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双重人格mafia在一起了》
1. 可以和我一起过圣诞节吗
有人在摸她的大腿。
千叶山莉奈忍着恶心说:“我要交学费了。”
手往里面伸:“你要多少?”
“两百万里拉,”莉奈握住他的手腕,“爸爸,这是一年的学费,我只要学费,生活费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她抬起头,对上继父隐隐闪烁的目光,继续强调,“我以后会还给你的。”
继父叹气:“我不需要你还给我,莉奈。”
大腿被捏了一下。
好恶心。
反握住她的手腕。
好恶心。
男人说:“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眼前的场景变得晃荡了。
墙壁在颤动,台灯往下坠。千叶山莉奈好久才发现,颤抖的不是画面,是她眼底泛酸的生理泪水。
她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去年的钱我就还给你了……我打工了很久,今年的学费我也会……”
莉奈的手被拉住了。
她的皮肤水润又滑腻,可横亘在她胳膊之上的,是一只干枯又苍老的,带着褶皱的手,“你是聪明孩子。”
她颤抖地说:“我不是聪明孩子。”
“你不上学了吗?”
“我不是聪明孩子。”
“我可以给你学费。”
声音和他的手一样,一样的苍老。
她的声音还在发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青年人的声音。颤抖的,弱小的,青年人的声音。
被强迫的是她,为什么道歉的也是她。
泪水溢出来。
有人以为泪是最后一道防线。
他说:“我给你钱,你以后不用再哭了。莉奈。”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去年是怎么还钱的?”他的目光毫不顾忌地打量着她的身体,“你妈妈说,有个市长的儿子在追求你?”
苍老的声音。浑厚的,苍老的,快要步入晚年的声音。
千叶山莉奈这才发现,真正匮乏的是她,真正苍老的是她。而那个像青年一样勃勃生机的是继父比安齐,在金钱的滋养下洋溢着生气。
她大叫:“我不要钱了!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她去打他。
把钟表砸在他身上。
接着是扫帚,玻璃杯,滚烫的咖啡。
她说:“你去死吧!”
咖啡泼在他脸上。
千叶山莉奈跑走了。
空气变得好清新。
没有拿到钱,什么也没有拿到。没有钱,没有人接济,没有希望,她是活着的人当中最快活的。做了一件19年来最想做的事,千叶山莉奈的心一片坦荡。
接着是绝望。
她蹲在地上,看到自己的泪颜。
苍老的不是继父而是她。
有生气的不是她而是继父。
被决定去死的也不是继父。
是她。
***
人生就是痛苦。
所谓幸福也只不过是痛苦的缩减。按照这个逻辑来看,世界上也没人在幸福,只是他们的痛苦略少些而已。
千叶山莉奈搞不懂这种逻辑,她无所谓幸不幸福,她只是想要交学费而已。她每天都在迫切地想,让她再安顿一个月吧,让她再活一个月吧。就算只有一天也好,让她安稳地度过今天晚上好不好。
又或者说,让她第二天不要醒来好不好?
车窗里的自己已经太瘦了,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到饱腹感了——不,她什么时候有过这样奢侈的感受?
大一刚入学吃面包的时候——没错。那时候她终于要到了钱,饿了整个白天,把一天的伙食费花在了买面包边角料上。吃掉所有的碎渣,搭配上食堂阿姨赠送的刚过期的牛奶,她流下幸福的,喜悦的,满足的眼泪。
什么时候才能真真正正地吃饱饭呢?
——现在。
她隐隐地意识到,最好的时间就是现在。
没错。
既然已经决定去死,那她为什么还要为空虚的未来省吃俭用?
她做了一大桌子菜。
把番茄挖空,塞上马苏里拉芝士碎,再撒上一些金黄色的面包糠,烤到热气溢出来,她好像能闻到温暖的香气飘到鼻尖。番茄肉和切成块的土豆放在锅里炖,加入她从来舍不得买的牛腩。等煮到后头她才想起来要加意面。接着是烤到香浓的巧克力酱面包,还有她尝试做的一道柠檬黄油土豆团子。
即便决心用丰盛的晚餐结束生命,她也买不起那些昂贵食材。好在这些已经足够,光是香喷喷的新鲜热气,就是她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梦寐以求。
她勾起了唇,脑海像走马灯一样播放过去的事。千叶山莉奈在此时极为确信,走马灯一般的回顾一定意味着她将死去。好开心。
在两年前她是做饭的能手,毕竟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她的必做任务。
可她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一顿饭。
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她一定要吃完。
可是这么一大桌子菜,她要怎么吃得完呢?千叶山莉奈在家里都没有吃过这样的饱饭,在学校里更不要说了。即便下定决心要饱餐一顿,被规训已久的胃也无力承载这样少见的幸福。
她去喝红酒。
她还没有喝过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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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也许她喝过。在不知道多少前,哥哥偷喝父亲的红酒害怕挨打,就拉着她一起。
她在那时候肯定尝过红酒的味道。只可惜,这样的味道已经和挨打的滋味缠绕,像地底下盘根生长的树根。
千叶山莉奈起身,望着没怎么动过筷子的几道菜,突然希望有个人和她一起吃饭。
电视剧里描述的,可以交流的友人。
一个可以说话的,可以倾诉的,可以短暂记住她的存在。
在平安夜烤得温柔的暖炉中,她会和这样的存在,在昏黄灯光下,共同分享秘密。
她像木偶一样走出去,背挺得僵直,苍白的脸上缀着淡淡的黑眼圈。明明是那样柔美清丽的长相,整个人却像掉了一地的玻璃碎片,只可以凭借太阳光依稀窥见偶尔的碎光。
夜晚是喧闹的。
更别说是平安夜的夜晚了。
在这样的节假日里,大多数人都是结伴同行的。可她却一个人走出去,想要临时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连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一周来她只喝过水,还有超市夜间卖得滞销过期面包。可习惯实在是一个绝望的东西。她已经习惯了饥饿,此刻的温饱倒像是奢侈品了。
胃里的热气搅得她不得安宁,脑海也变得混沌昏沉。她害怕自己在找到命中注定的朋友之前,先倒在地上。
可她还是找到了。
无人晃荡的巷角,一个粉发男人在打电话。
在这样人人成群结队的地方,只有他自己是孤身一人待在寂寞的巷子里,就像她一样。
远远地,莉奈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在晃动的灯火中,依稀可以看清他温柔的棕色眼睛。
千叶山莉奈顿住了脚步,等他打完电话,她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并没有马上开口,在陌生人面前,千叶山莉奈总是温柔得不可思议。
没人知道这种温柔之下其实是已经难以刮干净的懦弱。
在家里的时候她总是垂着头,可是到了外面,没那么窒息的时候,她就想把这种特质异化一些,伪装成或许无用但是姑且不算坏的温柔。
大概刻意表现得温和也是懦弱的一种,可是这是莉奈的生活。
打完电话的男人终于看向她。
托比欧低下头,棕色眼眸里映出这个女人过分瘦弱的身形。四肢和腰肢细得易折,生了张清艳的脸,可是眉宇间又有化不开的病气。
看起来是个,完全构不上威胁的,白瓷一样的东亚女人。
他眸中有猫眼绿的光泽闪过,面前的女人踌躇着,似乎是下定了很大决定,才走上前。
“可以……和我一起过圣诞节吗?”
2. 和他发生关系
过圣诞节?
托比欧第一反应是有些荒谬。他和这个女人素不相识,连一句话也没说过,更别提过圣诞节了。
莉奈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他似乎刚打过架,粉色毛衣不断渗出鲜血,就连脸颊也有微不可查的刀痕。
她有点被吓到。她被刀刮过,也知道身体出血的感觉。对方穿着毛衣,清理伤痕一定不容易,黏在伤口的绒毛会把一切都搞砸。
千叶山莉奈眼眸微敛,把对方归为了和自己一样不受待见的同类。过去的酸楚在她心中泛滥,莉奈立刻红了眼睛。她说:
“我家里有没用完的绷带,我带你去处理伤口,好不好?”
那样心疼的语气,就好像伤势不在托比欧身上,而在她身上似的。
指尖轻轻地点在他的伤口处,莉奈望着指腹沾染的一丝血痕,说:
“你一定很痛吧……”
托比欧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常常被评价为懦弱、驽钝。生活中遇到的大多数人,也都对他颇为嫌恶。托比欧从未见过有一个人,会这样温柔地对待他。
冬天太冷了。对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眉眼里带着感同身受的伤感。
他来不及拒绝,就跟着这个眉眼温柔的女人去了她家。
他坐在椅子上。
她的手,穿过他宽大的掌心,隐隐触及他的薄茧。
托比欧不怕这些疼痛感,不如说,他早就习惯了时不时的伤痛。反倒是莉奈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他两颊的灼热比疼痛更明显。
这是很温柔的女人。
也是一个,很会处理伤口的女人。
莉奈没有说谎,她家里真的有剩下的绷带、棉签,和酒精。她也好似很有处理伤口的经验,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又极有条理。
她解开毛绒外衣,小心地吹开手臂伤口上落下的绒毛。披散的长发带着洗发露的香气,微微卷起的发尾偶然落在他的大腿,托比欧透过发间隙看到她凝着神的赤红色的眼。
心跳加速。两颊愈发灼热。被她托起的手臂有些麻,可他分明能感受到对方柔软的,温柔的,带着茉莉味道的触感。
仅仅是愣神的这一片刻,女人就蘸着酒精的棉签凑到他耳边,细致地处理他脸颊侧的刀痕。
她说:“会不会太疼了?”
“……没,没有。”
一点也不疼。
反而痒痒的。
伤口痒痒的。耳畔痒痒的。心也痒痒的。莉奈眼眸温和,他的某处像是被羽毛挠过。
她坐到他身侧。
桌子太小,他们离得很近。
他们开始吃饭。
她做得饭即便冷了,看着也让人胃口大开。托比欧想,对方一定是个很受欢迎的,很柔软的,极具母性力量的女人。
她没有骗他。她不仅会包扎,做饭也很好吃。托比欧低下头吃饭,却看到莉奈撑着脸,弯着唇,眼睛也勾起月牙的弧度。
他说:“你不吃吗?”
莉奈说:“我已经吃饱了。”
她又转身进厨房,拿了一罐她买了好几个星期的,一直不舍得喝的汽水。
放在他的碗前面,汽水底部和桌子相撞发出很轻地“砰”的一声。托比欧看见她手腕上隐隐浮现的筋纹,青紫色的。
她的手戴镯子一定很漂亮。托比欧不受控制地想。
她的声音随之响起:“是谁欺负你了?”
他想说“没有人欺负他”,对方的话又再次追来:“是被同学,还是家里人呀?”
