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修复,从入门到入土》 1、第一章 长青是在收拾外婆遗物时看见这本画册的。 它用一块碎花布包裹着,翻开来,纸张已经脆化断裂,随动作不堪重负的腾扬。 上面的内容也已残破不堪,只依稀能辨认出首页是尊神像。 “犍陀罗、秣菟罗、北上、南下……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受热的电脑开始自动散热,忙碌的风扇嗡鸣声吵得长青额角一跳。他剧烈头痛,无数的佛像神像从眼前划过,却没有一个能和画册里那尊对上。 这太奇怪了,他找遍了互联网居然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找不到。 就好像——这画册是凭空变出来一样。 外婆的遗言还一遍又一遍在耳畔响着,这个生前和蔼的老人似乎死不瞑目: 【小青,千万收好这册子。绝对不能弄丢它……它关系着整个长家村的命运,鳞、山祖以及…你想知道的一切…】 还没待长青回忆出更多,一旁的手机忽地响起。他如梦初醒般,看清来电人名后飞快接通。 “李老板。”长青略带沙哑的声音笑道,但眉眼冷冽,不见笑意。“这么晚找我什么事?” 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呵呵的笑声,满是市侩油腻气:“哎哟长师傅,您瞧您这话说的,搞得没事就不能找您似的。” 长青应和着哼哼两声,突然有些犯烟瘾,但扫了眼身侧熟睡的毛孩子,还是压下了,再说话时语气已经没有之前好。 “李老板说笑了,有事说事。” “行,就是吧,咱这边又到了批新货,还得劳烦您给做旧一下。您是我最信任的师傅了,一有货就只想着您嘞。” “暂时没空。”长青闲不住,又顺手翻了本《佛像的容貌》看。 李老板长啊一声“为什么?不是,价钱方面您放心好了。” “不是钱的问题。” 是眼下他有更棘手的事情,长青心道。 但那头的李老板还是不肯放弃,就和他刚才说的一样,在古玩造旧这行里,技术和人品都值得信赖的师傅比宝贝还难得,何况手上这批货还很重要。 李老板恨不得立马变成长青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让他接不了活。 “长师傅,不管具体是什么事,只要和古玩古董有关的我都能替您办。我这批货真的很重要哇,没您……”李老板一番肺腑之言,关系到他钱袋子的事叫他几近声泪俱下。 听着听着,长青眉梢一挑,突然蹦出个想法。 既然在互联网上找不到相关信息,那从一些非官方渠道上会不会有收获?李老板人虽市侩,但人缘确实不错。 思此,长青反手将书合上:“是有点私事,李老板认识造像方面的大师吗?” “造像?”李老板短暂地卡壳了,思考片刻回道:“有是有,不过不瞒您说,那家伙有点奇葩。” 能在李老板如此油滑的人口中听到贬义形容,长青诧异之余起了好奇,但他管人家为什么奇葩,能办事就行。“那麻烦您牵桥搭线了,事成,那批货直接发到老地址。” “诶,好说好说。那辛苦长师傅,您早点睡。” 李老板办事利落,很快那人的电话就发到了长青手机上。 但是太晚了,长青怕对面已经睡熟,就没有直接打过去,而是放松了会儿眼后又投入进了电脑之中。 直到天亮。 当天际破晓,绵州市开始车水马龙地运转。长青再睁眼时已经听到楼下早餐店喊破天的叫卖声,他挣扎着从椅子中站起,走到镜子前时被自己狠狠吓了一大跳。 鬼。 他眼下青黑一片,胡子拉碴,完全看不出人样。胃部隐晦的麻木感提醒他已经昼夜颠倒数日,许久没有进食。 可饿都饿过劲了,长青觉得也不差再饿一顿。他捧了一把冷水到脸上,快速地捯饬了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稍微收拾足矣。 弄得差不多后,长青倚在阳台边拨通了电话。 嘟—— 铃声响了会儿,拉着他的心一同悬在半空。好在,电话通了。 “喂,你谁?” 一个低沉得像才睡醒似的男声传入长青的耳中。拖长的语调过分慵懒,询问的用词却直白地让长青哽了下。他沉默小会,选择直接报李老板的大名:“您好,我是李云康的朋友。想找您咨询一些……” 话还没说完,那头直接道: “我不认识什么李云康,再见。” ?靠 “你等等!”长青猝不及防,眼都瞪圆了,生怕嘴再慢一步就会听到电话挂断的忙音。“我手上有一份佛像画册,找遍全网都没能找到相似,传家独世的宝贝,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他在赌,赌对方会感兴趣。 真的有人能拒绝“独世”的宝贝?长青不信,故意加重了这方面的措辞。 他猜得没错,过了会那个男声再度响起,这次声音里的慵懒劲已经散去不少。 “用电话加我微信聊。”那人说完,嘟嘟嘟地挂断了。 这通电话结束,长青后知后觉鬓角出了汗。他习惯了周旋与客套,突然碰上这么个直率的竟有些难以招架。 长青压了压心神后立马在微信里搜索电话号码,出来一个非常简约的号,头像是一盏茶,名字只是一个繁体的【無】。 申请很快通过,长青发去他的名字,对面也礼尚往来地发来姓名。 屈黎。 长青默念一遍,这名字挺好听的,配上刚刚通话的声音,他估摸着对面的人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以下。 【無:画册发我】 就是说话太直接了。 不过,和这种人相处起来也怪爽的,不用拐弯抹角。长青终于有种回归本性的舒坦,连带着几天没动过的脸皮子都弯出笑意,直接就拍了画册首页的全方位特写发送。 这回屈先生很久没回复,久到长青家的猫开始围着他的脚框框转圈,他才惊觉已经中午。 猫叫丫丫,平时高冷,一到饭点就叫唤得急。猫窝被长青放在客厅,暖黄色的调子和房屋整体风格相当不搭。除去这唯一的暖色调,他家就像是一间毛坯风的工作室,整洁、肃清。 做完猫饭后长青到阳台抽了支烟,准备回房间继续工作。不想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开始嗡嗡地震动,他隔着扇玻璃门和客厅的猫一同望去。 * “小青。”对面网络差,电流声干扰着的声音扭曲变调。“你外婆已经下祭坛了。” 长青垂眸,挡住眼里晦涩不明的情绪。“嗯,辛苦村长阿叔。” 村长哎哎地叹气:“你也别怪阿叔狠心,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鳞没上脸下不了祭坛。” 长青当然知道,但也正因如此才无力。他明明在得知外婆死讯的当晚就赶回村子,到时甚至山里暮色未起、雾气未消。但却因为一句“规矩”,被拦在家门口,连至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外婆的死因、死状、后事都无从知晓与参与。 这些天昼夜不分的忙碌,其实也是他在麻痹和消化亲人离世的痛苦。 长青不吭声,用另一只手悄然按在了锁骨处。在单薄的衬衣下,一枚玉佩若隐若现,他力道使得很大,仿佛这玉佩能给予他些许安慰。 这也是阿婆给他的,他从犬牙山考出来后一直带着,已然成为习惯。 “小青,你的鳞长到哪里了?”村长没等到长青回答,沉默很久后道。 “鳞”是村里的风土病,病症表现为出生身上就生长红斑,会随年龄增长而越发密集,最后长到面部,人就会以极其丑陋可怖的面目死去。 “我的脸上已经长了些,恐怕生时无多。小青啊,阿叔别的不求你,你知道我没后,一直把你当亲孙子看……等我死后,你来给我办后事行吗?我所有的钱都留给你……” 许是村里年龄最大的长青外婆去世,村长一跃为如今长家村最年长者。死亡如附骨之疽,叫他的声音仿佛在几天内苍老数岁。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恳求意味,听得长青鼻子一酸,身上的鳞也开始隐隐躁动。似乎有一团火,从他后背直直烧到心里。 因为记忆里的村长还无所不能,可如今却也被鳞折磨的威严不再。 长青实在不忍:“阿叔,我每个月还是会回来看你,你要保重身体。” 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一句“保重身体”,可是这也是妄求。 鳞上脸,命不长,他们长家村称这病为——诅咒。 电话终于挂断,可是长青心里却梗着口气。他放空目光注视于虚空,脑子里针扎一般: 外婆说画册里有关于鳞的一切,那会有治病的法子吗?救长家村的村民,也救他自己。 希望渺茫,但他只能寄希望于此,毕竟眼下这本画册是唯一一件他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会和生命一样,眼一眨就散了。 长青的手机从昨晚李老板的那通电话开始就没停过,电话一通又一通,消息也接连不断。 他这头还在烦“鳞”的事,那头的無先生又传来“噩耗”。 【無:不妙】 【無:先说大概,貌似女性,半阖眼,神态柔和,体态清瘦。衣着浅色薄衫,花纹不清,整体风格外放。盘坐,手指置于膝上,手印不清。无背光,佛教佛像特征暂不明,高度怀疑是道教或三教合流后的宗教产物。有台座,深色多层叠,似有鳞,怀疑为蛇。以上,画册确实奇特,但破损严重,很多内容无法给出确切的判断】 【無:你来这里】 随即,屈黎摆出一个地址:康江市杨家镇白泽街257号 长青傻眼地点进,位置赫然显示有一千五百多公里。 长青:…… 【q:去不了】 【無:?】 【無: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也太他娘远了吧。一来一回时间、开销怎么算? 长青眼角直抽,受外婆要求,他自出生起都没出过绵州市。 【無:当务之急是把画册修复】 【無:来,路费算我的】 长青:……不知道第几次无话可说 这个屈黎,每一步都走得稀奇古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一句“来”,理直气壮的强买强卖,人情世故在他这里好像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此时长青有点懂李老板的“奇葩”评价。 但屈黎虽然说话不好听,可也没说错。画册太破是事实,会影响很多细节的判断。 必须得修。 长青有一手仿照、造旧的好技艺,但修复这件事于他而言还是超纲了,稍有不慎便是全毁。 既能帮忙修画,又还包车费。 这怎么看都是一笔长青稳赚不赔的买卖,但话还是要摆在前头。 【q:我住在绵州,来这里路费可不低,你确定包?】 【無:对】 好一个冤大头,长青生怕对面反悔,直接拍板。 【q:成交】 区区一千五百公里,不就是飞机一两个小时的事。 反正车费又不是他付。 2、第二章 长青仍在绵州多停留了一个多星期,期间屈黎像是个烦人的闹钟,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微信发:“来了吗?” “快来。” 搞得他俩很熟似的。 终于一切安排妥当,长青坐上前往康江的航班。 康江,是块历史名地,改过多次名字,却不改其古都的地位。在天时地利人和的作用下千年来培养了无数古玩古董行里的机构、派系以及家族,于他们这行人心里的地位不亚于宗教中的“耶路撒冷”。 同时和绵州气候不同,它一直以沙尘暴和雾霾闻名,才下飞机,长青就体会到了什么叫“风卷如刀割”。 * “白泽街257号,老张古董行。” 铜制的门牌泛着金属光泽,长青抬起头,确认了地方就是眼前这栋宅子。它看起来年代久远,泥砌的墙壁秃噜着皮,风一吹就唰唰的掉落黄土。 长青先拍了张全景照给屈黎发过去,省得这家伙再来催他。 【q:到了(图片)】 【無:好,我马上到】 长青扫了眼后把手机揣进兜,推门走入。 入眼是三面土瓦屋围建成的院子,院中正立一水缸,里头还有游鱼。正房门半掩着,一旁阶梯上堆满了残破的瓷器、碗碟以及陶罐。风一吹,门联下半边萧瑟的在空中飘荡,蜘蛛网肆意横跨,荒凉景象叫人怀疑这里是否已经废弃。 长青脚迟疑地迈出一步,耳畔乍响:“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一遍接一遍,这声音古怪极了,尖细、扭曲,语气阴恻恻,和平日正常的人声完全不同,倒像是写实派的“鬼叫”。 长青只是略微岔神,眼角便瞥见一黑影飞快袭来,同时还伴随着风被高速振动的动静。他肌肉绷紧,迅速反应后撤一步。 黑影袭击不成,又腾空而起。迎着烈阳,光落在它的羽毛上熠熠生辉—— 那是 一只鸟? 长青顿然蹙起眉。 可又不太像,它的羽毛过于耀眼,翅膀相较于身子大得出奇。长青眨了眨眼,恍惚间还看见它的腹下第三只脚。 没待他观察更多,那鸟忽地落在一人肩头。 正屋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出来一位身着暗金色奇异纹案长袍的老者,正用浑浊的眼珠安静地注视着长青。 “欢迎光临,老张古董店。”老者言道,肩头的鸟儿同时也道:“欢迎光临~” 原来方才的古怪声响是这只鸟发出来的,两句“欢迎光临”完美融合在一起,长青莫名后背一凉。 老者:“我叫张行,是这里的老板。” “你是来看货、卖货还是…鉴宝?” 他边说,边看向长青的包,打量的目光如有实质。 长青轻笑一声,微微侧身将包掩在身后:“不麻烦老先生,我来找人的,屈黎,屈原的屈,黎明的黎,您认识吗?” 张行闻言一僵,冒着精光的眼一下子被皱起的眉压成三角,面露难色,认识不认识这问题于他貌似有些难答。 还没待他说话,远方的天际传来绵延巨响。 这可怖的动静叫大地都仿佛在震动,长青想,随即错愕地发现脚下的地板是真的在震动。 随着动静越来越大,几声轰鸣后一声气喷,就听见门口有引擎在熄火。 长青心里一动,回过头去,正巧与推门而入的人撞上了眼。 乍一看,他很年轻。身材魁梧高大,一身黑色皮衣。留着利落的短寸,这对头型要求极高的发型竟在这人身上起到优势放大的作用,毫无保留将其浓墨似的五官展露。 但他却有一双很浅淡的眼瞳,颜色像西北的沙丘,像高山的荒原,更像稀树草原上潜伏蓄势的野兽的眼睛。在他突出的眉骨处,还蜿蜒盘踞着一道半指长疤痕。 男人几步就到了长青身旁,每一步都迈得差不多距离。到身旁一比,长青还比他矮半个头左右。 “你好。”男人递出手“我是屈黎。” 长青没有第一时间伸手,他从这个男人进门起就对其有一定的身份猜测,但在真的确认对方就是屈黎的一瞬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原本想的是微信里那么烦人的家伙线下应该……很难评,反正肯定不会这么人模人样才对。 “你好。” 两人手掌飞快相接又松开,长青留意到屈黎的手部遍布茧子。 奇怪。 干他们这行的手就等于宝贝,好多年近古稀的人手部都保养得和婴儿一般,这人怎会此粗糙? 没等长青更多思考,屈黎唤他进屋。 入门,灰尘跟虫子似的在空中肆意流动。房间里能照明的只有梁上摇摇晃晃的一盏老式电灯,昏暗的光线照出一排排桐木架子,其中隐隐反光不断。 长青不太会鉴宝,但从业多年眼力见还是有的,只一眼便知晓器物不俗。他心中哑然,敢情屋门口摆的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 方才自称店老板的张行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在正对门的一张桌子后坐下,屈黎则是自在的像回了家,长腿一支整个人靠在了桌子边。他定定地看着长青,眼睛像一颗无机质玻璃球,美丽而危险。 “画册带了吧,拿出来看看。” 长青将背包拉至胸前,从中拿出一个包袱放置桌上。他一层一层剥开,动作极尽轻柔小心。可尽管如此,画册露出时还是破裂了些许,纷扬而起的碎屑都仿佛化作利刃在长青心尖剜血。 这画册的破碎程度令第一次见它的张行和早在线上见过的屈黎都神色凝重。 张行先抬头和屈黎对视一眼,像是得到什么应允,才琢磨起这画册来。但很快他拧着眉抬头:“太破了,我得进工作室里搞,这外面的空气环境多待一会都是对它的破坏。” 说着,他又用一种很不舒服的眼神瞧长青,好似在责怪长青的不懂行。 长青无话可说,转而笑道,只是笑里藏刀:“老先生,您进去给我东西调包了怎么办?毕竟像您这样的高人手上藏的活我是摸不透。” “哼哼,”张行像是听到什么笑掉大牙的话道:“我从哪给你调包,这东西破成这样,就算砚山五老出手都变不出第二份来。” 得,砚山五老都搬出来了,这可是古玩古董行里标牌一样的大家。五老并不只是五位老人,而是代指五个家族,每个家族都分别精通或掌握着某一古玩古董类别的技术或生意线。 据长青了解,其中两大家就定居在这康江。于是他笑笑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冷意更甚。 他正瞧着张行往内屋去,突然被一个黑影挡住了视线。划着目光回来,屈黎不知何时站直了身,气势压人。 屈黎:“好了,他进去弄画,我们在外面聊了聊天。” 长青好笑又奇怪:“屈先生想聊什么?我以为今天来会是您看画的。” “他是我师父。”屈黎解释,然后话一点弯绕不走:“你画册哪里来的?” 长青凭着数日在微信他聊天的训练,已经能坦然接下:“家里传下来的宝贝,要溯源恐怕为难人了。” “那谁传给你的总能知道吧。”屈黎又道:“父亲、母亲、还是什么人?” “外婆。” “所以是母亲一脉,这与首页的母神相符。”屈黎思考后回,又问:“你外婆高寿?还健在吗?” 这个问题让长青顿了半秒:“不在了,享年八十六。” “抱歉。”屈黎钢板般的脸终于有了动静,歉意摇了摇头。但是他的询问却没有停止,反倒愈发咄咄逼人,有种要查长青家底的意思。 “她除这本画册之外还留有别的东西吗? 你家在绵州哪里? 外婆一族姓什么? 族内有没有比较特殊的宗教信仰?” …… 长青:你警察吗? 还真别说,屈黎看他的眼神中的确充满了审视,搞得他像是个犯了罪还不认罚的犯人。 长青再好的脾气也终于挂不住笑容,他冷下脸时整个人仿佛蜕掉了一层名为“温和”的皮。 “屈先生,我不太明白这些问题和我的画册有什么关系。我来这里,不过是请您……和您的师父修复一下画,然后给我一些意见罢了。行上“多问无益”规矩,您应该清楚。事成,除了线上约定的路费外,该付的钱我都会付清。” 他比谁的清楚画册与长家村脱不了干系,但不该此时此刻和此人聊。村子里的秘密太多了,无论是出于对眼前人的不信任还是不想拉局外人入水,长青都不打算松口。 屈黎大概没想到长青会突然发难,难得哽住声。 两人一时间互相对视,如擂台上的两方对峙,谁也不肯率先败阵。 彼时,内屋的门一下子被推开,张行走出来,手上没有带着画册。他脸色很不好看,唰地往椅子上一坐,极口渴似的猛灌茶水。“画先放我这。” 语罢,他看出长青的迟疑,便开口说了他刚刚研究的成果,无非也是画册材质、神像风格工艺之类的,几乎与屈黎线上分析的无二。 说不失望是假,长青扫了眼屈黎,心道真不愧是师徒俩。 但张行突然又气口一转:“不过,等我修复完可能会有更多东西,所以它得在我这待几天,你放心,不会调包,毕竟这东西的价值显然有人比我更清楚。”说着,他古怪地瞄了眼长青。 长青:“我来也是为修复它。” “但具体要多久时间老先生得给个准信,我在这康江人生地不熟的,等得久了很多事不好办。” 张行又和屈黎对了个眼神,施施然伸出两只手指:“两个月。” 长青勾起唇角应下:“行,辛苦你们了。” * 天色不早,夕阳透亮得像反沙的咸蛋黄,混着蛋液色的云彩一同落入山里。 长青正准备抬脚出门,却被屈黎唤住,这个高大的男人光是迎面而来就很有压迫感。 但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好像挺柔和?许是黄昏的颜色太过温柔叫长青生出了这般诡异的错觉。 “屈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嗯,你怎么称呼。”屈黎眉间忽地隆出一座小山,地势陡峭不亚于犬牙山。“我总不能叫你‘q’或者是‘kou(扣)’” 屈黎的第一个“q”长青能理解,就是直接称呼他的微信名。但这第二个“kou”…… 长青在心里默念了一下,瞬间一个奇葩又合理的原因进入大脑——扣扣,也是q,不过华国乡土一些的发音。 想明白后一下子戳到了长青的笑点上,他头一回不太礼貌的憋不住笑出了声。 特别是在看到屈黎顶着张凶悍的脸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后笑得更大声了。 “没想到,你还怪幽默的。”长青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屈黎时眼睛里的笑意未散: “我叫长青,长寿的长,常青树的青。” 3、第三章 长青不想在酒店生活两个月,次日便上白泽街找了大半天房,最终选中间装修合适,地址距离老张古董店近的后改建居民楼。 房子两室一厅,其中的一室却房门紧锁,被房东千叮万嘱不能打开。对此长青多少还是有点不适,但综合考量后还是搬了进去。 晚上,他收完行李,洗完澡就睡觉了。 睡到半夜,耳侧忽地捕捉到钥匙扣紧锁舌,锁芯转动的声响。 顷刻间长青睡意散尽,翻身坐起。他紧盯着门口,同时手摸入床头的黑包内翻出把匕首,夜幕深沉,刀刃在月光下寒气森森。 悄无声息间,他已经如幽灵般贴近了房门。隔着一寸木板,霎时针落可闻,所有动静都无处遁形。 哒— 哒哒—— 脚步稳定,节奏单一规律,长青大致判断出对方是一个中等体型的成年男性。 干得过。 想罢,他飞快拉开房门,浑身肌肉紧绷,已经开启迎战姿态。不料迎面袭来一个庞大身躯,裹挟着猛烈的风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不对!这个人方才是故意放轻了脚步,诱他出来。 长青心里一凉,但动作丝毫不犹豫。他左手翻出刀刃直冲那人面部而去,同时右腿屈膝,顶着对方腹部往后使力。换一般人再不济也会吃痛弓腰,但这人显然不一般,长青的腿仿佛抵在一块生硬的铁板之上。 同时,他的左手也瞬息间被攥紧,力度之大叫他怀疑下一秒就会断掉。 感受到自己面部微小的空气波动,长青不再迟疑,他的左手猛然向下发力。对面下意识卸掉了水平方向上的握力,做下方的防守。长青的手借此脱离钳制和对面袭来的一拳,他左腿借墙面一蹬,鬼魅般闪出了对面的身体控制范围。 这人接受过专业训练,长青默不作声地将脱力的左手往腰后一藏。从简单的交锋能看出对面不像他下手狠,但步步紧逼,为的都是控制他。 但是破绽也在这,他这种野路子,平日里打架玩的都是些阴路子,对面不一定反应得过来。伴随着一声破空,刀刃裹挟着一束冷光飞出。对面也动作迅速,抬手要将刀打飞,却发现刀轨道偏离,不是冲他来的。 长青要的就是对面这短暂的失神,他以身为剑顺着刚才的飞刀轨迹再度贴近那个男人,弓膝发力将对方的腿用力一拐。男人受力往墙上撞去,长青顺势将右手臂死死按在对方最脆弱脖颈处。 扭头,先前飞出的那把匕首就插在男人的左眼旁,只待长青拿起。 胜负已分,两人僵在墙角,一时间呼吸可闻。 啪嗒一声。 男人后倒时正巧撞上了过道的开关,灯忽闪几下后亮了。 两人看清对面的容貌后霎时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给个解释吧,屈先生。”长青力度不减。 “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屈黎被按在墙上,目光落在长青脸上。因为刚才的打斗,长青的脸上出了薄汗,展露出更为鲜活的红润,也衬得他眉眼如画,像是泼墨的山水卷云。 肌肤相接,体温肆意地来回传递,屈黎甚至能感受到长青毛绒衣领下脉搏的跳动,片刻的失语后他才道: “这里是我家。” 长青:“?你说是你家就是?” 屈黎似乎不理解的,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一把是大门,还有一把,他把那间锁着的屋子开了。 长青:…… 屈黎:“轮到你给我个解释了,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 “房东说你经常不在,动了歪心思,把房转手租给我了。” 长青服了,怎么会有人倒霉成这样。“我明早会搬走,后续有问题你直接问房东,和我没关系。” 屈黎沉默片刻后道:“我的确不常来这,你住吧。” 长青:“不用,我再找。” 屈黎:“这边每家每户都有秘密,房子不好找。” 一句话又给长青干沉默了,因为是事实,白泽街的房源少得可怜,居民就像是共同守着秘密似的,非常排外。 长青憋屈地抿紧唇,视线划过屈黎,突然注意到他裤腿处渗有深色血污。 “你受伤了?”方才的血腥气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屈黎嗯了声,扯了把裤脚:“放心,不是你搞的。” ……长青是没这个能耐,屈黎刚刚没有下死手,不然就这体格差距,他直接正面就能硬控自己。 可这话说得怎么就这么不好听呢?长青真是不明白了。但才承了对方的情,他不爽也憋回去:“为什么不去医院?” 屈黎摇摇头:“去不了。” “我这有药,”长青不多问,径直往房间去,尾音浅淡地飘来:“别死我眼皮子底下了,不然警察来了我洗都洗不清。” 屈黎伤不算重,只是拉起裤腿来时的血块颇为触目惊心,伤的时间不短,可以隐约辨别伤口为剐蹭状,像是被岩石一样的硬物擦破的。 长青把双氧水和绷带递给他,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处理完了伤。 屈黎将药递过来,长青接过转身要回房。 太晚了,他现在只想睡觉。 “长青。”屈黎却突然喊住他。 “你曾以统校招双第一的身份考入绵州美术学院,毕业后留在市区的长安画室当艺考老师。薪资不高,名下却有两套房产,其中一套还是个厂用仓库。你一个普通美术老师,哪里来得那么多钱?又拿那么大的仓库做什么?” “或者说,美术老师不过是个幌子,你私底下在干什么买卖?” 长青骤然回头,漂亮的眼睫下尽是狠厉。 “你究竟是谁?” 能在短短几天内查出他的资产信息,还敢当面直接和他说,这个屈黎……结合之前的一切,长青脑中有了一个猜想。 随即,一张证件被抵在眼前,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 【华国国家文物部考古司】 “文保处监察组组长,屈黎。现怀疑你涉及古文物盗掘、倒卖,请配合调查。” 果然。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屈黎要他到康江,为什么所有人都会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瞧他。 因为这就是场鸿门宴,他们怀疑那画册是他盗出来的,设局等着他来钻。 只可惜画册是真的,长青没有撒谎。 至于其他,就得看他们查出多少来了。 长青坦然自若的摊开手,一副无辜而痛心的模样:“盗掘?倒卖?证据呢?我名下的所有大型动产、不动产包括那个仓库,都是父母留下来的遗产,我是合法继承。” “屈组长,画册真的是我外婆的遗物,放她嫁妆盒里半辈子。东西都放你们那了,新货老货你们一看便知。再不济,我把仓库和老人家的嫁妆盒都开给你们检查。