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我有皇位要继承!》 1、第 1 章 第一章 纪佩梦里觉得头脑昏沉,喉咙里干渴得生疼,她想爬起来喝水,全身上下却酸软绵绵,根本使不出一丁点力气,连眼皮都重得睁不开。 外边隐约有嘈杂不断,耳边还有奇怪口音的苍老男声在说话: “……佩娘此症皆因受惊之后、寒邪入腑而起,偏偏孩童体幼,现下只可用针不能用药,若能醒转还好,如若不然……一切便只能看天命了……在下所专并非小儿之症,实是愧惭无地,对不住王妃……” 刹那间,便传来恨恨哭泣:“娘子,都是那天杀的小贼胚竟给佩娘惊成这般!若佩娘有个好歹,老奴便寻他们拼个死活!” 纪佩只觉得越来越渴,简直快渴死了,整个人就快冒烟,偏偏这些人这乱纷纷吵得她头都快炸了,却没一个人来看看她这个病人! 只听一道沙哑坚决的女声疲惫出声道:“嬷嬷,罢了……若我在府中,他们又岂能胡来……” 那哭声小了下来,沙哑女声才低声道:“彭大夫,小女病情至此,又如何能怨您?今日您能到府中,王爷与我俱感您大恩大义……我让嬷嬷送您自后门离去,切勿小心……至于佩娘、佩娘自有她的命数……” 说到最后一句,这果断坚决的女声也是忍不住哽咽不成声,其他人也跟着啜泣不止。 这提前的哭丧让纪佩额头突突直跳,终于挤出了最后一点力气歪头出声:“……水!” 房间里面突然安静,纪佩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扶我起来,我才没挂! 下一瞬间,房间内突然激动连连:“佩娘醒了!”“快快水水水!!!” 一碗水喝下去,纪佩终于缓了过来,睁开了眼睛,终于在两张高兴含泪的女人面孔后边,搜索到了场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留着三缕花白长须、眉梢一粒黑痣:错不了!就他一个男的!肯定就是那庸医!她刚才明明还能再抢救一下的!!! 等等,三缕长须?! 纪佩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个庸医脑门上包着黑色头巾,身上穿着圆领长衫,身边这两个女人,都是齐胸襦裙。尤其是抱着自己的那一个女子,连披帛都是缀玉绣金、钗环上更是累累衔珠,她偏又姿容极美,虽然早不是桃杏年华,但端庄眉目间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势,竟压得这些华丽衣饰半点不显浮夸,这恐怕就是刚才他们称呼的王妃了。 只见她美丽面容上,此时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感激,手臂更是将纪佩牢牢抱在怀里,好像生怕再遗失掉自己最珍爱的至宝。 纪佩顺着这美丽王妃的手臂低头往下看,只见她自己虽然衣料凌乱,却也能看得出小小襦裙上兰草刺绣繁复华美,最重要的是,小小的手背上,肉涡隐现,这比例……分明是一个孩童的身体。 纪佩茫然抬头四顾,头顶雕花紫檀床、重重软绡幔帐,不远处八扇落地绣屏之上,赤色繁花似锦,衣袂飘摇的女仙人踏海而行,怎一派富丽堂皇的气象。 纪佩是真的懵了,明明自己只是好端端睡了一觉……就这么穿了?纪佩不由猛然咳嗽了起来。 王妃见她这模样,眼中满是温柔与担忧,转头去看那庸医:“彭大夫,这孩子……” 彭大夫上前,三指搭在纪佩脉搏上,凝神半晌,又看了她面色、舌苔:“能醒转来便是大好之象,我再开些温补汤,定无大碍……佩娘当真是福缘深厚,这样的急症竟能好转,必是神灵庇佑!” 纪佩看着那庸医有些无语,那王妃闻言,却立刻整肃了面容,面南伏首,低声祷祝,旁边那林嬷嬷连忙搀扶照做。 听到那喃喃向逝者的祷祝,纪佩忽然想到,严格来说,这个身躯里原本那个孩子确实不在了……她是进入这身体的另一个灵魂,也许,那庸医并没有胡说八道,冥冥之中,是否真有什么无法言说的力量在左右? 想到这里,纪佩不由打了个寒战。 王妃起身后,连忙又将她抱在怀中,爱怜地摩挲了她脸庞,沙哑声音低柔道:“佩娘莫怕,娘亲在这儿。” 意识到自己被抱进一个柔软馨香的陌生怀抱中,纪佩不由有些别扭和僵硬。 王妃只哼着低低的不知名小调,抚着她小小的背脊,揽着她轻轻摇晃起来。 悠扬婉转的曲调里,隐约的喧嚣似乎远去,融融暖意毫不停歇地透过柔软的织物层层渗来,那满溢的温柔呵护让初来乍到的纪佩莫名心身安宁下来,曾经作为一个成年人,已经有多久,没有人这样敞开过怀抱全心无私地包围她。 纪佩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身躯和防备。 就在此时,门扉吱呀一声,凌乱的脚步喧哗涌入了室内,纪佩转头看过去。 房间内,那姓彭的庸医早已经不见,林嬷嬷在屏风外斥道:“噤声!佩娘才略好转些,若无要事不得搅扰!” 外边人声立刻低了下去,模糊叫人分辨不清。 不多时,林嬷嬷转进屏风后,低声向王妃回话:“福芳院方氏那头送了根百年山参来,说要来给佩娘陪不是,哼,早些时日娘子你不在府中时,他们可不是这般客气的,如今怕是晓得厉害了……” 林嬷嬷说着忍不住冷笑:“还说五郎和佩娘兄妹一场,闹着玩什么的,呸!若不是那贼胚,佩娘何至于此!他那贼胚是什么玩意儿!如何能与我们佩娘相比!” 王妃闻言,却只道:“罢了,她想送便收下。” 她端雅面庞上喜怒不动,好像除了纪佩的病情,天底下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叫她动容了。 纪佩有些咋舌,果然什么什么府的就是少不了宅斗这一出……但想到刚才醒来前隐约听到的话,这什么王府,好像外边儿情形也不太对…… 林嬷嬷面上却有犹豫:“娘子,方氏娘家姻亲似是与谏议大夫杜大人同族的……如今这局势,咱们是不是能托托他们的情,问问杜大人那头……” 王妃神情复杂中又掺着果决:“嬷嬷,莫作此想。我先时已经拜访过几家……莫说方氏那头是不是牢靠,如今风口浪尖,王爷在蜀地,已是艰难,咱们府中,更不能乱。” 然后她看向林嬷嬷,神情中又透着了然:“若是方氏自己有什么胡思乱想的,你去传我的话,叫她都歇了那些心思。小孩子家家玩闹是一回事,若是因她的缘故牵累府里,莫说王爷,我也绝不轻饶她!” 那语气,森然隐含威胁,好像匣中宝剑骤然出鞘,锋芒乍露,慑人心魂。 林嬷嬷一凛,低头领命而去。 王妃低头看了怀中神情有些惶然的小女儿,方才还斩钉截铁的语气此时却柔若春水,抱着她温婉一笑:“佩儿,莫怕,不论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有娘在。” 听着这重若千金的承诺,不知道为什么,纪佩那点最后的窘迫都彻底烟消云散。 外边渐渐响起了喧嚷,纪佩猜测,难道是那什么方氏又起妖娥子? 王妃却神情从容,只另外吩下人去按方买药。 可过不多久,林嬷嬷突然脚步仓惶地奔了进来:“娘子!娘子!” 王妃眉头一皱:“怎么?” 林嬷嬷却是脸色惨白:“刚才去买药的来回报……陛下下旨,咱们府被金吾卫给围了!” 2、第 2 章 第二章 陛下下旨?!围了?! 这简直惊雷一样炸响在屋内每个人耳中。 纪佩再不清楚情况也知道,在不管哪个古代王朝,皇帝下旨围了谁的家,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是,她家好像还是个王府……就是不知道是这皇帝的兄弟还是什么亲戚……听起来更是凶多吉少。 林嬷嬷身后跟着一众人都是脸色难看,这年头仆从都是贱籍,若是主家没有好下场,他们只会更惨。 王妃闻言亦是深吸一口气,半晌才朝一人吩咐道:“庄翁,你速去门外打探,金吾卫来的是哪位大人?” 然后她眉毛一轩,看向神色惶恐的其他下人:“方才佩娘的药是不是没能采买回府?还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去库里各处寻一寻,看看还欠哪些,孔嬷嬷,你看着些。” 她的神情里,仿佛除了小女儿的病情,无甚大事。 一个老成的嬷嬷定了定心神,镇定下来,上前一礼,带着人自去库房。 王妃又看向一个护卫模样的人:“程十三,你是王爷身边得力的老人儿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知道,同你们阵前刀白刀红的比,眼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我只一句话,府里平素怎么样,如今还得怎么样,若有什么乱子,我唯你是问!” 程十三面容一肃:“是!末将领命!”说罢,自去加强各处巡查不提。 随着一道道命令下去,偌大一个王府因为被围带来的喧嚣,瞬间便平息下去。 纪佩的小眉毛却是紧紧皱着,要知道,眼前的平静不过是因为她娘的威严手腕,到底这王府是因为什么被围、要怎么解围,却还是没有眉目。 待众人退下,林嬷嬷将门一阖,王妃仿佛想起了什么般问道:“那位送走了吗?” 林嬷嬷顿了顿,才忐忑苦笑道:“娘子,这前后脚的功夫,老奴没能来得及……” 不知是不是纪佩看错了,这打哑谜般的对话之后,她娘的神色竟是少见的阴沉了一瞬。 随即王妃恢复了平静道:“也罢,你小心些安置,除了你,谁也不能经手,可知道了?” 林嬷嬷小心翼翼应了。 不多时,那庄翁来回报:“回禀王妃,府外是金吾左卫施延将军。” 王妃心中略微一沉……施延,这是陛下身边得用的人,看来当真是代表了圣上心意而来。 王妃随即道:“你去请那位施将军到中堂一叙。” 然后王妃摸了摸纪佩仰起的小脸,只温柔一笑,转头对林嬷嬷道:“你看顾好佩娘。” 又摸了摸纪佩的乌发,才准备起身。 看到她要走,纪佩不由伸手拽住了她绣金缀玉的霞帔。 林嬷嬷连忙上前要拉开她的手:“佩娘,王妃去前头处置些事情,马上就回来了,你先同嬷嬷待在一处,好不好?” 纪佩胖乎乎的小手哪里肯松开,这乱纷纷的局面里面,只有她这娘亲看起来最靠谱,最肯真心回护她,眼前这局面乱糟糟的不对劲,一个小孩子根本没有自保能力。 之前这具身体的这场大病还不知有没有别的猫腻,谁知道她娘离开后会发生什么,或许是穿到这身体里的血脉天性,叫她只肯相信她娘。 小孩子……就要发挥小孩子的优势。 纪佩仰起头,忍着羞耻用最糯的声音喊道:“娘~” 林嬷嬷还欲再说些什么,王妃却不由心头一软:“罢了,有我在,谁也不能再吓着佩娘,我带她到前头罢,”然后,她似语有深意地道:“有劳嬷嬷看着后头,莫叫那些丫环婆子四处乱走。” 操持这偌大一个王府,里里外外的,她平素事繁,对小女儿亦多疏忽,否则不致有这一场大病,现在看到小女儿这般神态,她如何忍心放得下,当下便拒绝了旁边的婢女相助、俯身要抱起纪佩。 纪佩一窘,假装小孩子偶尔卖卖萌也就算了,她怎么好要人抱,当下便要挣扎自己起来走。 小女儿久病,王妃哪里肯让,直接抱起了她,刮了刮她的鼻梁:“佩娘长大啦。” 小娘子知羞了。 纪佩羞窘地环着她的颈项,闻到那不知名的香气,原本有些心虚,但在王妃将她抱紧之后,她又情不自禁往那个柔软的怀里依了依。 这王府是中规中矩的五进,从后宅穿过重重院落,装饰堂皇的中堂里,正立着一个武弁轻甲的年轻人。 待对方转过头来,纪佩微微吃了一惊,不知御前是否看脸来定夺的官职,这个人竟生得格外风神俊朗,但神情中却自有一种锋锐的尊贵威严,令人不敢轻视。 见到王妃前来,施延只是抱拳一礼:“见过汉王妃。” 王妃抱着纪佩还了一礼,她虽是一品诰命,可对方年纪轻轻便是御前近臣,奉旨行事,又是这样局面,不可不敬。 “施将军,如今王爷不在府中,只我一个妇道人家主持局面,失礼了,若有甚不当之处,还请将军海涵。” 纪佩悄悄打量这位将军,对方看起来并不是多语之人,闻言也是颔首以对。但举止上至少还是客客气气的,让纪佩心中松了一口气,如果真是局面不好,像这样的人物应该不会来见她娘的吧? 王妃道:“敢问将军,今番父皇可有旨意于我等?” 施延摇头:“并无。” 王妃顿了顿又道:“不瞒将军,现在府中俱是妇孺,今番旨意之下,不免人人惶恐,不知可否容我入宫面圣分说一二……” 按理,王妃便是入宫也应该是拜见宫中诸位娘娘,只是自孝穆皇后故后,中宫空悬至今,这样的情势下,拜见其余哪一位都不妥当,王妃索性求见圣上。 施延直接道:“陛下口谕,汉王返京前,王府上下不得离府。” 对方果然直接拒绝了,毕竟,这当中,他要担的干系太大。 王妃顿了顿道:“将军既是奉有口谕,我亦不多为难将军,那可否容我修书一封,呈予陛下?” 施延摇头道:“末将来前,只奉陛下口谕。” 这便是没有丝毫回旋余地了。 王妃只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好半晌,她才轻声道:“陛下与王爷父子至亲,何至于此?当中必是有小人挑拨……将军今日所为,不怕来日有报耶?” 堂中一时静得针落可闻,原来纪佩那便宜爹居然是皇帝的儿子!纪佩的手心里都隐隐有汗水……她娘言语间竟是在威胁对这位帝王心腹。 沉默许久,施延才道:“陛下连发三旨,王爷大军依旧未返,如今不过是按朝廷法度例行公事,府中上下自有陛下圣心烛照,王妃不必多虑。” 这句话,是此人说的最长一句了。 而纪佩只觉得小心脏怦怦直跳,如果她没理解错……夭寿啊……她这是穿到个什么样的作死现场,她那便宜爹,一个带兵的王爷,皇帝三次叫他回京他都不回来!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纪佩现在相信了,她爹一定是皇帝的亲儿子。 如果不是亲生的,换个大将试试,恐怕早就斩首族诛了! 接下来,就算有什么造反抄家的剧情走向她也不会奇怪了……只可惜她娘…… 王妃勉力一笑:“多谢将军相告。” 施延只是点了点头便要告辞,王妃却又出声道:“将军且慢!小女前日受惊大病初愈,适才事起突然,抓药的下人未能出府,不知将军可否通容一二?” 施延看着王妃怀里神情活泼却难掩病容的小女孩,不由皱眉:“陛下口谕……” 王妃低声道:“程十三乃是军中偏将,不算我府中之人,便让他跑一趟,为小女抓个药……将军放心,我阖府上下必会配合将军之令,断不会令将军为难。” 纪佩眼中却有小小疑惑,她娘不是让人去库房找药了吗?难道库房里没有,还要让人去外面买? 唉,局面都这样了,她娘还一心惦记着她,纪佩心里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施延深深看了王妃一眼,便转身而去。没有拒绝,那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王妃怀里的纪佩,却分明听得她娘轻轻舒了一口气。 纪佩的小脑瓜一转,她那便宜爹身为皇子,好歹手里有兵权,不能混得太差,朝堂上总有些援手吧?难道……她娘让人出去抓药,再顺便通个消息什么的? 她娘先前那些请求,没准就是为这最后一个要求打掩护,她娘最后一句什么好好配合云云,只怕也是威胁,如果对方不答应,她娘肯定还有手段! 那位施将军……恐怕心里也是明白的,能混在京城混到一席之地的,可不白给。 这样一想,纪佩便不由暗暗佩服,这样不利的情势,她娘也能步步为营,真是厉害。 回到后院,王妃更像没事人一般,听下人回禀府中诸事,林嬷嬷要带纪佩去休息,她自是撒娇耍赖百般不肯。开玩笑,程十三还没回来,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她怎么睡得着?! 王妃嫣然一笑,也由得她在身边玩耍,王妃安排好闭府时期各处的饮食起居,诸人行止,又打发了那什么福芳院忐忑来打探消息的方氏,叫纪佩好好见识了一下古代大宅主母的威严,对方完全没有半点斗得起来的可能,总之一切井井有条。 待天色渐沉,纪佩迷糊睁眼,婢女给她端来一碗汤药,纪佩懵然:“药?!” 说好的程十三不回来她就睡不着呢!现在药都回来了! 婢女怕她小小人儿不肯喝药,连忙哄道:“不是药,是酪汁,喝了病就好了。” 纪佩看着那黑咖啡一样色泽的东西,小小脸蛋上全是怀疑:莫不是欺负我傻? 不等婢女尴尬,王妃便进了屋来,婉然一笑接过了药碗。 纪佩沮丧地耷拉着脑袋。 王妃另一手揽着她,轻声哄道:“佩儿乖乖把药喝了,娘备了你最爱的蜜饯果子,呐,你若是听话,娘再给你织一只青鸾纸鸢好不好,明日便在府里放纸鸢了……” 纪佩更沮丧了,她又不是真的小屁孩儿,她是因为喝药这点破事吗!啊啊啊啊药都抓回来熬好了,她这睡一觉错过了程十三带回来的消息! 但是,当第一口药喝到嘴里,纪佩就知道自己错了,没有喝过中药的人,永远没有办法想像,很苦,不只是苦,还有各种恶心的怪味! 她娘显是喂孩子很有心得,不等她吐出来,便将蜜饯一口塞到了她嘴里,清新甘甜瞬间冲淡了方才的恶心,叫纪佩有种再次活过来的泪流满面。 然后,她娘果然信守诺言,给她做起了纸鸢。 先是铺纸做画,纪佩看不懂画画的过程,但看她娘在轩窗前,素手执朱笔,便已经赏心悦目,纪佩又见那纸洁白莹润,隐隐有微光,不由伸手一摸,纸张还隐约有弹韧感,想必不是凡品。 不多时,一只展翅回眸的青色大鸟已经完成。 按纪佩的设想,再把这画固定在竹条骨架上,这风筝便也差不多了,看这画幅,这必然会是一只大个子风筝。 可是,下人们抬来了一个巨大的木架,纪佩有点懵。 随即,画幅两头被固定在织机上,在纪佩目瞪口呆的视线中,她娘皓腕轻扬,竟然将那幅画裁成了一缕缕纸丝。 林嬷嬷捧来只匣子,一打开,五光十色的珠玉宝石闪瞎了纪佩的眼睛,不只宝石,里面还有些羽毛之类的装饰品。 她娘只是嫣然一笑,一只手随手拈起一粒珍珠,另一只手执着白色纸丝穿过珍珠,便在那幅画上织了起来。 是的,织。以画纸裁成的丝为经线,以手上缀着珠玉的纸丝为纬线,以纸织画。 这工作琐碎繁杂,可是看到那巨大的青鸟被经纬交织着珠玉羽毛慢慢成型……纪佩抱着那织架不肯撒手。 王妃刮了刮纪佩的鼻子,林嬷嬷也在一旁笑:“谁还能抢了佩娘的纸鸢不成?” 纪佩心想,要不做出一副小孩模样,怎么能一直赖在娘亲身边呢?不知道程十三到底给带了什么消息回来,她这娘面上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王妃:“那娘教佩儿写字好不好,佩儿在纸鸢上写了字便谁也抢不走了。” 纪佩想了想,点了点头,来到这个世界,还不知道这里的文字怎么样,都来到王府了,好歹也是金枝玉叶,不能当文盲吧? 想着,她笨拙地学着王妃抓了一支笔在手上。 王妃温柔面庞上似有顽皮之色一闪而过,林嬷嬷已然低下头,怕忍不住乐出声,随即王妃提笔在青鸟一翅上写了:“喏,这就是佩儿你的姓。” 纪佩抓着笔一看,顿时囧囧有神,亲娘咧!这个字的笔划! 王妃道:“佩娘,你姓姬,乃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姓氏,可记得了?执佩,这两个字是你的闺名……” 看到后面那两个字的繁复,纪佩,纪佩忍无可忍,无赖地把笔一扔,摁了个胖乎乎的爪印在另一边翅膀上:“这是我的掌印,也是天下最尊贵的掌印!” 王妃噗嗤一笑,林嬷嬷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林嬷嬷抱着纪佩去洗手,自有府中婢女、匠人去将纸鸢织好,她们身后,王妃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疲惫与忧虑似砚中墨色,浓重得化也化不开。 3、第 3 章 第三章 不知道是不是穿越到幼童的身体里记挂不了太多心事,纪佩原本一直惦念外头的消息,可府内一直风平浪静,纪佩便渐渐安下心来。 加之有亲娘守着仔细调养,没两日,纪佩这具小身板就又能活蹦乱跳了,而纪佩才真正体验到万恶的贵族生活有多么堕落……她觉得这么几天下来,她的四肢都快退化了,不由奋力要求四处溜达一下,顺便适应一下环境。 王妃自然没有不依的,只叫林嬷嬷仔细看护,甚至还叫了丫环婢子来给纪佩裁剪新衣,她笑吟吟道:“不多时便要入冬了,佩娘身子长得快,合该多裁几件好看的衣裳。还有三郎……”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 纪佩有些傻眼,他们家不是正被围困吗?居然还能做得出衣裳?! 她好奇地跟着林嬷嬷去看了才发现……她真是低估古代贵族的腐朽了,这巨大到堪比公园的院落,那满满十几仓库的东西,衣食住行应有尽有,除了她之前生病所需的药材特殊没备下,新鲜的蔬果比较勉强之外,估计外边再围个几个月也没事。 她娘说裁衣就裁衣,不是一件两件,而是满满几柜子……总之,纪佩觉得,哪怕是按她前世在某宝买一件扔一件的架式,这辈子应该都不缺衣裳了。在万恶的封建社会面前,什么消费主义社会终究还是弱爆了! 那一日,秋高气朗,阳光明媚,王妃亲自给纪佩换上新裁的秋衫,小小的锦衫上遍绣小团花,与王府园子里争艳百花相较全不逊色。 王妃换了一身与平素截然不同的衣饰打扮,林嬷嬷为她梳好高髻,她亦端坐镜前轻上红妆,绚烂阳光自院前的树枝叶间洒落,仿若星辰闪耀,晶亮的铜镜内外交映出端严明艳的面庞,看得纪佩呆呆愣住。 王妃似是在镜中看到了纪佩,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微风拂来,她的步摇与紫色衣袂飘飞,裙衫上绣着的孔雀直欲展翅而出,当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然后,王妃招过呆呆的纪佩,自腰间解下那枚金丝悬镂玉佩,挂在纪佩脖子上,遂揽着她一同看向镜中,铜镜中映出一大一小两张神似的面庞。 王妃含着笑,口气骄傲又爱怜:“佩娘将来定会更好看……” 纪佩微微红了脸蛋,她低头去看那玉佩,是一个人戴着高冠、驾着龙车马,立体镂刻里,仿若真的腾云驾雾般,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尊贵神气。 王妃凝望过来的眼神那样温柔,不知道是在看纪佩,还是在看那枚玉佩,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迷蒙而悠远。 林嬷嬷取来那只华丽到耀眼的大风筝,青色大鸟羽毛与宝石交织,无比绚烂,王妃写下的字迹与纪佩的墨手印早就被能工巧匠藏在羽毛之下,全然不影响其美貌。 纪佩被这古代的巧夺天工彻底震住。 王妃展颜一笑,牵起纪佩的手:“走,娘带你放纸鸢。” 纪佩像个真正的小孩子般,奔跑着欢呼着,看着那只纸鸢在晴朗的秋日里越飞越高,闪闪发着亮,她那么快乐,只要一回头,那个美丽的身影就一直微笑着在她身后。好像这段时日的阴霾都随着放高的风筝一路远去。 小孩子的身体毕竟支持不了太久的运动,一上午的活动,吃了晌饭,纪佩就已经困倒,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看天色也不过黄昏时分,帷帐中却沉沉的一片黑暗,纪佩有些慌张地喊道:“娘?” 没有人回应,只有中堂传来隐约的喧哗。 纪佩赤着脚冲出门外,她不记得有没有惊醒守夜的仆婢,她只一味循着中堂的喧哗、顺着白日里逛过的院落一重又一重奔跑,天色明明还没有暗,她却从来没有觉得这座府邸这么大、这么黑,仿佛一只择人欲噬的怪兽,那样叫人心慌和恐惧。 中堂的喧哗突地静了下来,纪佩的心却猛然跳得更快了。 她已经隐约可以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汉王行军出阳平,与蜀军相峙数月不下,陛下连发三道圣旨召回大军,汉王均抗旨不遵,至今不肯班师回朝,此等逆行不是谋反是什么?!” 一个熟悉的女声只回道:“世人皆知,我夫十五岁便披甲上阵,历经大小战阵不计其数,他身上,新伤旧伤三十余处,多少遭生死走过,为我大周平定汉、凉诸州,军功赫赫……连我的大郎也是亡于阵前。天下百姓俱知有他、有汉王军才有边关安宁、光复大周,如今你们一句‘谋逆’便想抹煞汉王府的一切?!” 另一个声音却是笑道:“王妃,不论汉王之罪是否确凿,我等今日奉令前来,用是想问上一句,汉王麾下可是有一偏将名唤程十三?” 众人视线都往一处看去,程十三冷然道:“便是我又怎地,污蔑我家王爷,我程十三第一个不答应!” 那声音依旧笑道:“九月初三未时至申时,你在何处?” 程十三面色一变,纪佩心跳骤然加快,九月初三……那是她穿越过来,生病当天,也是汉王府被围、她娘让程十三出去给她抓药的那天! 难道那天……程十三做了什么被抓住了把柄? 不待程十三或是任何人辩解,那声音已经是厉声冷喝道:“汉王三召不归,如今汉王府又派偏将在京中四下走动、勾连消息,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王妃岂不肯认汉王之罪,那休怪我大理寺入府搜查,我等得罪了!来人!” 纪佩越听越是心慌得厉害,她冲中门、到得府门口,那里聚了太多太多的人,府中上下护卫,好像全都聚到了这里,灯火映照下,那一张张面孔俱是一般的悲愤郁结…… 纪佩仗着个子小,从他们之间钻过去,她拼命钻过去,只想最快跑到那个说话的人身边,逆着外边的兵马灯火,她已经看见那个人,高髻簪环、紫裙熠熠,更胜白日的凄丽华美。 那声音带了纪佩从来没有听过的惨烈笑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尔等小人,竟能构陷我汉王府于这般境地……我不过一妇人,不能征战杀场以报社稷,夫君,你定要平地蜀地,证我汉王府清白!