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嫁公府》
1. 第 1 章
天色刚亮,定国公府的月华院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嗽。
江夫人由丫鬟服侍了穿戴,喝了半碗治咳疾的汤药,一面吩咐小厮备好马车准备出门,一面让夏荷去喊孙妈妈过来。
“夫人要去姜家?”
初春的清晨还有些寒意,孙妈妈双手笼在袖中,进了正房只觉暖意扑面,便就着屋里还冒着热气的炭盆烤了烤手。
江夫人体寒怕冷还有咳嗽的毛病,屋里的碳火还没撤,其他院里早已不用了。
“昨日下了拜帖,姜家夫人罗氏午后便送了回帖,邀我今日去做客,姜家与国公府离得远,我们早些去。”
江夫人披了件厚实的白狐岑,临出门时夏荷又抱上了暖手炉,孙妈妈则抱着首饰匣子跟在她身侧,与她一道登上了去姜府的马车。
京都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皆有住坊,定国公府座落于靠近皇宫的安定坊,此处地价寸土寸金还是其次,因是皇亲国戚、朝廷高官等府邸的云集之处,在京都的位置堪称尊贵。
而对于那些俸禄不高的京官,多选择在距离稍远房价便宜的的东边或西边置院安家。
姜家的宅院便座落于东边住坊的多福胡同。
国公府的马车七绕八拐经过了几道长街,一个多时辰后,总算在多福胡同外停了下来。
颠簸了一路,江夫人体力有些不支,脸色煞白不已,噙了一块紫姜提神,精神方好转了些。
下了马车进了胡同,到了姜宅的院门外,孙妈妈却有些吃惊。
姜家老爷姜鸿在太常寺任一七品典薄,她原以为,七品京官俸禄不高,住的宅子顶多是个两进的院子,没成想,这多福胡同竟只有他一家独门独户,从外面看竟有不小的规模!
孙妈妈不断打量着姜宅的大门,江夫人却无暇注意这些,今日她登门造访是为了见一见姜家长女与姜家议亲,只是不知这次儿子的婚事能否顺利,一路上,她的心七上八下未曾安稳片刻。
刚叩响大门,姜鸿的夫人罗氏便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
“哎呀呀,江夫人,一早就盼着您来呢,您快请进。”
昨日接了定国公府下的帖子,罗氏既惊又喜,还有些疑惑。
丈夫一个七品小官籍籍无名,别说与定国公府攀上过什么关系了,连定国公府的大门是朝哪开的都不知道,她也只是往年在一次赏花宴上听人说起定国公府那学识过人却克妻的眼瞎嫡长孙,才知晓了京中有这么一家高门贵地的存在。
只是不知贵人突然到姜家来,到底有何贵干。
罗氏迎着江夫人往花厅走,孙妈妈跟在后面左右张望,不由瞪大眼珠子,暗暗啧了几声。
她粗略看去,这姜家的宅子前后竟足足有五进,东西还有跨院,就算东坊的地价便宜些,这么大的一座院子也得值不少银子,虽与尊贵二字挨不上边,却毋庸置疑称得上富了。
“夫人一路累了吧,先坐下歇歇喝口茶。”
罗氏笑着招呼,寒暄几句后,江夫人落座喝了几口茶,对她道:“说来惭愧,前些日子公爹忽然想起咱们两家还是远房亲戚,只是他老人家公务繁忙,在府里的日子少,没怎么说起过这事。也怪我糊涂没问,忘了打发人来多走动。”
罗氏抿着茶微微一愣,不动声色得将茶盏放回桌上。
这么些年过去了,若非这位定国公府的夫人提及,她竟早已忘了个干净—姜家与定国公府其实没什么亲戚往来,倒是那苏氏还活着时,她的娘家苏家与定国公府有点亲戚关系,逢年过节时,定国公府会打发人来送节礼。
不过自打那苏氏十多年前死了后,两家早就没什么来往了。
能与国公府攀上关系,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虽是苏氏死了,但江夫人亲自登门,这门亲戚说不定还有续上的可能。
罗氏忙笑道:“可不是呢,先前老太太还同我提起过去国公府探望小姐太太们,不过我没什么见识,怕去了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这不就盼着夫人能来姜府做客,谁想竟让我给盼着了。”
初次相见,说的都是场面人情话,两家不来往的原因江夫人也问了个清楚,当年公爹与姜家有来往是念着与姜大人的发妻苏氏娘家的情分,苏氏去世后,国公府与姜家的情分便淡了,若非公爹那日突然来信命她去求娶姜家的长女给晋远当媳妇,她根本不知道两家原来的这段过往。
江夫人看了看花厅里,只见一个长脸嬷嬷站在罗氏身边,另有几个垂手立在不远处服侍的丫鬟,除了这几个,不见姜家的女儿们。
江夫人捂唇轻咳了几声,看向罗氏微笑道:“怎么不见孩子们?女孩们都多大了,可定亲了?”
罗氏闻言愣了一瞬细眉惊喜地挑起,眉梢眼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
难怪江夫人来姜家,竟是为了亲事来的!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别说是嫁给国公府的嫡孙们了,就算是个庶出的,那也能过上一辈子吃香喝辣的富贵日子,再者,攀上了这门亲,便有了倚靠的大树,以后儿子的前程丈夫的仕途都有了助力,以后姜家还不得步步高升,飞黄腾达!
罗氏与高嬷嬷笑着对视一眼,高嬷嬷眼中亦是喜色难掩,忙不迭去后院叫了二小姐过来。
二小姐姜忆薇今年十六岁,还没定亲,肤色白皙,生了一双肖似罗氏的丹凤眼。
江夫人拉着她说了几句话,见她容貌清秀,举止大方,温柔亲和,是个知书识礼的闺秀,不是那种凶悍泼辣的姑娘,心中十分满意的同时,又心酸地叹了口气。
她的长子贺晋远,自小聪颖无比学识过人,十八岁便高中了状元,说一句天之骄子前途无量一点儿也不为过,可授官赴任前夕突然出了意外双目失明。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突然飞来这么一桩祸事,她的天简直塌了,眼泪也几乎流干。
日子一天天熬过去,儿子的眼睛多方医治无法复明,她也不再抱有奢望。
近几年,她的身子越发不好,只希望儿子早日娶妻进门,余生有妻子相伴照顾,她也就放心了。
可谁料坏事接踵而至。
儿子自小定下的未婚妻是门当户对的王府嫡女昭华郡主,他双目失明之后,郡主竟也突然生病早逝。
自那以后,坊间便隐隐有儿子“克妻”的名声传出。
一开始她是不信这些的,觉得这不过是赶巧罢了,可一年后,她再为儿子定下一桩亲事后,成亲当天又出了意外,那未婚妻也没了!
两桩婚事中未婚妻都殒命身亡,自那以后,儿子“克妻”的名声愈来愈响,他知晓自己命格强硬克妻后,再无意娶妻。
儿子不想娶妻,她这个当娘的怎么愿意?可劝也劝了,哭也哭了,儿子根本不为所动。
若不是前些日子公爹写信训斥了她一顿,嫌她这个儿媳没给儿子娶妻,还立逼着她不许找媒人,也不必按照“纳采、问名、纳吉”的繁琐流程,立刻亲自到姜家来提亲,她今日也不会坐在姜家的花厅里。
不过,眼下看着这姜家姑娘,她心中满意,却也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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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如今这等情形,她挑选儿媳,已不拘门第,也不拘相貌,只要姑娘温柔体贴,愿意照顾儿子一生,她也就满意了。
可这姜家姑娘头上钗环繁复贵重,身上的衣裙也都是时下最兴的样式,显然在家是极得疼爱的,这样受宠的姑娘,罗氏愿意让她嫁一个眼瞎的夫婿吗?
也许这话问出口,十有八九会遭到罗夫人的拒绝。
江夫人左右为难坐立不安,额角隐隐沁出一层薄汗,既怕定下亲事儿子却不想娶妻,又怕亲事定不下来遭到公爹训斥。
当着姑娘的面,自然是不能直接问这些话的,等姜忆薇离开后,江夫人深吸几口气定定神,硬着头皮向罗氏说明了来意。
“罗夫人,我那长子十八岁那年出了意外瞎了眼睛,现在二十二岁了还未定亲,我看薇姐儿是个知书懂礼的好姑娘,不知罗夫人是否愿意将薇姐儿嫁到国公府,许给我做儿媳?”
早在听到“瞎了眼睛”时,罗氏已经微微抿直了唇,待江夫人嘴里的话说完,罗氏眉心一跳,悄然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心肝宝贝一样养大的姑娘,怎舍得将她嫁给个瞎子?
况且江夫人的长子还有克妻的名声,把女儿嫁给他,不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就算有命嫁过去,也不知道多久便被克死了!
罗氏眉头皱起正想开口拒绝,忽觉高嬷嬷扯了一把她的袖子。
“夫人别忘了,还有大小姐呢。”她压低声音提醒道。
罗氏一听,喜出望外地扬起眉梢——她怎么忘了,老家还有个长女!
“承蒙夫人厚爱,这是薇姐儿的福气,只是不巧,我家老爷说过长幼有序,薇姐儿前头还有个姐姐,现如今还没定亲,只有先定下她的亲事,才能轮到操持薇姐儿的亲事。”说这话时,罗氏暗暗打量着江夫人的神色。
江夫人闻言不由一愣,方才见过那姑娘,她还以为是姜家的长女——公爹可是下过严令,要她给晋远定下姜家的长女!
“那怎不把大姑娘请出来,让我看看?”
罗氏笑道:“我那长女现如今在老家呢,她可是个孝顺又懂事的孩子,比薇姐儿差不了多少。”
江夫人纳罕,不知该定亲的姑娘为何会住在老家,其中原因罗氏不提,因担心江夫人见了长女那副做派会收回亲事,只笑着道:“我家老爷叮嘱我,今年让我给长女操持好婚事,我正发愁这事呢,您就上门了,要不说这两个孩子有缘分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婚事,别说是我,就是我们家老爷和老太太也一定是极满意的。今日,长女的婚事我就做主了,若是夫人满意,就留下下定的信物,定下我们家这大姑娘。”
江夫人犹豫几番,没见过姜家长女,她终是觉得不放心,但公爹下的命令她也不敢忤逆。
纠结再三,招呼孙妈妈将一个匣子拿来,内有一双玉璧,一对翠绿通透的碧玉镯,还有一只金刻的大雁,栩栩如生,几乎像真得一样,一看便是贵重的东西。
留下这些下定的东西,长子便算是与姜家长女定下了亲事。
江夫人心绪复杂得微叹口气,道:“罗夫人,不知大姑娘何时回京?”
知道了姜家长女的归期,她也好早日准备下聘的事。
生怕江夫人反悔,没等孙妈妈将匣子递过来,高嬷嬷已迫不及待地伸手抱进了怀中。
罗氏看了一眼定礼,笑道:“夫人放心,我这就打发高嬷嬷亲自回趟老家清水镇,将我那长女接到京中准备婚事。”
2. 第 2 章
清水镇。
东边天空刚泛起一片鱼肚白,镇上的街头就已热闹起来。
今日是每月逢五的集市,许多人趁早到镇上赶集,买米买面,买菜买肉。
姜家肉铺的后院,两个男人抬着一只五花大绑的黑猪放下,道:“这生猪一百斤,二两银子,用不用我们帮你宰了?”
这是叔父提前讲好的价钱,姜忆安如数付了银子,说:“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两人听见这话也不奇怪,乡里乡亲的,都知道她会杀猪,收了银子便走了。
黑猪有百十来斤,姜忆安挽起衣袖,从木箱里拎出把黑亮的杀猪刀来,一手按着猪头,一只脚踩在猪身上,刀尖在脖颈处随意点了几下。
黑猪脖子一缩,还没来得及哼唧,她手起刀落,将切下的猪头扔进了一旁的木桶里。
杀了猪还要分肉,小半个时辰后,姜家肉摊开门,摊位上摆满了新鲜的猪肉。
“安姐儿,给我来半斤五花肉,要这块。”
镇上的邻居周娘子挎着竹篮站在猪肉铺外,笑指了指中间那块肥瘦相间的鲜肉。
“婶子来啦,今天要五花是做烧肉?”姜忆安笑着与她打招呼。
周娘子看着她笑眯眯道:“是啊,文谦今天休沐,刚从书院回来,他爱吃烧肉,特意给他买的。”
“文谦大哥回来了,给他做烧肉,那要挑块最好的五花肉......”
说话间姜忆安手中一尺长的杀猪弯刀利落地落下,半斤五花肉整整齐齐割了下来,挂在秤钩上称了一两不少,用荷叶一包,另送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鲜猪肝,放到了周娘子的竹篮里。
周娘子哎呀了一声,平时在姜家肉铺买肉,这丫头是会大方地送些添头,可今天这添头也太多了。
“咋给这么多呢?”她不好意思要,从竹篮里拿出来往案板上放。
姜忆安扬起秀眉灿然一笑,又将猪肝放了回去,“婶子别客气,这是送给周大哥的,他读书耗费脑子,婶子给他好好补补。”
周娘子欲言又止,抿唇笑看着她点了点头,道:“好,既是给他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周娘子挎着竹篮离开,很快便有新的顾客过来。
姜家肉铺卖的猪肉新鲜分量又足,赶集的人若要买肉都爱往这铺子来,来来往往的顾客上门,没多久案板上的鲜肉便所剩无几。
日头高升时,姜忆安打算收摊回家,一个身着蓝色锦袍的肥胖男人路过停在了肉铺前,探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
“呦,小西施,今天是你一个人,你叔父呢?”
说话时,他故意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几缕碎发,戴满了金玉戒指的五根手指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浑身上下散发着有钱的气息。
姜忆安拧眉瞥了他一眼,“问我叔父做什么?不买肉就走开。”
男人充耳不闻,嘿嘿一笑朝她走了过去,“啧,脾气这么大,撵我做什么,我是来买肉的。”
这位常家的纨绔少爷臭名远扬,仗着有钱有势经常欺男霸女,最近他常在这条街上转来转去,今日瞅准了肉铺只有姜忆安一个人,见她生得身姿纤细以为是个柔弱的姑娘,便色心上头过来调戏。
他色眯眯嘻笑着,上前挑了一块猪肉拎在手里,啪地拍出一两碎银放在肉案上。
另外一只戴着金光灿灿戒指的肥手,慢慢移到了姜忆安的手边。
“小西施,哥哥买你一块猪肉,多给的银子,你让哥哥摸......”
话未说完,姜忆安冷冷一笑,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铎的一声闷响,锋利的刀刃硬生生砍进案中三寸深。
还没等那常少爷反应过来,只见从肉摊后闪出道人影来,重重一脚踹到了他的腿上!
砰的一声,肥胖的身躯直飞出肉铺外,重重跌落在地上。
常少爷趴在地上,一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要不是生了一身肥肉禁摔,这下定然要吐出血来。
“你......你竟敢踹本公子,本公子......”
临边铺子的掌柜都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有个看不过去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快别说了,赶紧爬起来走吧,待会儿惹恼了姜姑娘,门牙给你打掉两颗,你哭都来不及!”
常少爷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色心不死地看了眼肉摊。
姜忆安缓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盯着面前的男人,视线从他圆圆的胖脸移到肥短的五指,从地上捡起那块滚到了一层泥的猪肉,丢到了他身上,慢悠悠道:“再不滚,别怪姑奶奶不客气了!”
常少爷头皮一紧,爬起来盯着她小心翼翼退后了几步,见她没有追上来,突然转身提着袍摆就跑。
“恶霸!比本公子还恶霸!”他跑远后骂了一句。
姜忆安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喝道:“站住!”
听到喝声,常少爷突然膝盖一软,差点跌坐在原地。
然而人没有追过来,而是响起当啷几声脆响,两枚铜板滚落在他面前,打着旋儿停了下来。
“喂,找你的铜板,别忘了拿着啊。”姜忆安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碎银。
她明明在微笑,常少爷却只觉得她的笑容瘆人,头皮发麻地捡起铜板,抖着腿一瘸一拐走了。
姜忆安把银子塞到荷包里,数了数沉甸甸一把银钱,笑得见牙不见眼。
收拾完肉铺,她将刀具往皮褡裢里一塞,关门闭铺,哼着小曲儿去买爱吃的松子糖。
这边刚付完铜板买了一包糖,便听到有个稚嫩清脆的童音在唤她。
“大姐姐,大姐姐!”
姜忆安转身看去,八岁大的堂妹小跑着走了过来。
寻了她一路,小姑娘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圆脸蛋红扑扑的,跑到她面前时弯腰扶着双膝,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姜忆安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汗,“美玉,这么着急找我做什么?”
姜美玉急忙牵着她的手往家走,“家里来亲戚了,娘让我找你快点回去。”
“哪里来的亲戚?”姜忆安不紧不慢地打开松子糖,塞到堂妹嘴里两块,自己吃了一块。
小姑娘嚼着甜丝丝的松子糖,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是从京城来的,娘说是你家的人。”
姜忆安脚步一顿,弯唇哂笑了下。
哼,等了这么久,总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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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院子里,高嬷嬷坐在老槐树底下的石凳上与刘氏说着话,说到动情处,嬷嬷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老太太、老爷和夫人都惦记着姑娘呢,这都八年了吧,姑娘总是不肯低头认错......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就不提了,老太太夫人也不与她计较了。姑娘如今大了该定亲了,夫人打发我来接姑娘回去......”
话未说完,院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高嬷嬷循声看去,不觉怔住。
八年未见,大小姐儿现已是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大姑娘了。
她穿得倒是简单寻常,上身褐色半袖短襦衫,下着枣红粗布褶裙,满头黑藻似的头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金簪钗环一应全无,通身素净极了。
不过那张脸白皙如玉,俏挺的鼻樱红的唇,一双大眼清澈黑亮,脸上隐约可见她早死亲娘苏氏的影子,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无疑!
想到苏氏,高嬷嬷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帕子,站起来笑道:“小姐,老太太老爷夫人让我来接你回家了。”
姜忆安斜了她一眼没理会,径自走到石桌旁,将肩头放杀猪刀的褡裢往桌上一拍。
铿锵一声尖锐的刺耳脆响,高嬷嬷唬了一跳,退后看了看那褡裢里露出的几把刀柄,顿觉头皮一紧。
一个姑娘家,怎么拎着这么多刀?
她没敢直问姜忆安,讪笑着看向刘氏,“这是......”
堂侄女脸色不善心情不好,其中原因刘氏自然清楚。
家中长辈将她扔在老家不管不问八年,让她在老家反省过错磨磨性子,期间连看都没看过她一回,别说她心里有气,连她这个堂婶都觉得他们实在太过冷漠薄情。
可这回高嬷嬷奉命来接她是为了定亲的事,关乎一辈子的事使不得性子,刘氏轻轻拍了拍侄女的手,轻声道:“坐下说话。”
说起为何堂侄女会在家中提刀杀猪卖肉,刘氏轻叹了口气。
八年前,她嫁给姜大庆生下了美玉没多久,十岁大的堂侄女回了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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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子本就弱,还得照顾孩子,家里肉铺生意又忙,丈夫一个人分身乏术,侄女便提着杀猪刀去肉铺帮忙。
一来二去,侄女杀猪卖肉却是越来越熟练,有时丈夫出趟远门,她便一个人看着铺子,肉铺生意也越来越好。
高嬷嬷听了其中缘由眉头拧成一团。
大小姐来老家本就是该吃苦的,若是洗衣做饭劈柴扫地也就罢了,可偏偏却选了杀猪卖肉,兴许是拿刀久了有了气势,那眼神冷冷一瞥便让人心里发紧瘆得慌。
高嬷嬷看着那装刀的褡裢,端起架子清清嗓子说:“小姐大了,该说亲嫁人了,乡下姑娘抛头露面卖酒卖菜的是不少,可京都官家小姐怎么能随意出门?传出去不好听,也不符合小姐的身份。以后,杀猪卖肉的事不要再提,这些刀具也赶紧收起来,莫要再拿出来了。”
姜忆安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瞥了她一眼。
“嬷嬷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回家了,左右回去只会给长辈添堵,还不如留在这里嫁人算了,离得远反而省心,大家都眼不见心不烦。”
高嬷嬷张了张嘴又闭上,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要搁以前,老太太、夫人是打算给大小姐寻一门乡下亲事不让她回京的,可这不是要嫁到定国公府么?
此番来接大小姐回去老太太、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过,暂时不能告诉她要嫁的是什么人家,以防她知道男方是个克妻的瞎子后偷偷逃走,只要将大小姐顺利接回京城,与定国公府的婚事便板上钉钉能成了。
当务之急,先哄着大小姐回京。
高嬷嬷扯了扯唇换上副笑脸,“是我多嘴了。老太太老爷夫人都想大小姐得紧,说亲的事也近在眼前了,大小姐怎能不回去呢?”
姜忆安闻言缓缓坐直身子,弯唇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这么说,祖母、我爹还有母亲,都非得要我回去?”
那种脊背发冷的感觉又蹿了上来,高嬷嬷下意识垂下眼,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那是自然,大小姐一定得回去才行。”
姜忆安双手抱臂靠回椅背,微微一笑道:“请我回去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先问清楚了,嬷嬷一口一个大小姐,看来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那见了本大小姐,为何没有行大礼,反倒教训起我来了?”
高嬷嬷又羞又恼,一张老脸红白交错犹如开了染坊。
大小姐这样说话,简直不给她半分脸面!
不提千里迢迢来接她回去这份苦劳,就是在姜宅,家里主子都要给她几分薄面,连少爷和二小姐见了她都要尊称她一声嬷嬷,何曾让她行过大礼!
养在乡下八年了,大小姐脾气半点没改,反而越发不懂事了!
高嬷嬷兀自气结半晌,蓦然触到姜忆安有几分寒凉的眼神瞥过来,莫名头皮一紧,不自觉弯腰磕头行了个大礼。
“奴婢奉老太太、夫人和老爷之命,请大小姐回京议亲。”
侄女回京的事耽误不得,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晚间刘氏亲手帮她收拾行囊。
“回家定下门好亲事,嫁了人,有夫婿疼爱,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相处了八年的侄女要离开,刘氏眼里泛着泪光,声音哽咽。
她有咳嗽的老毛病,养了这几年身子才好转了些,名义上她是婶子,实则两人情同姐妹,姜忆安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盏药茶让她喝下。
“嫁人了也未必好,像叔父那样好的男人可不好找。”
提到姜大庆,刘氏破涕为笑,道:“胡说,你叔父才不好呢,闷不吭声的,只会打猎杀猪。”
姜忆安笑着做了个鬼脸羞她。
其实,她要求也不高,如果能像叔父那样知冷知热会疼人就好,当然若是像周大哥那样,学问好,长得俊,就更好了,要是家资再丰厚些,那就最好了。
刘氏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往她包袱里塞了一包银子,笑意却忽然微微凝住,无声轻叹口气。
邻居周娘子曾悄悄与她提过一回,打算待明年她的儿子周文谦通过乡试便去京城向姜家提亲。
那可是个百里挑一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可惜与忆安有缘无分,只差了一步。
但愿堂哥这次多疼爱侄女几分,给她定一门好亲事。
3. 第 3 章
从清水镇回京城足有上千里路,一路车马劳顿,终于赶在三月底的春末时节到了京城。
眼看马车驶进了城门,坐在车里的高嬷嬷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打发同行的小厮先快马加鞭回去给老爷夫人报个信。
姜宅的正房中,听到长女快要到家的消息,姜老爷姜鸿拂袖起身,目光沉沉地望向院外的方向,拧眉道:“这丫头终于回来了。”
罗氏抿唇笑了笑。
给长女与国公府定亲的事,丈夫虽没有不同意,却还是埋怨了她几句“操之过急”“婚姻大事,应当商议过后再定”,但已收了国公府下定的礼,况且能嫁到国公府也是长女修来的福气,他说了几句也就罢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夫妻二人俱已同意,老太太也早点了头夸她办得妥当,就算长女心有不满,也只能听长辈的吩咐。
罗氏体贴地帮丈夫理了理衣襟,笑说:“是啊,总算把安姐儿盼回来了,老爷,我们去门口接她吧。”
姜鸿正有此意,打发人了去老太太院里说一声,另着人把少爷与二小姐叫来,与他们一起去胡同口迎长女回家。
足足等了两刻钟,二小姐姜忆薇精心打扮好,才姗姗来迟到了正院。
估摸着此时长女的马车应该也快到了,姜鸿携妻子儿女,后跟着小厮婢女等人浩浩荡荡往外走去。
不过,为首的姜老爷刚跨出二门,只听咣当一声重响,前头的院门竟好似被人一脚踹开!
一行人大惊失色齐齐刹住了脚,罗氏更是惊叫一声扶住丈夫的胳膊,道:“青天白日的,有人擅闯咱们家宅不成?”
姜鸿眉头一拧脸色变沉,甩下众人加快步子往院门走去。
转过一道折角,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姜家两扇朱红油漆院门大开,长女一脚踏住门槛,双手抱臂扬着下巴倚门而立,眼神冷飕飕地盯着院内,不像是磨过心性乖顺懂事的模样,反像是上门讨债的债主!
姜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看看你成何体统!这院门叩不响还是开不了,竟要用脚来踹?”
姜忆安看着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活动几下手腕,喊了声:“爹。”
这声爹让姜鸿的火气消了几分,铁青的脸色也和缓了些。
他冷冷应下,这才仔细看了眼女儿——八年未见,十八岁了,长成了大姑娘,与苏氏的模样十分相似。
想到死去的发妻,姜鸿不自在地拂了拂衣袖,看着长女冷声道:“在老家也没磨了你的脾性,哪有半点知书达理的姑娘模样?要是再这样放肆,我饶不了你!”
“坐了一路马车,骨头都乏了,我试试腿脚还有没有力气。”姜忆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懒洋洋伸了伸胳膊往前走,经过她爹面前时提醒道,“爹,下次要真心接我就早点出门,别磨磨蹭蹭这么久,喊了半天门没人应,怨不得我等急了踹门。”
姜鸿脸色变了几变,想开口狠狠斥责长女几句,落后的罗氏带着儿子与二女儿都赶了过来,只得暂时压下了火气——毕竟是长女回家第一日,且先不与她计较那么多。
“安姐儿,”罗氏越过众人上前拉住姜忆安的胳膊,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几遍,嘴里哎呦哎呦不住赞叹着,眼泪刷得一下滚滚落了下来,“安姐儿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这些年你不在家,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你弟弟和妹妹早说要接你回家呢!”
姜忆安抽出手来,立掌打住罗氏的话头:“娘,想我的话就不必说了,这些年,我何尝不日日夜夜想着你们......”
话未说完,她的视线落在三妹姜忆薇的身上,后者则摸了摸手腕上温润剔透的绿玉镯,一脸的得意洋洋。
姜忆安瞥了眼她手腕上的镯子,又看了看她一脑袋缤纷晃眼的金玉钗环,勾唇冷冷一笑,转头看向罗氏说:“妹妹还真是想我念我,我不在家,妹妹把我房里所有的首饰都戴自己身上了吧?就是不知道,妹妹这是睹物思人,还是打算据为己有啊?”
罗氏闻言唇畔的笑意凝住,不由拧眉瞪了一眼亲女儿。
方才急着出来接长女,她都没注意到女儿戴的那些发簪钗环是长女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长女离京时才十岁,这么些年没回来,她的记性还真是好,自己的东西竟然记得分毫不差!
罗氏讪讪一笑想打圆场,不过没等他开口,姜忆薇听到这话先是急了,伸手护住脑袋上的金凤发簪,脱口道:“你胡说,这分明都是我的东西,怎么成你的了?!”
