀,即使缢痕在喉下,舌尖也不会挺出齿弓的。” “白黎,你懂得真多。” “我自幼跟郡主一样,喜欢断案。”黎慕白忙解释。 幸而赵姝儿一心系在验尸上,没有继续追问。 黎慕白拿起女尸旁边的浅桃红面纱,往女尸脸上遮去。 因女尸眼尾稍挑,双目圆睁微凸,加上有些肿胀变形,一时她也判断不出女尸像不像她只见过三次的且蒙着面纱的琴霜。 “像不像琴霜?”她问赵姝儿。 赵姝儿瞧了瞧,道:“我对琴霜没有多大印象,只觉得她的琴弹得不错。” 两人验完,又去了另一停尸处。 那里,有一具从水晶兰生长处挖出来的骸骨。 掀开盖尸布,乍见森森白骨,还真有点瘆人。 黎慕白翻看尸骨。 骨头均呈灰白色,无中毒迹象。 赵姝儿从邱三爷那里要来检验结果,得知尸骸骨头数量齐全,无缺失。 黎慕白疑惑不解——从骨骼长短,可判断是六至七岁小儿的骨骼;但从骨头粗细上看,尤其是四肢的骨头,却有些接近成年男子的骨骼围度。 她又拿起几块头骨比量着,亦觉不像是小儿头骨尺寸。 “白黎,你看,这块头骨,有圆形青晕。”赵姝儿举着一块骨头,递给黎慕白。 黎慕白接过一看,是头顶心的骨头。 那骨头正中,有浅浅的一块接近圆形的青晕。 她记得仵作纪要里说过,头骨受拳击,会呈现圆形青晕或紫黑晕。 “郡主,这里可有墨汁?”她忙问。 “有!”赵姝儿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瓷瓶,倒出一些墨在一只瓷碟里。 黎慕白持起一支毛笔,蘸上墨汁,轻轻往骨头青晕处涂了一涂。 随后,与赵姝儿一道收拾好瓷碟笔墨。 两人来到外面,静等墨迹干透。 赵姝儿向黎慕白展示她的验尸器具。 黎慕白见她那箱里有一个小隔层,便伸手一揭,定睛一看,里面竟然是香料。 有蘼芜、杜若、素馨、干君迁子果、瑞香、茉莉、蘅芜、白芷、杜衡·····还有好些她叫不出名字来。 “郡主擅制香?” “闲来没事,弄着玩的。”赵姝儿笑道,“你看这布条,里面装的就是我配制的香。怎么样?是不是闻着特别舒服与精神?因为我加了一味迷迭香进去。” “嗯!”黎慕白用力点头,“这迷迭香果真提神醒脑。”又见那些香料皆是上品,不由问道,“郡主师从何人?” “我母妃教我的。”赵姝儿嘴角上扬,杏眸弯弯,“从小我就对气味特别敏感,我母妃便在我幼时就教我制香了。” 她拿起一包香料摆弄着,接着道:“我母妃不但制香厉害,还尤会识香。无论何种香,她只要闻一闻,便可知晓是用了哪些香料。” 黎慕白赞道:“柳妃娘娘真乃香道上的翘楚人物!” “不是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赵姝儿语调转低,“其实,我母妃去世时,我年岁尚小。我记得最为清楚之事,便是她教我制香。其余,我大多不记得了······” 黎慕白握住了赵姝儿颤抖的手。 只见她绣着鲜粉海棠花的衣裙上,泪花晕开出小小的、浓淡不一的斑驳,如雪泥鸿爪。 海棠带雨泣无声,往事惊心唯余梦。 黎慕白亦悲恸不已。她也曾有过温暖无忧的年岁,也曾有恬然生嫣的流光,却因一夕大火,付之一炬。 义庄冷冷潮潮的,两人的心亦冷冷潮潮的。 等闲识得万紫千红,总是春。 这里,却与东风无关。只有无尽的寒冬,与无尽的思念。 生死两茫,天人永隔。已逝至亲,是她们心中难以磨灭的痛。 19、第19章 灵犀密意 前尘风流云散,草色掩埋伤感。 有多少绿意,就有多少人间悲喜。 一片岑寂中,有咳嗽声响起。 