和她这个人一样,她的声音也柔软的,带着轻轻的叹息感。
奇怪的是,明明他们并不熟悉,她的身上却有一种类似于母性的,让人信赖的温度。托比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没有被这样照顾过,一时间有些陷在这样的柔软里。
托比欧撇过脸,小声说:“没有,都不是。”
是帮/派任务。但这没什么好说的,至少不应该和一个陌生女人说。
……而且,如果和她说了,对方一定会感到害怕,把他赶出去吧?
千叶山莉奈却好似很懂得地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和别人解释的时候,也总是说不是那些伤口。否认是一种变相的承认,对她而言是这样的。
对他而言会不会也是一样的呢?
她觉得好伤心。又觉得好幸福。
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受苦,她就觉得伤心。但一想到自己早已看透了一切,决心在圣诞节去死,便发现未来是多么明媚伟岸。还好她已经准备去死,不会再有人伤害她了。上帝说自杀是会下地狱的,可她已经发现人间是真正的地狱。既然她没有同意来到这个世界,她也合该有逃离炼狱的权利才对。
她对男人的态度也愈加柔软:“如果你经常受伤的话,我这里有好多囤的绷带,我可以送给你。”
托比欧想要拒绝,对方的电话却响了。
千叶山莉奈去接电话。
来电是母亲。
她一定是为了白天的事而来的。千叶山莉奈对此一清二楚,已经被死亡的幸福冲昏头脑的她,却完全没有惧怕的意味。
她已经不再懦弱了。
决心去死的她,举手投足都蕴着一种虚无的希望感。她发现世界是那么可爱,人是那么可怜,她已经决心要原谅世界上的所有人,包括伤害她的父亲和对伤害视而不见的母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整个世界。
电话里的母亲还没有开口,千叶山莉奈就说:“妈妈,我不要钱了。”
母亲噎了一下。
“我已经不需要钱了。”莉奈的语气充满了希望,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决心要死的人,“我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钱了。妈妈,平安夜快乐。”
母亲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幅样子。
她的女儿永远脆弱、懦弱、软弱,和她一样生活在一滩烂泥,而且永生永世不会改变。可现在,女儿语言中的那抹希冀让她恼怒。大家都要一起碎掉,为什么她突然完好无损了。母亲说:
“你把比安齐打伤了!”
“你这个疯子,”她的语气充满了恐惧,明明隔着电话,尖叫声却像要泼出来,“你为什么要拿咖啡洒他?你知不知道他住院了?”
“他住院了对我们没好处,你拿不到钱了,我又拿什么养家?他是你的爸爸!你让我怎么面对你哥哥!”
“你这个自私的,养不熟的讨厌鬼!从小到大都只知道自己,我果然就不应该指望你,你这样自私的人根本不会为我养老。我早就说过高中都不让你读,要不是你说通了比安齐,我才不会供你读书……”
要吐出来了。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逐步瓦解。是她白日重构的幸福。
她的语调不再幸福,不再快乐,不再满足,千叶山莉奈在母亲长久的责备中突然找回了以前的自己,找回了那个从懂事到现在都懦弱低微的自己。
她看见眼泪落在鞋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听见她的声音重又胆怯,母亲的心中陡然升起一抹快意,可心底的母性也随之爆发,用温柔的语调哭泣,“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么对我们呢,莉奈?我们中没有人是想要背弃幸福的呀……”
“你不要去上学了,好不好?我们也不要交学费了,你回到那不勒斯,好不好?”她说,“比安齐后悔你去上学了,你成绩一直很好,所以你很聪明,就算不上学也没什么的,总归读完书也是给别人打工,我们一起在镇上生活,好不好?”
莉奈说:“我不要,妈妈,我不要……他们一直欺负我……哥哥和继父都在欺负我……”
声音像是被泪液泡肿了,胀开,鼓开,痛苦从中爆裂。
“他们没有欺负你,他们在和你玩,”母亲说,“根本没有那么严重,你就是读书读太多了,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你不该读书的,你也不该叫邻居家那个孩子读书,你管那些孩子做什么?”
“他们摸我大腿……”
“没有的事。”
“他们一直往里面碰,我好害怕……我和你说过的,所以我才泼他的……”
莉奈在哭,妈妈也在哭。母亲哭着,叫着,冲她说:“那我该怎么办!你叫我该怎么办!我也好想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她挂断了电话。
她已经忘记是谁挂断了电话。也许是她,也许是母亲,也许是眼泪流到失禁的程度把电话弄坏了。这句话简直荒谬到搞笑,可她的心竟然依然这样坚信着。千叶山莉奈感到自己的一切幸福都被这通电话毁掉了,快乐被解构了,她的脑海里赖以生存的虚幻的死亡幸福,被真正的生存困境所打破,她一边哭一边恼怒,她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人可以信赖了。
上帝说自杀是有罪的,她不可以自杀。她决心不能再去死了。她要好好活着,要让他们瞧瞧自己的坚韧才行。知道她是一个多么不可惹的人物,跪下来求她放过他们。要让他们知道,让母亲知道,让继父知道,最好叫上帝也知道。
千叶山莉奈决心再也不要流泪了。可是眼泪却永远无法控制。原来泪水和痛苦和失禁是一样的感觉,一旦泛滥就再也没办法断下去了。
托比欧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接电话的身影是那样单薄,又那样瘦窄。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她回来。
托比欧去后门门口,找到她,发现她在流泪。
咬着唇,不让声音发出来。这是千叶山莉奈早已习惯的事。因为哭出声来是会被打的。继父会笑着看她哭,也许女人的哭声对男人来说是某种恶俗的隐喻。她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那女人的哭声对女人来说是什么呢?她不知道。至少母亲不愿意看见她哭。她当然可以明白这种隐匿的绝望,她看见其他孩子哭也是一样的不耐烦。
没有人在你流泪的时候,用干净的手帕拭去你的泪。你自然也不会去擦拭别人的眼泪。你又不是圣人。谁也不是圣人。
可现在,有人擦掉了莉奈的眼泪。
“……你怎么了?对不起,我刚刚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谁欺负你了吗?”他确实显得很慌张,就连指尖捻过她的泪,睫毛都要比寻常颤动几分。
托比欧拿出手帕,慌乱地抚着她的眼角。明明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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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因为她流泪而感到慌乱,也愿意用手帕擦干净她的眼睛的人。
莉奈抬着头,看向他的眼睛。
紧张的,不安的,不知所措的,棕色眼睛。她透过眼前这个人的瞳仁,看见自己蜷缩身体一片泪眼的样子。
她的眼睛又变得清明了。
他擦拭着红眸里的泪意,那些泪液渗进棉质的手帕,渗进她的肌肤里。接着,莉奈感到渗进肌肤里的泪水又像雨一样落下来,冲洗着她蒙尘的心脏,把她堵塞的心重又洗净。心脏一边清明,眼睛一片清明,大脑一片清明,她感到人生不会再有像这样一样清明的时刻了。
她涌起了一股冲动。
蕴含在她皮肉之下,在她的灵魂躯壳之中,隐隐有一股颠覆性的念头涌出来。托比欧比她高出那样多,此刻却跪下来,低声安慰她,她想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人的感知能力不能是颠倒的?
为什么她不能因为匮乏和贫穷感到快乐,不能因为丰沛和富有感到痛苦。既然现状无法改变,她又想当一个愉快的人,那她为什么不能把脑海里的这种感知机制彻底颠覆呢?
她不要去死了。
她要好好地生活。
她要过得好,过得非常好,过得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好。她要变成一个无比幸福的,无比快乐的人。
她要把现状的一切,都颠覆过来。
莉奈的内心突然敞亮了。
在领悟到这一切以后,她决心要做一个颠倒的人。
既然她是一个珍惜自己的人,会因为珍惜自己而感到快乐,那她就要此时此刻把一切都颠倒。她要因为贫穷感到快乐,因为苦难而感到幸运,她要感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绝望、崩溃以及痛苦。就是这些绝望、崩溃以及痛苦为她铸就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径,带她去往幸福、快乐、美满的精神城堡。
把一切都颠倒……自然也要把精神世界也颠倒……她为什么要为继父和兄长触碰感到恶心呢?她应该从不反抗才对。顺从和温顺会为她开启幸福的大门。
不应该没关系,一切都还有救。和这个才认识一面的男人□□一定是她走向光明坦途的第一步,她的思想前所未有地明媚光明,她诚挚地诚恳地虔诚地把自己交付给他。她想这样她的思想就能完成颠倒,最终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
托比欧说:“你好过了一点吗?”
莉奈已经不再哭泣了,眼眸也恢复了赤红的清冽。
他看着莉奈,低声说:“我去把碗洗掉,谢谢你的招待……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可能也要走了。当然,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是谁伤害你的话,我会——”
“不要走。”
她去抱他。
柔软的身体,从背后,环着他的腰。
她哭着说,不要走。
……不,她明明没有哭。
过了好久好久,托比欧才发现她根本就没有在哭。那可真是奇怪,明明没有人流下眼泪,也没有任何液体的触感,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个女人一开口就像在哭泣。就好像她的灵魂真的在哭泣,在崩坏,在颤动一样。
然后,他听见莉奈说:“今天是平安夜,我说过的,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过圣诞节。”
“……什么?”
“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手腕擦过他镂空的粉色毛衣,羸弱的肢体在他面前根本构不成威胁,却让他比在战斗中还要感到灼烫。
托比欧磕磕绊绊地说:
“这样不太好……这是什么意思……我要走了,莉奈小姐,我真的……”
她抱得很紧。特别紧。
好奇怪。明明是这样孱弱的女人,明明根本不应该拖得动他的。可为什么他会觉得抱得很紧,紧到他根本无法挣脱的程度?
还是说是因为,他的身体根本就没有想要挣脱呢?
好像有火在烧。他抬头可以看到黄昏的云霞,却总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那样灼热滚烫的颜色应该不在天上才对。应该就在他们身边。因为托比欧分明感受到,这样的灼热在他和莉奈之中烧得滚烫,从后门一直到厨房,最后是她单薄的床板上。
“你说过,是要我陪我过圣诞节的。”女人的话再次落在他的耳边,“今天还只是平安夜呢——你叫什么名字?”