父皇!我汉王府忠烈,日月可鉴!” 纪佩呆呆立在原地,只看着那华丽的披帛摇曳起来,仿佛仙人将乘风,赤裙上的雀羽飞展,即将飞摇上九天…… “碰”地一声响,伴随着无数凄厉的哭喊,飞扬的披帛缓缓落地,纪佩好像忘记了怎么去眨眼,只觉得眼前一片弥漫开来的血红。 好像只是这具身躯的本能,她慢慢、慢慢地踏出了步子,在那些伏地哭喊的人当中,她一步步走上前,走到中堂那片血红面前。 正在恸哭的林嬷嬷忽然看到她,面色惨白,语气虚弱:“佩娘,你怎么……快把佩娘带下去……” 纪佩却只是摇了摇头,她低头看着那张安详又熟悉的面容,嘴唇翕动,她想说些什么……然而一切堵在胸口,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嬷嬷只当她已经吓得傻了,不由又是捶胸顿足的大哭:“娘子,佩娘……” “陈大人,您看,这……还接着搜吗?” 纪佩转过头去,她仰起头,定定看着说话的人,一身常服,显是小吏之流,他的旁边站着绿色官袍的另一人。 人群之外,匆匆赶来的施延勒马而立,看着这惨烈场面,深深皱眉,便是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般无法收场的田地,可内心深处,他又不免叹息,汉王当真是娶了一位好王妃,可惜…… 那绿袍官员一脸震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汉王妃一个妇道人家,看起来柔弱,性情竟这般刚烈,接下来该当如何竟有些迟疑难决,如今在汉王府门前发生这样的惨事……一时间他竟有些进退失据。 众多灯火之下,满地红裙之上,站着一身月白亵衣的小娘子,她的赤脚上仿佛都沾着触目惊心的鲜红,那张仰起的小脸,却比月光更惨白,一双大大的眼睛定定的看来,竟有着与地上的王妃神似的眉目。 这一幕,莫名叫在场所有人生生打了寒战。 那绿袍官员深吸一口气,今日领命来搜查汉王府,竟发生这样的惨事,这汉王府怕是不论如何进不得了,他若要从中洗脱干系,说不得得从那“人证”下手:“来人,把那程十三拿下!” 只见地上那小姑娘忽地抬头:“我看谁敢!” 不知哪里有风,忽地吹过,吹得灯火飘摇,映得小姑娘雪白的面容明暗不定,令这些或刀头舔血、或朝堂风霜里走过来的七尺男子们个个心间一寒。 纪佩却没有再看向他们,她只是绕开伏地悲愤痛哭的仆从,默默跪到她娘的身边,她伸出月白的衣袖为她娘仔细擦拭着额头浸出的血迹,娘的脸颊尚有余温,只是,再也不会对她温言笑语了。 殷红浸染女孩儿小小的衣袖,更显惊心动魄,这许多兵马火把映照之下,竟无一人敢出声。 程十三心中既悲且怒,对林嬷嬷咬牙:“我跟他们走一遭便是,你护好佩娘回府……” 已经累得王妃这般,若佩娘再有什么,他程十三有何颜面再见王爷! 纪佩却突然出声道:“我不走,我要守着我娘。程十三,你也不许跟他们走!” 林嬷嬷眼泪再度下来,忍着哽咽对纪佩道:“佩娘乖,王妃……你娘定也希望你平安……” 纪佩没有看林嬷嬷,她只是跪坐在她娘身边,对程十三说:“你站到我身后来。” 程十三一时间竟被纪佩气势所摄,真的站到了那小小身影背后。 纪佩端正跪坐,神情平静从容,竟莫名更像王妃生前的模样:“娘说过,我姓姬,是天下最尊贵的姓氏,流着天下最尊贵的血,”她的眼神直直盯着那绿袍官员:“谁要想过去,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听到纪佩这番话,所有官员心头俱是咯噔一下。 那绿袍官员更是忽地额头冷汗直下,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小女娘,竟说得出这样诛心之语,这可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孙女,若是一不小心这小娘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便是族诛之罪! 一旁施延已经下马、越众而出,肃然道:“陈大人,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该当如何处置,还请圣上定度!” 那绿袍官员盯了施延一眼,面色难看至极,最终只是带着大理寺的人走了。只是走之前,那小姑娘冰冷的眼神,他恐怕永远忘不了。 此时,外边便只剩下金吾卫的人,看着汉王妃与小郡主,施延神情中看不出什么,只对庄翁等人道:“尔等为王妃治丧吧,缺什么,金吾卫可代为置办。” 这特殊时节,哪怕是王府女主人的丧仪,也只能一切从简,报丧、吊唁等环节只能略去,府内仓促收拾出灵堂,林嬷嬷为王妃收殓之后,再来看纪佩,一旁的奴婢正在给小主人换上丧服。 那丧服是粗麻布所制,纪佩上身却格外合体。 纪佩摸了摸丧服,衣边经缝缉得整整齐齐,麻布里竟还有一层看出来的细密内衬,草鞋内里也有细细的衬底,刚刚合脚,不大也不小,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低着头,终于红了眼圈。 丧服这样的东西,要么是仓促所制,要么是先时备下,可小孩子身体长得快,哪里可能上身就这么合体,还能这般面面俱到,晓得是秋日服丧早晚天寒,在里边缝上内衬呢? 只可能一片慈母心肠,早有安排。 林嬷嬷帮着将白缨系到纪佩的丱发上,正在左右端详调整,她原本已经止了哭泣,见着纪佩这场景,再看她颈项间悬着的玉佩,哪里还能止得住?登时忍不住揽着纪佩潸然泪下。 夜风拂来,桌案的纸鸢羽毛舞动,娟秀清灵的字迹隐约可见,那笑语嫣然仿佛还在耳畔,只这一次,纪佩不再有任何抗拒。 姬执佩,从今以后,这便是她姓名。 4、第 4 章 第四章 姬执佩守在灵堂,也终于见到了这王府中的所有其他人,她名义上的亲人。除了福芳院方氏,她那个便宜父亲的侧室、妾室、侍婢有名份的拉拉杂杂竟有二十来人,其余庶出的孩子未成年的在府中也还有五人,均比姬执佩年长,各自由乳母婢女带来。 听着堂前高高低低、不知真切的哭灵声,看到昏暗灯光映到“大周汉王妃林氏”的燎重牌位上,姬执佩难掩酸楚,娘亲,这些哭泣的人里面,有多少是真心为您伤心难过?便在这灵堂上,又有多少人难掩哭泣之下的盘算? 她跪在这里,忽然觉得这灵堂那样高大,自己那样微小,倘若没有见过春天,也许便不会觉得冬天寒冷。可是,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却已经永远沉睡在了里面,以后便只有她自己了。 姬执佩的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了麻衣。 林嬷嬷看了,不免又是心痛如绞,这小小一个人儿,亲爹在外头打仗搏生死,亲娘又那般死在眼前……可佩娘,才六岁呐! 她不由膝行上去轻轻揽住执佩,哪怕只能给她遮住一点这夜晚的厉风,那也是好的。 执佩却只仰头对林嬷嬷道:“嬷嬷,十三叔在吗?” 周遭那些哭灵声中,姬执佩的声音不大,恰好只让身旁的林嬷嬷听见。 执佩只是看着她娘的燎重棺木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我就是想问问他,九月初三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理寺的人要那样污蔑我们……到底是谁在害娘……” 林嬷嬷再也忍不住,一时竟哽咽得难以成言,她的佩娘,小小的人儿,这一夜,又长大了何止六岁! 她狠狠擦了眼泪,半晌才喑哑出声道:“好,嬷嬷这就把程十三叫过来。” 程十三本已在军中谋得偏将之职,此时却与林嬷嬷等人一般,执仆从之仪,亦是一身缟素,在姬执佩身后重重叩首。 王妃已逝,这偌大一个王府,他程十三豁出命也要护卫周全的,只有眼前这位小娘子了:“回禀佩娘,九月初三那一日未时,我奉王妃之令出府采买药材,道是你病中所需几味药如‘远志’、‘麦冬’和‘贝母’,府中或是没有、或是存得久药效已散,须得尽快自府外买回来。 王妃还特特叮嘱,这风波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眼看要入冬了,索性往府库中多备一些常用的药材,以防府中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便往含光门和长宁坊几家大药铺去采买,因药材数量多,到得申时才回府中。” 姬执佩沉默许久,才道:“十三叔,我知道娘走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娘了……我只是想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叫大理寺的人那样威逼,将娘给逼到了绝路……” 然后她回头对程十三道:“你告诉我好不好?” 林嬷嬷也紧紧盯着他,压低嗓子厉声道:“程十三,这是在王妃灵前!因那日之事累得王妃至此,你当真没有别的事瞒着?” 程十三面色肃然:“当日那般情急,我程十三再如何犯浑,也是受了王爷的大恩,如何敢去别处!便当前王妃的灵前,我也敢拍着胸脯说,我当日绝无什么勾连消息之事!” 程十三神情语气绝不似作伪,且以古人的迷信程度,姬执佩也相信他不敢在她娘的灵堂前说谎……恐怕他那天是真的没有去传什么消息。 她的娘亲,在王府被围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真的只是她的药,才没有她臆想中的传什么消息。 姬执佩再度红了眼眶。 林嬷嬷一边泪水涟涟一边咬牙切齿:“只是买些药材,便被那大理寺的贼子捕风捉影,那姓陈的狗贼定会遭天打雷劈……” 姬执佩忽地一怔,大理寺的人再怎么捕风捉影,为什么会这样凑巧,程十三一出府就被他们知晓,如果他们不知道程十三的行踪,也根本没有办法构陷出今夜一切,更不能逼死她娘! 除非……有人通报了程十三之事,可是整个汉王府的人都被围在这里,谁又能出去通风报信? 倏然间,姬执佩就想起了九月初三,程十三出府前的一切,她亲娘是如何向那位施延施将军一边威胁一边请求,对方是如何“默许”的…… 而现在,对方就在王府外。 姬执佩面色发白,她竟情不自禁剧烈咳嗽、咳得小小的身躯都颤抖起来,林嬷嬷连忙上前抱住她:“佩娘莫怕莫怕,善恶终有报,那大理寺的恶人定会被老天爷收拾的!” 此时,一道女声担忧地问道:“佩娘这是怎么了?嬷嬷,这更深露重的,佩娘年纪小又身子弱,怎好叫她一直守在前堂?” 姬执佩心头兀自惊悸,闻声回头,却是那位面对着王妃时大气也不敢出的方氏。 林嬷嬷揽着姬执佩,吩咐旁边婢女多取几件厚衣衫,才厌恶地看着方氏:“好叫方阿姨知道,王府自有法度,阿姨看顾好五郎便好,佩娘这里并不用阿姨费心。” 方氏微微蹙眉,她身旁也自有嬷嬷,大着胆子道:“林嬷嬷,如今王妃不在,我家阿姨也是关切佩娘才……” 林嬷嬷怒啐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王妃灵前放肆!” 方氏却拉过一旁约摸八、九岁的男孩,对林嬷嬷劝道:“嬷嬷既然说王府自有法度,我虽不识礼,也知民间丧仪,如今府中连个主事的人也没有,这摔丧驾灵之事……王妃再宠爱佩娘,她也只是个小娘子,这么丁点儿年纪,身子骨又打小不好,怕还得五郎来尽孝,又何苦要佩娘在这里一直熬着呢……” 林嬷嬷听得此言,差点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这方氏所说的摔丧驾灵,在大周民间丧仪中,那必得是承宗承嗣的长子长孙才可为之,可汉王妃是谁?她乃是正经的一品诰命,王府命妇!如今这方氏一番花言巧语,竟想赶走佩娘,让她那贼胚来!他也配?! 不待林嬷嬷怒骂出声,方氏赶紧推了推那男孩:“……五郎,你也要帮佩娘的,是不是?” 男孩懵懂地看着佩娘,只觉得这妹妹生了一场大病,和以前似乎有些不同,但他还是怯怯点了点头:“嬷嬷,我愿意的。” 五郎乃是王爷之子,纵然年纪再小,身分也与方氏不同,林嬷嬷嘴边无数的责骂之语竟一时噎在胸中,发作不得。 姬执佩微微皱眉,她这才发现,这府中五个孩子里……竟然只有眼前这一个是男孩,难怪这方氏敢跳出来,原来是想借着男丁的名义行事,姬执佩的眼神看向周遭仆从……这个方氏说话的时候,后院的仆从管事,除了林嬷嬷,有的看着不说话,便如庄翁等人也俱是欲言又止,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上至朝堂,下至田间,摔丧驾灵本就是男丁之事,若非绝户之门,几无例外。方氏虽然急切模样让人厌憎,可道理上并没有差错。 正因为这所谓的“道理”,林嬷嬷才越加气怒:“王妃自有嫡子,府内也有佩娘,岂轮得到你那婢生子!” 方氏面色一变,她旁边的嬷嬷立时大声道:“你这老奴平素仗着王妃宠信跋扈便罢了,五郎乃是王爷的血脉,岂是你能污蔑!” 林嬷嬷气恨已极,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方氏早先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俱是演戏,现在王妃一走,她便原形毕露,借着此事发作,竟是想在府内作主,凭她也配?! 林嬷嬷恨声对她下边的婆子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乱七八糟的贼婆拖下去!莫污了王妃的眼!” 那几个婆子平素在正院扫洒,都是听林嬷嬷令行事的,这会儿闻言都上前要将方氏的嬷嬷拖走。 那嬷嬷能在方氏身边得用,又岂是好相与的,立时与那些婆子推搡起来,还一边嚎道:“你们这些作死的夯货!我福芳院的五郎乃是王府的主子,你们敢动手试试!” 那嬷嬷索性一不做二休、冲着林嬷嬷就撕打过去,她是发了狠,如今王妃不在,只要收拾了这老奴,王府里就是她们福芳院说了算! “都给我护好五郎,王爷回来,只有赏的!你们都给我上!” 那福芳院下人不少,闻言一拥而上,一时乱纷纷地竟要将林嬷嬷几人团团围起来,林嬷嬷大吃一惊,她抱起姬执佩就交给程十三护好,生怕执佩有个万一,同时喝道:“王妃灵前,尔等安敢胡闹!” 可那些福芳院动手的下人婆子打得性起,哪里肯听?这些人早就收了方氏等人的吩咐,要的就是乱起来。 程十三眼疾手快将姬执佩远远护到一旁,姬执佩看着这满目素白的厅堂,心中忽然说不出的疲惫,又有种说不出的愤怒与荒谬。 程十三亦觉乱成这般实是不成体统,可一时之间,又哪里有什么法子,方氏欺人太甚,可五郎确也是王爷血脉,他也不能出手,一时间,程十三只觉左右为难。他一武人,如何知道应对这等后宅纷乱? 姬执佩却是忽然道:“十三叔,你叫人去拍门。” 程十三一脸茫然。 姬执佩低声道:“十三叔,我不想叫他们吵着娘。” 然后她才一句句叮嘱程十三如何去做。 程十三一震,他低头看向小小的佩娘,想起王妃死后,府门外和灵前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程十三知道自己是一介粗人,他不知道那些文人记载的书籍里有什么生而知之,他只知道,佩娘所说的法子,定然有用,但哪怕他想破了脑门他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只是不知为何,对着小小的佩娘,他竟有些畏然。 程十三一时间不敢多问,只按着姬执佩说的,派人去拍门,出了中门,自内去拍他们汉王府自己的正大门! 5、第 5 章 第五章 按照大周礼制,亲王府的正门,广五间,均红青油饰,梁栋贴金,绘五爪云龙及各色花草。 这五扇华丽的大门,平素是绝无人会来叩的,若是有人出入,也当是下人自侧门通传之后,方才大开中门。即使是王府的女主人进出,若非正旦入宫朝见,一般轻易不会自此门出入,便是男主人归家,也只开三扇,唯有天子莅临,才会五扇全开。 而汉王妃灵堂所在的中堂,与这正门,不过隔着一道中门而已。 哭灵的声音,与拍门声,那是截然不同的。 汉王府外此时驻守着金吾卫,他们乃是帝王近卫,均是精锐,纵是深夜,也不可能没有反应。立时就有校尉在门外喝问,可门内无人回话,只是拍门之声越来越大。 灵堂前,听得外边金吾卫的高声呼喝与拍门之声,所有纷乱已经止歇,方氏一干人更是有些面色发白……她们此时已经回想起来,如今王府,可还在那些凶神恶煞的包围之中! 方氏心中害怕,立时道:“快去看看!” 那嬷嬷立时跑到大门内观望情势,方氏一个后宅妾室,是不敢出中门的,只能隔着中门张望。 待从门缝中看清是程十三等人弄出的动静惊动了金吾卫,方氏心中松了一口气,又不免咬牙切齿,那程十三便是要作死也不该去招惹那些凶神恶煞,那可都是穿着金甲手拿长剑的,若真有个万一,便是打杀了他们这些人,也无处说理去。 金吾卫的军令乃是守在汉王府外,不可能擅自入内,可汉王府内发生这样诡异的动静,加之才发生了汉王妃自尽之事……不过片刻,消息便惊动了施延。 这位英俊得过分的年轻将军周遭气势锋锐,全没有半点深夜梦中被惊醒的惺忪,冷声喝道:“府内何事?” 程十三这才打开门向施延抱拳一礼:“搅扰将军,情非得已,还请见谅。先时将军曾言,府中为王妃治丧,若缺什么可寻将军,不知此言是否当真?” 施延看了一眼程十三,以他的敏锐,只觉得门内还有一道视线,却不知那到底是谁。 施延只淡淡道:“还缺何物?” 程十三忽然躬身,重重一礼,大声道:“还缺礼制!王妃乃一品诰命,丧礼还缺礼制,请将军成全!” 大周以礼治天下,按礼制,一品诰命,一应丧仪须礼部官员亲自主持,风光大葬。 现在这情势下,若王妃丧仪要经礼部,必是要报与天子的。 施延眼神深深看向程十三,他身后近千金吾卫亦只有金甲耀目,杀意森寒。 待听到程十三的请求,林嬷嬷心中既悲且忧,悲的是王妃身为一品诰命,她才去,府中这些人便不顾颜面闹将起来,哪里有半分礼数可言?忧的是左卫将军施延更是天子近臣,程十三这般不管不顾为王妃讨要下葬礼制,若是触怒对方,只怕讨不得好。 但程十三没有想到,施延竟是始终冷冷注视、一言不发,汉王府里没有人敢出声,金吾卫军纪森严,近千人也只有马匹呼吸之响,秋夜里的寒气阵阵,程十三的头上却汗水涔涔……他不禁又想起京中关于这位施将军的种种传言,一滴滴浸湿后背。 王府内方氏等人亦是惊惧交加,不知这位施将军会不会一声令下,迁怒于他们。 时间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可所有人都觉得仿佛过去了几个甲子,那位施将军才冷冷问道:“谁指使你前来的?” 程十三一愣,下意识就想转头,随即他反应过来,并未回头。可是他手底下那些普通护卫,哪有那许多思量,他们的视线立时齐齐转向一旁,施延的视线跟着落在了一旁的……姬执佩身上。 林嬷嬷面色一变,立时冲出中门,护在执佩面前:“将军!王妃才过逝,便有那些狗东西扰乱灵堂……可怜府内只有我们这些老仆,实属无奈才出此下策……” 执佩拉了拉林嬷嬷,示意她不必再说。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径自上前。 直到独自对上那冰冷如电的目光,执佩才知道,这位执掌帝王近卫的年轻将领不怒而威时,这有多么可怕。 如果说平时,施延是一把深藏匣中之剑,此刻,更是他锋芒乍现之时,仿佛只看上一眼,都会被那凛冽杀伐之意割得鲜血淋漓。 执佩被那视线刺得情不自禁退了一步,却很快稳住心神,不卑不亢深深一礼:“十三叔所求皆我之意,我等并未奢望其他。只是娘生前最爱清静风雅,我不能见她灵前喧嚷至此,恳求将军成全。” 这个人……有参与这背后的阴谋吗?她现在已经递上把柄与台阶,这个人会如何选择呢? 施延看着执佩小小的素白身影,微微蹙眉:“何人喧嚷?” 林嬷嬷立时一指旁边那福芳院的老奴:“便是他们!” 若不是这些东西,佩娘何至于冒着这般大的风险去为亲娘求一个体面。 施延只深深看了执佩一眼,挥手道:“王妃乃一品诰命,身份尊贵,灵前岂容轻慢?喧嚷者,按朝前乱礼者处置!” 那嬷嬷骇得面无人色、立时想挣扎求救,可金吾卫不知在御前执行过多少次这般命令,直接将那嬷嬷嘴巴一捂、四肢一绑,像只死狗一样拖了出去,按倒在地。 人高臂粗的长棍打在人体上,闷闷的声响和着人喉咙里无法发出的惨叫,还有渐渐刺鼻的血腥味与尿骚味,在这寒冷深夜,令王府内无数浮躁人心立时战栗胆寒。 便是执佩也不由微微一颤,古代的上位者一声令下,随之而来的鲜血……不论多少次都令她难以习惯。 林嬷嬷立时捂住了执佩的眼睛,今夜执佩已经见过太多的血,林嬷嬷不欲她见到更多。 待那嬷嬷气息微弱地被扔回门内、被福芳院的下人们颤抖着带下去,施延才看向姬执佩道:“好好为你娘守灵。” 随即他一挥手,金吾卫金甲摩擦,重新归列,值守的与归营的各自有序,分毫不乱。 林嬷嬷一礼谢过,才拉着执佩起身,缓缓退回门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回到中门,却见门内方氏面色惨白,已经骇得站不稳身子,仿佛随时可能晕过去。 林嬷嬷冷笑着要说什么,五郎双腿发抖、却依旧站到了方氏面前,大声道:“不准你们欺负我娘!” 方氏呜咽一声,抱住五郎,仿佛终于找到依靠般,失声痛哭:“我的儿……” 林嬷嬷不由咬牙切齿道:“你这作的不够,还要连累五郎不成!” 五郎推打着林嬷嬷道:“你个老奴!你们害了嬷嬷不够,还要来欺负我娘吗!” 姬执佩气得指尖都在发抖,她已经受够这对母子,胸中怒火只想掀个天翻地覆,却听一个少年声音汩汩似清泉、从身后传来:“谁是你娘?!” 姬执佩回头,却见一个风尘仆仆、满面憔悴、只在腰间拴着素缟的高瘦少年,他皱着眉毛看向五郎,他神情语气并不如何严厉,五郎却瑟缩了一下:“三哥……” 大周礼制,像五郎这般的庶出,只能称呼正室为娘,即使方氏是他亲生母亲,他也只能叫阿姨……他情急之下这般脱口而出,可见私下里方氏是如何教他的。 方氏畏缩了一下,显是也知有错。 林嬷嬷在怔愣中反应过来,失声道:“三郎……你、你怎地回来了!王妃不是早就叮嘱过,你……” 少年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回答,他远远向大门外的施延道:“家中失序,叫将军见笑。”然后他顿了一顿,又肃容一礼道:“将军大恩,弘没齿难忘。” 这便是指方才施延出手的事了,姬弘方才带着仆从、向金吾卫解释自己来历时,已经远远看到府门口发生的一切,也大致推断了事情缘由。 家中只有幼妹和老奴在,堪堪借了这位施将军的势才能稳住府中局面。 施延远远回了一礼,便率队而去。 姬弘叫身后人关上王府大门,这才看向愣愣看着他的执佩,他似是想安慰一笑,却又不知为何再度红了眼圈:“佩娘,对不住,阿兄回来迟了。” 明明这个少年该是陌生的,可看着上人为他披上一般无二的孝衣,执佩却觉得他莫名亲近,令她眼眶也跟着红了。 姬弘见她穿着小小的丧服,不过数月未见,上次分别,他还向阿娘抱怨过幼妹调皮玩闹不懂事,如今,阿娘已经不在,妹妹变得这样安静听话……这一切只叫他心头更酸楚,视线不知不觉模糊,他却强忍住了。 姬弘转过头来,先对五郎正色道:“五郎,你亦是我汉王府王子,我大周以礼治天下,礼数上绝计不可行差踏错,君子非礼勿言,方才你那些话……你可知错?” 五郎呐呐应是,方氏见外头金吾卫退回原处、已是回过神来,对五郎道:“还不过来谢过三哥哥教导?” 又对姬弘道:“如今府上丧礼事多,若有什么要做的,三郎也尽管吩咐,福芳院这头你也只管差遣,五郎虽愚笨了些,三郎你费心多指教,他定肯听你的话的。” 姬执佩看着方氏,想到对方在母亲去世前后的两副面孔,方才闹出的那些事。如今话说得好听,恐怕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她这哥哥说话温文有礼,方氏是他庶母,他却未必能完全应付。 执佩便拉了拉三郎的衣袖:“三哥,不若让五哥搬到前院与你一同住吧?”然后她转头看向呆愣的方氏:“这样,三哥不就可以天天指教五哥了么?” 6、第 6 章 第六章 方氏看着姬执佩,她没有想到,佩娘小小的人儿竟突然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五郎是她的命根子,她在王府内的一切都由五郎而来,要叫她放手,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方氏勉力笑道:“佩娘莫要说笑,如今你三哥哥事情这般多,怎好叫五郎去叨扰?” 林嬷嬷先是一怔,随即亦冷笑起来:“五郎……也该有八岁了吧?是该搬到前院了。” 先时府中风雨飘摇,王妃在外奔波,哪里顾得上这个庶子搬到前院之事,这方氏小门小户出身,只知道借着五郎拿捏府中,竟这般不晓规矩,还是佩娘聪颖,只要隔开了五郎,谅方氏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方氏还欲开口,姬弘却也点头赞同道:“是我疏忽了,即是如此,林嬷嬷安排人收拾出屋子,五郎便过来与我同住吧。” 方氏面色惨然,伏首拼命叩头求饶道:“三郎,千错万错俱是我的错,是我教……是妾连累了五郎!