虽说这些首饰以前是长姐屋里的,可她走了自然就归她这个妹妹所有了,她已经戴了八年了,现在她一回来就想给她要走,门儿都没有!
长女一进门就想与妹妹争抢首饰,姜鸿的脸色不大好看,冷着脸斥道:“哪有你这样阴阳怪气说话的?你妹妹听你回来十分高兴,特意跑来接你,你却先挑剔起她来,哪有做长姐的样子?”
有父亲撑腰,姜忆薇得意地摸了几下发上的钗环,抬手间衣袖拢起一截,手腕上的绿玉镯越发显眼。
姜忆安扫了一眼那镯子,侧眸看向姜鸿,笑着道:“爹,你说得对,我是当大姐的,应该大度一些,不该与妹妹计较这些小事,妹妹喜欢,这些首饰我送给她就是了。”
姜鸿脸色稍霁,罗氏也暗松了口气,谁想姜忆安却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道:“我大方一些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外人听说这件事,会不会嚼舌根说爹娘偏心娇惯妹妹,教养出的孩子自私自利,爱占便宜,连姐姐的首饰都不放过。”
“妹妹也该定亲了吧?要是传出这样的名声,怎么嫁个好人家?”
长姐这样咒她嫁不到好人家,姜忆薇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与长姐厮打理论,罗氏忙往后拉了她一把让她不要冲动。
“安姐儿,你不在家,这些首饰是你妹妹替你保管的,本就打算要给你的,现在你回来了,你妹妹自然会还给你的。”罗氏笑着道。
姜忆薇急喊了声“娘”,被罗氏瞪了一眼,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好了,安姐儿一路奔波辛苦,好不容易到家了,要不先回院里歇歇吧?”罗氏笑看着丈夫,“老爷说呢?”
姜鸿拧眉点了点头,没好气地吩咐长女:“行了,一回家就与你妹妹吵嘴,实在不像话,以后收敛点脾气。你先回自己的院子安顿好,你祖母今天早晨还念叨你,歇完了就去你祖母院里磕头。”
姜忆安连头都没点一下,双手抱臂径自往前走着,只是视线扫过人群后面小弟的身影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姜佑程只觉脊背一冷,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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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被人掐住似地喘不过气来。
顶着长姐审视打量的视线,他悻悻低下脑袋脖子一缩,嘴里不清不楚地嘀咕几句,将肥胖的身子一扭,贴着墙根飞也似地逃走了。
离开京城前,姜忆安住在海棠院,如今回来还是去了她原来的住处。
差遣高嬷嬷回老家去接长女时,罗氏便命人将海棠院打扫了出来,现下院子焕然一新,新移来的海棠树开得鲜艳,地面的青石砖平整密实,油漆的红色廊柱,连房顶都换了新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环顾院内一周,姜忆安冷冷勾唇。
这回爹娘竟费了这么大心思给她整院子,说是要给她定亲,不知要把她卖到哪家去?
且不管他们到底安了什么坏心思,如今她回来了,该她的东西她早晚都会一件不落地要回来!
芙蓉院里,姜忆薇眼看着高嬷嬷把一堆金玉钗环都收在了盒子里,甚至打算连她手腕上的绿玉镯也装进去,便再也忍不住扑在罗氏呜呜哭了出来。
“娘,那些首饰是她娘留给她的,我还给她也就罢了,绿镯子也不能给我留下吗?”
绿玉镯是国公府下的定礼,若是被长女发现妹妹昧了下来,少不得又得吵闹一通。
罗氏揉了揉女儿的发顶,低声劝道:“不过是个贵重的镯子而已,还给她算了,不值得因此与她置气。你目光放长远一点,只要她嫁到了国公府,我们多了这么一门姻亲,以后你定然也能嫁个顶好的人家,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镯子没有?”
姜忆薇破涕为笑,褪下手腕上的镯子扔到匣子里,撇着嘴道:“我要嫁就嫁世间最俊朗最有才华家世最好的男儿,才不会像她一样嫁个克妻的瞎子。”
罗氏忙捂住了她的嘴,叮嘱道:“小祖宗,这话可不许说出去,在你长姐嫁出去之前,不要在她面前提半个字。”
姜忆薇笑着点点头,她晓得这事要瞒着长姐,以免长姐知道真相后闹死闹活不肯嫁了,而且阖府的人都会瞒着她的,因为娘早敲打告诫过府里的下人不许多嘴,谁走漏了风声就将谁发卖出去。
长女总算回来,罗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晚上睡前,她与姜老爷商量国公府下聘的事。
“上回江夫人来下了定礼,现在安姐儿回家也该下聘了,要不过几日我就打发人去国公府一趟,告诉江夫人来咱们家下聘?”
姜鸿坐在床边泡着脚,听到这话捋着短须赞许地点了点头。
身为他的妻子,罗氏一向做事细致妥帖,将家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也是个好脾气的继母,安姐儿那么不省心,也没见她生过气,还兢兢业业地操心着她的婚事。
“这事你去办就是了,早日把她的婚事定下,也算了了我心头的一桩大事。只是这孩子不懂事,不知念人的好,若她有不孝不顺之处,你别与她一般见识。”
罗氏拿巾帕过来给姜鸿擦着脚,嗔怪地看他一眼笑道:“老爷说得什么话,安姐儿虽不是我生的,我待她与待薇姐儿一样,就算她对我这个母亲说几句不敬的话,我还能与她计较不成?”
姜鸿感动地扶着她的肩,叹气将她搂在怀里。
“还是你大度,有你当娘是安姐儿修来的福分。她的婚事也莫要再拖延了,明日一早你便差人去一趟国公府,请江夫人尽快到姜府来下聘。”
4. 第 4 章
一大早,罗氏便打发小厮往国公府送了信儿。
彼时江夫人正在荣喜堂给老太太侍疾,等回到月华院,听孙妈妈说起姜家长女已经回家的事,江夫人难掩疲惫的脸庞绽出笑意,匆匆喝了碗汤药,便去了长子的静思院。
春末夏初,天光晴好,国公府开阔疏朗人丁兴旺,花草绿树繁茂葳蕤,嬉笑说话的声音隐约从各处宅院中传来。
惟有静思院如遗世独立,海中孤岛,默然矗立于府邸西跨院的东南角,院中不见一花一草,不闻一句人语。
站在静思院外,江夫人捂唇闷咳几声挤出肺腑不适,尽力做出一副轻松模样,方抬脚迈进了门槛。
贺晋远的小厮石松与南竹一左一右守在正房门外,屏气凝神,静默无声。
遥遥看到夫人朝院中走来,两人遥遥弯腰拱手,江夫人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少爷醒了吗?”
江夫人的声音极轻,像是怕吵醒了房里的人,南竹踌躇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少爷极少叫他们进房,屋里也从没点过灯,有时候已过了深更半夜,还会有轻微的响动传来,是以他不清楚少爷到底是睡了片刻,还是默坐了一晚。
“回夫人,少爷还没让小的进屋伺候,小的也不知道。”他挠了挠头,如实回答。
江夫人没说什么,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先退下。
准备去姜家下聘的事,她是要来知会儿子一声的,可想起上次劝他娶妻时的不欢而散,她不禁锁紧眉头,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
房里没有动静,兴许长子还睡着,江夫人在房外默默站了一会儿,极轻地叩了两下房门。
“远儿,娘来了。”
屋内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贺晋远一身黑袍立在门扉旁,黑色缎带覆着双眸,苍白脸庞沉冷如冰,姿态疏离而冷淡。
昳丽日光洒落门扉廊檐,清隽瘦削的身形却笼在暗影中。
江夫人忙笑了笑,道:“晋远,你昨晚睡得可好,是刚醒吗?”
贺晋远没有作声。
看不见日光,四周永远漆黑一片,对一个眼瞎的人来说,无所谓什么时候睡下什么时候醒来,更何况,即便偶尔睡下,也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母亲找我有事?”他默然片刻,声音极淡地问。
儿子高大的身形看起来又清瘦了几分,江夫人心中泛起阵阵酸楚的疼意。
她快走几步过去,想要扶着他回房,贺晋远却已拂袖转身,循着来时的路走到房内,摸索着椅背落座。
他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江夫人勉强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轻声说:“儿啊,姜家那边我已下定了,那姜姑娘从老家回来了,娘打算回过你祖母、祖父,尽快选个好日子去姜家下聘。”
贺晋远唇角抿直,苍白修长的手掌握紧扶手,手背青筋隐约浮起,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
此前母亲曾提及过与姜家定亲的事,他已断然拒绝,没想到母亲竟又瞒着他下定,现下还打算去下聘!
“我说过不会娶妻。”他冷声道。
江夫人喉头一噎,鼻头泛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儿子不娶妻,这如何使得?且不说这是公爹的意思,忤逆不得,她也一直盼着他早日娶妻,身边好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照顾。
再者,她的身体近几年却越来越不中用,万一哪天闭眼咽气撒手人寰,怎么能放心得下他?
江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贺晋远已负手起身。
他默然深吸口气,开口时嗓音如山涧冷泉,泛着不容拒绝的冷意。
“我不会娶妻的,还请母亲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
听到这些话,江夫人的心似被油煎火烤一般又闷又疼。
冲着长子的背影,她有些哽咽地道:“儿啊,你别生气。姜家那边已下了定礼,等娘想个周全的法子,既退了婚,又不必让姜家难堪。”
那单薄而挺拔的背影停驻一下,到底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开。
回到月华院,江夫人屏退屋里的丫鬟,坐在里间的美人榻上捏着帕子默默垂泪。
夏荷端着滋补的参汤进来时,忽然看到秋水院的柳姨娘带着丫鬟来了月华院。
“姨娘找太太有事?”
夫人从少爷的院子回来时眼圈泛红心情不好,不知柳姨娘这会子来做什么,夏荷说话时往前拦了一步,不想让姨娘扰了夫人的清静。
柳姨娘抚摸着怀里毛色雪白的狸奴,扬起细细的柳眉斜了眼她手里的参汤,没说什么,便扭动着婀娜的腰肢往前走去。
落后几步的丫鬟经过时,高昂着下巴,肩头搡了夏荷一下。
汤碗当啷一声坠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夏荷急忙躲开热溅的汤水,再抬头时,柳姨娘主仆两个已进了正房。
“太太今天该发月钱了吧,怎么都过了午时了,秋水院的还没发?”柳姨娘进了里间便扬声问道。
江夫人歪靠在榻上,见她来了,忙坐起身来,道:“你先别急,坐下说话,月钱本该今天发下去的,只是我今天有事太忙,一时还没来得及。”
柳姨娘在她对面坐了,抱着怀里的猫儿逗弄着,慢悠悠道:“太太是真的太忙来不及?莫不是在哄我吧?”
夏荷重新端了参汤进来,听见柳姨娘这话心里实在生气。
这些年来,夫人何曾短过她院里一分银子,连首饰布料都是紧着她先挑,今日银子不过晚发了半个时辰她就过来质问,要是三太太发月银,晚半个月一个月的她也不敢多问一句。
江夫人打发了夏荷去取银子,对柳姨娘解释道:“不是我要克扣你们的月钱,实在是忙着给晋远张罗亲事,还没分出神来。”
柳姨娘打量了几眼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细眉高高挑起,似笑非笑地道:“太太,大少爷眼睛瞎了,还克妻,谁敢嫁给他呢?就算有人嫁,怕也是没命活吧!太太可别怪我多嘴,这话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世子爷也亲口说过的。太太也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江夫人脸上的血色刷得一下几乎褪尽,一张脸如纸般惨白不已,嗫嚅着唇说不出话来。
柳姨娘用帕子掩着嘴笑了笑,夏荷拿着一包银子走进来,丫鬟二话不说拿走了银子,清点了下银子数目见分毫不差,主仆两个便告辞走了。
坐在里间,静默无声了许久,江夫人突地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夏荷忙进屋为她拍背顺气,道:“夫人怎么了?要不请大夫来看看?”
江夫人摇了摇头,眼泪无声滚滚落下,虚弱无力地靠在了榻上。
大太太默默咽泪,夏荷也红了眼圈。
想了想,其中原因大抵是因为大少爷不肯娶妻,让太太左右为难,她想了许久,只好打发人去请出嫁的二小姐回来。
翌日,夏荷在府外等了许久,才盼来了二小姐贺嘉月。
国公爷逼着夫人给少爷定亲,少爷却执意不肯娶妻的事,见到二小姐,夏荷便忙对她细细说了一遍。
少爷她不敢去劝,三小姐只一味呆在院里读书,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只好瞒着夫人擅自做主请二小姐回府。
听完她的话,贺嘉月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好姐姐,多谢你,我想想办法吧。”
月华院中,见到女儿突然回府,江夫人惊讶不已,欢喜地拉着女儿的手左看右看。
她三年前嫁了人,如今已怀了三个月的身孕,逢年过节时才能回娘家,没想到今天非年非节竟回来了。
“月儿,你怎地回来了,姑爷呢?”
“他外出办差去了,我实在想你与大哥和妹妹了,便回来看看,”贺嘉月不提夏荷送信的事,而是道,“娘,大哥最近怎样了?”
江夫人愁肠百结,本不想让怀了身子的女儿操心这些事,奈何贺嘉月一个劲追问,她才开口说了给长子定亲的难事,忍着眼泪说:“你大哥不想娶妻,娘也没有办法。”
贺嘉月道:“娘,你先别担心,我去劝劝大哥,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静思院外,南竹与石松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看到二小姐竟回来了,两人都有些惊喜地咧开了嘴角。
贺嘉月道:“烦请你们去给大哥通传一下,就说我来了。”
书房中,贺晋远默然独坐,四周窗户闭阖,幽暗不见一丝光亮。
听南竹说二妹回来探望他,沉默许久,他才开口:“让她进来吧。”
贺嘉月此番回娘家匆忙,没来得及备什么礼,还好带了一罐碧螺春,去书房前,她让丫鬟将茶交于南竹,道:“去泡一盏茶来。”
这茶以往是少爷最爱喝的,可现在......
南竹抱着茶罐欲言又止,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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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点了点头。
书房的房门打开,贺嘉月往里一看,不由微微怔住。
以往铺着笔墨纸砚的墨色长案上,竟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而房中,弥漫着浓郁的酒味。
贺嘉月心口酸涩地抿紧了唇,脸上尽力挤出一抹微笑来:“大哥。”
南竹将茶端进了书房,清茶香气袅袅,驱散了一室的酒气。
贺嘉月将温热的茶水递到贺晋远手里,微笑着说:“大哥,你尝尝。”
贺晋远面无表情地接过茶盏,苍白瘦削的长指摩挲着盏沿,道:“你在婆家过得如何?妹夫对你可好?”
“大哥,我一切都好,”贺嘉月垂下眼睫默了几息,又道,“娘与我提及你定亲的事,你为何不同意呢?”
贺晋远唇角抿直,慢慢将茶盏搁到桌案上。
母亲处处为自己着想,一心想要自己娶妻,二妹这回来看他,自然是当母亲的说客。
“莫要再提这些,我已经与母亲说过了不会娶妻,你不必再劝我,要是没有别的事,你就回去吧。”
大哥的语气冷淡而强硬,几乎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贺嘉月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道:“大哥先不要赶我走,再听我说几句话。”
贺晋远默然片刻,拧眉点了点头。
贺嘉月想了想,决定把母亲左右为难的事告诉大哥。
“大哥,定亲的事,不光是母亲的意思,也是祖父的意思,是祖父非要母亲给你定下姜家姑娘的。”
贺晋远微微一怔,继而别过脸去,冷淡地道:“那又如何?”
贺嘉月忙道:“大哥,退一步说,即便你这回与姜家退了亲,祖父便会同意你以后不娶妻了吗?今日与姜家的婚事未成,以后也许还会有张家、王家的姑娘,只要你一天不娶妻,祖父便还会逼着母亲再给你说亲,难道每说一次亲,你便要退一次吗?”
贺晋远胸膛沉闷起伏数息,突地拂袖起身。
他命格强硬,克友克妻,两位未婚妻都不幸早亡,嫁与他只会受克。
也许有姑娘与他八字相合,也许克妻之说未必是真的,可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让别人去冒这个风险。
况且,他现在如同废人无异,自己这样虚度光阴了却残生也就罢了,何苦再牵连别人?
贺晋远负手而立,沉声道:“我知道母亲因我为难,祖父也想让我成家,可我现在只习惯一个人独处生活,不想娶妻。”
贺嘉月心头一酸,泪水滚滚落了下来。
她本是想要说服大哥的,可大哥这般执拗,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想了一会儿,她擦了擦泪说:“大哥,国公府与姜家这些年几乎已经没什么往来,母亲去姜家下定,那姜姑娘的继母二话不说便点头应了下来——寻常人家给女儿定亲,关乎一辈子的婚姻大事,就算不过问子女的想法,至少也要先请示长辈,再与丈夫商议一番。那姜姑娘自小在老家长大,婚事她丝毫不知,就被继母拍板定了下来,我觉得,她也是个没人疼的可怜人儿。”
贺晋远眉头拧起,神色沉凝。
关于去姜家下定的事,母亲并未与他说过其中细节。
他原以为姜家是畏于国公府的权势,才不得已应下了这门亲事。
照二妹这样说的话,那姜姑娘的亲事根本由不得她自己做主,而她的继母也许是看重了国公府的权势,才迫不及待想将她嫁过来。
姜家是不会主动退婚的,若想婚事作罢,只能由国公府提起。
而可想而知,一个闺阁中的柔弱女子顶着被退婚的名头,以后婚事必定会变得万分艰难不说,未来在继母手底下的日子,也只怕会更加难过。
一切因他而起。
未曾与他谋面,她却已受他连累。
贺晋远长眉蓦然拧紧,唇角亦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眼看大哥丝毫不为姜姑娘所动,贺嘉月只好无奈放弃了劝他的念头。
她默叹口气起身,道:“大哥,那我走了。”
她的脚步声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远处。
贺晋远一动不动地逆光而立,清隽瘦削的背影单薄挺拔,微风吹过,黑色袍摆扬起凌乱的弧度。
沉默许久,他缓缓深吸一口气,吩咐南竹道:“你去月华院说一声,婚事不必退了。”
5. 第 5 章
姜忆安回京第三日,国公府已在准备下聘的聘礼。
这桩婚事已定了下来,她却丝毫没有待嫁女的自觉,一连三日,每天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桂香堂里,连等了三天长孙女,还不见她来磕头,老太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一回来竟也不知到我这里问安,她在乡下呆了八年,越发不懂规矩了。”
罗氏带着女儿、儿子坐在桂香堂里陪老太太说话,听见这话便道:“娘,她来那日老爷就教导她来给母亲磕头,这丫头想是忘了。”
打发高嬷嬷去海棠院叫长女过来磕头,罗氏亲手叉了块老太太爱吃的甜桃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笑说:“娘,大前日一早我已经打发人去国公府送信去了,小厮说江夫人知道安姐儿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想来过两日就会到咱们家下聘了。”
想到长孙女这门亲事,老太太紧绷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促成与国公府的亲事儿媳功不可没,老太太满意得对罗氏道:“你做得很好,她能有这么一门亲事,多亏了你这个母亲,这也是她的造化。”
罗氏笑了笑,又往碟子里叉了块老太太爱吃的香瓜,道:“儿媳哪里会什么,多亏老太太、老爷的指点,这些年才慢慢有些长进。”
老太太素喜继媳罗氏,因她说话行事稳妥,还为姜家生了孙子,比那早死的儿媳苏氏强了不知多少倍,听她这样说,更是喜笑颜开胃口大好,接连吃了好几块瓜果。
海棠院里,姜忆安刚在榻上悠悠醒来,便听到有人重重拍响了她的院门。
她才刚回府,以前伺候她的丫鬟嬷嬷早就遣散了,只有一个罗氏临时差来的小丫鬟,名字叫香草,今年才十三四岁,原是灶房里烧火打杂的,小时候因一场病烧坏了喉咙,是个不能说话的小哑巴。
姜忆安没管谁来敲门,被子一拉蒙着脑袋继续睡觉,香草听着咚咚咚的敲门声站在门后干着急,昨晚大小姐把院门锁了钥匙揣在她自己兜里,没有钥匙她开不了门哪!
“香草死丫头,你不会说话又不是耳朵聋了,听见我敲门还不快点开开?老太太还在等大小姐去请安呢,耽误了事小心你的皮!”高嬷嬷隔着门缝看到了门后的人影,便在外面骂了起来。
香草鹌鹑似地缩了缩肩膀,转身快步跑到正房外面,却又猛地刹住了脚步。
她不敢进去吵醒大小姐。
昨晚她亲眼看到大小姐从一口木箱子里拿出来几把杀猪刀,每把刀都磨得锋利锃亮,相比于爱骂人罚人的高嬷嬷,她更怕这位陌生带刀的大小姐。
高嬷嬷在外拍着院门,大小姐在房里呼呼大睡,得罪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一场罚是逃不掉了,香草抱着肩头躲在廊檐后抹眼掉泪。
突然,房门吱呀一响。
姜忆安拉开房门迈出了门槛。
她今日穿着石榴色的对襟长袍,脚蹬黑靴,腰间一根墨色细带,长发简单束了个高马尾,昳丽光线倾泻而下,她微微眯起眼睛,悠闲地舒展长臂伸了个懒腰。
瞥了一眼藏在角落掉泪的丫鬟,她眉头一皱,将手里的钥匙抛了过去。
香草接了钥匙一愣,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姜忆安,看她冲自己比了个去开门的手势,忙低头拿袖子抹了把眼睛,急匆匆跑去开了院门。
高嬷嬷在外面等了两刻钟,手心都快拍肿了,嗓子也快喊冒烟了,见香草终于开了门,扬起巴掌就要朝她脸上打。
胳膊刚抬起来,手腕却忽然被捏住了。
高嬷嬷转脸,看见大小姐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力气之大竟一时挣脱不得,忙笑道:“大小姐,这丫头忒懒了,我替你教训教训她。”
姜忆安秀眉微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在我院里伺候的丫鬟,就是我的人,该不该教训,哪轮得着嬷嬷多事?”
高嬷嬷揉了揉酸疼的腕子,讪讪笑道:“大小姐,是我多事了。夫人打发我来,是请大小姐去老太太院里,老太太等候多时了,大小姐这就过去吧。”
吃饱睡足,养了三天精神大好,姜忆安双手抱臂慢悠悠去了桂香堂。
老太太看见长孙女的穿戴打扮,单薄的唇便往下耷拉了几分。
十八岁的姑娘,眼看就要嫁人了,头上不插钗戴花,也不穿襦衫长裙啊这些姑娘家的衣裳,偏生穿了件男人衣裳样式的长袍,这让人不由得想起她娘生前那副我行我素的骄纵大小姐模样。
姜忆安走进屋里环顾一周,继母与弟妹都在祖母身边,轻飘飘睨了他们一眼,她没开口说话,一撩袍摆径自在旁边坐了。
老太太斜眼看着她,等着她磕头告罪,等了半天,她自顾自喝着茶,似乎完全没把自己晚来请安当回事,也没把她这个祖母放在眼里。
老太太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安姐儿回来,连我这个祖母都不认识了吗?”
姜忆安不紧不慢地搁下茶盏,道:“祖母,我岂会忘了您老人家?不过祖母以前勒令我回老家反思己过,这么些年过去,事情的真相早该查个水落石出了吧?祖母曾说过若是误会了我就给我赔不是,祖母是长辈,事事都该是小辈的榜样,说话总不能出尔反尔,孙女没有先开口,是在等祖母给我道歉呢。”
听她说完这番话,老太太气得嘴唇抖如筛糠,几乎说不出话来。
当年把长孙女赶回老家,还不是因为孙子捉了条蛇扔到了她的房里,便被她压着脖子揪着头发往水缸摁,要不是发现得早,宝贝乖孙不知会被她整成什么样!
她这样凶悍的性子,还嘴硬不知悔改,家里岂能容得下她?
虽说后来两人打了起来,乖孙骂了句她娘是个早死的短命鬼,又惹得她发了疯,可那又如何?乖孙说的也许不恰当,可那是童言无忌,她这个当姐的不该斤斤计较,更不该往死里欺负弟弟!
说来说去,事情都是她的错,这次接她回来,还给她定下门好亲事,她不知感激也就罢了,竟张口就让她这个祖母道歉,真是越发肆意妄为,没有规矩了!
老太太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气极说道:“这么说,你今天到这里来,是来挑我的理了?”
姜忆安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微笑道:“孙女儿刚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不是挑祖母的理,是等祖母知错就改,给我道歉。”
老太太勃然大怒,霍然起身指着她骂道:“你真是好歹不分,枉我疼你一场,过去的错事你不知悔改也就罢了,还胆敢让我这个祖母给你道歉!真是岂有此理!”
说完,老太太一叠声吩咐道:“马上去官署把她爹叫回来,我倒要看看,今天她敢顶撞我这个祖母,我管教不了她,她爹还能不能管教她!”
事情闹大了对长女的婚事不利,罗氏急忙扶住老太太的胳膊劝她息怒,同时暗暗打量着长女的神色,见她双手抱臂神色淡定的模样,知道她又犯了犟脾气不会轻易服软,只好对老太太附耳低声道:“娘,别忘了,国公府快来咱家下聘了。”
一语提醒了老太太,她恨恨瞪了一眼长孙女,深吸口气道:“罢了,念在你刚回来的份上,磕头请安的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罗氏看向长女笑道:“安姐儿,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好不容易回来,做什么闹得急赤白脸的?咱们都是一家人,要和和美美的才好,快过来坐下与祖母说会儿话。”
姜忆安打量她一眼,再缓缓转眸瞥了眼小弟姜佑程,冷笑道:“娘这句话说得不对,过去的事为何就不提了?你们一家人吃香喝辣当然和美,我在老家呆了这么多年过得可不容易,你倒是轻飘飘一句话就揭了过去,我这些年受的累谁来补偿?”
罗氏被噎住,脸色变了几变。
长女咬住以前的事不放过,老太太不待见她,不可能会与她说什么软和话,若是再闹下去,长女一气之下不想嫁人,事情可就糟糕了。
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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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想了又想,暗暗咬紧了牙,招手让儿子走到面前,低声对他道:“当年的事起因都在你身上,你出言不逊,去给你大姐道个歉让她消消气。”
姜佑程磨磨蹭蹭不肯去,被罗氏使劲拧了一把胳膊,才龇牙咧嘴地揉着手臂,晃着肥胖的身子走过去,不情不愿地翻了个白眼,道:“我错了。”
姜忆安冷笑盯着他,“错哪儿了?详细说说,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迎着她冷飕飕的眼神,姜佑程只觉脖子一紧,喉咙差点喘不过气,冷汗莫名冒了出来。
“过去的事是我不对,大姐最怕蛇了,我不该往大姐屋里扔蛇,更不该嘴里不干不净!大姐想怎么罚我出都行,别跟祖母吵架伤了和气。”他低头拱手作了个揖,差点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
姜忆安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长点记性,要有下次——”
姜佑程头皮一紧,本能地脱口而出:“大姐放心,没有下次了。”
姜忆安没有过多与他计较。
她还没离开姜家,不打算与姜家真撕破脸,只要姜佑程对她恭恭敬敬的,她便可以放他一马。
回到自己的海棠院,姜忆安优哉游哉地坐在院里的秋千架上晒太阳。
香草端着两个洗干净的蜜桃送来。
她本要当着大小姐的面将桃子切成小块吃的,府里夫人小姐都是这样吃,吃相文雅还不脏手,谁想桃子刚端到大小姐面前,她便挑了一个大口啃了起来,还从盘里拿起另一个抛到了她手里。
“吃。”姜忆安言简意赅地吩咐道。
香草捧着桃子,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自己服侍的主子。
这是姜家桃园里刚结的新桃,数量不多,每个院里只分了几个桃子尝鲜,大小姐就这样大方地赏给她了?