是看守义庄的邱三爷在咳嗽不止。 黎慕白压下心中绞痛,拉着赵姝儿去看那头骨如何了。 两人洗去骨上墨汁。而骨头正中,有一条细细的墨痕怎么洗都洗不掉。 是骨裂留下的缝。 显然,这头骨曾被拳击过,且这使拳之人力气不小,竟能以拳击裂坚硬无比的头骨。 见检验得差不离了,黎慕白收拾一番,赵姝儿仍把小木箱交给邱三爷保管。 邱三爷温和地嘱托她们尽早回去,黎慕白点头谢过。 回城途中,黎慕白生恐赵姝儿再次因旧事而伤心,便问她的验尸技术是打哪儿学来的。 赵姝儿果然谈性大发—— “白黎,我就是跟邱三爷学的。邱三爷年轻时就是仵作,只是后来年岁大了,才做了这义庄的守门人。 “白黎,我告诉你,这邱三爷的兄长邱二也是一名仵作,先前在京都还挺有名的,可惜年纪轻轻生了急病,一病而去。” “不过,邱三爷验尸技术也不错。” “白黎,你知不知道,当时为了让邱三爷同意教我,我嘴皮子都磨得起泡了,礼也送了一大堆,他就是不松口,害得我不得不端出郡主的身份,逼得他答应下了。” 赵姝儿说着,挠了挠头,讪讪一笑:“唉!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不过,邱三爷教我时,也没把我当成一个郡主。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他一急,就会训我······” 一路上,赵姝儿话不住口,黎慕白时不时回应一两句。 比及两人回到内城时,日已偏斜。 赵姝儿早晨出府时是编了个借口的,黎慕白只好陪她买了几样糕点,又陪她一道回府。 “父王,母妃,你们看,这些便是我今儿跟白黎学做的,你们快尝尝嘛!” 赵姝儿捧着几样买来的糕点,面不红心不慌,又暗地里朝黎慕白眨了眨眼。 黎慕白硬着头皮,违心附和:“回王爷与娘娘,郡主做这些糕点时,十分的认真。” “白黎姑娘,真是难为你了。”柳妃朝黎慕白笑了笑,摩挲着赵姝儿的头,“母妃这就尝。”随即捡起一块麦糕,细细咀嚼。 端王爷也随意拈起一块蜜糕,但并不吃,只是翻来覆去地看,并时不时用怀疑的目光扫上赵姝儿一两眼。 赵姝儿神色如常,笑吟吟劝着:“父王,好爹爹,您就吃一点嘛!女儿为了做这些糕,手都酸了的!” 柳妃已吃完,在一旁笑赞道:“姝儿这次做的糕点,味道委实不错。” 端王爷这才尝了一小块,食毕,方微微颔首:“有所进益了!” 黎慕白总算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并暗自庆幸——幸亏她为赵姝儿准备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吃食。 彼时,赵姝儿并不解其中缘故。 黎慕白解释,倘若准备的吃食过于精致,依赵姝儿这个初学者的水平,是难以在一日之内所能达成的。 赵姝儿瞬间明白,只有这糕点寻常,方能不引起父王与母妃的怀疑。 黎慕白以备膳为由,委婉推了柳妃的挽留。 她带着杜轩来到曹婆婆饼店,又买了樱桃煎、软羊、金银炙焦牡丹花饼等,并递给杜轩一份。 杜轩坚决不肯接,黎慕白硬塞到他手上。 日薄崦嵫,晚霞微荡,暮风催人归。 比及黎慕白回到凉王府,残阳已消烬,府中明灯如星。 不梨居里,赵曦澄正倚榻看着一卷书,见她来了,闲闲问道:“身为王府的司膳官,职责是哪些?” 黎慕白正准备从食盒里掏出油纸包,闻言手一僵,片晌后心虚支吾:“主要是——是负责殿下的膳食。” 