他自幼体弱多病,一应衣食皆需妾亲自照料,当初王爷王妃也是亲口允了的,求您莫要分开妾与五郎……” 说到后来,方氏已是哭得撕心裂肺,远比在王妃灵前衰戚一万倍,五郎此时也是一脸惶然,跟着跪倒在地。 林嬷嬷闻言,气笑道:“五郎幼时,是王妃体恤,才让你一直看顾,便是三郎,五岁便跟着王爷到了前院。说到体弱多病……前些时日不知是谁,与佩娘玩耍将她一把便推到池中,惊得大病一场,那气力,整个王府都看在眼里的,哪有什么体弱多病!” 姬弘看了一眼佩娘,仿佛觉得她脸上还带着些苍白,似是大病未愈,不待方氏再辩,便皱眉:“阿姨还是快起来吧,男女七岁便不可同席,五郎如何还能继续住在福芳院?在前院也好多知晓一些礼仪规矩。” 他转头对五郎道:“今日起,你便搬到前院,不要住在后宅了。” 他这样的口气,周围人便已知道他是已经做了决定,再无转圜。 林嬷嬷立时命人去收拾,转头对方氏道:“三郎的吩咐阿姨也听到了,今日要搬,莫要耽误,速去为五郎准备些穿的用的吧。” 方氏仿佛被人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般,坐倒在地,自有婢女仆从将她带了下去。 此时,这黑沉沉的一夜喧嚷过去,天边终于泛起微光,黎明来了。 在微光里,执佩看到姬弘关切的神色,少年清瘦的手温暖地抚过她的头:“佩娘瘦了……莫担心,一切都有阿兄在,你好好长大,莫要想那许多。” 刹那间,执佩的泪水便盈满眼眶。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灵堂里这许多人,只有眼前这少年与她流淌着一模一样的血脉,只有眼前这少年与她,穿着阿娘备好的孝衣,最后被阿娘惦念在心头,只有眼前少年,会像阿娘一样,想着为她遮风挡雨,让她好好长大。 姬弘想伸手去擦姬执佩的眼泪,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袖,见到那齐整合身的尺寸,与妹妹身上一般无二的孝服,便是鼻尖一酸。 他努力眨掉眼中的水气,抻了干净的里衫出来,给妹妹拭了脸上的泪,牵过她的手:“走吧,我们去看看阿娘。” 走到满目素白、设着燎火的灵堂前,待看清燎重牌上的字迹,姬弘忽地身形一晃,仿佛被抽干了一路支持到这里的力气,跪伏在地,恸哭半晌,却只有喑哑一句:“娘,儿回来了……”便再也无法成声。 姬弘在书院收到的消息,不过是府中被围,他不顾劝阻赶回来,却在半路上却收到亲娘的死讯……一路强撑至此,少年终于是无法支持。姬执佩的泪水也跟着扑簌簌而下。 三郎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本就弱不胜衣,星夜赶回,又哭成这般,与他一路回来的书童伴读皆是努力相劝,可他看着母亲的棺木灵位,想到今后再也没有人为他嘘寒问暖、问他喜怒哀乐,泪水便滚滚而下,如何能止得住? 林嬷嬷连忙上前劝道:“三郎,王妃定不想见你这般衰毁,再者如今府中这般,王妃的丧仪还要你来主持……” 执佩的小手轻轻扯了扯他,姬弘低头一看,只见与阿娘神似的幼妹,也学着他的样子,用里衫给他擦了擦泪水。 姬弘努力整肃了神情道:“嬷嬷提醒得是。”阿娘已经不在,幼妹还需人照料,他不能沉溺在悲伤中。 姬弘召集了庄翁等各处管事,按《礼记》门外需挂上白幡,何日需殓,何日需大奠,各日章程均有各处管事领头处置,一时间竟是井井有条。 “现下我既回来了,阿父不在府中,阿娘灵前,自然一切有我。治丧便当有丧礼应有之仪,若有人违礼,我断不会放过。” 执佩却是有些意外地看向旁边的兄长,三郎也不过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这样的年纪放在执佩前世,不过只是小学生,这番话却说得气度堂皇。 此言一出,所有仆从、连同福芳院上下俱是面色凛然,齐声应是,再无任何言语。 整个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从姬妾,立时便有了主心骨一般,纵使仍在丧仪中的悲痛中,却少了许多茫然犹疑之色。 在前世,执佩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国人一定要给丧礼制定那许多繁琐细致的流程,现在看着忙碌起来的三郎,她想,或许是为了让悲伤的亲人在忙碌中稍稍忘却悲痛吧。 姬弘正要吩咐庄翁去传信给施延,执佩便开口询问:“阿兄是要上书御前吗?” 姬弘的书房此时已经收拾了出来,锦绣绫罗全部换成了草席土枕,他书案前,砚台墨迹未干,姬弘此时已经对佩娘的聪颖早慧不以为意。 姬弘颔首:“阿娘之事……总是要报予陛下的。” 然后他笑了笑:“外边这些事都有阿兄在,你莫要想那许多。” 执佩不由闭了闭眼睛,哪怕现在晨光明亮,她一阖上眼,眼前仿佛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和重重的血色。她害怕,害怕危机远未过去,害怕昨夜的血色再次落到眼前。 她的声音里都有小小的颤抖:“阿兄,莫要寻那位施将军……” 从穿越过来起,金吾卫围府……大理寺的人上门……施延……这背后的一切,仿佛一张扑朔迷离的巨大蛛网。 执佩想告诉他,昨夜,是娘亲以生命为代价护住了他们。可是未达目的,那张巨网必定蛰伏在暗处、在他们头顶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狰狞扑下。 即使是昨夜的试探,对方的应对也显得过于善意、滴水不漏,叫执佩至今也无法揣测,那位犹如剑在匣中的帝王心腹,在这张大网中,到底是什么角色。 这封上呈的书信交给对方,到底是托付给了一个可信赖的人,还是将他们一齐送到那张血盆大口之中? 只是看着双目红肿却神情温和的少年,执佩却踌躇起来,她不是顾虑别的,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将这血腥黑暗的一切推断,告诉眼前这个光风霁月的少年。 放在前世,姬弘不过还是无忧无虑上学玩耍的年纪,现在就要叫他对人处处提防、对这世界丧失信任吗? 就在这时,庄翁喘着气来回禀道:“三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来为王妃吊唁了!” 姬弘一怔,顾不上与执佩说话,只叫婢女看护好她,吩咐下人叫来林嬷嬷,便匆匆与庄翁朝大门而去。执佩还隐约可以听到他匆匆的询问:“府门外素帐可挂好了?中堂处的灵堂燎重……” 太子,国之储贰,未来的皇帝,姬弘的亲伯父。 从国家礼仪,储君亲至,姬弘是臣子;从亲情秩序,伯父上门,姬弘是侄儿。不论从哪重意义上,姬弘都必须以礼相迎,不可出错。 姬弘不只是个温和的少年,哪怕他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什么,但作为一个实权亲王的嫡长子,他潜意识里已经感知到,太子夫妇亲来吊唁,在汉王府被重重围困之时,意义更加不同寻常,更需要他执礼相待。 执佩跟着林嬷嬷再度来到中堂时,透过大开的中门,可以看到汉王府正门外,挂着素白幔帐的五幅大门悉数打开,金吾卫分列道旁,肃穆军仪中,明显去除了华丽配饰依旧不失威仪的四驾车马自大门而入。 汉王府内,姬弘以下,齐齐叩首:“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执佩跟在兄长身后,一样跪倒在地,可几乎她才触到地面,便有一双手将她扶起。 执佩抬头,撞进一双温柔的眼眸中,那眼眸早已经不再年轻,眼尾都有了细细的纹路,可那神情带着几分熟悉,熟悉得叫执佩不得不生出了几分酸楚。 然后她就看到那四驾车马上,一个健仆背着一个浅黄衣衫的中年男子艰难地下得车来。只是这样一个动作,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左右搀扶着的人连忙奉上药丸清水,好半晌,他才喘着气,看着汉王府的灵堂,这个病怏怏的中年神情不由悲伤落寞:“我本以为,我该是第一个去见孝穆太后的,孰料弟妹青春正盛……” 扶着执佩的中年妇人泪水亦滚滚而下:“殿下……” 中年男子只是吃力地摆了摆手,他似是连弯腰都已经极为费力,全赖身边侍从才将姬弘扶了起来。 太子看着他,神情中的悲伤难掩:“弘儿你也这般大了……当初我与你父失恃之时,我也不过是你如今的年纪,你父尚在咿呀学语,我在阿娘灵前说要护他一生……如今朝中纷乱,我这残躯无法约束,竟累得你父断弦、你兄妹失恃,一切皆我之过……” 太子妃亦垂泪道:“阿林生前与我妯娌交好,如今丧仪,自有我操持,你等勿要忧心。” 姬弘连忙摇头:“阿母是因小人诬陷阿父之故,与太子殿下何干?今日二位殿下能来,叫阿母丧仪得治,弘……弘……” 说着他连连叩首,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世人事死如事生,所以最看重死后哀荣。 姬弘归家之时,母亲自尽,灵前清冷,这是姬弘作为儿子,无论如何也觉得悲伤难安;太子与太子妃更为年长、甚至太子不顾病体,亲自吊唁,能令汉王妃身后事礼数周全,这便是极大的恩情。 太子也是红了眼眶、想去扶他,可他自己都在病中,又哪里来的力气却扶一个半大小子,见这情形,太子妃连忙把姬执佩交给身旁侍中,亲自扶起姬弘,太子想再说些什么,竟是忽地红了眼眶,一时间,伯侄两人竟都是泪下不止。 执佩在旁边擦着泪水,心中却是陷入深深的困惑迷惘,她只轻声道:“阿兄,你不是写了书信要呈予陛下吗?” 7、第 7 章 众人闻言,不由看向姬弘。 他此时内心也有些错愕,不知道为何佩娘会提起此事,他有些犹豫,但佩娘拽了拽他的衣袖。 姬弘不及细细思索执佩的用意,从怀里取出白色封面的丧表:“阿娘之事还需禀报陛下,烦请殿下代呈御前,弘与佩娘感激涕零。” 太子妃面上为难之色难掩:“如今陛下多日未能临朝,殿下……” 太子却接过丧表,摆手道:“皆是弘儿与佩娘一片心意,不必多说。” 话完说,他便再度剧烈咳嗽起来,不似其他人咳嗽面色潮红,太子咳起来却是面色腊黄、唇色青紫,仿佛随时可能一口上不来而晕厥,便是执佩在旁都看得揪心不已。 太子妃面上惶急不已,连忙又喂服了数粒药丸,才立时吩咐道:“快回宫,叫陆院正速速准备!” 她眼中含泪,转头歉然对姬弘、执佩道:“你们伯父这身体……” 姬弘是个懂事的孩子,娘亲刚逝,再看到伯父这般情形,也是惶急道:“娘娘万勿多礼,今日弘与佩娘已是感激无尽,若累得殿下病发,弘当真万死莫赎……” 太子却是勉力喘匀了呼吸:“代、代我……” 太子妃与他夫妻廿余载,哪能不知他心意,立时有侍中引导,将灵堂布置妥当,她走到汉王妃灵前,拈香祭拜:“阿林,七郎在朝堂中,殿下必会尽力周全,府中一切,弘儿和佩娘这两个孩子,我定会看顾,你……泉下安息吧。” 汉王,在一众兄弟中,行七。 太子的身体显是极为不好,祭拜之后,姬弘拜谢,太子妃便扶着太子匆匆离去。 看着四驾车马远去,执佩低低叹了口气:“希望太子殿下身体安康。” 姬弘亦是忧心忡忡:“前些年殿下还能与阿父手谈几局,这些年朝中操劳,殿下身体越发不好了……” 执佩却是兀自看着远去的车驾微微蹙眉。 姬弘回过神来,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叹了口气:“只盼阿父能早日凯旋归来,为殿下分担一二。” 执佩无奈地仰头看了自己哥哥一眼,哥哥是认真的吗?他们的爹,一个手握兵权的亲王,当朝太子会希望他早点凯旋回来“分担一二”? 至少就执佩看过的那些历史小说穿越剧而言,不太可能。 可这里不是任何一个已知的朝代,刚才太子妃提及皇帝时,似乎也有隐情,其中复杂,不是执佩可以揣测的。 她困于内宅,所见多是仆妇之流,而姬弘一直在读书,没能接触朝中政务,他们还是知道的太少。 接下来几日,汉王府外居然奇特地热闹了起来。 这样的热闹是执佩穿越过来就没见识过的,毕竟,她穿过来那天,汉王府便被金吾卫围了,整个汉王府格外清静。 而现在,仅仅隔着府门与中门,还布置着灵堂,一片肃穆素白,府门之外却是不时有车马前来,激起阵阵喧嚷。 这些人皆是前来吊唁汉王妃的。 不过这些热闹未能进入汉王府内——金吾卫不许。 毕竟现在,汉王府被围的口谕未曾取消更改,金吾卫职责所在。 太子殿下是当朝储贰,能够进出,甚至金吾卫会列队相迎,至于其余人等,不管是皇亲国戚亦或高官列爵,那位施延将军都没什么耐心应付,金吾卫一律铁面挡了回去。 执佩倒是觉得这样也不错,她娘灵前清静干净。 姬弘是个重礼数的,叫庄翁记下了所有前来吊唁的各府名单,不论对方能不能进得府中来,既然肯来,便是一片心意,日后少不得是要回礼,周全礼数的。 只是在执佩看来,那些人前来,到底是不是出于对汉王妃逝世的哀切,可未见得。 在汉王妃逝世的第六日清晨,哭灵已毕,姬弘显得格外不安,执佩不由询问。 “明日便是娘的头七之日了,该有大祭,一般世族之家,还会请僧道办大.法事……” 说着姬弘叹了口气,眼下汉王府外这情形,金吾卫依旧围着,怕是只能从简了。 更叫他的担心的是,按照大周礼法,停灵七日之后便要准备大殓之奠,接着便要着手安排下葬之事,若是再继续这般围下去,如何安葬让姬弘心中难安。 执佩小脸上也是眉头紧锁:“也不知太子殿下有无将丧表呈予陛下……”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丧表?三郎可是将丧表给了太子殿下?” 姬弘与执佩吃惊地回头,此时灵堂中便只他们兄妹二人,这声音陌生得紧,此人何时前来,二人全然不知。 却见程十三引着一人已经来到灵堂,来人年过四旬,蓄着几缕长须,一身青色布衫,神情中的疲惫无法掩饰,眼下俱是青黑一片。此人头戴同色逍遥巾,衣衫素淡没有佩饰,却也没有像程十三那般戴着孝。 姬弘声音中却带了几分惊喜:“冯先生!” 冯纬与他点了点头,算是见礼。 见他这疲惫至极的模样,姬弘不免担忧道:“先生可要先休憩?” 冯纬只是摇了摇头,看到灵堂上的燎重,不由整顿衣仪,正色肃容道:“无妨,先祭拜王妃吧。” 祭拜已毕,三郎与佩娘作为儿女,自是要依礼拜谢。 三郎才将冯纬让到书房奉茶叙话,执佩很自觉地当着小尾巴。 姬弘见执佩跟着,也不以为忤,主宾在案前分坐之后,反倒是与她介绍:“佩娘,冯先生乃是阿父的记室参军,你也跟着唤冯先生便是。” 执佩好奇问道:“记室参军?” 姬弘不由失笑,幼妹这段时日言行一直早慧敏锐,叫他险些忘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几乎连汉王府都没出过,如何又能知道这些官名? 他只简单道:“阿父军前,一应文书俱由冯先生掌管。” 执佩彻底明白过了,这个人定然是她那便宜父亲的心腹幕僚。 她长长松了口气,向冯纬一礼:“先生总算来了……” 姬弘却是迫不及待问道:“先生,父王在西蜀可一切安好?” 见他们两个孩子,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这截然不同的反应,冯纬先是有些讶异,随即忍不住哑然失笑,心下略慰。 王妃虽故,却为殿下留下一双好儿女,只是这性情,该互相换上一换。 他先是对姬弘道:“三郎勿忧,殿下阵前一切皆好。”他叹了气道:“只是殿下与王妃结发情深,消息传到西蜀,殿下几夜未眠,西蜀战局正是关键,实是离不得殿下,否则朝中十年大计,功亏一篑。殿下又忧心三郎你与府中,便命我先回京,代殿下主持府内事宜。” 姬弘闻言,不由垂泪哽咽:“先生若与阿父书信,万勿请他保重身体,弘与佩娘今已失恃,只剩下阿父……” 执佩没见过汉王,她闻言也只是觉得伤感,倒没有多少难过。 冯纬只劝道:“三郎也切莫忧思太过,你与殿下父子天性,若你有话想对殿下说,何不亲写书信,我定会一并呈送西蜀阵前。” 姬弘却面露踌躇,冯先生与父亲书信定是公事往来,他写信给父亲,会否不妥? 见姬弘思索,执佩却是问道:“先生入府之时,施将军可有为难?” 冯纬见她小小一个人,说话却条缕清晰,便也答道:“我出示了汉王殿下手书,施将军知我回来主持府中丧仪,只进不出,不违陛下口谕,自不会与我为难。” 谁知执佩却转而再问:“那依先生之见,施将军多久会离开?王府之围何时可解?” 姬弘不由吃惊,不知执佩为何会这般问冯纬,王府被围乃是圣上口谕,冯先生纵得阿父重用,又如何会知道? 可他也关切地看着冯纬,隐约又怀着一丝希望,期盼以冯先生之才,能够知道答案。 冯纬看着执佩,又看了看姬弘,忽然反问:“佩娘为何这般问?” 这是他第一次与执佩问答,往岁王府家宴,他作为外臣,执佩又年幼,被王妃带在身旁,自是绝无机会这般说话的。 执佩却一本正经道:“方才阿兄与我说,明日便是阿娘头七,只如今王府被围,不知该如何操持下葬之事。如今阿父既请先生回来主持一应丧仪,岂不是正该解决王府被围之事?” 姬弘听她这般理直气壮,不由哭笑不得。 执佩却有自己的道理,这位冯先生能在事情发生六日之内就赶回京城,必是日夜兼程,现在却衣衫整洁,必是已经在京城中换过衣衫、见过别人,她与兄长困在汉王府里,消息渠道有限无法解决这些事,这位冯先生如果也没有办法,那她就未免要低看她那便宜老爹几分了。 冯纬也摇头失笑,却又含了几分深意道:“此事佩娘可不该问我,你不是已经知晓答案了吗?” 执佩“咦”了一声。 冯纬却是用陶杯饮了口茶,才道:“若我猜测未错,请太子殿下代呈丧表,怕是佩娘你的主意吧?” 三郎这样守礼的孩子,连给汉王殿下写信都要斟酌,唯恐麻烦了冯纬、会否耽误公务,更何况是托太子殿下呈交丧表这般的大事。 冯纬看着一脸困惑不解、不知他与佩娘在打什么机锋的三郎,才略带几分感伤地道:“西蜀割据,若再不平,只怕来日尾大不掉,必成大祸,故王爷平定西蜀之心甚坚。 奈何朝中局势复杂,怕是令陛下心中生了龃龉,才有王府今日之患。王妃实是当世一等一的刚烈女英杰……她这番良苦用心,呈递御前,别人皆不好为、亦不可为。 唯有太子殿下,他是陛下的亲子,殿下的兄长,大周储贰,于国于家,俱是最好人选。若由三郎你上此表,以如今情势,能否递到御前怕也是不好说……只要太子向陛下递上此表,王府之围便可不纾自解。” 说罢,冯纬却是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执佩,这步棋,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其精妙之处,远不只他方才所说这些……便是冯纬一直在京城,能给出的最好建议也不过如此。 此时的汉王府中,不过两个孩子主持,能做到这般局面,说实话,已经远远超过冯纬自西蜀一路奔驰而来的无数设想。 姬弘却心有疑惑:“为何见到丧表,王府之围便可解?” 门外忽然喧嚣起来,却原来竟是宫中陛下近侍来宣旨,召姬弘与佩娘入宫觐见! 冯纬闻声亦是吸了口气:“解围之机已至。”那个消息恐怕也快抵京师了,只要两个孩子面圣不出问题,这一次,汉王府之围,应无大碍。 在接旨意这间不容发的时机,冯纬低声问姬弘:“三郎见了圣上之后可知该如何应对?” 姬弘神情紧绷:“弘定当谨记为臣之仪。” 冯纬却是宽慰地笑了笑,语气仿佛安慰又仿佛提醒:“三郎不必如此紧张,陛下是当今天子,更是你与佩娘的祖父。” 执佩闻言,心头剧震,抬头看向冯纬。 此时,程十三急急在准备车驾,施延已经进来,此次进宫面圣,竟是由这位金吾卫左将军亲自护卫! 冯纬笑道:“莫害怕,去吧。” 目送两个孩子上了轺车,冯纬突然有了预感,此次,汉王府之围必解! 只是,若两个孩子的性情能互相换一换就更好了。 轺车上,执佩却是在思索冯纬那句叮嘱。 一般朝臣亲眷觐见,必是要更换大礼服,但他们尚在孝中,又有重孝在身,侍中便直接让他们免了这番折腾。 姬弘摸了摸执佩的头,轻声道:“陛下最是慈和不过,佩娘你待会儿跟着我便是,莫怕。” 执佩点了点头,开口询问:“阿兄见过陛下吗?” 姬弘笑了笑,他作为汉王府嫡长子,逢正月大朝会、宫中家宴,自然是会随父入宫的,只是,近些年,汉王在外领兵时日多,他又被送到书院,进宫次数才少了起来。 此次拜见,与朝会宫宴不同,听冯先生言下之意,关乎王府解围之事,又没有阿父领着,他还带着执佩,不免更加慎重。 只是执佩这样一问,他随口说了一些往年随父亲入宫的趣事,又道:“你也是见过陛下的,不过那会儿你怕是不记得了……” 便在这时,车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执佩听出来是施延。 姬弘是知道宫规的,他听到宫廷禁卫与侍中对答之声,知道是丹阳门到了,便对执佩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轺车一路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几重宫门,在一处廊道停了下来。 下得车来,姬弘便是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肃。 执佩看他这模样,也不敢大意,她并不知道这处处讲究礼的王朝宫廷内,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规定,只学着姬弘的模样,除了地砖与挨着的白色宫墙,并不敢四处张望打量。 但是马车有点高,她需要旁边侍中小心扶着才能下去。 只是她还没下车,便见施延微微蹙眉对那侍中道:“莫要叫陛下久等。” 那侍中立时醒悟,召过旁边一个强健的宫女:“你抱着小郡主一程。” 执佩纵不情愿,也不得不从。 只是这样一来,就算她不四处张望,视野也是好了许多,这片巍峨的宫殿群竟是依山势而建,色调与她前世游玩见到的朱碧琉璃瓦的模样全然不同,竟皆是白墙朱漆,并无过多繁复的雕梁画栋,却偏偏有一种朴实无华的雄伟气派。 到得一处守卫重重的偏殿前,那宫女放下了执佩,侍中先去通传、施延入内复命,随后,侍中领路,执佩便小心翼翼地跟在姬弘身后入内。 这处偏殿在山势高处,光线明亮,映得殿内分外幔帐金玉格外华丽,空气中奇异的香气却交织着一股苦涩的药品。 执佩视线余光只隐约看到,明黄色的榻旁围着三四人,榻上有一人正卧着,施延正站在那人身后护卫。 执佩跟着姬弘行礼,姬弘口称:“弘拜见陛下。” 执佩却是:“佩娘拜见皇祖父。” 两个孩子的声音错落不一,执佩在后面看得分明,姬弘单薄的背影瞬间僵硬了。 但执佩只是端正跪好,在心里默念:我是小孩子我是小孩子我是小孩子。 姬弘连忙谢罪道:“佩娘年幼无知,弘未尽教导,还请陛下责罚。” 只听太子熟悉的声音恳求道:“父皇……” 皇帝却只是摆了摆手:“这孩子太见外,该多学学你妹妹,你们都是朕的孙儿,叫皇祖父有何错?都起来吧。” 一个年轻的女声笑道:“这便是汉王妃那两个孩子吧,倒都是好孩子呢。” 执佩跟着姬弘起身的时候,轻轻一瞥,只见卧榻上的帝王,皮肤上已经有了深色的斑,他身旁那女子不过桃李年华,正是容颜昳丽之时,明亮的光线下,直如明珠般熠熠生辉,令一旁的帝王越显迟暮黯淡。 但听这位皇帝说话,却依旧清晰顺畅,虽说不上中气十足,却比前几日太子发病时随时可能喘不上气的状况好上太多。 太子依旧是满面病容,却是坐在榻旁案前,关切地看着姬弘执佩二人,他身旁,还随侍着一个相貌英武的青年,一样身着浅黄圆袍,神情中颇有些倨傲。 不必皇帝吩咐,一旁侍中自然安排了坐榻。 皇帝看了执佩一眼:“佩娘?是唤佩娘吧?给她端些果子点心来。” 执佩连忙再次行礼:“谢过皇祖父。” 皇帝闻言笑了,转而叹了口气对姬弘道:““你上的丧表我看了,难为你一个孩子,一片孝诚之心。” 姬弘的心不由高高提了起来,汉王妃自尽而亡,陛下会如何看?是觉得她以死证阿父清白,行为忠烈?还是觉得她行为偏激,不识礼数,影响了皇室在天下人心目中的礼义形象? 截然相反的裁断,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他语气萧索:“朕不过只是病了一些时日,数日未能临朝,未曾料想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太子立时离席叩首:“儿臣监国未及明察,皆是儿臣之过。” 皇帝只是抬了抬手,叹了口气:“这偌大的朝局,你这身子也不比当年,唉……林氏的丧事,二郎你多看顾些,着礼部按一品诰命之礼安葬,入宗地族庙,不得怠慢。” 太子领命。 姬弘早已经泪流满面,重重叩首谢恩,于周人而言,事死如事生,后世亦有盖棺定论之言,一个人离世时的礼仪,便是此人一生评价。 姬弘一直忧虑汉王妃丧礼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若是草草落葬,他怕是此生都将难安,此时心头大石终于落地,有陛下此言,母亲身后事便有了着落,任何人亦不可再轻侮母亲亡故之事! 姬弘身后,执佩跟着叩首谢恩。 她个头小,所有人的视角都没有看到她小小面孔上的不甘与愤怒,她不是这时代的人,她永远不会觉得,所谓的风光大葬,进入皇室的墓地宗庙便能抵消她娘亲的一条性命! 可是此时此刻,脑海里,卧着的皇帝,坐着的太子、妃嫔,还有跪着的自己与哥哥……执佩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到云纹地砖上。 