“愣着干什么,吃啊。”看到香草捧着桃子发呆,姜忆安嚼着桃催促道。
香草笑着点了点头,躬身坐在秋千架旁,捧着桃子大口啃了起来。
主仆两人吃完了桃子,香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在姜忆安面前比划起来。
看着她不成章法的手势,姜忆安满头雾水——这丫头是个哑巴,她又看不懂她比划的是什么,沟通起来实在是个难题。
大小姐不明白她的意思,香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额角冒出了一层汗。
不过,看到大小姐纤细皓白的手腕,她灵机一动,伸手点了点她的手腕,又双手握成圆形比了个手镯的形状。
姜忆安恍然大悟,原来香草说的是姜忆薇还回来的绿玉镯。
那绿玉镯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让香草取过来,眯起眼睛对着阳光看了看,赫然发现那镯子内侧刻着四个小小的字。
她十岁那年离开京城,只认了一些字,这四个字里,她只认得定和公字。
香草眨了眨眼睛,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喜结来,指了指那镯子又指了指喜结。
姜忆安沉吟片刻,看着她道:“你是说这是给我下聘的那家送来的定礼?”
香草小鸡啄米似得连连点头。
姜忆安轻嗤一声。
怪不得姜忆薇把这只她素来没见过的镯子还了回来,又怪不得祖母和爹娘差人把她接了回来,原来给她定亲的这户人家还大有来头,竟然是定国公府!
香草咬了咬唇,犹豫片刻,当着大小姐的面,拿起手帕捂住了眼睛,然后伸着一只手摸索着往前走路,还做出险些一下子绊倒的动作。
她是个哑巴,府里的人不怕她会传话,说话时没有特意避着她,所以她亲耳听到高嬷嬷对人说,大小姐要嫁的那个国公府的男人,是个瞎子!
明白了香草的意思,姜忆安把玩着绿玉镯的动作一顿,无声冷笑起来!
她就知道他们不安好心!
果然,若不是个不好娶妻的瞎男人,也不会让她嫁过去!
6. 第 6 章
桂香堂里,想到长孙女梗着脖子不知认错的模样,老太太便气得头晕眼花,胃也一阵阵抽疼。
今日发生的事,姜鸿下值后也听罗氏说了,回来看到母亲还在生气,不由冷声道:“她在乡下长大,没人教导,行事越发恣意妄为了,母亲放心,儿子一定会教训她的!”
老太太扶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冷笑道:“她目无尊长,不懂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执拗的性子岂是你教训两句就能改过来的?
姜鸿低头叹了口气,长女这个性子着实让他发愁,幸亏国公府不拘门第性情选了她做长孙媳,若是江夫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只怕绝对不会聘她做儿媳。
罗氏也想着这事,眼看不日国公府便要来下聘了,她觑着老太太的神色,打量着丈夫的愁容,想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提议:“依我看,出嫁前就别让安姐儿出门了,让她在院里做些女红养些花草磨磨性子,性子沉静了,做事就不容易冲动,以后嫁到国公府去,也不会闯祸出错惹人笑话。”
妻子这话很有道理,姜鸿深以为然,老太太听了也点点头道:“既是这样,这事你就多操心吧,把她关在院子里不许她出门,等她以后顺顺当当嫁出去,家里也就清静了。”
罗氏翌日便差了四个健壮的仆妇去了海棠院。
“老太太说了,让大小姐在屋里绣自己的盖头嫁衣,这些日子就不要出去了。”仆妇送来一匹大红缎子,抛下这句话后便关门落锁,守住了海棠院的院门,不许姜忆安迈出一步。
香草抱着缎子进屋时心里实在忿忿不平。
老太太说是要大小姐绣盖头嫁衣,其实谁看不出来,这是将大小姐变相禁足在院内!
姜家一共三位小姐少爷,老太太最疼爱少爷,对二小姐也十分耐心,唯独对大小姐脸色不佳,就像大小姐不是姜家的孩子一样!
姜忆安却并不在意。
仆妇们守着院门不能出去,她大好的心情丝毫没受影响,反倒哼着小曲儿蹲在廊檐下慢条斯理地磨起了杀猪刀。
与国公府的这桩婚事祖母爹娘都在意得很,现在把她关在院里,明摆着是害怕国公府来下聘时,她出门被人瞧见会被退婚。
为什么怕她被退婚?还不是因为国公府是高门贵地,攀上了这门亲事,以后对父亲的仕途弟弟的前程还有妹妹的婚事都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姜忆安屈指弹了弹杀猪刀锋利的刀刃,弯唇一笑。
他们越是盼着她高嫁到国公府去,她便越有与他们谈条件的筹码。
这么一想,嫁给那国公府的瞎子也不全然是坏事。
~~~
备好了去姜府下聘的聘礼,江夫人着人去请了丈夫过来,与他商量去姜府下聘的事。
按照京城的规矩,下聘时,男方家该由父亲母亲等长辈亲自去女方家送去聘礼,这样双方亲家见个面,顺便定下成婚的日子。
先前去姜家下定,丈夫便无暇理会,下聘是件大事,他若不去面子上不好看,江夫人欠身问他:“世子爷,不知您明日是否有空?远儿下聘的事......”
贺知砚刚撩袍落座,闻言便不耐烦地拂袖起身。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忙得很,哪里抽得出空来?这些事你自己去办就是了,别来烦我。”
他说完便抬脚走了出去。
江夫人没作声,默默送他到院外,回来一个人在屋里低头坐了许久,再出屋时,眼圈还是红的。
丈夫不关心长子的婚事,她只好去麻烦二弟与二弟媳。
听长嫂说完这件事,二弟媳秦氏应了下来,打发儿子同长嫂一起去往姜家送聘礼。
翌日国公府的聘礼送到姜家,六十六抬聘礼满满当当摆了一院子时,姜忆薇打量着那大红木箱里数不清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娘,大姐竟然有这么多聘礼,连那些箱子都是檀木的!”
罗氏眼中也难掩震惊。
不过仔细想想国公府家大业大,这么多聘礼也不意外,况且聘礼送到姜家,聘礼礼单也在她手里,长女在院里关着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处置和准备嫁妆,还不是她说了算?
她拉着女儿走到一旁,压低声音叮嘱道:“你沉住气,别大惊小怪的,那里头贵重的东西娘会想法子给你留下。”
姜忆薇艳羡地看着那些聘礼,恨恨绞了绞手里的帕子。
光留下那些东西她还有些不甘心!
大姐在乡下杀猪长大,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比得上她知书识礼?以后嫁人,她也要嫁得比她好才行!
“大姐嫁到国公府,以后岂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过上了富贵的好日子?”
罗氏咬牙戳了戳她的额头,语重心长地道:“傻不傻,那有什么可羡慕的?想想她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克妻的瞎子,她的苦日子在后头呢!娘会给你找个比那瞎子好千倍万倍的郎君,聘礼、嫁妆也会比她多的多,到时候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让你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姜忆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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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地抱住亲娘的胳膊,霎时觉得心里平衡了许多,再看那些聘礼,也不觉得眼馋了。
聘礼放在前院,罗氏将江夫人让进花厅坐下喝茶。
喝了一盏茶,却还是不见那姜家长女露面,江夫人不由道:“罗夫人,上回我来没见着大姑娘,今日怎么还不见她出来?”
罗氏闻言将茶盏搁下,幽幽叹了口气道:“说来不巧,安姐儿刚回来就染了一场风寒,到现在还没好呢,今天不便来见夫人了。”
江夫人心里咯噔一下。
长子命硬克妻,这姜姑娘还没嫁进门,怎么就病了,该不会又被克......
江夫人低下头,心事重重地喝了口茶,怕她多想取消了婚事,罗氏忙笑道:“夫人不必担心,我那长女身子强健,一点儿小风寒,大夫说再喝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看她这样笃定,江夫人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默念了几句菩萨保佑。
这次下聘,本想见一见未来的儿媳,不巧又没见成,虽是有些不放心,不过那姜家二女儿相貌出众,看起来是个秀外慧中的姑娘,同是一个爹,想来大女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如今聘礼已下,双亲也相谈融洽,孩子的婚期也该定下了。
“罗夫人,我请人算了日子,一个月后是成亲吉日,您觉得怎么样?”
这刚定下亲事一个月后就成亲,时间上太赶了些,江夫人有些担心姜家不会应下,不过,听了她的话,罗氏马上笑着道:“可以,可以,我家老爷说了,成亲的日子就由公府来定,孩子们早日成婚,我们也高兴不是?”
婚期总算定下,江夫人暗暗轻舒了口气。
这边罗氏招待江夫人等女眷说话,姜鸿则与男客们在花厅饮茶畅谈,海棠院里,姜忆安站在墙头举目远眺了半天,只看到一个身着蓝色锦袍的年轻男人。
那男子不瞎,显然不是她要嫁的人,看上去也就刚过及冠的年纪,应当是那瞎眼男人的兄弟。
香草紧张得在下面扶着梯子,生怕被外面守门的仆妇发现小姐攀到了墙头。
半刻钟后,姜忆安踩着梯子循阶而下,离地还有半丈高时一跃落回地面,挥手让香草收了梯子,若有所思地回了屋。
今日国公府来下聘,她本想见一见那未来的瞎子夫婿,问清国公府的聘礼有多少,免得被爹娘贪下。
不过趴墙头看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瞧见,想是他出门不便没有露面。
见不到瞎子未婚夫,她只好再想别的法子。
7. 第 7 章
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单子厚厚一叠,打开足足有半丈长,细细清点着聘礼,罗氏震惊地合不拢嘴。
先前这些聘礼送来时,大都装在箱子里,她没怎么细看,现在这些聘礼箱子堆满了整个偌大的库房,个个箱盖大开,金灿灿亮闪闪的金银元宝在灯烛下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更不消提那些各种样式的金钗玉环,绫罗绸缎了。
怪不得她的薇儿看到这些聘礼便眼馋,连她也险些晃了神。
高嬷嬷啧啧声不断,她许多年没见过这么丰厚的聘礼了,遥想当年,也就只有苏氏嫁到姜家时的嫁妆比这还多。
想到大小姐出嫁时,这些聘礼可能都会给她带到国公府去,高嬷嬷就替主子肉痛。
“夫人,家里可不光大小姐一个,还有二小姐与少爷呢,别光顾着大小姐出嫁时风风光光,以后还有二小姐嫁人,少爷娶妻的大事呢!”
罗氏攥紧了手里礼单,对她道:“还用你提醒?我早有打算了。不过这事还得与老爷商量才行,他同意了我才方便行事,免得我这个继母落个偏心刻薄的名声。”
罗氏让高嬷嬷把库房锁了,自己则将库房钥匙连同那聘礼单子一起收了起来。
晚间夫妻叙话时,提到长女一个月后要出嫁的事,罗氏道:“依老爷看,安姐儿的嫁妆,我该怎么给她准备?”
姜老爷捋着长须沉吟片刻。
长女要出嫁,准备嫁妆是大事,其中男方送来的聘礼,女方家如何处理大有讲究。
若是男女双方家境相当,女方家又宠爱女儿的,一般会将聘礼原封不动得全部交给女儿,并再添加数量相当或者更多的钱财、田产等物做为嫁妆,女子的嫁妆出嫁后归属自己支配,有嫁妆傍身,嫁到婆家后也有底气。
若是女方家境差些,将聘礼的一部分留作家用也无可厚非。
若是再差些,将聘礼悉数留下,另备些不值钱的被褥木盆痰盂等物做为嫁妆,男方家若是大度不计较还好些,若是刻薄气量狭小的人家,女儿嫁过去没有自己的体己嫁妆,日子可就不会好过了。
姜家虽与国公府门第相差甚远,但姜家家底丰厚,给长女备的嫁妆也不能太薄。
“国公府送来的聘礼都给她做嫁妆,另外再添五百亩良田,至于添哪里的田地,你看着办就是。”
府里的庶务他很少过问,给长女备嫁妆的事,他拿个主意,剩下的都会交于罗氏去操持。
不料罗氏听了这话脸色微沉,坐在床沿边没有开口。
“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罗氏瞥了他一眼,生气地道:“老爷疼爱安姐儿我没意见,可咱们也得量力而行,家里统共有一千亩良田,陪嫁给她五百亩,佑程和薇姐儿怎么办?”
姜鸿闻言微微一愣。
他记得苏氏当年嫁给他时,陪嫁的庄子里足有三千亩良田,怎就变成一千亩了?
罗氏清清嗓子咳了几声,提醒他道:“老爷忘了?头几年庄子里闹旱灾田地没收成,我叫陈管家把两千亩田地卖了出去,换的银子投到了咱家酒坊里。”
罗氏这样一说,姜鸿隐约记起这件事来。
庄子里的事都有陈管家在外头打理,每年夏秋两季他会按时收来银子与粮食交到府里,罗氏管着府里的庶务账目,银子粮食的事也都由她操持。
虽是一家之主,姜鸿却无暇留心这些事,既然罗氏这样说了,他知道也就罢了。
不过这样一想,家里良田少了一大半,再给长女陪嫁那么多便不合适了。
“那田产莫要给她了,给她一千两银子做嫁妆,再陪嫁几个丫鬟过去伺候她。”
罗氏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抹起了眼泪,姜鸿坐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头道:“好好的哭什么?家里账上不是有上万两银子,给安姐儿一千两银子又算不得什么。”
罗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道:“家里是有银子,可现在酒坊生意不景气,以后会怎么样还不一定呢。老爷有没有想过,逢年过节人情往来要有花销,佑程以后做官娶妻也要不少银子,还有薇姐儿以后嫁人要留嫁妆,家里要花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
姜鸿捋着胡须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若是安姐儿是个知恩图报会心疼人的孩子,给她陪嫁这么多也就算了。
可那孩子犟驴一样的脾性,一言不合就瞪眼叉腰顶撞长辈的,她嫁了人只怕会更加不孝,家里的东西,还是要多留给佑程与薇姐儿为好。
姜鸿道:“那就算了,把国公府的聘礼给她当嫁妆,也算是我们对得起她了。”
罗氏抹着眼泪靠在他肩头,道:“那安姐儿要是嫌嫁妆少,质问我该怎么办?”
姜鸿叹气拍了拍罗氏的手。
她这个继母当的不容易,帮他辛苦打理着家宅不说,还经常被长女为难,这一次,他不会容忍长女放肆。
“这事是我定下的,她要敢找你的麻烦,我饶不了她!”
~~~
姜忆安足不出户,在院里呆了大半个月。
等细细盘算清楚了家里的田产铺子和钱财,也把那把杀猪刀的刀刃磨得锋利无比时,她提着刀,一脚踹开了海棠院的大门。
四个守着院门的仆妇看到那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惊吓得几乎原地跳了起来,不约而同地退到了三丈开外。
其中一个是四人之首,心惊胆战地盯着她手里的杀猪弯刀,小心翼翼笑着道:“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老太太吩咐让你在院里修身养性,绣盖头绣嫁衣,怎么就出来了?”
姜忆安掂了掂手里的杀猪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我出来有事要做,不与诸位为难,你们离远些,这刀不长眼,万一削掉个耳朵剁掉根手指头什么的,我可担待不起。”
仆妇们背靠背抵在一起,硬着头皮与她隔着三丈远的距离对峙。
她们是来守门的,不是来送命的。
可要是就这样放大小姐出了门,老太太、太太追究起来她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大小姐,有话好好说,提刀做什么?先把刀放下吧。”
“是啊,是啊,大小姐大喜的日子快到了,可别出什么岔子!”
“要是老太太老爷知道了,可没有小姐的好果子吃......”
后一个还没说完,姜忆安冷飕飕的眼风扫过去,对方顿觉头皮一紧,赶忙闭上了嘴。
姜忆安信步往外走,香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主仆两个大摇大摆出了海棠院,仆妇们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阻拦,其中一个趁她们二人不备,偷偷飞跑去了吉祥院报信。
吉祥院中,罗氏与姜鸿刚听完仆妇的话,姜忆安已经提刀走了进来。
看到长女手中寒光凛冽的杀猪刀,姜鸿气得下巴上的长须颤了颤,劈头盖脸地指着她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提着刀进来作甚,疯疯癫癫的,快要嫁人了还这么不成体统,像什么话!”
姜忆安径直走到堂内,拉过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坐下,杀猪刀往桌上重重一拍,面无表情的俏脸浮出一丝笑意。
“爹,别生气。这刀陪伴我八年了,与我日日形影不离,我今儿想出院子,就提着它出来了,说来它倒是比我自己还好使,看见这刀,下人们就让开了道,不然我还不能这么顺利来见爹娘呢!”
姜鸿闻言不自在地甩了甩袍袖。
这大半个月,长女被她祖母禁足在海棠院,连院门都没出一步,说起来是有些严苛了。
“站没站相,坐没坐姿,像什么样子?在乡下呆了几年,本事不见长,坏毛病学了一堆,不像个大家闺秀,反倒像个地痞流氓!”
指责完长女,姜鸿冷脸在她对面坐下。罗氏有些害怕那寒刀,煞白着一张脸紧挨着丈夫坐了下来。
“你来见我们有什么事?”
姜忆安晃了晃翘起的小腿,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儿,打量的眼神落在罗氏身上,罗氏下意识拿帕子捂着心口,低垂着眼别过脸去。
姜忆安勾了勾唇,冷笑道:“今儿我来,是想当面问一问爹娘嫁妆的事。”
罗氏猛地抬头看向丈夫,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姜鸿脸色一沉,冷声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妆也都是长辈做主,用得着你操心过问?”
姜忆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笑道:“好,我知道爹最疼我了,您这会儿不肯告诉我,一定是想给我个惊喜。等我嫁到国公府那一天,您给我陪嫁三千亩良田,上万两白银,还有娘给我留下的酒坊,十间铺面,嫁妆绵延十里,一眼望不到头......”
长女话未说完,姜鸿脸色已愈来愈差,罗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频频看向丈夫,示意他打断长女的春秋大梦!
也不知怎么回事,长女这么些年不在家,姜家的家底却摸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
若不是自打回家后她就被关在海棠院,身边只有一个哑巴丫鬟,她甚至怀疑家里有内鬼给长女透露了什么!
沉默半晌,姜鸿看着长女,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你是长姐,家里还有你弟弟妹妹,怎么能只想着自己?若是将这么多家产都给你陪嫁过去,让他们以后喝西北风吗?”
姜忆安长长叹了口气,双手抱臂往椅背上一靠,清凌凌的乌黑杏眼直直盯着姜鸿,似笑非笑道:“爹说得也对,是我没考虑那么多。我娘临走前告诉我,这些家产都是留给我的,现在我有了弟妹,也不能不顾着他们——那给我的嫁妆少一些也无所谓,就留给他们一人一间铺面吧,我不在意的。”
闻言,罗氏脸色也黑如锅底,姜鸿气得吹胡子瞪眼,狠狠剜了长女一眼!
这些家产虽说都是苏氏的,可她人都死了,现在自然都是姜家的东西,要陪嫁给长女什么东西都该长辈决定,哪有她伸手要的份儿?更何况,她狮子大开口一般,竟想把姜家家产独吞了!
亏得贤妻罗氏早与他商议定了给长女的嫁妆,若非如此,就冲着长女提起了她死去的亲娘,兴许他一心软,会多给她不少。
姜鸿一拍桌子,恼火溢出:“岂有此理,一派胡言,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都是留给你的?有长辈在,这家里还轮不到你当家做主指手画脚!你的嫁妆,你弟妹的东西,是我说了算。”
亲爹不认账,把亲娘死前的话当耳旁风,姜忆安靠在椅背上,眸中没什么起伏的情绪,只是漫不经心地摩挲了几下刀柄,慢条斯理地与爹娘算起了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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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记性好,以前的事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娘亲陪嫁的苏园被他们卖了五万两银子,原来良田铺面有多少,苏记酒坊,不,现在已改为姜记酒坊,还在酿酒,以及娘亲离开前留给了她多少金银家财,她心里有本账。
该给她的,一点儿也不能少,不是她的,她也不会多要。
听到长女细数起家里的家产,姜鸿登时头大,冷着脸道:“那三千亩良田,只剩一千亩了,酒坊生意不好,快支撑不下去了,家里银子也没有那么多,这次给你陪嫁的嫁妆是一千两银子,其余的你不要想了。”
姜忆安冷笑嘲讽:“怎么,家产不增反减,钱财还越来越少,卖了我娘的园子不说,连酒坊都快守不住了,爹你只管坐吃山空啊?”
姜鸿气得差点跳了起来,袍袖狠狠一甩,道:“放肆,你怎么跟爹说话的?家业难守,你一个黄毛丫头岂会知道其中艰辛?”
“既然这样说,家里有难处,我也得体谅爹娘,”姜忆安沉吟片刻,竖起五根手指,在姜鸿脸前晃了晃,“爹,陪嫁太少,我嫁到国公府会让人欺负,家里的田产给我五百亩,银子给我五千两,酒坊也要给我,其他的,以后再说。”
姜鸿一听这话火大,却也没马上开口责骂。
长女所言也没有夸大,国公府的儿孙媳妇娘家都非富即贵,只有她一个小官之女,若没有钱财嫁妆傍身,难免会被人看轻。
姜鸿拧眉没有作声,罗氏的脸色白里透青,看了几眼摇摆不定的丈夫,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提醒道:“老爷,你要想想程儿和薇姐儿,可不能都依照安姐儿说的来啊,她还有国公府的聘礼呢。”
妻子所言极是,姜鸿思忖片刻,重声对长女道:“只要你嫁去之后用心侍奉公婆,伺候好夫婿,谁会无故欺负你?”
“伺候好夫婿,”姜忆安不由冷笑一声,“爹,你们把我关在院里,瞒了我这么多天,让我嫁给一个瞎眼男人,把我当傻子哄,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姜鸿蓦然拧紧眉头看向罗氏,长女要嫁的丈夫竟然是个瞎子,这么大的事罗氏没提,他毫不知情!
迎着丈夫质问的眼神,罗氏神色未变,低声对他道:“老爷忘了,婚事是国公府来提的,岂有我们挑拣的份儿?况且那国公府的嫡长孙是个瞎子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亲事都已经定下了,我们总不能反悔!”
姜鸿脸色几变。
木已成舟,这事不能怪国公府,更怪不到罗氏头上去,要怪只能怪长女运气不好,被她死去的亲娘连累了。
他沉沉呼了口气,冷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亲事已经定下,你多说无用。”
姜忆安拎起杀猪刀,在手中随意把玩几下,盯着泛着寒光的刀刃,慢条斯理地说:“是,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可如果嫁妆不合我的意,惹恼了我,这刀既能伤人也能伤己,万一我想不开,这刀落在哪里可不好说。”
姜鸿拂袖起身,气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长女气性大,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个不省心的霸王来!
“田产无论如何不能给你,酒坊你也不要想了,给你三千两银子,再多的也给不了你,国公府送来的聘礼,会如数让你带回去做嫁妆,如此也不算少了,你再多要一分,不如把我的命要去!”
三千两银子,距离五万两还差得远呢!
不过看亲爹急得要跳脚的样子,目前只能先要来这么多,姜忆安弯唇笑了笑,道:“爹怎么能说出这话来,您好好活着,以后好日子还多着呢!”
姜鸿气得胸膛沉沉起伏,冷哼几声,“不被你气死,就算我有福气!”
姜忆安笑了笑,突然起身提起了杀猪刀,那寒光一闪,惊的罗氏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安姐儿,你爹把嫁妆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提着那刀做什么,还不快放下?”
姜忆安微微一笑,反手将杀猪刀插进了桌缝中,掌心朝上冲罗氏伸出了手。
“不急,爹,娘,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单子我还没过目呢,先把单子给我,我亲自去库房查一查聘礼,别少了丢了。”
罗氏脸色霎时变了。
看了看那泛着寒意的杀猪刀,再看看长女不辨喜怒的神色,勉强扯起唇角干巴巴笑了笑。
“安姐儿,你这话说的,那聘礼还能少了不成?”
姜忆安意味深长地斜她一眼:“母亲说得是,可不经我的手,我就是不放心。”
罗氏暗暗瞥了眼丈夫,道:“这事可急不得,我和你爹得从长计议。再说,哪有未嫁的女儿自己查聘礼单子的,说出去让人笑话。”
姜忆安冷笑反问:“爹娘把我扔到老家八年都不怕别人笑话,我自己查个聘礼单子有什么好怕笑话的?”
罗氏一时噎住,不知该说什么,姜鸿已被长女闹的头疼,不耐烦地按着额角挥了挥手,对她道:“你别操心那么多了,把单子给她就是。”
罗氏只得让高嬷嬷取来了聘礼单子和库房钥匙。
收了这两样东西,姜忆安展开扫了两眼,愉悦地吹了声口哨,提着杀猪刀扬长而去。
8. 第 8 章
长子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日江夫人先去月照庵跪拜一番许愿,祈求神佛保佑长子顺顺利利娶妻,回府之后,便去了趟静思院。
院中一如平时安静无声。
石松与南竹一个直挺挺守在廊檐下,一个弯腰半蹲在窗户外,窗户开着,两人都时不时往窗里看一眼,生怕主子在屋里一个不慎绊了或磕了。
听到走近的脚步声,两人一前一后齐齐转过头来,朝江夫人行礼问好。
“你们辛苦了,先下去吧,我与晋远说会话。”江夫人温声道。
石松与南竹拱了拱手退下,江夫人推开房门,缓步走进正房。
临近傍晚,房内没有点灯,四周幽暗一片。
贺晋远负手立在书架前,不知在默默想些什么。
直到江夫人轻柔地唤了声他的小名远儿,他才拧眉回过头来,循着江夫人所站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江夫人摆正面前的椅子,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
“远儿,”看到儿子苍白清瘦的脸庞,江夫人心底一酸,关切问道,“这几日可按时用饭了?吃了多少?睡的如何?”
贺晋远肩背笔挺地坐着,微微偏头看向江夫人的方向,明暗交错的幽冷光线下,一身黑袍似覆了层轻霜薄雾。
他面无表情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一切都好。”
江夫人默叹口气,半是欣慰半是心酸地点了点头,看着他道:“成亲的日子快到了,该安排的事我也都安排好了,只是有一件事还没定下。”
贺晋远低声开口:“何事?”
江夫人道:“是你成亲那日,如何接亲的安排。”
若是身子康健的,接亲时自然该新郎亲自去女方家,将新娘迎进家门,可长子的眼睛失明,平时出一次府门都多有不便,更遑论亲自去迎亲。
更何况,成亲之时多有邻居街坊来看喜事凑热闹,儿子不能视物行路不便,还有着克妻的名声,众目睽睽之下,她万分担心儿子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些什么不中听的。
“娘是这样想的,成亲那日你还是不必出门了,只在家里等着。我差人抬着喜轿将姜姑娘接来,等她进了府,你再出去与她行礼拜堂,如何?”江夫人笑了笑,与他商量道。
这是个妥当的法子,虽说这样是有些委屈了姜姑娘,但长子情况特殊,姜家那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贺晋远沉默不语,江夫人心酸地叹了口气。
上次她执意给儿子定了一门亲事,谁知成亲那天迎亲队伍过桥时,石桥竟塌了,花轿意外落入水中,那未过门的秦姑娘也落水溺亡。
这次成亲,无论如何,迎亲的队伍要走一条最安稳的路线,她也会让府里的护院护好了花轿,不让一丝意外发生。
“远儿,既然你没有异议,那事情就这样定了?”
长子没有开口,江夫人知道他心里并不愿意娶妻,也对她这个当娘的颇有怨言,她不敢多呆,讪讪笑道,“你的吉服也做好了,明日娘打发人给你送来,你试试有没有不合身的地方......”