不过东西都在老家,你们得放我回绵州。” 看到屈黎沉思,长青确切他们查的不深,起码没查出他仓库里曾经放过的东西,他办事一向谨慎,货到手和转手都极近干脆。 而这些部门办事无非就是调查和监视,现在调查已经查过了,长青合理怀疑屈黎就是来监视他的。也是,怎么会那么巧租房租到一起。 全是套路,长青由心生出厌烦,不想再耗在这:“我绝不会盗掘倒卖文物,你们也别把这些恶心的罪名强加在我头上。” 他话说得很重,说完一时间气氛凝滞下来。 “最后一个问题。”半晌,屈黎先松了口“你老家在哪里?” 疲惫拉断长青最后绷着的神经,以至于这个问题像是吹响了结束审讯的号角,他下意识回答道:“犬牙山” 只是才说完,一股寒意直直窜上他的天灵盖。 因为有些名字,只是念,便是诅咒。 尤其是看到屈黎点头后,恐惧忽地有了实质,恍惚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张开了深渊般的裂口,将矛对准。 一股灼烧感陡然从胃部燃到心脏,随着心脏跳动泵入全身。这个感觉长青非常熟悉,是鳞在躁动。猛烈的疼痛感不给任何喘息的时间,冲击着他踉跄两步支撑在茶几上才站稳。 “你怎么了?”屈黎神色一凛,伸手要去扶却被长青挥开。 “我劝你们不要插手。” 鳞发作的极快,长青耳膜里仿佛有千万只蚊虫在飞,完全掩盖住他的五感,他连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完全。只感觉身心都在痛,痛得他想吐。 屈黎难以置信的看着长青再抬头时双目血红,神经质的模样极为骇人,与之前大变模样。 “事关重大,调查已经开始不可能停下。”屈黎斩钉截铁回绝。 “你的那本画册非常重要。” 重要到昨天回总部上报后已经被列为s级物件,长青也被列入重点观察对象。他在这的消息只要上报,不出一晚,这栋房子便会被人接管。 上一个有这待遇的还是“鬼手”。 但这一切长青都不知道,他攥紧双手仍感觉到许多东西正在脱离掌控。他艰难辨认屈黎在说什么,只听清“调查”“不可能”几个字。 事已至此。 口中弥漫起血腥气,长青知道他要撑不住了。用尽力气死咬牙道:“带上我,否则你们死都不可能找得到真相。” 意识陷入混沌的最后,他看见屈黎惊愕向他扑来,看见天花板明晃晃的灯在摇。 4、第四章 醒来已天光大亮,长青躺在床上,从额头摸下张退烧贴。 屋子里没有别人,只能是屈黎贴的,估计是鳞的症状让他以为自己发烧了。 每次鳞发作时,长青身上的红斑都会迸发出像火燃烧般的高温,只靠睡觉硬熬。长青熬了二十多年,梦见过无数次他在火坑里燃。 但昨天不一样,火坑的温度似乎降低不少,他也难得睡得安稳些。 原来那股凉意不是错觉,而是现实里有人给他贴了张退烧贴。这张小小的东西,拿在手里还留有他皮肤的余温。 长青无言坐了会才起床,他准备去卫生间收拾一下昨晚出的汗,穿过客厅时下意识瞥了眼餐厅位置,便移不开眼了。 飘窗倾斜着阳光,餐桌上摆着的是…… 早餐? 两个白滚滚的是包子,另一个是碗粥,都还温热,能嗅到淡淡的麦香。 长青八辈子没吃过早餐,现在看人类食物比猫粮还要陌生。 【q:你留的早餐】 【無:嗯】 长青没想到屈黎会秒回,哑然笑了下,但很快又想起昨晚的不愉快,脸色冷下来。 【q:谢谢你,昨晚我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带上他。 屈黎看着这句问题,过了会才想起是什么事。 他长腿支在一辆黑色吉普的车轮上,正思考如何拒绝时传来一声呼喊:“屈队!” 是他们组里的小年轻勘测员陈承,三两步冲到面前气喘吁吁道:“底下千峰石窟已经检查完了,除了之前异动导致的部分壁画有脱落,并未找到任何能证明它是异动发源地的证据。这里是图片。” 屈黎因为昨日下去受了伤,故现在留在上面指挥。他接过陈承手里的专业拍摄仪,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在他们脚下埋着康江最大的古石窟——千峰。 一个星期前,千峰石窟发生地震。 诡异的是,它所在的砚山龙脉上还有四个石窟也同时发生了地震。地震波的波及范围极小,仅限于石窟下方,管理局迅速反应派人调查异动来源。 千峰石窟这里因为屈黎刚从外地赶回,所以进度最慢。 但如果千峰作为最后一个全面勘测完的石窟也没有发现异动的始源,那么始源在哪? 屈黎一页一页翻着,突然指尖悬停在一页上不动了。 陈承好奇地往上凑了两步,只见那页是一堆碎渣。 “哦对!这是底下的新发现,应该是地震震下来的壁画碎片,但是看着很陌生,不知道是从哪里掉的。我正准备说……” 图片被不断放大,碎片上的纹路愈来愈清晰,尽管残缺,但也能依稀辨认出是层叠的蛇鳞。 蛇鳞? “小陈,带华国地图了吗?”屈黎语速极快,几乎是吼道。 “有有有、有的”陈承连忙翻包掏出地图,递过去时身子一抖。 他们队长虽然平时是局里公认的随和,但只要一凶就真的很吓人啊! 他看见屈黎拿出一支笔在地图上画起来,用力探头又看见笔画在连山——连接起了现在已知的“砚山龙脉” 这龙脉上有五座大山,地理位置以及风水都极为讲究。而且山底都建有石窟,从康江的千峰山开始,一直到雅泉的陀舟山,石窟里的壁画记载了一支神秘的传教队伍从西北逐渐向华国中部深入的跋涉。 这是管理局的甲等保护对象,全局都知道,陈承不理解有什么问题吗? 但他的眼逐渐瞪圆了,看着屈黎的笔尖在画完五座山后仍然不停下,铅迹定在南部的一片山地中。 屈黎收笔,留下三个字“犬牙山”。 就是这里。 他尝试按照风水将龙脉往后延,正好可以连在这片属于绵江的山里。 绵江山多,很多山都没有名字。 但是,昨天才有个人说了座绵江的山名,并且那人带来的画册里也出现过蛇纹。 太凑巧了,巧合过多就叫屈黎不得不警惕起来。 或许他们的方向有偏差,其实异动不来源于现在的砚山龙脉,而另有源头。 “这几天你们几个留下,实时监测,再有异动直接报给我。”屈黎火速下达指令,一溜烟开车走了。 留陈承傻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忽地一阵风吹来,蒙了他一脸沙。 风也吹来瑟瑟的凉意,康江已经进入夏末。 长青从浴室出来后将窗户拉上,裸着上身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面容苍白俊朗,身材精瘦,流利的肌肉线条蓄藏着力量。本该是赏心悦目的一副躯体,却附着着触目惊心的红黑印记。 红是鳞,才发作完红的似血,布满他的前胸后背,随脊梁沿路长至脖颈下方、蔓延至他的手臂。黑是刺青,刺在一切有可能漏出的地方,锁骨处最为明显,在苍白的肌肤上,就像是戴上了一串蛇鳞锁链。 长青将衣服套上,面无表情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对着镜子可以清晰地看见衣领上方已经有红斑显现,它们开始蚕食他的脖子,而下一步就是脸。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自从来到康江,鳞的生长速度变得不太正常。 长青抬起指腹将衣领往上拎了拎,眼神布满阴翳。他无法容忍这些东西留在他肉眼可见的地方,恶心。 今日要去找文身店,将新长的鳞纹起来。 出门前他把已经完全冷却的粥和包子吃掉,收拾完后离开。 * 白泽街往外走约莫半个钟的路程就可以到镇子上,那里比较繁华,有文身店的可能性也大。但再繁华也不过是一座北方老镇,到处都是萧条的建筑无声伫立,不见多少行人。 可长青走着,见镇口公告栏处围满了人,正热闹地讨论什么。 “杨家巷子又要开了?都是骗人的玩意,那大师居然说我家的宝贝是假的!怎么可能,他怎么不说我祖宗是假的呢。” “杨家的大师都是国宝级别的,怎么可能会说错。那明明是你嘴硬,死不承认!” “诶你这人!” 人群突然爆发混乱,长青趁乱挤到了公告栏前,看清上面贴着张破纸般的告示。 【杨家巷子于五日后开启,过时不候】 告示语句简单,长青却莫名看出股“爱来来,不来拉倒”的傲慢。 他拍了拍一位在旁边看热闹的大叔,问:“叔,杨家巷子是什么地方?” 大叔回头,眯眼仔细瞧了瞧长青。“看你陌生,不是咱这的人吧。” 长青轻咳一声,应下。 “杨家巷子是我们这儿的古董市场,和首都那什么园差不多。但可比那管得严,你们现在小道消息都这么灵通啦?刚贴上就赶过来?” 长青被反问得有些懵,心道他若是为了杨家巷子而来,刚才又何必问呢。 不待他想,大叔又道:“也好,你们来得早的也能早点办通行证,不然到时候和大部队挤。” “通行证又是什么?”长青越来越听不懂,忙打断问。 “就是进巷子的证明啊,你们外地人都得靠这个。”大叔很热心地替长青指了个方向。“去办事处那,会考你点内容,过了就能拿通行证,拿了才能进去。” 一道接一道的信息量砸的长青消化了几秒。 什么地方进去还要通行证,听大叔说从外地赶来的人还不少。这个杨家巷子看起来水挺深,长青高低要去试试水。 他向大叔告别,决定去办事处看看。 办事处藏在路旁的一众商铺里,相比之下没有那么破旧,走进去很亮堂。 大厅里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台子后闲聊,长青向前几步道:“您好,我想办张进杨家巷子的通行证。” 其中一个中年女性显然惊讶:“这么早?” 她和另一位年轻一些的工作人员都没想到,交头接耳几句“没准备东西”“那怎么办?” 后决定“那拿那幅画给他看吧。” 大妈率先站起身,冲长青抱歉一笑。她面相很温和,是有福之人。 “行,你跟我来。” “这边拿通行证是需要考查的,不难,主要是看看你有没有分辨真假的眼力。在我们这,只要你付了钱就算交易完成。没有退货退款的道理,只能把自己的眼睛放亮。” 大妈给长青简短说了些注意事项,两人走到一个会议室样的空房间,她指着墙上一幅画对长青道: “好了,你的试题就是——这幅画是真的,还是假的。” 辨别画的真假有很多方式,以前多靠目鉴,通过对画的时代判断,再结合笔墨风格、印章、题跋以及纸绢质地等多项分析考证,最终皆为真则真,有一假则假。 当然后来随着技术发展与旧技艺的逐渐失传,现代人已经用技术变革了鉴定方法,只是会更加费时费力,目鉴的行家最快分分钟就能出结果,所以在鉴古行里自然还是以眼力论高下。 大妈看着长青跟高僧入定了一样,不免有些担心,但也有所预料。 她不是想为难人,只是觉得这小伙太年轻,看不出来正好现在就拦下来,以免到时候进了杨家巷子着更大的道。 不想长青抬眼,已经得出结论:“假的。” “不对,这是真的。”大妈叹息着,因为这幅画是他们主任的宝贝收藏,货真价实。 但长青仍旧坚定,眼里闪着信誓旦旦的光亮。 “就是假的。” 5、第五章 “怎么说?” 一声洪亮的男声从门口传来,两人双双望去。 大妈诶了一声,垂头喊道:“主任。” 原来这就是办事处的负责人,他留着络腮胡,衣着潦草,目光炯炯有神,说话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压。 “你说这画是假的,总得拿出点证据吧。” 证据很简单。 长青指向画的尾端,那里有几列行书,丰腴劲秀,与山水画面相得益彰。“你们瞧,这里有一个点。” 此话一出,主任和大妈皆把头往前探了几分,长青怕他们看不清,还特意走近了指。 果然在行书与画面相接的部位有一个非常细小的点。 “这不是画作保存不当的破损?”大妈嘟囔道。 长青却笑着摇摇头:“若是保存不当,怎么会突兀的只损坏这个位置呢?此画画心颜色鲜艳,无霉菌、无虫蛀、无发黄、无脆化,算是保存非常好的一幅老画了。但是你们仔细看,这个点并不规则,相反,棱角清晰,是一个多边形。而且,它也并不是空洞,而是有着和覆背一样的颜色。” 说完,主任和大妈凑得更近了,两双眼瞪得眼白分明才看出来这个点居然有这么多细节。 主任陷入沉思,随即想到什么似的骤然向长青投去震惊的目光。“难道是全……” “没错,是全色。” 全色是修补破损画作的一种常用手段,指人工将丢失的颜色补齐,对修复师要求极高。 长青大学学的国画,曾经替一个老板补过画。后也是借此机遇开始干造旧的活,入了古玩这个门。 所以对于画,他略知一二。 “接笔不畅,上一位师傅的颜色其实调得很好,画面融合自然却唯独漏掉了这一点。但细节决定成败,多边形的边缘、需要全色的破损,以及与覆背一致的颜色都指向唯一的可能——画面与书法并不处在同一张纸上。” “这行书是后人添加的,不属于原画,原画的右下角是残缺的。” 主任和大妈已经听得发愣,一时间只顾得上皱眉。 主任一思索仍觉得不对,反驳:“书法也可能是作者后加的,你怎么能断定它不属于原作呢?” “那更简单了,书法是最能体现人主观意志的东西,原创与模仿看形看神都明显。这个行书每个字都是起笔轻,落笔重,提按生硬,笔墨过分规整,只要是个写过字的人都清楚这代表了什么。” “说明这个人下笔谨慎,乃模仿之意。”主任叹息一声,看向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已然带上了后生可畏的赞赏。“你的眼力很不错。” 长青坦然接下这份赞誉,补充一句结论作为收尾:“这幅画半新半旧,算不得真品,但绝对是一件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 拿到通行证出来时天色尚早,长青沿街走,看见街边皆是卖古玩的店,店里冷清人也不急,任风沙在这里镌刻下岁月。 但逛完整座小镇后,长青认命地发现这里也就只有古玩店了。 文身?影都没有。 最后无奈,只能先解决晚饭。 他随便进了家面馆,点上一份牛肉面。热腾腾的面端上来时,浓郁的肉、麦以及香料扑面而来,面汤醇厚,每一道材料都鲜美至极。它们一同在舌尖起舞、跳跃,融化出抚平人心的暖意。 美食果真能治愈心情,长青吃完后心满意足地决定返程。 至于鳞——他将手按在衣领下的玉佩上,只寄希望于它的庇佑了。 这枚玉佩是外婆在他很小的时候给他的,一直贴身到现在。它并不简单,而是内含可以抑制鳞生长的神秘力量。 长青长大后曾将玉佩送到专业检测部门去检测过,但检测结果令人失望,玉佩非常正常。 就像他去医院看鳞,医生也说不过是一种罕见皮肤病一样。 长青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却从此放弃了科学解释这条路。 风声逐渐猖狂,它们从远处传来,在崎岖荒原上驰骋,在各异的石壁裂隙中穿梭。 街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行人,只剩下猎猎的冷风。 长青不由得加快脚步,而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脚下的来时路好像比白天长。 他不由得想起刚落地康江的时候,他在机场打车,每一个司机在得知他要去杨家镇时都摆手不去,好不容易出高价有个接单的,还只愿意送到镇口,死活不愿进去。 那司机一路开得很紧张,神色惶惶地对他说:“杨家镇全是捣鼓死人家伙事的,邪门得要命!” 邪门,长青现在倒是很有感触了。 寒冷正在逐渐蚕食他身体的热度,这条路似乎远得没有尽头。黑暗庞大如深渊,似乎正屏息等着猎物走入,一口吞没。 可突然黑暗被光刺破,耳畔传来轰鸣,一辆通体漆黑油亮的巡航刹停在长青身旁。 “你在这做什么?” 长青循声望去,撞入一双浅色的眸子。 是屈黎。 长青时常会怀疑他上辈子是冷血动物,一冷大脑就会懒得思考。 明明看到屈黎时他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但张嘴只是冷淡回了句:“回家。” 这并不符合长青待人处世的习惯,但眼下他确实冷的顾不上。只能说屈黎不凑巧,总是撞见他不掩饰的阴暗面。 屈黎的目光落在身上如有锋芒,刺得长青由心生出一股烦躁。 他厌恶他的本性出现在任何人眼前,也厌恶所有看到他本性的人。 可他厌恶屈黎吗? 长青却下不定结论。 “上车。”屈黎忽地抛来一个圆圆的物体,打断了长青的出神。“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这里离家还有段距离,我载你一程。” 长青错愕地接住,发现是一个还带着温度的头盔。“不用……” 屈黎:“徒步走回去再发烧怎么办?” …… 长青没想到屈黎还记得发烧这件事。 他望了望前途的黑暗,沉默半晌后坐上了车。 就是这车的后座设计太过诡异,长青坐上去后发觉他的身体离屈黎有些太近了,想要后挪,却一动就悬空。只能用一种前身贴近,过分亲昵的姿态才堪堪坐稳。 互相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一下梦回昨夜的打斗,一时间两人身躯都僵硬了。 屈黎莫名口干,他舔了舔下唇说:“把头盔戴上。” 长青把头盔在手里摆弄半天,最终给递了回去:“还是你戴吧,司机注意安全驾驶。” 其实是这个头盔充满了屈黎的气味,太过于有侵略性,惹得他浑身不自在。 屈黎被回的一愣,但不伸手接,严肃道:“在我这,乘客的安全比司机重要。” “真出事了,把车费烧我坟前就行。” 说完他不等长青反应,挑衅似得闷了一脚油门。 这是冷笑话?虽然并不好笑,但居然是从屈黎嘴里说出来的? 长青怀疑是不是太冷了,他神志不清出现了幻觉。 争不过,他无奈把头盔戴上,寒冷瞬间被另一个人残留的体温驱散大半。 就是头盔偏大,戴着有些累人。 “抱好我,小心摔了。”屈黎又道,声音通过身体的震动,透过头盔才传入耳中,朦朦胧胧,有种陷入水中的温和感,叫长青悠然生出阵困意。 他嗯了声,试探着将手环在前人腰间,后逐渐抱紧。 这一路,长青抱着个移动大型火炉和挡风板,再冷的血也化了。 以至于到出租屋楼下,松开屈黎时他居然被风吹着打了个寒战。 长青摇了摇头甩掉恶寒,先一步回了家。 直到冲上热水,他才算彻底活了过来。 收拾完出浴室正好撞上刚进门的屈黎,他仍然面容严肃,眉间好似永远拧着解不开的结。 这导致长青更迷糊刚刚那个会讲不好笑的冷笑话的人到底是屈黎吗?和眼前人怎么货不对板呢? 可灵魂传来的温热又告诉他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境更不是幻觉。 真是……太诡异了,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摸不着头脑。 两人相敬如宾地相□□头示意,默契的回归了陌生人状态——但长青突然停下回房的脚步,骤然转身叫住了屈黎。 “你思考得如何?” 屈黎身形微顿,看过来,眼瞳没有攻击性时纯净得像一枚琥珀:“抱歉。” 早有预料,长青心里一沉。 “你会后悔的。”长青说不清他心情有多复杂,说不失望是假。 可屈黎心如磐石,仍然回绝:“抱歉。” “行吧。”长青垂眸掩下眼底晦涩不明的情绪。“那我的画是不是也拿不回来了?” 屈黎持久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许是昨晚长青过分脆弱的模样有些吓人,眼下他罕见地说不出重话。 甚至看着长青苍白而憔悴的面容,他竟有些不忍。 就在他以为长青还要再说些什么时,长青蓦然笑了,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知道这附近哪有文身店吗?” “我不清楚。”屈黎下意识将长青打量一遍,并没看到任何文身痕迹“你找文身店做什么?” 长青弯着唇,分明是在笑“秘密。” “晚安,屈黎。” 屈黎望入他的眼中只感受到一股寒气,是康江夜风都比不上的冷。 6、第六章 长青起床时,屈黎又消失了。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好像总是有很多事。 但桌上仍留着一份早餐,这次长青没再发微信问,一人吃完收好了桌。 他饭饱后无事,靠在椅背上晒了会太阳,好不安逸。 如果不是身在异乡,如果没有鳞,如果不是背负的任务太过沉重。 长青都快要爱上这种生活。 绵州没有如此的好天气,那里总是阴雨不断,任潮湿孕育阴暗,在他骨头缝隙间生长出疼痛难耐的菌落。 没来头的,他突然想给外婆打个电话。 却在手指微动时忽地想起,这个唯一疼他的老人早已去世,化作世间万千尘土之一。 为什么呢?他好像从来抓不住。 他没能在外婆生前带她出一次山,也无法在当下阻止屈黎入局。 本打算找不到画册的真相就算了,他是长家村最后一代年轻人,他死后诅咒自然消失。 他不害怕死亡,甚至期待能亲眼见证他自己、长家村与诅咒一同毁灭的那天。 或许那才是神明的指示,才是村子献祭的永恒。 可是眼下,一切都乱套了。 都因为屈黎。 长青深深吸了口气,强制自己从过分强烈的负面情绪中脱离。 他放空大脑片刻后决定去一趟老张古董店,尽管知道画册已经不在那,但去见些古董也好过在这里胡思乱想。 租房时的考量使得长青去只需五分钟脚程,抵达后发现门打开着,张行正悠闲地在给花浇水。 他瞧见长青有些震惊:“你怎么来了?” “打扰,来这逛逛。”长青长身玉立,身形挺拔得像棵白桦树。“可以进来吗?” 张行没正眼瞧他,也不语,收起水壶进里屋去了。 长青就当这是同意。 他往屋檐上望了望,没看见上次那只鸟,还有些失望。经过盆栽时见花艳得晃眼,心痒摸了摸花,惹了一手水。 进屋时,张行已经拿起抹布在擦拭木柜,长青不请自来地凑到一旁看起架子上的古董——物件很多,种类繁杂,可一个九寸高的青花瓷瞬间夺取了他的呼吸。 “你可知这是何物?”长青正瞧得入迷,身旁幽幽传来张行的声音。 “明的青花折枝花果纹梅瓶,这变形莲瓣纹和折枝花果纹做得可真好。”长青脱口答道,又挑眉:“可是我曾经在一个拍卖会上见过它,它现在应该在港圈的一位富商手上才对。” “哼哼哼,不错。”张行突然放声大笑。“不过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谁又能说得清呢?” 话是这么说,但长青不认同。 真假之事,定是要弄明白的,他总会在拿手的事上固执一些。 这个青花折枝花果纹梅瓶的形制非常标准,小口圆唇,短颈,丰肩,敛腹,宽圈足。 甚至纹路中能看到瑕疵,这是因为当时使用的一种名为“苏麻离青”钴料,其中较高的铁含量会导致青花瓷不可避免地出现锈斑。 长青就是干这行的,深知这有多难仿照,那眼前只可能是真品。 这可是国宝,张行一个古董行老板哪来的渠道和财力? “你可休用这种眼神瞧我,我倒有问题要先问问你。” 张行眯起眼,皱纹不正常的拥挤成一堆,表情古怪而邪气,又含着些癫狂:“你怎么能用假画狂我老头子呢?” 此话如一块巨石,落入无息死寂的深潭。 长青闻言瞬间僵直了身子,他垂下眼睫,一副不懂对方再说什么的无辜模样:“什么意思?” “别装傻,我和屈黎不是一派人,不会抓你。” “但你得告诉我这画是谁做的,不然我这张嘴也老了,最近总是闭不牢……”张行丝毫不掩藏他的威胁。 长青听到“我和屈黎不是一派人”时,好像摸到点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再抬眸,眼底温和散尽:“你怎么发现的。” 张行见长青不再伪装,也直截了当道:“画册少了后半部分,你给我的却没有缺损痕迹。这东西到底是谁做的?告诉我。” 到底是谁,能将画面、旧痕都做得这般精细? 他急迫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张行等的心焦火燎,他见长青一副坦然自若的姿态,刹那间有了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是你做的?” 长青适意地勾起了唇角。 不错,是他做的。 这是他在出发康江前,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手底牌。 画面内容都是真的,只不过少了后半段罢了。 瞒过了屈黎,瞒过了文物局,却没想到居然会被只看过画册一次的张行看出来。 这个张行真是深藏不露。 “你从哪里学来的手艺?”张行震惊之余还很郁闷,曾夸下的“砚山五老都做不出来”的海口,如今却给了他老骨头一把重击。 他复杂地将长青浑身打量一遍:“要是当年,我肯定要把你拉到我手底下干事。” 至于干什么事,张行不明说,长青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他避重就轻地回:“自己学着玩的。” 当然不是,但长青其实也说不清楚他的手艺从哪里来的。 好像自记事起,他就会画画,山林、大地、苍穹和万物生灵都是他的“缪斯”。后来上了学,外婆不再让他去山上撒野,他总是坐在一盏老式煤油灯下,偷摸用作业本掩着画每家每户门前贴的“山祖”像。 有些东西就像是根植于血脉,拿起画笔时他也是在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只是他的灵魂太过干涸,所以他选择和古董的灵魂对话。 张行一挥衣袖,转身回到他那张凌乱的桌子后坐下。 “我们谈个交易如何?” 长青闻言扬眉:“谈什么?” “我用画册上蛇鳞纹案的线索,交换它的后半部分。”张行双手摊放在桌面上,呼吸时发出粗声急促的鼻音,像一种动物的喘息—— 长青想了会,想到“黄鼠狼”。 张行可不就是个活脱脱的“黄鼠狼”模样,和他谈交易?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但长青心动蛇鳞纹的线索,如果线索为真,那将是他此趟的第一个收获。 “我怎么相信你?”长青也双手环抱至胸前,身体自然而然呈现出对眼前人的不信任。 张行再度大笑起来:“我都不管你后半部分还是假的呢。” “做不做?” “成交。” 长青再不多言,他无澜的眸子里清晰倒映出张行扭曲的面孔。 张行开口述说起他的线索: “你肯定知道砚山龙脉,那五座山我年轻的时候都下过。别看上面平平无奇,底下可都藏着大宝贝——整整五座未经开发的古石窟,每一个石窟里都布满了壁画。” 长青看到,张行说到这时眼中突然爆发出可怖的狂热,这叫他莫名生出股不安。 然而张行接着讲下去:“壁画是连贯的,画着一支队伍,一路东行。他们沿途留下了各种图形记号,那可能是他们的文字,也可能关系他们的祭祀。但是,有一个纹样却锈在了他们所有人的衣服上……” 张行陡然向长青射来滚烫视线。 “就是蛇鳞纹,和你画册上的一模一样。” 长青手脚一麻,感觉呼吸重了几分。有一股温热从他胸前的玉佩传来,且有逐步加热的趋势。 这是玉佩从未发生过的状况,长青不由得心悸了下。他从来没听过这件事,有关于“砚山”“龙脉”和“石窟壁画”。 张行才狂热的情绪变脸似的迅速平静下来,他再度用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眼神望向长青:“杨家巷子即将开放,你可以去里头找一位我的故人。” “他曾和我一同下过石窟,现在在巷子深处开了家布料店,而在他的布料上就有你要的东西。” 张行语意深长:“这便是我的线索。现在轮到你了小孩,画册后半部分在何处?” “放心,我会拿给你。”长青消化完讯息,心道这杨家巷子是非闯不可了。 好在他早已拿到通行证,眼下只需要等待巷子开。 张行却翻起脸:“哼,你如何保证?到时候拿着我的线索开开心心找人去了,我拿你有什么办法?你们呐,一个个心眼子多得要命,可把我折腾的,算是不敢轻看了。” 他们心眼多? 