随后的对答中,皇帝问起姬弘在书院中的事情,姬弘一一恭谨地答了,皇帝点头道:“礼学传承乃是大事,你当用功……” 此时,一个侍中匆匆入内在皇帝耳边轻语了什么,他立时神情一喜:“快让他进来!” 一个绿色衣袍的官员双手捧着一封信函入内,面上已经是神情激动、喜动颜色:“陛下!西蜀四日前传来大捷!汉王已平定江州,徐西已降,大军开拔往雒城而去。雒城若下,成州必破,徐氏大势已去!” 这位年已迟暮的皇帝竟直接坐起了身,下榻接过信函,高兴地连道:“好!好!” 便是姬弘在呆怔之后,反应过来,也不由流露喜色,阿父阵前大捷! 皇帝指着姬弘笑道:“礼学之外,阵前用兵你更该好好学学你父!” 姬弘赧然应是。 皇帝略一思索,对那绿袍官员道:“你对汉王回信,便道他大捷信报之时,弘儿就在朕身旁,这孙儿朕甚是喜欢,便封他为江州郡王……” 那年轻妃嫔亦是笑道:“要妾说,还是陛下洪福齐天,这不,您一召见孙儿,捷报便到御前了。” 皇帝大笑道:“陈妃说得是。” 这陈姓妃嫔抿嘴一笑,却对姬弘道:“你这孩子还不谢过陛下恩典?” 皇帝正看着姬弘笑着想说什么,忽见执佩紧紧抓着姬弘的衣服,躲到他身后呜呜地抽噎了起来,叫姬弘一时无法谢恩。 小女孩儿哪怕努力压抑着不哭出声,可是抽噎的模样更叫人心疼。 偏殿之中,众人皆是错愕不及。 8、第 8 章 姬弘此时全然顾不得在御前,更顾不上谢恩,实在是自娘亲过世之后,佩娘处处表现得聪明早慧,便是祭奠思念娘亲之时,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佩娘这般哭泣。 此时,她一手紧紧拽着姬弘的衣衫,另一手死死捂住嘴巴,努力不想哭出声,看得姬弘心疼不已。 姬弘着急地蹲下身安慰执佩,可她瑟缩在他身后,小小的身子不断在颤抖,姬弘刹那醒悟……佩娘,这是在害怕?! 若是被宫中场景吓到,她方才还好好的,何至于此? 皇帝深深皱起眉毛,对那陈姓妃嫔道:“这孩子是怎么了?” 陈妃亦觉得执佩实是表现诡异,小孩子好端端就哭了起来,她看着执佩一身素白,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莫不是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一时间,她竟觉得有些寒毛直立,未敢成言。 一直侍立在皇帝身后的施延却看着站在那里、全然不知怎么回事的那绿袍官员,再看看牢牢躲在姬弘身后的执佩,忽地微微蹙眉。 太子转头对皇帝道:“父皇,这孩子机敏伶俐,不会无缘无故这般,容我哄哄。” 皇帝缓缓点头,只是方才因为西蜀大捷的欢快气氛终是沉凝了下来。 太子缓步上前,俯身对执佩温言道:“佩娘这是怎么了?你三哥哥在此处,伯父亦在此处……你还记得伯父吗?前几日去家里看过你和哥哥的?” 佩娘怯怯看他,点了点头。 太子展颜一笑:“佩娘这是怎么了?告诉伯父好不好?” 佩娘只是看了看他,又朝他身后看了看,朝姬弘身后又躲了躲,这次却是怎么哄也不肯出来了。 太子等人向身后看去,太子身后只有方才来回禀西蜀捷报的中书舍人崔明远,此时正对着太子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太子也是心中疑惑,指着崔明远道:“佩娘是在害怕崔大人吗?” 执佩悄悄觑了崔明远,却小脸煞白又躲到了姬弘身后,小手将姬弘的衣衫攥得紧紧的,竟似比孝衣的颜色还要白。 中书舍人一职,虽官阶不高,只是六品,却是皇帝近臣,专司起草诏书、御前奏报之职,非是皇帝信重之臣不得担任,可怜崔明远本是来报喜讯,如今却被一个小小娘子的哭泣弄得十分尴尬。 虽说大周并以貌取仕,可御前近臣,又有哪个会生得凶神恶煞? 崔明远自问虽没有施延那样的丰神俊朗、当世无双,可也是远近有名的世家公子,上巳踏青,甚至会有不少小娘子扔来花团,无论如何,绝不至于吓哭个小小娘子才是。 便是皇帝,此时也打量着崔明远,好奇地道:“佩娘这是第一次见到崔卿吧?”随即,他不由摇头失笑:“今后你崔十四郎这吓哭小儿的名头怕是逃不掉了。” 崔明远拱了拱手,一脸无奈,实不知自己是怎么让那小小娘子害怕。 皇帝打趣了崔明远,忽见施延若有所思:“阿延可是有话要说?” 施延垂首一礼:“回禀陛下,恐怕非是因为崔大人之故。” 姬弘在小声安慰佩娘,她仍是不敢看崔明远。 皇帝不由挑眉:“哦?”这分明就是在怕崔明远嘛。 施延却是道:“怕是因为崔大人那身官袍。” 陈妃诧异道:“朝中六品七品官员不皆是这绿色官袍吗?有何可惧的?” 就是崔明远自己,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绿色官袍,整齐一如往昔,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异常,不知中间到底有什么缘由。 可是从皇帝到太子,二人先是同时皱眉细思,随即,皇帝的神情先阴沉了下来,太子亦是沉默不言。 姬弘身后的执佩却是深深惊讶,她原本已然在寻机会自己说出来,却没有想到,施延竟然替她说出了原因。 不知不觉间,执佩眼中的泪水再度潸然而下。她以为她只是学小孩子在表演害怕的,可是,在姬弘的轻声安慰中,她的眼泪却越来越多,仿佛有好多好多的害怕与委屈,都在此刻倾泻而下,终于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出口。 好半晌,皇帝才道:“崔卿退下吧。” 崔明远闻言,立时告退,偏殿中哪还有半分先时因捷报而来的欢快气氛,在崔明远看来,甚至这气氛还不如他报捷之前,至少彼时,偏殿中气氛还是祥和平静的,哪像此时,仿若暗色降临,雷迁将至。 皇帝负着手,神情阴沉地在殿中踱步,他看了一眼崔明远走后,明显神情放松下来的佩娘,叹了一口气。 太子对身后的青年道:“信儿,你先送弘儿和佩娘回府吧。” 姬弘隐约觉得佩娘方才那番害怕有些不对,起身告退之时,心中犹自惴惴。 姬信乃是太子长子,他其实极想知道此事后续,但此时只能起身,奉令送姬弘与执佩回府。 待几人离去,皇帝缓缓开口向施延道:“说说那日汉王府之事始末吧。” 施延神态依旧恭敬如故:“九月十五子时,大理寺丞陈迁陈大人持令至汉王府,道是奉令清查军需案,汉王府内窝藏了涉案偏将程十三,其人于九月初四曾离开汉王府四处勾连。陈大人欲入府抓捕程十三,汉王妃不许。 陈大人便言及汉王出兵三召未归,程十三偏偏在此时四处勾连,道是汉王不臣之心路人皆知,王妃不肯让程十三归案,便是内外勾结、其心可诛。汉王妃便立誓以证清白,当场触柱而亡。 当日,陈大人一身官袍,汉王府小郡主亦在当场。” 大理寺丞,居于大理寺少卿之下,亦是正六品。 皇帝忽然一脚踹翻了榻侧坐案,怒不可遏:“混账!” 陈妃在听到陈迁的名字之时,便已经面色惨白,此时已经跪倒在地:“陛下恕罪,兄长素来一心只想为陛下分,此次查案必是一时糊涂……” 皇帝气息不定,只冷冷看了她一眼,陈妃便立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只是害怕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梨花带雨,更显娇美。 皇帝只对施延扔了一道金牌:“令刑部张子安彻查陈迁之案。”然后他看了施延一眼:“回来你自去领五十军棍。” 皇帝语气森然:“我命你围守汉王府,不得进出,你便是这般奉令的?汉王府你亦不必再守。” 明明大理寺陈迁手持皇帝之令、程十三进出是为了执佩买卖,这种种俱有缘故,施延却并不辩解,只是自地上拾起金牌,躬身领命:“是。” 太子一家所居的东宫便是在皇宫之内,姬信自幼便于宫廷内长大,莫说建筑道路,便是一草一木他俱是熟悉于胸,此时不过送两个孩子,更是轻松至极。 他见姬弘行止俱是一板一眼,不由调侃道:“阿弘,汉王叔军功盖世,怎地你这般弱不禁风,说出去岂非是有堕王叔威严。” 对方长他七、八岁,姬弘与这位堂兄并不熟悉,闻言不由赧然道:“阿兄所说甚是,幼时阿父亦曾传我武道军阵一途,只是我实无天赋,合该多加练习……” 姬信更觉他无趣,看向不肯被宫女再抱在怀中、只努力跟上他们的小执佩:“佩娘,你今日为何害怕那崔大人?” 执佩怎么肯告诉他,只是摇头,不肯多话。 姬信见她小脑袋摇晃,丱发上的白色发缨也跟着摇晃,不觉有趣。 下一瞬间,执佩只觉得眼前视线旋转,一旁姬弘带着怒意喊道:“阿兄!” 姬信身高体健,竟是轻轻松松将执佩提溜了起来,他哈哈一笑:“佩娘走得太慢,我抱着她走得快些。” 执佩不由怒目而视,这个人太讨厌了! 可是姬信的个头儿很高,他明显并不是很会抱孩子,执佩往下一看,都觉得离了地面好远,姬信走起来,她便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会摔下去。 姬信逗弄道:“你告诉你为何害怕崔大人,我便放你下去如何?” 执佩气得小脸都鼓了起来,这人居然会是太子的儿子?捡来的吧?她甚至有些恶毒地想,太子是不是被戴了绿帽?! 姬弘更是少见的露出生气神色:“阿兄!你若敢摔着了佩娘,我定会告诉太子殿下!” 姬信无言,看了姬弘一眼,随即晃了晃手臂上的执佩道:“那你便告诉阿父好了。” 姬弘气得脸都绿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的兄长,一时间跟在后面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姬信是不是有意,他们这一路走了大半个时辰,走去的方向甚至并不是来时的丹阳门,而是西面紧临各大衙署、官员们常进出的定安门,道是他已经命汉王府的轺车过去了,不必着急。 这一出来,好巧不巧,正遇到刑部奉令前往大理寺缉拿陈迁,两个衙门相距不远,已然围拢了不少绿袍、蓝袍的中低阶官员在围观。 姬弘沉默地看着,随即让执佩先上了轺车,才对姬信道:“多谢兄长一路相送,王府不远,家中也有护卫相随,便不劳烦阿兄了,阿兄请回吧。” 姬信看着大理寺前的纷攘,眉头微蹙,闻言只是笑道:“既如此,我便不送了,阿弘你可记得要勤习军阵武艺,下次相见,我可是要考较的。” 姬弘一言不发,拱手上了车。 路上,执佩心情甚好,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姬弘却一直面色沉沉。 执佩只以为他在生姬信的气,那个人确实非常讨厌。 可轺车一直进了王府,看到府外的金吾卫已经尽数撤去,姬弘的面色也没有丝毫好转。 直到兄妹二人回到府中,来到汉王妃灵堂之前,姬弘才忽然回身,厉声对执佩道:“当着阿娘的面,你说,你可知错?” 9、第 9 章 第九章 姬弘脾气一惯温和,执佩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神色严厉,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懵在了原地。 此时灵堂前除了林嬷嬷与程十三,并无旁人。 林嬷嬷见他们兄妹出门之时还互相扶持,此时却这般气氛紧张,连忙上前劝道:“三郎是怎么了这是?佩娘年纪小,有话慢慢说。” 姬弘却神情严肃,对林嬷嬷等人道:“嬷嬷,我与佩娘有要紧的话要说,你先屏退其他人,前院不能有旁人在侧。” 他又对程十三道:“十三叔,若有人在旁我便唯你是问。” 他这般严肃起来,便是林嬷嬷与程十三也觉事情重大,不敢不从,只无奈将灵堂周遭的人清空,程十三还来回巡查,确保无人在院落周遭。 直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姬弘才看着执佩道:“你可知道错了?” 执佩自懵懂中缓缓回神,虽然没有说话,心中却隐约有了猜测,一时间,她竟有种荒谬的感觉。 姬弘自己也不过个半大的少年,此时却板着面孔,认真盯着执佩:“伸出手来。” 执佩慢慢伸出手,“啪”地一下,姬弘打在她手心,低声斥道:“今日御前,你真的在害怕?” 执佩不管前世今生,从来没有挨过打,这一下打在手心,她震惊地看着姬弘。 姬弘咬了咬牙:“知不知道错了?” 疼痛神经好像这时才传导到心头,疼得她几乎是生理性地泛起了眼泪。 可是执佩只是咬着嘴唇,非但不肯说话,连被打的手心也只是固执地抬着,不肯放下。 姬弘气极再问:“知道错了吗?” 执佩抬着手,不说话,但是晶莹的泪珠打湿长长的睫毛,一双眼睛更是倔强地看着汉王妃的燎重,看也不肯看姬弘一眼,这分明是不肯认错的模样。 “啪”地再一声响,姬弘声音不由提高了一些:“说话!你知道错了吗没有?” 执佩抬着手,一双眼睛终于转过来,愤怒地看着他,声音却已经不由自主带上哭腔:“我没有错!” 姬弘怒极,他抬手想再打,可是执佩的手都在抖,小小的手心已经红通通一片,姬弘狠下心,还是“啪”一下再打了下去:“当着阿娘的面,你敢说你没错?!” 再次听到阿娘这个称呼,想到那个抱着她、哄着她、怎么都肯无条件依着她的人,想到那个人就在面前的棺木里,看她被打手心却再也不能来护着她……执佩明明知道自己不是个小孩子,可委屈的情绪还是刹那决堤。 执佩呜呜地哭了出来,一手抹着眼泪,挨打的另一手依旧抬着,还倔强地抽泣:“我……我……我才没错!” 想到那一晚,鼻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那一袭飞扬起来的衣裙,执佩胸中尽是汹涌的恨意与不甘,他们害得她没了娘,她报仇有错吗?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 听着她不肯认错得这般大声还这般倔强,再一看身旁燎重,姬弘忽然仿佛站立不稳一般,扶着冰冷的棺木,他竟缓缓坐倒在旁,头抵在棺木上。 执佩眨掉眼泪,朦胧的视线看向姬弘,却发现他倚在娘亲的棺木上,仿佛想依偎在里面人的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已经泪流满面,眼泪将他孝衣前的衣襟都已经打湿。 执佩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姬弘没有再打她,可她却“哇”地哭得更大声,仿佛更加委屈了。 姬弘满面苦涩,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拉过执佩,不顾她的抗拒,小心伸地出里衣给她擦眼泪,佩娘的脸蛋被他擦得乱七八糟。 一时间,兄妹二人倚着汉王妃的棺木,竟是许久没有说话。 这一幕在旁人看来分明是有些可怖,可兄妹二人俱是浑然不觉,方才剑拔弩张的情绪都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姬弘拉着执佩的手心看了看,只是打红了些,方才他哪怕气极,也克制了力道,还好没有肿起来。 然后,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地道:“佩娘,阿娘已经不在了,阿父又在西蜀,便是你我兄妹相依为命,你……” 他又擦了擦执佩刚刚涌出的泪水:“你阿兄虽然愚钝,可并不是傻子。我都能看出其中不对,更何况陛下与太子殿下,若是一个不好……” 他哽咽着道:“阿父不在家,谁能护得住你?” 他答应了阿娘,要保护妹妹一世周全,可方才的情形,便是他一路回想起来,都是一身的冷汗,欺君之罪,便是他是汉王嫡长子又如何?他还护得住执佩吗? 执佩此时却反过来给他擦了擦眼泪,认真道:“我是小孩子,他们不会那般防范我的,更不会那般猜忌的。” 姬弘眉头一蹙,神色再度严厉起来:“你还真当自己天衣无缝?岂不闻‘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圣人都说了取巧弄计终难幸免,更何况天子圣明烛照!” 执佩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觉得这是今人与古人的价值观不同,也不想与姬弘去争这个。 姬弘见她神色,便知她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如何肯放过她? 他再度严肃了面孔:“我问你,方才御前,你害怕崔大人那一身绿袍,提醒当日之事,是也不是?” 执佩的神情也凛然起来,她抿紧了嘴唇:“他们逼死阿娘!他们活该!” 反正出宫的时候,她看到大理寺那姓陈的绝没有好下场,哪怕此事再来一次,她也绝对再会做一次! 姬弘却是犀利道:“福安门前,那许多中低阶官员,你为何又不害怕了?” 执佩登时看着姬弘瞠目结舌,啊……那宫门旁都是衙署,是有许多人穿着绿袍的……但她当时一心只牵挂着那陈的的下场,加之又不是在御前,哪里还记得演戏……可那会儿,姬信可是在一旁的,还有那许多宫侍。 一时间,姬执佩只觉得冷汗涔涔。 不过她又回想起来,当时姬弘第一反应便是将她塞到了车中,哪怕她想继续观望刑部的举动,也并不准她围观,现在想来,难道姬弘当时便意识到了? 是了,对姬弘而言,御前妹妹那番反应和施延那句话,他一直在心中思量。妹妹在别人眼中,或许只是一个孩子,可他知道,妹妹早慧聪敏,会受惊吓,可绝不至于在御前失仪。 再者,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虽然不是心思机敏的人,可联系上刑部奉令捉拿陈迁的举动,也想通了许多事。 是以他立时将执佩塞到了车中,甚至不给姬信送他们回府的机会,就怕露出什么破绽。 于姬弘而言,欺君之事,他非但从未做过,更是从未想过,但他没想到,有一日,他会为了妹妹遮掩这样的事。 这一路他担惊受怕,到了娘亲灵前再无他人,才真正爆发出来。 执佩此时终于垂下了头:“阿兄,我、我确实思虑不周,我知道错了。” 演戏竟没有演全套。 姬弘却是摇头:“不,你还是没有知错。” 他仔细说道:“佩娘,你虽是女子,可遇事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纵是想为阿娘报仇,也该直中取,不该曲中求。要知道,这世上所有事,人力怎可能面面俱到全无破绽?便像此次,你能想到那样的法子,可在宫门外却露出了破绽……不是你思虑不周,而是但凡走过,必有痕迹。故而圣人才教导,凡事须直道而行!小技俩纵可得逞一时,也必会有栽跟头之时,光明磊落、直道而行,方是长远之道。” 这番道理,执佩却是真的听得呆住了。 姬弘肃容道:“佩娘,礼法,可不全是所谓条条框框,自有圣人大道在其中。便是此次之事,若你我提前商量,便是今日在御前,我求陛下清查娘亲一案,陛下会不答应吗?纵然不答应,今后我们依旧可以想其他的法子,何须这般行险?” 执佩仔细一想,不由苦笑。姬弘其实说的没有错,趁着西蜀大胜,如果姬弘想请皇帝追查陈迁之罪,未必不可以。 宁向直中取,莫往曲中求……执佩是真的受教了。 如果说以往,她更多是因为身份而叫姬弘一声阿兄,自今而后,这声阿兄却是真心实意。 “阿兄,我知错了。” 姬弘摸了摸她的手,也道:“阿兄也知道错了,佩娘很聪明,阿兄该同你好好说,不该打你的。” 可见,跟着先生学道理,也不能什么都学先生。 窗外,明明说好了不能有人,却还是有人在拈须微笑。孩子都是好孩子,但毕竟都还是孩子,这样的话,若想不被人听了去,光寻程十三又哪里够,毕竟,汉王府内可未必都是汉王的人呐。 10、第 10 章 第十章 有了皇帝的明示,在汉王妃头七、九月二十二这一日,礼部侍郎裴鸿亲自上门,奉旨主持汉王妃的丧仪。 大奠,是在第七日上对亡灵进行正式祭拜,并将棺木移入椁中,并正式停灵。 府上需要准备各式物什,有的需要放入棺椁中,有的需要作为祭品放在灵前。 林嬷嬷整理了她的遗物,姬弘一一过目,准备放入棺椁中的,有那幅挂在她卧室中的天后蹈海图,还有她生前的一些衣物,至于妆奁之类的,姬弘做主留了下来,想必娘亲是想传给执佩的。 姬弘自己写了一篇诗文,并不似其他文章会叫人品评,这篇诗文他默默准备放入棺中,上面只有他想与娘亲说的话。 执佩只是笨拙地画了一幅简笔画,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人,一根线远远牵着一只风筝在天上。然后林嬷嬷帮着她,将这画裁成条,学着王妃曾经做过的那样,纸织成画。 原本有些童稚简单的画面,在织就之后,登时变得朦胧不清起来,仿佛无法再回去的一段岁月,即将掩入黄土、远去渺然。 姬弘摸过这幅简单粗糙的画作,他见过娘亲的纸织画作,无一不是当世佳作,远远不是此画能比的,可是画幅里,大人牵着小人,远远飘摇的风筝,仿佛欢快的笑声阵阵传出,姬弘知道,就像他想单独对娘亲说的话都写在诗文里面一样,这幅画,是独属于执佩与阿娘的一段回忆。 可是叫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冯纬竟也摸出了一个锦囊。那锦囊的织工十分奇特,鲜红的刺桐花朦胧若隔着水雾般,一样是纸织画工。 冯纬叹息一声:“王爷截了一缕断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握手一长欢,泪别为此生。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注1】 姬弘见到那锦囊,刹那间便红了眼眶,泪湿前襟,便是执佩,她自认为与汉王没有什么感情,看到这锦囊,心中也五味杂陈。 汉王人尚在西蜀,这截断发想必是托冯纬带到京城。 周人重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有损,这一截断发陪入棺椁,隐隐透露出的决绝心意,实是于礼不合。 可是却没有人说一个字,只是默默看着林嬷嬷将锦囊与诗文、画作一起,放入陪入棺椁的陪葬品之列。 待祭奠正式开始,姬执佩才知道先前施延到底为他们挡下了多少前来吊唁的宾客,据林嬷嬷后来说,街巷拥塞自不必说,连王府门前门后的拴马桩都不够用了。 相比前时汉王府被围的清冷寂静,当真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时而语。 从天明到天黑,姬弘领着府内包括执佩在内的一干汉王子女,不断迎送吊唁的宾客,执佩叩跪得膝盖都没了知觉,甚至看到来吊唁的姬信,她都没力气讨厌了。 天色昏沉下来,裴鸿主持下,棺木被移进三重石椁中,密密封好,停灵王府西院。自今日起,朔、望祭拜,待停灵三月之后,便要正式下葬。 看着汉王妃的棺木被一重重封入椁中,不知为何,明明已经接受了她离开的事实,执佩还是情不自禁痛哭失声,仿佛她离她,又多了这一重重阻碍。 随着这次祭拜结束,汉王府中的生活渐渐进入新的节奏,姬弘领着阖府上下不出二门,只安心闭门守孝。 只是执佩心里始终牵挂着外边的事情,比如大理寺那个陈迁被下狱,到底有没有问清楚他为什么要冤枉汉王府逼上门来抓程十三?比如这个人最后会不会被正法?甚至,在清静的守孝生活中,执佩脑海里偶尔也会飘过她那便宜老爹在西蜀的军情如何? 好在汉王府上,还有一个不用守孝、并且也有渠道知道这些信息的人——冯纬。 执佩索性借着去前院探看兄长的名义,看看能不能遇到这位冯参军。只可惜,大奠后,冯纬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有段时日并未回府中。 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天,还真叫她在姬弘的书房堵到了冯纬。 冯纬似是并不介意执佩一个小女娘知道朝堂之事,便也让执佩坐下一并听听这段时日的消息。 “……陛下临朝,才隐约听说先时是病了一场。”冯纬没说的是,皇帝此次病中,听闻只有后宫几位嫔妾侍疾,太子亦未得近前。 冯纬回过神来,对姬弘笑道:“三郎你转呈太子殿下的丧表,听闻是太子殿下叩求陛下方才呈上的,因着这番叩求的缘故,太子殿下仿佛有些伤了元气,这段时日未能临朝,连东宫一应事宜也皆是皇长孙殿下代劳。” 执佩听得微微蹙眉,她也回想起来,先前大奠上,太子夫妇并没有来,而是姬信带着妻子来吊唁。可是,她与兄长之前进宫时,太子虽然气色算不上很好,但不至于病得伤了元气吧?她怎么觉得这么古怪呢。 姬弘不由有些着急道:“殿下这般宅心仁厚,又是因着我的缘故,我该探病的,只是在孝中……明日我让府中送些滋补药材过去吧。” 他们还在孝中,若去探病,未免不吉。 冯纬点了点头,随口又提起另一件事:“对了,金吾卫那位施将军听闻在御前领了罚。” 执佩有些好奇:“不是听闻施将军颇得陛下信重么?” 冯纬道:“具体缘故不知,不过,此事便是金吾卫自汉王府撤回之后。” 执佩再次觉得那古怪的感觉又来了,这些信息显然都是他们那日进宫的后续,却偏偏连不起来。 她疑惑地看了冯纬一眼,不知道这位冯先生是不是有所隐瞒,她索性问起她最关心的事情:“大理寺那位陈大人的案子办得如何了?” 冯纬面上的笑容却是消失,然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缓缓开口道:“九月二十一,陈迁下狱,由刑部尚书张子安奉令亲审,九月二十四至九月二十六,刑部先后将大理寺几位主簿、胥长下狱,九月二十八,御史台弹劾大理寺卿方之栋纵下枉法,九月三十,方之栋上折自辩……十月初五,陈迁畏罪自尽于狱中。” 