“母亲,”江夫人话未说完,贺晋远突然打断了她,“我要去迎亲。”
江夫人微微一愣,“可是......”
贺晋远拧眉,重声重复道:“成亲那天我去姜家迎亲。”
长子的态度很坚持,江夫人慌忙点了点头:“那好,就按照你的意思来。”
~~~
成亲前三天,姜忆安临时抓了个识字的丫鬟,将国公府的聘礼单子给她读了一遍。
“黄金一百两,白银两千两,赤金凤簪、镶玉金镯、金项圈各十对,金镶玉凤冠头面一副,玉环、玉如意、绿翡翠......锦缎十匹......”
姜忆安将聘礼默记在心里,去库房仔仔细细查了一遍,见继母没敢做什么手脚,数目也都一一对得上,才放了心。
她心里明镜似的十分清楚。
这些聘礼虽比现在姜家给她的嫁妆贵重,但若成亲以后她与那瞎子夫君性情不合走到和离那一步,这些聘礼得如数归还给人家,那些陪嫁的嫁妆才是她自己的东西。
不过,嫁妆如今虽有了,可她身边只有一个丫鬟,还差个时不时来娘家传话的人。
姜忆安靠在美人榻上想了半天,突然眼神一亮,招手让香草过来。
香草刚端来厨房的饭菜,见状将托盘搁在桌上,小跑着走过去听大小姐说话。
听完小姐的吩咐,香草瞪大了一双圆眼,双手急忙比划了几下:“小姐不怕饿肚子吗?”
姜忆安哑然失笑,虚虚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傻不傻?我还能真饿肚子啊?放心吧,柜子里有糕点,没人的时候我会填饱肚子的。”
香草咧嘴一笑,将饭菜原样端了出去。
落日下山的时候,估摸着姜老爷快下值了,香草在吉祥院外等着。
过了一刻多钟,刚下值回来的姜老爷准时出现在院外时,香草端着托盘走近了,指着盘里没动一口的饭菜,连比带划,呜呜啊啊地说了起来。
香草比划了半天,姜鸿眉头一皱,看着年岁不大的哑巴丫鬟,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大小姐吃不下饭?”
香草重重点了点头。
姜鸿烦躁地捋了捋胡须。
这丫头,两日不见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还有,家里仆妇丫鬟也不少,罗氏怎么挑了个哑巴丫鬟给她?
姜鸿大步去了海棠院,还没进屋,隔着房门便听到里头呜咽的抽泣声。
姜鸿眉头不由一皱。
进屋看到长女坐在椅子上拿帕子捂着脸,他没好气地问:“为何不吃饭饿肚子?这又是怎么了?”
姜忆安用帕子抹了抹眼睛,道:“爹,一想到要嫁去国公府,那是高门大户规矩多,我就有点害怕,吃不好也睡不好,怕自己什么都不懂做错了事,给咱们姜家丢人。”
长女竟有这等觉悟,姜鸿脸色好看了些,放缓了语气对她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我让你母亲给你找个老道会办事的嬷嬷来,给你讲讲公府里的规矩,出嫁前你用心学着些,嫁过去后多少懂些规矩,也不会让人耻笑了去。”
姜忆安抽泣着吸了吸鼻子,道:“多谢爹,可我脑子笨学东西又慢,这眼看就要出嫁了,怕是时间来不及,什么都学不会。”
长女所虑极是,她没怎么念过书,不像薇姐儿那般知书达理,这仅剩的几天,想将公府的规矩礼仪学会着实为难。
姜鸿想了想,打发丫鬟将罗氏请来。
当着罗氏与长女的面,他吩咐道:“安姐儿要出嫁,需得给她拨个有经验的嬷嬷陪嫁过去,以后在公府行事有嬷嬷规劝提点,方不会闯祸。再有,她身边的丫鬟是个哑巴,那怎么能成?再给她拨两个丫鬟使唤,若是万一真在公府闯了祸,也能有个跑腿的到娘家来送信!”
长女出嫁搜刮了家里的钱财,又伸手来要人,罗氏听完脸色铁青,奈何丈夫已说定了这话,她也无法转圜,只得咬着牙先应下来。
家里的丫鬟都是继母调教过的,姜忆安不用,她拿帕子按了按并不湿润的眼角,对罗氏道:“多谢爹娘好意,不过我不要府里的丫鬟,只想要一个人。”
罗氏眼皮一跳,心想只要长女不是问她要心腹人物,就给她算了,谁料这个念头刚闪过,便听她说:“这有经验的嬷嬷,我左看右看,咱们阖府上下只有高嬷嬷一个人能担得起,还请母亲把高嬷嬷给了我吧。”
罗氏闻言眼皮一颤,脸色立时变了,“那怎么行,嬷嬷是我身边的老人儿,也是我的得力助手,怎么能让她陪你去公府?”
姜忆安不吭声,看了看她爹,再看了眼继母,转头用帕子捂着脸干哭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我想要高嬷嬷陪着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家,若是嬷嬷不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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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我在公府闯了祸被休弃,丢人的还不是姜家?依我看,我就不配嫁到公府去,妹妹比我聪明,比我学问好,又知书达理什么都懂,还是让她替我嫁去算了......”
罗氏气得咬牙,恨不得上去捂住她的嘴!
她怎舍得她的薇儿嫁给一个克妻的瞎子!
长女虽然有些胡闹,所言却并非毫无道理,姜鸿想了个两全之策,与罗氏商量道:“安姐儿出嫁时,就先让高嬷嬷陪她去公府,等她在那边立稳了脚,再让嬷嬷回来,这些时日,少不得你多辛苦一些。”
丈夫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嬷嬷来,罗氏脸色变了几变,只得点头道:“那就照老爷说的办,让高嬷嬷先去三个月,三个月期限一到,就让她回来。”
转眼到了出嫁这一天。
一大早,姜忆安便被香草轻轻推醒,提醒她起床梳妆,换上嫁衣。
给新娘子梳妆的妆娘也早到了,在海棠院外等着。
来之前她听闻姜家长女在乡下长大,原以为是个相貌粗陋的村姑,谁想到进屋见到真人,生得纤细高挑,雪肤花貌,俏鼻樱唇,未施任何脂粉的脸庞明媚俏丽,比那貌美的二小姐还要令人惊艳数倍,竟直叫人移不开眼去。
姜忆安往妆台前坐了,妆娘垂眸敛目认真为她描着眉,这边妆面还没画完,高嬷嬷与罗氏一同走了进来。
陪大小姐去国公府,高嬷嬷自然是不乐意的,不过大喜的日子她也不敢摆脸色,只冷着张老脸耷拉着眉眼。
罗氏也不高兴,脸上勉强挂了抹单薄的笑意,看到长女正在妆扮,那张鲜艳明媚的脸与死去的苏氏越发相似,心里登时更加不自在了。
她朝高嬷嬷使了个眼色,高嬷嬷便将手里的册子放到姜忆安面前,道:“大小姐,这是新婚夜圆房时要看的东西。”
罗氏清了清嗓子,对长女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叮嘱的话。
“贺公子双目失明,不便出门,想来今日不会来接亲,你别多心。”
“嫁到国公府后,好生孝顺长辈,伺候夫婿,收敛收敛性子,不要与人吵嘴打架。”
“成婚三天后虽有回娘家的规矩,但你父亲要出一趟公差的,你不用回门了,等你父亲回家了,你再带着姑爷回来探望我们吧。”
姜忆安一一点头应下,灿然笑道:“多谢父亲母亲,还有多谢祖母,等爹回来打发人给我送信,我就回来探望你们。”
罗氏无声冷笑,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那夫婿克妻,以后她能不能回来还未知呢!
将要嫁人,嫁妆也真正到手,姜忆安心情大好,对着镜子哼着轻快的小曲儿,罗氏听着刺耳,不欲多呆,让高嬷嬷撂下册子便回了吉祥院。
要是自己亲生女儿出嫁,她少不得会让嬷嬷细细嘱咐圆房时该注意的的事,可长女不是亲生的不说,还屡屡给她添堵,要不是担心外人指责她这个继母刻薄长女,落下不好的名声,她连这册子也不会给她!
姜忆安好奇地拿过册子看了看。
这册子是蓝色封皮,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她想要翻开一页瞧几眼,妆娘却提醒道:“大小姐莫动,我要给你涂口脂了。”
姜忆安只好保持着笔直的坐姿,方便妆娘抹唇,只是一时腾不开手去翻书册,便让香草先把册子收到了宝贝榆木箱子里。
妆容画好,换过嫁衣,张灯结彩的姜府门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国公府差人来接亲了。
姜忆安手里拎着红盖头,让香草提好她的宝贝木箱,主仆两个正要一前一后出门,突然咚咚咚跑进来一个传话的仆妇,急忙拦住了她们。
“大小姐,现在不能出门,贺公子来了,要等他进门来接你才行!”
姜忆安闻言顿住脚步,秀眉讶异地挑了起来。
她那瞎子未婚夫不便出门,竟亲自来接她了?
9. 第 9 章
踏足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眼前一片漆黑的人来说,是一个艰难而巨大的挑战。
贺晋远由石松与南竹一左一右搀着胳膊引路,慢慢走进了姜家的大门。
到了姜家女眷所住的二门以内,两个小厮不便再往里走,便另换了江夫人身边的丫鬟夏荷牵着红绸在前头引路,他扯着红绸的另一端,由国公府二房、四房的几位婶子嬷嬷等簇拥着,步伐缓慢地往海棠院走,
听到一声“门槛”的提醒,他便默然立住,提起袍摆抬脚迈了过去。
没多久又遇到石阶,他便慢慢循阶而上。
直到缓步走到海棠院的正房外,他在石阶旁默然停下脚步,等待着迎接新娘出门。
天气明媚,昳丽光线倾洒遍地,姜忆安顶着红盖头走出房门,隔着影影绰绰的红纱,隐约看到不远处立着个清隽挺拔的身影。
她霍地掀起盖头一角,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不由意外地扬起秀眉。
对方穿着大红的新郎吉服,长身玉立,修眉斜飞入鬓,双眸覆着一条黑色缎带,比她想象中要俊美许多。
只不过相貌生得虽好,皮肤却呈现出一种病弱的苍白。
那种苍白的肤色几近透明,像跌落山涧经年未化的冬雪,散发着清冷的气息。
听到轻盈的脚步声,他微微偏过头来,面朝着看不见的前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苍白瘦削的手。
姜忆安疑惑了一瞬,提起裙摆跃过三级石阶走到他面前,直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周围响起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
指根与温热而柔韧的女子掌心相贴,贺晋远也微微愣住。
姜忆安不明所以,一手擎着红盖头去看周围的人。
夏荷忙走了过来,将手里的红绸递了过去,低声提醒说:“姑娘与公子一人拿着这红绸的一头,一起往外走。”
这是京都成婚的规矩,即便贺晋远没有双目失明,也该新郎新娘牵着红绸,而不是两人直接牵起手来。
去姜家迎亲之前,怕出什么岔子,江夫人已与贺晋远仔细说了几遍迎亲的礼仪流程。
不过姜家这边,罗氏只给了长女一本册子,其余的一概没提点过,姜忆安不知道这种规矩,方才的举止便有些冒失。
更何况还没拜堂她便掀起盖头看未婚夫婿,这也是相当不得体的,所以惹得国公府来迎亲的女眷们低笑了起来。
姜忆安接过红绸,却并没有撒开握住贺晋远的手。
周围的笑声与目光她也没有理会,而是淡定得将红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缠了三圈,之后不急不忙地盖上自己的红盖头,道:“好了,走吧。”
别的新娘可以与新郎一前一后牵着红绸走,可贺晋远双目不能视物,红绸将两人的手缠住,她往前多走半步,他便可以随着她的步子往外走,这样既顾全了礼仪,又顾及了他的不便之处。
国公府的女眷们止住了笑,有几个年长的嬷嬷目含赞许地点了点头:“新娘子举止大方,想得周到,是个聪慧体贴的。”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在国公府女眷的簇拥下,姜忆安握着贺晋远的手,放慢步子往前走着,时不时隔着盖头打量几眼瞎子未婚夫。
与男人第一次牵着手,她也不大自在。
不过,走了一会儿,她不由紧紧拧起了眉头。
瞎子未婚夫的手修长好看,却凉意十足,她握着他的手如同浸在冷水中。
再看一眼他的身形,他身量高大挺拔,看着却过于清瘦。
传说病弱之人的体温才低,该不会他除了瞎还有其他的隐疾,命不久矣了吧?
长女出嫁,姜鸿与罗氏目送她出了姜家的正门便止住了步子,出门之后的迎亲事宜,便都交于了国公府。
贺晋远亲自来迎亲,因他双目失明不便骑马,国公府准备的不是迎娶新娘的八抬大轿,而是一辆可以供新郎与新娘同乘的马车。
走到马车旁,便有一位年纪稍大的国公府妇人解开了两人手上的红绸,之后两位小厮上前移来车凳,一左一右护着贺晋远登上了马车。
姜忆安不待人搀扶,便提起繁复厚重的大红裙摆,踩着车凳钻进了马车中。
车厢内,贺晋远唇角抿直,身姿笔挺地端坐于软榻一侧,旁边余留着足够的位置。
那么大的空间,姜家姑娘可以坐在车厢的另一侧,两人不必再相挨在一起。
可片刻后,他听到她咚咚叩了叩车壁,遂有人递了什么东西进来,紧接着重物落下,隐约发出刀器轻微碰撞的声响。
贺晋远拧起长眉,突觉身边软榻微微下陷。
姜忆安揭下红盖头,挨着他坐了下来。
那红绸本是引着他走路的,现下他两手空空坐在那里,她便将红绸塞在他手里,道:“拿着。”
贺晋远沉默片刻,唇角悄然抿直,别过脸去吹着窗外拂来的清风。
“不用。”他冷淡地道。
姜忆安挑了挑眉头。
瞧着生了副好皮囊,可病弱眼瞎,脾气还不小,像块冷硬的臭石头。
不拿就不拿,她还不乐意照顾他呢。
外面喜庆的鼓点唢呐响起,一个身着蓝色织金锦袍的年轻男子隔着车窗道:“大哥,你与大嫂坐稳了,马车这就启程回府了。”
贺晋远低低嗯了一声,那男子便去前面吩咐车队启动。
车内,姜忆安看着那男子的背影,凝神回忆了一会儿,记起当初到姜府下聘时他曾来过,便对贺晋远道:“刚才与你说话的人是你堂弟?”
贺晋远没有作声,只是略点了点头。
国公府人丁兴旺,同辈兄弟姊妹众多,前来陪同他迎亲的是二房的堂弟贺晋睿,这些没必要先介绍与她知道,待她进门后慢慢都会认识的。
他言语不多,沉默如冰,姜忆安便也不再与他说话讨没趣儿。
早晨醒得早还没睡够,她打了个哈欠靠在车壁上养神,偶尔透过窗子瞧一眼马车行到了何处。
这回长子娶妻,江夫人费尽心思安排了迎亲队伍,除了二房的侄子在前头带领车队外,另有几十个护院分别在马车的前后左右步行护卫,足够保护车里新人的安全。
另外,凡马车所经之处,先有小厮在前头撒喜钱开道,如遇有桥、水甚至坑洼之类的地方一律绕道而行,只走路面平坦结实的大道。
如此以来,本来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姜忆安靠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再往外看时,马车还没到安定坊。
她睡觉养神没注意身边的动静,差点忘了身边还有个男人,转过头去,才发现她这未婚夫竟然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面朝窗外的方向,像尊石像似的一动没动。
姜忆安伸了伸胳膊舒展筋骨,与他搭话:“到了安定坊,就快到你们国公府了吧?”
不过,她说了话,男人却跟没听见似的,依然看着窗外没有作声。
姜忆安盯着他苍白紧绷的下颌眯了眯眼。
这臭石头,不能仗着自己眼瞎病弱,就完全不讲礼貌吧?!
不过她大度,先不与他一个瞎子一般计较。
那放杀猪刀的宝贝箱子就放在身旁,她闲极无聊地摸了几下,忽然,缓缓前行的马车倏地放慢了速度。
紧接着凌乱的蹄声突然由远及近,似乎有什么东西朝这边飞快跑蹿了过来!
与此同时,马车周边响起护院慌乱的大喊声,“有獒犬过来了,保护少爷与少奶奶!”
“快,马车掉转方向!”
“不行,停不下来,要扑上来了......”
“少爷!”
短短刹那间,一群黑色皮毛体型巨大的獒犬逼近过来。
这些獒犬凶悍无比,轻而易举地冲进了车队,径直奔扑向中间挂着喜绸的马车,如饿狼扑食一般撕咬起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来。
护院们纷纷掏出刀兵驱赶獒犬,拉车的白马则惊慌地高亢嘶鸣起来。
马匹受了惊。
慌乱中,马车猛地转了个弯,短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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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车厢朝一边倾斜过去,姜忆安还来不及反应,脑袋已不受控制地向车壁撞去。
忽然一只苍白瘦削的大手用力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了回来。
姜忆安愣了一瞬,下意识抬头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瞎眼未婚夫离她很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水色的薄唇,苍白的下颌。
骨节分明而修长清瘦的大手握着她的肩,整个身子倾斜过来,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将她虚虚圈在怀里。
微风吹过窗牖,他覆着双眸的黑色缎带飘动着,拂过她的脸颊,有一点点痒。
男人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像生长在山涧清泉旁的薄荷,清清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莫名其妙的,这香味明明与松子糖毫不相干,姜忆安却忽然想起了松子糖的味道。
马车如同脱缰的野兽,在宽阔的大道上没命地狂奔起来,车轮碾压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车厢颠簸得如同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随时都可能会散架。
瞎眼未婚夫的大手还揽着自己的肩膀,姜忆安不自觉笑了笑,又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这才发现,方才那就像一块冰冷臭石头的男人,白皙的额角尽是冷汗,脸上血色褪尽如一张白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竟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一般。
姜忆安拧了拧眉头。
这眼瞎的病秧子莫不是被突发的意外吓到了?
不过,他混乱之中竟还没忘记拉自己一把,还是让她有点感动。
她灿然一笑,重重拍了拍他的手,道:“别怕,等我。”
当啷一声,她揭开箱盖拎起把轻巧的杀猪刀,脚尖一勾踢起地上的红绸,大步流星地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车夫早已不知何时被甩下了马车。
受惊的马儿漫无目的地疯跑,其中一匹不见踪影,现下这只高头白马双眼赤红,鬃毛飞扬如炸开一般,拉着马车已偏离大道,跑到了护城河边上!
姜忆安一手扶着车厢,手搭凉棚向后看去——有一只獒犬还在穷追不舍,似乎不咬掉马屁股上的一块肉便不会罢休。
她不由轻啧一声。
京都的人与清水镇的人不一样也就罢了,狗都跟清水镇的狗不同,邻居周大哥家的黑狗温顺可爱,见了她便欢快地摇尾巴,哪像这般凶猛!
姜忆安以指抵唇,吹了声响亮悠长的口哨,受惊的马儿似被这新奇的声音安抚,奔跑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她顺势踩在车辕上,手中红绸一扬,覆住了惊马的双眼。
白马停了下来,红绸盖住了眼睛,也不再那么惊慌失措,停在原地打着响鼻呼哧呼哧喘气。
姜忆安从车辕上一跃而下,瞥了眼车窗。
那清瘦挺拔的病秧子靠窗坐着,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影子晃了晃,还活着,应当没有大碍。
为防马儿再次受惊乱跑,她就近找了棵树将马拴住。
没过多久,落后几十丈远的黑色獒犬对她视而不见,凶神恶煞地朝栓住的白马扑了过来。
姜忆安抽出了杀猪刀。
微风拂过,大红裙摆扬起一抹轻巧的弧度。
她转了转手中的杀猪刀,弯唇一笑,眯眼紧紧盯着奔来的獒犬。
刀刃忽地泛起闪烁寒光,在獒犬扑向马屁股的一瞬,冰冷刀尖划破了它的喉管。
噗呲一声,鲜血溅了一地。
獒犬挣扎着,姜忆安的刀尖又往喉管里送了几分,让它死个痛快。
她惯会杀猪的,连狼也宰过,杀一只疯狗根本不在话下。
獒犬挣扎一番没了气息,姜忆安拔刀,抬起脚尖踢了踢那畜生的脑袋。
奇怪,这畜生怎就偏追着这匹马不放?
突然,马车里响起几声沉闷的咳嗽。
姜忆安循声看去。
她的病秧子眼瞎未婚夫,摸索着从车上跳下,惨白着一张冰山脸,朝她慢慢走了过来。
“姜姑娘,你可有受伤?”他声音干哑而清冷地问。
10. 第 10 章
不待姜忆安回答,距离獒犬几步之远的地方,贺晋远突然停了下来。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清晰地飘来。
他双眼不能视物,听力与嗅觉变得异常敏锐,这令人心悸的气味,让他如石像般僵在了原地。
姜忆安还没答话,便眼睁睁看着他那张本就惨白的脸变得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到几近透明。
他没有动,胸膛也没有剧烈地起伏,可她莫名觉得,他这个样子比方才在马车里难以呼吸的症状还要严重,就像晦暗夜色中一条久困在干涸沼泽里的鱼,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看了看自己杀猪刀上还在滴答的鲜血,再看看他,低头仔细把刀刃擦得干干净净。
她这病秧子未婚夫身体也太虚了,连点血腥味都不能闻。
那死透獒犬的血腥气甚是浓重,这里不便再呆,那马车也没法坐了,姜忆安将刀别在腰间,牵着白马走到他面前,道:“上马吧,我们先回府。”
清越有力的女子嗓音,像混沌之中陡然传来一记钟鸣,贺晋远恍然回过神来。
他一时没有动作,姜忆安等了一会儿,便率先翻上马背,道:“贺公子,你会不会骑马?”
贺晋远艰难动了动干涸的薄唇,低声道:“会。”
姜忆安俯身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贺晋远微微一怔。
女子纤细的手指覆住他的掌心,温热而柔韧,他下意识回握住了她的手。
姜忆安牵着他的手,让他摸到马鞍的位置,说:“你小心些,踩着马镫上马,我骑马带你回府。”
贺晋远沉默一瞬,如她所说上了马。
马背上空间有限,姜忆安在前面扯着缰绳,他便只能紧挨着她坐在后面,与她保持着克制的方寸距离。
身后多个男人,还是让人有些不自在的,姜忆安定了定神,转眸看着他道:“贺公子,你家在哪里?我们往哪走?”
他们的马车风驰电掣般跑到了护城河边,早和送亲队伍走散了,现下周边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不知道路,只能问她的瞎眼未婚夫。
贺晋远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侧耳倾听了会儿水流的声音,抬手指着安定坊的方向,道:“姜姑娘,往西北方向走。”
姜忆安点了点头,扬鞭策马便走。
离开那死去的獒犬,空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淡,贺晋远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心神安稳,思绪回转,他便想起方才的事来——那时他坐在马车里,姜姑娘一人下了车,他听到了獒犬嘶吼的声音,也听到了它被一刀封喉的动静。
黑色缎带下,长睫难以置信地震了震。
一路上,贺晋远沉默着没有开口,大多时间都是姜忆安策马奔驰,偶尔到了岔路口,便问他一句该往哪个方向前行。
不过,两人穿着新郎新娘的大红吉服,骑着高头白马,一路穿过安定坊平直宽阔的街道,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纷纷赞叹。
见过成亲时新郎骑马,却从没见过哪个新娘子带着新郎骑马的。
那新娘子没盖红盖头,生得肤白若雪,貌美如花,一双杏眼清澈明亮,顾盼神飞,神采奕奕,让人移不开眼去,那新郎双眼蒙着黑缎,一张脸面无表情沉冷如冰,也格外引人注目!
“哇,新娘子好漂亮啊!”
“是啊,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
甚至有待出嫁的女子情不自禁地喊道:“我出嫁时不要坐轿子,我也要骑马,我也要这样!”
姜忆安在乡下杀猪卖肉时常引人围观,大大方方习以为常,既不觉得扭捏羞涩,也不觉得貌美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中,她灿然一笑,朝周围的路人点了点头打招呼。
只不过,赞叹声中也夹杂着窃窃私语,“唉,新郎怎么蒙着眼睛,是个瞎子吗?啧啧,可惜新娘子了!”
“哎,我认出来了,这不是国公府的那个嫡长孙吗?他可是克妻,前两任未婚妻都让他克死了,这怎么又娶亲了?”
“这么漂亮的新娘子,该不会又被他克死吧?!”
刻意压低的私语清晰地传入耳中,贺晋远唇角悄然抿直,长指下意识攥紧了马鞍。
马蹄高高扬起跃过青石板路,这些声音很快被甩在了后面。
国公府中,得知迎亲队伍遇到獒犬马车不知去向的消息时,江夫人两眼一黑,险些晕倒了过去。
说来都怪她,若不是她一心想要长子娶妻,今日也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要是这次长子与未过门的媳妇遇险,她还怎么活下去!
她急得要命,不能在府里坐等消息,要马上赶到马车出事的地点去才行。
江夫人慌慌张张要出门,二房太太秦氏劝道:“大嫂别急,有晋睿在呢,还有护院小厮那么多人,不会出事的,兴许晋远一会儿就回来了。”
四房太太崔氏拿帕子掩了掩唇角,也道:“就是啊,大嫂你去了也是干着急不顶用,还不如先在家里等消息。”
江夫人放不下心,不肯在家里坐等。
两个妯娌见劝阻不住,也只得先打发人去备车送她出府,丫鬟搀扶着江夫人走到国公府的大门外时,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姜忆安驱马走近国公府。
高坐在马背上,她居高临下地扫了眼公府门前。
国公府外一片混乱,有小厮在着急忙慌地牵马赶车,也有妇人在门口高声劝说着什么,一群人中,最打眼的是一个容貌姣好气质柔弱的中年妇人。
她脸上还挂着泪,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看她那煞白的脸色,似乎下一刻就会晕过去。
姜忆安定睛看了她几眼。
这妇人与她的病秧子未婚夫差不多的苍白脸色,不用说,定然就是臭石头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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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她以后的婆母,江夫人了。
有个小厮看到停驻在府门外的白马,眼神顿时一亮,那马背上的两人不正是今日要成亲的新郎新娘?
“大少爷回来了!”
他高兴地大喊一声,方才还混乱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扭头,齐刷刷向外面看去。
迎着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姜忆安微微一笑翻身下马,一手拎着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在一众妇人丫鬟震惊意外的眼神中,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江夫人面前。
“夫人,人给你带回来了,完好无事。”
江夫人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她手里的杀猪刀,又看了看她那高坐在马背上的儿子,嘴唇颤抖了几下,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四太太崔氏下意识与身边的丫鬟对视一眼,二太太秦氏眼含泪光,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一群人,现在却都瞪大眼看着她,哑巴似地没了声响,姜忆安等了片刻,干脆扫了旁边的两个小厮一眼,直接吩咐道:“把少爷扶下马。”
此言一出,小厮才回过神来,忙不迭上前扶着贺晋远下了马。
看到长子确实安然无恙,长媳也好好的,江夫人又惊又喜,百感交集,一连声问姜忆安:“孩子,你们没事吧?”
姜忆安:“没事,我们好着呢!”