长青暗自发笑,和这老家伙在一块心眼子不多的恐怕裤衩子都被骗没了。 他叹了口气,想说放个东西在这抵押着,他去拿画册。 可一细思又觉得不行,他对张行实在是没什么信任感,放任何东西都不放心。 一下子陷入尴尬,两个人僵持着无法顺利进行下一步。 就在这时,空旷的院子传来尖细的声音,侧耳一听,长青听到那声音在说:“欢迎光临~” 随即,扑刷刷的一个黑影撞开正屋半掩的房门,流星一般降落在长青的肩头,他没有躲开,因为他知道来者是谁。 那只小鸟。 在此刻非常近的距离下,长青留意了鸟的下腹部处,却失望地只看见两只纤细的小脚。 好吧,那之前的三条腿还真是他的错觉。 只是空气好像变得安静了。 长青抬眼看向张行,发现他在这只鸟飞来后闭上了嘴。 他试探着问道:“我先回去了。” 张行也没有在叽叽歪歪不乐意,而是沉默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 一路快走到门口,那只鸟才终于有要起飞的意思。别看它体型小,那爪子抓得他肩膀肉生疼。 长青最后望向小鸟的眼睛,在它那双黑如墨的大眼珠中没有看到光。 它的眼珠似乎只会随着长青的动作而发生滚动,平静如死水,就像——一台无机质的监视器。 7、第七章 杨家巷子开放的这天整个杨家镇仿佛活了过来。 街边,不论是卖字画、卖瓷器还是卖些金银珠宝的店铺商家全都一扫萎靡,支起最亮的招牌,拿出最大的气势拉生意。显得本就小的道路愈发逼仄,颇有遮天蔽日的架势。 往来人群形形色色,操着各地的口音,汇聚成一股浩浩荡荡的长流塞满了这座小镇的每个角落,好不热闹。 长青压低帽檐,随着人流一直走到小镇深处,见到了杨家巷子的真容。不似他想的那般气派,这座盘活小镇的核心竟然藏在一家普通的古董店门后。 这里还离那个通行证的办事处很近,他上次出来后是一点都没注意到。 房子的门槛承载了它不该承载的重量,长青经过时清晰听见木头撕裂的声响,讪讪在心里给它道了个歉。 随人流继续推进,走着走着,队伍突然停滞不前了。 人挤人,陌生的气味与体温只会激发出人最大的烦躁,等了几分钟队伍还是没动,长青身旁已经陆陆续续地出现抱怨:“前面怎么回事啊?挤死了。” “人流量这么大的地方,入口搞得那么小,又破又旧……不怕出事情嘛?” “就是,体验感太差了。” 不满在人群中飞速传递,且有逐步激化的趋势——有人已经闹着要往回退。 前面仍然没有动静,如果任由这群人逆行返回,那一定会造成大混乱。 长青喉结滑动着,正准备说些什么控制一下场面。突然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音量分明不大,却声如洪钟地砸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们脚下踩着的房子可是古董,已经七百五十二岁了。” 此话一出,瞬间镇住了人群,抱怨的声音被许多抽气声所取代。不少人抬脚看地,似乎这样看就能看出历史的沉积一般。他们本就是为寻宝、买宝、鉴宝几件事情而来,对物品的年代非常敏感。 七百多年,若是器物有七百年的年份,那绝对是一票难寻、国宝级别的大货。 长青望向声音来源,见一位老人,面容清瘦而矍铄,发须皆白,身着一袭飘逸白衣,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老人像是感受到他的视线,剑眉一挑,朝他看来。 就在这时,一直寂静的前面忽地爆发出争吵。 长青很快收回眼,借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前面发生了什么。 是两拨人在一张桌子前后吵架,站在桌子后的戴着红袖章,是工作人员,其中长青还看到了上次考核他的那位大妈。而他们对面,是一个肥头大耳的“阔爷”。 这爷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财力有多雄厚似的,几乎是暴发户穿戴的集大成者,花衬衫、金项链,以及脖颈处显眼的黑棘皮。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人群一下子没了声,只听得见那两拨人的声音。 工作人员:“大哥,没有通行证是绝对不可以进。我们办事处就在旁边,您办了再来,不要让队伍堵着呐。” 阔爷仰鼻冲天喷气:“你们他妈知道老子是谁吗?!” 长青闻言忍俊不禁,这话也太“暴发户”了吧,若是他还镶着一口金牙,那是真的“五毒俱全”了。 大妈额头上已经冒满豆大的汗珠,还是坚守:“来者皆是客,是客也得遵守规则。” “老子姓杨!杨!听懂没有,和你们门头一个名字,什么时候杨家人进巷子还要通行证?去你们狗屁。” 杨家人,长青在嘴中琢磨了一下这个称呼,能养出如此刁蛮之人,想来就是巷子背后的大东家了。 “这……”大妈一时语塞,还是道:“那也请先出示一下杨家令牌吧,不然我们真没权利放你……” “一群窝囊废!我****”男人一下子破了防,竟当众骂起街,用词极为难听刺耳。 自他身边像是画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结界,靠近他的人全都默契地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只剩下两位难做的工作人员无所适从地接受怒火,大妈油润的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来很憋屈。 长青实在是看不下去。 “自家人带头不守自家的规矩,那我们这些外人岂不是更管不着了?” 凛冽透亮的声线像一股清泉,带着温和而又令人平静的神奇力量。 全场视线聚焦到长青身上,他抬起帽檐,先前刻意收敛的气质一下子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阔爷”正在气头上,愤愤转过身,怒视这个不长眼的找碴者。“你他么什么意思?找碴?” 长青面色如常,甚至愉快地微笑了下—— 猜对了!这男的嘴里真的镶了金牙。 “说话啊!小白脸干张嘴不说话?嘴巴用来干什么别的勾当去了吧。”说罢。阔爷带头大笑,但无人应和,全场死寂。 笑完,他邪笑着瞪长青,想:这个小白脸肯定要难堪红脸、夹着尾巴滚蛋。 他玩了半辈子,这种人见多了,隔老远都能闻到身上的脂粉味。不过脸长得的确不错,和他们这边模样不一样,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南方人,也不是不可以换换口味。 想着,他瞄人的眼神越发不对劲起来。 但结果不遂他愿,长青笑都不带僵。特别是那双眼睛,桃花般的形状直勾勾地望过来,本该柔情似水才对。 可为什么他品出一股要溺死他的杀意?阔爷莫名小腿肚子一抽,但仍然面上鼓着不可一世的气势。“你他么要干吗?浪费老子时间是吧,小心我让你……” “别急,我在想……” 长青终于有了动作,他松了松肩骨,发出几声磨耳的咔咔声: “我要怎么把你扔出去才比较好呢。” 巷子门口规定:“禁止巷内打斗。” 可眼下就有杨家人带头违规,那不就是在说这些规矩都是放屁? “阔爷”显然也意识到这点,面色瞬间黑了。 “我*你***!” 他要干死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白脸。 长青冷眼哂笑,信步走到“阔爷”的身前。 这副模样更令“阔爷”无法容忍,赤裸裸的挑衅!他直接毫不留情对长青面部挥舞拳头,力度之大两米外都能听见破风声。 只是这一拳落入了围观者的惊呼中,却没能落到长青的脸上。 待肾上腺素褪去,剧烈的疼痛从手臂传递至大脑。“阔爷”看着眼前微笑的漂亮男人,不可置信地生出恐惧。 他试图将手从长青手下挣脱,未果,只听咔的一声,这次不是长青活动筋骨的声音,而是他的手腕脱臼了。 长青扔下“阔爷”的手,神色平静的就好像刚刚只是扔了袋垃圾,而不是卸掉了一只手。 骂人的气势那么足,结果打架也不过如此。 不如和屈黎打架打得爽。 而“阔爷”瞬息间在提不起打人的力气,疼痛压弯了他的背脊,却还是压不住那张臭嘴喷粪:“你**,你等着,我要你走不出杨家镇,你给我等着!!我可是杨家人,你等死吧臭**。” 长青又按响手指关节,心想要如何让这人闭嘴呢? 彼时,人群中站出一袭白衣——是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我从未在主家见过你这号人。” 这回长青和“阔爷”都还未反应过来,最前面的工作人员率先惊喊。 “杨宗师!您怎么排在队伍里啊。” 说着,他们就要迎过去,又被老人一挥手喊停于原地,态度殷勤的和对这位自称“杨家人”的爷天差地别。 长青似笑非笑地看向“阔爷”,就见他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和他的身材搭配起来还挺合适。 “说话啊”长青轻声提醒道:“你们家长辈问你名字呢。” 阔爷:…… 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像蔫了气的倭瓜,神气不再。 敢情就不是什么人物。 长青早有预料,毕竟杨家要是真能养出这种人才,估计离破产也不远了,哪还能把这杨家巷子办成远近闻名的古董市场。 他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老人身上,俯身对阔爷耳语:“还不快走,不嫌丢人?” 得,这爷肉也没白长,正好当盾牌用,像辆人形坦克一样夺门而出。 闹剧终于结束,长青又压低帽檐,准备回去找帮他占位的人。 步子才迈开两步,忽然被那老人唤住:“小伙子,你有通行证吗?” 长青停下脚步,不解但如实回答:“有的。” 老人:“感谢你出手相助,和我一起进去吧。” 长青微微眨了眨眼。 这是,要带他插队的意思? “那麻烦您了。”长青笑得两眼弯弯,呈了这个情。 天降的喜事,不接白不接。 这老人被一口一个“杨宗师”喊着,举手投足间皆有气势。他纵然白发苍苍,却精神奇好,丝毫不见老态。 长青随他走入一条幽静的石板小道,路旁种满植被,流水潺潺。在如此干旱的地带,能建造出这样山水庭院似的地方,可见杨家财力。 入了门,长青恍神以为回到了白泽街。 这杨家巷子内部简直就是白泽街的翻版,不过多了非常多的地摊。一张接一张的铺垫子上放着各类宝贝,扫一眼,品质绝非外头比得上的。不过同理,假货也做得愈加逼真,不仔细瞧很容易栽跟头。 行人也大多平静,整体素质也比外头好,想必是通行证拦下了一大波不懂行,凑热闹的人。 如果说外面是给普通人玩的局,那这里头算是为行家打的局了,空气中都仿佛能嗅到暗潮下的血雨腥风。 长青与老人告别,启程去寻找张行说的那家布料店。 8、第八章 入秋,凉意渐浓。 风吹下黄叶,巷子里人声鼎沸。 一人片叶不沾身,帽檐也压不住他面容清逸俊秀,手中叮叮当当把玩着一串铜钱。这串铜钱灰扑扑,圆形方孔,在光照下略显油润。 长青方才闲逛时从一个地摊上买来它,摊主说是隋的五铢钱,但这重量一掂量就知道是假货。 老板见长青识货,怕惹祸上身直接50块卖了。 虽然是假货吧,但是造型挺精致,便一路上当个消遣。 越往里走,摊子上的“金石”越发占了大头。 “金石”包括石刻、甲骨、玉器、青铜器和明器等等,算是古董里平均价位最顶尖的一个门类。 相应地,停留在这些摊位上的人偏少,年纪也偏大,神色从容,手里还握着足够的钱。 所以显得其中一个摊位前站着的小孩格外显眼。 矮矮的个头,也不知道是哪位粗心的家长没管住。瞧那双手叉腰的模样,要是不小心撞到些不该碰的,那算是惹上麻烦了。 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可没有青少年模式,更不会给予仁慈的青少年退款服务。 不过这和长青没什么关系,他收回眼,准备快步经过。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空中忽然刮来一阵奇异的香风,细微、甜腻。而与香风一同传来的是锁骨处令人毛骨悚然的刺痛感和凉意。 血液自心脏泵入大脑,眼前的一切从未如此清晰,空中的灰尘、光影以及……一道残影。 就是它,长青迅捷出手,死死捉住那残影的源头—— 一只通体遍布金色毛发,被养得油光锃亮的猴子。 那猴子被长青钳制着,开始在他手里疯狂地吱哇乱叫。声音高亢而尖利,如同利箭般直直刺入人鼓膜之中。 但长青丝毫不为之动容,他掀起眼皮,薄皱压下眼底锋利的冷光:“拿出来。” 猴子在他手中剧烈挣扎,黢黑的眼珠中惊惧仿若凝有实质。 而在它的手心中,有一抹玉色。 就是长青的贴身玉佩。 方才被这怪猴摸走,若不是玉佩自带热度,离开时凉意明显,这猴的动作真是悄无声息,天衣无缝。 一想到玉佩差点离他而去,长青眼底聚起阴郁,力气越使越大,猴子受不住开始凄厉哀号。 “你放开他!!!” 被尖叫蒙住的耳中突然传来稚嫩的童声,长青恍了恍神,手上力气一减。 猴子灵活扭身逃了出来,几步弹跳藏入了一祥瑞云纹衣领下。此人个子仅及长青膝盖,圆滚滚的脸上稚气未散,长青需要低头才能看见他。 一个没人管的小孩再加一只怪猴,事情突然难办起来。 长青深吸一口气,强耐住性子解释道:“你的猴子拿了我非常重要的玉佩,还给我。” 小孩立马呛声:“不可能!” “那你叫它出来。”他不可能看错了。 小孩不情愿地拍了拍鼓囊囊的胸口处:“迪迦出来,你拿了这个叔叔东西吗?” 小猴蹭一下探出脑袋,它通人性,一只一只的抬手给小主人看,溜圆的眼里蓄满了委屈的水光。 “迪迦没有拿。”小孩喜怒全显于色,立马得意地嘟起嘴:“你要给我的迪迦道歉!” 迪迦、迪迦,什么鬼猴子叫这个名。 长青眉头紧锁,目光几乎要将这两位全身扫出洞来。 怎么可能,他的玉佩刚刚就在这猴子手上,不可能凭空消失。而从他抓住猴子看到玉佩到玉佩消失,变故只有一个,就是期间猴子逃回了孩子身上。 “你把衣服打开。”长青下颌紧绷,声如寒冰。 小孩穿着一套古色交领款式衣物,这种衣服胸前相交的两个衣襟与束带处的怀中位置是有内兜的,猴子刚刚肯定是藏在那里,那他的玉佩也很可能被放在那里。 长青不能放过一点可能,因为玉佩对于他而言太过重要。情感上,这是外婆留下的遗物,刻着他的童年。理智上,他还要靠玉佩压制鳞的生长。 否则以鳞在康江诡异的蔓延速度,他很可能都撑不到画册拿回的那天,之前的寻找也将付之一炬。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他疏忽没斟酌用词,以至于此话一出,周围投来不少警惕的目光。 “你、你你是怪叔叔!” 小孩瞬间红脸,满脸戒备地抱紧了自己和猴子,拔腿就要跑:“迪迦我们快走!” ? 长青愕然拉住小孩:“我不是……”这个意思。 “咔嚓—” 乍一声响,清脆而响亮,像是玻璃,又像是某种玉器。 霎时,正在拉扯两人都僵住了。 冥冥中,仿佛有两台生锈的机器运作,推着两颗脑袋缓慢的生硬地低下头。 四目沉默,在眼前的地面上,赫然躺着几块四分五裂的玉佩碎片。长青颤抖着蹲下身子,小心拾起一块碎片,看清上面刻着的一个字——“长”。 “吱吱吱!”小猴子一下变物种了,把头缩起当乌龟。 小孩子也不神气了,呆滞半晌最后骂了句国粹。 风雨欲来,天空乍然拢起乌云,就像长青愁云遍布的眉间。他俊朗的面容微微扭曲,眼里怒火熊熊燃烧,周身的气场大变,仿佛能看到滚烫的火焰气波。 但他抬头看到小孩抖成筛子,还不忘用着双大眼睛无措看着他时,理智回笼。 头疼,画册还没修好,玉佩又碎了。 他的道德让他无法对一个小孩下重口,所以说话时几乎要将牙咬碎:“你爸妈在哪?” 小孩绝对处理不了事态,必须找出他的家长来负责。 不久前才置身事外的戏言:“小孩会不会碰到不该碰的,给家长惹下大麻烦。”结果到头来竟然戏的是他,满大街的金石玉器这孩子和猴愣是一个没弄碎,偏偏弄碎了他一个路人的贴身玉佩。 离谱,放“走进科学”起码拍三集,那猴子也高低都送研究院。 过几天得去找大师看看他的命格是不是和这杨家镇犯冲,来了后天天倒霉,就没遇见什么好事。 许是长青的表情太过命苦,又许是他一句“爸妈”镇住了小孩。 孩子立马变了个模样,眨巴着眼,软声道起歉:“叔叔,对不起……你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 “我,我家有钱,我赔你一个好吧。” 长青撩眼瞧他,眼皮都疲惫得多了几层。 在满是希冀的注视下,长青摇了摇头。 小孩嘴瞬间瘪了。 “这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买不到了。” 长青加重“非常”两字的语气,眼底皆是落寞,恨不得此刻在地上碎开的是他自己。 “那我带你去修好不好,我知道有地方能修的。”小孩眼泪汪汪“求求你不要和我爸爸妈妈讲……” 这么怕爸妈,这孩子只能是偷跑出来的。 如此烫手的山芋,长青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不,我只要见你家长。” 哇—下,小孩零帧开哭。 长青看他眼珠滴溜转便觉得不对劲,但还没反应过来被死死抱住了裤腿。 “不要不要,呜呜呜,叔……爸爸你不能丢下我!爸爸你别走……呜呜” 这臭小孩叫他什么? 刚刚叫叔叔的账都没来得及算,现在直接变爸爸?撒泼胡闹也不能这么搞吧。 长青再也忍不住低声骂,出手要将小孩扒拉下来。未果,又投目光于周围,只得到几个飞速撇开的后脑勺——人情冷漠。 人情可悲!小崽子哇哇叫爸,眼下进退两难的人竟然变成他。 “别叫了!”长青脖颈暴起青筋,面色被气得红润不少,分外引人。他半辈子打磨出的厚脸皮,被一个小崽子闹得害臊。 “得得得,你带我去。”见孩子一副他不松口就不放手的死犟样,长青爱惜他最后一点颜面,终究妥协了“修好就不告诉你爸妈。” 孩子可怜兮兮的非要拉钩上吊一百年,长青也妥协了。干完这一切诡异而幼稚的仪式,小祖宗终于如获大释松开了手。 长青也终得以结束这出社死大戏,再闹下去,恐怕整个杨家巷子都将知道这边有一对奇葩“父子”闹事。 解放桎梏后,长青第一件事是从衣兜里翻出一块手帕,蹲到地上将玉佩碎块拾起。他将附近地面翻仔细,以确保不会遗留任何一块。 小孩安静地等他做完,见长青收好帕子,便试探伸出一只小手到长青面前。 “什么意思?”长青一时间没明白,结果小孩直接牵起来他的手。 手掌很小,肉肉的,非常细腻,还没有经历过会使手掌变粗糙的风霜。 长青突然心尖一颤,因为他握住了一个非常易碎的生命体。一个,其实不怎么令人讨厌的人类幼崽。 “叔叔,你和我走。” 小手拼尽全力带动长青向前,而长青默不作声,但脚下刻意放慢了步伐。 他跟着走了挺远,周围逐渐变得有些荒凉。 小孩明显体力不足,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但仍然一声不吭,只一个劲往前。 忽地,他脚下悬空。 长青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他拎到自己手臂上,用手弯曲造出椅子形状。他眉眼淡漠,神色冷清,但手臂结结实实传来热量“你说我走。” 小孩小声哇,随即弱弱冲长青道:“谢谢叔叔。” 长青目不斜视,冷然回:“叫哥哥。” “哥哥,你是个好人。”小孩嘴真甜。 长青微不可闻地弯了弯唇角,倏忽想起不知道孩子的名字,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咬着手指,闻言乐呵呵道:“我叫杨忱!” 刚说完,长青脚下猛地一踉跄。 杨忱立马抱住长青脖子,担忧叫:“怎么啦哥哥?” “没事”他稳住呼吸……个屁。 长青内心咆哮:怎么又tm是个姓杨的?! 9、第九章 姓杨就姓杨吧,杨家巷子多点姓杨的怎么了? 长青压下复杂的心情,继续跟着杨忱的指挥走。不一会,抵达一座旧祠堂前。 “到了到了!”杨忱活跃起来,抬手往里指。 长青怕他扑腾掉了,忙按住他的头,顺手指方向望去。 只见里面蛛网遍布,枯草丛生,破落的屋顶斜下几缕天光。正中安置一供台,供奉的神像身着布衣,脚踏布鞋,垂落长须,慈眉善目,应该是这块地上的土地公。 而仔细看后发现神像塑漆完整,面前摆放着贡品也极为新鲜,完全没有灰尘附着,这与破败的环境极为不符,肯定有人会定期打扫。 长青环视一圈,没看到哪有修复玉佩的样子,开口:“哪呢?” 杨忱唔了声,和条鱼一样滑溜跳下,开始在祠堂里兜圈。 过了一会,他眉头紧皱,满脸困惑和纠结。 这副不靠谱的模样叫长青猛地腾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找不到吧?” “没有!”杨枕忙反驳,一身反骨,但又很快小声嘟囔起:“可是我妈咪说的就是这里啊。” 长青眯起眸子:“你确定你妈咪认真说的吗?这里有修东西的地方?” 别是什么家长唬小孩的话,被孩子当真,还顺带把他一个倒霉路人也带入坑了。 杨忱很确定,双眼尽是诚恳:“真的!!妈咪说这里闹幽灵!我如果不听话,幽灵就会抢走我的娃娃,再也不还给我了!但是我的娃娃有点破,妈妈说幽灵们会修……” ……真是 好唬人。 长青沉默,深深叹了一口气,面对如此纯真的小屁孩,他仿佛被抽干了生气的力气。 “幽灵修不了我的玉佩。”半晌,他一字一句道。 大人世界没有童话,抱歉了小孩:“现在只有你的爸爸妈妈能修哥哥的玉佩了。” 长青轻笑,他眼皮极薄,显露出黑瞳不见光亮。虽然是在笑,但笑意未及眼底,显得整个人分外薄情,如雪松般凛冽。 他再度伸出手,不容分说道:“上来,我们去找你爸妈。” “哥哥……”杨忱不愿意,但也知道他没做对事,逐渐瘪嘴红了眼。他蚊声念长青,向前拉着长青裤脚开始摇呀摇,企图用可爱唤醒长青短暂的父爱。 长青不会再心软,直接抱起杨忱就要往外走,彼时突然刮入一阵穿堂风,搅动了整屋无数的灰尘,在几缕光线下翩飞起舞。 风是从门外来的,灰尘却是往上飘。 就像是地面在不断往上鼓气似的。 长青瞬间停下脚步,扬眉留意这一古怪现象。 他将还在低声呜咽的杨忱放下,俯身将手掌贴近地面,没感受到风力。他又起身,快步走到那座笑容可掬的土地公像前,将手掌贴近—— 果然,有风。 溪流般的风正源源不断自神像底座向上攀升,一路将整个祭坛隔绝于灰尘之外,所以这里才会格格不入的干净。 杨忱已经停止哭泣,他好奇地往前凑:“哥哥,怎么了吗?” 长青直接抬手将杨忱推后几分,低声道:“离远点。” 他神色严肃,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飞快在祭台上摩挲,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摸到底座下时,长青眼神一亮,随即传来一声细小而清脆的机关卡扣声。 原本普通的神座底部开始移动,肉眼可见地出现一个黑深如渊的洞口,一条狭窄的阶梯没入无尽。挡板打开后风也逐渐变大,体感明显,带着独属于地底的土腥阴冷。 长青似笑非笑回头冲杨忱道:“你妈妈没说错,这里的确有‘幽灵’” 杨忱听完满脸惊恐,吓得直往长青背后藏。 长青失笑安抚着拍了拍他的头,再度将杨忱抱在手臂一侧,狡黠一笑:“不要叶公好龙嘛,走,哥哥带你去看幽灵。” 杨忱:弱小可怜无助 长青当然不是一时兴起,他大概猜到这地下是什么东西了。 在一个古董市场的地底下,位置隐蔽,却还会有人定期打扫。如此阴暗见不得光的只有一个——“鬼市” 不过“鬼市”大都在深夜至凌晨开市,于凌晨交易,天亮前结束。 而这里,用一座城隍庙打掩护,居然建了座全天候的市场以供交易,也不知道这里是承了谁的意。 两人踏着阶梯深入黑暗,随着外界的天光一寸一寸消失,几盏壁灯噌噌亮起,照亮了眼前的黑石板路。 再往里走莫约十分钟,便可以听见稀疏的人声欢笑。再走,眼前豁然开朗,这座地下王国的真面目以一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出现在两人面前。 昏黄的灯挂满天顶,聚成能使地底亮如白昼的光亮。一条街道两侧整齐排列摊位,在摊位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行人全都身着黑衣,面覆可怖鬼面具。 长青一身休闲服,杨忱一个小孩,两人站在入口处,像是两二愣子误入什么诡异的祭祀现场。 长青:突然很想把自己的脸挡住。 门口一人迎上前,粗犷面具上的两只巨大的兽类獠牙直顶到长青眼前。 长青立马扬起笑容,装起温文尔雅的好人模样:“哥们,要怎么进去呢?” 手下悄悄将正在轻微发抖的杨忱往身后藏,以高大身躯挡住孩子,也挡住那面具人直白而赤裸的扫视目光。 “出示一下通行证。”面具人发出嘶哑古怪的声音,像是经过某种特殊加工,长青一时居然听不出此人的性别。 他暗自心惊,这个地方对于来者的身份保护几乎到了一种苛刻的地步,忽然后悔就带着杨忱直愣愣下来了。 长青将他手上的通行证递到面具人眼前。 那人扫了两眼,直接摇了摇头。 长青单挑眉峰:“不是这个吗?” 面具人沉默地注视长青,用行动表示了:不是。 他抬手冲长青两人进来的那条地道一抬手,明义不送。 这可真是不好办,长青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举手做投降样:“那可以给我看看你们要的通行证长什么样吗?” 面具人犹疑半会,从黑袍胸口处拿出一张通行证,握在掌心给长青扫了几眼。 这个通行证和长青手上的区别是底色由铜绿变成纯黑,其他没有变化,就连它的证章,也和他手上的无二。 杨家巷子办事处的公章居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鬼市通行证上,这一公一私,事情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长青:“这地方开到何时呢?” 面具人言道,语气无波无澜像是念了一句咒语: “巷子开,鬼市开。巷子闭,鬼市闭。” “好的,感谢。”长青爽快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只是当面部隐入阴影,他脸上缓缓浮现一抹了然的笑意。 实际上在他眼前,这张满是加密的通行证其实和裸奔没什么区别。他已经记下了这张通行证的所有要点,不须几日便能做出一份肉眼无法鉴别的假货来,这是他的实力给予的勇气。 而这鬼市,他一定要进去。 原因除了修玉佩还有一个——白日基本将杨家巷子转遍了,也没能找到张行口中的布料店。他先前就在思考缘故,直到听见面具人的“巷子开,鬼市开。”时灵光乍显。 还记得张行道:“巷子深处”,有没有可能这个深处不是指的巷子的深处,而是地底的深处呢?张行给的信息并不准确,而以长青对他的性格估计,那店很大可能在鬼市里面。 目送着两个身影已经要消失在拐弯处,面具人正准备回到位置上,耳畔突然传来刺痛。 他立刻抬手按住耳朵,面具下神情极为认真肃穆,似乎耳中有什么人在发号指令。 “嗯嗯,明白,好的少家主。” 再抬眼时,他高声唤住即将离开的长杨二人。 长青又回到了入口,这次事态不在他预料中,所以心怀警惕。尤其是在听到面具人一改口风,颇为尊敬地对他们说通行证可用时,他毫不犹豫后退几步。 有诈。 “为什么又突然可用?”长青清透的眸子划落于面具人的面具之下,定在了另一双眼上。他试探着问:“上头发话了?” “不,是我疏忽没有关注新出的条例,很抱歉影响到您的体验。”