好奇怪。
好奇怪。
好奇怪。
明明是那样单薄瘦削的人,身体却如此地柔软温热,某些地方又意外地有肉感。他不敢去看莉奈的眼睛,对方的身体却又再次贴上来,软软的,带着香味,茉莉花的味道。坐在他身上,身下有什么在泛滥,他听见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
“……托比欧。”
有什么东西挤进花泥。
“好吧,托比欧,”她说,“以后再也,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莉奈落下一滴泪。这是她今天最后一粒眼泪。胴体紧贴着,莉奈埋在他的锁骨,蹭着他的暖暖的身体。
被单太单薄,在这样的冬日根本无法起到保暖的作用。可她们却都觉得暖融融。融融软软的,希望不会把身体烧得融化。
冬天太冷了。
3. 和白日判若两人
冬天太冷了。
到底是因为太冷了所以流眼泪,还是因为太寂寞了所以流眼泪?托比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见面的第一眼温柔到了极致,却在黄昏落幕之际脆弱不已,说着“我只是想有人陪伴我”“我只是太寂寞了而已”寻求你的体温。
却又在带你抵达另一处绒软世界时,流下眼泪。
即便只有一滴。
即便只有这么一滴眼泪,她整个人也像是破碎了一样。托比欧看见那最后一滴眼泪落下,凌空落到柱身,又被撞碎成两瓣,渗入腹地。
他挺起身,抱住她。
他说:“莉奈小姐,不要哭了。”
“我没有在哭。”
“好吧,”托比欧用额头,去蹭她的眼角,“莉奈小姐会后悔吗?”
她有些恼了,可惜声音还是那样没有威慑力,“我才不会后悔呢!”
托比欧点头。
好温柔。
好温柔。
灯光朦朦胧胧的,她家里的灯一直都暗得像是不曾照亮过。可即便如此,她们中也没有人去把灯关掉。莉奈已经堵着一口气想要毁掉自己,也不再有所谓耗费电费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惜毁掉自己这个词也显得不确切了,因为托比欧似乎很害怕看见她流眼泪,从方才到现在动作都轻柔得让她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她以为会很疼的。
但是没有。
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触,千叶山莉奈已经说不清了。她只觉得自己置身在一片海浪,或者说自己的身体就是一汪海洋,不断地往外翻涌,把沙滩的沙砾打湿所以变成黏腻的花泥。海浪也温柔地翻出波浪,她半眯着眼,眉眼染上绯色,掌心沾染的水渍也不知是什么痕迹。
托比欧小心翼翼地,涂抹着肌肤上的花泥,却发现有些事物一旦泛滥就永不停息。就像她眼角的红晕,也似乎一直延伸着,莉奈身上每一处似乎都透着绯色。
鬓发好像被打湿了。真不知道是被什么打湿的。
很久以后,她闭目,倚在他的胸膛。睫羽微微颤动,不知是因她的心跳还是他的。
她说:“他们都欺负我……”
托比欧抱住她:“我会保护你的,莉奈小姐。”
莉奈什么也没说,只是埋在他的胸膛,轻轻咬了一下。
她又挣开怀抱,软腻的肌肤彻底映在他眼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害怕弄疼她,所以她身上最多也只有些红印子。
莉奈跪在床单上,想要整理乱了套的被子和枕头。她的脑海还混沌着,未从这次经历中缓过神来,甚至连眼眸的绯色也未褪干净。
灯关上了。
“……托比欧?”
奇怪。
对方明明还在床尾坐着,她也还未到够着床头灯的距离,灯是怎么关上的呢?
眼睛被蒙住了。
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也许是黑色的布匹,蒙住她的眼睛。
托比欧从背后系了个结。
眼眸就这样,被紧紧地蒙住,什么也看不清。她说:“你怎么了呀?”
没有得到回应。
……不,如果说行动算是回答的话,她是已经收到回应了的。
有人从背后抱住她,紧紧地,像是要把她嵌在怀里。千叶山莉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潜在的危险,这是她在托比欧身上所没有感受过的冷冽与威胁。
掌心抵在她软陷的腰窝,奇怪的是手掌不再有先前那样黏腻的水渍感,反而是干净的,温热的……也是陌生的。
莉奈想要摘下眼罩,手腕却被拽住,背后有什么侵入绒软的泥心。和先前的轻柔不一样,此时此刻任何声音都显得细致,被蒙上眼的莉奈耳畔愈发清明,对方压抑的气息和自己咽喉中不受抑制发出的喘声,甚至是撞击时冰块拍打所溅下的碎末声音,都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膝盖好痛。
腰肢要陷下去,她哭着说已经没有力气了。前半夜一直被温柔对待的身体也多了好几处青紫淤痕,千叶山莉奈这一次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好难过。
好痛。
又好像……没办法拒绝。
不管是身体上,抑或是心灵上,她都难以承受这样的事实。和前半夜不同,不管现在的她怎么啜泣,托比欧都没有再擦拭她的眼泪。天花板起伏得像波浪,呼吸口酸胀又堵塞,像是要窒息。千叶山莉奈彻底撞入他的怀里,额头抵在他的胸膛,瘦窄的双肩被他一只手揽过,她这时候才发现托比欧竟然比她高出那么多,比白日还要高二十公分。
她在彻底晕过去前,胳膊搂住他的脖颈,眼底的世界仍旧光怪陆离起伏不定,而罪魁祸首正好端端地坐在床上。
莉奈心里有些隐隐地怨他,亲昵地怨他。宽大的肩膀还有坚实的肌肉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她这才想起他的伤,去摸他的手,哑着声音说:
“托比欧,你的胳膊疼不疼呀?”
“对不起,”她声音有些懊恼,“我忘记了,还有你的脸……”
她再去摸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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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挺的鼻梁,还带着方才水渍的薄唇,还有脸颊侧的伤——
手被抓住了。
“别乱动,”他低着声音,口吻带着餍足后的温和,莉奈却分明听出了几分威胁之意。
好奇怪的男人。
床前床后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不,准确来说,是上半夜和下半夜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明明前一夜会那么温柔地问她会不会疼,擦去她未干涩的眼泪,后半夜的举止却堪比侵略,痛感和快意一同席卷,身上斑驳的青紫淤痕比吻痕还要多。
她彻底睡下去。
昏昏沉沉的,带着汗液和泪液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黏腻的水渍,在黎明到来之际睡着了。
迪亚波罗看着她的睡颜。
颤动的,濡湿的睫毛,像是低飞中被泼冷水的蝴蝶。扑腾着翅膀,顷刻间坠落。脆弱又易碎。
还有她的脸。
指腹摩挲着她的软腻的唇珠,再是两行隐隐的泪痕。真是不敢想这个人有多爱哭,哭了多少回,否则脸上怎么会出现一道这样的泪痕。就连现在眼角也是湿润的。
可怜。
摇摇欲坠的书架上放着一本圣经。迪亚波罗想起她和托比欧()之前,小心翼翼把摊在枕上的圣经闭合,又将其摆在书架的样子。
力道不免加重了。
从他这个角度看,不够透光的窗帘恰巧把黎明的光送到他眼前,让他得以看清莉奈脖颈上落下的红印。
星星点点的。
绿眸冷漠地打量她熟睡的姿态,他欲抽出手转身离去,却被她搂住了。
搂住他的胳膊,放在她的胸前,这个角度恰巧让他的指节若有若无地倚在她白腻的肌肤。莉奈的眼泪又落到他胳膊上,一直落下,直至坠到他拢起的掌心。
“我会还你的……我会还你的……求你……”
“妈妈……妈妈……我没有钱交学费了……妈妈……爸爸……我没有办法……”
“我好害怕……不想……我还不想死掉……好冷……”
“为什么都要这样对我……”
迪亚波罗冷眼看着她。
他抽出手来,什么也没说。
枕在床上的莉奈又开始流眼泪,嗫嚅着啜泣着,他得靠得很近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迪亚波罗扫视着她书架上那一堆专业书和一些被翻烂的文学书籍,视线掠过那一叠做好的笔记,随手取了一本夹子中间的圣经,摊开她最初打开的那一页。
放了一张支票。
4. (修)是谁付的医药费
千叶山莉奈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去翻枕边的圣经。在无人知晓的日日夜夜里,她都是把自己和行善避恶的教条捆绑在一起,以殉道者的姿态苟活下去的。
可一直到了昨天,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样强大的精神。
她不是这样强大的,稳定的人。不是圣徒,不是殉道者,不是跟随圣主步伐稳健行走的以苦难为饵料的强健灵魂。她害怕苦难,她和那些伟大的苦行僧不同,她发自内心地,期待自我的幸福生活的到来。
当她站在书架前,触摸着那一抹烫金痕迹时,她才发现自己多么愚蠢。千叶山莉奈想,既然她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本质,认清了自己是个多么愚钝不可救药的物质的人,那她就没必要再读这样的著作了。
自然也没有看到,夹在中间的支票。
身上的淤痕还清晰可见,千叶山莉奈可以从身上的每个咬痕抓痕吻痕中,分辨出每一个红印背后的故事。昨晚的经历清晰可见,她被翻来又覆去,怪不得别人说性是死亡也是重生。在她人生的这19年,第一次有人刺穿了她。小腹的酸胀感到了现在也难以消解,就好像有些东西一旦刺穿就再也无法愈合了。痛苦和快意也共生。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明明决心要做一个颠倒的人,明明已经为了这样的决心付出了努力也付出了自己。可为什么她的状态还没有好转,为什么幸福的大门还没有敞开,为什么她的脑海浑浊又痛苦。身上的痕迹清晰可见,痛楚和快意,咬痕和平整,青紫与白皙,身上的反映就像幸福和苦难一样是无法相触的背面。
就像身处苦难的她一样,永远无法触及明明触手可及却处于硬币背面的幸福。
她去洗澡,抹去自己身上的痕迹。
热水洗到一半又没有了。
冷水滑过肌肤。有一种凌迟感,像是精神上的自戕。
自戕。
她要去死。
她出门去。
浑浑噩噩地出门,低着头,弓着腰,她没有衣服可以遮挡脖颈上的痕迹。走在路上,就好像对全世界宣告她昨夜是一个被刺穿的人。她感到羞耻。
中途听见房东奶奶的声音。
她又藏起来,不敢和她见面。
“莉奈那孩子,房租怎么……真奇怪。”
她已经好久没交房租了。
垂下头,流下泪,心在堵塞,她知道房东太太是个好人,可她没办法去做一个回馈好人的人。她是个再烂不过,再差劲不过的坏人。
把自己的头低到尘埃里去。千叶山莉奈决心去死,也决心在死之前把拖欠的房租还给奶奶。
可她到底要怎么拿到钱呢?
思维在发酵。
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之中,引导着她。
一直到未来的某一个时刻,千叶山莉奈都坚信此刻是上帝的指引。又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刻都是上帝的指引。她走到电话亭,开始拨打电话。
“你好……是凯杰先生吗?”
“……诶?我不是哦,”电话那头传来女声,“是不是打错了呀。”
她打错了。
“你好,是凯杰先生吗?”
再拨打一遍。这次手也在抖。刚刚手也在抖。无休止地颤抖。
“滚啊,什么凯杰,老子不认识。”
第三次。
第三次。一定要打对。
她要哭出来了,哑着声音说:“你好,是凯杰先生吗?”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人声落下。
她以为自己又打错了。想要挂断。
男声又响起了。
温柔的,平静的,带着淡淡讶异的男声:“你是……莉奈?”