没听到这话还好,一听这个,江夫人眼泪顿时滚滚落下,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一时哭个不住。
姜忆安皱起眉头,低头扫了眼自己染着獒犬血迹的裙摆。
她这婆母只顾着哭,别忘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她的喜服也有淡淡的血腥味,病秧子未婚夫受不住,得尽早换下来。
等了一会儿,姜忆安耐心告罄,看着泪水涟涟哭了许久的江夫人,高声提醒道:“行了,夫人别哭了,拜堂成亲吧。”
听到这话,江夫人含着眼泪猛地愣住,二太太四太太也怔了怔,意外地看向新娘子。
姜忆安扫了一眼江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吩咐道:“都愣着干什么?搀夫人回府。”
春兰秋菊看着新娘子手里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只觉脊背一冷,忙道:“太太,吉时快到了,先回去吧。”
江夫人含着泪,由着两个丫鬟左右搀着快步去了嘉韵堂。
因贺晋远素有克妻的名声,这次成亲江夫人安排得十分低调,只请了族中几位长辈来见证新人拜堂,成亲宴也不过只有寥寥数席。
嘉韵堂中,江夫人擦干眼泪坐在上首,一对新人站在堂中,准备拜堂成亲。
只是到了拜堂的吉时,江夫人身边的位置还空着,世子爷一直没露面。
打发人去请了三回,世子爷贺知砚方不耐烦地来了喜堂。
姜忆安又盖上了红盖头。
司仪高声念起了祝词,她与贺晋远拜过了天地,拜过了高堂,夫妻对拜以后,与他一道去了洞房。
11. 第 11 章
静思院的正房焕然一新,红烛高照,红帐高悬。
床榻上的大红锦被绣着喜字,是一派喜庆的布置。
贺晋远与姜忆安并肩坐在床沿,听喜婆唱完了撒帐歌,说完了喜庆话后,递到他手里一柄玉如意。
“请新郎挑开新娘子的红盖头。”
贺晋远长眉紧拧,迟疑了几瞬。
姜姑娘就坐在他的身旁,虽看不到她生得什么模样,却能感受到独属于她的气息——像晨间最芬芳的刺玫,像原野最飒爽的风,热烈的甜香携风裹雨来势汹汹。
这样的感觉,让他猝不及防,让他有些彷徨,让他罕见地生出几分不知所措。
等了一会儿,大少爷握着玉如意还没有挑盖头,那喜娘也不敢催促,屏气凝神地等着。
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一路花费了不少时辰,这会儿都到日头偏西的时候了,连午饭都没吃,姜忆安肚子早饿了。
病秧子夫君磨磨唧唧,她懒得再等下去。
她果断握住他的手将她的红盖头一挑,之后从旁边拿过喜剪来,咔嚓一下剪了一缕自己的发,又咔嚓一下剪了一缕他的发,两缕头发拧在一起,抬手递给了喜娘,微笑道:“装起来吧。”
她做这些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如此干脆利落,喜娘震惊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一想到新娘子是提着一柄杀猪刀进的门,便紧紧闭上了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喜娘将两缕头发装进香囊里便退了出去,独留两个新人喝合卺酒。
应付完了成亲的流程,喜娘离开,姜忆安才抽出空来打量洞房。
这是贺晋远的院子,正房的里间是他的卧房,也是他们的洞房。
房间与她海棠院的闺房差不多大小,不过房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宽阔的檀木架子床,靠墙处一张半人高的黄花梨圆桌,便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不过,墙壁上挂着几幅她看不懂的大字,还悬着一把长剑,那剑鞘上镶嵌着西域来的红宝石熠熠生辉,姜忆安不由多看了几眼。
“姜姑娘,今日的事,多谢你了。”贺晋远突然沉声道。
姜忆安收下他的谢意,道:“举手之劳,贺公子不必客气。”
贺晋远沉默没再开口。
虽然见面时间不长,姜忆安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她自顾自坐到桌子旁,看了看桌上的喜酒喜糕,眉头拧了起来。
京都成亲的规矩真是不可理喻,这桌子上仅放了一壶喜酒,两碟喜糕,连盘热菜都没有,这让她怎么填饱饿扁了的肚子?
她的香草还在路上,高嬷嬷那老货也还没赶来,病秧子院里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初来乍到,她都不知道该使唤谁。
姜忆安拈起块喜糕放到嘴里尝了尝。
那良久不发一言的病秧子夫君却突然又开了口:“姜姑娘,你饿了?”
姜忆安拧眉嚼了几口喜糕咽下,甜腻腻的糕点,不是她喜欢的口味。
“饿了,”她点点头,抬眸看他,“贺公子,你不饿吗?”
贺晋远没有搭话,而是起身去了外间。
不知在外头吩咐了几句什么,再回来时,有两个小厮一前一后端着托盘进来,低头搁下几样菜后,便匆匆退了出去。
贺晋远撩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温声道:“姜姑娘,尝尝,合不合你的口味。”
姜忆安笑眯眯看了他几眼。
她方才便发现了,她这瞎夫君在外面不便行走,可在他自己的屋里就和没瞎一样,行走自如,十分熟练,也挺体贴的,还给她送了饭菜。
只是这饭菜......
青笋,茭白、云丝、豆腐,白菜汤,虽看上去样式精致,却清淡的不能再清淡,连块肉都没有。
姜忆安唇边的笑意淡了,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瞎夫君,提起筷著伸向了那一碟青笋。
她一向胃口好,这会儿又饿坏了,没挑食,青笋茭白下了肚,痛喝了一大碗汤,吃饱了才发现,他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她皱眉,却也没多问,心想他大约是不饿。
桌上的合卺酒还没喝,孙妈妈来了静思院,在新房外面道:“少爷,夫人让您过去呢。”
原来是江夫人打发她来请贺晋远去嘉韵堂,虽今日的喜宴只请了族中近亲,新郎官也少不了去外面接受贺喜与敬酒。
贺晋远负手起身,客气有礼地道:“姜姑娘,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你累了的话,就先休息一下。”
姜忆安了然,挥挥手说:“你去吧。”
石松与南竹跟着贺晋远出了院子,静思院便静悄悄不闻一丝人声了。
暮色降临下来,屋里光线晦暗,姜忆安点了灯,在正房内溜达了几圈,又隔着窗子往外看了几眼,竟没看到一个人。
平素贺晋远不喜人近身,这里没有丫鬟服侍,即便两人成婚,江夫人也没往这院子送伺候的人。
姜忆安转回了里间坐等。
这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只想自己落在马车里的那只宝贝箱子,里头还有好几把趁手的杀猪刀,可不能丢了。
院外一前一后响起两道脚步声。
转眼间,香草提着宝贝箱子满头大汗地进了屋,高嬷嬷跟在她后面也走了进来。
看到大小姐安然无恙,香草高兴地咧着嘴角,忙不迭比划了起来。
姜忆安看着香草说完,连连点了点头。
她与香草相识了这些日子,已看得懂她的手语,香草的意思是,她与高嬷嬷本坐在车队后面的马车中,谁想那冲进车队的獒犬也惊到了她们的马车,绵延十里的嫁妆还打翻了不少,贺家那位二公子先是擒住了獒犬,后又安抚住惊马,重新装了嫁妆,还派人去找大小姐与大少爷不知所踪的喜车,后来府里来人说是他们已回了国公府,车队才再次缓缓启程,所以她与高嬷嬷才到的这么晚。
高嬷嬷揉着老腰沉着老脸,不吭一声,马车急转弯时,她好巧不巧地磕到了尾巴骨,这会儿腰还疼呢,心中暗想,这贺家嫡长孙克妻的名声果然没有虚传,连她都遭了不少殃。
姜忆安瞥了她一眼,让她先出去安顿歇着。
待高嬷嬷告退离开,香草看了看姑爷不在静思院,这里没有国公府的人,突然神色凝重地拉住姜忆安的衣袖,指了指她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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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吉服,又指了指燃烧的喜烛,咬唇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姜忆安眉头拧起,握拳锤了一下桌子:“有人要杀我?”
香草急忙摇了摇头,用手语比划着,她在路上听国公府的下人窃窃议论,说姑爷克妻,这次成亲路上出的意外,也是姑爷克妻的缘故!
这倒出乎姜忆安的意料,她单知道继母瞒着她贺晋远是个瞎子,没想到还瞒着她他克妻的事!怪不得策马回府的路上,有些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八成就是议论的这事。
姜忆安眸色幽暗,对香草道:“去把高嬷嬷给我叫来!”
高嬷嬷在隔壁的院子安顿好了,老腰还没擦红花油,又被叫了过来。
姜忆安盯着她冷笑:“老货,你们谋划着把我嫁到国公府,是不是盼着我被克死的那一天呢?”
高嬷嬷脸色一白,心虚地躲避着她的眼神,道:“大小姐,这可是没影儿的事,大小姐嫁到国公府,姜家也沾光,老爷夫人都盼着你越来越好,怎会有这种想法?”
姜忆安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冷笑道:“那是因为我没死!要是我死了,他们假惺惺掉两滴眼泪也就罢了,反正与国公府的姻亲也结了,也有利可图,我的嫁妆还能要回去!要是我没死,那也不是一件坏事,背靠大树好乘凉,凭着与国公府的这层关系,他们能落到不少好处,横竖都是他们得利,实在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番话痛斥了罗氏的精明算计,高嬷嬷不自在地绷紧了老脸,忙为她开脱:“大小姐也不能光这样说,那国公府来下定,夫人也不能拒绝,国公府咱们可得罪不起啊!”
她急着分辩,话里却不小心承认了罗氏确有这样的想法,姜忆安不置可否,冷冷勾唇看了她几眼,让她退了出去。
什么克妻,什么会死,她压根不信这些的。
逼问高嬷嬷,问清她那好继母心里的如意算盘,她没觉得意外。
只是——
透过窗户,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外面的夜色,心情莫名有些烦躁。
那个病秧子相不相信他自己克妻?如果不信的话,他早该娶妻了!但如果相信的话,他怎还要娶妻?
如果今日他娶的是别的姑娘,只怕凶多吉少不死也伤!
他这样做,不是害人倒霉么!
姜忆安咬紧唇,默默深吸口气压下烦躁的情绪。
算了,管他怎么想的干什么!
反正脚长在自己身上,不合心意走就是了,她还能被一个瞎子绊住了脚?
院内响起沉缓的脚步声,没多久,贺晋远走了进来。
姜忆安双手抱臂站在床榻旁,面无表情地抬眸看去。
天色已暗,房内烛光悠亮。
他身着大红吉服,黑色缎带覆着双眸,一步步慢慢走到她的面前,脸色苍白,神色沉凝。
面对面站着,他没有说话,姜忆安心情不妙,也没有作声。
“姜姑娘,”沉默了许久,贺晋远开口,嗓音似浸了清霜寒冰,疏离而冷漠,“贺某命格强硬不宜娶妻,连累姑娘实在抱歉。若姑娘同意,三年为期,届时和离,我会给你补偿。”
12. 第 12 章
房内安静无声。
喜烛跳跃几下,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姜忆安双手抱臂,出神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贺晋远唇角抿直,微微别过脸去,面朝着她看不见的方向。
他想,他原以为她是个柔弱的闺阁女子,没想到她竟能驯服惊马,封喉獒犬。
路人纷纷夸她貌美,他虽看不见,却能想象她的飒爽英姿。
这样与众不同勇敢大方的姑娘,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不该与他这种双目失明的废人呆在一起,白白浪费余生。
许久,她一直没有说话,他想她在认真考虑他的建议,他长指不自觉握了握,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温软的余温。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格外清冷,似乎还有一丝干哑,“姜姑娘若是没有异议的话......”
“和离你给我多少补偿?”姜忆安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贺晋远默然一瞬,道:“在下账上目前有一万两银子,都会赠予姑娘。”
姜忆安挑了挑眉头。
那他挺大方,也挺有钱,就是不知道他这是以退为进的招数,还是真得如此坦诚?
“贺公子,何必等三年?若想和离,明日我便可以走。”她仰首看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道。
贺晋远沉默片刻,忽地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把沉甸甸的铜钥。
“姜姑娘,抱歉,请恕在下自以为是,若想和离,确实没必要等三年以后,”悠亮烛光下,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像山涧未化的雪,整个人都浸在风霜里,“是在下连累了姑娘,这是库房的钥匙,姑娘可随时拿走账上所有的银子。”
他说着,便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将铜钥递了过来。
姜忆安看了看那把钥匙,悠亮灯烛下,握在他苍白手掌中的铜钥,泛着黄澄澄的光。
她弯唇一笑,将钥匙接了过来。
钥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齿纹清晰可见,没有半分虚浮,每一道起伏都对应着心底的坦诚——没有以退为进,没有暗藏心机,沉冷端方的表面下,是真心为她考虑的真诚良善。
不知道为什么,姜忆安莫名轻快地松了口气。
她看着他灿然一笑,“什么不宜娶妻?成亲了,你就是我的夫君,你若担心我被克死的话,尽管放心,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命硬得很,克不死!”
“我小时候掉进过池塘差点淹死,屋子突然燃起过大火,差点烧死,可每一次都死里逃生,要是命硬之说是真的,贺公子大可以比较一番,我们到底谁命硬?”
贺晋远微微一怔,在听到她说“大火”的时候,倏地垂眸看向她的方向,“姜姑娘,你.....”
姜忆安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不好说,冲他目前的表现,她可没打算和离。
退一步说,以后要是觉得不合适,再和离也不迟,左右她现在看他挺满意的。
她将钥匙拍到桌案上,重声道:“贺公子,你也别想那么多,命硬也罢,失明也好,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你也别胡思乱想——对了,你认字吗?”
她话锋忽地一转,贺晋远又愣了愣,道:“在下曾中过状元,略懂些经时济世的道理。”
姜忆安眼神一亮。
邻居周大哥刻苦读书,曾对她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高中状元,没想到她这瞎夫君已中了状元,那他定然是很有学问了。
姜忆安想了想,认真的自我介绍:“我没读过什么书,只认得几个大字,也不会什么女红,自小在乡下老家长大,平时做的都是杀猪的营生,偶尔会随叔父一起出去打猎——”
她抓了抓额前的两缕碎发,也不知有什么要补充的,便道:“总之,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你觉得怎么样?”
贺晋远沉默片刻,微微别过脸,沉声道:“在下觉得姑娘很好。”
姜忆安高兴地一拍桌子,喜滋滋道:“那就行了,我觉得你不错,你也觉得我不错,那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两人还没喝合卺酒,说完话,她便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子旁,提壶倒酒。
那案上原放着两只红色玉石的小杯,她看了看,觉得太小,便从桌上拿过来两只大碗,将酒都倒满了。
自己端了一碗,另一碗递到贺晋远手里,与他碰了碰碗沿,说:“贺公子,今天高兴,来,都干了,一滴不许剩。”
酒液在碗中微漾,泛起细小的涟漪,贺晋远还在迟疑,便听到他身边的人,已经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光了碗中的酒。
他手中端着酒碗,不由一愣。
本想提醒她一句,合卺酒是要两人交臂相饮的,却听到她已将大碗重重搁在桌上,便只好作罢。
喝完一碗酒,辛辣涌上喉头,姜忆安呛的连连咳嗽了几声,道:“这酒怎么这么辣?”
想到自己书房里一坛坛的烈酒,贺晋远眉头紧拧,道:“姜姑娘,你没事吧?”
咳了一阵,气息平稳下来时,脸颊莫名有些发热,姜忆安胡乱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大碍,可忽然想起她的瞎夫君看不见,便道:“区区一碗酒而已,放心,我没事,以前我喝三大碗都不会醉的。”
她以前是喝过酒,但喝的都是些入口清甜的果酒,没提防这玩意儿竟这么辣口。
不过,只是咳嗽几声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听她的语气笃定,贺晋远没再作声,端起酒碗放到唇边,饮了几口,便停息片刻,之后再喝上几口,一碗酒分作五六次,总算喝尽了。
喝了合卺酒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姜忆安不光脸热,身上也热,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她定神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一身大红繁复的长裙裹在身上,勒得她又闷又热,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时辰不早了吧?该歇息了。”她眯眼看了看屋里的喜烛,觉得那明亮的烛火在影影绰绰地跳舞。
贺晋远闻言默然几瞬,骨节分明的长指摩挲几下酒盏。
“姜姑娘,今晚我们......”
分房而睡的话还没出口,便到对面的人嘀咕着道:“对,对,今晚我们......”
姜忆安费劲地思索了一番,恍然想起圆房的事,“今晚我们还得圆房。”
成亲当晚圆房的事,继母罗氏那么含糊地提过一句,之后给她留了本册子,姜忆安用力按了按额角,想起那册子放在她的宝贝箱子里。
宝贝箱子就放在床头。
于是她一边脱了繁复沉重的大红外裙,一边将箱子提起来打开,纤细的手指依次点了点,从上面的杀猪刀一路点过去,终于在最底层看到了那本蓝皮册子。
就是它。
她眯起眼睛,翻开了春宫册。
房内没有了说话的声音,贺晋远听到她翻阅书册的窸窣响动。
打开一页春宫册,看到两个上下交叠的男女,姜忆安皱眉细细看了一会儿,又颠倒过来,再眯眼审视打量了一回。
不知她到底在做什么,贺晋远默然许久,沉声唤道:“姜姑娘?”
“来了,来了,别急。”
姜忆安撑膝起身,将册子扔回箱中,脚尖一踢,箱盖咔嗒一声上了锁。
她有些踉跄地走到贺晋远面前。
仰头看了看他覆着缎带的双眸,她莫名点了点头,突然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拉着他往榻旁走。
贺晋远神色微凝,还未来得及反应,脚步已经下意识随着她走动,刚挨到床沿,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了榻上。
姜忆安转瞬间压到了他身上。
贺晋远呼吸悄然一滞,骨节分明的大手下意识覆在她的腰间。
“姜姑娘,请你慎重。”女子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他别过脸去,胸膛微微起伏,声音沉冷而疏离。
此时此刻,他觉得她应该冷静一点,再认真考虑一下他的提议,不要操之过急。
他不想连累她,也不想娶妻,相比于有人打扰的日子,他更愿意一个人静默独处。
如果她愿意接受他的提议三年后和离,他会十分欣慰。
姜忆安认真回想了下那画册上的内容。
她眯眼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身下的男人。
之后,如画上那般两人交叠的情形似的,双手撑在他身侧,身体悬在他身上,与他隔了不到半寸的距离。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清清淡淡的薄荷香,姜忆安下意识凑近他的脖颈嗅了嗅。
温热的气息扫过耳畔,贺晋远身子一僵,长指悄然紧握。
“姜姑娘,请你慎重。”他再次沉声提醒。
姜忆安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嘀咕着道:“我很慎重了。”
画册上是有几行字的,但她看不懂,也不知道这样的圆房需要多久,只不过这样撑了会儿,她觉得有些累,头脑昏昏沉沉的,也不想再说话了,便整个人往他胸前一趴,道:“嘘,安静点儿,别再说话了,圆房吧。”
女子柔韧的纤腰握在掌中,呼吸轻轻浅浅地擦过耳边,贺晋远的身体几乎紧绷成了一块铁板。
他没有作声,也没有再动一下,黑色缎带下覆着的双眸,眼皮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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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颤动了几下。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人呼吸均匀绵长,竟然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喜烛偶尔跳动几下,烛花绽出噼啪的响声。
在安静而晦暗的喜帐中,贺晋远默然许久。
是那碗烈酒。
她不胜酒力,一碗酒便醉了,所以才会冲动之下,与他“圆房”。
他动作极轻得将身上的人挪到一旁,摸索着拉过来喜被盖在她身上。
而后他犹豫良久。
本想下榻去外间书房凑合一晚,奈何一天的疲惫困意逐渐上涌,眼皮愈发沉重。
他便合衣躺在她的身旁,沉沉睡了过去。
~~~
夜色已深,月华院中还亮着灯,江夫人不安地坐在外间的圈椅上,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频频向外看去。
总算熬到了儿子顺利娶妻,原是一件喜事的,可一想到那獒犬发狂冲撞进了车队,儿子儿媳险些遇险,她依然心有余悸。
没多久,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春兰秋菊急忙打起帘子,贺晋睿大步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伯母,今日的事侄儿已查清了,那豢养獒犬的主家也找到了,现下已将人揪送到了顺天府,廖知府说了定会严惩,等明日一早侄儿再去一趟,务必让他赔礼道歉,再重罚上几年牢狱!“
江夫人暗松了口气,忙让他坐下喝口茶歇歇,道:“怎么这么巧合,那獒犬偏生闯进车队里了?”
贺晋睿一口气喝了半盏茶,因为迎亲时发生了意外,他一直在外面奔波了大半天查清此事。
所幸虽有意外发生,堂哥堂嫂的婚事没有耽误,那獒犬的主人也已认了罪。
“伯母,这事实在巧合,原是那养獒犬的人家没有关紧院门,车队的锣鼓声响亮,獒犬受到惊吓便都跑了出来。主家说那獒犬本在驯养还没喂水喂食,见到活马便当做了猎物撕咬。”贺晋睿道。
江夫人心中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她本来担心今日之事是长子克妻的兆头应验,听堂侄这样一提,却是有源可溯,并非如上次那样桥面突然坍塌那般天降意外。
再仔细想想,长子长媳都没有大碍,如此紧绷了一天的心弦,总算松了下来。
“既然这样说,那养獒犬的虽有失误,也不能全怪他,倒是我们的锣鼓声惊扰在先,也就不必再去追究人家的过错了。”
毕竟是长子长媳大喜的日子,也要为他们多结善缘,积德累福,再者,那獒犬后来都尽数被护院捉住杀了,主家损失也不少,两相相抵,不必再去计较了。
大伯母一向是个和善心软的,她既这样说了,贺晋睿便应了下来,待明日一早再去趟顺天府,与那廖知府说开此事。
夜色已深,说完了事贺晋睿便告退离开,江夫人也累了,睡前的一碗汤药还没喝,孙妈妈端了来,伺候她喝下。
想到新娘子今日拎着杀猪刀气势汹汹走进国公府那一幕,孙妈妈道:“夫人,我瞧着那大少奶奶那性情,倒不像姜家二小姐那般温柔可亲,听说大少奶奶在老家长大,干的是杀猪的营生。”
江夫人搁下药碗,眸底都是震惊:“你是怎么知道的?可打听清楚了?”
孙妈妈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道:“那大少奶奶送嫁来的人里,有个年纪大的老婆子高嬷嬷,替她们安置时,我问了她几句,从她嘴里打听出来,大少奶奶千真万确在老家杀猪卖肉,她手里提着的刀就杀猪刀。”
江夫人一时震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孙妈妈撇了撇嘴,叹气道:“老奴不是说大少奶奶不好,就是担心大少奶奶不是个好脾气的,大少爷需得人照顾,只怕大少奶奶照顾不周,再欺负了大少爷。”
一语说中了江夫人心中暗含的担忧。
喜车被獒犬追上时,她们都不在跟前,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后来赶了喜车回来的小厮说,是新娘子一刀杀了那獒犬。
长媳这番举止虽是值得称道,可由此也能看出,她不是个软脾气的姑娘,再者,在老家杀猪卖肉,岂不是连书都没读过,那又如何知书识礼呢?
江夫人再一回想,她提着刀进府时,当着府里婶子、小厮与丫鬟的面,没有半分羞怯不说,还出言指使呵斥她的丫鬟,甚至连她这个婆母也没怎么放在眼里,心中不由又泛起酸闷疼痛,眼眶也酸涩起来。
若是给儿子娶的是个凶悍泼辣的媳妇,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一夜唉声叹气辗转难眠,翻来覆去愁肠百结。
清晨起来,快到了儿媳敬茶的时辰,江夫人方擦干了红通通的眼睛,将泪水默默咽回肚子里。
13. 第 13 章
天色未亮,还在睡梦中,身边忽然响起窸窣穿衣的响动。
迷迷糊糊中,姜忆安拥紧被子翻了个身,道:“香草,别吵,我还没睡够。”
听到她小声嘀咕的话,贺晋远沉默了一瞬。
他站在床畔没有开口,无声穿上了外袍。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睡足了,姜忆安伸了个懒腰拥被起身。
不过入目是陌生的大红鸳鸯喜帐,让她蓦然愣神了一瞬。
用力揉了揉脑袋,才恍然想起,原来昨日已经成亲了,现在她不是住在姜家的海棠院,而是在国公府的静思院。
对了,昨晚她还与她那瞎夫君圆房了。
想到这里,姜忆安按了按还有些发闷的额角,转头向身边看去。
身畔的床榻已空空如也,贺晋远早不见了。
她起身撩开一点床帐,探头向外看去。
寂静无声的里间,贺晋远身姿笔挺地坐在窗旁,微微偏首面向窗外的方向,脸色沉冷如冰,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她起床的动静,他转过头来,面朝她的方向,神色微凝。
既已成婚,如果还喊她姜姑娘并不合适。
不知该称呼她什么,不如暂且像寻常夫妻那样,称呼她一声娘子。
贺晋远默然几瞬,嗓音极淡地开口:“娘子醒了?”
姜忆安伸腰打哈欠的动作突然一顿,眨了眨睡意惺忪的杏眸。
他唤她娘子?
乍一听还有些不大习惯。
她不自在地捋了下额前的几缕凌乱乌发,清清嗓子嗯了一声。
贺晋远听到她回应,便又不作声了。
姜忆安探头探脑瞥向他,忽然想起反正他看不见,便大大方方看了他几眼。
他还是黑色缎带覆着眼睛,不过换下了大红的吉服,穿了一身黑色锦袍,身姿板正地坐在那里,苍白的脸色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姜忆安挑了挑眉头。
虽刚认识不到一天,她却已经习惯他这个样子,清清冷冷,淡漠疏离,沉默如冰。
刚睡醒,有些口渴,她撩开床帐下了榻,套上软鞋走到桌旁,本想提壶倒盏凉茶喝,却发现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蜜水。
她意外看了眼贺晋远,唇角微勾了勾。
端起蜜水咕咚咕咚喝完,只觉神清气爽,连身体里的一点不适也不翼而飞。
喝完蜜水,与他打招呼时也换了称呼,“夫君几时醒的?”
贺晋远默然片刻。
他昨晚疲累睡得很沉,未曾注意枕边人,国公府于她而言是个陌生的地方,不知她是否适应。
“我也刚醒来不久,娘子昨晚睡得可好?”
他开口,虽是关切的话,声音却平静如水,不见一丝波澜。
姜忆安弯唇一笑:“还行,不错。”
兴许是昨天太累了,反正一闭眼就睡着了,再睁眼天色就大亮了。
不过昨晚没沐浴,说着话,她环顾周围,想要先去洗个澡,便道:“浴房在哪里?”