面具人眼眸忽闪,躲开了与长青继续对视。 长青深吸一口气,正欲再说些什么时,面具人直接弯腰鞠躬向一个方向指引:“请您和孩子,来里面换一身衣服和面具。” 怀里,杨忱轻声在耳边道:“哥哥,我害怕。” “没事,乖。”长青安抚,他一定要进这鬼市,但他决定不带杨忱冒险,孩子的确有些小:“我先送你回去。” 结果杨忱一听立马不干,他人小鬼大,其实听得懂很多事情:“我不要,我要和哥哥一起去。” 说罢,死死搂住了长青的脖子不松手。 面具人像台复读机,再度重复:“请您和孩子,来里面换一身衣服和面具。” 急促感压迫着神经,长青咽了口唾沫,将杨忱的头从他颈窝处扒拉出来。 他伸出一只小拇指:“进去可以,你和哥哥拉钩,绝对不乱跑。” “嗯!”杨忱含着鼻音,忙伸出手拉钩应允。 没待第三次催促,长青抱着杨忱往前走去。 面具人紧跟其后,三人一同进入到旁边一间类似于保安亭的屋子内。 10、第十章 屋内灯下,一面墙赫然伫立。 黑袍和面具都被提前摆放成一套,乍一看像墙上悬挂了数个黑袍人。而这些“人”的眼窝处还空荡荡透着后面的黑,隔空投来犹有实意的寒凉,仿佛虚无中有何不可名状之物正在凝视。 面具人直接替两人拿下两套,不过交接时犯了难。 “我们这里只有成人款,没有适合孩童的衣物。” 长青闻言看向杨忱,做询问状,如果杨忱有一点不愿意,他都会把人送走。 可小孩像是感受到他的犹豫,只是摇了摇头将他抱得更紧。 真犟,长青在心里叹息,抬头对面具人道:“没事,多给他一个面具就行。” 黑袍很大,不难再多塞一个孩子。 几分钟后,“保安亭”大门打开、关闭,一个崭新的黑袍人消无声息汇入人流。 一路走,两人最终站定于一间玉器店门前。 长青眼尖,从它种类繁多到像街头小广告的业务招牌中找到“玉器修复”四字,不多考量便入了店。 店内非常冷清,只有风扇在呼呼转动的声响。 一人仰身靠于摇椅,翘着二郎腿好不惬意。 “老板,开工了。”长青走到台前,唤道。 那人猛地身子一晃,含糊“诶诶”几声,眯着睡眼要起身。但他在看清面前这“一身二头”的畸形后,又立马吓得一屁股坐了回去。 “你什么鬼东西嗬!吓我一跳。” 长青失笑,同时注意到此人的左脚有轻微跛脚:“是人,想劳您修个玉佩。” “叫我老李就行。”坡脚李捂着心脏直喘粗气,听这声音确实属于人类,还很年轻,才渐渐镇定下来:“是哪种玉?” 玉的材质关系玉的品质,也关系玉饰修复的难度。很多人在买玉的时候会特意挑选质量、品色都上佳的玉石为原材料,例如:翡翠、和田玉、天然玻璃等等。 但长青说不出他这块的材质,因为这玉佩相当于家族信物,代代相传,外婆并没有和他说过材质方面的问题,只是说它不能见血。 之前去机构检测也只能测出其为一种石英岩玉,但具体成分与市面记载的其他石英岩玉皆有不同。 既然解释不清,长青干脆将包好的玉佩碎片直接放在了桌面上。 跛脚李凑近仔细看起来。 不多时,摇椅被他拖拽出难听声响,他神情严肃道:“你们去旁边坐等一会。”说罢指了下不远处了两个木凳。 长青带着杨忱去了,他将杨忱放在另一个椅子上,因为个子矮,所以杨忱的脸一下子埋在了黑袍之下。 跛脚李眼见着这个“双头怪”的一个头突然消失,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甩甩手,准备掀开布帘进后屋,忽地被长青唤住,回过头,撞入一双寒凉的眸中。 “李师傅要去做什么?” 在这双眼的注视下,跛脚李莫名有些迈不动脚。 他喉头滑动:“我去拿点工具。” 见长青点了点头,跛脚李才感觉力气再度回到身上,他心里毛毛的,忙进去拿了个盒子就飞快出来了。 长青在店里闲坐了一会,看跛脚李还在整理碎片,进展缓慢,便决定先去找一下那家布料店。他隔着黑袍拍了拍杨忱的背,又将孩子抱起来。 “双头怪”再度合体、起身,明明是最简单的动作,跛脚李却像是被吓到般倏地抬眼瞪向两人。 他面部挤出一丝微笑,尽管在面具之下看不出,生硬问:“要去干什么?” 长青回答办些事,同时他已经走到修理桌前,几步便要走出门去。 可冥冥中心跳漏了半拍,在这人的莫名其妙的询问下,长青捕捉到些许不对劲。 他眼神装无意间扫过台面,看到了几个修理工具和他的那堆碎玉。 玉佩被拼的初具雏形,在白光灯下清澈透亮,颇具玻璃似得光泽感,从某个角度望去时,还能看到一道边缘清晰的反射光线。 长青舌轻压过后槽牙,眼里升起危险的暗色。 “你怎么手不干净呢?” 一句俗语,说的是师傅偷摸对东西做了些手脚,乃是古董界的大忌。 “怎么可能!” 跛脚李吓得直接把手里工具扔掉了,瞬间拉开与桌面的距离。“万万不可胡说嗬。” 胡说? 长青冷哼,心情奇差。他原本有轻微上扬的嘴角此时抿成一条直线,不笑的时候愈发显得生人勿进。 “把你拿走的那块换回来。”长青食指微屈,冷不丁叩响了桌面。几声脆响牵引住了跛脚李的呼吸,于桌下,他的双手冒满了滑腻的冷汗。 等待片刻,见跛脚李不说话,长青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真是……闹人。 长青:“我的玉佩属于石英岩玉,是光泽油润透亮,却不可能像这块一样,如此透明反光……” 语罢,怀里的杨忱也坐不住,他刚要说话,被提前感受到躁动的长青一把按住嘴。 结果按住了一个,忘记还有一个,缩头已久的猴子凭空蹦出几声吱吱,响亮神气的感觉一下秒要跳出来去大闹天宫。 不对,以它“迪迦”的大名而言,它应该去大战哥斯拉。 跛脚李:安心了,另一个头原来属于只猴。 杨忱:? 长青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指尖悬于一块属于玉佩下方的碎片上,重新认真道:“你用玻璃替换我的玉,想做什么?” 方才他无意捕捉到的那道奇特光线就是玻璃的反射光。 不过这只是他辨认出跛脚李做手脚的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真正叫他确定的原因是他的玉佩存在细小的天然纹,这是玉石形成过程中历经高温高压不可避免而成的独特“标记”。 而那块没有,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它的纹路和其他碎片对不上。 长青将这玉佩贴身戴了二十五年,每当被鳞灼烧的难受时就靠着它缓解,上面的纹路于他相当于一本被熟烂于心的睡前话本,里面每一个字、句、剧情走向他都倒背如流,绝不可能认错。 跛脚李霎时间忘记了呼吸,耳膜被心跳急速撞击,先前那种被阴冷目光凝视的感觉再度袭来。 他的确对玉做了手脚。 但是,他以为长青看不出来的。 想在这鬼市之中生存,本事不高的人都精明,都练就一幅好眼力。 跛脚李自以为他的眼力已经不会再出错……不想还是栽了跟头。 长青个子修长,体态挺拔但偏瘦。平时的穿衣打扮还是能够看到锻炼痕迹,但眼下被宽大的黑袍一遮,便只剩下瘦弱之感。再加之声音年轻,谈吐礼貌,还有长青自己习以为常、非常自然的性格伪装,都导致跛脚李判断偏差。 长青面上冷然,实则在心里骂了很多。他装好人的本意是为了事顺,结果现在尽在这上头吃亏。 但若是他摆冷脸…… 长青无奈意识到除了他那双眼外,其他五官都生的柔和精致,冷脸攻击性也不太高。要是有张天生的臭脸,才真是省好多事。 天生臭脸? 长青突然脑中蹦出一个人来。 屈黎。 抛开长得帅,屈黎那张脸是真的臭,完全看不透他的表情,因为无论什么表情都一样臭。 想着,长青不免有些恍神,距上一次见到屈黎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也不知道他的画册如何了。 “我真不懂你在说什么,方才我一直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干活,哪有时间动手脚?我又不可能正正好,凭空给你变出块吻合的玻璃来吧。”跛脚李的嘴是在笑,但面具后的脸堆满了紧张的皱纹。“你看我都快做好了……” “怎么不可能。”长青嗤笑:“玻璃再加同色系的玉石粉末粘合,这些老手做起来很快。” 这句话说完,跛脚李的眼瞳骤缩成一点。 长青便知道,他说对了。 “我不想在重复第二遍。”长青再度叩响桌面:“把玉给我。” 话是这么说,但长青看到跛脚李的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便觉头疼——分明是要不认账。 果然,跛脚李摆手将布往长青推去:“嗬,你不要欺负老实人,我真的没动手脚!” “你这生意我不做了还不行吗?走走走,怎么能冤枉人呢?” 你说不做就不做?长青硬生生被气笑了。 杨忱也听出来那有这般无赖的道理,气稚声质问:“你耍赖皮!还我们玉佩!” 跛脚李惊恐的望向这童声的来源,还未作反应,长青啪的一掌又拍在他眼前,力度之大,以至于木制的桌面传来一声断裂动静。 长青危险的眯起眼: “最后一遍,给我。” 跛脚李面色血色尽散,下半身都打着哆嗦。 他现在看眼前的黑袍人,怎么看怎么邪门。眼下已然有些后悔,错眼打了这家伙的主义了。 但是那玉佩品质极佳,抚摸在手里甚至会自然发热,实属宝贝。 他又实在是舍不得…… 突然眼前一暗,抬眼,屋顶的灯光莫名开始闪动。再望向屋外,整条街的灯也在闪动,就像是同时接触不良。所有黑袍人都停下脚步,人群没入死寂。 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每一次黑暗都滋长着未知与恐惧。 忽地“哒哒”几声,像是鞋跟,正踏着光闪动的节奏绵延传入长青耳中。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好像——正在向他们而来。 长青神情一凝,警惕的抱紧了杨忱,同时迅速将桌面上的玉佩碎片放回兜中。 他抬眸望向道路,只见一个身影越来越明晰。 “哥哥,我害怕。”杨忱声音中带着细小的抖。 长青垂下头想安慰一下杨忱,才将手抬起,却感受到怀中人骤然猛烈的颤抖。 他如有所感般,瞬间抬起头,看到那个身影已经站在了面前。此人和他们一样穿着件黑袍,但鬼面上隐隐可见奇异的金色暗纹,仿佛预示着此人的不同寻常。 这,是谁? 11、第十一章 “找到你了。” 来者唇齿微张,吐出的声音听不出性别。语调轻柔而缓慢,像一根细羽搔弄过心头。 就说的话很莫名其妙,找到谁了? 长青蹙眉注视着这人,随后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向自己。 我吗? 来者笑了,没有直面回答,而道:“如果我将你的东西拿回来,能请你喝杯茶吗?” 什么鬼。 长青嘴角一抽,“喝茶”这话说的,叫他想起一些学生时代不太美好的经历。 “不用……”要不是这个神秘人突然出现,他的玉佩本该被拿出来了,眼下居然成为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长青不免觉得好笑。 但此人像是听不懂他的拒绝,几步走到跛脚李面前。 而跛脚李也不知何时已经将头垂到胸口位置,活像一只缩头入土的鸵鸟。 从长青的角度望去,还能看见他不停抽动的面部肌肉。他好像特别恐惧这个神秘人,以至于人家一句话还没说,跛脚李就屈服下来,抖着嗓子一幅欲哭无泪的可怜样:“我给,我给。” 他甚至不敢回视,全程死死低着头,迈着小步子就进了屋。 真是有趣,长青不由琢磨起神秘人的身份,无奈黑袍加鬼面挡住了太多信息,未果。 跛脚李很快出来,双手将一个包着的东西的手帕呈给那人。 “主人不是我。” “哎是是、是我犯糊涂。”跛脚李被怼,也不敢恼,忙朝长青这边来,又将手帕呈在长青眼前。 长青诡异生出一股他正在被“上贡”的错觉,压下这个感觉后当面打开手帕检查,确定就是他玉佩的残缺部分。 “对的。”长青将东西收好,冲等着他发话的两人道。 神秘人才垂眼睨了一眼跛脚李,眼中尽是居高临下的矜贵:“收市前,去后室领红章。” 声音温柔,话语却仿佛于无形中向跛脚李射出剑刃,使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灰,随即噗通一声瘫坐于地面。“不、不不要,大人你放我一马,我真不是……” 说着,他就要往神秘人脚边爬,然而话未尽,便如同一个破布袋子直接飞了出去,最后撞上墙面瘫软在墙角。 一切都发生的极快,快到长青眼睫被风吹的一颤。他掩住眸中神色,虽然不知道“红章”为何物,但看跛脚李的反应,估计是极重的处罚。 不过相比知道这个,他更在乎刚刚跛脚李对此人的称呼——大人。 是谁? 长青望向神秘人,只能望见一双杏眼。 人说是要“请”他喝茶,却没给他留下拒绝的余地,这和学生时代被教导主任“请”去办公室喝茶谈心简直如出一辙。 没法,长青硬着头皮也只能跟人家走,一路上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他和这人有什么交集。 鬼市灯光恢复,十里长街明亮如星河。 长青又回到了那个“保安亭”,镇守的黑袍人已经退出门外,为他们留出谈话空间。 未知化作的镰刀正悬于头顶,长青是坐不安稳。 他一落座便道:“你到底是谁?” 神秘人施施然一笑,不回答,在长青满腹疑问的时候突然直接撩下遮掩的黑帽。随即一抹亮黑色重影从帽下滑落,柔顺明亮犹如瀑布,安稳挎落于一侧肩头。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甜腻的香气。 长青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想不出在何处闻到过。他双眼瞪大,震惊的看着此人紧接着取下了遮挡脸部的鬼面。 在那恐怖獠牙后,先出现的是白皙红润的肤色,再是唇、鼻,最后是一双非常明媚的杏眼——这是一张很柔美的女性面容。但神情锋利,并不会叫人生出呵护之意,反倒只会敬畏。 而摘去面具后变声器也随之消失,出现在长青耳中的声音很灵动,吐字像是枝头跳跃的鸟雀:“认识一下,我叫杨苏翎。” “先生,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拐小孩呢?”杨苏翎狡黠弯了弯眼。 长青:……又是姓杨的,还说他拐小孩? 老天爷,他突然想起那股味道是什么了,和他之前在“迪迦”身上闻到一模一样。 他若有所思的问:“谁是你小孩?” 杨苏翎眨了眨眼,轻声吐露:“杨忱。” 回答正确。 如此说来……真是算账的好时候。 长青完全没有犹豫,行动毫不拖泥带水,他双手往一袍子里一抓,直接将那两个沉寂许久的“乌龟祖宗”拎到杨苏翎面前。在对上面具下那双可怜巴巴的泪眼时,长青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实际上心里乐死了。 这可是你家人自己找过来的,不算反悔哦。 “这其中的故事有些多,我就不一一赘述了。简单而言,你小孩弄坏了我的玉佩,就是刚刚那副。他要带我来修,但是没修好,所以你们得负责。”长青一口气说完,感觉憋在心里的气吐出来不少。 杨忱像个小鸡仔,细弱唤了几声“姐姐”。 显然他的姐姐并不受用,长青眼见着杨苏翎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下颌绷紧,皮笑肉不笑道:“家弟调皮,府里下人没看住让他偷跑出来了,我给你道歉。” “不是我弄……”杨忱还想挣扎,想说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迪迦” 但杨苏翎一记冷眼,血脉压制。 长青若有所思的将“府里”“下人”一词在唇间溜了一圈,心道这词可不常见,建国之后还延续这种称呼,想必这个杨苏翎背后是个挺老的家族。而在杨家巷子的地盘上,势力最大,年代最大的绝对是这块土地的地头蛇——杨家。 他算是走了狗屎运,也不知道是“狗屎”多一点还是“运”多一点。 “那不如这样,我们府里正有一位玉器修复大师,一定将你的玉佩修好,当做赔罪如何?” 杨苏翎思考片刻提出解决办法,向长青投来询问的目光。 而巧的是,长青正有此意。他之前于镇子上就听闻杨家府上有位大师,今日总算得一见。到时候探探大师的门道,能不能寻得一点有关于画册的线索。 一不做二不休,几人重新收拾好装备就启程。 杨苏翎不惯着杨忱,就放他一个人在地上跟着。 长青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孩子会一个人跑到白泽街上了,家里人真不太管。反倒是他一时落得手空,居然还有些不习惯。他放慢脚步,装随意问:“要我抱你吗?” 杨忱眼神瞬间亮了。 “不要,让他自己走。”结果杨苏翎抢先一步拒绝,杨忱哗的一下就焉了。 长青轻咳两声:“他脚程太小,会拖慢我们行程的。”然后不待回应,直接向杨忱伸出手。杨忱也懂了意思,嗯嗯嗯的跳上了长青的手,寻回他安稳的位置。 两个人行动之快叫杨苏翎来不及再拒绝,而现在她又不好再把人扯下来。 只得剜了长青一眼,意味不明道: “他真黏你。” 长青尴尬的笑了下。 这鬼市犹如狡兔的窝穴,出口不止一个。路上历经几番弯折,终于在连续的上坡后抵达地面,重见光明的瞬间,眼前赫然伫立一栋古府。 大门高约十米,宽八米,是朱红色的实木材质,表面还雕有精细的云龙图案,气势逼人。门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杨家”二字,笔力遒劲,注以金箔。而入门又见一尊内照壁,以琉璃瓦装饰,青山、绿水、亭台和楼阁全都跃然其上。再往里走,即入前厅,装潢富丽犹如万顷琉璃。再走,穿过前厅又忽地出现一方池塘,连廊横跨池上,走过时可见池中游鱼鲜活。 放眼望去,花园假山、亭台楼阁,一幅浑然天成的古派。若不是身上的行头提醒,长青都会怀疑他穿越了。他自诩见过的有钱老板不少,眼下也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被震撼的完全合不上嘴。 “少家主。”路过一个打扮简朴的人,冲杨苏翎低下头。 “少家主?”长青后面重复一遍。 杨苏翎闻言偏过头,并未回答。 长青回以微笑,了然的点了点头。原来是杨家的少家主,怪不得排场那么大,不过面上真是看不出,果然人不可貌相。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抵达了杨府的核心,一座气势磅礴的主屋立于整栋宅子的中轴线上。 这里似乎正在会客,长青瞧见正屋里有人在交谈,而身边往来的人手上都端着点心。虽然看起来很井然有序,但长青还是隐隐的感受到一种慌乱感。 此地人也突然多了起来,每个人见到杨苏翎都会尊敬的称呼她一声:“少家主。”其中有几人甚至恳切道:“您终于回来了。” 杨苏翎个子不高,却显然是这群人中的核心。 她让一个人把杨忱带回房间,长青手上又空了,安分的立在一旁。眼见着她上一秒还温声吩咐了些任务,下一秒便着急的唤住一个女子。 杨苏翎:“玉兰,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玉兰闻言微微抿起唇道:“半个小时前,一来就进会客厅了。” “怎么提前这么久?”杨苏翎眯起眼,看起来颇为烦躁,她思考着,雷厉风行的对长青道:“不好意思,府里有事,先让玉兰先带你去客房休息一会吧。” 说完,人飞一样没影了。 “先生,由我领您去客房。” 长青扭头,便看见玉兰温和的对他笑。他有眼力见,也不愿给人家添麻烦,点了点头。 正欲走时,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阵风,将正屋的一扇窗吹开了些。 就是在那一点的缝隙里,长青对上了一双眼睛。 浅黄色,纯净如琉璃。 12、第十二章 长青随玉兰来到后院,见几座厢房错落有致,其间以青瓦月洞门做隔断。每间客房都自带小院,院内清幽雅静,假山之间修砌了一条石砖河道,流水沿着河道缓缓而过,许是汇入中庭池塘。 “您住这。”玉兰站定于入院第二间房门前,推开了门。 长青见她从袖中拿出一小袋香囊挂在门框上,不由好奇地问了嘴这是何物。玉兰忙答:“门上挂了香囊则代表这间屋子有客人居住,是为了方便我们后面安排。” 那刚经过的第一间房是有人的,长青方才看到了香囊。 他点了点头,让玉兰走了。待人影消失于院中,他反手将那香囊取下,置于鼻尖,便嗅到一股甜腻香气。 他已经第三次闻到这种气味了,杨家人的香味,也不知道由何物制作而成。闻久了身子骨暖暖的,似乎能安抚鳞。到时候看能不能问一下材料,给长家村的村民做些出来。 他在屋里随便逛逛,翻了几本书惹了一手灰。房里东西很少,除了书桌椅就剩下一张实木床,最后他百无聊赖地靠在床边,不知不觉合上了眼。 “噔噔—”直到清脆的敲击声入耳,敲碎了梦境与现实的隔膜,长青悠悠转醒,听见温和的女声唤道:“先生,家主请您。” 窗外天色已暗,寒风恼人,窗子被吹得吱呀作响。长青一时头脑发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床上几层厚被褥也挡不住床板硌人。微微扭了下脖子,便听到可怖的咔咔声,好似生了锈的旧机器。 长青不敢再动,僵着脖子去把门打开,就见玉兰满脸着急地正欲敲门。 她看到长青后松了眉。“时候不早,家主请您。” 入了夜,整个杨家府又变了一副模样。一路上到处灯火辉煌,灯光布满了道路两旁、桥面、屋檐,甚至池塘边也有,还时不时变换出五彩的光芒。 长青:……说实话,品味挺独特。 他原想着以这里的做派,夜晚大概会靠灯笼、烛台等物体照明。结果没想到如此……现代化,给他的观感就像是从大观园摇身到了旅游景区,还是那种卖门票都会人满为患的网红打卡点。 * “林家居然派人来问我们卖不卖“玉蝉”?真是一群办拍卖会办疯了的疯子,连我们杨家的传家宝都敢惦记,他们怎么不把自己的玉蟾蜍卖了?父亲,别说“玉蝉”今年他们一件货都别想从我们这里拿!” 杨苏翎气得嘴唇不可控的颤抖,手指用力砸向椅把。肉与实木相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但她面色不变。 明灯下,砖红祥纹地毯延展,几排雕花太师椅排成两列,而中轴之上,主位庄严,端坐着一位身着绛紫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他眉目正直,剑眉斜插入鬓,发间的银丝已成茂密之势。 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他们这次的确做得太过了,苏翎莫气,都照你安排的去做。”说罢便咳嗽两声,脸色难看。 杨苏翎满眼心疼,心里更加气愤。这几年来她父亲杨贵德身子骨越来越差,已经将杨家的大部分事务递交给了她。 但林家人不守约定,正好在她出门寻杨忱的时候上门。搞得隐退已久的父亲不得不亲自出面招待,本来就耗费心血,结果对方还提出“要玉蝉”这样无理的要求,把他们全当傻子耍。 砚山五脉立脉以来,每家都守着一块镇家的玉器。这相当于五脉的象征,若是交出去,和自灭家门有何区别? “真是欺人太甚!林家这些年靠拍卖会赚得盆满钵满,我看他们早就忘记砚山五脉存在的初心……” “他们的手这几年伸得太远了。”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打断杨苏翎,杨苏翎飞快瞟了这个男人两眼后游移,颇有些回避的意思。 倒是杨贵德柔缓了眉头:“屈队长怎么说?” 在杨苏翎正对面的太师椅上,坐着的男人姿态悠闲,但脊背挺直不松散。他睫毛微颤,撩起一双过分纯净而不带人气的厉眼。他抬手抿了口茶,一切尽在不言中。 “爹你快回去休息吧。”杨苏翎看不得两人打哑谜,她见父亲面色愈发不好,不免着急。 杨贵德很快摇头拒绝:“小忱摔了人家的玉佩,我做父亲无论如何也要当面给人家道歉。” 见劝不动,杨苏翎重重叹了口气。不过气才叹道一半,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到了。 玉兰将门推开后退到一边,长青回头望了她一眼,只见一个安顺的发旋。 回神时,双脚已经踏上柔软厚重的地毯,抬眼见屋内正坐的三人都望着自己。 不过他率先瞧见一个人,眼睛悄然亮了几分。他下午果然没看错,那双浅淡的眸子就是屈黎的。 他怎么在这? 还没想完,主座的中年人开口就是一句抱歉,惊得长青立马将视线挪了回来。 “对不住啊,犬子弄坏了你的东西。”杨贵德想起身,无奈发现起不来只得作罢。 长青一眼便猜到此人身份,如此气宇不凡,必定是杨家当家的。他受不住这声道歉,就避开了正面回答,只道:“能修就好。” “能修就好啊……”杨贵德点了点头,抬手拄起椅侧的拐杖,颤巍巍站直身子,他的羸弱程度超过了长青的预料。“明日,苏翎你便带这位先生到宗师那去。我身子不适,先失陪了。” 杨苏翎立刻起身欲去扶,被挥手拒绝后才堪堪应下这桩差事。她横眉对门外喊了声“玉兰,带屈先生和……” 她语气微顿,突然意识到还不知道长青的姓名。她向长青投来询问目光,见长青张嘴,结果耳朵里传来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长。” 一时间两人都错愕地望向屈黎,反倒屈黎仍坦然自若地补充了一句:“长寿的长。” 长青:…… 扪心自问,我们很熟吗? 杨苏翎又将目光转到长青脸上,一幅“你俩居然认识?”的不可思议样。 玉兰已经闻声进了屋,杨苏翎扯了扯嘴角紧接上前话:“和长先生,去客房。” 玉兰连忙应下。 夜风习习,几人正准备就此散伙,一声将嗓子撕扯到极限的惊呼却急速撕破黑夜,刺破宁静。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见到小少爷吗?有人见过他吗……” 女子宛如流星,猝然撞入屋内,她眼波尽是惶恐,面容被豆大的汗珠浸润,毫无血色。“少家主!小少爷又不见了……” 杨苏翎和长青瞬间起立。 杨苏翎杏眼一睁,吼道:“又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 女子满头大汗,断断续续地描述着一切的经过:“刚刚小少爷说肚子饿……我就说去厨房拿些吃的给他……然后一回来、一回来他就不见了啊。院门我走的时候关上了,回来也是关的……他怎么会跑呢……我有罪啊、您罚我吧。” 长青直接打断了她无意义的自责:“先派人在府里找,我去他屋子那里看看。” 杨苏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玉兰安排下任务。任务递层下传,整个杨府每一个人都参与进这场寻人,池塘水波沸腾着,倒映着重重叠叠的灯光与不歇的人影。到处呼喊声:“小少爷……小少爷你在哪儿?!” 偌大的杨府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蜗居于罅隙的生灵也被惊扰,可仍没有杨忱的身影,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如此黑的夜里能跑到哪里去? 长青和杨苏翎一齐准备到杨忱院子去,屈黎听了后也跟上了。 杨忱的房距离正屋非常近,就在后面。他门前再走几步便抵达了杨府的后门,后门紧挨着山,已经荒废许久。 而他的屋内还亮着灯光,在床头散落着一件厚外衣,应该是杨忱脱下来后,那名女子还没来得及收拾。除此之外房间非常整洁,没有任何线索,而那只“迪迦”也不知去处。 