“我是。”她的声音像小动物一样,急忙又温顺。
对方又是好久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莉奈的手心浸出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的声音害怕到发抖,就连眼前的视野也开始模糊。她饿到要昏过去。
过了足足有两分钟,她才听见凯杰的声音。
“找我有什么事么,”他笑眯眯的,她的名字在他舌尖流连,听得她犯恶心,“莉奈?”
凯杰是她的大学同学。
据说是市长的儿子。或者说,他的父亲快要当上市长。
他很早以前就展现了对她的兴趣。这也是难免的事,毕竟她看上去是那么贫瘠,那么好欺负,又恰巧长得独特一些。欺负她总比欺负别人要来得容易。
“下午可以见一面吗,凯杰?”莉奈望着电话机上清楚复杂的按钮,透明墙壁里映出自己打电话的模样,就连透在衣服里的痕迹似乎也能看得清晰。
她的声音极为怯弱。
“好呀,莉奈,”即便看不到电话那头他的脸,莉奈也知道凯杰一定勾着唇角,“下午——八点,怎么样?我想我们会过一个美满的夜晚。”
莉奈点头,怯生生地说:“好呀。”
她挂断了电话。
明明应该害怕的,明明刚刚确实是在害怕的,可她在听到凯杰话音的瞬间,为什么语气是那么的平静呢。就好像她是一个天生的,命中注定的,擅长说谎的人呢?
心脏在颤动。
……不,也许颤抖的不是心脏,而是她的灵魂。
晚上八点。
她又要熬到八点,拿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钱财度过一整个白日。她开始恨凯杰,又恨母亲,恨继父,恨自己。恨自己找到了实习却又失业,要是当初妥协了该多好。
为什么要这么珍视自己的身体呢?
她接下来做的第二件事,是去邮局。
她把自己被凯杰骚扰的证据存成相片,发给母亲还有继父。还写了一封信,声称凯杰有性/虐倾向。她马上就会死掉。她现在已经死了。
她在邮局里站了很久,阳光洒进来,洒在她身上。千叶山莉奈觉得世界是那样的光明,前途是那样的逼仄,她真想一死了之。可她还有钱没有还。奶奶也不容易。
等到她死掉,母亲和继父自然会去找凯杰的。
不会报/警,但一定会去要赔偿金。
凯杰的父亲最近在竞选市长,和他们这种小市民不一样,他更要脸。他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就一定会给赔偿金……应该会的吧?莉奈不确信地想。
莉奈想给母亲留一封信。
在生命的尽头里,她想要写「其实我一直很委屈」「为什么你好像对哥哥比对我更好」「你到底爱不爱我」这类话。写到最后却又感觉索然无味了。味同嚼蜡。
撕掉纸。
扔进垃圾桶。
她转身去借贷。
她贷了半年房租,保人填的是母亲。想了很久,又填成父亲。接着,她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出租屋,把钱放到了以前交钱的地方。最后拿走一把小刀。
她又走了。
千叶山莉奈吹着冷风,心想,这是她最后一次面对这个世界了。
等到她死了,收到信的母亲和继父一定会来找她——不,准确来说,是去找凯杰要赔偿。这时候,她所填写的贷款也会生效,黑/帮会逼着继父他们把钱还清。
之所以要借钱先把房租还上……大概是因为,她害怕继父他们不愿意给奶奶租金。
莉奈想着这一切,心底突然无比畅快。
她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夜幕降临,八点即将来到了。
莉奈磨磨蹭蹭地起身,望着被圣诞节彩灯照亮的整个天空,突然生出几分留恋来。
但她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走了。
八点。
她准时出现在了,他们所约定的地方。
凯杰是一个长相很帅气的,气质很阳光的男人。也许在最初的最初,她是对他有好感的。在她被霸凌的时候,凯杰会挺身而出,帮助她。
直到那一天,他蹲下身,爱抚她的脸,笑眯眯地问:“你晚上来我这里,用这里报答我,好不好?”
他褪下衣物。
她去咬他。
咬他的手臂,把他咬得出血。她跑走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保护她。
她还是被欺负。被拉到女卫生间拍照。被赶出宿舍。
好在后来找到了实习。
她短暂地有了些钱,有了扬眉吐气的一瞬间。结果一瞬间也仅仅只是一瞬间而已。老板晚上对她说:“和我一起吧。”她又咬了他。
过去在脑海里反复地翻涌,翻涌到她想要呕吐。怀中的匕首也在颤动。她巴不得立刻去死。可她还有事要做。
有人搂住了她。
一定是凯杰。
他高大的身影,拢着她的身体,环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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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有160公分。严格来说,是161公分,但这样的身高在凯杰面前完全不够看。她接下来做的事,就好像疯子一样。
“亲爱的,莉奈。”
呼出的气撒在她的耳畔。
好恶心。
“我知道你会想通的。”
好恶心。
“圣诞节快乐,莉奈。”
好恶心。
莉奈软着声音说:“凯杰,把手套摘下来好不好。”
“好呀。”
他慢慢地褪下手套,手也往里面伸。她记得很清楚。无比清楚。是右手。一直深入,摸到她柔软的肚皮,摸到锋利的——
小刀。
他握住刀柄,愤怒地说:“你拿着刀来做什么?”
刀柄沾着他的掌纹。
莉奈挺着身子,撞入他怀里,刀插/入腹腔。血溅了一身,一地,溅出许多漂亮的花。
好奇怪,为什么被刺穿的是腹部,口腔里也会涌出鲜血呢?被刺穿的明明是下/体,为什么精神也有了创口呢?
意志涣散了。
她逐渐看不清房间里的一切。
凯杰骂了一句“疯子”,也逃走了。
她终于要死了。
太好了。
在确信自己真的要死去以后,千叶山莉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没有半点惧怕。她竟然真的满心满眼地期待着,期盼着,盼望着死亡的到来。即便疼痛仍然侵蚀着她的思想,但莉奈仍然很高兴,很快乐,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无比的兴奋。同时她也松了一口气。
她也开始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等到真的死掉,她才发现死亡原来是消毒水,药剂,还有铁锈的味道。千叶山莉奈睁开眼,随后发现自己的视野一片蔚蓝,腹腔隐隐作痛,她的意识在蔚蓝的大海里摇摇欲坠,最后终于被头上的星光照亮,亮得她眼睛发酸发涩。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既没有去到地狱,也没有去到天堂。
她被人送进了医院。
护士小姐对她说:“你终于醒啦?感觉还好吗?”
脑袋转不过来了。
肚子好痛。
她要哭出来了。
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
为什么她没有死?
到底是谁救了她?
为什么要救她?
眼泪再次弥漫,她直起身,冷着脸要走。
护士小姐急忙拽住她,对她说:
“你怎么了?你的伤……现在还没好呢!”
伤没有好?
没有好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她不能直接死掉呢!死掉明明可以避免一切痛苦,活着却还要遭受万般苦厄。怎么想都是直接去死比较划算。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救她?
为什么不能让她直接死掉?
她没有钱去治病了。救她比让她去死还更让她难受。
莉奈说:“可是我……我没有钱了,我没有钱治病,我没有说过要治的……我从来都没有同意……”
眼泪坠下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出来。再一次哭了出来。真是个懦弱卑劣的人,总是在用眼泪博得别人的同情。怪不得所有人都想欺负她。她也想欺负自己。这样哭有什么用呢?谁会在乎呢?哭给谁看呢?她现在连买纸巾擦眼泪的钱都没有?那么这些眼泪还有什么意义呢?
声音模糊的她自己也听不清。
可万幸护士小姐一定听过许多次这样的话。她比她要熟练得多。
她拽住她,不让她离开。门紧锁着,护士小姐的手也锁着她的肩膀,脆弱又瘦窄的肩膀。莉奈哭得快要断气,她也不停地轻轻拍她的后背。
她无奈地说:
“莉奈小姐,你的医药费,已经付好了呀。”
泪眼朦胧。
眼泪还在下坠。
思绪却被这句话唤醒了。
千叶山莉奈抬起头,望着护士无可奈何的神色。即便透过泪珠,门口的牌匾也清晰可见。
贵宾室。
“……您被送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就事先付好医药费了,”护士小姐温柔地对她说,“他说,要给您最好的照顾才行。”
莉奈愣愣的,说不出话。
……是谁付的医药费?
5. 有人救了她
不知道。
根本想不起来。
千叶山莉奈强硬要求出院,护士小姐只好为她准备几身衣服,帮她办理出院手续。莉奈不知道衣服是哪里来的。
安吉尔笑着说:“莉奈小姐,您喜欢哪一件衣服?”
总共有五件。
她搞不懂为什么出院连换洗衣服都有,更搞不明白为什么贴身里衣也一应俱全。甚至在她穿上那些服饰时,还发现内衣尺寸恰巧贴合自己的尺码。
……比她以前穿在身上的,还要贴合。
就好像买衣服的人,比她还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
莉奈红着脸,眉眼的病气几乎被绯色遮掩:“这些衣服是怎么回事??”
安吉尔小姐连忙解释:“这些是旁人送来的,吩咐说是您的东西。具体是谁,我们也不清楚,对方只留着了纸条,叫您带回去。”
就连纸条的字迹,也七扭八歪的。像是别人用非惯用手写的。
真奇怪。
莉奈也觉得奇怪。
可她实在是太累,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说。就算有人帮忙交了医药费又怎么样,有人送了衣服又怎么样,充其量也只是遇到了好人而已。
可她自己的人生呢。
她精心计划的死局被打破。
那些贷款,发给母亲继父的信,甚至是给凯杰打的那一通电话,都将成为她日后的痛苦源泉。怪不得上帝批判那些自杀的人,怪不得上帝说自杀者会下地狱。原来未死以后的结局就是最可怕的地狱。不,比下地狱还要严重,人间明明是最痛苦的炼狱。
踩得每一步路都艰难,腹腔处隐隐作痛。千叶山莉奈走到一楼,才发现已经是1月6日,她昏睡了将近两个星期。她错过了象征重生的新年钟声,也错过了死亡的最后一次好时机。意外的医药费有人帮忙垫付,拖欠的学费却没办法再填补。
还有贷款。
伙食费。
房租。
人死方可万事空。可只要苟活一天,就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她到了学校。
真是荒唐。
已经到了这时候,千叶山莉奈居然还惦念着上学的事。“读书方可改变命运”“惟有读书高”这样的观念竟然在她念头里尚存,明明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居然还有这样的限制性理念。还是说,因为在她的人生中,只有学习带给过她一些未来的期望,所以在走向穷途末路时,也想试着回到过去的路,和从前的自己争抢一些子虚乌有的展望。
……已经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了。
1月6日是学校早就规定的开学日。
她在医院洗漱完,换上新衣,浑浑噩噩地往学校去。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坚强坚韧坚实的人,这样大的出血量都没有让她死掉,真是命不该绝。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迟到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还没有死,任何事都不算太晚。她冷笑着想。
她去找辅导员。
“老师,”千叶山莉奈敲响门,唇角再次挂起懦弱的浅笑,微蹙的眼眸搭配上苍白的脸,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虽然事实确实也是如此,“……我有一件事想要——”
“啊,千叶山同学?”