见赵曦澄一味地看书,眼皮也未抬一下,她不得不继续搜肠刮肚胡诌:“第一,依据节气时令安排膳食,第二,介于殿下不同寻常的饮食习性,应该多备些稀奇古怪的食物——” 赵曦澄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开,打量着她,哼笑一声,起身持书敲了下她的头:“第三,按时吃饭!” 黎慕白如蒙大赦,小鸡啄米般点头,一面将几个油纸包拿出,看到案上有几样吃食与她买来的竟然一致。 她哑然失笑,几分尴尬。 赵曦澄命她在对面坐下,瞧着案上那几样重复的吃食,睇她一眼,神色如常地端起了碗。 银釭在绢罩里稳稳燃着,橘黄的光轻轻柔柔晕开,阗满整个屋子。 窗外,银河清浅,眉月皎皎,梨花雪香,随风绵绵而入,生出一种恬淡的静怡。 不知不觉间,黎慕白竟比素昔多用了些饭食。 食讫,她把今日义庄之行细细讲了一遍。 赵曦澄沉吟一下,道他今日顺道去了大理寺一趟。女尸的身份,以及那具白骨的来历,大理寺仍在四处走访,暂无结果。 此外,大理寺正在抓捕一名疯妇人。只因疯妇人力气奇大,未能缉拿住。 两人又探讨一番,各自安寝。 次日,杜轶应赵曦澄之命,一早便把一个食盒送到了柠月轩。 黎慕白疑惑地打开,微微一愣。 里头正是她所需的食材,倒省了她要出去跑一遭。 她连忙拿出,做成一方四味糕。 正拾掇着,赵姝儿来到了凉王府,并径直冲进柠月轩,扯住她急问道:“白黎,我们今天要去哪里查案?” 一下瞥见食盒里的四味糕,又叽叽咕咕:“白黎,这个糕点,我记得我四哥吃过的——” 黎慕白苦笑道:“姝儿,那你可还记得上巳节借我们风筝的徐小娘子不?” “嗯,当然记得,说起来我们还没好生谢过她呢!” 黎慕白颔首道:“所以今日,我打算去徐员外家一趟。” 徐员外家在内城西南平正坊,从凉王府出发,需经由仁风坊方能抵达。 仍是杜轩驾车送二人。 黎慕白记得前次去平正坊,还是查双钗案的时候。其时,何大娘的小女儿正生产。 思及至此,她默默叹了口气,不知何大娘一家如今可还安好。 徐家门庭规格普通,但一看那些伸出墙头的绿蓬树枝、红粉花朵,便知墙内盛景非同寻常。 黎慕白提着食盒,与赵姝儿在徐家门口软磨硬泡了半天,都没进得去。 原来徐员外吩咐过,徐绣绣病了,需要静养,一律不见外人。 黎慕白另寻了个由头找红蜡,却被告知红蜡已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去了。 赵姝儿惧怕被她父王得知自己在外乱跑,不便端出郡主的身份。而黎慕白为了配合她,亦不便亮出凉王府来。 两人偃旗息鼓,打道回府时,一中年仆妇出来,要打发人去买一些点心。 黎慕白见状,忙向那仆妇推荐自己的糕。 原来,红蜡被打发回老家后,那中年仆妇就成为徐绣绣的贴身伺候之人。 徐绣绣已有两日未进食了,这仆妇正一筹莫展,又早听闻过凉王府有一道碧玉簪花缠枝樱桃甘露酥香糕,此糕还曾获兖王赵暄洁的称赞。 今见有现成的糕,且又见黎慕白与赵姝儿称是徐绣绣的闺中密友,便领了二人去见徐绣绣。 徐员外不在家,徐家大娘子亦病了,汤药不断。 徐绣绣独自静养,半卧在一床水蓝色的锦衾里,青丝散开,两颊铅白,眼神灰败,恰似一朵娇花饱受了狂风暴雨的摧残。 赵姝儿乍一见,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犹记上巳节那日,徐绣绣一袭湖水蓝的衣裙,眉眼笑得像月牙,嘴角卧着两个小梨涡,甚是俏甜动人。