杨苏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发光石头,对长青道:“这块灵石能够定位他灵猴。”说罢她用力将石头攥紧,自手心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光亮,然而瞬息归于平静。 光散去后,露出杨苏翎极为惊骇的面容。 连带着长青心里陡然一空:“怎么了?” 杨苏翎没回答,再次攥紧手,这次却连光芒都微弱不少。她不信邪,可几次尝试过后石头却连最后一点光都消散了,归于死一般的寂。 杨苏翎像是呆滞了,双眼可怖地瞪着。 长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灵石”“灵猴”的,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现有价值观。 而眼下他也只能干着急,重复问着怎么了? 屈黎:“灵石定位不到灵猴了。” 屈黎面色凝重,又问杨苏翎:“你们之前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杨苏翎猛地摇了摇头,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从来没有过。灵石失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已经在五百公里外,脱离了监视范围,二是……” “他们出事了,灵猴死了?”她话未尽,断然像被掐住了嗓子,不敢再说下去。 “别慌,不一定。”屈黎环视一圈,最后落到杨苏翎的身上。杨苏翎不明所以得抬头看他,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安慰人还是在认真地要说些什么。 但长青诡异地听明白了,他将目光定在窗台上,突然看到了一个东西,眼睛亮起。 随即便对杨苏翎道:“他们还没走远。” 13、第十三章 风将窗子吹得吱呀作响,寒意不断从这个小缺口渗入,夺取着室内温暖。木制的窗棂上,几滴细小的水珠被长青捻到鼻尖。 他掀起窗帘,只见外面漆黑的墙壁与土地,距离窗沿不到一尺高,转而抬头问杨苏翎:“后面是什么地方?” “后山。”杨苏翎半个身子倚在窗边,将窗帘拉得更开些:“但是我们通往后山的门和路全部都封死了。怎么了吗?” 长青抬手将手指递到杨苏翎鼻前,杨苏翎疑惑地闻了闻,闻到一阵轻微的味道——咸的。“这是……” 长青适时开口:“汗。” “按照方才的水珠分布,这应该是杨忱手心的汗,他不久前才在这里。但绝对是遇到了什么事,叫他趴在了窗边往外看。” “但又或者是有人进了屋,他跳到了外面看。” 这个结论叫杨苏翎刚因为得知“杨忱还没走远”而放下些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她绷紧了下颌,死死咬住牙关道:“我们到外面去。” 三人便从窗沿直接跳到了外面,长青跳出来了才发现窗台距离地面的高度比他想的要高,结合杨忱那个小个子,他大概率就是从屋内往外看。 一幅场景在眼前复现,杨忱小心翼翼地扒着窗沿往外看,来者大概率他并不熟悉。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才会走呢? 一时间长青想不出头绪,他迈出步子准备去检查后门,却在抬脚的瞬间喊道:“都别动!” 杨苏翎不动了,屈黎不知何时靠在了墙边。 长青弯下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周围。他发现有些区域的草姿态不对,呈现一种特殊的压倒状——那是孩子的脚印。因为只有屋内的光线可以照明,昏暗的环境使得这个线索极易被忽略掉。 好在长青的眼神比较好。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杨苏翎与屈黎,两人没有如此好的眼神,为了不破坏线索便紧跟在长青身后,避开了每一个有压倒的区域。 但这种奇特的“脚印线索”在约10米后消失了,而前面抬头便可见一扇铜制大门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此地确实荒废,处处野草丛生,这些顽强的生命在遗忘的岁月里成为大门装饰的一部分,反倒遮挡了门自身的繁复雕纹。 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长青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还有些重量。 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接过了这只锁。 长青才发现屈黎已经站在了他的后面,像一个巨型火炉,遥遥便能传递着热度,烫得他心跳漏了半拍。 趋热本是身体本能,但长青咽了口唾沫后默默退了两步。 屈黎低头看了长青两眼,说:“这把锁被动了,有□□的痕迹。”说罢他指了指锁芯的位置,那里果然存在一条细小的裂缝。 长青刚刚也注意到了,但还以为是年久失修造成的损坏。 至此一切都能对上了,的确有一帮人潜入了杨府,但为何他们千辛万苦进来后又从后门出去了? 长青脑子闪过一道灵光,转头问:“后山是什么?” 杨苏翎:“千峰山。” 千峰山。 此话一出,长青和屈黎都回头看向杨苏翎。 长青听过这座山。 第一次是在出发前,他在搜索杨家镇信息时跳出来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千峰山” “都市怪谈:邪地千峰山,诡异结界吞人性命,尸骨无存!” 诸如此类的营销号还有很多,他们全力渲染着这座山的可怖,看得人心惶惶。 第二次是在到杨家镇的时候,那位好心接了单的出租车师傅口中:“尤其是那座千峰山,最邪门。” 长青当时好奇地多问了句:“为什么啊,这不是这里最热门的旅游景区吗?” “景区?我看是禁区还差不多。国家管控严得很,开放的都是能进的地方,但是里面呢?更深处呢?全是邪祟啊,那雾气一起管你什么东西都给吞了!” “整个杨家镇建立之初,就是为了镇压那邪祟,所以一整个镇子都邪门!” 第三次是在张行口中,他第一次听到了“砚山龙脉”,听到了千峰山以及山底下的石窟。 “石窟……” 屈黎陡然开口:“你从哪里知道的?” 这声音把长青吓了一跳,他蓦地抬眼撞入屈黎严肃的神情中,有些不解:“什么?” “石窟,你从哪里知道这个东西的?”屈黎冷脸又重复了一遍。 长青才意识到他刚刚不小心念出心中所想,不禁哑然。 考虑到之前张行说他和屈黎不是一派人,长青决定替他掩下这个秘密。 “忘记了,可能是不小心在哪里听见的吧,怎么了吗?”长青眨了眨眼,一副全然不知的懵懂表情,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屈黎深深地看着他,没再回话。 长青脸皮厚,反倒对着屈黎笑了笑。 杨苏翎一直听着他们俩说话,没由来地品出些微妙。总觉得这两人熟又不熟,她算是弄不明白,也懒得弄了。她心里惦记着杨忱,便一直不死心地看地上还有没有线索,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你们看这里!”杨苏翎惊呼道,黑夜里她的眼神亮得吓人“这里有狗洞。” 狗洞,如此精致的府里居然也存在这个东西。那洞口极小,只能允许一个一米二左右孩童地穿行,被非常隐蔽地掩藏在大簇野草后,完全看不见。 三个人略有些狼狈地趴在洞口,在看清那洞壁上一条接一条的兽类抓痕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哪是“狗洞”,这分明是“猴子洞”。 杨苏翎:“我算是知道他和迪迦是怎么溜出去的了。” 以他们三个的体型是绝对无法从这个洞钻出去,于是屈黎拍了拍泥站起身,平静地问了句:“锁贵吗?” 杨苏翎不明就里地摇了摇头,还没反应完全,便听“啪嗒”一声脆响,那把锁就在他们眼前报废了。 而直接将铁锁捏断的屈黎面色如常,轻松得好像锁不贵他就不用赔钱了似的。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他们没费什么力气总算出了后门。 但一出来,所有人都紧绷起来——这就是大山,无边无际的林木参天蔽日,无穷无尽的黑暗不透月光。在这里,五官好似被一瞬间隔绝,人几乎无法听见自己过分渺小的呼吸声,个体的存在都好像变得虚无。 长青冷地瑟缩一下,透过眼前,好像回到了犬牙山。 “别怕。”屈黎拍了拍他的肩,随即声音顿了顿又道:“你很冷?” 长青张了张嘴,最终无声地摇摇头。 杨苏翎双手环胸,看向长青:“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她眉眼尽是焦急,好像得不到指示就要以肉身勇闯这深夜里的大山。 长青沉声道:“不要着急,我们继续找脚印。” 不知从何时起,长青显然在这个小团队中占据了主导。但眼下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光是压下灵魂的战栗就耗费了不少气力。 杨苏翎重重叹了口气,听了话,几人又开始寻找脚印。 地表都是泥土,而这些泥土因为强烈的昼夜温差而湿润,一脚下去便是一个小坑。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杂乱的鞋印。这些鞋印虽然多,但仔细分辨后可以辨别出三种鞋子的类型:一种是非常粗犷的大花纹、一种是规则图形花纹,还有一只是组合图形花纹,约44码。花纹各有不同,但都非常粗糙,属于登山鞋类。 这些人都是有备而来。 而杨忱的鞋印最好认,从狗洞延伸,每一步的落得很深,看得出他走得很慢,而且脚印并行,没有和这些人撞面。 长青知道,杨忱虽然年龄小,但是不傻,一定是有什么事让他不得不跟上这群人。 四处寂静,未闻鸟鸣。 杨忱会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能跟着脚印前行,祈祷这个聪明的孩子能够保护好自己。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树林逐渐有些稀疏,月光总算能投下一些光辉,将前路照亮。这里的土地质地明显干燥许多,其中混杂不少石头砂砾,踩上去有些硌脚。说明这里接近千峰山的基岩,长青捡起一粒石子凑到眼前,看花纹确定了是花岗岩。 干燥土壤使得脚印也在变浅,几乎只能看到浅淡的花纹,而杨忱的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是个不妙的信息,叫他们无法确定是因为杨忱步子太轻在这里踩不出脚印了还是……被发现了。 长青和屈黎、杨苏翎都对了个严峻的眼神,示意继续跟。 但长青走着走着,莫名有些喘不上气。 因为这感觉来得缓慢而轻微,所以他没多想,直接将其归咎于山路难行、体力不支。再说旁边还有两位健步如飞的队友,他不舒服也憋了回去,心里无声吐槽了句他们身体素质怎么这么好? 耳朵边因为疲惫而产生一些奇特的声响,像是在水底被水捂住了耳膜,嗡嗡的,但在嗡嗡声之下,好像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尖叫,还有一些吵闹。 不是错觉! 这些声音越来越大,三人全都停下了脚步望向声音的来处,屏息凝神,一时间风声鹤唳,唯有几声孩子的哭闹破空而来。 “是杨忱!” 杨苏翎一声论断,三人瞬间向那里奔去。 14、第十四章 杨忱的哭喊声非常近了,就在耳畔却不见人。四处荒凉,唯有声音,在黑夜里倒像是鬼魅的哀号。 杨苏翎急得满头大汗,几乎想要开口喊,但被屈黎拦下。 屈黎低压着眉,面色不好:“是灵。” “灵是什么?”这又触碰到了长青的知识盲区,但经过方才的“灵猴”“灵石”开眼,现在倒也不算惊讶。 屈黎闻言看了他一眼:“灵是一种意识体,无处不在。” 说完,他看到长青的似懂非懂的模样,又无觉间勾起唇角补充道:“你可以简单理解成鬼。” 长青张了张嘴,最后舔了下略显干涩的下嘴唇,心道“千峰山闹鬼”的营销号居然说的是真的。 显然他们三人间,只有长青不知道“灵”是什么。 待屈黎解释完,杨苏翎一拍脑门:“传声灵,真是犯糊涂了,居然被这种小灵唬到。” 但传声灵虽小,他们却有记录和保存声音的能力,并不能自己创作声音。所以杨忱的哭声是真的,那番吵闹也是真的。可没有人知道是发生在多久以前了。 这也是屈黎严肃的原因。 传声灵无形,他们没办法捕捉,只能原路返回,继续回到脚印上去。如果猜到没错,他们离事情的发生地已经很近了。 山野间悄然蔓生雾气,白而黏稠的雾从泥土下钻出,幽幽探出无数只人似的手,向往来者伸去……长青脚脖子一凉,他低头定睛一看,吓得当场蹦了起来,而在他的脚上,一只苍白的雾手被陡然拉断,只剩残留一些姿态妖娆的烟。 我艹 长青在心里骂了句脏,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干他们这行的,最忌鬼神,也最敬鬼神。“这也是灵?”他生硬扭头看屈黎,先是看到他自如地将雾气踩在脚底,再是看到他嘴角还未消散的笑意。 ? 笑我?长青后知后觉的有些丢人,噌一下冒了火。 “别怕,野灵不伤人。”屈黎认真道,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他笑了的事实一样。 长青不知道屈黎这人从哪里生出的印象——老觉得他会害怕呢? 一直说说说,谁怕了? 他好想呛回去,然后话到嘴边变成理不直气也壮的“没怕。” “没怕的话可以先把脚从我脚上移开吗?长、先、生?”幽森的女声猛地从背后传来,长青又噌地一下弹射出去,眼睛瞪得像铜铃,才看到背后是杨苏翎,正一脸无语。 他视线下移,落在杨苏翎鞋上,看到一行泥鞋印。 长青:……,抱歉。 他说刚刚脚底下怎么软软的。 好了正色,屈黎伸手将长青扶正。“雾灵出现,说明我们要接近千峰石窟了。” 杨苏翎瞥了眼屈黎,突然道:“你的地盘,你总有法子进吧?” 屈黎扬眉:“这是国家的地盘,谨言慎行。” 杨苏翎莫名嗤笑一声,似乎不认同这个说法。 长青感觉自己像个嗷嗷待哺的小鸟,啥也听不懂。只能等那两位哑谜打完,回头和他说: 千峰石窟藏匿于千峰山深处,千百年来用气滋养灵,而灵又反过来阻碍了绝大多数想要涉足、心怀不轨的人类,保护石窟千年不灭。当雾气弥漫,雾灵便是这山的最后一道屏障,如同新娘子的盖头,只待揭开。但揭开一事并不简单,一不小心,便是迷失于无尽之中,成为这座大山的“养料”。 这里是国家文物局的地盘,而屈黎是这里的负责人。他隶属于文物局管理,自然是有法子进的,但那群人就不好说了。 屈黎冷下脸,没再继续说,只是眉目间涌动着一些不明的情绪。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刀,刀刃带着寒光在他手里翻转如花,干脆利落地划向他的左手心。 很快他攥紧手掌,从指缝间渗出鲜血。 在屈黎动作时,长青看到他的手心处有很多这样的疤痕,盘踞犹如骇人的蜈蚣。 不知为何,心里颤了颤,好像自己的手心也感同身受的隐隐作痛着。 鲜血缓缓滴落,与雾气相接时像是一瞬间活了过来。如藤蔓般缠绕在雾气中,不断渗透着、蔓延着,直至在空中出现一条血线,指引方向。 “走。”屈黎放开手,随意撕一下一只袖子把伤口包扎起来。 跟着这条血线,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就是有时候背后会莫名传来触碰抚摸感,长青直觉又是那雾手,咬着牙死不回头。只是脚下的步程越来越快。 终于,一切柳暗花明。 看到巨大的花岗岩岩壁赫然出现于眼前时,长青知道,千峰石窟到了。这座千峰山的核心,恢宏屹立,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这里屈黎最熟悉,他很快就找到了石窟的入口。但在下去之前,三人将周边全部找了一遍,确定已经没有脚印、打斗等等的线索。 而石窟的入口幽深漆黑,仿佛能够将人吸入,也仿佛正在对他们说:“你们要找的人就在这下面,快来。” “快来……” 下去的方式只能依靠一条近乎垂直的陡峭石壁梯,几人身手了得,但一不小心踩落的碎石还是会叫人胆战心惊。爬了几分钟下到一摊小水潭处,潭水明晃晃荡着月光,映照出地面的脚印,泥灰混杂着水,将一些小水洼踩得浑浊不堪。 他们不敢开灯,生怕惊扰到里面的那群人。一路摸着黑沿着浅溪,直到听到了除流水外的声响—— “老大,这两个家伙怎么处理?”一声嘶哑难听的男声,攀着石壁窸窸窣窣地钻入三人耳中。 “碍事,都杀了。”这声音非常低沉,像是从岩石缝中挤压出来。光是听声音就能感觉得到狠厉。 嘶哑男很快应下:“行,那我给他俩一个痛快。” “等等,别在这里,这里是那些家伙的地盘,等出去了再杀,随便扔个山崖,让他们彻底消失。” “你们不是说不杀人吗……”突然又一个男声响起。 长青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但还没想到是谁,那个嘶哑男又嘿嘿笑起来,磨着嗓子威胁道:“少废话,小心连你一起杀了。” “好好背着他们俩吧蠢猪,这可是杨家的宝贝少爷呢哈哈哈哈哈……” 突然,他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喉结微微滑动,触碰到刀刃的寒芒。 领队人还在前面走着,被队友的笑声吵得心烦,侧头低吼:“瘤子你tm给老子闭嘴!” 一吼完,果真没有声音了,心道纳闷:瘤子这嘴碎子,这回闭嘴闭得这么快?但他的确舒心不少,正欲继续走,忽地呼吸一滞。 不对劲。 这也太安静了。 安静到——一瞬间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脖子咔咔,僵直着准备扭转,却忽地袭来一阵凉意,他垂眸,看见了脖颈间的利刃以及一个黑曜石般的眼瞳。 “救、救命……”他嘴唇微不可闻的颤抖,却眼尖看见了脚旁倒地的人影,那身形他再熟悉不过,是瘤子,已经不知是死是活。 他登时泫然欲泪,立刻改口道:“饶命啊、饶命。” 而拿捏着他性命的“死神”不语,只是对他露出森白的牙齿。 长青将这领头人五花大绑地丢在角落,确定他无法挣脱后才站起身。也许是起得有些急,他眼前一花,扶着岩壁缓了会才好。 他向屈黎和杨苏翎走去,那两人正在看杨忱的情况。 好在杨忱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而“迪迦”的状态就非常差了,灵力几乎散尽,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他原本油润的皮毛全部黯淡,被着上一层死气。 这先前便是灵石无法感应到它的原因,而眼下因为距离足够近,那块灵石终于又迸发出些许亮光,在长青眼前化作一道光流,汇入了“迪迦”的身体。待光芒全部汇入,杨苏翎才将“迪迦”放置安稳,缓缓起身。 长青看到她眼中掩不住的杀意,不禁骇然,忙一步挡在了她与那块“五花肉”之间。 他丝毫不怀疑再慢一步,杨苏翎会直接打死这唯一的证人——刚刚已经有一个案例了。 * 王二虎在长青走后仍然不安分,他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打转,突然感受到地上扎手的碎石,有了想法,伸手在背后摸索,企图用石头割开手上的绳子。 他一边摸,一边用眼神放哨。 手在地上爬了一阵,忽地摸到一股暖意,他分神瞟了一眼,登时吓得脊背发凉,那暖意不是别人,是瘤子。 瘤子灰暗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王二虎,死不瞑目。汩汩的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他脖颈处流出,在地面上积出一摊不小的血洼,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王二虎两腿中顿时一片温热,他手如触电般缩了回来,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他无知无觉中,面颊划过一股寒风,眼前银光乍显,鼻尖分不清是血腥还是铁锈味。 王二虎下意识抬手捂住耳朵,而在他右耳边,一把匕首犹如催命的符咒——它刺入石壁时甚至还在震动嗡鸣,不断向周遭发散锋波。 他眼前早已被液体模糊一片,只看得见一个高瘦的身影走到身边,将匕首拔下抵在了他的喉间。 那声音清冽如泉,听在他耳中却只剩下寒凉:“老实点,实话实说就不杀你。” “谁派你们来的?” 瘤子的死样就在眼前,昭示着他的下场。 王二虎猛地吸了吸鼻涕,牛一般地喘息,最后突然梗着脖子抬头看向长青,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长青以为他要说话,正准备靠近一些,却突然看到他咧出一个阴冷而黏腻的笑,嘶哑道: “想、得、美!” 随即,以他为中心赫然腾升起灼人的高温,温度扭曲空间,恍惚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热球”。 长青直觉不对,快速向后退,却仍不及那“热球”膨胀的速度。 一瞬间,热浪扑面而来。 在眼前被白色取代之际,时间仿佛格外的慢,长青的头脑也格外清晰。 他想:完蛋,走马灯了。 今日难道就要栽在这里了?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长青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15、第十五章 痛—— 浑身像是被撕裂开来,血肉和筋脉都在重组。 所有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眼前是红木与帷幔,鼻尖萦绕着清袅的古檀香,阳光投影下花窗的形状。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现代的模样,难道说…… “我……穿越了?” 长青喃喃道,脑子还是一团糨糊,晕乎乎的。 忽地一张人脸在眼前放大,长青迷迷瞪瞪地心道:屈黎怎么也在这。 难道那场爆炸把他们都炸死了? 不是那哥们,一言不合就自爆是闹哪出呢? 想起这个长青就一阵头痛。 他幽幽将视线挪回屈黎脸上,心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企图看清屈黎是哪个朝代的打扮。 装扮没看到,反倒先被屈黎的死人严肃脸逗乐了。 这人怎么穿越了还这样,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傻了?” 一双温热而粗糙的手掌突然覆在了额头上,陌生的触感像是给长青的大脑灌了一桶冰水,他的眼一点、一点地瞪大了。 登时眼也不花了,头也不晕了,只是心凉了半截。 坏了,没穿越,他刚刚说了什么鬼东西。 长青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晕着也挺好。但看到屈黎困惑地收回手,念叨到“也没发烧”时憋不住了,缓缓开口问:“这是哪里?” 一出声,自己先被自己的嗓子吓了一跳,声音像是被火烤了似的,也不知道他晕了多久。 屈黎眯了眯眼,抬手给他倒了杯水送到嘴边:“杨家府。” “你还好吗?” “一般。”长青也不多客气,一口气喝完水解了燃眉之急。随后咬着牙,想要撑着身体坐起来。 一旁的屈黎见伸出援手,长青便借着他的力,一番折腾后总算半死不活地靠在了床沿上。但他忽略了床沿坚硬的材质,被硌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他来不及顾及,忙问:“那家伙自爆之后发生了什么?杨苏翎和杨忱他们没事吧?那些人还有没有残留的线索?他们费那么大劲进石窟又莫名其妙自爆,背后绝对有鬼,我们……” “等等,”屈黎双手合并做了一个“止”的手势。“你问得太多了,病号。” ?谁是病号 要不是长青现在半身不遂,高低得下来给屈黎两拳。 屈黎像是看不到,还施施然将方才弄乱的被褥整理了下,顶着长青要命的凝视才道:“他自爆后把你掀飞了,但波及范围不大,我和杨苏翎都受的轻伤。而除了你留下的那个人之外,其他两个全都被炸成碎肉完全死透,留下东西不多。因为不清楚你伤势的严重程度,就先把你们扛回来了。” 而听完这一大串长青的注意力只关注在:“留下的东西不多就是说有留东西对吧,留了什么?” 屈黎不说话,一时间两人干瞪着眼。长青焦急地看着他,不解地用鼻子哼了口气:“怎么了?” 就见屈黎眉眼纠结的好似谴责地看着他:“你不应该先担心担心自己的身体吗?” 那场爆炸威力不小,当时几乎将长青炸成了一个血人,屈黎现在回想起仍旧心惊。 若他当时慢了一步,后果都不堪设想。 这话问得长青一噎,他这才想起自己,思觉除了疼痛之外,好像也还行?但能听得出来屈黎的关心,不免心里一软:“没事,活着就行。” 长青如是认为,但实际上活着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必需品,但这想法太过消极,万不可摆在明面上说。 屈黎彻底没话说,他晦暗不明的看着长青,最终瞥开了眸子。他站起身,裤子上赫然出现了几道因为被长久压着而产生的压痕,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长青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只道可能是他晕的期间事不多吧——闲的? 他看屈黎要向外走,问:“你去哪?” 屈黎侧头扫来一眼,他高大的身影挡住阳光,在床褥之间投下清晰的人形阴影,正巧与长青交叠。“拿线索。”语罢,大跨步走出门去。 徒留长青在床上,他耸了耸鼻子,莫名从空气中嗅到一些不太爽的气息。 过约半个时辰,屈黎去而复返,带着线索还有一个小家伙。 “哥哥!” 杨忱像箭一般朝长青投来,生龙活虎的完全看不出之前的虚弱模样。就在长青预备好硬挺着接住杨忱时,屈黎冷声一句:“你别碰到他。”吓得小孩急刹车,最终就只有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了长青腿上。 救命,长青悄然松了口气。 他笑着拍拍床边叫杨忱坐,但一转眼笑里藏着刀:“说说吧,你大半夜不睡觉,跟那帮人乱跑什么?” 杨忱为什么要跑出去,这事的缘由可比拿线索要急迫得多。 时间倒回到昨夜,整个杨府的不眠之夜。 彼时所有人都在忙着招待来客,没管杨忱。他从白泽街回来后就一直没吃饭,直嚷嚷着饿。他的侍女便决定去做些吃食来,留杨忱一个人在房中。 而杨忱正翻着画册等得无聊,忽地听见窗外院子处传来一声尖叫声,很轻微,倏的一声便消失了,若是旁人大抵就忽略了这个动静。 但杨忱没有,因为他只需着一声,便听出这声音属于“迪迦”。 