注1:截取自《别诗》 11、第 11 章 第十一章 执佩几乎当即便惊呼出声:“自尽?!” 她一直记得那天夜里,陈迁带着大理寺的人逼到汉王府咄咄逼人、甚至令汉王妃退无可退的嚣张模样,这样一个人……前后不到一个月,竟然就自尽了?! 便是姬弘也是大吃一惊,他虽然不像执佩有许多联想判断,但却也深深感到朝堂之上风急浪高,不论是帝王近臣,还是办案官员,朝夕之间便不能自保…… 执佩却是紧紧皱眉:“冯先生,您的消息里面可能确定陈迁确实是自尽?” 冯纬挑眉看她:“佩娘何出此言?” 执佩:“如果是他杀……是被人所害、也有可能伪作成自尽的模样,这恐怕需要仔细查验……譬如上吊自尽之人,其勒痕的位置,与被人勒毙之人是不同的……可若是仵作查验不细致,这些细节便极有可能被蒙骗过去,总之,但凡做过,定会有痕迹留下的。” 冯纬若有所思。 执佩知道自己所说的这三脚猫的刑侦知识肯定做不了什么,她所说的这些不过都是电视剧小说道听途说,但是这个角度如果能对追查陈迁之死的真相有一些帮助,那也是好的。 姬弘蹙眉,佩娘这是哪里听来这许多乱七八糟之事。 在大周,仵作之流皆是不入品的小吏,在大周的礼教中,所做之事也颇为人所不耻,实在没有哪位王府千金会将勒痕这样的事情挂在口头。 执佩此时也没有去看姬弘的面色,她兀自在苦苦思索:“若是现场勘验不出什么,那恐怕还要从陈迁生平、先前接触的人与事去判断。” 姬弘不由宽慰道:“佩娘,朝堂中这些事你无需如此操心。”连朝廷官员卷入其中都不得善终,佩娘一个小女娘又能如何? 执佩却是正色对姬弘道:“阿兄,陈迁此人当日到咱们府上来捉拿十三叔,还口口声声要入府搜查,若只是普通大理寺官员查案,在那般没有实证的情况下,会逼上一个王府吗?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要害我们,到底是谁逼死了娘亲。” 姬弘沉默下来,他知道那一日执佩亲眼目睹一切,定不能忘,便是他,受再多圣人训诫,内心又何尝甘心过? 再者,佩娘年纪尚小,此时亦不能出府,便是有心了解这些消息,她自身安全也还是能够保证的,姬弘便不再多说什么。 见说服了姬弘,执佩对冯纬认真请求道:“先生可有陈迁此人生平记录?尤其是最近一段时日他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在做什么事?” 冯纬微微一笑,竟真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文书,执佩喜出望外地接了过来,然后她就囧了。 作为一个接受过充分现代教育的曾经的现代人、和一个未能接受充分古代贵族教育的小女娘,这些字她要认全都很难,还要从上面解读出各种信息,只能说执佩觉得自己之前太高估了自己。 就是姬弘也是一怔,随即失笑,对于妹妹,心中忽然有了计较。 姬弘从执佩手里取过了那份文书,略略一看,便道:“此人出身青州城一平民之家,因陈妃之故而得蒙赐出身,在工部任上修建了清福宫,据闻干才颇得陛下赏识,去岁遂转升大理寺少卿,他当前所查之案为军需案。” 军需案,姬弘微微蹙眉,就是他不常在府中,也约略知道此案牵涉之广。 “军需案?”执佩一脸茫然,可是案涉军中,是不是又她那位汉王父亲有关?她不由转头去看冯纬。 冯纬也缓缓道来:“我大周立国未久,先时西蜀徐氏有拥立之功,得封西蜀之地,以异姓王居之,待河东之地连带汉、凉诸州平定下来,对如何处置徐氏,朝中便有分歧。汉王殿下认为西蜀乃我朝后背之地,徐氏必不肯久居其下,定有一战。朝中以左仆射卢中阳大人并不赞同此议,徐氏世守西蜀,且彼处易守难攻,贸启战端,怕又将战火连绵不尽,不若徐徐图之,削藩收编。 未料当岁西蜀徐氏长子入京朝拜,却于途中遇刺身亡,西蜀大军悉数陈于米关塘前,殿下奉命调集大军与之对峙,却于米关塘一役惨败,殿下麾下田凡将军却是报出,前线大军一应军需俱为劣等,其中军械俱不堪用,才致使米关塘一役惨败。殿下将此事呈于御前,军械俱在,不容狡辩,陛下怒不可遏,责令大理寺清查此案,这便是军需案。” 执佩听完,只觉得……太复杂了。 涉及到了一个王朝对一个异姓王家族的决定,还涉及到了一块巨大的土地,汉王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主战派,那位左仆射是明显的主和派。结果因为一次行刺,仓促间交锋却又牵扯出了军需案。 而这主查军需案的官员曾经逼问到汉王府上,现在此人又已经自尽身亡,其中扑朔迷离,让执佩完全看不清情势走向。 但有一点她是肯定的,娘亲之死,恐怕并不是偶然。陈迁逼上汉王府,必然是另有目的,军需案中,他到底查到了什么?到汉王府来,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他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主使? 执佩皱着眉毛,铺开纸,用笨拙的姿势抓着笔,开始画起来。 现在她要抛开一切立场,抛开那些不熟悉的事情,只从她知道的事情开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然后抽丝剥茧,如果,如果陈迁当初抓走程十三得逞会发生什么? 她写下“十三”两个字。 陈迁是在查军需案,抓走程十三,是不是军需案也会扣在汉王一系的头上? 她写下“军”字。 引发皇帝怀疑的,是因为汉王在西蜀三召未归。 她再写下“蜀”字。 如果重新梳理逻辑,在军需案中自导自演,又在西蜀一役中拥兵自重,再到京城奔走串连,如果再算上最初徐氏子遇刺的案子……当这四个事件串成一条线,不要说皇帝,就是姬执佩也觉得汉王想造反。这些事摆出来,想叫人怀疑也不成。 而程十三之事,便是那最后一环。 在一旁的姬弘与冯纬看来,执佩的字大且丑便不提,还都缺笔少画,可偏偏她写下第四个“徐”字,用点线将这四个字串连起来之时,就是姬弘亦看清了那背后呼之欲出的巨大阴谋。 执佩也是面沉如水,娘亲被逼死一事果然不是偶然,她低头看着思维导图上串连成一线的“徐”、“军”、“蜀”、“十三”四个板块,最后再写了一个林字,娘亲几乎是以自己的死,将这一串阴谋遏止在了最后一环。 姬弘不由看向冯纬,沉声相问:“先生,是谁要对付阿父?” 冯纬叹了口气,看向姬弘与执佩沉默无言。 执佩却是吐了口气:“西蜀那头,一定要大胜才行。” 彻底洗脱嫌疑,或者不是洗清嫌疑,而是,道理永远站在胜利一方,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说,汉王在西蜀都只能大胜才有生机。 否则,执佩苦笑,恐怕只能反。若真反,她与姬弘在京城,还能有什么样的下场? 唯有希望一场大胜了。 然后,姬弘突然道:“佩娘,自明日起,你每日到前院来,随我读书识字吧。” 执佩一怔,这时代是没有让女子读书识字之说的。 姬弘却道:“你现下若想真的弄明白一切,终不能只靠着问我、问冯先生吧?"许多信息都是在官文往来、信件简牍之中。 妹妹聪慧过人,若不能读书识字,实是明珠蒙尘,她终究与其他那些小女娘是不同的。 再者,妹妹那一笔字他实在是无可奈何。 执佩当即点头,不待姬弘说什么,她却忽然转头去看冯纬:“冯先生,您可以每日都来府中吗?” 冯纬笑道:“所为何事?” 执佩正经道:“这样您就可以每日教哥哥读书识字了啊。” 哥哥身为汉王府的嫡长子,怎么能像那些书生一样,整日学些圣人之道呢,多学学外面的局势才是正经。 再者,哥哥对人事上的迟钝她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冯先生了。 兄妹俩相视一笑,可以说把彼此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看着这对兄妹颇有默契地彼此安排,冯纬不由哑然失笑,随即半应了下来。 之所以是半应,冯纬道:“我奉王爷之令在京行事,难免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每日到府中来,还请三郎与佩娘见谅。” 执佩登时有些惭愧,确实,冯纬作为汉王帐下听令的记室参军,又是汉王府目前在京师的实际主持者,多少事需要他奔走决断,自己只想到与哥哥的学业,未免太过狭隘,连忙起身道歉。 冯纬却是不甚在意,商议下来,他可以三五日到王府一次,姬弘已经觉得颇为麻烦他,十分不好意思。 冯纬摆了摆手,却是提起另一件事:“三郎,陛下先时在宫中曾许你江洲郡王之位,王爷自西蜀有信来,是叫你上书辞了。” 说着,冯纬递上了书信,这封信明显是写给姬弘的,姬弘匆匆一看,立时道:“陛下本就是因着阿父在西蜀军功才肯荫赐,既是阿父之意,我稍后便上书请辞。” 执佩却是若有所思,冯纬看了她一眼,才同姬弘道:“便是在下,也赞同王爷此议。” 执佩也点头道:“当此时节,汉王府确实不宜再多生枝节。” 毕竟,先前那个连环阴谋才过,也不知道汉王连同他的心腹们有没有能成功定位到背后之人,对方所谋甚大,一击不中,岂会干休,姬弘这个江洲郡王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只是对姬弘个人而言,有没有爵位,还是不一样的。姬弘自己却不在意罢了。 冯纬笑道:“王爷之意,若三郎你辞了这江洲郡王,他归京之后再为你请封世子。” 姬弘自然没有什么想法,一切由汉王决定就是。 执佩却有小小的诧异,这是在……安抚她这哥哥吗?还是娘亲不在了,她这便宜父亲良心发现,要保障嫡子地位?还是有其他打算? 汉王,怕也不只是一介军中莽夫。 不论怎么说,这对姬弘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姬弘随即问起另外一事:“阿父信中并未提及军务,”他犹豫了一番才问道:“裴大人昨日已然来卜过葬日,定在十二月十八,阿父可来得及送阿母最后一程?” 冯纬一叹:“徐氏在西蜀经营多年,西蜀之地,若要悉数平定,尚需时日,我会信中回禀王爷的。” 接下来的时日,冯纬如约三五日一登门,只是却不像执佩设想的那样说些朝局动向,反而更多地说起了大周立国之事。 执佩也是到了此时方才知道,姬氏一脉沿袭自上古周天子,前朝因功得封一地,前朝末代帝王倒行逆施,天下硝烟四起,今上才在封土诸民拥戴下,与各地诸侯誓约立国。 这也便解释了为何还会有异姓王这样的遗留,盖因上古周天子便是将天下分封于诸王,今上立国之初沿袭了这一做法而已,却是留下无数隐患。 这些事情不过就发生十几、二十年前,于当前时局影响极重,执佩便也不再计较冯纬不讲时局之事了。 随着对大周立国以来这段短暂的历史了解,天气渐渐入冬,姬弘与执佩在王府守孝,虽然按照礼制仍是草席砖枕,衣食简单,可终究不能叫他们冻着饿着,日子一日日接近了汉王妃送葬之日。 待到腊月十四这日的傍晚,非但是主持送葬的礼部官员,许多宾客也悉数抵达。最终礼部选定的墓地在西北面的九嵕山,这也是今上为自己营建的陵墓所在,恐怕未来大周姬氏的皇陵都在九嵕山方圆几百里之内。 那地方距离帝都却仍有百里之距,路途遥远,送葬队伍不可能行得太快,是以需要提前几日出发。 执佩这才知道之前大奠的阵仗实在算不得什么,盖因大奠是在头七之日,许多皇室成员、官员亲眷光收到消息便不止七日,现在按照一品诰命之礼下葬,卜得的葬日是要通报的。 别的不说,当今天子存活至今的女儿尚有七人,便有六位公主亲自到场,还有一位公主在病中,便遣了自己的儿子儿媳亲自到场,其余如亲王便也有三四位。 当夜便先是启殡,将灵柩自府内请到府外,启程先往宗庙祭拜,这一路,由金吾卫开道,本已是宵禁,除了这一路浩荡的送葬队伍,亦并无旁人。 姬弘身为嫡子,奉着燎重走在最前,稍后是烛火,再后才是棺椁,执佩却是只能跟着其余女孩子坐在白轺车中,两个女孩看起来已经有十一、二岁,另一个年岁小一些也有七、八岁,分别名唤兰娘、珍娘与秋娘。 至于一段时日不见的五郎,他看起来沉默了一些,只看了看执佩,便率先上前面一辆白轺车。 这辆车中的几人虽是姐妹,可执佩这几月与她们实在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彼此简单问候便静静坐在车中。 执佩只看着车窗外漆黑的天际,冷冷一点月光,听着车马辚辚、前方还隐隐有引灵的哀乐,她只低头摸了摸脖子上冰凉的玉佩,有些恍惚出神。 原来才几个月而已,除了偶尔在屋中看到那只大风筝的时候,她的穿越生活似乎已经渐渐接受了没有娘亲的现实,一切向前。 而今夜,便是要送过娘亲最后一程了。 宗庙之前,隐隐的祝唱声传来,那些骈句骊章,哪怕是认真习了两个月的字,执佩仍听得并不真切,只是现在的她略懂周人礼俗,已经知道,这是让阿娘告别姬氏的先祖,仿佛生前远行,要向先辈辞行一般。 明明在现代人看来,这不过都是生者的仪式,可是祝唱传来,隐隐有呼应的风号,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人在祝福一般。 冗长的祭祷结束,天边渐渐泛起白色,送葬的亲眷哭声渐渐响成一片,姬弘须引着輴车、奠车、器物之车还有长长送葬的队伍往城外而去。 此时西面的霞光门也已经大开,在门外,还需踊哭告别,这许多劳顿一夜的皇亲贵戚便须在此折返了,于他们而言,这场道别到此便是结束,姬弘与执佩要一路送至九嵕山。 送葬的队伍便显得清冷了起来,一路沿西北而行,这支队伍由礼部安排,沿途几处宿处多为临时清空出来的驿站,在外头自不比在府上,可也有林嬷嬷悉心照顾。 执佩在现代也有不少旅行经历,相较于三个会被偶尔在床褥下的死虫子吓到的姐姐,执佩倒是镇定许多,提及若是几个姐姐害怕可以与她交换床褥,四个小娘子倒是一路渐渐熟悉起来。 这般行了三日,在十七日傍晚,终是来到了九嵕山下。 按照礼部的安排,当夜还有几场大法事要做,因着皇帝将自己未来的陵寝选在了此处,这里自然少不了驻扎的工匠,道观、寺庙、所需僧道也都尽有。 他们一行人便在九嵕山下的宫署暂时安置,这处宫署修建之初本也是为了方便前来监查陵寝的官员、甚至家眷居住的,虽然说清冷了些,规格倒是明显高于沿途那些驿站,至少王府每个人都能有一处独立的院落了。 九嵕山不比京城,天气愈加寒冷,一晚上的法事之后,执佩有些睡不着,外间的婢女却正沉沉入眠。 执佩索性起身穿整齐衣裳悄悄推门出去,她不是一个真正的六岁小孩,自然不需要婢女帮助才能收拾利索。 这里紧挨着最西面的偏院,此处停着灵柩,她知道对于一路送葬而来的许多人而言,挨着这样的棺椁终归是有些可怕的,但她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甚至故意选了离这里最近的院落。 她轻轻推开偏院虚掩的门,姬弘果然守在棺椁前,一路上,他都是这样,每晚守在灵前。 她听到姬弘轻声说道:“……阿父也不知战况如何了……阿娘,你说佩娘这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怎么偏偏书法一道上这般愚钝,我让她日日练字也进境不大……阿娘你先时都是怎般教她的?” 执佩不由道:“阿兄你就知道向阿娘告状。” 姬弘转过头来,看到是她,兄妹二人不由相视一笑。 明日便要下葬了,今夜或许是他们道别的最后一夜。 只是看清姬弘,执佩不由皱眉,这一路上,姬弘作为孝子,仪礼众多,因为在外边,吃食便不如家中那般讲究孝中禁忌,他吃得更少了,看着仿佛又更高瘦了一些。 执佩正要多劝几句,忽然隐隐传来什么声响。 姬弘也是诧异转头,他仔细一听,却面色一变:“好像是走水了,我去叫人!” 姬弘的院落在南侧,可起火的方向偏偏是北边的院落,还没看到什么火光,此时已经闹出了极大的动静,想必去救火的人不会少。 执佩心里头却是蓦然警惕:“阿兄你与我在此处观望,先不要过去!” 反正那火一时半会儿烧不到,至不济,他们从这偏院逃到外边也是很快的。他们入住就起火……谁知道他们出去会发生什么?! 隐约间,执佩有着不好的预感。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执佩与姬弘二人正低声争执间,忽地听到院子里传来什么声响,随即便是一个短促的叫声与低低的咒骂,姬弘立时皱眉,他正想出声向外询问是谁,执佩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屋内因为停放灵柩,烛火未熄,执佩与姬弘方才为了与汉王妃话别,皆是私下来到这里,没有惊动别人。 不怪姬执佩多个心眼,实在是今天晚上的事情太诡异了,如果是来寻他们二人的王府中人,不会这么奇怪,肯定会在院外便开始叫三郎、佩娘之类的称呼,而不是现下这样奇怪。如果不是汉王府的人,那什么人会半夜三更来这里?! 越想越是可疑。 兄妹二人安静下来,便听得院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压低了喝道:“小声些!你生怕招不来人么?!” “嘿,他们都去救火了,哪有什么人会来这晦气地儿。” “呸!你莫忘了那些杀贼,你若要图财便与我鸟悄儿些!” 后头那人才不再多说什么,只嘀咕道:“也不知哪个瞎眼的把这玩意放这地上,早知这门未关……” 执佩这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估摸着是姬弘把门栓放在了门后,这些人估摸着是翻墙而入,没有想到竟绊了这些人一跤。若是他们顺着院门进来,便知道门是虚掩着的,哪来这许多事。 姬弘此时自然也知道事情不妙,他也没有想到,这宫署中竟然会进了贼人,若只有他在还好,现在带着妹妹,那定然不能与对方正面撞上的;就是此时呼喊护卫,恐怕那贼人也比护卫先抵达!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已经看到贡桌,立时向执佩比了个手势,要钻到下边去。 谁知执佩却是小脸紧绷,自旁边抱过一个小香炉,看她吃力地抱着那香炉,姬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得帮她抱住了,兄妹俩才赶紧钻到了贡桌下。 不多时,门被推开,那声音兴奋地道:“看,这门也没关!这府里的人怕是想不到会有人来!” “莫啰嗦,快与我看看那些明器!可有珠宝首饰!” “嘿,听闻这可是一品诰命,岂能没有值钱的东西!” 姬弘听闻他们竟在翻动要与亡母陪葬的明器,不由心头大怒,这等恶行与掘人母墓何异! 他身边,执佩正轻手轻脚做着什么,姬弘转头去看,只见执佩不知何时,竟用一块素绡将整张脸都蒙了起来,此时还递了一块给他,示意他也照办。 姬弘不由疑惑,妹妹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成是要这般吓退贼人,可能做出这般恶行的人又岂会惧怕?他不由担忧,但这段时日兄妹相处,早叫他知道,妹妹早慧异常,定然另有成算,索性跟着照办。 姬弘蒙了脸之后发现,这素绡极薄,虽影响目力,却也有限,并不碍呼吸。 而执佩此时把清空了的香炉递给姬弘,借着桌案下透过的火光,烛火只在炉灰上写了歪歪扭扭两个字:“砸头!!!” 姬弘此时第一反应居然是,妹妹这字是得继续好好练练。 棺椁旁,此时那两个贼人已经是兴奋得忘乎所以:“果然这许多金器!” “只不见那些珠玉首饰在何处?” “莫不是在那石棺内?这么大的棺,里面不知有多少值钱物什!” “快,推推看!” “嘿,这石棺还没封,快,推!” 姬弘再次暗自发誓定要好好处置这两个贼人,竟敢动娘亲的石棺,便见执佩已经悄悄爬出了桌案,此时那两个贼子正对着他们,齐齐推着棺盖并向里张望,视线被棺椁挡了个严严实实,姬弘连忙捧着香炉跟上。 便听一道幽幽的尖利女声道:“谁在动我的棺木?” 屋门并未关严,不知何处而来的幽风卷入屋中,两个贼子汗毛倒立,几乎同时大叫一声转身后退,下一瞬间,二人便见棺木旁猛地跳出一个从头到脚俱是浑身素白的东西,那东西小手猛地一挥,随着一块布巾展开,一大片迷迷蒙蒙的炉灰随着那阵好死不死的幽风飘散开来。 一时间,两个贼子非但眼中进灰看不见,口鼻中也俱是炉灰,弯腰呛咳不止。 执佩叫了一声:“阿兄!” 姬弘此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从小到大哪里干过这样的事情,可看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陪葬之物,大概还有那不知道积蓄了多久的怒意,他举着香炉便朝一个贼人的头顶猛地砸下——对方弯腰呛咳,那头的位置于姬弘而言竟格外顺手。 一香炉下去,砰地一声闷响,对方双眼翻白,哼都没哼就软倒在地。 旁边另一人闻声不对,只以为是什么幽魂作祟闭着眼睛边咳边喊:“饶命!夫人饶命!” 此人头顶光滑,居然是个和尚,可嘴里说的这些话,可知是个假和尚了。 执佩从旁边双手抱起一个烛架,火光逼近那假和尚颈项:“闭嘴!你手上想取何物?!快拿出来扔到地上!否则我便先烧死你!” 姬弘此时手发着软,再看妹妹这般流畅动作言语,早已经目瞪口呆。 可怜那假和尚此时眼中流泪不止,口鼻难受,却也从模糊的火光和皮肤的灼烫中感知到对面那小童的狠辣并非玩笑,此时他已经知道,不是鬼魂,乃是比鬼魂还要凶恶之物。 这是何处来的小大王?难道附近哪座山头新出了什么小煞神,也看中了这一品诰命的陪葬? 那尖锐的烛火架子夹着火光刺在他脖子上,假和尚登时痛得大叫,一把东西当啷扔在地上:“小大王饶命!饶命!” 姬弘看到那地上折射着火焰的刀光,登时冷汗直冒,执佩却已经道:“阿兄,去捡起来。” 姬弘捡起刀,严肃问执佩道:“不若……也砸头?” 执佩此时双手发酸,却不敢放下,闻言也不由咳嗽了一声,那假和尚已经吓得连声道:“二大王饶命!莫砸小的头!” 他那同伙到此时都没气息,砸在头上不知还能否活命,这是哪个山头的,竟一个比一个凶恶! 执佩只冷静道:“你双手举过头顶,转过身,跪下!” 那假和尚哪敢违抗,立时照做,执佩道:“阿兄,将他捆起来!” 这一路运送棺椁器物,哪里少得了捆绑的绳索,姬弘此时心中发狠,毫不客气按着执佩的指示就将这假和尚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执佩指着地上昏厥的另一人道:“这个人也捆起来。” 姬弘照做,那假和尚此时眼中已经勉强能视物,发现自己二人竟是栽着这半大一对兄妹手上,视线中便不由带上一股恶狠狠之意。 执佩此时手中换了姬弘捡起的刀,忽然举刀对着这假和尚的眼睛,和尚心中猛地一跳。 却听这小女娘冷冷道:“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否则我便把你眼珠给挖出来。” 姬弘把人捆好,长吁了一口气,此时见执佩这般,不由道:“叫十三叔他们过来吧?” 执佩摇头却直接向那假和尚问道:“你们是不是还有同伙?外头那火是怎么回事?” 他们折腾这好一阵,已经隐约可以看到火光,救火的声音也隐隐传来,但执佩直觉这其中有问题,此时这两个贼人已经收拾,要不要立即去找程十三他们,还要听这假和尚怎么说。 和尚此时看着眼前的刀尖,只怕这小女娘手一滑自己便招子不保,连忙什么都招了。 他们这伙人一共不过四人,另外两人去放火引开注意力,他们这二人是奉命来找这户人家的一对兄妹,尤其是那小女娘,定要做掉。只他二人贪图这里的陪葬器物,趁着放火的时机先摸到了此处而已。 执佩将头上蒙巾扯下来,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孔,一看便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孩子,富贵非常。那假和尚登时有些卡住,看着眼前这对兄妹,自己也觉得事情有些过分凑巧。 而姬弘此时的神情十分冷肃,如果说先前他对这些人只是愤怒,现在便加了十二万分的痛恨与后怕。 执佩冷冷道:“你们奉了谁的命?” 那和尚有些支支吾吾,眼前这便是苦主,他如何敢说? 执佩一刀刺下,那和尚吓得立时闭眼,只觉得眼皮剧痛:“我说!我说!” 他没想到,这户人家听说也是什么王府,这般府第上的小娘子怎么也是名门千金,竟这般狠辣,说下手就下手,立时倒豆子般全说了:“我等只是附近山头跑些营生的,前些时日是张老三他收了静心庵法莲的银两,道是此地有这买卖!” 便在此时,姬弘突然道:“佩娘,事情不对。” 执佩闻言转过头,她跟着仔细一听,那救火声里面,似乎还有些呼喝杀伐和惨叫之声。执佩转手就从地上捡起一堆不知道什么用的布条塞到那假和尚嘴里。 姬弘道:“你先在此处藏好,我去看看。” 执佩摇头:“阿兄,今晚许多事都不对,我们先爬上屋顶远远观望一二吧。” 姬弘一想,连贼人都杀进了宫署中要对佩娘下手,今晚当真是没有什么不可能,还是稳妥些为好。 他便也同意了执佩的提议,只是却道:“你在下头等着,我爬上去看看。” 执佩:…… 好吧,她确实,爬不上去。