不承想才两三日工夫,便成了这副模样。 黎慕白心里发酸,隐隐猜到了徐绣绣在上巳节失踪后的遭遇,亦大致明白红蜡被遣回老家之故了。 赵姝儿拿过食盒,黎慕白端出碧玉簪花缠枝樱桃甘露酥香糕,按照酸苦辣甜的次序,劝徐绣绣多少用一些。 徐绣绣拗不过,勉强尝了一点。那中年仆妇喜逐颜开,越加殷勤招待二人。 两人又陪徐绣绣叙了一会子话。 临走前,黎慕白握着徐绣绣的手,劝道:“这四味糕,我便是从食材上得到的启发。食材天成,酸苦辣甜本就有之。你若执着于一味,反而伤身,莫若接纳这四味,最终是苦是甜,端靠的是自己。” 徐绣绣怔了一怔,俄而眼角沁出两行泪,空洞洞的眸子里总算浮起一丝亮光。 离开徐家,日正中时,红尘熙攘,春光无限,照得影痕匝地,恍如数介疮痍。 为了圆赵姝儿出府前撒的谎,黎慕白不得不再次陪着去买吃食。 马车上,赵姝儿提起徐绣绣身上有一种极浅的香味,问黎慕白是否闻到。 黎慕白摇首,但表示自己相信赵姝儿的判断。 赵姝儿却苦恼起来,道自己虽一向擅长制香,但今日却辨不出那极浅的香味是何种香料所制。 一时,马车抵达甜安巷。 甜安巷人来人往的,赵姝儿拉着黎慕白,正商议要去哪家铺子,一个穿湖水蓝衣裙的小娘子打她们身旁路过。 赵姝儿赶上去打招呼,黎慕白亦忙跟上。 那小娘子转过头,茫然不解地看着二人:“二位姑娘,请问有何贵干?” 黎慕白瞅了下赵姝儿,忙笑道:“抱歉,我们看岔了眼,惊扰到姑娘了!” 那小娘子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前行。 黎慕白看着她的衣饰与背影,的确与罗小绮有几分相像,心道难怪赵姝儿会识错了人。 一时又想起那罗家老仆妇曾说的“虽说城外风光好,但切莫贪恋”之语,心下擘画着明日去罗家走一走。 甜安巷汇聚了天南地北的吃食。两人随意用了些,又买了些,黎慕白与赵姝儿约好明日去找罗小绮。 赵姝儿一听,连连同意。 送罢赵姝儿回府,晚照灿烂,天边的薄云被烘成了桃花的颜色。黎慕白忽记起今日的晚膳,忙忙让杜轩转道去曹婆婆饼店。 东风袅袅,饼店前的榆叶梅业已花枝簇簇,粉粉如绮梦,妍妍若霞明。 她买好吃食出来,便见树下有人英英玉立,紫锦织金线如意云纹的长袍上,浮光跃金,花影沉璧。 日色倾来,将他的影子恰巧牵到了她手上。 赵曦澄眸子一闪,止住抬脚。 落英缤纷里,她嘴角轻弯,踩着他的影子,一手摇着油纸包,三两步奔到他跟前,发上眉梢上粘着几点轻粉的花瓣。 花下,黛眉横远岫,明珠点绛唇,不染芳菲,却自有胭脂添色来。 赵曦澄微微怔愣,禁不住举袖欲替她拂去那落花。 岂料,她将油纸包一把塞到他手中:“殿下,我可时刻记着自己的职责!现在用膳,应该不算误了时辰罢?” 赵曦澄面色一僵,盯着她嫣然的笑靥,慢条条把胳膊收回,勉强挤出两个字:“不算。” 20、第20章 彤管有炜 夜来微雨,催生春烟浓,又风敲窗,晨光熹,花影自重重。 黎慕白与赵姝儿约好,今日要去罗府,遂大早就起床了。 用完早膳,赵曦澄命她坐自己的车,顺道载她到端王府去。 不虞,半路上童迁遣人来禀告,庆阳长公主头疾发作了。 赵曦澄遂命杜轩杜轶驾车先去公主府。 黎慕白想起江山眉妩图来,亦顾不得去找赵姝儿了。 车驶进了闹市,车外喧喧嚷嚷的。 她掀开锦帘一角,前方恰恰是锦屏街街口。 