登时,他向门口处奔去,却在门口时停下了脚步,悄悄趴在了门缝边向外看。在极度的恐惧下,他看到几个黑影正背对着他在院子中,手上动作不明显,像是在揣什么东西,而很快他们便向门外走去,院子里早已不见“迪迦”的身影。 那群人掩上了他的院门,沿着墙向后面移动。几个头颅的阴影在光下畸变,非常可怕。 杨忱强压下心里的恐惧,准备开门跟出去,却又再次听见后面传来声响。他悄然趴在面向后门的窗户边,看见他们正在撬后门。 也是于此刻,留下了后来长青他们看见的一切痕迹。 杨忱平日的胆子不大,若这些人只是撬开了后门,那他一定会等到安全了再跑去找姐姐,等杨苏翎解决。 但眼下不一样,他们把“迪迦”带走了,把他唯一的朋友带走了。“迪迦”是死是活他不知道,他们要将它带到何处去他也不知道。 这叫杨忱无法接受。 于是趁着那伙人刚把后门关上,他立马跳出窗,沿着之前他和“迪迦”一起挖的狗洞钻了出去。 在无尽的大山中,吞人的黑暗里,一直尾随直到被发现。 杨忱说完,怯怯地望向长青。 而长青早已被震撼的骂不出口,因为设身处地地把当事人换作他,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在那样的情况下,考量的无非就是勇敢与理智罢了。这道选择难题,杨忱却答得很快。 而他不过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居然能有情有义地做到这个份上,可见平时的教育真的很好。 长青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杨忱的头,语重心长道:“我不骂你,你能做出这些说明你很勇敢,但是一切都要以自身安危为前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受伤害的。” “没有下次了,知道了吗?” 杨忱听完点了点头,随即满脸纯真地对长青说:“那哥哥你是怎么受伤的呀?” 嘶—— 这孩子,怎么这么会举一反三。 长青扭头装作没听见,和屈黎对视。只见屈黎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好不悠闲地看着他们俩斗嘴。 长青莫名有种诡异的错觉——好像一家三口似的。 他被这想法雷了一大跳,赶忙甩甩脑袋问屈黎:“线索呢?” 屈黎才从兜里拿出来一个透明封口袋,起身拿到长青眼前。 袋中装着一小块黑碎布,只有凑得很近才能辨认出上面的花纹……是一朵花? 说它是花都有些侮辱花。 这朵花整体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螺旋状,花瓣是锐利的锯齿,纤细的根茎上枝蔓横生,姿态张牙舞爪。完全没有一点现实中花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古怪。 杨忱挥挥手邀功:“是我扯下来的!是我扯下来的!” 长青没理他,眉头越皱越紧。 因为他发现他见过这朵花。 在长家村。 屈黎适时开口解释道:“这块布料属于那个人的衣物。” “而这朵花,名叫‘旋齿鬼藤’,是林家人的图腾。” 林家人。 长青瞳孔骤缩,他听过这个名号,不就是昨日下午来访的那帮人。 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面和杨家座谈,一面私闯千峰山。 但林家人的图纹又怎么会出现在长家村? 事情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而这个林家他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 “那去找他们?”长青将袋子递回去,面色凝重。 但屈黎摇了摇头,又道:“这花纹只绣在林家的暗卫军身上,他们主家不会认得。但是……” 什么年代还有暗卫,长青真是开眼又开眼。 那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这线索溜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长青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力气恢复了不少,疼痛感使得他的脑子非常清醒,他望着房子角落里的一个木架子,突然想到一件事。 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拍卖会。”两人异口同声道。 长青错愕地和屈黎撞了个对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的神色。 “林家拍卖会举办在即,我们可以借此潜入林家。”屈黎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桌面,仿佛在敲响进攻的号角。 16、第十六章 感受到事情的急迫性,长青打算起床,他将被子掀开,却在看清自己衣物的瞬间僵住。 这不是他的衣服。 “你们谁给我换的衣服?” 简单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是抽空了他的力气。他抖着手,一寸一寸地摸过这件陌生的衣物,感受到面料之下,皮肤的温度——可怖的温度。 杨忱被长青这副模样惊得不知所措,俯身就要贴过来:“怎么了哥哥?” “别靠近我—”长青吼出声,声音颤抖得厉害,有些字音都没能成形。 他的神经上正悬着一把巨大的刀。 “我换的。”屈黎开口道,长青霎时望向他,明晰地看见他神情中无解的悲悯。 果然还是看到了。 他皮肤上的蛇鳞,血脉里的诅咒,他死死掩藏的秘密。 长青心一瞬间坠到胃里,急剧的落空感与饱腹感压得他生理性想呕。 屈黎见情况不对劲,先将杨忱赶走,随即缓慢向前几步。 “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他在距离长青一米远的地方停下,展示似的摊开了双手。这个位置被刚好把控在心理上的安全距离外,并没有激化到长青的情绪,反倒给予了他一定的慰藉,屈黎沉声道:“别害怕。” 别害怕。 沉稳的男声此刻倒像是一针定心剂,长青的手的确不那么抖了。他在极度的恐惧之后陷入一种呆滞的状态,找林家都变得没那么重要,满脑子都被“怎么办?”充斥。 他想了许久,久到身体发麻,久到身上的鳞开始隐隐灼热。 这副身体终于不堪重负自燃起一团烈火,将他烧醒。 “替我保密。” 长青撩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屈黎的目光中尽是固执。亲眼看到屈黎点头后,他才安心。 一切都还不算太差。 只有一个人看到了他身上的“鳞”,而这个人是还好是屈黎。 这个想法叫长青一顿,他突然意识到他对屈黎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起,却又不知何时早已扎根在了心底。他就是觉得屈黎一定会说到做到,替他保守秘密。 这样信任一个人的感觉,非常微妙,但也不赖。 长青轻咬住舌尖,享受着口中锐利的刺痛感。 若一定要找到一个解释,可能是因为屈黎从他醒来至今,其间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问他身上是什么,但都没问的缘故吧。 “我要见杨苏翎。” 他猛地一甩脑袋翻身下床,对屈黎说道。 * “你恢复得倒挺快。”杨苏翎靠在椅背上,说罢,就掩面打了个哈欠。 长青刚进正屋门就见杨苏翎才把府里的事务处理完,看她眼下的一片青黑,估计从昨晚到现在都没休息过。杨苏翎这人,虽然面上看着柔和,但越相处越能够感受到她那股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坚韧劲。 “带我去见那位宗师。”长青没有回应她的调侃,而是直接拿出了碎玉,面色认真。他能感受到鳞又开始有躁动的迹象,玉佩修复刻不容缓。 杨苏翎见状一拍脑门:“忙忘了,行,我现在带你去。” 她边说边站起身,瞧着长青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试探地问了句“你没事吧?” 长青却像是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沉默地把玉佩收入怀中。抬头和杨苏翎对视时眼里也无波无澜,淡漠道:“走吧。” 杨苏翎冷的一噎:……嘛呀,谁惹他了吗?屈黎? 那位宗师的院子坐落于杨府深处,他们一路无言,走得极快,不出一会便站定于一扇绣花木门前。门檐上挂着两串平安符结,正随着风微微摇摆。杨苏翎敲了敲门,喊道:“杨宗师——” 一连喊了三遍,门总算自内向外推开,一位梳着非常古代的发髻姑娘出现,引他们进去,直引到一间悬挂“工坊”二字牌匾的屋前。 “杨宗师就在里面了。”说完,那姑娘款款欠身退下。 她经过长青身边时,长青闻到一股新的味道,不是杨家的那种甜气,而是略微有些苦,像某种药材。这个味道牵着长青的心一跳,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闻过。 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记下了她的右嘴角有一颗红痣。 想着,杨苏翎已经将工坊的门推开,长青便收回了眼,紧跟进去。 屋内非常杂乱,满地的碎石、瓷器随意堆放,几乎无处落脚。再掀起一层翠绿纱幔后,一位白发老人正背对着他们伏案工作。他穿着一袭素净长袍,在如此环境中仍旧不掩仙风。 长青觉得这位宗师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耳畔,杨苏翎轻声唤道:“杨宗师。” 悦耳的女声传过去,老人动作一停,回过头来。 只见他发须皆白,面容清瘦而矍铄,剑眉入鬓。 长青哑然心想,这不是之前在杨家巷子入口处碰上的那位老人吗?记忆一下子全部浮现,长青想起当时工作人员的确称老人为:“杨宗师。” “宗师,”回忆与现实交叠,杨苏翎又道:“杨忱弄坏的就是这位的玉佩,我带他来给您看看。” 杨宗师彻底转过身,舒展眉眼说了句是你。 长青闻言点了点头。 杨苏翎又惊讶了,眼神在他们之间打了个转。 而杨宗师一挥衣袖,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玉佩拿来。”待长青将玉佩放到桌上,他很快投入其中。 等待的时间并不久,杨宗师便将眼镜收起,拿起一块玉抵在了阳光下:“你这块玉哪里来的?” 长青:“家里传下来的。” “家里?”杨宗师意味深长地看向长青。“你家祖上是干倒斗的吗?” 此话一出,长青和杨苏翎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倒斗,俗称“盗墓”,这话可不敢乱说,放现在那可是要进局子的。 长青笑容有些僵:“为什么这么说?” 不过说起来,他的确不知道长家村祖上是做什么的,杨宗师的话倒是给了他一点新的启发。 “你这块玉,杂质多,打磨粗糙,绝不是现代工艺品。但是玉质很特别,是块很金贵的地玉。这种品相的玉,只能是倒斗倒出来的古代品。” 长青听得一知半解,但是还未发问,杨宗师已经说下了期限:“等三天即可修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长青舔了舔干涩的下嘴唇,怀着满腹的疑问摇了摇头。但他暗自下定决心,后续还要独自再来问问“倒斗”一事。 不知为何,他对这个词有些触动。 从院子出来,杨苏翎先开了口:“你祖辈倒斗?” 长青缓慢地合了合眸,诚恳道:“我不知道,祖上的事离得太远了。” 这是事实,长家村的秘密久远到外婆也说不清楚。而长青第一次触碰到那层笼罩在家乡之上的阴霾,是在考出犬牙山的那天。 他见到了山外的阳光,也终于知道了鳞是一种病,是一种只有长家村才有的诅咒。 诅咒从何而起,会不会真的和“倒斗”有关呢,长青下不了定论。 甚至他的直觉正在对他说:“是的。” 有关—— “唉…要是倒呢,你可千万别被屈黎那家伙知道了。”杨苏翎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这话出现得恰到时候,仿佛听见了长青的心声一般,惹得他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他的职业缘故?” 长青还记得屈黎是什么文物局的什么组长来着,可能职业道德感比较强吧。 但杨苏翎轻嗤了声:“要是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他们有仇。” 仇怨一事太过沉重,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当长青再度看到屈黎死皱着的眉头时,他忽地有一些怜悯了。 他和杨苏翎一起去找宗师时,屈黎就一个人在正屋喝茶。现在他们回来了,三人便坐下谈些重要事。 林家拍卖会,一周后会在康江举办。 康江此地,先前便说存有砚山五脉中的两脉,一脉是杨家,而另一脉便是林家。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但杨林两家百年来相处得还算融洽。 杨家主管金石玉器,常年盘踞于杨家镇一隅,背靠千峰山,基本处于隐居状态,每年只有在杨家巷子开放之际会短暂出现在大众视线里。 但这也是其他几脉的常态,毕竟是国家钦定的“行业权威”,总是抛头露面实在掉价。 但林家是一个“异类”。 他们本主管“明器”一类,后因国家政策管制改行卖起了书画。发展偏不走那高深莫测之道,反而在全国各地兴建拍卖行,凭借着五脉的权威,干出一番惊人的规模来。 论资排辈,林家在杨家之下,但论财富,林家稳压其他四脉。所以现在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其他四脉既不愿与林家为伍,又不愿与之交恶,只能虚与委蛇,营造出一幅和衷共济的表象。 而透过表象看内里,林家已然是众矢之的。 杨苏翎说到做到,今年一件货都没给林家。 但作为金石玉器的大头,之前杨家一直是林家拍卖会的主要出货人之一。今年不卖了,林家急得不行,一连打了数个电话来问。 自然的好像昨晚将杨家府闹得不安宁的不是他们林家的暗卫兵一样,这种做派实在令人作呕。 给杨苏翎气的,恨不得杀到林家主家去,指着那秃头老子的鼻子狠骂一顿才好。 “他们急,不如我们就将计就计。”长青听完杨苏翎的怒火,突然眼睛一亮,想出一记妙招。 “我们就伪装成送货的人,光明正大地进入林家。” 这个方案的可操作性很高,实属上策。没有人有异议,最终定下由屈黎和长青一块去。两个人并行,可以作伴。 商讨完天色已近傍晚,长青摆摆手准备回房了,他的鳞已经在蚕食他的气血,在玉佩没修好的这些天,越早休息越好。 他实在不想又当着外人的面发作一次鳞,那也是对外人的不尊重。 就在长青即将迈出门槛时,一个人闯进来在杨苏翎耳边说了些什么。 杨苏翎扬眉听完,转而喊住长青,在长青的不解注视下,她目光复杂道: “你昨晚拦下的那个胖子要见你。” 长青眼睁大了,突然惊觉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17、第十七章 翌日 杨家地牢。 这里说是牢房,但装修整洁,床桌凳一应俱全,待遇还算不错。紧密的几间连房里只有一间有人,黄油灯微弱的光亮像是摇曳的鬼火。 微光下,可见一个体积庞大的人形生物严密的塞在房间角落。 长青走到门前,轻叩门栏,皱眉道:“你也是沦落至此了。” 那人惶惶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臃肿脸庞。他似是要哭,咧开嘴时嘴里的几颗金牙还在反光。 几日不见,“阔爷”消瘦不少,哪还有之前的阔样。 他哑着嗓子,艰难道: “谢谢你救……我。” 昨晚,他们一路前行,火折子的火光忽明忽亮,突然出现一位女子,发了狠的抬刀就将那个瘤子杀掉了,快的悄无声息。 那双盛着滔天的怒意的眼在黑暗中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他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长青突然拦在了他的面前,留下了他一条命。 咿呀一声,长青将门推开,进去后倚着门站着。 “说说,你和那伙人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 “阔爷”抬眼望向漆黑的墙壁,缓缓说起: 那天他自办事处出来后,仍不死心,他还就偏要进这杨家巷子! 结果老天爷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他在外边一家面馆吃饭时,突然来了两个人坐在了对面。 朴实无华的两张面孔,看一眼就忘记了。 “阔爷”心里正憋屈,嫌无处发泄怒火,他登时将筷子一摔,说话夹枪带棍的:“这里那么多位置,你和我挤什么?快滚!” 那两人被劈头一顿骂,却笑容不减,一个把手一扬,招来服务员道:“这座,我替他买单。” 另一个人不知何时坐到了身边,将手揽在了阔爷的肩上,惊得他背脊发凉。 阔爷:“日**,你tm谁啊?” 揽他的人龇牙,神秘的他笑了笑:“你想进杨家巷子对吗?” “我们有路子,包能带你进去。” 至于交换,当时他们没说。既不要钱,也不要物,只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后来才知道,他们要的是一头能卖命的驴。 而他的命已经明码标上了价。 长青看他的目光格外复杂。 上一次见这位“阔爷”时,他还分外张扬地说姓杨,没有通行证也要硬闯进杨家巷子,把办事处闹得不轻。 结果再见,就是昨晚在千峰石窟里,他跟在那两个人后头当驴。 哼哧哼哧地扛着一人一猴,屁话不敢说。 现在又被杨家直接打入地牢。 看那生无可恋的样子,估计在长青来之前,被杨苏翎训问过不少回。 嘶,有点惨。 长青耸了耸肩,朝阔爷的方向踱了几步。 “除此之外呢?你和他们走的时候听他们讨论过什么吗?” 阔爷闻言,脸上的肉都皱成一坨,这似乎勾起了他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我能说的都说了……实在……” “你不是和我说的,”长青认真地看着他,眼神凌厉。 “他们的穿着、相貌、口音、说的话的内容,以及你们怎么进来的,怎么计划的,全部和我说一遍,我要知道你所看到的,记住的一切。” “阔爷”被这一番咄咄问的咕咚咽了口唾沫,嘴唇嗫嚅道:“他们就是一身黑,相貌我真的记不得了,他们那脸特别奇怪,看完我就记不得……口音、音感觉就是我们这儿的人。他们带我从一个废屋子穿了条地道,钻出来就到杨府里面了。” “你们从哪里出来的?”长青打断他。 “不知道,但是走了会就到那个有猴子的院子外头了。” 那是杨忱的院子。 没想到在这里面居然也有地道,细思极恐,杨家府简直像是一个被蛀虫侵蚀的千疮百孔的木头。 长青突然想起早上听见杨府里有装修的声音,大概就是杨苏翎派人在堵地道了。 长青颔首,示意继续。 阔爷:“然后那猴子发现我们了,当时他们特别慌,说什么‘灵兽开路’然后就把它敲晕带走了。他们就放那猴子的血去引路,我就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山。他们说要找什么石窟,还有‘地震’‘碎石’什么的,好像是要去底下取一个东西。” “对,他们还说要取东西给一个‘死老头’,还说那老头嫌命长,乱管事……” “死老头?”长青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又紧接着道:“你们没取到。” “没取到,才到半路就碰上你们了。”阔爷哆嗦着,“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他们压根不和我说话,只想杀我啊。” 长青在脑子过了一遍刚刚获取到的信息,心道这家伙命真大,那帮人开始应该是想要用他的血来开路的,未曾想半路遇上个效果更好的“灵兽”才改变了主意。 要是没有“迪迦”,这阔爷早不知道死几回了。 听到聒噪的哀号,他挑眉才回过神,想起这人开始指名要见他来着:“你之前找我做什么?” 阔爷立马作势要站,颤颤巍巍的身躯像一栋巨型肉山,与他气势不符的是他满脸的哀求:“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能放我走吗?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啊,我再也不来这了,求你们放我走吧。” * 从地牢出来后,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长青抬手挡了一下眼,心里莫名有些难受。他本该直接回房去的,却半途转了个弯,转回了正屋。 杨苏翎还在忙,在听两个厨师打扮的大叔争论府内伙食要不要创新。一个说要将府内每日剩余的水果加入菜品、一个要誓死捍卫水果正常。 长青在门外听了一会,突然理解杨苏翎的暴躁了——毕竟,“番茄炒草莓”这种菜品还是灭绝的好。 最后杨苏翎摇着头,一句:“以后少进点水果就行了,再吃不完的全部送我屋里来,我吃。” 总算把这两位厨师大叔送走了。 长青这才走进来:“你吃得完?” 杨苏翎疲惫地扫了他一眼:“吃不完让杨忱吃,你又来干什么?” “我从地牢回来的,想问问你那家伙什么时候能走,他想回家。” 杨苏翎深吸一口气,不断揉捏着眉角,“行,我待会儿就让人放他走了。” 长青点点头,又将刚刚得到的一些消息和杨苏翎说完,看着她疲惫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一下打住声:“你要不先回去休息吧,一直扛着对身体不好。” 杨苏翎才从瞌睡中打了个颤,撞入长青澄澈干净的注视中,忽地清醒了些。“没事,你继续说,我在听。” “我不说了,走吧,我送你回房间。” 长青不容分说地往旁边站了站,让门外无限好的阳光投射进屋,照射着他的眼神分外温柔。 杨苏翎好似第一次将目光放到这张脸上,惊讶地发现长青脸张的真不错。 她实在是累了,缓慢地眨眨眼,终于把憋在胸口的气吐了出来:“行。” “我算是知道杨忱为什么黏你了。”杨苏翎忽然说。 长青侧头,露出疑问的神情,但杨苏翎不再接着说下去。 送完杨苏翎,长青慢慢走回他的客房。阳光正好,风景宜人,如此悠闲的散步叫他心情放松不少。 好像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他总算获得一些空闲来,快走到的时候,经过第一家院子,长青隔着木门看到里头的屈黎。 敢情两人是邻居,真是巧了。 屈黎正巧抬头,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随即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明明是很简单的见面礼,长青却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他的脸庞被阳光晒得红润,看起来美好得有些晃眼。 屈黎一点一点看着他走开,却在身影即将消失的瞬间心痒难耐喊道:“长青。” 长青停下脚步,见屈黎推开了木门,站在门口处遥遥望着自己。 屈黎虽是靠着门,但双腿修长笔直,显得他像株□□而立的巨木。他问:“你现在有事吗?” 长青如实摇了摇头。 屈黎捋了把寸头,这几日来,他的头发貌似长长了不少。“不忙的话,我有点事找你。” 长青虽然不知道屈黎要干什么,但他应下了。基于那种莫名的信任感,进了屈黎的屋。 两间客房不愧是邻居,屋里的构造几乎一样。屈黎屋里非常干净,干净到像是没人住一般。 他看着屈黎打开一个抽屉在里面翻,忽地升起一丝开玩笑的意味,好整以暇道:“怎么?要送我东西。” 这本就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屈黎转过身来时,手上真的拿了一盒东西。他眼神仿佛定在长青身上,竟然嗯了声,将盒子递到了长青眼前。 长青:? 不是吧。 他听见自己喉口一涩,有些不知所措地问:“这是什么?”边说,边接过来。 屈黎不语,只让他自己打开。 长青的心忽然跳得有点快,盒子包装朴素,却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他手指略有些发麻,一点一点地将那盒子打开—— 看到东西的时候,长青的心脏真的停跳了那么几秒。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嘴张开,有合上,又张开,失语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纹身贴?” 盒子里装着一打纹身贴。 屈黎飞快撇开脸,神色有点不太自然:“镇上没有文身店,只能买得到这个。”说完,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又说:“你纹那些,不痛吗?” ……怎么会不痛呢? 但长青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突然鼻子一酸,久违地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他借着一张一张看纹身贴的间隙憋回泪意,翻到一张时蓦然笑了一声。 长青扬眉将那一张拿起:“你品味还挺独特。” 那贴纸上,一只长鼻子的粉红小猪正笑呵呵。 18、第十八章 长青自是不会用那盒纹身贴,但他将其收好,悄悄放在了一直随身携带的黑色背包中。 后面几日,他本打算去找杨宗师,不想宗师先派人来找了他。 “你的老家在哪里?” 宗师神色肃穆,见面一句话就将长青的心吊在了半空。 长青将目光投向宗师面前的桌案上,看到了他排列整齐的玉佩以及一张宣纸,纸上轩墨绘着一道纹路,墨色与玉色交映。 长青知道杨宗师找他的缘故了。 “绵州。”他自知道挨不过,如实道,但可以隐蔽了犬牙山。 但他垂眸虚心道:“这玉上的纹样,您认识吗?” 那是蛇鳞一般的图案,一层层排列规整,顶部却不寻常地呈现尖锐状,倒像是一排排野兽的利齿。 “此乃‘幽蛇纹’,我真是低估了……”杨宗师先是无奈般叹息一口,然后又目光炯炯地望向长青:“你祖上非常不简单。” 语罢,便不肯再说了。他这副忌讳、避而不谈的模样反倒激起了长青的好奇,他心里猫抓似的挠,暗自记下了“幽蛇纹”一词。 他曾经怀疑过,长家村过去是否存在以蛇为尊的习俗,因为外婆留给他的不论是画册还是玉佩,甚至于画册中的女神,都含有蛇元素。无缝不入,给他一种宗教徒朝圣般的狂热感。 但除此之外,长家村在他的记忆里又是几度畏惧蛇的。村外围、每家每户的院子外都常年撒着一圈灭蛇药,他小时候还差点误食过一次。 