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兄妹二人商议定,便由姬弘先爬上屋顶,只是看着姬弘那笨手笨脚的模样,执佩又急又囧,对姬弘这样的王府嫡长子而言,他平素要做什么事自有成打的下人去做,他又素来端正,哪里做过爬屋顶这般出格的事情。 只是今晚,既然砸头这般的事情都做了,爬个屋顶也不算什么。 好在他手长脚长,平素也习弓马,纵然笨拙,还是爬了上去。 执佩却是警惕地守在院子门口,那两个贼子方才说了他们还有同伙,南面那起火处又喧嚣得异常,执佩不得不防还有其他人会起了这两个贼子同样的心思,来打这些陪葬器物的主意。 这一夜山风极大,头顶浓云密布,除了南面的火光,竟没有多少星月光亮,偏院倒是没有人过来,只见姬弘原本在屋顶张望,却很快伏低了身子、隐藏身形,他跃下了屋顶,神情中少见的慌乱。 执佩紧张地压低了声音道:“阿兄?” 姬弘迅速道:“南面火势不大,只是却打起来了。”他神情严肃:“不知是从哪里来了一波黑衣人。” 他没有对妹妹说的是,他从屋顶远远看去,双方俱持刀剑,在火光下,刀光血影,不断有人倒下,情形十分骇人。 执佩却是吃惊:“一波?到底多少人?”难道他们被那贼和尚骗了,这伙人远不止四人! 姬弘道:“我视线所及,至少有二十余人,都在与护卫们搏斗。”南面那处,正是护卫们夜间栖息之所。虽夜间也要巡防,可护卫们也终是要休息的。 一时间,二人神情俱是难掩惊惶,这可不是一两个来偷冥器的毛贼,用炉灰烛台便可打发,二三十人,足可称之为团伙了!便是王府护卫,这次是在京都边上送葬,又哪里有这许多人!抵不抵挡得住都另说。 姬执佩实在不知,自己到底是招惹了谁,派了四个毛贼都不够,竟叫了这么多人来杀她,这是铁了心要致她于死地。 姬弘深吸一口气:“我去叫上五郎、兰娘他们,咱们逃!三十里外到扶风便有西军大营,咱们去军中求他们发兵来援!” 执佩略一思索,马厩便在这偏院旁边,先时为了停灵、起灵方便,才择了这处偏院安放灵柩,五郎在北面与姬弘住在一道,兰娘他们也在西面不远处,计划可行。 她便道:“阿兄我同你一起去。” 姬弘本欲拒绝,想让执佩留在此处。 却见执佩又道:“阿兄,走,我们先速速做些防身的准备。” 说着,她拉了姬弘便转头往屋里去。 临时安置棺椁的灵堂里面,只见地上躺着那假和尚正滴溜溜转着眼睛,显是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 姬弘皱眉:“这二人如何处置?” 执佩也觉得麻烦:“砸头吧。” 那假和尚登时大惊失色,这对兄妹看起来明明富贵出身,为何一言不合便要砸人头?! 姬弘却根本没有半点犹豫,提起地上的香炉便朝那假和尚砸去——他实也顾不得什么圣人教训了,这两个贼子竟领着这许多人来围杀,按这假和尚所说,竟是来杀佩娘的,还将这许多他从小到大熟悉的家人陷入险境,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假和尚两眼一翻,跟着步了同伙的后尘,晕死过去。 姬弘转头一看,佩娘……佩娘正在扒另一贼人的衣服,只见她从那人身上搜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执佩将手中的匕首一抛:“阿兄带好在身上。” 她再把那件黑色的外衣抛过来:“这个穿在外头,咱们这孝衣太扎眼。” 姬弘:…… 原来这便是佩娘所说的防身准备。 其余如火折子、银钱、假渡牒、还有些瓶瓶罐罐、兵刃等,执佩来不及一一检查,只找了块布随意包着,准备待会儿背在身后,她又吩咐道:“阿兄,你把他拖到那些灵幡后藏起来。” 姬弘此时也顾不上多问,只知道执佩这般吩咐,定有道理,立时便将那人拖起来,即使他有习练弓马,此时也不免觉得吃力,那头,执佩已经开始搜起了那假和尚的身。 不多时,两个昏倒的贼子被藏好,兄妹二人也已经是换了行头、兵刃在手,这模样,哪里是什么王府贵胄,活脱脱两个小土匪。 说来慢,其实也不过片刻的功夫。 姬弘看了看这乱糟糟的灵堂、半开的石棺,心有不忍。 执佩知道他心意,可此时时间紧迫,便宽慰道:“阿兄,咱们请了援军抓捕这帮贼子,定要教他们在灵前给娘亲谢罪。” 姬弘嗯了一声,便不再去看灵堂,带上执佩便朝北面而去,五郎最远,先去叫他。 兄妹二人一路提心吊胆,猫着腰、摸着黑朝北面院子而去,见五郎的院子里正亮起了灯、十分平静,二人俱是松了口气,这里并没有贼人来袭的慌乱,不过只是照顾五郎的仆从被南面的动静惊醒了而已。 姬弘去扣门,又压低了声音说明了原委,果然两个仆从带着面色苍白、神色茫然的五郎出来,此时也顾不上收拾什么东西了。 好在五郎十分懂事,并没有哭闹,姬弘道:“我去隔壁叫阿青他们一道。” 阿青是他的书童,姬弘在书院读书,他从来不用什么婢女服侍的,只有这书童一直与他一起长大、同坐同卧,感情甚笃。 执佩看到两个仆从,却更是宽慰了许多,他们这队伍里面,好歹是有两个成年男子了。 此时也顾不得他们二人有没有习过武,执佩给他们二人发了武器:“带好五郎,莫出声,护好我们三人,回到府内阿兄定然大大有赏!” 二人忙不迭点头应是,王府三个小主子在此,若掉了根头发只怕都要掉脑袋,何须吩咐?只是二人莫名觉得佩娘又发兵刃又勉励许诺的模样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怪异。 可此时也容不得多想,二人一前一后护着三个孩子便往隔壁去。 五郎却此时仿佛回过神弄明白了情形,不高兴地问道:“佩娘,为何我没有匕首?” 执佩:…… 这小破孩子!你多大点你拿什么匕首?! 五郎却目光灼灼盯着她手上的匕首,执佩无奈给了他一根短棍,不管五郎一脸“就这?!”的神情,她振振有辞:“这个要大一些。” 随即她忽然压低声音:“噤声。” 甫一进隔壁院子,执佩便觉不对,这里一片黑暗,黑暗中传来隐隐的血腥气息,这气息她不是第一次嗅到,却总令她仿佛身处黑暗无法呼吸。 执佩声音都有些变调:“小心!” 黑暗中一个身影忽然扑了上来,竟是一个黑衣人。前面那仆从亦是骇了好大一跳,一时竟未及动作,后面那仆从大概有些底子,拿着刀才冲了上去抵挡。 那黑衣人竟颇为机敏,他闪过先前那仆从,格挡过后面的刀,竟直直冲着姬弘与五郎而来,五郎拿着短棍小脸煞白,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姬弘将他推开,竟自己握着兵刃挡在他身前。 两个仆从已经面无人色,立时回身来劈那黑衣人,只将他的动作阻了一阻。 执佩只觉得鼻端的血腥气刹那浓郁,她握着匕首的手竟有些发抖,待她再看过去的时候,那两个仆从已经与黑衣人扭打到了一处,姬弘已经倒在了地上。 她连忙冲上去查看伤情,五郎呆了一呆,也急忙冲过去。 执佩只摸到姬弘手臂、腰腹湿热一片,她摸出火折子一吹,一时紧张加之第一次用,竟没能吹亮,执佩定了定心神,第二次才将它吹亮。 借着火光拨开姬弘衣物,长长的伤口划过手臂腰腿,好险没有伤及内脏,可伤口也较深,需要立时止血。 那头的打斗也已经分出胜负,以二敌一,加之姬弘受伤,两个仆从惊惧之下不顾一切,已经将那黑衣人杀了。 姬弘却低声道:“你和五郎带上兰娘他们先走。”他这伤势,自己不可能控马,便是勉强叫人带着只怕伤口绷裂也走不得多远,但他不能叫汉王府的孩子因他都折在一处。 执佩却不应他,只指挥着一个仆从寻了干净衣物来给他包扎,叫另一个仆从则在周遭仔细检查,看还有没有这些黑衣贼人。 消息很快传回,这院子倒是并没有其他埋伏,只是书童、仆从俱已经遭毒手,想必都是这黑衣人下的手,此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执佩也没有放过,放进了背上的布包中。 姬弘还想催促他们快走:“他们既下这般狠手必不肯善罢甘休,你们快走……” 执佩却严肃道:“阿兄!大家此时能不能活命,须得听我的!” 姬弘登时无言,便是两个仆从此时也深觉后怕,若非佩娘早早给他们分了兵刃,现下更不知是何情形,五郎看看姬弘与佩娘,更不知说什么,一时间,竟没有人反对执佩。 执佩向那检视周遭的仆从道:“南面火势可有扩大?” 那仆从答道:“火势没有变大,只是护卫们怕是不敌……”若是护卫们被屠戮干净,他们这些人的下场简直不会有第二个。 执佩随即道:“快,背上三郎。咱们去西院那头。路上警醒些,拿好兵刃,能潜进来一个,便能潜进来第二个。” 两人凛然应是。 姬弘面色发白,却提醒道:“不若再多唤些人手?” 执佩却只是摇头,这人能这么精准地摸到姬弘的院子,王府中恐怕有内奸,五郎身边这两个仆从起码方才搏斗一番已经验证过忠诚,别的人?怎么知道那些人里面没有混了奸细?便是等会儿兰娘她们的婢女嬷嬷都要看管好了,不许跑脱一个。 执佩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因有五郎与执佩在,兰娘等人被迅速悄悄集中、一齐带到偏院墙下,只是个个一脸惊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执佩确认了没有人跑脱的,她自己院中的婢女也没有放过。 随即,执佩便对那两个仆从道:“按阿兄所说,你们往西军大营而去,可知方向?” 此时,众人已从她的话里听出,她与三郎是要留下、与他们一起逃走了。 一个仆从声音发颤:“小的家中便在扶风乡下。” 执佩点点,又问:“你们身上可有表明身份的信物?” 姬弘忍痛从怀中取中一个令牌,执佩交给五郎,他却一脸倔强:“佩娘,我留下来保护你们。” 执佩把令牌塞给他,郑重道:“我们在此不见得危险,可一路上山高路黑,姐姐们更需你保护。” 五郎转头一看惊惧的兰娘几人,一咬牙,接下了令牌,突然抹了抹眼睛:“你们定要好好的!” 执佩亦对这几个面色不定的仆从嬷嬷连同婢女们道:“今日事起仓促,皆是我的安排,你们离开之事不会有人追究。但你们也莫起其他心思,便我与阿兄出了事,也还有阿父在、汉王府在!保护好五郎与兰娘、珍娘、芳娘,阿父定会赏赐!去吧!” 如此恩威并施,看着他们神色稍定,几个孩子才仆从们帮助下开始上马,此时也确实无法周全,会骑马的带不会骑的孩子。 直到他们马上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执佩才低声问姬弘:“阿兄你可还能走?” 姬弘此时被止了血,点点头,执佩艰难扶着他挪回了灵堂中。 姬弘叹气:“你何苦留下来,阿娘定不会愿意见你这般涉险……” 执佩却是一指被那两个贼和尚推开的棺椁:“阿娘会保护我们的。” 姬弘一怔,执佩却道:“阿兄,快进去吧。” 姬弘先是震惊,随即流露出挣扎:“那是阿娘的棺椁!”如何能去惊扰她! 这三重石椁内为了安置下葬后的冥器,最外那一层石椁所留空间极大,别说两个孩子,便再来个大人也藏得下,只是要藏在里面,非但是挑战胆量,更是挑战姬弘的道德观。 执佩却慢慢低头,红了眼圈:“阿娘才不会在意这些。”她只会在意我们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长大,要是知道有人要这么伤害他们,她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姬弘也慢慢红了眼眶,今夜若不是来与阿娘话别,他在那院中恐怕也遭了歹人毒手,怕也是娘亲在冥冥中庇佑他们…… 他叹了口气,也罢,便是不为他自己,也要藏好佩娘。 安置好姬弘,执佩自己又在外边忙碌半天,将一些食物贡品、酒水扔了进去,才翻进了石棺。 二人合力,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石棺盖好、留了条小缝,执佩长长松了一口气,累倒在姬弘身边。 他们身旁就是汉王妃的二层石棺,二人竟都没有丝毫恐惧,不约而同倚在石棺上,这空间黑暗又静谧,兄妹二人一时间没有说话。 姬弘有伤在身,执佩作为一个小孩子,今天操劳的心力远远超过极限,俱是疲累已极,不知不觉间,兄妹二人竟都沉沉睡了过去,在这个黑暗静谧的空间内,莫名有种回到娘亲怀中的安全感,仿佛谁都不能再伤害他们。 执佩是被说话声惊醒的,那声音极其陌生:“大哥,这里里外外已经搜过了,没有一个孩子。” 执佩的心脏怦怦直跳,藏到娘亲的石棺里成与不成,就看现在了。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那称作大哥的人,或许便是这群黑衣人领头者,闻言不由怒道:“地己呢,不是说好他在内先守着么?不过是一个半大孩子,他竟还看不住吗?!” 一个半大孩子?执佩在石椁中心中疑惑,这听着怎么不像是冲着她来的? 先时那回话的人回禀道:“我们在北面一处院子寻到了地己和几个仆从的尸身,怕是他贪功先动手却遇上到了点子扎手,惊动了这些人,方才叫他们警觉给逃了……” 那领头者怒意勃发:“这王八渎子,他死便死了,放跑了那肉票,你我怎生向郎君交待!不过是些仆妇孩子,给我好好搜,我就不信了,他们还能上天!” 执佩不由轻轻吸气,这是……冲着姬弘去的?! 可问题是,那假和尚明明说是冲着她来的,怎么又变成要杀姬弘了? 这石椁他们先前留了一条换气的细缝,隐约可以瞧见一点点外头的光景,可执佩哪里敢冒险凑近看,只能看到这些人一身黑衣打扮,似是在搜查,自然将原本就乱的灵堂翻得更加乱七八糟。 那两个昏厥的假和尚自也没能逃过搜查,仿佛死狗一般被拖了出来。 执佩只看到那领头者身形一动,好像是胳膊一挥,下一瞬间,她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浓郁到叫人作呕的血腥气竟仿佛透过石椁而入,直不知外边的场面到底是多么血腥。 隔着石椁,执佩都吓得猛然一惊,一把抓住了身边姬弘。 直到这时,执佩才觉得不对,方才姬弘一直没有动静,她也顾不得外边的惨叫与拷问,她摸索到姬弘脸上,却发现他呼吸滚烫,竟是烧得有些迷糊了。 执佩有些着急,但此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摸索着轻轻让他躺着舒服些。 外头那血腥的拷问显是已经结束,领头的黑衣人未能从两个假和尚那处得到有用的情报,只知他们是来偷盗却被两个孩子给收拾的了。 “大哥,这俩货该当如何处置?” 那领头者只挥了挥手,先后两声闷哼之后,先前断断续续的惊惧求饶与痛苦呻吟顿时变成一片死寂。 执佩手心一片冰凉,这伙人绝对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恶徒,组织周密行为有素,更不是俩假和尚那样的三脚猫可比。 到了现在,执佩大致已经弄清了情况,恐怕这假和尚与黑衣人并不是一伙,假和尚说是冲着她来的还不知真假,但这帮黑衣人恐怕真是要杀姬弘。而他们如果真的叫对方发现了,定然没有丝毫生机。 而他们,与对方,便隔着一层石椁。 外头安静下来,执佩连手指不都敢轻易动弹。 便此时,突有匆忙脚步:“大哥,外头马厩里的马匹少了七、八匹!他们往西面逃了!” 那领头者声音中都有急切的喜意:“快追!” 直到灵堂中再度安静下来,执佩才有些虚脱般地软倒在石椁上。鼻端的血腥气还在,仿佛时时提醒着她,方才她离凶险到底有多近。 确定外边彻底没有人之后,执佩才小心翼翼动作起来,她知道姬弘这怕是伤口有些感染,可当时处理的时候,时间紧急,手头也没有任何东西,就是这会儿,她能做的也不多。 执佩想给姬弘喂点水,可他仿佛迷糊中也牢牢记住绝不能发出声音绝不能连累妹妹,他的牙关紧紧咬着,竟是全然掰不开。 执佩无法,只能将馍泡软了给他喂了些,在他身上多盖了些衣物,将布巾打湿给他敷在头上,物理降温。 石椁中光线昏暗,执佩完全不知道,距离晚上那次分别,外头的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只希望五郎他们跑得够远,不会被追上,只希望援兵来得够快,能快点救治姬弘。 若是、若是一直没有援兵,便是外边再危险,她也要试着出去找个大夫了。 不知待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响动,执佩不由怀着几分希翼扶着石椁壁、小心朝外张望,可映入眼帘却是一片黑衣,并没有任何大周官员、任何着甲的兵士,执佩不由极为失望。 可下一瞬间,她却如坠冰窖: “郎君,他们二人到底藏到了何处?马上那几个孩子不是说他们还在此处吗?此处可藏人之地我等皆寻了,实是全然没有!” 她扶着石椁的手都不由抠入了石料中,这一刻,她的手几乎与那石料一般冰凉,牙齿深深咬入唇中都浑然不觉。 如果、如果没有援兵,姬弘又该怎么办? 忽然间,执佩只觉得眼前忽地一暗,然后竟在黑暗中直直对上了一对锐利眼眸,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眸子,如鹰似隼,仿佛透过石椁上那道小小的缝隙、穿透这重重的黑暗直直落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刹那,执佩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 待执佩回过神来,那双眼睛已经移开,她一咬牙,摸了摸旁边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布包,没有丝毫犹豫,再次将那素绡绑在了脸上。 她牢牢记得,那些人称呼这个人叫“郎君”……他必然是这群人的头,擒贼先擒王!就是不行……今日便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下一刻,石椁的椁盖被沉沉推开,久违的光线盈满视线,一张模糊中仍然冷肃森严的面孔出现在头顶,执佩毫不犹豫便是扬手一挥,握着匕首就要冲上去。 只见纷纷扬扬的炉灰中,对方明明身材高大、身形却是流利地一侧,呼吸一屏便避了开去,执佩举着手中的匕首趁着对方侧头的时候朝那人身上刺去,直到这个时候,执佩才真正知道,也许这个世界是有武艺的,否则,对方明明偏过头、没有看向她,为什么却像胸前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捏住了她的手臂,她手一软、匕首掉落,叫她再没有办法再刺出这一刀。 事实上,来人的动作中含着执佩不明白的身经百战的历练,身形一侧,看似只是避开炉灰,却不只是避开炉灰扩散的角度,那视线的余光却没有错过丝毫身前动作。 执佩眼中发狠,一不做二不休,另一手中的铜刺便扎了过去,可对方捏住她的手臂只轻轻一转,她便不由自主身体一转,手中的铜刺便失了方向扎到石壁、掉落在地。 不待执佩回过神,对方已经伸出另一臂便轻巧地将她自石椁中拎了起来,直到此刻,执佩才知道自己的挣扎在对方眼中恐怕都如弱鸡一般全无价值,恐怕下一瞬间,她便会被对方掷到地上,连姬弘也不能幸免,可她此时手无兵刃,就是想反击也不能。 执佩恨极了这些人,竟是在身体被拎在半空中时,竭力转过身,狠狠一口咬在对方手臂上,哪怕就是杀不了他,也要咬下一块肉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虚弱却难掩喜色的呼唤:“……阿父!” 伴随着轻微的“咔嘣”一声,一阵剧痛从嘴里传来,执佩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朦胧泪花,竟情不自禁地呜呜痛出了声。 来人皱着眉把素绡从她头上扒拉下来,又托着她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只见嘴角似有一点血迹沾到素绡上,颇有些扎眼,待定睛一看,那血丝上还粘着一粒洁白小巧的……牙齿。 身后,勉强爬起来的姬弘实在搞不清情形,正疑惑道:“佩娘?阿父……寻到你了?” 执佩看着那素绡上的牙,再听到姬弘的声音,再看眼前森严男子一脸无奈的神情,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去他鬼的擒贼先擒王……没人告诉她汉王会来,来就来,为什么要和贼人一样穿黑衣!现在,她的牙、她的牙……她刚刚发狠往下咬的时候,全然没想到她还带着素绡,根本不好使劲。 姬烈蹲下身来给她擦眼泪,可执佩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刚才情绪大起大落,加上掉了一颗牙的……挫败,哭出来已经很丢人,这会儿并不要姬烈来安慰,只很快止了哭泣,奔到了姬弘身边。 旁边一众黑衣人早被执佩一系列操作弄得目瞪口呆,此时回过神来,看到石椁里面虚弱的姬弘,连忙七手八脚把他从里面托出来:“三郎你这是怎么弄的,怎的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老八!老八!快来瞧瞧!” 执佩擦了眼泪,认真道:“系一个折人伐伤的。”刚说完,她又想哭了,现在居然说话还漏风! 姬烈咳嗽一声,众人并不敢笑出声,大概只是背过身去颤抖了一下,姬烈才弯腰仔细查看姬弘的伤势,执佩不理会那些笑话她的人,只认真看着姬烈给姬弘处理伤势。 先是敷了一些药粉,换了干净的绷带,又给姬弘服了一粒药丸,旁边的黑衣人还对执佩道:“放心吧,郎君用的是军中上好的伤药,血已经止了,三郎这伤势不算什么,将养几天便又能上阵杀敌了!” 执佩不由认真点了点头,略微放下一点心事,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好像这种伤势在军中不算什么,多半是没有问题的。 执佩才将手中匕首收好在怀中,姬烈见了却没说什么。 这帮黑衣人显是军中精锐,见已经寻着这对兄妹,便四散到屋外,或隐到暗处当暗哨,或上马化为斥候,十分警戒。 姬烈自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打开竟是两个面饼,一个递给姬弘,一个递给执佩。 姬弘面色虽苍白,却微微一笑,接过面饼,只是他掰开一看,发现竟是有馅的。 此时饼子若有馅,多为肉馅,姬弘便不由面露犹疑,他如今尚在孝中。 姬烈摸了摸他的头道:“吃吧,这是蜀中文殊院产的豆饼,那群和尚不沾荤腥的。” 姬弘咬了一口,才红了眼眶:“阿父在军中不必惦记我们的。” 姬烈守着他吃了东西喝了水,父子二人久别重逢,略略说了一会儿话,姬弘便体力不支、沉沉睡去。 姬烈转过头来,看着被放在一旁、弃之如敝屐的另一枚豆饼,而方才战斗如幼虎般的小女儿此时正默默收拾着灵堂。 他才发现,一直到现在,这孩子也没叫他一声“阿父”。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那两个假和尚的尸首自然是已经被姬烈麾下的黑衣军士拖下去了,他们不可能叫这些腌脏玷污了汉王妃的眼。只是这灵堂中纷乱,军中的厮杀汉们是不晓得如何收拾了。 执佩先把倒伏在地的燎重拾起,擦了擦干净放回原位,再把香烛之类的摆放整齐,姬烈却是轻轻一跃,便跳入了石椁中。 执佩不由吓了一跳,她个子小,看不见姬烈在石椁中的动作,却是久久没有听到里面的动静,不由踩到旁边的凳子上,却见姬烈俯低高大的身子、垂首用衣袖轻轻拭扶着石棺,最后却是抚着石棺,久久沉默不言。 执佩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跳了下来,这一刻,她觉得他仿佛与娘亲两人在说话,哪怕只是这样远远看着,也好像显得打扰。 这一刹那,执佩突然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这便宜父亲为什么忽然就出现在了这里……她看着外边升起的朝阳,因为这一日已经是腊月十八,是钦天监为娘亲卜来的下葬吉日。 西蜀那头,想必已经战局平定,即使如此,军令在身,他身为将帅也该率军归京,先向帝王复命才可便宜行事;可若要等大军凯旋归京,以大军的行速,恐怕早就错过了娘亲的下葬之日。 故而他才这般,一身黑衣行头,看不出任何尊贵派头,带着十数精锐悄然而至,却没有想到正好汉王府上下遭遇这场祸事。 如果没有这场祸事,恐怕他会不会现身都是两可之数,毕竟,未复王命便擅自行事,对于领军大将而言,实在是大忌。 过了许久,久到了执佩都已经将灵堂收拾妥当,将那些被两个假和尚弄乱的器物摆放回原处,姬烈才从石椁中跃出,他手上还提着一些乱七八糟先前被执佩与姬弘带进去的东西,显是已经将石椁内清理了一番。 然后,姬烈回身,双臂一展,吐气用力,沉重的碾动声中,椁盖被重重推上。 这一刻,重重的石椁,隔绝阴阳,却也似乎落下了什么诺言。 执佩守在姬弘身边,不知在想什么,呆呆出神。 姬烈看着她身边的豆饼:“怎么?不爱吃这个?” 执佩抬头看他,又低头闷闷不乐地道:“牙屯。” 她知道她对这便宜父亲是有些情绪不好,可是想到她娘,想到那一府上上下下,甚至那福芳院的方氏,再想到今日见面的方式,执佩的情绪实在好不起来。 姬烈用清水净了手,沾了些药粉:“张嘴。” 执佩却是摇头:“我挤己来。” 她现在也已经反应过来,这具身体正是到了换牙的年纪,她刚刚掉的……恐怕是第一颗该换的乳牙。 想到刚刚发现掉牙的惊慌失措,执佩也有些窘迫,毕竟,好久没当小孩子了,谁还记得会经历这么尴尬的事情。 