老师从文件里探出头来。
开学是杂事最多的时候,也是辅导员最忙的时候。莉奈本来不想去叨扰她的。
她根本不想麻烦任何人。
她声音怯怯的,手交叠着似乎不知道往哪里放,“老师,学费的事——”
“哦,你说学费呀,”老师看起来很忙,眼眸抬也没有抬一眼,“老师这里已经收到啦,倒是你还好吧?听说住院了,身体怎么样?注意安全呀。”
“……”
千叶山莉奈僵在原地。
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动。
她的眼睛,赤红色的眼睛,倒映出老师诧异的眼,对方似乎根本搞不明白她为何这个态度。莉奈张了张嘴,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绝对是死了吧。
死之前的……幻觉?
医药费交了。有了好多换洗的衣服。学费交了。甚至连老师也知道她住院的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叶山莉奈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攥紧了拳头,继续压着声音,小声询问:
“老师,学费是我母亲那边交上的吗,还是……”
“啊?我不知道,”老师摆了摆手,“可能是吧,白天我看到你的学费摆在桌上,一分不差,我数过了。上面还有纸条。”
她低头去看纸条。
「千叶山莉奈。学费。」
……根本不知道是谁寄过来的。
千叶山莉奈对此毫无头绪,更别说老师了。就连上头的字迹,她都不甚——
不,她真的不清楚吗?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的。
在……白天医院里,护士小姐给她看的纸条。
她还想追问,却被老师赶出去了。莉奈这才想起自己想要问老师宿舍的事,可眼下的情况实在不太好问。老师实在是太忙了,她根本不想理她。没有人想理她。没有人喜欢她。所有人都在讨厌她。巴不得她去死。
她以前的舍友也巴不得她去死。
所以,在看到迟到已久的千叶山莉奈以后,这帮人也忍不住出言嘲讽。
“莉奈——”那个人笑吟吟地说,“你也会来学校啊。”
另一个人搭腔:“我以为你再也不敢来了呢。”
莉奈没有说话。
现在天色不早了,走廊上没什么人。又或者说,就算有人,也不会想管这档子闲事的。
她永远都是不受待见的人。
自懂事起,就没什么人对她展露出善意。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上帝在厌恶自己。
……不过,在被她们言语讥讽的当下,千叶山莉奈却有了一股诡异的安慰感。
是这样的。
就该这样的。
她的人生确实是这样的。
没有莫名其妙的好事降临,没有幸福和欢愉,没有快乐和善意。那些讥讽、凶狠甚至是暴力,才是她人生最常见的构成品。
在千叶山莉奈终于领悟到人生真谛时,水也泼到了她身上。
矿泉水。
头发被打湿了。
衣服也湿透了。
莉奈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只是矿泉水。至少这一次是干净的水。今天她已经很幸运了。
头发被抓住,有人攥住她的下颌,锋利的指甲在她下巴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红痕。皮肉被掀开。
“你为什么不回话啊,啊?是在瞧不起我们吗?”
她被迫抬起头,看着她们的眼睛。
莉奈的眼睛是红色的。
朱红色的,像鲜血一样的颜色。
这样玫红的眼睛和她懦弱的形象完全不搭,至少在她这样盯着别人的时候,那些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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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真的感觉到有几分害怕。那是一双冷冽的,冷漠的,甚至带着死意的双眸。
脸上又传来痛感。
……要忍住。
就她现在的病体而言,一味承受要比盲目抗拒的结果好得多。刚刚出院的她没有力气再做任何反抗,同时,千叶山莉奈也在心里冷静地想,她真的要回宿舍住吗?
她会不会死在宿舍?
有人说:“你看她的衣服,好像……”
“——像是**的新品诶?这不是很贵吗?她怎么买得起的?”
好冷。
就连她们说话的声音,在她耳畔也逐渐远去了。过分虚弱的身体让她无法承受湿衣服贴在身上的滋味。莉奈既想回家洗热水澡,又觉得死在这里也好。
“你们不知道吗?”
有个女声,调笑着说:“莉奈她,圣诞节的时候,给凯杰打电话了哦。”
“诶——你怎么会知道?”
“好恶心,就喜欢勾引别人。”
“说是要和凯杰睡觉呢——”她嗓音里满是嫌恶,“好恶心啊,这身衣服不会也是凯杰给你买的吧?”
她扯下扣子,任由莉奈的衣领敞开几分,露出白腻的肌肤。
“好漂亮哦,莉奈,我们给你拍照好不好?”
好晕。
好晕。
好晕。
……烦死了。
莉奈垂着眼,用懦弱的声音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给凯杰打电话的事?”
她说话温吞,容易给人不耐烦的感觉。可她的音色清甜又纯净,音如银铃,如敲冰戛玉。让人忍不住听下去。
“你承认了?”
“是呀,”莉奈慢慢地说,“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你就在他床上呀。你也在和他睡觉,所以才讨厌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就马上跑来找我。”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和她们说话。
千叶山莉奈从来没有反抗过别人。母亲一直说容忍才会得到幸福,她也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可今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她继续说:
“你一直想打我脸,想拍我的身体,就是因为我长得比你漂亮,”莉奈抬起头,玫红色的眼笑得弯弯的,“因为你们喜欢凯杰,凯杰喜欢我,所以你们讨厌我。”
她们没有说话。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反应过来。毕竟千叶山莉奈从前都是个惯会容忍的家伙,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攻击力。
但没过多久,她们就反应回来了。
有人尖叫着要打她,莉奈听见“谁嫉妒你了?”“真是莫名其妙”之类的话。接着是耳光扇过来的风声,接连响起的怒骂声,还有风把她衣服吹起的窸窣声——
锋利的指甲擦过她的脸,莉奈看到了摄像机和一堆人的笑脸,还有朝着她小腹袭来的拳头。
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再改变了,所以闭上眼。
闭上眼。
一片黑暗。
等待死亡。
……这一拳下去绝对会死吧。
五秒过去了。
没有感觉。
设想中的痛感没有浮现,有道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响起了。
是一道男声。
“你们这群蠢货!再敢动她,我把你们都杀了——”
……
是谁?
莉奈睁开眼。耳光停在风中,对着她拍的手机被砸碎,有棍子落到她们的身上。
有人救了她。
6. 被蒙住眼
是凯杰。
那个被她约出去的,据说父亲在竞选市长的男人。
圣诞节那天,莉奈给他打了电话,借他的手把自己捅出血。在意识销声匿迹的前夕,千叶山莉奈分明看到凯杰逃走了。
……难道,后来是凯杰救了她?
不对。
不应该啊。
莉奈蹙着眉,冷冷地打量着正在为她出头的凯杰。意想不到的是,对方居然比她看起来还像将死之人。胳膊断了一支,半个脑袋被绷带缠住,就连右眼也戴了眼罩。
她不在的这两周……到底发生了什么?
断了一只手臂的凯杰举着树棍,拼命地往其他人身上打,丝毫看不出过去翩翩公子的形象。莉奈花了好久好久,才把以前那个温润翩然的人,和眼前这个左眼冒血的断臂疯子联系在一起。
有人在尖叫。
有人在逃跑。
“你他妈到底想干嘛?”“你这个疯子”“你真的爱上这个贱人了吗?”,这些尖声怒骂惹得她耳朵疼。最后她们还是乱窜地跑掉了。手机碎片还在地上安静地躺着。
空气中只有凯杰压抑的,沉重的,喘气声。
莉奈不着痕迹地挡住胸前,低声说:“谢谢。”
心里五味杂陈的。
有什么东西撞到她的双膝,是外套。
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男士外套。
她抬起头,对上凯杰的眼睛。
圣诞节的回忆还历历在目,血涌了一地,有人跑开也有人倒下。现在倒下的人也是她,只不过站起来的人同样不体面。他把外套脱下,扔给莉奈,自己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衣。
莉奈翕动着唇,想要说什么,却被下一幕吓到了。
扑通。
双膝跪地的声音。
他跪下,磕头。额头发了狠地,撞在瓷砖地板上,撞出一个又一个红印。莉奈被吓得不知道要说什么,裹着他外套的身体瑟缩着,硬着头皮发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语气强撑着,似乎在害怕。
他继续磕头。
磕出血来。
他的声音也抖,像受了惊的马,道:“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求求你……”
“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我不应该觊觎你的,莉奈……不,千叶山同学,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求求你原谅我……”
莉奈把咽喉往下咽,指尖要把掌侧攥出血来。她说:
“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一只胳膊没了,跪下的时候半边身子往下瘫,倒显得很是可怜。
莉奈发现他断的是右手。
那只一直往下伸,抚过她小腹,握住刀柄的右手。
他还在颤抖:“我不知道你有这层关系……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我不该得罪你的,我不该小看你的……”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的话——不,不,欺负你是我不对,就算你没有背景我也不该这样的……对不起千叶山同学,求求你原谅我……”
……
他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原谅?什么背景?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里犯恶心,几乎要吐出来。
莉奈抱着双膝,说:“停下。”
他还在磕头。
嗵。嗵。嗵。
“给我停下。”
嗵。嗵。嗵。
莉奈起身,发麻的下肢让她几乎要坠在地上,可她还是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捏住他下巴,掰到可以直面她脸的程度,温柔地,柔和地,开口:
“我不是和你说了,给我停下吗?”
他呆住了。
他停下了。
她长相是那样的柔弱,身形是那样的瘦削,就连说话的口吻也柔婉到羸弱的程度。可从莉奈的话语里,凯杰分明听出了几分冷冽的,不耐的寒意。
他哆嗦着,像是被语言中的清冽吓到胆寒,“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停下……”
她起身。
莉奈敛眸,慢慢地开口:“然后,你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不知道……”
她不耐烦:“你为什么说我有背景?”
“我不知道……”凯杰掩着脸,哭着说,“我不知道……你明明知道的!是你和你背后的人说了不对吗?圣诞节那天——圣诞节那天——”
他看上去精神已经错乱了,原先高傲明朗的人竟然当着他最瞧不起的弱者的面大哭,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莉奈强撑着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把我的手,掰断了!”