这样的两极,着实让他弄不明白。 他还在出神,杨宗师突然又问:“你可还记得这些纹路的大致模样?” “我记得。”长青道,他不仅记得,还能画出来呢——“那你来画一下,可以做到吗?” 杨宗师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开口道。 “你这玉佩除了大的断裂外表面有些磨损,而“幽蛇纹”我见得太少,单凭我一人的记忆难免出错,所以……” “我可以。”长青直接道,他弯了弯唇角,整个人看起来焕发了不少容光。 复原东西,这可是他的老强项。 于是在杨宗师的注视下,他半个时辰不到就将玉佩几乎复原到了纸上。正面视角、背面视角、顶部、底部乃至所有的花纹细节,一气呵成。 他干起活来就会沉浸其中,隔绝一切动静,所以结束直到抬头,才看见杨宗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背后,正探头看着他画。 长青将笔放好:“好了。” 杨宗师止不住地点头,再看向长青时,眼神中已然带上了欣赏:“不错,你学过绘画?” 长青点了点头:“我学美术的。” “学院派能做到这个精细程度很不错了。”杨宗师背手回到他的座上,“你对纹样有研究吧,工笔笔法都掌握得这么熟练。” 听到这一连串的夸赞,长青有些受宠若惊,他眼睫轻扇,压下眸中的情绪。 借此机会,他问出了一直在他口间打转的问题:“我研究过纹样,就是想弄懂我这玉佩上画的到底是什么,方才您说它叫‘幽蛇纹’,还说您曾见过,所以还望您指点一下我,我真的已经找它很久很久了……” 一副感情牌打出去,长青屏息静候反应。 杨宗师闻言眉角登时皱起,他沉思许久,才缓缓道:“我见过它,但是也不过一面之缘。” 他似乎陷入回忆,就在长青等待着他说出到底在哪里见过时,他话锋一转:“但那属于国家任务,我不能说。” 长青一下子耷拉下眉眼,难掩失望,还不忘苦涩地扯起一丝笑意,对杨宗师道了句“明白了,感谢。” 杨宗师越看越觉得心里不对味,怎么搞得怪愧疚似的。他一把年纪了,也没那么多的心眼子,自是看不出长青的表演,直接上了当,说:“但是林家或许有你想要的。” 此话一出,长青眼睛都亮了。 杨宗师舒了口气:“他们家里有一位专搞神佛造像的,你可以去问问,应该有些线索。” 得,这趟林家之旅任务有些多。 但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哪里,反而叫长青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引着他前去一样。 拿着这个线索,长青离开了杨宗师的住处。 三日后。 天朗气清,到了启程的日子。 临行前长青去杨宗师那儿拿回了玉佩。 屈黎本在外头等他,却见他出门后表情不太对:“怎么,没修好?” 长青脸色如纸般苍白,不悦地摇了摇头。 看他这副不想多说的样,屈黎识趣的没再多问。 林家虽然也在康江,但位于罗山镇,过去约莫三个小时路程。 杨苏翎早已给他们安排了两辆大奔,一辆装人,一辆装着不少金石玉器。杨家虽然看起来落寞,但真蛮有钱的,长青第一次坐上一百万以上的车,如是说。 屈黎拒绝了杨苏翎安排的司机,选择自己开一辆,长青便坐在了他的副驾上。 这还是长青第一次坐副驾——之前他和他前任出门,每次都是他开车,然后那家伙就一点事不管,倒头大睡。 之前他不能理解,两人还时常会为此吵架,不过眼下,他好像有些理解了。 屈黎虽然长着一副很不好惹,感觉会有路怒症的模样,但实际上车开得很稳。 车内温度适宜,望着窗外,康江连绵不断、千篇一律的荒漠戈壁景观没一会,长青也有些困了。他一连打了几个哈欠,强撑了一会儿,便在催眠的导航声中陷入睡眠。 再醒来时,窗外正值黄昏,大漠无际、天空落日被渲染成的金色,金辉洒向大地,成为破碎的光斑。 他发了会呆,过了会转头看向身旁的屈黎。 男人正在开车,眉眼压得有些低,显出那高挺的山根鼻梁。再下滑,只见锋利的下颌线利落地收进发根。 他面容线条凌厉分明,一些皮肤细小的瑕疵反倒增添粗犷,这无疑是一张很符合长青对西北人刻板印象的帅脸。 不熟悉时乍看他,会觉得这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但经过这几次的接触,长青觉得屈黎人还不错。 “你在看什么?” 身侧的屈黎冷不丁问。 长青脑子“嗡鸣”一声,他呆滞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 看什么? 看你,这不能说。 “额,快到了吗?”长青张口就来,眼神飘飘忽忽落到前面的路上。“天快黑了。” 说完,导航温柔的女声很不给他面子地说道:“即将到达目的地,停车场在您右侧。” 长青:…… 透过后视镜,他和屈黎对了一眼。尴尬地哈哈了两声,藏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捏紧了衣摆。 但很快,他无暇尴尬。 因为林家到了。 巨大的铁艺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一座庞大的欧式庄园赫然出现在前方。两侧排列着身着统一西装的专业保镖,整齐划一地对着他们鞠躬——这阵势,大的仿佛他们是来参与领导会晤的。 “这可真有钱……”长青喃喃道。 和杨家的大观园不同,这里像古早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置景。 他突然有些好奇,砚山五脉剩下的三脉府邸会是什么装修了。 车子绕着巨型花园一大圈,总算进了停车场。待车停稳,已经有人迎向前来,替他们拉开了车门。 为首的是一个打扮正式的中年男人,他从一举一动到面部的每一个表情,都规整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你们好,我是林宅的管家,代主人诚切欢迎你们到来。” “已为大家准备好客房,我先带各位安顿下来。后续您有任何需求,请随时告诉我,我会尽全力为各位服务。” 说完,他行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这一串文绉绉的客套话说的长青头皮发麻。眼下除了笑,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旁边有一个更不给人面子的屈黎做黑脸,缓解了些许他的压力。 “不去客房,先带我们去库房放东西。”屈黎双手插兜,硬是凹出一副黑老大的架势来,一身黑衣融在那众保镖中毫无违和感。“放完那两位就可以先走。” 他说着指了指装东西那车的司机和副驾。 人机管家闻言露出笑容,欠头道了声“是”。说完还又加上一句:“很荣幸为您服务……” 长青:……哥你别说了,好渗人。 你真的不太像人类。 他摸了把手臂,落了一片鸡皮疙瘩,悄然向屈黎靠了靠。 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前往库房,路上极尽奢华,红毯铺满道路,墙壁上都挂满了金框画,穹顶刻满了西欧宗教造像,空气中全然是纸醉金迷的气息。 那管家边走边介绍,说:“这里是拍卖会展厅,届时会对外开放,放置即将上场的拍卖品。” “这里是会场b2入口……这里是d3入口……”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扇门,总算抵达目的地。 林家拍卖会库房,堪称现代藏宝阁。 推门间,入目可见尹家的瓷器,金家的木器,还有无数其他的古董,全部安静地置于一个又一个玻璃罩中,它们规模可怖,在昏暗的展厅灯下,耳畔似乎响起另一个时代传来的遥远回音。 而在这些展品的正中间,放着一幅画。它灰扑,残破但仍旧夺目,完全吸引了长青的视线。 他不禁开口问:“这是……” 19、第十九章 “这是我们本次拍卖会的压轴拍品。”管家介绍道:“唐代梁成康大师的‘方丈仙山图’真品。” 说着,还刻意加重了“真品”二字,言语中自豪难掩。 “方丈仙山图…”长青低声默念一遍这名字,出神地望向它。 画中绘着缥缈的海雾、湛蓝的海水,此乃“东海”。而雾中,若隐若现一座正方岛屿,之上还坐落着三司天命的金玉琉璃之宫。此乃“方丈”,是与“蓬莱”“瀛洲”齐名的仙山。 画作栩栩如生,画技实属上乘。而看年代、寓意以至于做工都极为亮眼,不夸张地说,如真是真品,绝对算得上国宝。 林家进货的渠道真是够厉害的。 长青掩眸,真诚地夸道:“非常漂亮的一幅画。” * 他们将带来的东西全部安放好,送走另一辆车的两位后,林家管家就要带他们去客房。 客房就在展会厅楼上,长青和屈黎各有一间。 那管家从西装裤腰处拿出两把钥匙,正准备递给两人时,一直沉默的屈黎忽地开口:“有双人房吗?” 此话一出,管家和正准备接钥匙的长青都停住了动作,回头看向屈黎。 管家挂起公式化笑容:“抱歉,我们这里并没有双人房。” 毕竟又不是酒店,哪有那么多可供选择的房型。 但和屈黎对视一眼后,长青大概猜到他有别的意图,便也帮着问:“不能加床拼一间吗?” 管家被两双眼睛注视着,一时陷入难堪,但他似乎不太想松口。 于是屈黎再度加码,他目光认真,抬臂揽过长青:“我的同伴非常怕黑,不能一个人住一间。” 长青被他揽得一个踉跄,脸色一黑:亏我才帮你说话,你就这样败坏我的形象?! 不过顶着管家伪人般的目光,他咬牙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便为您再作安排,稍等。”管家又是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锚点一般重复起:“很荣幸为您服务……” 他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中撞击、回响,又把长青听得汗毛直立。 他们办事效率极高,不到十分钟,管家去而复返,领着长青和屈黎去到了一间“临时双人客房”安顿。这间房离他们等待的地方并不远,脚程两分钟不到。 装修华丽,站在气派的落地窗前,即可见无际的夜幕与不远处那属于康江市中心的灯火辉煌。 不过长青一进门,率先注意到地毯上几行明显是因搬床而形成的痕迹。他用力跺了跺脚下过分厚重的波斯地毯,也毫无声息,这张地毯仿佛是一摊柔软的奶油,足以吞没一切动静。 而这房间——刚刚搬床这么大的事都没有发出声响。 一间客房罢了,做这么好的隔音效果?说不好是出于要为客人提供更好的入住体验还是别的什么目的了。 这个林家,真是处处透着诡异。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长青和屈黎。 长青见屈黎没有要选床的意思,先下手将靠窗一侧的床占为己有。他悠闲往床边一坐:“你有什么打算?” 非要两人住一间。 屈黎面无表情地在收拾东西,说:“林家近些年不太平,一起住安全。” 长青眼下心情不错,他琢磨着“安全”二字,装模作样拍拍胸脯道:“放心,那我会保护好你的。” 屈黎闻言侧挑起右眉,投来“审视”的目光。 看到屈黎吃瘪,长青立马感觉心里的憋屈气散了不少,他弯了弯眼,眼睛在华灯下显得亮亮的——很漂亮,很鲜活。 屈黎很快意识到长青是在“报复”刚刚说他怕黑的事,不由失笑。 而眼前这一幕过分美好,他又着实生不出火气,只能摇了摇头无奈地扯开话题:“谁先洗澡?” 长青正在玩手机,闻言摆摆手:“你先去吧。” “我和我女儿视个频。” 他嘟囔着说完,心里猛地咯噔一跳。骤然抬起眼,直直撞入屈黎溜大的眼中。 实话说,这是长青第一次见到屈黎将眼睛瞪得如此之大。 屈黎眼中的震惊如有实质。他的喉结上下一划:“你、结婚了?” 长青:…… 但看着屈黎难以置信的模样,他突然不想解释,生出些逗人的坏心思。 “实不相瞒,我已婚离异、现在正单亲带娃。”他苦皱起脸,面色沧桑,唉唉叹息道:“都不容易。” 屈黎琉璃一样的眸子一动不动地落在长青身上,几乎要将长青扫描个遍。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神色越发复杂。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看着长青言恳意切的模样,只能将疑问咽了回去,因为他的教养正在告诉他:这是别人的隐私,探讨适可而止。 但他心里莫名不太舒服,好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又像是梗着一口气。 屈黎收回眼,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进了浴室。 等他洗完澡出来时就看到这一幕: 年轻的男人姿态舒展地倚在窗边,微微后仰的动作漏出腰侧的一块皮肤,白得耀眼。他面对手机,笑得非常开心,轻捏着嗓子一口一个:“丫丫”叫得欢。 暖光灯衬着他的面庞,为其镀上一圈毛茸茸的光边。长而翘的睫毛逆光在鼻梁上投下一层薄影,整个人温柔得不像话,仿佛他正在与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人对话。 屈黎停下脚步,皱起眉,他突然有些好奇长青的过去。 他实在没法想象出,这样年轻,甚至于被身上的痕迹压得神经紧绷的人曾经组建过家庭,还有一个女儿。但他们一定是很好的人,因为从长青的脸上是能看到幸福的。 屈黎沉默地回到床边,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决定工作。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专注力——屏幕上的字犹如乱码,他怎么也看不进去,反倒是旁边的聊天内容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脑中。 他听到,长青在给那边的人介绍窗外的夜景,讲这些天的事,甚至还提到了他。 屈黎余光感受到长青看了他几眼,但他不敢抬头,假装正专注于工作。他还听见长青轻声说:“那个叔叔在忙,爸爸就不给你看了哈。” 屈黎的手指悬于键盘上,过了半晌才敲下那个键。按下回车的瞬间,他无意识地按响了食指关节。 不过电脑微信蹦出一个聊天框,是他们组里的勘测员陈承,总算夺回了他的注意力。 【橙子:屈队,我们已经把你安排的事全部办完了。听说你到罗家镇去了,是要参加林家的拍卖会吗?那你去了,我们组内还要安排人去参加嘛?(哭.jpg)】 消息这么灵通?屈黎回道: 【無:来两个】 林家拍卖会,也属于他们监察组的例行管理任务之一。每年他们都会派人去现场,不参与拍卖,主要监督流程规范。 这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离不开人情世故。对于他们这些常年与“死物”打交道的人而言最麻烦,所以组里稍有资历的人都不乐意干。 但陈承不一样,他是个00后小年轻,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对这个拍卖会期待得要命。 这不: 【橙子:那屈队,俺可以去嘛】 【無:来你和抽一个】 【橙子:好耶!(烟花.jpg)】 屈黎:希望你来了下次还愿意来。 省得组里每年还抽签了。 他轻笑了一声,忽地想到什么,神色一严: 【無:这次任务没有消息泄露吧】 【橙子:包的屈队,我们已经趁夜色把那些碎片转移到你说的地方了,现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橙子:但是那些东西为啥不交上去?到时候被查到会受处分的吧(惊恐.jpg)】 【無:保密,受处分就让他们罚我】 此话一出,陈承连忙发来几个表情包:“给嘴巴拉上拉链”“跟对人!走对路!做对事!”“帅!” 屈黎不知道他这些奇葩表情包哪里来的,也更不知道谁给陈承的勇气。 他甚至反思,是自己平时太好说话了? 叉掉聊天框,长青那里的电话还没有打完。但是能听出他把音量降得很低,应该是不想打扰到屈黎。 但越小声,屈黎反倒越无法控制地想要听清。 在一串窸窸窣窣的动静里,屈黎听见了几声喵喵叫,心道:还养了猫。 还听到一个男声,不过每当这个男声响起,长青的语气都会变差不少。 “懒得和你说。”长青呛声道,他们的对话里全是火药味。 是谁?屈黎不知道。 但他困惑,不是说和女儿视频吗?怎么没听到女声。 才想完,他惊觉他那么关注人家隐私干什么。 屈黎拧眉在心里把自己狠狠谴责一遍,他捋了把头发,觉得房间里有些闷得他喘不上来气。于是穿上鞋,想到阳台外面透透气。 走过长青时,长青正巧道了句“拜拜”,挂断了电话。 鬼使神差的,屈黎开口问了个很没营养的蠢问题:“打完了?” 长青嗯了嗯,问他:“你去哪儿?” 屈黎:“阳台吹风。” 未曾想,长青望了望窗外,居然也应和了一声:“加我一个。” 他狡黠地歪着头,脸上还带着方才未散的笑意。 20、第二十章 夜幕低垂,月朗星稀,初秋的风已经带着瑟瑟寒意。 黑暗里,一点火光猝忽熄灭。 长青将灭了的烟蒂扔进垃圾桶,他坐在角落的一张编织藤摇椅上,逐渐减小了晃动的幅度。 在他正前方,高大的男人靠在栏杆上,望向远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虽然无人说话,但气氛不错,起码长青如是觉得。 但他并不是出来和屈黎吹风的,话匣还得由他开启。 长青叹了口气道:“屈黎,我的画册现在在哪里呢?给个准信吧。” 不然,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虽然那画册是假货,但内容不假,放在别人手里总归不能放心,而且还是他花了不少心血做的。 他带着画册而来,定是要带着画册回去。 屈黎回过头,他的发梢因风而动,反增几分肃杀的凌厉。 这个问题于他似乎有些难答,他眉间化不开的死结看得长青都想拿个熨斗去给他熨平了。 过了不知多久,屈黎才说:“在我手上。” 一语尽,长青错愕地向前探了探头,“画册还在你手上?” 他还以为以屈黎那什么组长的身份会上交给上级呢,都做好要费大力气去讨要的准备了。结果还在屈黎这里,那不是要简单得多。 “那什么时候能还给我?”他问。 屈黎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太过复杂,长青实在看不明白,但也清楚了他对自己有所隐瞒。 挫败感化作一柄锤,砸碎了他心里,那名为“情绪”的水缸。哗啦一声,气泄出来,如何也止不住了。 因为来到康江,好像所有人都共同守着什么秘密,杨苏翎是这样,杨宗师是如此,现在就连屈黎也是这样。 说到底,他是外人,压根融不进去。 许是因为刚刚和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打了通电话,长青心里蓦地生出些回家的念头来。 他忽地意识到,他在康江从来没有落下脚。等到今天,完全凭着一腔求解欲在支撑。 而在绵州,还有人在等他回去。 真是,唉。 长青抿起唇,以此才能堪堪掩住下压的嘴角,掩住他的失落。 “我也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算了,你们弄吧。”长青往摇椅后一靠,仰头合上眼。 摇椅吱呀晃起来,“等这场拍卖会结束……” 等他找到杨宗师说的线索。 “我就回家。” “你要回绵州?”屈黎却骤然抬眼看向他,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话。 “怎么,还把我当犯人一样监视着吗?”长青直白道。 这话太过尖锐,他说完便觉得不妥。但话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长青将头撇开,不再摇椅。 连最后一点藤椅摇动的吱呀声,也渐渐地消散于死一般的沉默中。 这样的死寂,犹如回到长青与屈黎打架的那晚。两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相互对彼此怀抱了最大的敌意。 若要穿越回去,告诉长青他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心平气和地和屈黎共处一室。 那当时的他一定会觉得荒谬至极。 虽然现在也没有很心平气和。 长青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藤椅的编织结,思考着何时返回绵州。 “再等我一段时间,好吗?” 男人的声音被一阵夜风裹挟而来,传入耳中时,长青恍惚间以为是他的错觉。因为这声音太过温柔,仿佛情人呢喃低语。 他蹙眉,不太确定地撩起眼皮。便看到屈黎不知何时正面朝向他,目光认真。 “现在的事态比较复杂,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再等我一段时间。”屈黎道,语气又回归平常:“不会很久,我一定会给你答复。” “还有,我从未想过监视你,也从未把你当作罪犯。 让你感到不舒服,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长青愣住,他安静地呼吸着,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强有力地跳动。 生理性下意识回了句:“没关系……” 不对,还是有关系的。 长青霎时止住声,一口气直直咽下去,呛得他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来,抬头时,眼眸湿润,眼尾暧昧地拖着一抹红,看起来像只受了委屈的猫。 一爪子挠在了屈黎的心上。 屈黎顿了下,随即动作:“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长青摆了摆手,定定地看着屈黎说:“我信你。” 也因为信你,所以愿意再等最后一次。 回到房内,背对而眠。 一夜无话,醒来已天光大亮。 长青是被一阵门开关的声音弄醒的,他迷蒙着眼,看见屈黎将一辆餐车推进了屋内。然后早餐香气扑鼻,长青闻的一激灵,在柔软的被子里伸了个洋洋的懒腰。 “吵到你了。”屈黎见他醒了,说。 长青摇了摇头,含糊道了句没有,这本来也是他起床的点。 屈黎已经将车推到餐桌旁,“不知道你吃什么,要了包子豆浆,起床吧。” 真好,还有叫早服务。 抛开个人印象,屈黎这人是真适合结婚。 长青原本都不吃早餐的,这些天也是被养出来了,每天早上都会饿,一闻到早餐的香气就会肚子咕咕叫,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以防出现当着屈黎的面肚子叫的尴尬场面,长青麻利起床准备去洗漱了。 他刚趿拉拖鞋,落地窗外的场景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外面是那大花园,以一座巨型天使喷泉为核心向外延伸,绿荫与白石子路在阳光的照耀下明亮的晃眼。而在白石子路的路口,已经被长条红毯装饰,一排黑衣人伫立两侧,对着时不时驶入的车辆鞠躬——那些车都不便宜,其中甚至还有全球限量的超跑。 这些人都非富即贵,前来皆是为了这场拍卖会。 长青提前看过房间里的拍卖会流程表,知道它将于今晚7点准时开始,之前还将会举办一场盛大的晚宴和收藏品展厅参观。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简直太tm玄幻了。 长青第一次觉得,原来有钱到了极致是这种感觉,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呢? 或许这就是“仇富”心理吧…… “哇靠!屈队!” “我真的要仇富了啊,这林家也太有钱了!!” 一声咆哮几乎要穿透房梁,屋内,一人正上蹿下跳,偌大的房间竟然还有些容不下他,他几乎是张牙舞爪地在咆哮:“他们居然连沐浴露都是香奶奶,可恶啊!我还以为它们只做包呢!原来只是因为我太穷了吗?不行我走了一定要全、全、全部给它带走!!!” 长青难耐得捂住了耳朵,他整个人陷在软沙发里,被吵得头里仿佛有一千只鸭子在叫唤。他埋怨似的投眼望向另一张椅子里的屈黎,看到他同样的难受,不禁笑出声。 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屈黎亲口承认的,他们部门里的人。 这闹腾劲,说是和“迪迦”一个部门长青都会更相信一些。 天呐,此人简直是孙悟空转世投胎。屈黎上辈子也高低是个“五指石”,不然怎么镇得住。 屈黎:……头痛 他扶额骂道:“闭嘴,注意你现在的身份,谨言慎行。” 害的是“五指石”出马,陈承立马噤声。他眨巴眨巴眼,手作拉链状亲自拉上了自己的嘴,气声说:“好的屈队。” 长青的耳朵终于得到了拯救,他笑着拍了拍手掌,笑里藏刀地说了句:“年轻真好,很有活力。” 陈承还以为自己被夸了,高兴地冲长青咧着大牙嘎嘎乐。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天真的愚蠢”,看得长青也不好意思再说了,因为说了也对方估计也听不出来。 回归正题,屈黎严肃地做了个停的手势,将所有人的目光拉回到他的身上。“你和谁来了?”他颔首示意陈承说。 陈承又做了个将嘴巴拉开的动作,真是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我和江姐,江姐有点累,说要先休息休息。” 屈黎嗯了声:“她身体不太好,那今年主要由你来负责监管,能做到吗?” “能!”陈承高声应,很有精气神,鬼知道从哪打的鸡血。 但屈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抬手指了下长青,继续道:“我和他这次身份保密,你们管好你们自己就行,有事给我发消息。今天离开这间房,除了我找你们外,你们都要假装不认识我们,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陈承再一次洪亮应下,不过一句回复而已,给他吼得脸红脖子粗的。 长青忽地生出一种诡异的错觉,他感觉这两人的相处方式特别好笑,一点都不像是领导和下属该有的样子,倒是和他上学那会军训时的□□和学生差不多。 太有激情了,光是听着就有被感染到。 长青好像有点理解陈承存在的意义了——吉祥物,看着多热闹,一个顶三个。 总算要把这个活力青年送走,结果他走前,趁屈黎打电话给服务员定晚上的正装时,凑到长青脸上,神秘兮兮地说:“哥,我加你个微信呗。” 长青被要的猝不及防,他有些不解的昂了声,但还是拿出手机准备调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边调边听见陈承在那里小声吐槽:“屈队压根就不看手机,我们根本找不到他……” 长青失笑:得,来曲线救国了。 虽然但是吧,他其实也不怎么玩手机。 但看着陈承纯真的笑脸,长青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21、第二十一章 繁复水晶灯下,琴曲悠扬。 