人来人往中,只见一个戴石青色帷帽的公子,身量甚高,肩阔背挺,步履稳健,正大步流星转过锦屏街街口。 她来不及跟赵曦澄解释,匆匆叫停马车,直接跳了下去。 赵曦澄知她定是发现跟案子相关的线索了,便命杜轩跟着她,命杜轶驾车继续赶往公主府。 黎慕白下车后,跑过街口,便是闹腾的集市。 集市上车水马龙,她一下迷了眼,一壁走一壁四处张望,不意撞到一人身上,忙举目一看,却是大理寺卿王赟。 王赟轻轻一笑,用手示意她保持安静,并暗暗指了指她的左侧方。 黎慕白顺着望去,便见那戴石青色帷帽的公子在人群里极速走着,心下立即了然,对王赟微微颔首,举步跟上。 两人相互掩护,一路尾随。 戴帷帽的公子来到一处车马租赁处,租了一匹马。两人怕跟踪被发现,忙租了一辆普通青帷马车,远远跟在后头。 王赟告诉黎慕白,大理寺近日在余音阁附近布了防,今日他来看看,恰巧见到那戴帷帽的公子。 两人又就案子探讨一番。 探讨完毕,黎慕白一时不知所措,便默默望向窗外。 王赟亦看去,可见那戴帷帽的公子骑着马出了内城西门,直往郊外奔去,一带青山隐隐。 窗畔风大,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将一窗春光挹动得无比动人。他只觉一切景象刹那淡远,唯她近在眼前。 他突然笑道:“慕儿,不承想今日会遇上你。” 黎慕白一顿,俄而狠狠掐了掐掌心,沉声道:“赟哥哥,你如今是大理寺卿了,我是凉王府司膳的婢女白黎,此后,还请唤我白黎罢。” 风携着她的声音,把他铺天盖地的心事一并给卷走。 他面上笑意亦散了个干净,须臾艰难地颔首:“好,我答应你。” 黎慕白揪着帘子,不再言语,未几见路旁景物有些熟悉。 王赟告诉她,这条路可通往义庄。 那公子果真在义庄下了马。 黎慕白与王赟为免惊动了那人,便在距离义庄尚有一段距离的岔路口,让杜轩把车驶向另一条路。 两人远远盯梢。 那戴帷帽的公子貌似极为机警,反复观察后,方独自跨进义庄的门。 约摸两盏茶的功夫,他出了义庄,骑马按原路折回。 比及他过了岔路口,黎慕白命杜轩以最快的速度把车朝义庄驶去。 抵达义庄,王赟推醒正在打盹的邱三爷,问他刚刚是否有人来过。 邱三爷见是大理寺卿来了,吓得一激灵,忙行礼。 黎慕白见问不出什么,直奔女尸停放处。 女尸较之前更肿胀些了,尸臭味也更浓。 她掩着鼻子,怀念起赵姝儿那装了香料的布条来。可碍于王赟在此,她不便去找邱三爷要那个小木箱子。 两人细细检查。女尸仍是原样,衣饰亦是原样,只是那圆睁的眼睛被阖上了。 王赟问邱三爷最近有没有人动过女尸。 邱三爷过来一看,道女尸双目一直是睁着的,他不知为何突然就闭了。 黎慕白瞧着女尸眼睛,虽呈肿胀微凸状,但仍可看出眼尾斜挑。 她抓起女尸旁边的浅桃红面纱,小心地覆盖在女尸眼睛以下的部位。 王赟又去从水晶兰下挖出的骸骨停放处看了一圈,亦未见异常。 两人决定先返城。王赟问黎慕白为何十分在意那条浅桃红面纱。 黎慕白习惯性地掏出石黛,在掌心比划了几下,轻轻吐出“欲盖弥彰”四个字。 王赟盯着被握在莹白指尖里的墨色石黛,一下晃了神,声如幽泉:“石黛曾留,朱光适在。” 黎慕白比划石黛的手一滞。片晌,复又抬首问道:“大人可是有了新的线索?” 王赟见她眼底的决绝一览无余,苦笑着摇首。 黎慕白收起石黛,继续与他探讨案子。 一时马车入城,杜轩把马车驶到租赁处,王赟抢先付了银钱,又邀黎慕白去附近的樊楼用午膳。 黎慕白本想拒绝,但王赟以饭后还需请她协助案子为由,不容她推辞。 