“你明明知道的!莉奈!你明明知道的!”他用仅剩的左手搂着她肩膀,“他让我不要碰你,让我不要碰你!天地良心,明明是你给我打电话的!”
说到这里,凯杰又立刻收回手,疯狂和莉奈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和你说话的……”
莉奈只觉得好累。
和他说话好累。
她说:“那个把你胳膊掰断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凯杰神情呆滞,“他拿麻袋套我,用鞭子打我,把我的手掰断——不,不是掰断!他踩断了我的手!啊啊啊——”
莉奈深吸一口气,大叫道:“别吵了!给我安静一点!”
他停下。
低着头,看着鞋尖。一脸怯懦的样子。
泪水滚到鞋尖。
像以前的莉奈。
“……那你的眼睛?”
凯杰说:“我回家以后——我回家以后——父亲说我惹了不该得罪的人……把我的眼睛戳瞎了……”
莉奈没有说话。
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她基本上有了判断。
……这个家伙,绝对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遇到了谁。再问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
她说:“你走吧。”
“你原谅我了……?”
“嗯,我原谅你了。”莉奈扬起声,强调,“你可以走了。”
他这才走掉。只不过他实在太不自信,即便让他走了,也时不时回头看莉奈一眼。
等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莉奈才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地直起身,一只手没什么力气地搭着栏杆,慢慢走回家。
原谅?
怎么可能原谅?
如果不是凯杰,她大一这一年根本就不会被霸凌,也不会被迫搬出宿舍。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无视,是因为凯杰,这样的忽视才会越来越严重的。
还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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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凯杰喜欢的其他女孩,也被这样欺负过。
甚至是和他作对的男生,也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怎么可能原谅呢……
她只是……很害怕而已。
莉奈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脑海里不停想着“那个人”,那个素未谋面,却在无形间帮助她的人。
到底是谁呢?
比起喜悦和激动,她心中更浓烈的情绪是迷茫。她搞不懂他到底是谁,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帮他。又或者说,这只是一场存在于她心中的幻境?
莉奈去洗澡。
热水把她的肌肤淋到发红,发烫,她却诡异地感到安心。
腹腔隐隐作痛。
伤好像没有好全。
……不过没关系。
不管遇到多少事,她都撑过来了。这一次也一定可以的。
就算死掉——就算死掉,她也无所谓。
因为死掉,大概也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莉奈穿上不符合她尺寸的,宽松的睡衣。趿着拖鞋,姿态小心地走到书架前。
圣经被摆在最上面,和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封面。真是诡异的搭配,她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上帝和亨利·米勒更不适配的东西了。
鬼使神差的,她打开了圣经。
她有读圣经的习惯。从小到大都有。可奇怪的是,她并不是什么虔诚至极的信徒,本性也和善良温柔没什么关系(她自认为)。从始至终,她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全身心地信仰而已。
打开书页。
翻到她上一次读到的章节。
「似乎不为人所知,却是人所共知的;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似乎受责罚,却是不至丧命的;似乎忧愁,却是常常快乐的;似乎贫穷,却是叫许多人富足的;似乎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有的。」
她熟悉到,几乎可以背出来。
就连纸张也被她翻到泛黄。
只不过……
和过去不同的是,这个她所无比熟悉的页面中,夹着一张长方形的,盖了章的——
支票。
她晃了神。
合上书。
打开。
合上。
打开。
如此反复。
那张支票依然压在「似乎贫穷,却是叫许多人富足的」之上,没有任何消失的痕迹。
贫穷和富足,圣经与支票,上帝与亨利·米勒。她的咽喉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与此同时。
门被敲响了。
莉奈第一时间转过头,恍惚的精神因受了惊而警惕着。她合上书,指尖颤抖,双唇翕动着。
是房东奶奶吗……?
她不知道。
门被打开了。
她裹紧了睡裙,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想关上门,顺便探探门外的究竟。
失败了。
她什么也没看到。
门被她轻松合上。好像刚才的声音只是一种错觉。莉奈松了一口气,精神却仍旧紧绷。
下一秒。
脸往后仰,腰肢软着陷下去,眼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她眼前一片黑暗冰凉,意识也逐渐睡去。
有人蒙住她的眼。
带她去往另一处地方。
支票还攥在手里。
7. 可以碰这里…
当万物又回到未被时间孕育出来之前的状态时,世界又一次呈现出那种混沌未开的局面,而现实正是为混沌而写的。你,塔尼亚,就是我的混沌。
——《北回归线》亨利·米勒
混沌未开的局面。
她的精神分裂成两个极端,极端间又流淌着一条泥泞浑浊的银河。长久以来,千叶山莉奈的意识就潜伏在这片混沌之中,无法苏醒。
贫穷与富有,痛苦与幸福,恨与爱,如同硬币的两面一样无法触及又缺一不可。他们看起来是那样悬殊,却又分明是相通的,这是前人书写下来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真知。
在意识昏厥的漫长途中,千叶山莉奈发觉自己正身处那块混沌之境。
摆在她眼前的,是以一本烫金样式,纸页却泛了黄的圣经。
中间夹了一张支票。
价值不菲的,长方形的,崭新的,一张支票。
「似乎不为人所知,却是人所共知的;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似乎受责罚,却是不至丧命的;似乎忧愁,却是常常快乐的;似乎贫穷,却是叫许多人富足的;似乎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有的。」
那张支票就夹在这一页。夹在她过去赖以为生的苦行善意中,好像是对过去世界的一种讽刺。莉奈抬头,天空仍旧呈现混沌未开的局面,两个不曾触碰的极端隐隐若现,一个黯淡无光,一个闪闪发亮。
黯淡的是困难,发亮的是幸福。
千叶山莉奈毫不犹豫地,拿起那张象征幸福的支票,紧握着,攥在手心。
她坠入另一个极端。
意识也清明了。
在自己的出租屋晕倒,别人带到另一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好事。千叶山莉奈却对此并不害怕,她的意识竟然平稳得不可思议,对下一秒的希冀期待超过了一切。
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
她醒了。
眼罩还戴在脸上。
她什么也感受不到。没有风,没有声音,房间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她猜测自己正处在空荡又漆黑的房间,因为布料上一点光也透不出来。
……又或者说,是这个布料太好了吗?
莉奈不知道。
她身上还穿着松散的睡裙,一起身,粗糙的布料就摩擦着她的身体。不过好在莉奈早已习惯这样的触感。
她抵着墙壁,不敢走动,只是低着头等待着什么。
没有人开口。
大约过了五分钟,莉奈才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眼罩。面料比她身上的衣服还要柔软,可她偏偏还不够习惯这样的触感。
她想摘下。
指尖还未触及压在耳廓的布料,耳畔便有一道声音响起。
“戴着。”
不紧不慢的,低而沉重的声音。
莉奈抬起头,乖巧地,朝着声源处望去。即便她什么也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到愈发猛烈的,心脏的跃动。
有些喘不过气了。
她已经知道了。
他就是那个人。
指尖把睡衣揪得很紧,柔软的大腿一定也被她掐出几道红痕。她知道这样是不对,这样的举动无异于自戕,可她已经找不到办法消解自己的情绪了。
救她的人就在身边。
这个房间不是空无一人的。
自始至终,那位大人就待在她的身边,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就在,她的身边。
在她倒在血泊里时,带她去了医院。给她买了新的衣裳,交了医药费,交了学费,把凯杰打伤……明明是这样素昧平生素不相识的人,短短几天为她做的事就超出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对她释放的善意。
不,世界上所有人加起来为她做的事,都没有这样多。
……为什么会对她那么好呢?
不。
是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到她困扰了这么久的事呢?
那些她怎么攒也攒不够的钱财,怎么拒绝也无法挣脱的欺凌,甚至是为之去死的生存困境,都被他毫不费力地瓦解。
光是产生这些念头,千叶山莉奈就忍不住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泛起孺慕之情。那是孩童对父母亲最本真也最原始的依赖,也是莉奈从小到大所缺失的那一部分感情。在此时此刻,在陌生男人抬起她下颌,指腹摩挲着她软肉时疯狂滋长,千叶山莉奈体内涌起的那一股冲动,令她立刻在这瞬间中,无限地,疯狂地,爱上眼前这个人。
也愿意把自己的一切,肉与灵,身体与精神,完完全全地托付给他。
就像她打开圣经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张支票一样。千叶山莉奈也会在此时此刻,绝不悔悟地将自己奉献给他。
与此同时,迪亚波罗也在打量着她。
漂亮又柔弱,听话又温顺。
这样就很好了。
他喜欢乖巧的人。
金钱和权力在他这里并不是什么问题。千叶山莉奈所担忧的学费与房租,甚至是她困惑已久的霸凌与骚扰,都是他不用费力就能解决的小问题。
而这些不费吹灰之力可以瓦解的东西,恰好可以让她完完全全地依赖他。
纯白的睡裙松散地挎在身上,微敞的衣领有白腻的肌肤隐隐若现。可以看出对方在家时恰巧是毫无防备且没有预料的状态,并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被他触及的肌肤泛起阵阵战栗,女孩表现得很紧张,甚至到了不敢呼吸的地步。他的指腹从下颌到脸颊,鼻梁,被布料所掩盖的玫红色的眼,右耳上那颗细细小小的红痣,接着又一路往下,至锁骨至腰际,最后又停留在她攥得发白的指尖。
“指甲太长了。”
她垂下眸,“我会剪掉的。”
明明不算第一次被人触碰,可她却比平安夜那天还要紧张。也许是戴着眼罩的缘故,任何细微的触感都被她的感官无限放大,他附着着薄茧的指腹温热又有力,落在她皮肤上时,有轻微的摩擦感显现。
他好像早就知道她的伤口。
从小腹一路往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她结痂的伤口。
“疼么?”