贺晋远指了指隔壁的耳房,姜忆安了然,拿了换洗的衣裳,便推开了旁边的房门。
浴房里的木桶里刚放了热水,一旁也放着澡豆香胰之类的用物,她伸手撩了下浴桶里的水,温度不热不凉正合适。
姜忆安自顾自点了点头。
她这夫君虽是瞎了,却很细心体贴,给她倒了蜂蜜水不说,连浴房也提前准备好了。
沐浴完,她擦着头发回了正房。
听到里间传来响动,知道姜忆安已起床了,香草便去里间为她梳妆。
香草手巧,会挽发梳妆,先前在姜家灶上当个烧火丫头用不着这项手艺,自打跟着姜忆安贴身伺候后,她便时时留心着那些小姐夫人时兴的发髻衣着。
姜忆安于这方面不大在意,她却每回都要仔细琢磨,非要帮自家主子梳出最好看的发髻,再搭配上最衬她容貌的衣裙。
这回,主仆两个合力擦干了那一头浓密的乌黑长发,香草便给主子挽了时下最兴又最适合她的随云髻。
发上簪了一只金玉凤钗,耳间缀了一对石榴红的玉铛,再搭配一身藕荷色襦裙。
姜忆安本就生得雪肤花貌,一双清澈的眼睛神采奕奕,梳妆好了,香草退后几步看了看,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小姐今天的装扮,显得整个人又明媚,又端庄,又大方柔美,最适合去敬茶了。
不过,默默瞧一眼外间姑爷那挺拔瘦削的背影,香草遗憾地抿了抿唇,大小姐这般美貌动人,可惜姑爷却看不见。
姜忆安提了提那垂至脚面的飘逸裙摆,总觉得不似她穿长袍那样方便利落,但今天是与国公府诸位长辈亲眷见面的日子,这身装扮显然更合适些。
等待她梳妆的期间,外间的早饭已摆好了。
早饭是大厨房按照贺晋远的吩咐准备的,除了平时的两样清淡开胃小菜,又添了一碟樱桃鹅脯,一碟腐皮肉包,并两碗荷叶粥。
“娘子,用饭吧。”贺晋远淡声道。
姜忆安眼神一亮,提起裙摆在他对面坐下,期待地搓了搓手:“哇,这么多好吃的,我要尝尝。”
那樱桃鹅脯色泽艳丽,香味扑鼻,腐皮肉包也是鲜美可口的,她提起筷子,每样都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不错,好吃。”
她津津有味地用着饭,却见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根本没动筷子,只盛了一勺荷叶粥送入口中。
苍白瘦削的长指持着调羹慢慢搅动几下粥底,吃了几口,他便停了下来,将粥碗推到了一旁。
“夫君吃饱了?”姜忆安有些吃惊地问。
贺晋远轻点了下头,“娘子不必着急,自便即可,我在外面等你。”
姜忆安拧眉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身形高大挺拔,但太单薄清瘦了些,吃了几口饭便不吃了,这如何使得?
怪不得这病秧子昨天握她的手都是冷的,照他这修仙似的吃法,只怕还没修成神仙,身体就得先垮了!
“等一下!”
贺晋远刚要起身离开,便听到她喊住了他。
“夫君尝尝这个,味道很好。”
姜忆安提筷夹了一只腐皮包子,本想搁到他面前的碟子里,但一想到他眼睛看不到,便直接送到了他唇边。
贺晋远微微一愣,长眉悄然拧了起来。
他胃口不好,饭食也用得少,这些早点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他并不爱吃。
可肉包近在面前,散发着热腾的香气,就像她的直率热情,让人难以拒绝。
他默然几瞬,道:“娘子放下吧,我自己来。”
姜忆安笑着眨了眨眼睛,将包子放到了他面前的碟子里,又另夹了两个过去。
贺晋远目不能视物,提筷夹菜却并没什么大的影响。
肉包放在碟子的正中间,他伸筷过去便碰了个正着,只是察觉到包子由一个变成了三个,他的神色微微一凝,默了片刻后道:“多谢娘子,不必再放了,我够用了。”
找到了肉包的位置,他便同常人一般轻松自如地夹起包子放入口中。
姜忆安先用完了饭,便托腮盯着他看。
他吃饭很慢,吃相斯文优雅,身板坐得也十分端正,用饭时很安静,非必要不说一个字,一看便是自小养成的习惯。
她在乡下老家住了这么多年,见到的大都是贩夫走卒或农人猎户,他们大都不注意什么吃相,有时候急着上工或做活,端着碗蹲在地上三两下就扒拉完了饭,除了邻家学问最好的周公子,鲜少见到像他这样用饭时也注意仪态的男子。
看他细嚼慢咽从容不迫地将包子都吃了,大约是觉得吃完包子有些口渴,连剩下的半碗荷叶粥也喝完了,姜忆安灿然一笑,心情变得比方才还好。
“夫君,我们去敬茶吧。”
她记得新妇第二日要去敬茶、认亲的规矩,现在外面天光大亮,时辰不早,该出发了。
姜忆安吩咐香草去取一只匣子装见面礼,便与贺晋远出了门。
大少爷与大少奶奶离开正房,南竹便如以前那样进房去收拾碗筷。
不过,进到屋里,看到主子竟然破天荒地用完了一碗粥,那碟子里也有用过包子的痕迹,他不敢相信地用力揉了揉眼睛。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
自从主子失明后,从没有像今天胃口这般好过!
南竹还想到,少爷一大早起床,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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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他们把书房里那些烈酒都搬到院外去,当时他还有些疑惑,现在恍然大悟。
少爷成亲了,心里高兴,以后不会像之前那样,整日默然独坐饮酒了!
南竹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端着碗筷出门时,鼻子一酸,差点喜极而泣。
静思院的庭院很大,但住在这院中多年,贺晋远十分熟悉院里的每个角落,虽然眼睛看不见,行走却十分自如。
不过,与姜忆安并肩走出院门时,他便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石松与另外几个小厮早已备好了步辇在院外等待。
国公府二门之内小厮通常不能随意出入,但静思院独在国公府西南角的跨院中,平素贺晋远极少出院子,也极少去主院,这边又距离主院很远,一向没有女眷打扰,所以平素南竹石松便留在这院里伺候。
不过自打昨日主子大婚后,院里有了女主人和丫鬟、嬷嬷,他们夜间便不再在这里值守,而是另住到了隔壁的小院里,每日一早再过来伺候。
见少爷与少奶奶出了院门,石松叉手恭恭敬敬向两人行了一礼,沉着粗哑的声音道:“少爷,步辇已备好了。”
贺晋远没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石松上前几步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搀着他坐上步辇。
期间,四个小厮垂首侍立在一旁,屏气凝神不发一言,四周静默无声,惟有晨风拂过,绿竹簌簌作响。
待贺晋远坐上步辇后,小厮们便将步辇稳稳抬了起来。
众人生怕步辇颠簸或是不稳,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谨慎,石松则寸步不离地跟在步辇旁边,蒲扇大的手掌扶着步辇,一双虎目时而扫视四周,神色凝重而严肃。
小厮们如临大敌般护送贺晋远去敬茶,姜忆安微微有些惊讶。
不过,他双目失明出行不便,想是他的贴身小厮怕步辇不稳摔了他,才如此这般行事。
她初来乍到,对国公府还不熟悉,步辇在前,她便与香草慢慢跟在后边,一路左右张望打量着沿途的院子与景色,走了大约两刻多钟,荣禧堂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中。
荣禧堂内,因国公爷外出公务尚未归家,只有老太太李氏端坐在正堂上首。
下首则依次坐着长房儿媳江氏,二房儿媳秦氏,三房儿媳谢氏与四房儿媳崔氏则坐在长房和二房的对面。
另有几房孙媳挨在自己的婆母身旁,规规矩矩地站着。
等待新妇进门期间,众人低声说着话,昨日除了三房的谢氏,其余各房太太都见过了新妇,不过孙媳辈们好奇新妇敬茶时会是什么装扮,说话间,频频抬头向外看去。
眼看众人都已等了一会儿子了,还不见新妇来敬茶,四房太太崔氏看向江夫人,似笑非笑地道:“大嫂,这新进门的侄媳妇姜氏,听说自小在老家长大,还曾在家里杀猪卖肉?不知国公府的规矩你可差人教导过她了,不会是睡过了头,忘了来敬茶吧?”
江夫人脸色一白,尴尬地抿紧了唇。
儿媳姜氏昨日提着杀猪刀进门,众人都看见了,一时成为了全府上下的谈资,不知哪个嚼舌根的又去打听了她在老家的事,恐怕她杀猪的事早已传遍了国公府,
国公府看重门第出身,妯娌四个之中,她是富商之女门第最差,而亲家官职又低,儿媳在老家长大,虽是小官之女,却几乎与乡野村姑无异,在孙媳辈中,出身简直没有比她更低的了。
她那儿媳虽容貌过人,看上去却不像是个懂规矩的,也不知她的继母是否悉心教导过,她当真担心被四弟媳说中,儿媳根本不知道敬茶的事。
若是儿媳刚进门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非但老太太会不悦,也会让人在背后笑话,只怕以后在国公府都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江夫人心口慌得突突直跳,脸色更白了几分。
她捂唇闷声咳嗽了几下,扶着丫鬟的手起身,恭敬得对老太太弯腰行了个礼,道:“母亲,是儿媳疏忽了,没有一早提醒他们来敬茶,我这就打发人去静思院一趟。”
老太太眉头拧成川字,沉甸甸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道:“去吧。”
话音刚落,堂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有丫鬟进来说:“老太太,太太,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来了。”
14. 第 14 章
步辇在荣禧堂外停了下来。
贺晋远从步辇上下来,皂靴踏稳脚下的青石路面,正打算凭着记忆往堂内走去时,一只纤细柔韧的手忽地牵住了他的长指。
姜忆安微笑看着他,道:“夫君,一起进去吧。”
贺晋远微微一怔,略点了点头,道:“好。”
两道身影并肩跨过门槛,姜忆安紧牵着他的手,昂首大步走进了正堂。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落在二人身上,或打量,或审视,或好奇,神色各异,表情纷纭。
暂时无人开口的空当,二太太秦氏温和地笑道:“这不刚说着就来了?新媳妇记得敬茶呢,时辰刚好,可不算迟。”
秦氏为儿媳说话,江夫人暗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到了堂内,姜忆安方撒开了贺晋远的手。
今日国公府的人来得不少,她转眸环顾一周,视线从上首的老太太移到几个婶母脸上,瞬间便理清了几人的身份辈分。
年纪最大的自然是祖母没错,至于几个婶子,昨日成亲时她便见了其中两位,只有一位是第一次见面。
她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道:“见过祖母,见过母亲,见过各位婶子。”
江夫人见她行礼没有出错,暗暗松了口气,看到长子落了座,她便招手让姜忆安到跟前来,小声叮嘱道:“国公府最重孝悌尊卑,今天在座的各位长辈,你都要敬茶,仔细着些,莫要出了差错。”
姜忆安垂眸点了点头,低声道:“母亲放心吧,我知道的。”
听儿媳这般说话,再仔细看一眼,今日穿着打扮也端庄柔美,神色也温柔知礼,不似昨日那般凶悍,江夫人紧绷的心踏实落到了肚子里。
夏荷倒了温热的茶呈上,姜忆安先向正堂上首的老太太行了鞠躬大礼,方捧了茶上前,刘嬷嬷接过茶盏递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接过来喝了一口,冷肃的唇角压了压,道:“嫁到国公府,以后就要谨遵国公府的规矩,务必孝亲敬长,晨昏定省,侍奉公婆,伺候丈夫,做一个贤惠柔顺的妻子。可曾读过《女戒》,知晓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江夫人心里咯噔一声,不由捏了把冷汗。
没承想儿媳敬茶时,老太太竟当场考教起了她的学问,可儿媳出嫁前都在老家杀猪,哪里有功夫读书?
她紧张地攥紧了帕子,生怕儿媳当众出丑丢人,却见姜忆安弯唇一笑,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老太太,道:“孙媳虽没读过,但祖母一定读过,祖母辈分最长,通晓礼仪规矩,定然事事都是晚辈的榜样,以后孙媳定会多向祖母学习请教。”
老太太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唇角往下压了几分,含糊道:“你有这个好学的态度,便是有心了。”
老太太低头喝起了茶,刘嬷嬷按照老太太先前的吩咐,给了姜忆安一柄玉如意当做见面礼。
江夫人没想到儿媳是个机灵的,竟顺利通过了老太太这一关,眸底既惊又喜,唇角扬了几分,又慌忙压下心中喜悦。
接下来给婆母敬茶,姜忆安把茶端到江夫人面前,道:“母亲请用茶。”
江夫人接茶喝了一口,道:“祖母的话你要牢记在心,再者,以后照顾好晋远,你们夫妻和睦,我这个当娘的便放心了。”
姜忆安瞥了一眼病秧子。
她那瞎夫君身姿笔挺地坐在堂内,听到婆母的话,朝这边微微偏了下头,之后又很快转过头去,她虽看不见他什么表情,却莫名觉得他的脸色似乎冷了几分。
姜忆安点了点头应下,江夫人便从孙妈妈捧着的匣子里取出一只碧玉双凤镯,亲手给她戴在了手腕上。
这是只贵重的镯子,特意传于长媳的,谁料姜忆安刚戴好了手镯,四太太崔氏突然笑了一声,说:“大嫂,你是当嫡母的,可不能偏心,这镯子新妇有一个,不知道晋平媳妇有没有?”
姜忆安蹙眉。
晋平是谁?晋平媳妇又是谁?
她刚嫁进来第一天,那臭石头寡言少语的,还没给她细细介绍过府里的人物。
她满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个嘴快的婶子说的是哪位,而显而易见,这位被提到的晋平媳妇,现下并没在荣禧堂。
听到四弟媳的问话,江夫人忽地愣住,嘴唇嗫嚅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姜忆安暗暗观察着婆婆的反应,却见她脸色却越来越差,仿佛下一刻便会晕过去,不由微微拧起了眉头。
思忖片刻,她慢悠悠摸了摸手上的镯子,对四婶崔氏笑着道:“今天是我来给各位长辈敬茶,大喜的日子,婶子却要提些别的,莫不是婶子觉得我婆母处事不周,需要婶子提醒?那不知婶子是意在提醒,还是故意想让我婆母为难呢?”
崔氏一怔,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她听说了这嫡长孙媳是个乡下长大的,大字不识几个,没想到竟是个牙尖嘴利的,问的她差点说不出话来。
崔氏转了转眼珠,皮笑肉不笑地道,“大侄媳妇,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心多说一句罢了。”
说完,她便伸长脖子往外看了几眼,似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大声问道:“对了,今日本是新媳妇敬茶,怎么都到这会儿了,还不见大哥来呢?”
她话音落下,江夫人蓦然咬紧了唇,胸口似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似的,闷得喘不过气来。
姜忆安双手抱臂站在堂中,眉头微压,暗扫了一眼崔氏。
公爹为何没来她不清楚,但显然这位四婶这般多嘴,是故意让婆母尴尬难堪。
她正要开口与这位四婶说上几句时,堂内突地响起了男子清冷的嗓音。
“四婶费心了,敬茶是为了新妇与诸位长辈相见,并不在早一时晚一时,我听说父亲抽不开身,便已与父亲说明,待他空闲时,再带娘子前去问安。”
话音落下,崔氏悻悻点了点头,姜忆安看了一眼贺晋远,却见他正面朝着她的方向,如果不是双眼蒙着黑缎,倒像是正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姜忆安下意识对他笑了笑。
给婆母敬过茶,她接着向二太太敬茶,秦氏是个言语不多的,给了她一对红宝石耳铛做见面礼。
到了三太太谢氏面前时,姜忆安捧了茶过去,却见这位三婶眼神轻飘飘在她脸上扫过,神情倨傲地动了动红唇,道:“听闻你昨日杀了一只獒犬,闺阁女子大都以读书识字,针织女红为先,少有动刀动棍的,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听到三弟媳这样说,江夫人心里又是一紧,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尽。
不消说,儿媳能杀獒犬,是在老家杀猪练出来的,可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事怎么能当众往外说呢?府里的人私下议论一番也就罢了,当众让她承认这种事,以后她怎么还能在国公府抬起头来?
江夫人忽地站了起来,刚想说几句话圆过去,却见她那儿媳唇角一弯,扬眉灿然笑道:“三婶说的不对,女子动刀动棍的少,却也不是没有。别的不说,本朝的周皇后,不就是提着一把杀猪刀,与先帝一同打的天下吗?”
当朝开国帝后起于微末,是一对杀猪贩鱼的夫妇,定国之初,先帝扫平城池在前,周皇后提刀守城在后,巾帼不让须眉,故事流传于坊间乡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姜忆安在肉摊上砍肉时,常听到镇上说书的李快板讲起这一段,她记性好,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天天听月月听,早就将这段故事刻在了心里,是以谢氏说到这点,她便立刻反驳了她的话。
“至于我嘛,自然不敢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不过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也有幸与周皇后一样,做过八年杀猪卖肉的营生。”
她说完这话,脊背骄傲地挺直,缓缓四顾一周,眼眸尽是得意之色,全然没有觉得做这种粗鄙活计有什么不能提的丢脸之处。
江夫人暗舒了口气,慢慢坐了回去。
谢氏暗咬紧红唇,倨傲的神情微微变了。
一个杀猪卖肉的侄媳自然上不得台面,可她倒会抬高自己,竟提到了开国皇后,若是嘲讽她的出身,岂不是在暗讽周皇后?那可是大不敬的大罪!
谢氏后背发冷,冷汗都快冒了出来,却不得不堆起笑意,温声道:“侄媳妇,你说的对,是我狭隘了。”
说完,她没吩咐丫鬟琉璃把备好的见面礼拿出来,而是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一支金凤钗送给姜忆安,笑赞道:“亏得你有这样的本事才杀了獒犬,若是换了旁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那金凤钗可是宫里赏的,最是贵重不过,主子竟然把这样好的首饰送给了新妇,看得琉璃暗暗心疼。
姜忆安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金钗,除了婆母给的传家镯子,便是这位三婶出手最大方了。
她不卑不亢地道了谢,香草把金钗收到匣子里,姜忆安转身到了四太太崔氏面前。
崔氏拿帕子掩住唇,朝身边的丫鬟红绫使了个眼色,让她亲手去倒盏茶,递给敬茶的侄媳妇。
红绫倒了茶,两手托着茶盏送了过来,道:“请大少奶奶接茶。”
主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没逃过姜忆安的眼睛,她暗暗瞥了一眼面前茶盏,神色如常地伸出手去。
手指刚碰到盏底,红绫便忽地松了手。
当啷一声,茶盏落在地上。
褐色的茶水泼洒出来,茶盖摔的四分五裂,空空如也的茶杯在地上打了个转儿,骨碌碌滚到姜忆安脚边停了下来。
崔氏几乎立刻跳了起来,对自己的丫鬟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毛手毛脚的,连杯茶都端不好?”
红绫急忙跪了下来,道:“回太太,不是奴婢不小心,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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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了过去,是大奶奶没接稳。”
“怪不得呢,我说红绫是个行事最仔细稳妥的,端茶倒水从没失过手,怎么偏就这回摔了茶盏。”崔氏坐回了原处,先是看了谢氏一眼,又似笑非笑地看向江夫人,“大嫂,不是我多嘴,这敬茶的时候摔了茶盏可不吉利,先前晋远的两个未婚妻......”
话没说完,她急忙捂住了嘴,“哎呀呀,我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好好的提这个干嘛,大嫂可别怪我。”
长子命硬,连克死了两个未婚妻,早已是江夫人的一块心病。
本觉得大婚之日长子长媳没出意外已是跨过了那道坎,可眼下四太太突地提起这不吉利的兆头,江夫人心口突突直跳,脸色忽地由白转青,眼泪难以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姜忆安循声看向自己的婆母,秀眉讶然蹙紧。
先前她还以为,四婶故意让婆母难堪,婆母不回嘴,也许是身为长嫂颇有风范,对四婶的出言不逊大度容忍。可现在四婶阴阳怪气都要蹬鼻子上脸了,婆母气得脸色发白双眼含泪,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她不得不确定,婆母根本就是个包子,性子软弱吵不过别人,只能委屈受气,任人欺负!
她无奈按了按眉心,缓缓垂下眼眸,朝坐着的崔氏看去。
四婶与丫鬟一唱一和,先是摔了茶盏赖到她头上,又故意提起她那瞎夫君克妻的事,扎了婆母和臭石头的心不说,若她也是个迷信这些的,少不得会对夫君婆母生出怨恨,从此离心。
姜忆安俯身捡起茶盏,往崔氏面前的桌子上一拍,这啪的一声动静吓了崔氏了一跳,连声道:“晋远媳妇,你这是要做什么,是不是连规矩都不懂了,要对我这个长辈不敬?”
姜忆安双手抱臂盯着她,冷笑着道:“四婶,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刚才这茶是侄媳敬给你的,要说不吉利,那也是四婶没福气喝上茶不吉利,与旁人有什么关系?”
崔氏气得瞪大了眼珠子,额上青筋直跳。
这种诅咒的话怎么能随便说,这不是要她以后倒霉吗?
“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就不吉利了?”
姜忆安秀眉一挑摇了摇头,反问道:“四婶生什么气?既然四婶觉得不吉利的话很是冒犯,那你先提起了这话,一句多嘴别见怪,就觉得揭过去了吗?”
“我就要怪四婶,四婶该怎么道歉呢?”
崔氏哑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你让我道歉?”
江夫人慌忙看向长媳,大喜的日子,真担心她与长辈起了争执,落下凶悍的名声,便提醒道:“媳妇,什么道歉不道歉的,快莫要与你四婶说这样的话。”
姜忆安看了自己婆母一眼,无奈摊了摊手,既然婆母还想与妯娌之间维持平和的关系,那她只好作罢。
“母亲说得对,都是一家人,也没必要计较这个。四婶总想着让别人不吉利,侄媳倒是希望每个人都顺顺利利的,四婶也不例外。不过,侄媳刚才那句话确实欠考虑,说起来也不能怪我,还得要怪四婶,谁让四婶先扯出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胡言乱语,把我都带偏了。”
崔氏一愣,才反应过来又被她明嘲暗讽了一通,于是抬手指着她,咬牙切齿地道:“你....你....”
可咬牙切齿“你”了好一会儿,却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姜忆安立掌挥开她的手,唇畔的笑容异常灿烂,“四婶别生气,侄媳重新敬你一盏茶,四婶喝完茶,什么不吉利的话,就都不会应验了。”
秦氏也在旁边道:“都是一家人,不要置气,方才晋远媳妇敬茶还没敬完呢,合该再敬一次。”
崔氏深深吸了口气,绷紧了脸坐在椅子上,姜忆安低声对香草说了句话,香草很快便重新倒了茶,用托盘托着送了过来。
姜忆安双手举着托盘递到崔氏面前,道:“四婶,请用茶。”
崔氏气得脸色铁青。
饶是知道这侄媳方才说的什么不吉利都是屁话,可万一这咒人的话应验了呢,解咒还得说咒人,她既然说了喝茶便不会应验,那她喝就是了,反正又不会掉块肉!
崔氏接过茶,脸色几乎由青变黑,这茶是刚倒的滚水,还冒着热气呢!
不过,不喝怕不吉利,她嘶嘶吹着气,硬着头皮龇牙咧嘴地喝完了一盏茶,抹了抹几乎烫出泡的嘴唇,却见她那侄媳妇得逞地露齿一笑,朝她伸出了手。
崔氏几乎气结,却又不能发出火来,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给了她一只金簪子当见面礼!
姜忆安微微一笑,让香草收下了四婶的金簪子。
她已敬完了茶,堂内适时响起贺晋远清冷的嗓音。
他拂袖起身,对老太太道:“祖母,时辰不早,既已敬完了茶,孙儿便先带娘子回去了。”
15. 第 15 章
香草拿着一只空匣子去,抱着装满了见面礼的匣子回。
一想到大小姐没让那四太太落着什么好,反倒出了口气,她便咧开嘴角笑了起来,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贺晋远像来时一样坐着小厮们抬的步辇。
姜忆安与香草不远不近地走在后面。
不过,刚走出荣禧堂没多远,她便拍了拍香草的肩头,吩咐道:“你先回去,我要在府里转一转。”
匣子沉甸甸的,抱着是不方便四处溜达,香草听话地点了点头,之后抬手比划了几下,那意思是大小姐一个人转,还是另找个国公府的丫鬟嬷嬷陪着?
姜忆安瞥了眼那步辇上的人,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弯唇一笑。
哪里另找别人,眼前不有最合适的吗?
她快走几步追上步辇,道:“停下。”
石松闻言及时刹住脚步,斗大的拳头攥起,警惕而飞快地扫视着四周,似乎在防备周围随时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单手稳稳扶着肩头的步辇,神色略有些紧张,粗声道:“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姜忆安好奇打量了他几眼。
石松生得虎目浓眉,身体高壮,手掌蒲扇般大小,一看便是个有些拳脚功夫的练家子,别人等闲不是他的对手,也不知他在紧张什么。
姜忆安微笑了笑,道:“我有话要对少爷说。”
石松稳住没动,而是看了眼周围,低声道:“少奶奶有什么话,不妨回到静思院再与主子说吧。”
姜忆安有些意外,贺晋远却屈指轻叩了叩步辇,示意石松将步辇放下。
“娘子有什么事?”
他神色依然清清冷冷的,辨不出什么喜怒的情绪,覆着双眸的黑色缎带,在微风中轻轻扬起。
姜忆安携住他的手,纤细的五指与他苍白瘦削的手指大大方方交握,道:“我对国公府不熟,反正现在回院里也是闲着,夫君陪我四处走一走。”
她不是央求的语气,也不是在同他商量,她力气大,话音落下,已经握着他的手,毫不费力得将他从步辇上拉了下来,牵着他信步往旁边的一条青石板路上走去。
贺晋远踉跄几步,才堪堪稳住了脚步。
他默了默,没说什么,与她错开半步的距离,慢慢随着她往前走。
石松错愕地瞪大了虎目,另几个小厮更是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
眼看大少奶奶已带着大少爷走远了,石松忙吩咐几人抬上步辇在后面跟着,他则深吸一口气,连忙提步追了过去。
国公府人丁兴旺,面积也疏朗开阔。
老太太住的荣禧堂在正中,东侧是三房四房的院子,西侧是长房二房的院子,各房的院子前后左右又各有院落,分别散居着公府的子孙辈等,光这些院子占据的面积简直比清水镇还大,更别提那后面根本一眼望不到头的锦翠园了。
姜忆安站在高高的山石上举目远眺了一会儿,对国公府的院落布局有所了解后,便从山石上跳了下来。
距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座飞檐翘起的阁楼。
阁楼前不远处有一方荷塘,塘里的荷花都绽放了,塘边还栽种着错落有致的花草树木,一眼望去郁郁葱葱的,景致颇好,
“夫君,我们去那边的阁楼、荷塘看看吧。”
石松站在不远处,听到大少奶奶又要拉着大少爷往别处走,还脱口而出“看”这个字眼,不由猛地深吸一口气,虎目极为震动。
自打少爷双目失明之后,他们从来不敢任少爷四处走动,更不敢再提及“看”之类的话,大少奶奶怎就只顾自己逛着玩,不知为少爷着想呢?
看到大少奶奶拉着大少爷,又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石松压下眉眼,赶紧迈着大步跟了上去。
姜忆安慢慢往前走着,下意识握了握贺晋远的长指。
与她一同走了这么久,他微凉的手掌早已温热,甚至掌心还出了一层薄汗。
“夫君累了吗?”她微笑看着他。
贺晋远白皙的额角挂着细密清冽的汗珠,苍白如雪的双颊,也有了些血色。
虽出了一层汗,也有些疲累,却觉得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他默了默,温声道:“不累,娘子喜欢的话,多逛一逛无妨。”
姜忆安微微一笑,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只是不想让他累坏了,脚步放得更慢了些。
看到前面那座高高矗立的六层阁楼,上面挂着一块写着龙飞凤舞几个大字的牌匾,她有些好奇。
“夫君,那阁楼的牌匾上写了什么?”
贺晋远神色微怔,定定面向阁楼的方向,唇角悄然绷直几分。
“藏书阁。”默然数息,他神色平静地道。
看到大少奶奶站在藏书阁前不住地张望,石松垂在身侧的大掌紧张地握成拳头,急得冷汗都流下来了。
自从失明以后,主子再也没有踏进藏书阁一步,那是他们平时根本不敢提及的地方,就连平时抬着步辇经过这里,他们也会特意绕道而行,而大少奶奶竟还在不住地打量那阁楼,甚至似乎还想进去一探究竟!
姜忆安不动声色地握了握贺晋远的长指。
她这瞎夫君不爱多言,神色也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可方才这一路走来,她紧握着他的手,已察觉出一些他的情绪。
比如,她牵着他的手走了这么多路,他虽然没什么反应,可长指却轻松得与她握在一起,而就在她问起这藏书阁时,他虽然语气故作平静,可手指却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绷直了几分。
她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没再问藏书阁的事,而是拉着他去看前面池塘里盛开的荷花。
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的石松,看到大少奶奶没去藏书阁,而是去了碎月塘,抬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终于松了口气。
谁料,正在这时,一只毛色黑黄的花狸猫忽地从旁边跳了出来,径直往少爷与少奶奶的方向蹿去!