她学着姬烈,净了手、沾了药粉,擦在牙龈上,药粉的味道很苦,并不比当初那碗中药好吃,可执佩只是默默低头,并不言语。 姬烈好像并不介意女儿这点小脾气,手上的药粉跟着抹在了执佩小小的手掌上,这一夜折腾,她的指尖、掌心都是擦伤,纵然他没有来得及细问昨夜之事,但看着这双小小的手留下的伤口、擦痕,便也知道其间多少害怕惊惧。 如同对姬弘那般,姬烈仔细给执佩包扎了双手,药粉抹到伤口上,有一股清凉混合着灼痛,直到此时,执佩才发现,就算是刚刚,她把这便宜爹当成仇人动手的时候,他的制止也非常有分寸,用的都是巧劲,没有捏痛她、更没有捏伤她。 手上最后一点干净的布巾蘸了清水,直接把执佩的脸给揩干净,那张与汉王妃十分神似的小脸才显露出来。 姬烈手指抚过女儿颈项间那块玉佩,面上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却又迅速被他收起,将那玉佩塞进执佩的外袍下:“你娘给你的?” 执佩点点头,还是不肯作声。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呼哨,这仿佛是什么约定的信号,姬烈沉声问道:“何事?” 一个黑衣身影立时出现在屋内,对方能来这么快,肯定藏在怀中某个角落,但执佩竟完全看不出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来人只是道:“郎君,鱼儿咬钩,他们追回来了。” 执佩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隐隐有些猜测,先时姬烈与人说话,提到了五郎他们,想必五郎他们已经安全,既然五郎他们无恙,那些黑衣贼人必是没有得逞,现在这人口中说的“鱼儿”还能有谁? 至于“饵”,可能是叫那些黑衣贼人误以为五郎他们又逃了回来,或者干脆就是放出了三郎还在这里的消息,那些人可不就又追了回来。 姬烈眉梢一扬:“来得好。” 他看了一眼仍自沉睡的姬弘:“老八和十一留下来守着三郎,余人上马。” 来人抬头,眼神俱是跃跃欲试:“是!” 执佩本以为自己肯定要和兄长一起留下来,可姬烈看了垂首沉默的小女儿一眼,面上竟微微一笑。 下一瞬间,执佩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人已经坐在姬烈肩头,她的视线突然就变得好高,吓得她连忙抱住姬烈的脖子,生怕掉下去,待她坐稳在父亲肩头时,眼前景物变换,灿烂的朝阳倏然刺目。 姬烈长臂一伸,便将执佩抱在了马上,黑色的高大骏马打了个响鼻,执佩可从来没有骑过马,不免有些无措,姬烈却大笑着翻身上马,长啸一声:“走,阿父带你杀敌去!” 直到眼前林木倒飞、山川在望,执佩才渐渐回过神来,腊月的九嵕山雄浑却并不荒凉,姬烈坐骑极为神骏,在这林麓深杳的山道间轻盈奔越如履平地,随着姬烈口中奇异的呼哨,原本跟随在他身后的十余骑散入林间。 姬烈却驱着坐骑自山道跃上九嵕山一处峰岭,凛冽山风忽然汹涌而至,执佩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冬日万里晴空之下,山林如波涛怒涌,无际远处,只见重峰叠嶂、枯水盘曲,仿佛苍茫大陆尽在足下,再无阻拦。 姬烈扬起马鞭,一指岭下。 执佩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山岭下的山道上,十余骑正疾驰而来,居高临下,执佩看马上人皆是黑衣打扮,显然如她猜测,这些上钩的鱼儿就是昨夜追杀他们的那群黑衣贼人。 姬烈与执佩父女居高临下,执佩一身素白,在这冬日山林间更是说不出的醒目,那群人很快便发现了他们,高声呼喝中,竟是先奔着他们而来。 执佩不由微微吃惊,转身仰头去看姬烈怎么应对。 姬烈却是笑道:“不忙,等他们奔得近一些。” 待执佩几乎要看清那领头人的面目时,姬烈才施施然一拨马头,再次奔驰起来,执佩深深吸了一口气,姬烈这是……以身作饵啊。 姬烈忽然一弯腰,从马侧摘下了一副长弓,悠然开口道:“佩娘,杀敌可不只有拔刀一种。” 然后他另一手竟放开了缰绳,于马上弯弓回身,执佩只听到身后几声嗖嗖之声,不知为何,明明此刻她该害怕的,却莫名有些热血沸腾,她咬了咬嘴唇,竟也大着胆子在马上,不顾骏马飞驰,回身去看后面,只见黑衣人已经被射倒几骑翻倒在地,真真是人仰马翻,不由露出个大大的、缺了门牙的笑容来。 姬烈见她这般大胆,非但不阻止,反倒哈哈大笑,一夹马腹,在后面黑衣人的叫骂声中马速越快。 身后那些黑衣人却是越追越怒,他们收到消息,道是那些孩子竟还藏在山上宫署中,如今追回来看到一人带着其中一个孩子,立时便知消息为真。没想到一个照面便被放倒了几人,对方骑术精湛、挽这般强弓,绝非一般,到底是何人?! 姬烈一路疾驰,却来到一片狭窄的谷地,执佩不由吃惊,只见这片谷地前方无路,竟是一片绝地。 后面的黑衣人见势更喜,追赶越急,姬烈却坐骑不停,竟直直冲着山壁而去,不只那些黑衣人,就是执佩看着山峰越来越近,也不由呼吸一滞,抓着马鞍的双手紧紧用力。 下一瞬间,只见姬烈狠狠一勒缰绳,这匹黑骏竟如肋生双翼般,飞起一跃,竟是跃上了那陡峭的山壁,且并不停留,一个转折,向更高处奔跃而上。 身后狂追不止的黑衣人此时却不得不勒马仰头,此等神骏,他们身下坐骑是绝办不到的,若是冲过去,只会马摔人亡,此时竟只能看着对方跃上山涧。 执佩眼中,只有不断贴近的山峰与不断调转的方向,一片头晕目眩,待马儿跃上一条窄窄山道终于停下时,姬烈调转马头,他们已经是半山腰,那片谷地已在他们身下。 然后,姬烈再度开口,低沉语音尽是杀伐之意:“佩娘,看清楚了,杀敌该当这般——” 执佩睁大了眼睛,只见那狭窄的谷口忽然涌出十余人,五人一行,举弩齐射数箭,第一轮射完,五人退下,换箭,后面五人上前,举弩齐射,第二轮射完,退下,再换人,三轮换完,第一轮的五人已经换完箭,再齐射。 在这般看似不疾不徐却全没有留下任何喘息机会的暴射之下,迅疾的箭矢在狭窄的谷道上犹如全不停歇的狂风骤雨,撕裂一切血肉之躯。 不过一息的时间,当弩箭停下之时,狭窄的谷道上,再也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遍地鲜血与尸首,姬烈最后几个字才缓缓落下:“——片甲不留。”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此时再看向底下的谷地,执佩的眼神已经全然不同,她这父亲所带精锐使用的弓.弩,那是战场手段,千人斩万人屠中锤炼出来只为杀人而生的法子……这样的降维打击,几个做些见不得光事情的黑衣贼如何能比? 在碾压性的屠戮带来的寂静之后,执佩却只有深深的震撼,作为一个曾经生活在现代的人,她从来没有想过,当血肉足够多的时候,黄色的泥土原来是会变成深紫色的。 执佩只觉得胸腔间突然烦闷欲呕,她忽然反应过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她最厌恶的血腥味已经铺天盖地,几乎令她有些窒息。 下意识的,执佩脸色苍白地偏过头,不想去看那里,仿佛想避开那浓郁的血腥气息。 姬烈却只是淡淡道:“兵者,凶器也,不祥。佩娘,当你拿起兵刃的时候,便该知道,要么敌死,要么你亡,如若没有这般觉悟、不能接受这尸横遍野,一开始你便不该拿起刀。” 执佩转头看他,瞳眸收缩,她决定从那两个假和尚手中夺刀,不过是因为有人要害她与兄长,危机之下奋起反抗,可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从拿起刀的那一刻,便是生与死,注定了手染鲜血,要么是自己的,要么是敌人的,再没有第三种可能。 姬烈语气平和:“若是害怕,便把那刀给阿父吧,我们回去。” 姬烈手指的另一旁,便是上山之路,隐约可以看到宫署一角,回去,便能见到阿兄,也许从此就能乖乖做一个小孩子,再不用管眼前这可怖场景。 执佩情不自禁摸向怀中,触到那冰冷锋刃时,她的手有些颤抖,这一刻,那刀刃仿佛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让她有些瑟缩。 眼前情形,怎能不怕? 片刻功夫便收割十几条性命,鲜血盈野……兵者,凶器也,不祥。 她几乎就想递出手中那把不祥凶器了,可是,然后呢? 如果再遇到危险怎么办呢?每一次都能指望她这便宜阿父及时出现救她吗?如果不是手中匕首,她与阿兄或许昨夜便已经死了! 执佩深深吸了一口气,血液的铁锈腥气仿佛在胸臆间蔓延,她依然厌恶,却已经克制住那股恶心,握着短刀,语气无比坚定:“不,我要挤己拿。” 姬烈:“怎么,不害怕?” 执佩却认真道:“怕,但我可以习着不怕。” 姬烈忽然摸着她的脑袋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他从怀中摸了一把褚色镶金的匕首,不过尺长,需要极仔细才能看清其上的暗刻龙纹,十分玲珑低调,手柄处自有光滑温润的光泽,显是被主人常年随身携带的护身之物。 姬烈将他随身所带那把这匕首递给执佩,随手将假和尚那柄短刀远远抛了:“既是我姬烈的女儿要学,自然要学天下最利的神兵!” 执佩好奇接过,将它拔出鞘,其上竟似有森蓝光芒隐隐折射,不知姬烈曾用它杀过多少敌人。 随即姬烈一拨缰绳,那黑色骏马竟不顺着山道回宫署,而沿着来路,缓缓向谷地而去。 较之上陡坡,这跃下陡坡更是凶险无比,连人带马的重心都不由前倾,仿佛只要身下马儿一个打滑,便会连人带马滚落山下,执佩收好了匕首,牢牢抓着马鞍,虽然面色发白,可却真的说到做到,学着不怕。 这马儿也的确十分神骏,上下山坡俱都如履平地,终于下到那狭窄山谷中时,执佩不由松了口气,只是她很快发现,她这口气松得太早。 山谷之中,尽是尸体,人的尸体、马的尸体交杂一处,来到这近处,不只呼吸,仿佛口腔内都弥漫着血腥的铁锈味,射杀的尸体惨状也近在眼前,血肉模糊、内脏可见。 这尸血一地样的场景足以让任何人做噩梦,即使说好了学着不怕,执佩也不由紧紧闭上了眼睛,然后,她便知道了,马蹄踏在尸身之上是何种感觉,黏腻的是血肉、打滑的是骨骼,踏下去能听到碎裂声的,或许是人的骨骼。 执佩闭着眼,牢牢握着手中冰冷的匕首,她没有办法,来到这个时代,如果不学会举起兵刃,便只能为鱼肉,她所能做的,便是学着,学着握紧匕首,争取不让自己成为马蹄下的血肉。既然拿起了兵刃,便该知道举起凶器的后果。 一双大手自她身后伸来,将她抱起揽在怀中,高大身影暂且替她遮去了这可怖场景。 待到山谷口,执佩终于睁开了眼,随姬烈而来的精骑一面捡索尸身上的线索,一面竟在铺着柴薪等物,冬日并无什么雨水,天干物燥,这一把火下去……当真是毁尸灭迹了。 执佩不由暗想,这伙人最初是想杀了阿兄然后毁尸灭迹的吧,没有想到一报还一报,只是执佩想到一事,抬头看向姬烈:“没有活口?背后系谁?” 这般全杀了,怎么追查这些黑衣人背后指使之人?执佩才不相信这些人没有目的会来杀阿兄,毕竟,这些人动也没动阿娘的陪葬,不是为财,那便是有更大的阴谋。 姬烈却是不紧不慢:“怎么没有?” 执佩转头一看,便见精骑中一人哈哈大笑:“喏,那不是活口吗?” 只见那马上五花大绑着几个家伙,身上中了一箭,正自昏迷着,执佩才恍然大悟,这是先时姬烈回身射中的那几个家伙,原来那个时候便想好了要留这几个活口吗? 执佩想了想,又指了指宫署:“和尚说,有个尼姑……” 她在姬烈手心写了法莲二字,大概应该是这么个法号,她相信,这个线索在汉王手上,比在她手上有价值,趁着此事发生不久,立时追查,肯定会查到些什么。 姬烈点头:“老三,你去打探一下,便宜行事,京师汇合。” 熊熊烈火间,姬烈驱着马慢慢上山:“裴鸿带着五郎他们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届时他若问起,你与三郎只管说不知道便是。” 装傻嘛,执佩知道。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当然知道对着那个一路同行的礼部侍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回头与阿兄对好台词便行,就说他们一直躲在灵堂,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她没想到,裴鸿竟然也逃了出去。不对,可能不是逃,而是那伙黑衣人的目标一直是姬弘,根本没有把他当成目标,才放他离开,否则以那伙人的实力,何至于连个文官都杀不了。昨夜,裴鸿宿在东边那头,离起火之地可不算远的。 不过这样看来,裴鸿便肯定不是她这便宜阿父的人了,提前回来的事都不能叫对方知道。 不知是否因为执佩那番“学着不怕”的豪言壮语,姬烈显然并未将她当成小孩子,而是一项项叮嘱:“十三与那帮弟兄保护了你与三郎一场,记得回京厚葬。” 十三叔……执佩黯然点头。 到得宫署前,姬烈将执佩抱下马,才道:“提醒裴鸿,莫误了你阿娘的吉时……进去吧。” 进屋前,她再回过头时,茫茫青山,重岭叠峰,只有山风扶摇,却已经失去了那黑衣黑马的身影。 执佩回到灵堂,那留下来的两位并不见身影,不知道是藏在了暗处,还是已经悄然离去,三郎伤口处置妥当、酣眠正香,额头温度已经降了下来。 不多时,执佩果然听到外边马声隆隆,小孩子急促的脚步匆匆朝着偏院而来,五郎沙哑的喊声先人而至:“三哥哥!佩娘!” 佩娘便出声道:“介里!” 待在灵堂中看到二人,五郎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他身后裴鸿领着救援的西军终于姗姗而来,看到汉王府一对嫡出儿女安然无恙,裴鸿身为礼部侍郎,正三品的高官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他奉皇帝诏令主持汉王妃丧事,若是令陛下孙儿孙女有损,便是有裴家数百年声望加持,他这官帽怕是也保不住了。 西军大营统帅亦是亲至,只是四下搜寻,只有汉王府亲卫尸首,却未见贼人踪迹。 待看清姬弘身上伤势,听闻那贼人伤了姬弘逃走,裴鸿立时道:“此时我定会上报陛下,帝陵之地竟有贼子大胆如此,当真是骇人听闻!” 姬弘道:“多谢大人,只是如今娘亲下葬之仪,弘不孝,怕是不能尽礼……”他声音中不由有些哽咽:“大人,孝子之礼可否由舍妹代劳?虽于礼不合,但娘亲生前最疼佩娘……” 裴鸿身为礼部官员,自然知道,不论是在大周官方文书还是民间风俗中,这起驾捧灵之事非是儿子不可,便是嫡子不成,也该由庶子代劳,如今姬弘却提出希望由妹妹来替……他一时间也是踌躇不已。 就是执佩自己,也吃了一惊。 却不知道,在姬弘心目中,昨夜他与妹妹来到灵堂,幸免于难,皆是娘亲在天上之意,他如今不能起身,那妹妹想必是娘亲想看到的人。 裴鸿看到汉王府亲卫的尸身、再看宫署一片凌乱与姬弘的伤势,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也罢。” 便在西军的护持之下,汉王妃的石椁再次起灵,只这一次,却是执佩捧着汉王妃的燎重走在最前,将她在这世间最后一点痕迹掩埋,漫天散落的纸钱中,看着石椁消失在层层泥土之下,从今往后,阿娘再也不能给他们提供庇佑之所了。 林麓深处,不知从何处传来苍凉歌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注1:引自《别诗》)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葬礼结束已是黄昏,按照裴鸿的安排,日头已晚,当夜所有人还要在九嵕山休息一夜,第二日方能启程。 只是那宫署,从裴鸿到汉王府这些孩子大人们实在都是心有阴影,不愿再住,裴鸿索性便请西军大营那位将军安营扎寨,所有人住在了军营中,这总不能再有安全之忧了吧。 晚饭自然也就是在军营中用的,因为守孝,荤腥自是不能再碰,便草草用些馍馍热水了事,对于汉王府的人来说,此时也不是讲究吃穿的时候,只希望能早日回府,平平安安就成。 营帐简陋,几个孩子的帐篷都挨着,被西军围在中间保护,执佩的营帐挨着姬弘的,婢女打来清水,清洁之后,躺在铺上,听着帐外军士巡逻的脚步声,明明很安全,执佩却又有些睡不着。 不知道她那便宜爹是不是已经走了,娘亲已经安葬,他们又已经与西军汇合、安全得到保障,汉王是该回到军中了吧,毕竟,一军主帅,长期不在军中定是不成的。 他去追查那些黑衣人背后,应当能查出些什么吧。 便在此时,外边的脚步突然凌乱,执佩警醒中将匕首塞入怀中,披衣便起,待外头匆匆有人来传话叫醒他们时,婢女发现执佩已经收拾妥当。 营中燃起火把,映得周遭十分明亮,执佩此时却是心中冷静,昨夜那波黑衣人已经全军覆没,此地是帝陵所在,又有西军护卫,如果还敢有那些黑衣人的同党来袭,那执佩便真的要怀疑这大周天下是不是真的安稳了。 她径自去了姬弘帐中,他伤势的位置不好动弹,却有几个兵士在侧,如若情势不对,自然有人护卫。 姬弘经历昨夜一役,此时外边虽有动静,却也淡然许多,看到执佩还笑道:“困不困?若是累了,便先在我帐中休息一会儿。” 显然,姬弘心中也是明白,能在西军大营中伤害他们兄妹当是不太可能。 只是随着大营前军的消息传来,火把明亮,营帐被一个兵士掀起,不多时,裴鸿与西军将军陪着二人进来。 裴鸿对姬弘、执佩道:“岐山郡王请命亲自来接三公子回京。” 岐山郡王? 执佩不由看向一脸笑容的姬信,原来这个家伙居然已经有爵位在身,上次在御前,自然是没有人会这般称呼他的。 岐山,执佩不由默然,她现在已经不是对这个朝代一无所知,那是上古西周龙兴之地,意义非凡,姬信这个爵位,当真是意味深长,不过他本就是皇帝长孙,承担某种政治意义,似乎也非不可能。 姬弘与执佩自然要向他见礼:“见过信阿兄。” 姬信却是坐到姬弘身侧,丝毫不见外地拉开被子查看他的伤势:“我上次便说了,叫你好好习武,你看看,不过遇到一两个毛贼你便这般。” 执佩见他身上还沾着尘土便要去看姬弘的伤势,便开启了话题:“信阿兄怎地来了?有裴大人与陆将军护送,何须劳烦阿兄。” 姬信转过头来,见她又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免又起了逗弄之心:“我这不是怕阿弘护不住你么?” 旁边裴鸿道:“下官昨夜至西军大营时,陆将军也遣人飞书将昨夜变故报予了陛下,陛下震怒,郡王殿下一片回护之心,立时便与施将军启程前来了。” 执佩的视线才落在最后那个人身上,即使帐内烛火明亮,也可依稀看到那张冷淡英俊的面孔,正是施延。 执佩的小脑瓜又不免开始转动:“那来的也是金吾卫?” 裴鸿点头:“正是陛下亲卫。”然后他不由面现愤慨:“这九嵕山距京师不过百里,便有贼人横行,也难怪陛下放心不下。” 执佩却觉得很是奇怪,如果姬信已经请命前来,皇帝为什么又要派施延同行?是她多想了吗? 而且先前冯先生不是说施延因为汉王府之事吃了挂落,现在皇帝却依旧会给他分派任务,并不像完全失去信任的样子。 姬信只淡淡道:“不错,阿弘也是我帝室贵胄,竟然在此地被伤,此处确该好好查一查。” 施延身后,一个一直躬着身的人擦了擦汗:“是,郡王所言极是,下官定当彻查!” 那人礼泉县令,便是这九嵕山的父母官了,京都这许多贵人来此,还出了事,他如何能不惊慌失措。 姬信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执佩与姬弘对视一眼,这意思,难道他们也需要配合着“查一查”? 不过执佩先时也早与姬弘串过“台词”,倒是不惧,只说了躲在娘亲灵堂遇到贼人来偷器物,智斗打跑了贼人之后,通知五郎他们时姬弘才受的伤,后面他们便是躲在灵堂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些话半真半假,与五郎、下人他们所知的俱可印证,任谁也挑不出问题。 便是要查,也不可能在夜间查,姬信只说让他们好好休息,便自也去安歇,早晨收到消息便请命而来,奔驰了一个白日,他们也要歇息。 第二日,配合那礼泉县司管刑狱的县尉等人说了当夜之事,姬信便也带着姬弘他们起程回京,有了金吾卫,这一路安全自不必提,礼泉县那县令也是看得出眉眼高低了,给姬弘准备了一辆舒服的大车,令他少了许多舟车劳顿。 又花了三日,才算又看到了霞光门,只是他们却不是向汉王府而去,却是向皇宫而去,自然是要去谢恩的。 皇帝这一日却不似上一次衣着随意,才下了朝,龙纹黄袍穿在身上,看着姬弘带伤,他神情间颇为严肃,太子、太子妃此次也俱在侧,宽颜安慰了几个孩子。 姬信自与施延上去复命,皇帝道:“那便先着礼泉县速速查办,卷宗亦抄送大理寺。” 太子妃却是满面担忧地看着姬弘几人:“陛下,我看这几个孩子此番受惊不小,汉王府中又没有个主事的照料一二……” 姬弘与执佩闻言,心中俱是咯噔一声。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没有人照料……这话明面上来听来似乎只是担忧几个孩子,可是言下之意,岂不是在暗示王府没有女主人不是长久之计? 执佩本就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从太子妃这句话中,她听出了极其不好的预感,她娘才刚刚下葬,难道这些人便要给她爹考虑续弦?! 姬弘做了十余年的王府嫡长子,自然知道皇室中若是哪家王妃过世,于礼而言,自是绝无可能让王妃之位空悬,王府内外多少事,岂能无人主持?可是事情轮到自己家……那是他娘亲,情不可原。 偏偏提及这个的话题的人,是太子妃,事情涉及的当事人,是他们爹。 如今皇帝后宫中宫空悬,由宋贵妃主持诸事,可一位贵妃,毕竟不是皇后,自是不好提及汉王续弦之事;但太子妃,她是太子正妻,皇室宗妇,长嫂如母,她提及这个话题,确也是担心汉王府内事无人操持。 姬弘与执佩更无法说什么,天下没有子女置喙父亲亲事的道理。 一时间,兄妹俩这对视的眼神中,俱是委屈与不情愿。 太子闻言也皱眉道:“阿弘身上还带着伤,他这般回去,怕是汉王府中确实无人能照料……” 执佩悄悄拽了拽姬弘的衣袖,他亦连忙会意道:“多谢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为弘考虑,府中自有嬷嬷婆子照看,这点伤势没有大碍的。” 说着,他还稳稳行了一礼,明明伤势未愈,但他此时并不想汉王府中添什么人去“照料”他,也不得不如此。 皇帝见他脸上隐隐有些发白,便道:“长辈们不过是担忧你的身体,既是这样……太子,这段时日,阿弘便在东宫养伤吧。” 执佩闻言,一是一喜,一是一忧,喜的是皇帝轻轻便将话题带过,全然没有提及汉王府有没有人主持中馈之事,忧的是,姬弘留在宫中,这里情势复杂,也不知他能不能应付得来。 执佩挨着姬弘站,索性便大着胆子道:“皇祖护,我也想照酷阿兄。” 皇帝听到她这般漏风的童声,不由一怔,随即一乐:“佩娘这是……换牙了?” 太子看着执佩羞赧捂嘴,亦不觉好笑:“这般算来,佩娘确是恰到始龀之龄……”他不由一叹:“父皇,既如此,便叫她也留在东宫吧,她年纪最小,也好叫太子妃照料一二。” 皇帝神情柔和了些:“既这般,太子妃便多劳累些吧。” 太子妃连忙一礼:“父皇言重了,皆是儿媳分内之事。” 皇帝又看向姬弘与执佩,叮嘱道:“前日你父传来捷报,西蜀已平,只寒冬腊月,不好行军,他身为主帅,怕要开春方可返京。你父此番立下不世之功,阿弘,你须多加努力,好好养伤,学习亦不可懈怠,堕了你父的威名。” 姬弘连忙应是,执佩亦跟着行礼,这样说来,恐怕汉王需要折返西蜀,至少需要三、四个月方可重逢了。 兄妹二人便在东宫中安顿下来,皇宫之中,一应事物自是不缺,只是东宫其实面积十分有限,虽叫东宫,不过是巨大的皇宫中一处四进院落。 姬弘自是与太子的儿子们居于一处,执佩却是要与太子妃一道,居于名为怡神殿的后院之中。 太子妃是个细心周到的人,将执佩领回东宫,便道:“宫中规矩多,佩娘你慢慢跟着学就是,你年纪小,宫里清静,怕是闷着了你,好在怡神殿里姊妹还有几个,你们一道玩耍便是,也莫要因为守孝太拘着了自己,若是想要什么,随时与我说便是。” 执佩连忙行礼谢过。 怡神殿里如太子妃所说,还住着五个小娘子,不像汉王府中,执佩一应待遇自然是与兰娘他们不同的,这五个小娘子除了高矮不同,衣着打扮竟然都是一般无二,素净的月白襦裙、白色长缨扎起头发,连发型都是一般的双缳。 姐妹见礼之时,执佩非但无法推测出嫡庶,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她们中间有几人谁是谁,全靠高矮来记忆了,真不知平素太子妃是怎么辨认的。 为首的女孩最大,执佩倒是记住了,叫玉娘,她行了礼,便牵着执佩,抿嘴一笑:“阿娘是不是上次宫宴听我念叨汉王叔家的妹妹玉雪可爱,竟是把妹妹抢家来了,可见阿娘还是最疼我的。” 另一个女孩子道:“阿姊你平素说最喜欢我了,你可不能这般喜新厌旧。” 几人便咯吱咯吱笑了起来。 太子妃支颐笑着看她们几人说话,只叫宫女上了几盘果子,气氛很是轻松,可见平素怡神殿中也是这般。 深闺中的女孩子能有什么话题,无非就是平素吃的用的玩的。 