宴会正中央摆放一张长餐桌,铺着苏绣餐布,极尽奢华的堆满精致点心、酒水,桌布垂落的流苏正随着往来者的动作的摇晃,顺着裤脚,沿着裙摆,即可见穿着华丽端庄的男女老少。他们虽是在笑,但各个笑意不达眼底,做事滴水不漏。 透亮光洁的玻璃酒杯反射出宴会厅一角,两个人影相交,几乎隐没于人群之中。 他们穿着裁剪最普通的西装,也硬是凭借自身气势和优越的身形凹出一番造型来。 长青越过屈黎,取过身旁圆桌上的一块小蛋糕。 他一口叼掉蛋糕顶上的樱桃,边嚼边用眼扫过这个大厅里的所有人。一个个给他们贴上身份标签:其中有借着觥筹交错谈生意的商人,有面容姣好、姿态优雅的权贵,有看着面熟,忙着交际的明星,有外国人,还有一些明显特殊的人。 这些人各自成团,像长青和屈黎一样占据着角落位置,不参与任何社交,神态清高,脸上分明写着“砚山五脉”的大名。 而在长青正对面,站着陈承和一位女人,那女人面容疲惫,应该就是陈承先前说的江姐。 他们被围在一众人间,看起来交谈甚欢。 只不过从夹缝里,长青清晰地看到江姐双手环胸的防御姿态和陈承额角滚落的豆大汗珠。 忽然余光压过一道黑影,长青的耳畔附着上一缕温热,他呼吸一滞——屈黎突然凑近,声音认真:“那些都是林家的人,他们胸前戴着林家家徽。” 长青用舌尖抵着那枚樱桃核在口中转了个圈,他压下心尖上的一点酥麻,顺着屈黎的描述着重看向那群人的胸前,发现他们的确都戴着一枚徽章。 因为距离过远,他实在看不清徽章上的花纹,但能看到它们都闪耀着银色冷光。 这些人是被林家安排来,专门跟着监察组的人。 其“良苦用心”,真是路人皆知。 屈黎忽地在耳侧轻笑了声,意有所指:“那小子下次肯定不愿意来了。” 只见,陈承耷拉着眉,下颌紧绷,笑容僵硬得像是身体刚掌握对嘴角的使用权。 他如同一只打了霜的茄子,哪还有早上的闹腾劲。 长青忍俊不禁。 估计陈承原以为来他是见世面的,结果没想到是尽见了人心。 和那里的“层层围困”相比,他们这里就自由许多。 长青闲得无事,嘴上不停,一直在吃点心。把自己吃得有些腻得慌了才堪堪停下,打算去茶水区那边找点喝的解解腻。 几步移到茶水区,拒绝了服务生递来的酒,他端起一瓷杯浓茶准备喝。 不想刚仰头时,眼尖地瞧见主台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手上夹盘着一大串佛珠。身材修长,看起来文质彬彬。放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但是在他身旁,那个伪人管家正毕恭毕敬地垂着头,双手置于小腹,一副安然听命的模样。 那可不像是对客人的模样,反倒像是对待主人家的。 长青不由得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个男人全身,然而没有看出什么别的信息。 倒是那人非常敏锐,直接察觉到他的注视,毫无征兆地转过头—— 茶水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服务生在摆放新的酒水。 管家奇怪地问:“怎么了先生?” 林季良收回目光,勾着唇角摇了摇头道:“无事,不过闻到点味罢了。” 管家立马说起恭维话:“您的嗅觉是绝好的……” 长青紧贴着冰凉的墙壁,他乌睫轻颤,但手上还稳稳端着那茶杯。 刚刚一瞬间,他反应迅速,闪身藏入这面隔墙后。 虽然不认识那个男人是谁,但长青冥冥中有种预感在说,此人极为危险。 长青盯着茶水最后的涟漪消失,才缓步探出头,就见那人正和管家说些什么,说完信步离开。 他暗自记下了那人离开的那扇门——不是宴会厅正门,不知道背后通往何处。 又见管家左右瞧了瞧,很快也从那扇门离开了。 长青细细抿完最后一口茶水,准备返回。 走前觉得这茶味道很不错,所以秉着有福同享的原则也给屈黎带了杯。 屈黎略有些诧异,但还是接过并道了声谢。 两人再没有交谈,各自都在想着事。 终于熬到宴会结束,全场人预备前往拍卖区。 先前听那管家介绍一大堆出入门的时候,长青就有预感这拍卖区会很大,但在真正见到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这何止是大,这分明是宏伟。 像古罗马的斗兽场,又像中世纪的教堂。一个巨型拍卖台,两侧拉起红绒制的幕布。以此为中心,形成一个包围式的圆形空间,在舞台正对面便是一层接一层的拍卖席位,而抬头,还有拉着帘子,隐蔽性极强的二楼雅座。 长青他们因为是代表着杨家来的,算是供货商的优惠,被直接带到了二楼包厢。 而在上楼的路程中,他看见了其他四脉派来的人,其中有一家的包厢就在他们隔壁。 在掀帘准备进屋的瞬间,长青瞥见那包厢为首的男子,长着双很奇特的狐狸眼。 奇特到,直到拍卖会开始,那眼睛还停留在长青脑中挥之不去。 二楼地势高,视野非常好,长青很轻易就能看清一楼的全部。自然也是看到了坐在最前排的那张熟悉面孔——那个金丝眼镜男。 能坐在这样的位置上,长青更加确信此人的身份不简单。 拍卖会顺利进行,一件件不知来处的古董被抬上展示台,又随着叫价声落入不同人手中。 长青还是第一次参加拍卖会,之前一直觉得这种事与他遥不可及,平日也就只能从新闻上简单了解一下有哪些宝贝又被什么什么富商拿下了这种事。 所以他一开始还挺感兴趣,还会认真看看那些拍品。 但很快,长青就失望地阖上眸。 这是拍卖场惯用的“低开高走”手段,先上的都是些小货,越看越无聊。 现在唯一还有点期待的,就是那幅《方丈仙山图》了。 不过几件有很明显的新出土痕迹,不好说是不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长青悄悄瞄了眼屈黎,见屈黎没反应,也懒得多嘴问了。 无聊地玩着手指,目光终究还是落到那个金丝眼镜男人身上。 这一看,就见那人匆匆站起身,夹着烟卷又走入一条走廊中。 长青陡然心里一空,生出一种诡异的直觉——他得跟上。 于是他唰的一下站起,椅子在地上拖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引得屈黎抬眼看来,不明所以地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这话问得直接,长青脸色一白,秒想出一个搪塞理由:“没,刚刚水喝多了,去上个厕所。” 说罢便飞快向外走去,顶着屈黎狐疑的注视,长青将门掩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心还没放回肚子里,结果一个“不明物体”直接“对折”在了他的眼前。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原来是守在门口的服务生,他深深鞠着躬说道。 差点心跳骤停的长青:…… 别吓我就行。 因为担心那个男人走远,长青再度拿出上厕所的理由,被指了个方向后顺利脱身。但他快步在前面走,背后一阵发凉,借着楼梯拐角的金属扶手反光,他清晰瞧见一双无波无澜的眼。 是那服务生,还在直勾勾盯着他。 一路上,数不清被服务生拦了多少次。长青仿佛误入一座人形的“鬼打墙”,因为这些服务生的打扮,举止、话语以至于表情神态都像是一比一复制粘贴,看得他脸盲症都要犯了。 总算甩开这些鬼魅一般的视线,长青凭着记忆钻入那条走廊,却早已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 但好在走廊很长,笔直延伸入黑暗,可以先顺着走。 于是他不再犹豫,大步往里面走去。这条路两侧都挂着一排明黄色的壁灯,但灯光并不亮,只堪堪能照亮一小块贴着繁复花纹的墙壁,灯光连成一座座“拱桥”样,一些没被照到的地方非常昏暗。 但就是在这昏暗中,一个又一个反光点亮得惊人,犹如一粒粒摇曳的“鬼火”。 长青屏住呼吸,不禁放慢了步子。 他逐渐靠近那些亮点,逐渐看到那亮点的全貌——是无数双无神采的眼睛。而继续走,直到与亮点面对面,才看清那些眼睛属于墙壁上的无数幅人像油画。 这条走廊像是一条画廊。 长青蹙眉,凑到画前瞧了会,总算弄明白了画中人眼发光的原因:他们眼上附着着一些闪粉样的东西,应该是某种特殊的夜光材料。 真是稀奇。 这些画不摆在灯下给人欣赏,反倒放在灯无法覆盖的位置上。而且还特意给眼睛画上夜光颜料,说不是刻意弄出来吓人的他都不相信,真是奇怪的恶趣味。 搞懂原因后长青就没那么怕了,他舔了下干涩的下唇,继续前进。 亮光看得多了便以习惯,长青又扫过前面的一个亮点,下意识掠过,可随着离得愈发近,他突然惊觉不对。 因为在那点亮光下,他还看到了一片黑影。 而那形状……像是一个人。 22、第二十二章 “谁在哪?” 长青厉声质问,他全身肌肉紧绷,手悍然摸向后腰别着的匕首上。 灯火昏黄,揉皱黑暗,撕裂出一张苍白而枯槁的面庞来,毫无血色,几乎像是地下爬出来索命的恶灵骷髅。 在看清那人长相的霎时,长青心头一颤。 低喃出声:“是你——” 管家黑燕尾服的衣摆无风自动,他勾起笑容,嘴角弧度几乎与鼻尖齐平,鼓出明显的颧骨。“先生,您为何在这里?” “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长青背后瞬间冒出冷汗,黏腻如蛇般附着在他的脊髓上,将冷意一路延伸传入大脑。 不好。 长青脑中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拦路虎可比之前那些难对付多了。 眸光划过,他瞬息间思绪流转。再度抬头时,横眉立目,气势张扬宛若换人。 “什么该来不该来的?分明就是你们的人把我指到这里面来的。烦死了!我着急上厕所!这么大的地方连个厕所标都没有,你们怎么办事的啊?” “赶紧说厕所在哪里,我真的要憋不住了,要是我尿在裤兜里,你们就等我投诉吧!” 一番气愤慷慨的发泄,将一个被尿急憋疯的无赖形象鲜明地立在了管家面前。 长青看着这老人浑浊的眼珠瞪圆了些,明白他成功唬住了人。 果然管家连忙一欠首,神态充满歉意:“抱歉先生,是我们办事不周。”随即他抬头看向长青,眼神直白而让人不适: “那由我带您去。” 不行。 长青轻咬住舌尖,如果让这人带他去了,他还有什么机会脱身?但如果不跟着去,他刚刚的话又站不住脚跟。 真是…一道难选的问题呢。他手心被汗湿润,目光忽地落到管家的耳侧,一亮。 有了。 长青用鼻子重重哼一口气,双手背过身后,大摇大摆的往前走去。 他嘴上嚷嚷着:“行吧,快点带路!” 未曾想才走几步,一双干枯嶙峋,血管盘虬卧龙的手臂就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手力气出乎意料的大,长青尝试往前挺了一步,结果纹丝不动。 不禁诧然,这管家居然还有点实力,心里不安又更多了几分。 彼时,管家的声音幽幽自身侧响起:“先生莫要再向里走了,厕所在外面,我带……” “我都快要憋死了!听不明白吗?费老大劲走到这里,你居然叫我原路返回?” “我偏不!我就要去前面上,赶快带路!”长青不等他说完,气沉丹田,直接加大力气撞开了那只手臂,大步向前。 边走,他边心道:眼下我扮的可是无赖,谁要跟你讲道理。 极尽狂傲才不会ooc好吗? 留着那管家呆滞在原地,半晌才跟上。 他的教养和礼仪使得他在面对撒泼打滚的无赖时颇为无力,只能认命地带着长青往里头去了。 随着逐渐深入,他们穿过数道岔路,却一直在走廊上。而每一条走廊上只镶嵌着几扇门,每扇门间隔极大,想必房间内的空间也是极大。 这些走廊装修完全一致,几乎就是一座迷宫。仅有路上不断变化的装饰油画在告诉来者,他们并没有原地打转, 长青若有所思地看向在前面带路的管家,突然觉得有些庆幸。 若是他一人单枪匹马地进来,真不好说要绕多久。 借着这个机会,他四处看了看。留意到每到岔路口时的墙壁上都挂有一副小“指示牌”,上面写着:“a区”“b区”……似乎将这里面分成数个方格。 但每当长青打量的动作一大,他便能明显感受到前面的管家侧过头来,用余光扫过他。 监视之意摆在了明面上。 终于抵达厕所,管家转过身,面对着长青鞠躬道:“厕所到了,我在外面等您,带您返回拍卖厅。” 他深深低着头,定定盯着自己的皮鞋与对面的皮鞋尖,弯了一会,还不见那双皮鞋有要离开的意思,不免疑惑,却在皮鞋光亮的反光中,见到一瞬银光。 管家眼角狠狠一抽,正欲抬头时,脖颈上便触到一抹冰凉。 锋利的刀刃正亲昵地贴着他的肌肤,危险的越抵越紧,随时可以将他抹掉。 一滴汗,从他额间滚落,消失于地毯之上。管家僵直住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而直到他右耳处又传来一阵凉意,他的表情才惊恐地扭曲起来。 刀刃立马划出一道血痕,长青感受到刀下人的躁动,以防万一,便手下寸劲径直敲在他的一处穴位上。 登时,管家化作一副软绵绵的躯体,直直栽向地面——空中腾扬起无数细小的灰尘,却没有发出一星点的动静。 柔软的地毯用绒毛,将一切痕迹化为乌有。 无事发生。 长青居高临下地睨了管家一眼,确定他晕了过去,才把刚刚取下的黑色的耳麦扣在自己耳上。 随着几声电流声,那侧有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长青眼神冷漠,他手上翻转匕首,凌厉的锋芒几乎为他的面色镀上一层不近人情的冷光。 他面容精致,唇色浅淡,开合间却已经变成了管家那副苍老的声线。 “我抓到一个闯入者。” “闯入者?”对面声调骤然拔高,急切说:“你在哪,我派人去处理。” 耳侧又响起一些细微的电流声,那边人似乎有所动作。 “不用,”长青半张脸融在黑暗里,四下无人,他丝毫不掩饰他的戾气,他想起之前听到的一些内容,大胆编道:“先生点名要他,不要打草惊蛇。” “先生现在在哪里?”他问,这才是他的目的。 对面闻言沉默良久,反问道:“先生没告诉你?” 终究还是起了疑心。 长青大脑飞速转动,嘴上滴水不漏:“他没来得及说,这个闯入者……” 他本想说这个闯入者来得太突然啥的,随便解释一下,不想对面突然变得有些吵闹,长青便瞬间噤声,仔细听着。 在纷杂的人声中,他听清对面貌似在说:宴会厅被砸了。 什么被砸了?砸了什么东西? 宴会厅!? 长青:……还有高手。 这下,对面哪还顾得上他,直接扔下一句:“先生在禅室见人,你别去打扰。” 便拉断了会话。 长青这才重重松了口气,但很快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四面八方都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应该都是去处理宴会厅一事的人。 绝对不能被发现了。 他眯起眼,眼中闪着微妙的光。 由于室内结构产生的复杂回音叫长青一时间无法判断这些声音的具体方位。所以眼下,他看着地上完全不省人事的管家,又看了眼周围的环境。 心里讪讪地给老人家道了个歉,然后毫不留情地将拖入厕所里。 * 随着一滴又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脸上,管家缓缓睁开双眼,只是这一眼,他又恨不得两眼一瞪再昏过去。 眼前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改头换面,穿着一件略有些皱和紧身的黑色燕尾服,正双手插兜蹲在他的身旁,一双指尖圆润还微微泛红的指尖正顶在他的眉心处,不断向下滑落水珠。 管家脸上湿湿凉凉的,身上也凉凉的——长青穿的可是他的衣服啊! 丧尽天良。 他一大把年纪那受过这样的屈辱,直接红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太清了。 长青只迷迷糊糊听到是在骂他不要脸。 嘶,没什么伤害力。 长青才懒得和他废话,拿着匕首干脆地拍了拍他松垮的皮肤,直接道: “禅室在哪里?不说我就杀了你。” 他没在开玩笑,眼里的杀意并不遮掩,连带着他清洌的嗓音都变得刺骨,一股寒意猛地攥紧了管家的心脏。 管家沉默良久,一老一少的两双眼在空中对峙,谁也不放松。 最后还是匕首划破了管家眼睛旁边的皮肤,他总算被死亡威胁地松了口,极为不情愿,咬牙切齿地说道:“在c区。” 长青轻哼道:“具体些,哪间房?” “324.” “谢了。”长青弯弯眼,若不是眼下情况不对,他笑起来真是叫人赏心悦目。 管家眼睁睁看着长青向外走去,他的身体却压根无法动弹,赶忙嘶吼道:“你还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前面的男人一下顿住步伐,施施然回头,脸上带着很轻的微笑,坦然而自若地说:“别担心,定了你的穴罢了。” “过一个时辰自然就好,不过,到那时……” 你也休想记得我的脸了。 长青趁管家昏迷时,把他学过的点穴手艺,例如昏迷穴,定身穴,遗忘穴等全部用了个遍。 现在看这管家,目光都带上了些许看模特的亲切。 只可惜,当时老师没教个“真话穴”,不然长青现在也不用烦心这老头指的路是真是假了。 看着长青略微失望地摇摇头,管家更加害怕,仿佛被宣告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你…你!我的身体要是出了问题,你别想跑!” 回应他的,是被长青咔嚓掩上的门。 长青短暂在门口停留了一会,确保这厕所的隔音极佳,不会有任何声音泄露后才迈步离去。 他悄然整个人融入黑暗。 寻找着那间神秘的“c区324.” “禅室” 23、第二十三章 咚——咚咚 是靴子踏在地毯上的声响。 一行人自黑暗中穿出,他们全部身着统一服务员服饰。每个人都神色肃穆,如傀儡一般整齐划一。 领头人经过一处岔路口时,忽然抬手按停了队伍,粗眉立横,怒视黑暗:“谁!出来!” 全队皆望向那去,只见昏暗的拐角处,隐约站着一个燕尾服的人形。 全员戒备,衣下齐刷刷亮出刀刃,直指那人。但那人纹丝不动,用极为苍老地回答着:“是我。” 领头人闻言立即立正,面上带上尊敬。 “林管家。”他试探地问:“您怎么在这里?” “先生找,去忙你们的。”管家道。 “是。”领头人垂头不再多问,他扬手对后面的众人发令:“走!” 经过时,服务员衣摆下不经意漏出几道张牙舞爪的诡异花纹,上面流转的暗金光辉一瞬划过那管家的眸子。 亦如一道灵光,刺入大脑。 待那群人背影走远,他缓步走出黑暗的遮蔽,露出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庞来。 眉眼清逸俊秀,肤色苍白,唯有唇上血色点睛。 长青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袖子,凝目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就是林家的暗卫军。 因为他们衣摆上绣着的正是先前那“旋齿鬼藤”花纹。 暗卫军出现在这,说明他已经离目的地不远了,起码已经接近了林家的核心区域。 长青淡然收回目光,他再度闪入黑暗之中,不过这一次,他知道要往哪走了——地毯上残留的暗卫军行进留下的痕迹就是最好的指路标。 不过这痕迹消失得很快,他一刻都不敢耽搁。 眼下不确定因素太多,他既不清楚宴会厅的处理情况,也不知道暗卫兵会何时返回,而那被他丢在厕所的管家正主一个时辰后也会醒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顺着脚印和墙标,长青顺利抵达c区以3号开头的区域,这里明显更加贴近林家核心,暗卫的数量愈发多。好在他一直将自己藏在暗处,穿着管家的衣服,模仿管家的声音,成功唬过那群人。 长青心中不免嗤笑,虽然这些暗卫的感知力强得离谱,总是很快发现他。但是他们在面对高他们一级的人时,却只会安然听命,丝毫不会多嘴。规规矩矩的像是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又像是训练有素的巴甫洛夫的狗。 给长青的感觉就像那管家一样,不太像正常人。 反而是之前闯入杨家那两人还更有些活人气息,虽然一言不合就自爆了吧。 边想边走,直到一股强烈的檀香味勾住了他前进的步伐。他一下停住脚步,抬眸环视这块区域。 貌似没什么不同,一样暗红色的墙纸,一样瘆人的人像油画,距离前后的房间门都有一段距离。 怎么会? 这里的香火味道大的仿佛人一脚踏入寺院般,熏得晕人。 长青不由得捂住了鼻子,他前进和后退几步,分别记下前后两间房的门牌号:他已经走过的那间是302,还未走过的是304。 缺了一间,303号房。 更加古怪的是,长青发觉这股香火味只局限于这块区域。 出了就消失,所以这里就是香源。 檀香。 长青思量着,神色陡然变得复杂。 除了禅室,他再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可是这里并不是324,也更没有入口。 长青一时间没了头绪,他尝试抚摸油画,看能不能从上面找到些线索,但未果,还在动作时,他突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声响,像是门被推开的动静。 不好! 这里隔音太好,以至于304房有人出来,他现在才听到。 但周围离他最近的走廊拐角也起码要半分钟跑过去,显然不支撑他在门开前抵达。 怎么办?光线太亮,他做的一切伪装在正常智商的人面前都无处遁形。 长青从未感觉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慢到他额角的汗滑落的触感都分外明晰。那扇门的缝隙于他的眼前一寸寸扩大,从房里透出明亮的光,而一个黑色靴子的阴影已经越来越清晰,宛如死神提溜着镰刀,在凌迟般对着他微笑、逼近。 他已经做好了全力以赴,直面出击的准备。 却不想,变故突生。 灯——灭了。 不只是走廊的灯,还有那间房里的灯。 上天好像听到了长青的心声,这灯黑得正好。 好的长青僵在原地都没能反应过来,他的心脏还在胸口处狂蹦,一身的冷汗忽地没了着落。 “停电了?”长青屏息,听见304房间的人讲。 他夜视能力不错,可以模糊看见那门打开后,出来两个人。都是穿着黑衣服,只有动作时才能看见一些人形弧度。 “今晚怎么回事?又是被砸又是停电的——哥,你说会不会是那画的诅咒发力了啊。” “闭嘴!法治社会你还信这个?真蠢。” “行吧……那这门关不?”年轻一些的人问。 年长那人稍作思量:“算了,开它麻烦死了,我们拿完东西快些回来就行。” 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着嘴,逐渐朝长青这里移动而来。 长青放下侧听的耳,眯了眯眼,明白他不能在此久留。待那两人走近,保不准会被发现。 既然他们不打算关门,那正合他意,不妨就先躲起来,等人走远再悄悄进入那间304。 长青悄声,紧贴着墙往走廊拐角处挪。挪行中,他手一直抚摸着墙纸,那略微有些粗糙的触感于冥冥中给他些许着落,也好叫他及时反应走到了拐角处。 终于,手下一空。 微凉的风穿过指缝,长青知道他到了。 只是这段路程,他走得比想象中要快不少? 长青正欲背身退入拐角之际,心里猛地觉得不对劲。 却没待他过多反应,一双手直接拦腰将他揽入空洞之内。力气之大,叫长青猝不及防栽倒在那人身上。两人直直砸向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门悄然合上,吞没一切动静。 长青拉断脑中紧绷的神经,肾上腺素飙升,脑子无比清醒。他几乎将自身扭转,如鬼魅般弹出那人怀抱,直到死死靠在墙面上才缓过来。他重重喘息,眼神狠戾,一把拿出兜里的匕首,蹬地冲上前去。 犹如一支箭,撕裂黑暗,直逼那人眼前。 “stop!” 男声猝然响起,长青的刀尖不知抵在何物上,竟在无法前进分毫,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长青才不管那人说什么,悍然收手,再度出击。 这一次,匕首与肉真切相接,一股剧烈的血腥味瞬息间弥漫于空气中。 那人吃痛,突然低吼一声,便全体附着光晕,竟然直接将长青的匕首从腹部逼了出来,巨大的推力将长青往后顶了数步,使得他再度靠回了墙上。 长青惊愕:这是什么鬼?! 居然像保护罩般有霸体的能力。 又是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真是难对付。 他咬牙,蓄力准备下一次进攻。 但骤然间,房间内的灯亮了。 长青一时间无法适应地合了合眸子,再度睁眼时,只见对面站着的赫然是方才在拍卖会二楼见到的那位“狐狸眼”男子。 他满脸菜色地捂住腰,指缝间还在渗血,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愤愤瞪着长青:“你这人怎么如此野蛮?我好心帮你,你却直要我性命!” “是你突然碰我。”长青才堪堪压下杀意,眼里尽是冷漠,丝毫不接这人的话口。 狐狸眼男子愤愤道:“碰你怎么了?你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碰不得嘛?” 长青深吸一口气,懒得争论这无意义的问题。他看不明白此人的意图,心里有些烦躁:“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帮我?” 这些问题我一概不知,长青心道,不杀你杀谁? “我叫尹瑎。”狐狸眼男子慢慢站直身子,动作间,长青惊讶地发现他腰间的伤口竟然诡异的愈合了,除了外衣留了一道口子外再不见血迹。 简直离谱。 长青感觉喉头一紧,不由得怀疑起这位尹瑎先生是否为人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长青已然接受了这个世界貌似没有很科学的事实。 尹瑎满脸诚恳,但他的脸过分邪气,所以连带着笑容看起来很不安全:“汾临尹家人,出于同行情谊帮帮一只敢独闯禁地的猫咪,举手之劳啦,不用太感动。” 长青:……猫、咪。 说他? 这人怕不是真的有病,方才那一刀就应该冲着脑子去才对,长青有些懊悔。 不过汾临尹家,他倒是听说过,砚山五脉中主管瓷器的那一脉。 还有,同行?大抵是把他认成了杨家人了。 长青不打算过多和他交流,生怕会拉低智商。而且他还有正事要办,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管你是哪家人,管好你的狐狸尾巴,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噢天,你居然说我是狐狸吗?”尹瑎做可怜状:“nogodpleaseno.” 长青转身就走。 “好啦,你真无趣。你要去禅室吧。”尹瑎总算露出真面目,他调笑着走到长青身旁,自来熟似的搭上长青的肩:“我也要去,一起吗?” 长青一把掀开他的手,拉开距离,侧头问:“你尾随我。” 甚至听到了他问的一切,而他无所察觉。 真是可怕,此人远不及面上看起来这般友善。 “你去做什么?” “拿个东西。”尹瑎啪的打响一个响指,用指间推着长青向前:“走吧猫咪,我们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