“……不疼。”她疼得眼泪快掉出来。
……
迪亚波罗挑眉,左手拢着的药膏开了半个口。圣诞节那天的小刀捅得太深,她昏迷了将近两周,目前的人类医学只能让她落下病根。
如果是超科学能力的话——
倒有办法根治。
他的部下恰巧有制药的替身能力,刚好可以为她治伤。
“躺下。”
莉奈默默往前摸,想要摸到床的位置。戴着眼罩实在不方便,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什么也不敢说,只是乖巧地低下头,凭感觉寻找床的位置。
往前摸。
往前摸。
往前摸。
……好像碰到了他。
在这片刻,指尖停在他的胸膛。肌肤的温度还未传到她的指节,就先引得她两颊发烫。她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不安分地攥着睡裙,低声说道歉的话。
“对不起……”
懊恼。沮丧。温顺。埋头认错的样子像是咬了床单被主人发现的小狗。眼睛湿漉漉的。尽管看不见她的眼睛。
手腕被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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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男人的力道,她往下倒去。料想之中的疼痛没有来到,反而是身体陷入一片不可思议的绒软。她从来没有睡过这样软的床。
迪亚波罗把药膏扔到她身边,道:“涂身上。”
莉奈又直起上半身,敛了敛快散开的衣肩,又四处摸索着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的药膏。
过了很久。
很久。
莉奈又小心翼翼地,怯怯地说:“太黑了,我看不到。”
音色甜软,尾音上扬,有几分刻意讨好的意味。
迪亚波罗扫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只是短暂的无言,莉奈的心就往上提。
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和这里格格不入。她是那样廉价掉价一文不值的人,被他看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大幸事。这样绒软的床,昂贵的房间,甚至是这个她没有见过面的人,都好像不是她配得上一见的存在。
她只是比较幸运而已。
可运气总会被耗光的。
见面才第一次,她就表现得这样愚钝蠢笨,大人肯定不会再喜欢她了。她的生活费又没有着落,好不容易不欺负她的人又要来欺负她。一想到这里,莉奈几乎就要哭出来。
和她啜泣的欲望同时到来的,还有腹处清凉的触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人来到她身边,拾起床边的软膏,手臂挽过她肩膀,她便顺势仰在他的怀里。衣袂散开,露出脆弱又白皙的皮肤。
清凉。
滑腻。
湿软。
涂抹着软膏的指腹在她身上流连,莉奈瑟缩着身体,手指不安分地攥着被单。好痒。
他在做什么?
莉奈不知道这是药膏,也不知道这是为她治伤用的。在她的视角里,和大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卧室。而躺在床上的第一件事,是他手上涂了些什么软软香香的东西,往她身上抹。
好痒……
对方的力道不轻不重的,但对莉奈而言,这样的力道似乎又有些轻佻。冰冷的身体不自觉发着热,心底有些隐匿的念头被勾起。
他的手也慢慢地,移到了腹腔。
她的受伤处。
那里好痛。
伤口已经愈合,结痂处却还有过分粗糙的触感。其余的肌肤都温软细腻,唯有这一处粗粝难看,莉奈蜷着身子,心底的自卑像一汤难以搅拌的粘稠汤食。想起自己廉价掉价贱价的衣物吃食甚至是身体上的疤痕,她就不敢触碰眼前这个人。他是那样的高贵。她低到尘埃里去。
……可是。
如果不去强行触碰他的话,本来就在尘土里的她,就再也没办法活下去了。
她想要活下去。
软膏在她伤口处打转。被摁压的腹腔有尖锐的刺痛感蔓延,她疼得直泛泪花,手却趁着他离开她肌肤的间隙,与他指腹相贴,轻轻地,小心地,抹平他掌侧的软膏。
与他的手不同,她的手像是从来没做过重活,纤细又白腻,纤长又脆弱。不管是刚才不小心碰到他的身体,还是现在与他
“这里好疼……”莉奈软着声音,“不要碰这里,好不好?”
她又去拉迪亚波罗的手。
她的力道很小,很轻,和他先前抹药的触感不同。她的力气还要再软再小些,被她碰到腹侧的感觉像是蝴蝶落到你身上,用它过分细的三对足在你皮肤走路。好痒。
随着莉奈的方向,他手指还未涂匀的香膏也点在了,另一处地方。
“大人,”
莉奈的话也随动作流下,被蒙住的眼角绯色晕染,微张的唇吐气如兰:
“可以碰这里……”
8. (修)讨他欢心!
莉奈曾陪母亲,在天还未亮的时候步入山野,去采大捧大捧的花朵。
母亲说,她和父亲的初遇就是在这样的野外。那时她还年轻,头上戴着小朵小朵的樱花,父亲说:“你比它要更漂亮。”
也更适合待在山里。
所以,在和比安齐坠入爱河的第一个月,莉奈的母亲千叶山真奈毅然决然离开故土,前往遥远又陌生的异国他乡,最后被永远地困在了比安齐所养殖的,无法逃离的精神之山。
也许是眼前被布料遮挡的缘故,让她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莉奈指尖颤抖着,倚在他骨节分明的清瘦指节上,又带他送往某处不可言说的,粉软的蕊。
一点。一点。带着他指尖,凑近她不敢在他人面前曝露的花芽。
花朵绽放的过程总是漫长的。一点。一点。一点地挺起。过去脆弱柔软的花瓣多少变得有些挺立,在微冷的夜晚凌寒战栗。
莉奈垂下头,去吻他的手。
微湿的发尾掠过他的胳膊,她借他的手指,一路流连,轻咬着他的指腹。
她刻意压着声音,从前清甜的音色顿时染了几分哑意。
“大人……”
为了让比安齐找回真心,母亲带着尚年幼的孩子,去山上采花。那些粉润的花骨朵坠着饱满的清晨露珠,落在地上会有极轻的“啪”一声响。
被比安齐摔落在地上时,那些花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只是音色再重些而已。
啪。
时隔八年,莉奈好像又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抱着她的人把指腹从她口中抽开,不在她的肌肤上停留半分。他似乎没有刻意放轻动作,整个人都冷漠冰冷得异常。莉奈的整个勇气都在破碎,她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慌乱,害怕自己得罪了她称之为救赎的男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对方难道对她没有兴趣吗?
还是说,像他这样的人,主动的人早就见得多了。所以对她鼓起勇气想尽办法所用的手段不感兴趣,甚至不屑一顾吗?
可是,已经到了这个阶段,再假扮青涩已经无济于事了。
莉奈的整个精神乱作一团,唇抿成一条线,藏在布料下的眼悲伤又惶恐,眼泪也不敢流下。
她又把碎了一地的勇气捡起来,和他十指相交,一路往下。
好奇怪。明明面对其他人的欺凌时,她已经习惯展现出麻木冷淡的态度,可在遇到他的时候,莉奈却没办法再假装冷漠地面对一切。她现在只想努力取得他的欢心,就像刚被在宠物店里疯狂取悦每个潜在客户,渴望被购入的小狗一样。
她的声音几乎像啜泣,可她还是尽全力表现得平稳。她小心翼翼地说:
“不可以吗……”
明明距离身体还隔着一层布料,莉奈却感到身上的一切都有暴露之意。然后才发现真正有暴露之意的是自己的灵魂,她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献上开启她精神的钥匙。亲手递给他,跪下来递给他,渴求他的怜惜。
太荒谬了。
但是……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莉奈想,她也是会这么做的。
在莉奈迟钝的举动中,迪亚波罗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对方那一瞬间的滞涩之意。他的指尖在空中凝了一瞬,才随着她的举动,一直落到尚且柔软的蕊,胳膊偶尔擦过她还没有彻底吹干的发丝。
迪亚波罗确实没想到对方会这样主动。
在平安夜,他就大约猜透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面上主动热情,实际在关系上比谁都要怯懦。一个任人摆布,不会提要求,而且总是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你的可怜女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选择她。
漂亮,无害,而且足够听话。
他可以给她任何想要的。
只不过——
惯用枪支的指腹上的薄茧,并没有弱化肌肤相触的触感。反倒是因为这样的存在,他的指腹埋在对方发间,陷进绵软时,任何摩擦感颗粒感以及柔软的感觉都无比清晰。
很可爱。
但是。
迪亚波罗扫了扫她微敞的衣领,那道结痂的伤口下似乎隐埋着一段不可深究的往事。他压下那些念头,手从她身上移开。
时间太晚了。
他可没有在大半夜,照顾死人的兴趣。
“莉奈。”
他开口。
这不是莉奈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但却是她最害怕的一次。
身体和灵魂都颤抖着,隐隐的哭腔也在所难免,“大人,是不是莉奈哪里做得不好?……”
“你做得很好,莉奈,”分明是夸奖,可他的语气看起来却很平淡,莉奈听不出他是什么心情,“过去,躺下。”
莉奈又扶着床沿,膝盖发力,跪下,往前爬。要到床中间躺下才行。
心被揉捏成羞耻的形状。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床很大,又软软的,比她睡过的所有床都要软。睡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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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松散,即便她已经很小心地去爬,也难免垮了几分。她不知道怎么会有床这么大,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她好像要摸到枕头了。
在莉奈的额头快要撞到墙壁时,他又开口:“停下。”
停下。
趴下。
躺好。
对方的脾气实在捉摸不透,行踪也是。明明她爬的时候感觉有好久,对方来的时候却好像没用任何时间。
几乎是下一秒,脸颊就传来温热的触感。莉奈想,一定是他是想要摘下她的眼罩。可惜,等了好久好久,眼上的封闭感还没有消失。
而那只最开始拒绝她的手,也慢慢地游移,落到她的耳朵。右耳。耳垂。她知道这块地方有一颗小小的痣,是红色的。
她这一次一点也不敢动,也不敢开口,害怕自己的举动败了他的兴致,又害怕自己惹了他生气。
对方真是个神秘的人。
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就连长相也是个谜题。唯一可以确定的,大概是性别男。毕竟过分低沉的男性化声音,还有触摸而来的精瘦的肌肉,大概都能确信对方的性别——
不,这好像也说不定。
身体好像发了低烧,置身于热溶溶的世界。鸡蛋遇热会凝固,黄油煎炒会融化,融成黏腻的液。她胡思乱想着,也许物品总是会变成奇奇怪怪的形态。就像她是固体,现在遇热也要变成水液啦。好奇妙好奇妙的感觉,好像真的要融化。好像整个身体都随着她意识的涣散要融化。世界也在融化。
接着,在汩汩的泉水中,莉奈的意识在一片滚烫中逐渐恢复意识。她突然想到自己刚才那个猜想是多么荒诞。他分明是一个切切实实的,毫无疑问的男性。
一定是发烧了。否则怎么会烫到这样的程度。从锁骨一直烫到掌心,起伏着。温度也在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
莉奈困得睁不开眼,泛酸的手腕无力地搭在床沿。
平安夜那一天,她做过一道柠檬黄油土豆团子。
黄油在锅底煎热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温度过高,周边总会涌起永不断续的白沫。
她总想知道那些白沫是什么味道,是不是也和黄油一样,口感黏黏腻腻,却会让舌尖也泛起甜意。
那时心思悬浮,莉奈光顾着打捞起白沫,还未来得及品尝。所以,关于碎末的味道只是浮现在她的脑海,味蕾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究竟。
可她现在知道了。
9. 大人会保护她的。
莉奈睡醒的时候,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意识消弭,肉/体重构的感觉不断蔓延,莉奈强迫自己睁开眼,脑海里全是过去一夜的画面——不对,没有画面。
从头到尾,对方都没有让她摘下眼罩。
她去摸自己的眼。
布料还贴在她的脸上。
“大人,我可以摘下吗……”
“大人?”