石松虎目一瞪,不等猫儿扑向贺晋远,便抬脚飞奔过去捉住了那猫,大掌用力捏住了它的后颈!
猫儿蓦然悬空,四脚乱蹬着,龇牙喵呜叫了起来。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短短瞬间,姜忆安不由一愣,拧眉往四周扫视一番,道:“哪里来的猫?”
石松回道:“大少奶奶,这是外头的野猫,钻进府里寻食的,不过性子凶悍,若是饿极了,是会扑人咬人的。”
姜忆安纳罕。
乡间野猫她见过不少,野猫饿了还会到姜家肉铺里偷些碎肉吃,不过若是被发现了是要赶紧溜走的,却从未见这般厉害胆敢扑人的。
贺晋远似乎已习以为常,温声道:“给它些吃的,送到府外去吧。”
姜忆安忽地想起他出门时,石护卫和几个小厮那般谨慎的模样。
“以前夫君也被猫扑过吗?可被咬了?受伤了没有?”
贺晋远神色淡然,大掌虚握了握她的手,道:“曾有过几次,没什么大碍。”
主子说得这般轻描淡写,石松却眉头紧拧。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行路时那野猫忽地窜出来,几个抬步辇的小厮冷不防吓了一跳,步辇没抬稳翻了下去,主子也被摔折了一根肋骨,足养了三个月才好。
因为这事,那个小厮也被国公爷狠狠打了一顿板子,自那之后,主子便极少出院子了。
身为主子的贴身护卫,他自那之后也长了记性,主子再出门时,必定谨慎地盯着周围,再不让那些野生的猫儿狗儿靠近主子半分。
碎月塘近在眼前,贺晋远默然片刻,悄然松开了姜忆安的手,道:“娘子,去看荷花吧。”
姜忆安看了看忽然变空的手心,再抬头时,贺晋远已沿着青石阶循阶而下,步履平稳地走到了荷塘边。
虽然看不见,但那是自己年少时读书后常去的地方,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之一。
这一段路,不必她牵着他的手,他也能走过去。
他负手站在塘边。
正值春末夏初的季节,池塘里的荷花大都绽放了,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想象到荷花亭亭玉立,葳蕤繁盛,朝霞似的颜色铺满塘面。
他一动不动地面向荷塘的方向,神色沉沉,默然许久,才在临塘边的石凳上坐下。
姜忆安提裙走过去,与他并肩坐下。
微风拂过耳畔,她看一会儿池塘中的荷花,再转过头来看一会儿男人的神色。
成亲不过一天,她已经发现,这臭石头虽言语温和,待人有礼,但大多时间是寡言少语,满腹沉郁的。
他神情虽然不辨喜怒,但她却看得出,他这会儿心情不太好。
姜忆安托腮盯着他的脸,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贺晋远的眼睛覆着黑缎,没有任何光感,她凝视着他的视线,还有明媚的日光,于他而言都与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色没有区别。
姜忆安眨眨眼睛看着他,他不想开口,她便没有打破塘畔的寂静。
有冷风从塘面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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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没有被握住的长指,泛起几分凉意。
贺晋远身姿笔挺地端坐在石凳上,长指蜷了蜷,唇角悄然抿直。
想起方才敬茶时四婶的话,修眉又拧紧了几分。
克妻之事,新婚之夜他便对她说过,可她根本毫不在意。
她是没有放在心上,否则便不会暗惩了四婶一番,可前事为鉴,做为她的丈夫,他不该让她冒一点儿风险。
况且,虽然眼前是一塘荷花,他却连陪她赏花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到,余生漫长,嫁给他这样无用的废人,实在是委屈了她。
她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勇敢聪明,远非寻常女子可比,她本值得更好的男子,陪她骑马赏花,陪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不该因为他被困在这方寸天地之中,度过晦暗无趣的人生。
他忽地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息之后,又沉默起来。
他已准备好了给她和离后的补偿,库房里那一笔丰厚的银子,足够她下半辈子生活无忧。
像她这样的女子坦率热诚,怀有一颗仁爱的心,大抵是对他一时同情心泛滥,才说出不会和离的话来。
也许过段时日,慢慢认清现实,她便会欣然接纳他的提议,与他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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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了半个时辰的国公府,姜忆安与贺晋远慢慢走回了静思院。
期间,几个小厮一直抬着步辇在后面跟着,不过那步辇却没有派上用场。
石松目送大少爷与大少奶奶进了院子,期间没再遇到野猫,紧绷了一路的心总算放松下来。
南竹在院内等了许久才见主子回来,便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少爷少奶奶去敬茶,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石松拧眉看了一眼正房的方向,粗声道:“是少奶奶想逛国公府,拉着少爷陪她走了许久。”
听石松说着原委,南竹渐渐瞪大了眼,眉头也拧了起来。
末了石松沉沉叹了口气,语气中颇为无奈担忧,“少爷今天必定累坏了,不知少奶奶等会儿还想做什么,你先去房外等着吧。”
这院里除了香草,还没有其他的丫鬟,往常端茶倒水近身伺候贺晋远的活儿都是南竹在做,听石松这样说,他便赶忙去了正房外听候吩咐。
果不其然,他刚到了廊檐下,便看到大少奶奶掀帘走了出来,微笑着对他道:“你去端些新鲜的果子来,记住先切成一块一块的,盛在碟子里,再拿几样小点心,另沏一壶红茶来。”
南竹默默抿紧了唇。
果子点心之类的,少爷平时不爱吃,就连喝茶,也只喜欢喝口感苦涩的酽茶,少奶奶要的这些想必都是她自己爱吃的,却没考虑少爷的喜好。
南竹默默等待了几息,没听到主子另外的吩咐,便只好去院子里的茶水房寻摸了一番。
贺晋远平时不用果子点心,是以院里的茶水房里也没有这些东西,南竹忙去了大厨房,端了一碟新鲜的果子,还有些才做的山楂糕、桂花糕,又另从茶盒里倒出些乌龙茶来沏了茶。
没多久,他便将这些东西送了过去。
正房次间,姜忆安看了看果碟里切好的苹果梨子,拿叉子扎了一块先尝了尝,又扎了一块送到贺晋远的唇边。
“夫君吃一块。”
贺晋远本要喝酽茶的。
只是这果肉送到了面前,似乎还散发着清淡的香甜,他微怔了片刻,略一颔首,道:“多谢娘子,我自己来吧。”
姜忆安把叉子递给他,见他细嚼慢咽吃了一块,心情顿时大好,笑眯眯道:“夫君多吃点。”
贺晋远默然几息。
本只是不忍拂却她的好意尝几口果子,可她的话似乎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他听完之后,便照着她的话做了,一连吃了好几块鲜切的果子。
口舌生津,清爽解渴。
姜忆安则拿了一只苹果在手里抛了抛,大口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她用得香甜,清脆的声音让人更觉有食欲,是以贺晋远吃了几块果肉后,又拈了两块桂花糕吃了,还喝了半盏茶。
南竹亲眼看到主子吃了果子,又吃了糕点,还喝了一盏茶,眼睛都要不可思议地瞪直了。
要知道,以前主子正经用的饭,都不及吃的这些零嘴多!
南竹看了看啃苹果的少奶奶,再看看面色似乎不像之前那样苍白的主子,想起一早主子还用了不少早饭,暗自高兴地握了握拳——少奶奶胃口好,说不定,与少奶奶相处的日子多了,少爷的胃口也能养好!
16. 第 16 章
从老太太的荣禧堂回到晚香院,四太太崔氏摸了摸嘴角烫出的燎泡,越想越生气!
她竟然让一个刚嫁进门的丫头片子给欺辱了!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去!
红绫刚端了盏茶进来,便看到夫人阴恻恻冷笑,招手对她道:“走,去一趟秋水院。”
秋水院住的可是那位柳姨娘,红绫会意地点点头,没多久,主仆两个脚下生风般到了柳姨娘的院子。
彼时柳姨娘正抱着通体雪白的爱宠狸奴与儿媳肖氏说话。
肖氏是她的儿子贺晋平的媳妇,去年才嫁进府的,平时贺晋平鲜少在府里,她不乐意见院里的几个通房,便常到秋水院消磨时间。
见到四太太进来,柳姨娘抱着猫儿起身,让丫鬟看座沏茶。
闲言寒暄两句,柳姨娘看到崔氏嘴角上的燎泡,道:“太太可是上火了?”
崔氏摸着嘴冷笑,瞥了一眼肖氏手腕上那样式寻常的玉镯子,清清嗓子道:“姨娘,有一件事,本不该我多嘴乱说的,可我实在是替你们不平,不说出来,我心里都难受。”
柳姨娘听她有话要说,便让丫鬟抱着狸奴出去,房里只留了儿媳肖氏坐听。
柳姨娘端着茶放到唇边抿了几口,道:“四太太说吧,你最是心善的,有什么事告诉我,这是你在行好事,哪个敢说你多嘴?”
崔氏冷笑着轻叹了口气,神秘地指了指东边的方向,压低声音道:“除了月华院的那位还能有谁?今天小姜氏敬茶,大太太给她的那镯子,哎呦可了不得,绝对是压箱底的好宝贝,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东西!”
柳姨娘闻言一双细眉拧紧,脸色如阴云般变幻几番,纤细的白指轻轻叩了叩桌案。
今天是那嫡长孙媳敬茶的日子,大太太都没让她去荣禧堂,就因着她是个妾室姨娘,新妇敬茶,她连进荣禧堂大门的资格都没有!
这本就欺人太甚,不过看在世子爷的面上,她也没过多计较!
可没想到大太太还藏了一手,偏心成这样,给她亲儿媳妇的见面礼那么好,给庶儿媳的见面礼却不值一提!
晋平虽是她这个姨娘生的,可世子爷早就说过,要大太太庶子嫡子一样看待,两个儿媳也该一样对待才是。
这看似是给儿媳手镯,其实分明是没把她这个姨娘放在眼里。
柳姨娘抬眸冷笑了笑,没说什么,低头慢慢喝了口茶,方道:“谁让人家是太太呢,想疼谁疼谁,连世子爷都不放在眼里了。”
崔氏附和几句,暗暗觑着她的神色,又说了会儿闲话,方才走了。
四太太一走,柳姨娘便理了理裙裳起身,吩咐肖氏道:“走,跟我去一趟大太太的院里问安。”
江氏给了小姜氏一只双凤镯,同是大房的儿媳,于情于理,也该给肖氏一只一模一样的!
身为嫡母一天,她就该尽嫡母的本分,不能偏心,否则别怪她这个当姨娘的让她难堪!
~~~
静思院的果点茶水,贺晋远用了一些。
到了午时用饭时,姜忆安暗暗观察着,他早膳时只用了三只包子半碗粥,午膳时不仅尝了两道菜,还用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
吃得多,才有力气,身体才结实,虽然他吃的这些根本没法与乡间汉子的饭量根比,但好歹还是有了一点起色。
“夫君吃饱了吗?”看到他搁下调羹,姜忆安问道。
贺晋远微一颔首,抬手触到旁边的羹汤,便给她盛了碗汤,送到她的面前,道:“娘子多用些。”
桌案上的饭菜都放在他最熟悉的位置,盛汤的时候,他动作虽慢,却没有泼洒出一点。
姜忆安喝了他亲手盛的汤,满足地笑了笑,转眼看到碟子里洁白的如意糕,随口夸赞了句:“大厨房手艺不错,这糕点看着也很好吃。”
她话音落下,贺晋远便挽起宽大的衣袖,伸手为她夹了块如意糕,准确地放在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娘子尝一块。”
姜忆安灿然一笑,看着他道:“多谢夫君。”
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听到她清越甜美的声音,贺晋远没说什么,唇角却悄然弯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用过午饭,姜忆安嘴里哼着乡间小曲儿,正打算与贺晋远到院外走一走时,夏荷忽然来了静思院,道:“大少奶奶,太太请您去一趟。”
姜忆安有些意外,“婆母找我有什么事?”
夏荷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大少奶奶去了就知道了。”
姜忆安思忖片刻,婆母差她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来请,必然是有要事的,且没说让夫君一同去,想必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
她想了会儿,便对贺晋远道:“夫君,那我去母亲院里一趟,你先自己散会儿步,等我回来再陪你。”
饭后溜达几圈有助于消食,他饭量增加了一些,也要注意脾胃与运动才行。
贺晋远略点了点头,温声道:“娘子去吧。”
姜忆安没再耽搁,很快与夏荷一起去了月华院。
到了房里,只见江夫人正坐在圈椅里喝药,姜忆安行礼时,好奇打量几眼婆母用的药,道:“母亲找我有什么事?”
江夫人把药碗搁下,捂唇闷咳了几声,微笑看着她,道:“忆安,坐下说话。”
长媳进门,这还是娘儿俩头一遭私下说话。
江夫人想起长媳只带了个哑巴丫鬟和上了年纪的嬷嬷进门,想来也不够用,只是晋远不喜丫鬟进他的院子,与他商量不通,现在有了长媳,她便问问长媳的意思。
“院里伺候你和晋远的人够不够?要不我再拨四个丫鬟过去?”
姜忆安眨眨眼睛思量了一会儿。
她带高嬷嬷那个老货带到国公府来另有用处,不让她进屋伺候,能进屋的丫鬟只有香草一个,院里另有两个臭石头的贴身小厮,一个是为他端茶送水的,一个是近身护卫的,还缺了扫地的粗使丫鬟。
“不用四个,我平时也不爱人伺候,母亲打发来两个力气大的扫地丫鬟就行。”
江夫人点着头,忽地又捂唇沉闷地咳了几声,姜忆安上前帮她拍背顺气,直咳了一会子,江夫人方喘匀了气息,道:“你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到我这里来要。晋远不便出门,你以后也不用每天到我这里晨昏定省,要是有事,我打发人叫你来。只是每个月逢五、逢十,小辈们都要去老太太屋里请安,你别忘了。”
这边江夫人嘱咐着姜忆安国公府里的事,忽地从次间走出个纤瘦的姑娘来。
姑娘穿着一身沉香色襦裙,发上戴着一支精巧的兰花簪,垂着眼帘,表情淡淡叫了声姜忆安大嫂,便低头站到了江夫人身后。
江夫人慈爱地笑了笑,看了眼姜忆安,忙介绍说:“这是你小妹嘉舒,她住在兰香院,你要是闲了就和她一起玩。”
她生了一子两女,大女儿贺嘉月三年前出嫁了,小女儿贺嘉舒今年十七岁,去年退了与将军府的婚事,性格清冷孤僻,平时只呆在屋里抄写古籍残本,很少出门。
今天她本该要与大嫂见面的,却依旧呆在院里不愿出来,还是她亲自去了趟兰香院,才把人带过来的。
江夫人话音刚落下,还没等姜忆安与小妹打招呼,正房的帘子忽地被人掀起。
柳姨娘带着儿媳肖氏、丫鬟玉钗,另有几个小丫鬟,一行人呼啦啦走了进来。
她瞥了一眼屋里,见姜忆安穿着石榴红的长裙,身材高挑纤细,生得一副好样貌,比她的儿媳肖氏强了不少,唇畔不由暗暗勾起一抹讥笑。
可惜了,生得好,命却不好,嫁给一个瞎子,以后有她的苦头吃。
江夫人看到柳姨娘柳眉倒竖,脸色也有些不快,急忙站了起来,道:“姨娘找我有事?”
柳姨娘轻飘飘睨了一眼姜忆安的手腕,只见她露出一段白藕似的手腕,腕上戴着只翠绿通透的玉镯,不由蹙起眉头,径直在江夫人对面坐了下来,冷冷开了口。
“太太,听说你给了长媳一只碧玉双凤镯,我原来还不信,这下可算是亲眼瞧见了。今天我来就是问问,太太给了晋远媳妇,为什么没给晋平媳妇?”
柳姨娘睨了眼江夫人渐渐变白的脸色,勾唇冷笑了几声,道:“难道太太身为嫡母,只认嫡媳,不认庶媳?我可记得世子爷明明白白说过,要你把晋平当亲生的儿子,把肖氏当亲儿媳的。”
柳姨娘嫁进国公府之前,曾在教坊司唱过曲儿,生了一副婉转动听的嗓子,但此时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听起来却极为尖细刺耳。
她说着话,江夫人坐立不安地听着,几番张口想说什么,却又紧紧闭上了嘴,连站在江夫人身后的贺嘉舒,也低头抿紧了唇,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婆母与小妹都不敢作声,姜忆安眉头拧紧,从柳姨娘的这番话里,理清了其中的关系。
她是公爹的妾室,那个庶子贺晋平是她生的,这回来月华院,便是要婆母给她的儿媳肖氏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
姜忆安烦躁又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柳姨娘声声都在质问,婆母坐在她对面,眸中慌乱不安,手里的帕子几乎拧成一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妾室,就连她的继母罗氏那般精明算计,在别人面前,也还会做出贤惠温顺的模样来。
柳姨娘突地喝道:“世子爷的话,太太也忘了吗?”
听她提到世子爷,江夫人脸色几乎煞白成一张白纸,嘴唇都快要咬破了。
孙妈妈袖着双手,压低了声音在她耳旁劝道:“太太,镯子的事是有些不妥,世子爷怪罪下来,太太可担不起。”
江夫人想说什么,又颓然抿紧了唇。
孙妈妈说得不无道理,那只碧玉双凤镯是她的家传之物,特意留着传于她的亲儿媳的,可柳氏这样一闹,若是让世子爷知道了,非得怪她这个当嫡母的处事不公不可。
她的库房里还有一只差不多的镯子,虽样式略有不同,也是她家传的宝贝,江夫人嘴唇嗫嚅几下,对夏荷道:“你快去库房里找找,靠墙的那只红木柜里,有一只檀木匣子......”
“母亲,慢着。”没等江夫人说完,姜忆安突地打断了她的话。
她微笑着转身看向柳姨娘,道:“姨娘为何来要镯子?”
柳姨娘脸上刚溢出的得意笑容凝住,转眸睨了她一眼,暗撇了撇嘴。
眼看江氏都要应下了,这个刚嫁进来的长孙媳竟忽然跳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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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里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柳姨娘轻嗤一声:“大少奶奶没听到我说,这是世子爷的话吗?”
姜忆安竖起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道:“姨娘这话说得不对,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方才说的是,公爹让婆母把庶弟也要当亲生的看,公爹可没说过让婆母给儿媳一样的镯子吧?”
柳姨娘捏着帕子一怔,柳眉拧了起来。
“大少奶奶是在强词夺理吧?这不是一回事吗?”
姜忆安微笑道:“这怎么能是一回事呢?请问庶弟是孝敬姨娘多,还是孝敬太太多?而这位肖氏弟媳,是常在姨娘身边伺候,还是常在太太身边伺候?”
柳姨娘噎住,眸光幽冷地看了她一眼。
贺晋平是她生的,自小在她膝下养大,自然孝敬她多,肖氏是她的亲儿媳妇,自然是在她身边伺候。
论理,在别人家,太太不给庶媳和嫡媳一样的镯子也没什么可指责之处,可国公府的大房不一样——整个国公府都知道,她虽是妾室,可不比正房差多少!
柳姨娘不屑得轻笑一声,斜睨着姜忆安,用教训的口气道:“孝敬我多又如何?晋平、肖氏也是太太的儿子儿媳,不管怎么说,太太不该区别对待,这个道理,大少奶奶也该记在心上。”
说完,她冷冷看向江氏,一字一句地重声说:“太太,这可是世子爷说过的,还望太太谨记在心,今日太太要是不给平儿媳妇一只一样的镯子,那我只能告诉世子爷了。”
姜忆安秀眉压下,不由冷笑一声。
一个姨娘在正室面前这般有恃无恐,看来公爹对她实在偏宠得实在厉害。
她本以为她亲爹就够过分了,没想到公爹更胜一筹,也怪不得她这婆母性子那般软弱,大抵与她那公爹分不开干系。
姜忆安转了转乌黑的眼珠,视线从柳姨娘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金玉镯子移到肖氏那满头的珠翠,忽然挑起眉头,微笑着问:“请问弟妹进门时,姨娘可送与弟妹见面礼了?”
柳姨娘拧眉看了她一眼,道:“那是自然,平儿媳妇头上镶着东珠的金钗就是我送的,做婆婆哪有不给儿媳见面礼的,你问这个作甚?”
姜忆安双手抱臂,恍然哦了一声,朝她摊开了掌心。
“公爹说过太太应该对亲生的和庶出的都一样,那姨娘也得懂这个道理。既然姨娘给了弟妹金钗做见面礼,也该给我一份吧?”
柳姨娘一愣,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太太既已给了你,我为何还要给你?”
姜忆安笑了笑,慢悠悠道:“姨娘理直气壮带着儿媳来给太太要镯子,怎么自己却没这个觉悟?你这岂不是说别人一套,说自己又是另外一套?”
柳姨娘哑住片刻,怒气冲冲地道:“我想怎样就怎样,这里哪有你胡乱说嘴的份儿!”
姜忆安看了眼她气红的脸,噗嗤一笑,道:“姨娘先别恼羞成怒。话说回来,其实姨娘和公爹说的也有道理,虽有嫡庶之分,但到底都是同一个爹,对待小辈们该是一样。姨娘也不能光疼自己的儿子媳妇,也得多疼疼我们,嘉舒妹妹还没东珠金钗呢,姨娘也该给她一只吧?”
蓦然听到被点了名,贺嘉舒突地一怔,瞪大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姜忆安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开口,她便低下头,暗暗舒了口气。
柳姨娘脸色由白转青,牙关怒然咬紧,“你可真是胡言乱语!她又不是我亲生的,我给她做什么?”
姜忆安反唇相讥,“那晋平兄弟也不是太太亲生的,太太为何要给他媳妇镯子?”
柳姨娘一噎,气得脸色又青了几分,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姜忆安似又忽地想起什么,又微笑着开口道:“对了,姨娘不光要给小妹金钗,一碗水要端平,大妹虽然出嫁了,这东珠金钗也不能没有她的份儿。”
柳姨娘胸脯沉沉起伏,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简直胡搅蛮缠!
她还没让江氏给平儿媳妇镯子呢,反被这小姜氏倒打一耙,还妄想要走她三只东珠金钗!
那可是世子爷给她的宫里的物件,稀罕贵重得很,别说三件了,她一件也不会送出去!
“姨娘,你把东珠金钗送给我吧,两位妹妹的,我也先代她们领着,”姜忆安微微一笑,瞥了眼房外朦胧的夜色,对她道,“姨娘也别在这里闲坐着了,时候不早了,我等不及,现在就去你院里拿吧。”
柳姨娘脸色铁青,缓缓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
她看了眼江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算了,太太,咱们都是当娘的,有为孩子们好的心意就行,不在乎什么镯子、金钗的。”
她撂下这句话,便冷着脸起身往外走去,姜忆安紧追两步跨出门槛,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姨娘,心意先不提,你还没给我见面礼,怎么就走了......”
听到她的话,柳姨娘顿了顿脚步,咬牙低哼一声,扶着玉钗的手走得更快了。
丫鬟儿媳紧跟在她身后,一行人几乎快步小跑着离开了月华院。
柳姨娘气势汹汹而来,却仓皇离开,江夫人头一次觉得心里这么舒坦,连胸口的郁气都消散了很多。
甚至那苦口的汤药,她也不觉得似往常那般难喝,高兴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17. 第 17 章
等姜忆安离开了月华院,江夫人记着往静思院添丫鬟的事,便对孙妈妈道:“妈妈去给三弟媳说一声,从外头挑两个勤快能干的丫鬟来,将人送到静思院去。”
国公府的中馈由三房太太谢氏打理,她只管给府里主子下人发月例的事,按例来说,每个院里该有四个粗使丫鬟,静思院只添两个还少了两个,剩下的等儿媳想要了,再慢慢添上。
她这几年精力越发不济,身边的事大都交给信得过的人做。
夏荷是她的得力丫鬟,会识字会算账,发放月例的事交给她打理。
孙妈妈是她的乳娘,跟在她身边多年,未出阁前便教她行事规矩,月例以外的事,她大都交给孙妈妈来做。
孙妈妈揣着手想了一回,道:“太太,何必再从外面买呢?大少奶奶院里急缺人手,在外面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况且就算挑回来,中不中用还另说,倒不如府里现有的丫鬟好,挑两个就是了。”
国公府的丫鬟是懂府里的规矩,免去了教导的麻烦,江夫人点了点头,道:“既是这样,你去挑几个来,有忆安相中的就留下,切记不要其他院里当差的丫鬟,从后面园子里挑两个打水扫地看园子的粗使丫鬟就是。”
孙妈妈点头应下,扯了扯嘴角笑道:“太太放心,我晓得轻重。”
想到刚嫁进来的长媳,江夫人脸上带笑,道:“妈妈,你看着,我这个儿媳妇怎么样?”
“太太不问,我也正想提呢,模样自然是极好的,”孙妈妈坐在那里喝了口茶,老脸绷紧了几分,“不过,那性情却是不好的,牙尖嘴利,掐尖要强,刚嫁进来第一天就得罪了四太太,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能高兴吗?这且不说,方才柳姨娘来了一趟也被她气走了,您与柳姨娘伤了和气,要是世子爷知道了,恐怕又得生气了!”
江夫人神色逐渐沉凝,抿唇没有作声。
她原觉得长媳不像她想得那般凶悍泼辣,可谓是机灵有急智的,可孙妈妈这样一说,又让她的心逐渐沉了下来。
“依我看,大少奶奶光顾着逞一时之快,倒不是个行事周全的,嫁做人妇,还是要伺候好丈夫,孝顺好长辈,做个端庄贤惠的妇人,让人挑不出错来,方能长久下去。“
江夫人垂头不语,这些年她在国公府行事谨慎,也是这样做的,就连世子爷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可日子却没一天顺心过。
她闷闷叹了口气,心口有些发堵,“她年纪到底还小,刚嫁进来,以后慢慢改吧,妈妈以后也费心,多去规劝规劝。”
孙妈妈揣着双手端坐着,劝道:“太太,我看大少奶奶不是个稳当的,未必会伺候人。要是她照顾不好少爷,太太恐怕还得早做打算,给少爷纳个温柔懂事的妾室。”
这事江夫人还没想过,长媳刚嫁进门,无论如何她不能这个时候往静思院塞人。
“妈妈,那怎么行呢?不急于这一时,且往后看看再说吧。”
跟在太太身边伺候多年,这是头一次,提的意见被她拒绝了。
孙妈妈眉头一皱,眸色暗了暗。
~~~
入夜,不同于以往的漆黑如墨,静思院室内掌着灯,烛火悠亮。
沐浴过后,贺晋远身着白色中衣,身姿笔挺地坐在榻沿上,一双苍白瘦削的大掌搁在膝头。
男人乌黑的墨发披在肩头,黑色缎带覆着双眸,悠亮烛光下,苍白的下颌微微紧绷。
听到从浴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他长指悄然蜷起,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姜忆安擦着一头缎子似的乌发,哼着小曲儿走了过来。
“夫君,今晚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昨晚成婚睡在一张榻上,她圆房后太累睡着了,醒来后便睡在了床榻里面,也没问过他平时喜欢睡在哪一边。
眼前虽是一片漆黑,这张床榻却是自己睡了多年的,贺晋远习惯睡在外侧。
夜晚辗转难眠时,他常坐在榻沿上,或是在房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娘子喜欢在哪边睡?”