樊楼桃园,锦重重一大片花,灿似绮霞,绚如胭脂,娇红烂漫无限,好个灼灼其华。 黎慕白忆起初次到此处时,枝上尚只有红苞绿芽,而琴霜弹的那曲《桃花令》,仿佛仍在花间缭绕飘漾。 少焉,花间又漾出一抹明耀的紫来。 黎慕白愕然——这人不是去了公主府吗? 正疑惑间,赵暄洁摇着一把玉骨折扇从花树后转出,赵明淳亦负手踱来。 三人言笑晏晏,徐徐而行。 赵曦澄忽瞥见月洞门处并肩而立的黎慕白与王赟,眼神一顿,眉头一皱。 王赟上前行礼,黎慕白亦忙跟着行礼。 寒暄过后,赵暄洁笑道:“四哥,下次你的司膳官研制出了新菜品,请不要忘了给六弟备一份。” “也请给我备一份。”赵明淳在一旁亦笑道,“早知今日的新品是这个,不如去四哥府上呢!” 黎慕白听得一头雾水,垂首立着。 几人稍作闲谈,赵暄洁与赵明淳便告辞先行离去。 赵曦澄扫了一眼王赟,目光落在黎慕白面上,冷冷问道:“本王今日还未用膳,你身为王府司膳官,该当何罪?” “殿下,奴婢——奴婢正在努力研制新食谱。”黎慕白支支吾吾。 “去了何处研制?”赵曦澄继续冷冷问道。 黎慕白嘴角一抽——今日,她可去的是义庄啊! 王赟见状,忙替她解围:“殿下,今日是臣请白黎姑娘协助一二,她与臣一道去了——” “她的私事,本王没兴趣去了解,也没闲工夫去了解。”赵曦澄打断王赟的话,“如今是她的本职之事没履行到位。” 日中将尽,太阳暖和得有些过份,晒得黎慕白背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见赵曦澄面色益发冷峭,摸不透他在生哪门子气,忙硬着头皮回话:“禀殿下,奴婢正在研制一种有——有八种味道的食物。” 王赟一听,上下打量着她,笑谑道,若她果真研制出了此等食物,务必也给他留一份。 随后,他借口大理寺有事,与赵曦澄辞别。 “殿下,那个——我与王赟是查案时碰巧遇上的。”黎慕白低声解释。 “哦!”赵曦澄沉沉盯着她,“难不成樊楼也有线索?还是樊楼今日有新案子?” “不是,我们今日在一起跟踪一个戴帷帽的公子,一起查水晶兰女尸案。” “一起跟踪?一起查案?那戴帷帽之人可是进了樊楼桃园?” “没有,我们来这里是——是······” 越解释越理不清,她索性止了口。 不就是查个案嘛,她为何非得要向他解释她是如何遇上王赟的呢?而且,他亦是知晓她在查案的。 赵曦澄瞧着她一副气鼓鼓模样,双颊有如染上了桃花的酡红,似醉扶东风一般,心中适才升起的不快一下消去大半。 风起花飞,她抬手撩去额上鬓边落英。 见她莹白的指端有几抹墨色浅痕,赵曦澄蹙了蹙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匣递与她。 黎慕白不解地接过,在他的示意下打开匣子。 里面卧着一根鲜红细长的管状赤玉。 赤玉通体莹润,泛着淡淡光泽,周身雕刻梨花纹样,一端连着一朵半开的白玉梨花,另一端呈圆锥状。 “这是我寻人打造的空心彤管,你试下,看是否趁手。”赵曦澄淡淡说道。 “空心彤管?”黎慕白忙拿起细看。 果然,从彤管圆锥状一端瞅去,正中心的确是空的。 “这支空心彤管,可以安装石黛进去。”赵曦澄又拿出一个花梨木小匣子递与她,“这是一匣子石黛。石黛装好之后,按一按那朵白玉梨花,便可控制石黛伸出彤管的长度。” 黎慕白忙打开花梨木小匣,里头是码着整整齐齐的小圆条形石黛。 心弦似被触动,她不觉抬眸看他。 