聊起来执佩才发现,原来玉娘她们平素也习字练字,执佩好奇之下,玉娘索性便让服侍的宫女取来自己的习字,执佩才发现,她们竟然是在抄佛经。 玉娘道:“马上就是弥勒诞辰,届时要供到佛前,保佑往生极乐。” 一时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执佩眼圈有些泛红。 太子妃叹了口气将她揽在怀中:“本是想叫你与姊妹们说说话,谁知你这般敏感心肠,竟是又勾得你难过。” 执佩眨掉眼中的水汽,声音中不免带了点哽咽:“谢谢娘娘……” 不论先时在御前太子妃说的话让她如何不喜,可现在执佩见到几位堂姐堂妹的素净打扮,再知晓她们抄写佛经供在佛前的心意,却不得不感念太子妃。 这些事情俱是内宅之内,如果她没有来,也绝不会知道,定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这位太子妃真的在悼念汉王妃。 自阿娘走后,又有几人真的还念着她呢? 太子妃摩挲着她的头发,轻声道:“我与你阿娘闺中便相识,你莫瞧你娘现在这般端雅模样,年轻时候她可不是这般……”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面上竟浮现微微的笑容:“那是前朝时候的事了,林大将军的独生爱女,武艺高强为人豪爽,闺中姐妹谁遇不平,她都肯真心回护……” 这一刻,执佩是真的相信,太子妃是真的在想念着她的阿娘。 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太子妃看到执佩颈间的红绳,她指尖轻抚,拉出了那块白色玉佩,不由再次微微一笑:“这是你娘给你的吧?” 这是第二个这般询问的人,执佩点头,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笑道:“这是当年你爹送给你娘的……林将军的独生爱女岂是那般容易下嫁?” 此时,不只是执佩,便是玉娘几人也好奇起来:“汉王叔送给婶娘的?” 玉娘旁边的珊娘显是十分活泼,小小惊呼道:“那岂不是定情信物啦?” 玉娘正是豆蔻年华,闻言小脸一红,嗔道:“你一个小女娘胡说八道些什么?” 太子妃却并不以为意,只笑着另一手揽过了玉娘:“玉娘你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如今这屋里就咱们娘儿几个,倒也不必羞于言此。” 她顿了顿才对另一边的执佩笑道:“当初,你爹确是用这枚玉佩向林将军下了定,娶的你娘。” 太子妃对着屋里这几个女孩道:“对普天下的女子而言,嫁人都是顶顶重要之事,哪怕你们姓着这天下最尊贵的姓氏,也是这般。或者说,于姬家的闺女而言,此事更为重要。你们未嫁之时,上有陛下、下有父兄,他们皆会回护你们,有他们在,谁也不能叫你们受了半分委屈。 若是出了嫁,便要跟着夫君行事,故而我才说,此事格外重要。于咱们家的小娘子而言,天下人皆看着,更不能行差踏错,故而,也不必似那些小门小户,羞于提及此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们自己心头也需要有计较,要知道,也许后生命运便全看这一遭啦。” 一时间,她目光也有些悠远起来,那个时候,她亦新嫁,为前朝驰骋沙场、威风凛凛的,还是她的夫君;如今名震天下的汉王不过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缠着林大将军要学万人敌,却被阿林一个未及笄的小女娘打落马下……阿林还曾经同自己抱怨过姬家七郎傻乎乎,要自己叫夫君好好管教于他……再之后,她们成了妯娌,天下兵荒马乱间多少彼此扶持…… 可惜现在……再看向那枚高冠人驱驰龙车的玉佩,她唇边的微笑却渐渐变成了怅然,若是时光永远定格在青春光阴时,一切该多好。 执佩看着她的神情,或许太子妃与娘亲之间亦有故事。 玉娘在宫廷长大,显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拉着执佩向太子妃一礼:“阿娘,佩娘今日方来宫中,我们先带她熟悉宫中各处吧。” 太子妃回过神来,笑着颔首,几个女孩儿便依序行了礼退下。 不知是否因为太子妃那番话,几个小女娘心头都各自有思量,未来自己命运又会如何呢? 心里头最平静的大概就是执佩了,一来,她年纪最小,这种事情还早着呢;二来,她骨子里就不认为谁能为谁负担一生,自己的命运终究是要在自己手上的。 相比于操心这种事情,她更想知道她爹有没有查到那些黑衣人背后的凶手,还有那什么陈迁自尽的事,更关乎着针对汉王府的幕后阴谋,不知道冯先生在京城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她和姬弘现在在东宫,不知道有没有希望与冯先生见上一面? 玉娘反应过来,却发现这一路她们未曾说话,生怕有些冷落了这新来的妹妹,便上前牵着佩娘的手,笑着为她指点宫中各处。 可再怎么说,皇宫其实还是服务于皇帝陛下的,哪怕是太子亦只能在前朝与东宫这片窄小的区域活动,更不用说她们这些皇孙女了。 玉娘能介绍的也不过她们几人在怡神殿的住处、御花园,宫禁森严,便是玉娘她们进出亦需仔细勘验牙牌。 更不要说,在执佩看来,即使这御花园极尽精致,美轮美奂,奇石叠翠,可也终究只是皇宫内的一个花园罢了,其他不说,与她去过的九嵕山的开阔纵横亦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一时间,她心中对玉娘几人难免有些怜惜,她们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因为这尊贵的出身,一生衣食无忧,看似比许多人幸运,可又因为这尊贵的出身,困于这宫菀之中,前半生所见实在有限。 玉娘何等玲珑心窍,大抵也知道佩娘年纪小,这些宫廷景致不能吸引她的注意。 玉娘便问道:“走了这许久,佩娘可饿了?宫里可有许多点心不错呢。” 执佩摇头,她在孝中,能吃的有限,再者,她从后世来,实在不觉得还会有什么吃食能打动她。 但她也不想令玉娘为难,对方一片好意与她介绍,执佩便道:“玉娘姐姐,我先时听你说,你们抄的经都要供到佛前,可能领我去看看?” 玉娘闻言不由也是怜意大起,佩娘小小年纪没了亲娘,却是一心一意惦记着此事,她便道:“因为宫里几位娘娘与阿娘俱是虔诚礼佛,陛下恩典在宫中建了伽蓝殿,我们所抄的经书皆是供奉在那里。” 相较于太子妃,后宫妃嫔出入更是受限,这座伽蓝殿显然多为宫妃们平时礼佛所用。此殿离东宫亦不远,她们几人步行而来,倒也方便。 这座伽蓝殿修建在皇宫之内,自然也不能同京城那些古寺名刹的规模相提并论,其中修行的也都是持戒的比丘尼,其中主要供奉了弥勒佛与观世音菩萨。 不似其他寺庙多有吟经诵法声,伽蓝殿清幽安静,若非幽幽香烛气息传来,几乎不会知道此处亦是佛家道场。 不论前世是否无神论者,这一刻,踏入这清静之地时,执佩已经决定身心虔诚,哪怕只是为了亲娘许一个飘渺的极乐转世。 她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也许娘亲也有可能去往另一个安然宁静之地,不是么? 便在此时,玉娘忽地脚步一顿,心中暗叫不好,她怎么偏偏选了今日来此。 只见迎面走来一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宫妃,身后跟着几个宫婢,玉娘不敢多想,只与珊娘几人打了眼色,她们几个年长些的上前一步,将佩娘小小身影掩在身后,才齐齐行礼:“见过陈妃娘娘。” 执佩自然跟着行礼,这位陈妃娘娘第一次在御前她就见过,不过彼时对方光彩照人、笑语嫣然,这会儿却多了一层冷凝凄清,偏偏美人就是美人,这般竟又有另一种惊心动魄的冷艳风情,叫人移不开视线。 执佩自然觉察了玉娘几人的遮掩,这位陈妃娘娘……好像是陈迁的妹妹,陈迁之死,多多少少与她有关,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好叫陈妃看见她? 陈妃只是微微回了半礼,才慢声道:“怎地只见你们几人,不见太子妃?” 玉娘笑道:“快到弥勒佛诞了,我等来进些香烛,阿娘哪似我们得闲。” 陈妃浅浅点头:“是你一片心诚。”然后她目光扫过玉娘与珊娘几人,毫无差错地向下,冷冷落到执佩身上,才向身后宫婢道:“去同法秀大师说一声,再在菩萨面前添些香烛,去一去晦气。” 执佩身形微微一颤,陈妃冷笑一声,抬步便朝殿外而去。 玉娘微微舒了一口气,转头去看执佩,却见她小脸有些泛白,便道:“佩娘是不是乏了?今日且拜一拜佛祖与菩萨,咱们便回去歇息吧。” 执佩乖乖点头。 法秀?她刚刚有没有听错? 佛教东渐之后,有些事便也随了中原习俗,譬如僧侣法号,若为同辈,第一字便会相同,这会是巧合吗? 那两个假和尚供出的接头人便叫法莲……毫不掩饰目光中冰冷的陈妃……那一夜黑衣人不死不休的追杀…… 一时间,便是跪在慈眉善目的菩萨面前,执佩也觉背后冷汗涔涔,她与阿兄来到这深宫之中,真的是会有人“照料”吗? 弥勒佛法相庄严,唇边笑容深不可测,她默默焚香、叩首,那一夜的血腥,躲在石柩中的无力与害怕,仿佛又在心头。 执佩双手合十在胸前,她的手掌不自觉地碰到了怀中那小小的匕首,父亲的询问仿佛又响在心间,兵者,凶器也。 她抬头仰望弥勒宝相,佛家亦有怒目金刚方能持道护法,何况她不过一个想与亲人平平安安的小小女娘? 她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别人,从来没有主动擅启刀兵,可是如果有人想要伤害她和她的亲人,那便是在佛前,也休想躲过她的滔滔怒火。 执佩在佛前庄重三叩。 玉娘只觉得,小小的佩娘这一刻,看起来无比肃穆,仿佛发下了什么大愿力一般。她随即摇头失笑,甩掉这个念头,执佩不过一个小女孩儿,自己为何会这般想?大抵她只是为了亲娘祷告虔诚的缘故吧。 玉娘一路将执佩送回怡神殿的居住,她自然是与姊妹在一处的。 而执佩回到自己安置的屋中,竟安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服侍的婢女端来饭菜,她微微一瞥,却将手伸进了那碗羹汤之中:“阿父派你来的?” 那婢女身形顿时一僵,连忙看向屋外左右。 21、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在九嵕山分别之时,执佩本以为她爹大军定会很快班师回朝,现在看来却全然不是,至少还要三、四个月。 纵使相处只有短短半日,执佩也不相信以她爹的智谋,会在儿女遇到生命危险、他自己一时不能在旁的情形,还会不采取任何手段。 九嵕山一役,汉王府保护他们的护卫伤亡大半,现在她与姬弘又被留在这深宫之中,汉王岂能全无措施? 而这个婢女执佩从未见过,偏偏她端上来的饭食却是执佩平素所用,显是对执佩知之甚深,太子妃再心细如发,亦不可能在短短几个照面间知道得这般详尽。 这般前后映照,这个婢女的来历就太好揣测了,看着对方的反应,执佩也知道自己猜对了;或者说,她那便宜阿父,也没打算瞒她,否则完全可以叮嘱对方、或者采取更隐秘的方式,根本不必令对方露出这般明显的痕迹。 那婢女那一瞬间的错愕惊慌之后、谨慎打量了左右,反倒是渐渐镇定下来,向执佩一礼道:“佩娘是否要开开门窗散散饭菜的味儿?” 执佩一怔,如今正值腊月隆冬,这饭菜早已经没有太多热气,否则她刚刚也不敢将手指伸进汤里,再说了,她在孝中不食荤腥哪有什么太大的气味需要散? 婢女未得同意,便已经起身打开了门窗,黄昏的朦胧光线透进屋里,竟莫名有亮堂的感觉。 这样一来,不论谁在哪个角落关注她这屋中的情形,都能一览无余。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执佩先是觉得对方行事太过谨慎,她一个汉王府的小小女娘,难道还会有谁来监视她不成? 随即她反应过来,她爹能安插人到她身边,别人就不能? 皇室深宫,再怎么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都不为过,是她潜意识里仗着自己是小孩子太过大意了。 执佩深吸一口气,拿起玉箸夹菜吃了几口,至少对方端来的饭菜她是能够放心入口的,那婢女一面将其余菜色摆放好,一面道:“奴婢名望月,佩娘唤奴阿月便是。” 执佩点头,随即若有所思,望、月?十五为望日,她不由再看了这其貌不扬的婢女一眼,她爹那些下属都按数字为号,这莫非就是十五?也不知她爹手上这些人到底排到了多少号? 她筷子掉转,沾着汤在桌上写:“三和五?”口中却道:“你家中可还有兄弟姊妹?” 这是在问三郎和五郎身边是否有人照应。 望月笑道:“奴婢家贫,倒还两个兄弟,一唤朔,一唤晦。” 那就是初一和三十了? 执佩点点头:“听来你们兄妹感情不错。” 望月:“是,骨肉亲情,实是贵人保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执佩又在桌上写:“眼线?”口中又问道:“那你们平素可能见上?也似我与阿兄,会书信往来吗?” 这明显是在问她在宫内有没有其他眼线。 望月脸上仿佛抽搐了一刹那,随即脸露难色:“我等在家中时,年纪尚小,长兄如父,一应事物自是要听兄长的。” 这小主子,此乃皇宫大内,便是汉王安插有其他人,哪能轻易动用! 执佩却瞥了她一眼,这反应,那是宫内还有可用之人了,执佩心中立时大定。 她才不管望月那副恨不得想去上吊的神情,直接写:“查伽蓝殿法秀、法莲!” 执佩口中却不客气地笑吟吟道:“你可不要欺负我年纪小不知道世事,我听阿父说过,你们现在可都算我汉王府的人啦,可都要听主人家的。我听皇祖父说了,阿父开春便会率大军归来,要是你们奴大欺主,我向阿父告状,你们可是要挨板子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阿父!” 这就是不讲道理,强要征用他们了。 汉王给他们的任务明显只是保护他们兄妹,饶是望月在深宫大内见多识广,也绝计没有想到,这位小主人会这般古灵精怪,非但识破了她的身份、言语暗示都是与她对答如流,还这般强势。 望月不敢再辩,此事太大,她做不了主,但这小主人也说,叫她去问主人,她也只回禀了初一,叫初一去问了。 执佩不急,她还要在这宫中待几个月,如今已经隐约可以看到有人要害她,那她必是要反击的,手上没有力量怎么行。 仿佛知道望月要做什么,执佩非常善解人意,用罢了饭便去寻姬弘,按她的想法,那叫朔的,没准就是他们这群人的领头的,多半是在姬弘处。 依姬弘的脾气,听了执佩提及佛经之事,自少不得又是感慨勿忘太子与太子妃照拂之恩。 不过几日便是小年之夜,这一日宫内并无大庆贺,反倒是太子妃提议东宫上下设个简单的家宴,也好叫姬弘兄妹与东宫里兄弟姐妹多多熟识,按她的意思,便是守孝,也不要太拘着孩子们,难得住到一处。 太子自是赞同太子妃这番仔细心思,在腊月二十四这一日,早早了解了前朝上的事情回到东宫中。 执佩也是跟着认全了东宫这一大家子,看着慈眉善目、神情温柔的太子妃左右,还站着数位美妇、少.妇,年纪最小的一位怕也只比玉娘大得有限,执佩忍不住努力吸气,这操蛋的时代,看来不只是她那便宜爹混账,就是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太子也不过如此!他还是个病殃子呢! 看着眉宇温柔、逗弄着姬信庶长女的太子妃,执佩不免心中为她鸣不平,或者,她更是为已逝的娘亲而不平。 按照礼法,太子东宫,除了太子妃一位,还设了良娣二人、良媛六人,余下承徽、昭训更数不绝。 虽然考虑到汉王妃新故,并没有什么歌酒助兴,但这么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只是说些家常,这些良娣良媛同执佩说话竟也是和和气气,丝毫没有什么妻妾相争之事,果然能在东宫有品级的,长相、情商都不必说。 而望月也适时不动声色向执佩提点着她们的背景,无一例外,尽皆世家大族的女子,太子的“口味”可见始终如一,永远喜欢年轻的世家女子。 于她们而言,饱读诗书、歌舞才乐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同个小孩子说话、把握一点氛围了;男宾那头,姬弘这样腼腆的性子都被太子照顾得仔细周到,他们伯侄二人倒是于经史上有许多共同话题,完全不需要太子妃额外照顾。 只是大家彼此都见了礼,饭菜都端了上来,也不见姬信的人,执佩只以为他去完成什么公务,而执佩也是到了此时才发现,姬信竟还未成婚,是的,礼法上来说,他还没有娶妻,但皇室子弟早知人事,安排作为妾室的宫人已经为他诞下了长女,执佩不由暗暗再次诅咒这操蛋的时代。 直到掌灯时分,众人用得差不多了,姬信才匆匆而至,执佩微微皱了皱鼻子,好重的酒气、似乎还混杂一点什么奇怪的香味。 坐在首席的太子不由面色沉了沉,执佩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脾气温和的长辈这样怒形于色:“你这是成何体统!” 姬信却没有被斥责之后的惶恐,只是行了一礼,道:“阿父,今日是我不对,只是与几位大人席宴间议事入神,方才迟归。” 他又向姬弘一礼,笑道:“对不住阿弘,今日本该我好生招待你与佩娘的,只是忘了时辰才匆匆回宫,阿兄给你赔礼了,你可不会记恨阿兄吧?” 姬信有爵位在身,且是太子嫡长子,是这一辈中年纪最长者,身份尊贵,他这样一礼,姬弘如何敢当,连忙不顾伤势起身还礼:“阿兄政事要紧,不必如此,弘哪里当得起。” 太子的神情却没有半分好转:“你瞧瞧你自己,可有半分兄长模样!” 太子的话极重,姬信面上的笑容一滞,一时间殿内针落可闻,太子妃抱着的婴孩大抵是觉出了殿内气氛异样,哇地哭了起来。 太子妃哄着那孩子,一边轻声道:“殿下……” 太子看了一眼那婴孩,叹了口气,掩去目光中的失望之色,只淡淡道:“马上便是正旦大朝,正月里,你便也莫要出去,好好在宫中与阿弘读书习字,莫要懈怠。” 说罢,他竟也没看姬信,起身离去。 一场好宴竟是不欢而散,执佩看了一眼姬信,只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亲爹一声令下就关了他一个月禁闭,他该不会迁怒姬弘吧? 22、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姬弘与执佩在东宫中的生活其实与东宫其他的孩子并无太大不同,十分平静,若一定要说最大的挑战,那必然就是起床时间。 来到了东宫,执佩才知道,汉王妃在世时,对她有多么宠溺,她在汉王府,素来都是辰时天光大亮之后才起床,那相当于现代时间的早晨七点,执佩觉得她已经是个早睡早起的好宝宝了。 结果到了东宫,必须再说,这里是皇宫的一部分,一切的核心都是皇帝的生活作息,皇帝陛下卯时四刻(早晨六点)便要与群臣进行大朝会,也就是说,卯时开始,在冬日,还伸手不见五指之时,就已经是整个宫廷一天的早高峰。 而东宫作息又是以太子殿下为核心,太子卯时便要去向皇帝问安、参加大朝会,执佩与东宫其他孩子们起床之又必须要向东宫的长辈,太子与太子妃进行问候,所以,孩子们的起床时间来到可怕的寅时四刻(凌晨四点)、甚至寅时(凌晨三点)。 哪怕是在望月与其他婢女的合力协助之下,执佩也只保持自己起床之后手脚会配合活动,至于眼皮,那肯定是睁不开的。她唯一庆幸的就是,姬弘因为伤势被太子特意免了早晨问安,不用执行这么变态的作息。 她几乎是花了好几日才将她的生物钟渐渐从汉王府时区调整到皇宫时区。 小年夜第二日,执佩去向太子、太子妃问安,到了年末,显然太子公务更加繁忙,早早便离开了东宫,执佩与玉娘几个一道去太子妃屋中,这也是太子妃惯常的体恤,孩子们起得太早,在她这里坐坐、用罢早饭缓缓再开始白日的活动。 可还在怡神殿正间门口,执佩便微微“咦”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她嗅觉特别敏锐,一股清雅幽香便传来。 玉娘等人入内,见姬信也在,便领着执佩与太子妃、姬信都问了安。 玉娘却是看着太子妃桌案上抿嘴一笑,便是灯火之下,那一瓶子腊梅也是金灿灿的极为喜庆,指着执佩道:“阿娘,你看佩娘这鼻子灵的,远远在院中她便在问香了,这可是今年尚舍局送来的?” 皇宫之中,一切皆有定例,便是御花园中开的腊梅也不是可以随意攀折,除了几位真正的贵人,任谁也不敢轻动,都是由尚舍局采摘之后按着成例分到各宫各处。 太子妃自是身分贵重,她若要摘,谁也不敢说什么,但是她性情端庄,哪里会做这样轻浮的事情,故而玉娘才有此一问。 太子妃闻言却是展颜一笑,眉眼间难掩喜悦:“你大哥哥心思周到,自宫外特特寻来的。” 既为太子妃屋内添了光彩,又免了宫中那诸多繁例。 玉娘恍然:“难怪大阿兄昨日身上香香的!原来是为阿娘寻花去了!” 珊娘仔细端详那瓶腊梅:“这颜色可比御花园里开得要更好呢。” 执佩却小小皱了皱鼻子,骗小孩子,昨天姬信身上的味道可不是这种。 太子妃笑道:“待会儿你们都分一些去。” 珊娘偏了偏头想想:“这可是大哥哥一片孝心,还是留给阿娘最好。” 姬信却是哈哈一笑:“阿娘分给你们的,你们拿了便好,我再去为阿娘寻更好的来。” 太子妃却嗔道:“你阿父怎么说你的,你这兄长该有些兄长模样,成日里荒废时日做这些事做什么?” 姬信正色道:“百善孝为首,我花时日哄我阿娘开心,便是阿父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太子妃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便是玉娘珊娘她们几个都跟着笑出了声。 佩娘也跟着笑了,看姬信的神情,并没有太把昨夜的事情放在心上,更不会记恨他们兄妹,这便好,他们还要东宫待一段时日呢,可不能与东宫嫡长处得不好。 只是,太子妃与姬信,母子间感情是真的很好啊,没那么多礼法讲究,更多自然天性,也许阿娘还在时,姬弘与她之间也是这般,不像现在越来越讲什么礼义仪法了。 姬信果然言出必行,这段时日,不只是腊梅,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了许多桃枝、春贴,虽碍于宫中制度,不能挂在东宫正殿之处,却在怡神殿几处内殿,按照民间那些热闹的年节习俗,挂了桃枝、刻了桃符,寓意吉祥如意、祈福祝福。 怡神殿时心灵手巧的宫人用彩纸扎了桃花嵌在桃枝上,看起来越加喜气洋洋,这般氛围里,除夕便也转瞬即至,这一天大朝之后,朝廷便要封印三日,从皇帝到九品芝麻官都可以安心休息三日了。 不知是否年岁渐长便更爱热闹,这一年,陛下更是早早下令,除夕这夜宫中举行大驱傩。 玉娘等人白日里便兴奋地彼此打听着傩祭中的种种,执佩却一脸茫然,不知她们为何这般兴奋。经她们一说,才略略知道,所谓驱傩,便是驱除疫鬼的活动,现代俗称跳大神,可见辟邪除鬼、求个吉利的心思,封建天子也不能免俗。 待到夜幕降临,宫里不似平素宫禁森严,执佩跟着太子妃、玉娘她们去往皇宫前庭,便是姬弘,他的伤口已经慢慢收拢,太子妃便要他一道前往,毕竟是宫闱中一年到头难得的热闹时节,莫叫孩子错过了。 那块地方平素都是皇帝处理政务之地,宫禁格外森严,可现在,听闻是皇帝的恩典,不只是她们,各宫各殿的妃嫔、宫婢都纷纷前往。 紫宸殿前已经设了许多坐席,不只是宫中妃嫔,便是出嫁的公主驸马、诸王及他们的妃嫔也尽都到场,论礼法,太子妃在一众女子中身份最贵,自有人络绎前来问候。 这样宽松的氛围里,他们这群小孩子便一时也无人顾及了,玉娘与珊娘几人突然小小“哇”了一声,也顾不上礼仪,拉了执佩与姬弘,远远一指宫殿玉阶之下。 执佩一看,也不由惊奇不已,只见那里站了黑压压一片小孩子,个个玄衣朱裳,光着脚丫,脸上涂着白粉,偏偏他们在那里说话张嘴时,牙齿却黑黑的,玉娘语气里又是害怕又是兴奋道:“快看快看,那便是疫鬼啦!” 执佩只觉得这宏伟宫殿前,这群小孩子的打扮怎么看怎么好笑,要是再涂个红鼻子简直就是马戏团的小丑,与这宫禁氛围格格不入,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时,一个声音突地冷冷道:“玉娘,你怎地又将他们带来了?” 他们一齐转头,却见今日的陈妃盛装而来又自不同,高髻上的所有发簪非金非玉,却晶莹夺目,甚至连赤色衣裙上,亦全是这般配饰,在这灯火之下,恍如辉光缭绕的神仙妃子般。 只是对方的话却极是不客气:“玉娘,太子妃与你一片仁善,只是今日乃除夕之夜,此吉庆之时,怎可令陛下见不祥之人?” 执佩登时心头火起,这陈妃的恶意简直明目张胆,明知皇帝举办大驱傩是为图个吉利喜庆,陈妃却一开口便要把她和哥哥说不成不祥之人,若是今日叫她遂意,会不会皇帝也会认为他们兄妹皆是不祥之人?今后他们兄妹还如何在皇室立足? 看着陈妃这盛装打扮的模样,执佩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在佛前已经立誓,现在,这是陈妃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