姜忆安想了想,“在外边。”
她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早晨起来还习惯先去磨磨箱子里的杀猪刀,要是她睡里边,担心会吵醒他。
贺晋远唇角微抿,温声道:“好,那我睡里面吧。”
他说完,却依然稳如泰山般坐在榻沿边,丝毫没有上榻的意思。
姜忆安的头发都擦干了,再回头看他时,他还是一动不动。
她有些奇怪,“夫君怎么不上榻躺着?”
贺晋远默然片刻,没说什么,大手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襟,掀开床帐上了榻。
他一躺下,姜忆安便甩掉脚上的软鞋,迫不及待地上了榻。
身畔的床榻微微凹陷,察觉到她忽地朝他压了过来,贺晋远猛然拉紧被子,严严实实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时候不早了......”床帐光线晦暗,他眉头悄然拧紧,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娘子早点睡吧。”
圆房的事,他不希望她这么主动。
不然待她以后有了和离的念头,只会后悔自己今日这般没有深思熟虑的举动。
姜忆安点了点头,俯身凑近他的脸,将他墨发上沾着的一根黑色线头捏了起来。
“怎么弄的?”
她疑惑地看了看那根丝线,不知他是从哪里蹭上的,再说她也不会做女红,这屋里连个针线筐都没有,怎么还有丝线呢?
靠近的一瞬,她沐浴过后的玫瑰馨香迎面扑来,贺晋远默然轻吸口气,薄唇紧抿。
“兴许是缎带脱落的丝线。”
他抬手指了指覆着眼睛的缎带,南竹手笨,给他洗缎带时揉搓坏了。
姜忆安暂时没有睡意,满头浓密的乌发随意地披在肩头,侧身撑腮盯着他双眸上的黑缎。
臭石头不爱说话,他们虽圆房成了夫妻,可话还没有说多少。
他的事,还有国公府的事,她知道得不多,夫妻夜话,她正要问问他。
“夫君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晋远默然。
自他的眼睛失明之后,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他亦不想再回忆当初那一幕。
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开口,换做旁人兴许会觉得冷落尴尬,姜忆安却没有半分恼意,垂眸认真地看着他,说:“大夫怎么说?夫君还能不能治好?”
风从帐外吹来,带来一丝冷意,贺晋远不语,捏着被角的长指悄然握紧。
她也许很快就会意识到,嫁给他这样一个瞎子丈夫是有多么难以忍受,而陪伴在他身边,有多么无聊费神。
“可能性微乎其微。”半晌,他声音平静而淡漠地道。
姜忆安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自己的一缕乌发,眸光柔和地落在他眼前的缎带上。
“那夫君为什么要在眼睛上蒙着缎带呢?”
贺晋远默然片刻,淡淡地说:“太医说对眼睛有益。”
黑色缎带阻挡日光,不会让眼睛受到刺激,且浸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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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药汁,对眼睛有些许好处,只是这益处聊胜于无,他亦不想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引起别人过多的注意,即使她是他的枕边人,他也不想让她看到。
姜忆安凑近看了看他的缎带,却闻到有一股极清淡的香气,像是薄荷香,是她喜欢的气味。
可她却没发现他身上戴着香囊之类的东西,于是她低头轻轻嗅了嗅他的白色寝衣,原是他衣裳带的清淡薄荷香。
“是谁在帮夫君熏衣裳?”她好奇问道。
贺晋远身体紧绷,默了默,不知她为何这样问。
静思院没有丫鬟仆妇,衣裳是由南竹送到浣衣房里,由那边当差的丫鬟清洗的,至于衣裳上的熏香,是他习惯用了多年的,浣衣的丫鬟自然都晓得。
“浣衣房洗衣的丫鬟熏的,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低声问,嗓音莫名有几分干哑。
姜忆安摇了摇头,她只是觉得这香气好闻,有些稀罕罢了。
她看着他脸上覆着眼睛的黑缎,想起他出行要坐步辇的事,又问:“那夫君为何不用盲杖?”
大凡失明的人出门,都要依赖盲杖探路的,她发现他出门只坐步辇,院子里却没有盲杖,这样出门便会极不方便了。
贺晋远默然几息,抿紧了唇角,道:“我不习惯。”
使用盲杖探路,会让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他是一个瞎了的废人。
姜忆安:“哦。”
她想象了一下,自顾自点了点头。
他这样一个身姿笔挺的年轻公子,若是像瞎眼老头子一样拄着盲杖颤颤巍巍地探路,那模样确实有点丑。
“不习惯就不用,没事的。”她轻声道。
贺晋远微微一怔,因她没有劝说他用盲杖,而觉得有些意外。
姜忆安笑眯眯看着他,纤手覆住他的手背,轻握了握他的长指,道:“那我以后就做夫君的拐棍,你想去哪里,我便带你去哪里。”
贺晋远呼吸悄然一滞。
她是没读过什么书的,虽是伶牙俐齿,说出的话却并没有太多文采,如果她有一些学问,大抵会说“我以后做你的双眸“,而不是做一根拐棍。
可这样平实直白的话,却让他的心脏难以抑制地砰砰跳动起来。
晦暗的床帐内,他莫名屏住了呼吸,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是该告诉她他很感激她吗?还是要她不必多此一举,他早已习惯了之前的生活方式......
可姜忆安只是告诉他这句话,并非要等他回答她什么,就像如果明天早晨要出摊卖猪肉,她会简简单单告诉他辰时之前就要起床杀猪一样平常。
两人并没有紧挨着,一人一床锦被,中间隔着足够远的疏冷距离,却好似有温暖的热流缓缓笼罩了这一方空间。
贺晋远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一双纤细有力的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声音轻快得对他说:“夫君早些睡吧。”
贺晋远沉默抿唇。
他平时极少开口。
成亲这一天来与她说过的话,简直比以往几年还多。
她那句“拐棍”的话在他脑中盘旋横亘许久后,他用力闭了闭眼眸,将它抛出了脑外。
他不该为此神思不安,亦不该动摇自己的念头。
他们不会长久,她只是还没认识到这一点,等她清醒过来以后,他们迟早会走到和离的那一步。
兴许是太过劳累,他也有些困倦,身畔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也逐渐按捺下杂乱纷纭的思绪,闭眸沉沉睡去。
18. 第 18 章
翌日天色微亮,枝头还没响起雀鸟的啾鸣声,房里已隐约传来窸窣的响动。
贺晋远掀被起身,抬手摸了摸身畔,已空空如也,只余微凉的余温。
他掀被下榻,凭着记忆走到衣架旁,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夫君,你醒啦,这么早!”
话音落下,姜忆安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跃上廊下石阶,三两步走到了他身边。
温柔的晨风拂过,鸟雀轻快地叽叽喳喳叫起来,像动听的乐章。
贺晋远负手站在院里,姜忆安抬头看着他,神秘兮兮地道:“夫君猜猜我方才在做什么?”
他看不到她的模样,但听到她清越悦耳的声音,便能想象到她此时故作神秘的神情。
“是在......”贺晋远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动静,长眉微蹙,“在磨刀?”
他记得她有一箱杀猪刀,迎亲路上马车里总有金属碰撞箱底的声音,粗略估计,应该足有七八把,也不知她现在已不杀猪了,还带着这些刀做什么。
被他猜了出来,姜忆安有些意外,要不是确定他是刚刚睡足了才醒来,她真得怀疑是磨刀声吵醒了他。
贺晋远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温声道:“娘子,这些刀需要每天都磨吗?”
“那倒不必,隔个三五天就要磨一回,不然要生锈了,我这一箱子八把杀猪刀都是宝贝,可不能坏掉了。”
“杀猪需要这么多刀吗?”贺晋远长眉微抬,有些好奇。
身为国公府嫡长孙,他自小是锦衣玉食、仆从伺候长大的,虽有不尽如意之处,但吃穿用度方面皆是旁人所不能及的,生活琐事自然也无需自己操心。
他连庖厨都极少去过,更没留意过杀猪卖肉的场面,饶是个状元,杀猪需用几把刀,他却一无所知。
姜忆安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耐心地解释道:“那是自然,放血要长刀,剔骨用尖刀,切肉则用直刀,剁肉还得重刀。每样一把还不够,另得备着一套,这些刀都是我用惯了的,每把刀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凝神听完,贺晋远受教地点了点头,温声赞道:“术业有专攻,娘子对这些刀了如指掌,想必杀猪的手艺也已炉火纯青。”
姜忆安对他的夸奖很受用,喜滋滋把磨好的杀猪刀都放回箱子里,刀具落箱时除了碰撞声,还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
她抬脚踢上了箱盖,贺晋远却微微一怔。
听起来,她的宝贝箱子里,还装着那本圆房的册子,为何却被她压在了箱底?
他默然片刻,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出声提醒:“娘子,箱子里还有一本书。”
姜忆安想起来了,那本蓝色封皮教人圆房的书搁在了箱子底。
成亲那晚她翻过了,也照着书上的做了了,既然已经圆过房,这册子便没什么用处了。
“嗯,我看过一遍了,没什么用,放箱底垫刀吧。”
贺晋远怔在原地,良久,无声松了口气。
也好,没有那本册子,他与她以后只需同榻而眠,而无需再担心圆房的事。
~~~
辰时未至,两人开始用早饭。
今日的早饭,贺晋远还是吩咐大厨房做的。
除了两碟清淡小菜,还有水晶肴肉,百花酿藕,翡翠蒸饺,鸳鸯豆沙包,豆腐皮包子,另有两碗芙蓉燕窝粥,比前一日还丰盛些。
看着满桌好吃的早点,姜忆安眼神发亮,高兴地提起筷子,尝了几口酿藕。
她用着饭,贺晋远已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几个蒸饺与包子,道:“娘子磨刀受累了,多吃一些。”
姜忆安吃完包子,低头尝了尝燕窝粥,再抬头时,发现贺晋远已经用完了早点,一碗粥也快要见了底,胃口比昨日还要好些。
她吃得香甜,心里也高兴,落在他脸上的眸光笑意盈盈。
“夫君吃饱了吗?”
贺晋远点了点头,将调羹搁在碗里,将碗推回原处。
姜忆安仔细观察过了。
这桌子上的碗碟每次都会放在固定的地方,他看不见,却清楚地记得位置,是以他才能如常人般用饭,还能轻松自如地为她盛饭夹菜。
失明以后生活当中处处都是不便,所以这屋里的每一处摆设,都是依照他的习惯而定。
她留意着这些,除了把她的宝贝箱子搁在了床底,没有改变屋里的布置。
用完饭,姜忆安想起了一件事,她进门时的嫁妆搁在了外院的库房里,得去清点一下。
“夫君,库房在哪里?”
静思院的库房在另一边的小院中,距离并不远。
贺晋远指了指大约的位置,两人并肩走出院子的月亮门,姜忆安道:“夫君,今天出门你别坐步辇了,陪我走过去吧。”
话音落下,忽地想起她昨晚说过“做他的拐棍”,贺晋远默然立在原地,长指不自在地握了握。
还在他沉默间,姜忆安已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出了门。
主子要出门,石松从来都是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左右。
不过,这回只是一个错眼的功夫,等他再转过头来,赫然发现,大少奶奶已经牵着大少爷的手往静思院外走去了!
大少爷竟然没坐步辇!
大少奶奶实在考虑不周,万一少爷路上磕了碰了,或是遇到野猫虫蛇了怎么办?
石松无奈地拧起浓眉,脚下生风,快步跟了上去。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姜忆安已经与贺晋远携手到了外院的库房。
石松撵上时,见主子没出什么意外,紧绷了一路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些。
院里有看守库房的丫鬟,香草也早在这里守着了。
大小姐嫁人那日路遇獒犬,有几个嫁妆箱子被撞翻了,担心有人趁机偷了箱子里的东西,她来回清点了几次,见数目都对得上,这才放了心。
姜忆安大略扫了眼库房里的东西,秀眉微压。
虽说箱子里的东西没少,但娘亲生前留下的那些东西,她只从亲爹继母手里讨回了一小部分,以后,她还要想法子慢慢都要过来才是!
在库房呆了一会儿子,日头也渐渐升上三竿,姜忆安与贺晋远携手出了外院。
谁料,刚出了外院没多久,突然从旁边的山石上蹿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来。
那白猫居高临下地看着路过的人,威风凛凛地抖了抖浑身雪白光滑的皮毛,忽然从半人高的石头上一跃而下,径直朝贺晋远身上扑去。
事情仅仅发生在瞬间。
石松原是跟在主子身边几步远处护卫,本是极近的距离,只不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来不及去擒住那狸奴。
那猫儿的动作甚是轻盈,不曾发出一点儿声响,饶是贺晋远耳力敏锐,也一时没有注意到身旁不同寻常的动静。
“少爷小心!”情急之下,石松提步飞奔过来的同时,用尽力气大喝一声!
贺晋远猛地顿住了脚步,姜忆安也忽然松开了他的手。
耳旁倏然刮过一道劲风,似有凛厉拳脚余势未消,贺晋远微微一愣,循声看向身旁,沉声道:“娘子,你怎么样?”
“我没事。”姜忆安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地道。
几步远之外,石松只觉眼闪电般前闪过一道纤细的身形,再定睛看去时,大少奶奶已经移步到了大少爷的另一侧,手中还拎着那只意图攻击少爷的白猫!
姜忆安两只手指捏住那白猫奴的后颈,猫儿四爪悬空,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喵呜喵呜的凄厉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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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你,还想抓挠人?”
她抬手重重拍了下猫儿的屁股。
狸奴瞳孔微缩,惊恐地收回爪子,老老实实缩住身子,不敢再张牙舞爪。
石松缓缓咧开嘴角,握紧的斗大拳头也松开了。
没想到,大少奶奶一个女子,反应竟如此迅速,身手也如此敏捷!
先前他还觉得大少奶奶制伏獒犬全靠运气,如今亲眼见到她反应这么快,好像还有几分拳脚功夫,让他不由另眼相看。
以后有少奶奶陪在少爷身边,他再也不用担心少爷出门会受伤了!
姜忆安看了那猫几眼,转身看向石松,道:“石护卫,这猫不像野生的,倒像是家养的,你可知道这是哪个院里养的猫?”
石松挠头打量了几眼猫奴,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柳姨娘常抱着的那只狸奴,可又不太确定。
恰巧有个小丫鬟从山石后经过,姜忆安本想叫住她问一问,谁料她忽地提起裙摆咚咚咚跑远了,很快便走没了影儿,姜忆安只得作罢。
她将猫儿放回山石上,严肃警告道:“以后不要再伸爪子扑人,否则我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记住了吗?”
猫儿小心翼翼地缩着脖子,似懂非懂地喵呜了几声。
姜忆安自顾自点了点头,道:“行了,今天就饶你一次,走吧。”
狸奴摇了摇尾巴,一跃踩上高高的山石,回头看了她一眼,喵喵叫了几声向远处跳去,转眼便消失在了眼前。
~~~
在山石后面看见姜忆安捉猫的丫鬟叫绿蕉,是四太太崔氏院里扫地的丫鬟。
从那边离开后,她飞跑回到院里,见到了红绫,便与她说起了刚才看见的事。
“绫姐姐,我看见那位刚嫁进门的大少奶奶捉了柳姨娘的猫儿,拎在手里头打呢,可吓人啦!”
红绫一愣,继而吃惊地挑起眉头——柳姨娘的猫儿是她的宝贝爱宠,那大少奶奶竟敢打她的猫儿,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红绫忙带着绿蕉进了屋,让她去跟四太太细说刚瞧见的事。
崔氏听完了绿蕉的话,忙道:“可是你亲眼见到的?”
绿蕉重重点了点头,说:“奴婢亲眼看见的,一点儿也不假。”
崔氏道:“大少奶奶可瞧见你了,问你什么了没有?”
绿蕉摇摇头,一五一十地道:“大少奶奶喊我了,可我害怕她院里那个黑脸的护卫,当没听见,跑远了。”
崔氏连夸了几句绿蕉做得好,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板来,想了想,又都放了回去,摸索了半天,咬牙从里面拿出一个铜板给了绿蕉当赏钱,让她去买果子吃。
崔氏打发走了绿蕉,红绫看了眼屋内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道:“太太,多亏绿蕉机灵了一回,昨儿个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太太被大少奶奶下了脸,这次太太可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崔氏挑着眉头,嘴角噙笑与与自己的心腹丫头对视一眼,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柳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小姜氏打了她的猫儿,要是她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小姜氏的!”
柳姨娘去大嫂院里要镯子,竟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要是以前,大嫂敢不给肖氏镯子?还不是因为那小姜氏横插一脚,柳姨娘才铩羽而归!
不消说,柳姨娘心里也对那小姜氏存着气,这次小姜氏打了她的狸奴,柳姨娘绝不会善罢甘休!
崔氏慢悠悠喝了口茶,茶水发烫,嘴角的燎泡未消,疼得她深深吸了口气。
她摸着嘴唇恨恨一笑。
那小姜氏刚嫁进门不知天高地厚,实在不懂规矩!
等她这次吃顿教训长长记性,知道这个国公府到底谁尊谁卑,谁大谁小,以后便再也不敢对她们这些长辈不敬了!
19. 第 19 章
秋水院的小丫鬟玉扇抱着狸奴一路跑进了秋水院。
因为连惊带怕,气喘吁吁地进了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一个劲地道:“姨娘,不好了,不好了.......”
柳姨娘正靠在美人榻上让玉钗揉肩捏腿,闻言细眉一拧,吐出嘴里润嗓的雪梨,道:“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到底有什么事?”
话音方落,玉扇怀里便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喵呜声。
狸奴虚弱地趴在她的臂弯里,雪白的皮毛上还染着斑斑血迹。
柳姨娘大吃一惊,霍地起身下榻,玉钗忙伺候她穿上缀着珍珠的绣鞋。
“狸奴这是怎么了?”
玉扇忙道:“姨娘,狸奴的腿受伤了!”
柳姨娘接过狸奴看了一眼,登时柳眉倒竖,骂道:“不中用的东西,连个猫儿都看不好,要是狸奴有个三长两短,仔细你的皮!”
玉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姨娘让她平时看照狸奴,可狸奴调皮,常偷偷溜出了院子玩,今天狸奴又跑了出去,等她找到狸奴时,才发现它缩在墙角一动不动,腿上受了伤。
“姨娘,奴婢错了,请姨娘息怒。”
柳姨娘看清了狸奴腿上的伤,更是心疼生气,扬手就往玉扇脸上打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重响,玉扇脸上登时出现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她捂着脸,直挺挺跪好,不敢吭一声。
柳姨娘咬牙切齿抬手,下一个巴掌将要落下时,四太太崔氏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
“姨娘,莫怪玉扇,这事不是她的错,”崔氏一阵风似地走进了正房,瞧见柳姨娘怀里受伤的猫儿,摇头晃脑啧啧几声,撇嘴低声说,“我的丫鬟亲眼看见,是才嫁进门的小姜氏抓住了姨娘的猫儿,还痛打了猫儿一顿!”
柳姨娘一怔,冷笑着点点头,“竟然是她,也只会是她!真是反了天了,她竟然敢打我的狸奴!”
狸奴的一条后腿汩汩冒着血,窝在柳姨娘臂弯里虚弱地缩着脑袋,柳姨娘心疼地抚摸了几下,连声吩咐玉钗去取了伤药来给猫儿包扎。
崔氏重叹几口气,道:“这伤可了不得,那小姜氏下了狠手,只怕猫儿的腿要废了。”
柳姨娘眉头紧锁,咬牙冷笑了几声。
暗暗觑着她变冷的脸色,崔氏唏嘘一番,劝道:“姨娘,我来你这儿,虽是告诉你小姜氏伤了你的猫,却不是要你与她置气的。你想想,她一个杀猪长大的,嫁进门时都提着一把刀,虎着呢,姨娘不要与她一般计较,咽下这口气算了。”
柳姨娘脸色愈发铁青,“四太太倒是大度,你有这般宽和,我却是不能的。”
要不是那刚嫁进门的小姜氏多嘴多舌惹人讨厌,江氏早就给她的儿媳补上一份镯子了,现在真是可笑,她没有同她多计较,她反倒先欺负她的猫儿了!
欺负她的猫儿,与上门欺负她有什么区别?
崔氏一听,忙又劝道:“哎呀,姨娘你毕竟是长辈,莫要与她一个小辈生气,这事儿就算了吧。”
柳姨娘只低头看着丫鬟给狸奴的腿上药,没有搭她的话。
等崔氏离开后,柳姨娘抱着腿上缠着厚厚几层细布的狸奴,心底的怒火越发压不住。
玉钗倒了盏茶端来,让她喝口茶消消气,低声道:“姨娘打算怎么办?”
柳姨娘冷声道:“小姜氏伤了狸奴,我势必得让她知道什么后果,不然今天她敢伤我的猫,以后就敢上门打我的脸,我岂能由着她放肆?”
玉钗看了看房内四周无人,遂压低声音说:“姨娘说得是,可四太太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柳姨娘垂眸细细思量了一番。
无利不起早,崔氏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煽风点火,想要挑唆她出头教训小姜氏。
想到这里,柳姨娘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慢声道:“我岂会着了崔氏的道儿?她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清楚?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江氏那病秧子也撑不了多久了,小姜氏刚嫁进来就让我没脸,我正愁没由头整治她,现在她巴巴送上门来不是,我岂能轻易放过她?”
玉钗想了想,道:“姨娘是想去找大太太,让大太太做主罚那大少奶奶?”
江氏性子软,泥捏的人一般,奴婢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过训斥一番了事,要是让她去罚小姜氏,顶多是言语斥责几句,有什么用?
柳姨娘抱着猫儿坐在美人榻上,看着她道:“说你聪明,这个时候偏又傻了?我去找江氏做什么,平白给我自己添堵?这件事也不用我自己出面,打发人去请世子爷来,让世子爷给我做主就是了。”
提到世子爷,玉钗眼睛不由一亮,道:“奴婢这就打发人去府外请世子爷,为姨娘您主持公道。”
~~~
过了晌午,静思院静悄悄的。
贺晋远在里间小憩,姜忆安没有午睡的习惯,叫了南竹过来,站在廊檐下低声与他说话。
贺晋远覆眼的药缎大都是经过他的手,她细细问过那浸泡药汁的缎带每日要戴多久,晚间能否解下来,毕竟一天到晚脑袋上勒着根缎带,眼睛也会不舒服。
“少奶奶,太医说过醒着时需要佩戴,晚间入睡时可以摘下。”南竹道。
只不过,少爷以往睡眠极少,那缎带大都覆在双眸上,如今晚间睡得踏实,便可以不用再一直带着。
姜忆安了然,又道:“少爷的眼睛除了覆药缎,可还试过其他的法子?”
她在清水镇时,有个经常进山打猎的猎户曾落下悬崖伤到了眼睛,原都以为他那眼睛是好不了了,谁料镇上的大夫给他针灸了三个月,猎户的眼睛竟奇迹般得好了。
她抱着乐观的想法,说不定贺晋远的眼睛用针灸试一试,有一天也能好呢!
可南竹脸色凝重地叹了口气,道:“大少奶奶,但凡能想到的法子,全都试过了,名医圣手请了不下上百个,都没效果。现在用得是太医院的冯大夫,每过一段时日,他会到咱们府上给少爷检查诊治眼睛。”
姜忆安拧眉点了点头,道:“夫君的眼睛,到底是因何受的伤?”
眼睛失明的原因,贺晋远没有告诉她,因怕触及当时的场景,勾起他伤心的回忆,她也没再追问。
可南竹听到她的话,却忽然沉默起来,脸也转到了一旁,抬起袖子抹起了眼泪。
嫁来短短两日,她已与石松、南竹熟悉起来。
前几次她看到南竹都是笑眯眯的,这次忽然看到他偷偷抹泪,姜忆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难道贺晋远眼睛失明,是他们主仆都不想提起的伤心过往?
看南竹一直低头抹眼掉泪,她便道:“先别说了,待会儿少爷要醒了,你去泡两盏茶来备着吧。”
南竹哽咽着擦了擦泪,应了一声去茶水房泡茶。
他刚离开没多久,院外忽然响起了愈来愈近的重重脚步声。
转眼间,玉钗带了四个丫鬟气势汹汹走进了静思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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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面无表情地环顾静思院一周,视线落定在廊檐下,瞧见了姜忆安的身影,唇边扯出抹冷笑。
“大少奶奶,你犯了错,世子爷罚你去跪祠堂,还请你跪足三日好好反省反省过错,时间不到,大少奶奶不许迈出祠堂一步!”
姜忆安:“?”
她蓦然愣住,下意识问道:“罚我跪祠堂?凭什么?”
玉钗冷冷一笑,也不解释,猛得一挥手,四个丫鬟便一拥而上,左右扯住了姜忆安的胳膊,作势要押着她往院外走。
玉钗高声道:“大少奶奶,我劝你现在就老老实实去祠堂跪着吧,若是去晚了,世子爷生起气来,你挨罚就不止三日了!”
来静思院前,因知道这大少奶奶有几分本事不好对付,几个丫鬟早商量好了,不等姜忆安动作便先发制人,所以此时都用力钳住了她的手腕和肩膀,不让她挣脱。
她们人多势众,本想这大少奶奶挣脱不得,只能乖乖随她们去往祠堂,谁料,还没押着她走一步,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袭来!
四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狼狈地掀翻在地,纷纷吃痛捂住了肚腹。
姜忆安慢条斯理地活动了几下手腕,利刃般的视线掠过摔在地上四脚朝天的丫鬟,定定落在玉钗的脸上。
玉钗瞬间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道:“大少奶奶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连世子爷的话也不听了?”
姜忆安眯眼盯着她:“你是柳姨娘院里的丫鬟?”
玉钗只觉头皮一紧,冷汗都快流了出来,慌乱地点了点头,“是。”
姜忆安缓缓勾唇冷笑了一声,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秋水院走去。
~~~
秋水院中,柳姨娘双眼盈盈含泪,瞥了眼桌上细雾袅袅的熏香,捏着绣帕沾了沾眼角。
“世子爷,今天多亏你给妾身一个公道,要不是你为妾身做主,妾身只能任那小姜氏欺辱了。”
她勉强挤出两滴泪来,扑在贺知砚的怀里嘤嘤哭泣,轻薄衣衫遮着身子,玲珑曲线若隐若现。
“好了好了,别哭了,哭坏了嗓子还如何唱曲儿?”
屋里的香气浓郁,贺世子宿醉未消,醉眼朦胧半阖,视线在她胸前的起伏处流连,大手摩挲着她的腰身。
柳澜音能歌善舞,当年是名满京都的教坊司歌妓,嫁给他做妾多年,他们的儿子都已娶妻了,她依然身姿曼妙,容颜不减。
“那世子爷说,小姜氏对我这么不敬,是不是也有太太管教不严的责任?”柳姨娘捉住他游走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挠了几下,嗔怪地问。
香雾渐渐浓郁,贺世子打了个醉意十足的酒嗝,眸底浮荡起燥热春意,越发在她身上肆意揉捏起来。
“江氏做得不对,赶明儿我定然狠狠训斥她几句,叫她给你赔礼认错,赔你一对镯子可好?”
不是一只镯子,是一对,江氏没给她的,他要她加倍奉还。
柳姨娘勾了勾世子爷腰间的玉带,笑意荡漾。
服侍在里间的丫鬟知趣地退了出去。
屋里传出娇嗔调笑,丫鬟们站在廊檐外守着,个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正在那粗喘娇笑开始不堪入耳时,秋水院的大门忽地被人一脚踹开。
姜忆安双手抱臂跨过了门槛。
劲风忽然吹过庭院,卷起她石榴红的裙摆。
她扫了一眼廊檐下的丫鬟,冷然勾唇一笑,昂首阔步朝正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