但见密匝匝的桃花下,他眉染芳华,双瞳如天空之镜,轩然霞举似云上琉璃。 在被弥天花色滗得软而绵的晴丝里,红尘飞不到,却另有人间芳菲。 彤管有炜,洵美且异! 她握着赤玉彤管的手紧了又紧。 “怎么不试试?”赵曦澄轻声催促。 黎慕白忙收回视线,收好两个小匣子,道:“谢殿下!我回府后就试。” “不必谢我!我是为我自己。你常光手握石黛,把手弄得脏兮兮的,还如何司膳?” 言罢,他抬脚往月洞门行去。 黎慕白嘴角一翘,随他一同上了马车。 车内,她忍不住拿出彤管来把玩,一面问庆阳长公主头疾之事。 原来,长公主只是偶感风寒,太医已过府诊治,并无大碍。 赵曦澄出了公主府,就遇到前去樊楼的赵暄洁与赵明淳。 樊楼出了新菜品,赵暄洁既然见了他,自是要拉上他去尝一尝的。 “那殿下今日尝了樊楼的新菜品吗?”黎慕白问道。 “没有。”赵曦澄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彤管,不由得笑问道,“你猜猜看,那新品是什么?” 黎慕白手抚彤管,忆起冀王赵明淳说的“早知今日的新品是这个,不如去四哥府上呢”,心里一动,回道:“那樊楼新品,可是仿我的四味糕来做的?” 赵曦澄见她答得如此之快,心里暗赞,面上仍波澜不惊:“正是!你那四味糕,如今可是风靡京城了。” 黎慕白诧然——她无心插柳,不意竟会有柳成荫的一天。 “下次,你再做几份,我带去庆阳姑姑那里。”赵曦澄吩咐道。 “是!”黎慕白应诺,“殿下对长公主很是关心。” 赵曦澄一下默然,片时后低声道:“我母后离世后,庆阳姑姑仍一如既往真心护着我。” 马车辘辘,窗畔的光与影在他面上匆匆碾过,盛开与枯败交叠。 黎慕白蓦地想起“江山眉妩”图来,想他屡陷险境,心里渐生出一丝不安,还夹杂着一缕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长公主的头疾是打小就有的吗?”她问。 “并非如此。姑姑的头疾,是在成亲后出现的。那时,她都二十好几了,韶樱表妹都出生了。” “成亲后······”黎慕白沉吟一会,又问道,“一般女子及笄便婚嫁,为何长公主会等到二十有余才成亲?” 见他似是不悦地瞪来,她忙又解释:“殿下,我不是要冒犯长公主。我是想着能不能找到长公主头疾的成因,然后循着这个因,或许可以找到彻底医治长公主头疾的方法。” “能如此,自是最好。”赵曦澄看着她道,“不过,尽力即可。姑姑自小就有主见,她说不想成亲,一向宠她的先帝也拿她没办法。至于不成亲的缘故,现今也许只有父皇知晓了。” 黎慕白欲再细问,马车却停了下来。 “你先回府,我还要去鸿胪寺。”赵曦澄注视她半晌,“明日便是选妃之日,信物一事就交给你来办。” “啊?殿下,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司膳官,给未来王妃准备信物这等大事,奴婢可不擅长。再说,那是您选王妃,信物应是由您亲自准备,如此方能体现殿下对未来王妃的重视。或许,您交代童管家也可以······” 赵曦澄截住她的话,一字一顿说道:“信物既要新奇独特,又能体现我凉王府的诚意,且要——不——易——保——管!” 黎慕白瞠目结舌——这个信物得多古怪才成?! 赵曦澄勾了下唇角,把她赶下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