声音低下去,低到地里,一副极软弱讨好的样子。
没有人回答。
昨晚,大人吩咐过她不许摘下眼罩,她不敢违抗命令。即便现在太阳光已经照进来,暖洋洋的温度撒在她的肌肤,莉奈也犹犹豫豫地不敢妄动。
她小心翼翼地,摸床上的痕迹。
好干净。
昨夜的床单早就湿润一片,她记得很清楚。若是经过一晚上的时间干燥了,也会有不太清爽的触感……而且,这个感觉,不像昨晚的床那么软。
好像更像是她家的床。
她这是回家了?
如果是回家了,那应该可以摘下眼罩了吧?莉奈又唤了几声,发现没人搭理她,便小心翼翼地,褪下布料。
久违地接近阳光,莉奈却感到不太适应。
他不在身边。
好奇怪。
明明和他切实地相处只有10h不到,她为什么会对他升起这样的依恋呢?就连对母亲,对亲生父亲,对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她也没有这样地依恋过。
她深吸一口气,像往常一样翻起放在床头的圣经。明明已经沦为堕落,却还翻阅这样圣洁圣明的书籍,莉奈在心里为自己羞耻,身上的斑驳也醒目地宣扬自己的卑劣。
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是一摸到封面上的烫金印记,莉奈就起了放到书架吃灰的冲动。
书中夹着的那张支票,却比圣经还要让她难以启齿。圣经怎么能和支票放在一起,她的心如刀绞,心脏的钝痛使她立刻把书合上,却有另一样东西掉出来。
一封……信?
莉奈蹙着眉,弯腰,捡起。
上面的字直观又整齐,是清晰的打印字迹。她唇微抿,开始默读信上的内容。
「千叶山莉奈小姐:
您于科莫湖购入的银湖别墅已装修完毕,请于三日内入住。
全套黄铜钥匙已装至信内,若有其他需要,请联系0288-xxxxx。
感谢您的选择。」
……
信从指尖滑落。
千叶山莉奈愣在了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反复看了好多遍,直到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莉奈才又捡起信,拿出信中安放的那整套钥匙。
黄铜质感的,带着一股陈旧又崭新的味道的,这是她所购买的别墅的钥匙?
她好久过后才缓过神来。毫无疑问,这根本不是她所购买的,而是昨晚那位大人的馈赠。可她没想到居然是这样贵重的赠与。
……要收下吗?
脑海里混沌一片,莉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不由自主地行动了。她换上衣服,把昂贵的,她过去所不配看到的奢侈品穿在身上。没有和任何人照面,也没有跟过去告别,她在一个小时内,拿走了自己的所有必要物品——虽然也没什么东西,只有换洗衣物,课本,信,还有两本书。
“……为什么不呢?”
她低喃。
***
三个小时过后,千叶山莉奈穿过阳光铺洒的梧桐树大道,踏上落花落叶霜雪明媚的小径,打开那座华丽装潢的别墅房门。手上的黄铜钥匙比梧桐叶还要夺目灿烂。
钥匙转动。
门打开了。
别墅里的一切都精美绝伦。比起陶醉,莉奈现在的状态更像是晕眩。那些浩大的建筑,精致的装潢不用多说,单是衣帽间里的琳琅满目的衣服裙裤首饰项链,厨房冰箱里那些新鲜的水果蔬菜,甚至是书房里足以容纳一个教室的大容量书籍,都让她找不到实感。
只是一个晚上的陪伴,他所给的东西就远超世界上所有人给予她的爱。就算未来他分毫不予,她也足以凭这些好好生活下去。这些事物极有可能是她这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
掌心攥着的支票完好无损,别墅里的事物一应俱全,没什么需要购入的。
可她还是出去了。
她先去了超市。
生活用品,零食饮料,蔬菜水果,这些家里都有,已经不需要她再购入了。可她看见这些还是着迷得不愿意离去,已经有是一回事,有钱买是另一回事。
莉奈很开心。
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这种所有东西都可以是囊中之物的感觉。
她挑剔地看着货架上的一切,不够新鲜的青苹果又或是包装有点陈旧的蘸料,都无法入她的眼。人的境遇竟然可以在一日之内有如此大的悬殊。
莉奈经过了生活货架。
经过了绷带和酒精。她驻足停留。
她以前总会买这些东西。
小时候的她会被母亲打,有时候就连哥哥也会欺负她。长大以后,班里的同学也会时常做些不太好的事。
所以她很擅长处理伤口,也很能忍受肉/体上的疼痛。
可现在……
她好像不需要这些了。
大人会保护她的。
她知道。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大人还将她视为自己的物品,她就一定会被大人保护的。
这么一想,停留在酒精瓶子的指尖便停滞了。千叶山莉奈松开手,指尖重又贴在购物车的杆子上。
她要走了。
可有人却不让她走。
“这不是莉奈吗?”
莉奈抬起头,一张笑盈盈的,不怀好意的脸映入眼帘。
是她以前的舍友。
罗莎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莉奈,”她点了点空荡荡的购物车,继续笑道,“什么也不买,是买不起吗?”
令人作呕的笑脸。
真讨厌。
莉奈抬眸,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小推车里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她买了几盒眼罩。
“怎么不说话了,”罗莎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便愈发嚣张起来,“莉奈,是被我说中了么?”
“我只是在想一件事。”莉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她的衣服,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些困惑的神色。
“……你想说什么?”
超市门口的人走了,被挡住的阳光恰巧照进来,照在莉奈的脸上。她学着罗莎的样子,弯起唇角,笑吟吟地说:
“你的衣服材质看上去不太好,不考虑新买一件么?”
罗莎气恼地红了脸,想要反驳,莉奈却推着购物车走了。昔日那个只会躲在角落里掉眼泪的人,那个总是穿着破旧衣服的清瘦学生,现在竟然完全变了一副样子。
那些她以前瞧不起的穿着被漂亮的衣服所取代,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却分明能意识到衣物的昂贵。就连向来逆来顺受的她,也有了锋利的一面。
好讨厌。
好恶心。
烂掉的人就该永远烂掉才对。
罗莎恼怒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被瞧不起的人嘲讽的感觉实在不美妙。她要买别的衣服,买的比她漂亮好多,比她贵好多……她的钱肯定不是什么正经渠道得来的,真恶心,让人恶心的家伙。
莉奈也跟上去。
她走到专卖店的时候,罗莎正在问价格。
店员说:“一百万里拉。”
罗莎退却了。
这是一件昂贵的,但又很漂亮的衣服。
她藏起钱包,拒绝的话提到咽喉里。
身后却传来一声。
“好漂亮的衣服呀。”
是莉奈的声音。
和以前一样,令人生厌的,温吞的声音。
罗莎发呆的瞬间,莉奈就来到她身后,对把衣服收起的店员说:
“这件衣服还有吗?我想要。”
店员有些为难地看着罗莎,却被莉奈的话堵住了。
“一百万里拉是么?可以呀。”
她笑着,付钱的动作很爽快。
罗莎恼恨着,咬牙痛骂她,她说:“你这个贱人……”
莉奈眨了眨眼。
店里有不赞同的声音传来。
“好没礼貌……”
“买不起就这样说别人?”
窃窃私语。
像爬虫一样涌进来。
罗莎跌坐在地上,冷汗侵袭着后背。她抬起头,恰好能看见莉奈微笑的样子。
她的笑容很淡。
罗莎知道莉奈一直都不是个爱笑的人,就算少见地微笑,也只是微微抿起唇,像是在假笑。可她这时候心中已经确信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她最瞧不起的人眼底含着最真挚的笑意,那件她买不起的衣服被她轻而易举地提在手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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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不。
那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不是衣服。
是她。
***
莉奈变得大不一样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
她以前有多么懦弱,现在就有多么令人艳羡。明明是那样温柔清丽的长相,笑起来竟然有几分锐利的意味。
平白让人发怵。
学校好久没看见凯杰的踪迹,据说是辍学了。那些欺负她霸凌她的人,也被莉奈公开驳了面子,现在不敢再惹她。
她发现自己好像变得更受欢迎了,至少开始有些人主动和她交往,和她聊天。
……可莉奈不喜欢这样。
她讨厌这些人。
她只喜欢在她困难的时候,站在她身边的人。
比如房东奶奶,比如那位只在深夜出现的——
“那位贵人吗,”房东奶奶慈爱地看着她,“有人资助你上学了是好事,你是好孩子,要好好感谢她。”
莉奈揉着手腕,低下头,不敢看奶奶的眼睛。
她告诉奶奶,有个好心人资助她上学。
她辅导她女儿功课,也顺理成章地住在了她们家里。
莉奈小声说:“奶奶,我会的。”
“对了,”房东奶奶问过这些以后,也不再多言,“你这孩子,房租多交了也不知道。你交了好多钱,你哪有欠这么多月的房租呀。”
她数了数,“你交了两次钱,一次是三个月的房租,还有一次是半年的——我得把那半年的还给你。”
……什么?
莉奈有点诧异。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奶奶就把这些钱递给她。她记得那半年的房租是怎么来的。在圣诞节那一天,莉奈去贷了半年的房租还给奶奶。
可剩下那三个月的钱……
是谁给的呢?
——是大人。
一定是大人。
千叶山莉奈隐隐地意识到,她生活里的这些奇迹,其实都有他的手笔。感动发自肺腑地蔓延,莉奈在这一刻再一次被打动,几乎要发誓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他。
“你这孩子……呆着做什么?”
莉奈这才反应过来,“……对不起奶奶,我,我只是有点……”
房东奶奶嗔怪地看着她。
她们又闲聊了好久,接着,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在莉奈走前突然开口道:
“莉奈真的很漂亮呢。”
莉奈僵住了。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痕迹。衣领间隐隐的吻痕,掐痕,印迹。
僵硬地,不自在地转过身,对上奶奶充满笑意的目光。
“莉奈不在的时候,有个男孩子每天都来送花哦。”
“我说不要送了,莉奈不住这里了,他还坚持打听你的去处,说要取得你的原谅。”
莉奈松了口气。
没有被发现就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呀……”她的声音也像重获生机。
“唔,圣诞节之后几天?”
她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是凯杰吧?
除了凯杰,她想不到有其他人了。
“是不是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子呀?”
“是哦。”
“一个长得很高的,黑色短发,看上去很狼狈的男生?”
房东奶奶陷入沉思,“嗯……确实有几天,身上好像带着伤。”
莉奈立刻央求道:“奶奶,等他下次来的时候,您能不能不要让他来了……也不要提我回来了的事,好不好?我好怕他……”
奶奶自然答应了。
她们又讲了好一会儿,莉奈才准备要回去。临走前,莉奈又把奶奶还给她的钱强行递回去,声称自己已经受了她太多恩惠,已经不能再亏欠了。
房东奶奶盛情难却,便收下了。
直到莉奈离开,她才在心里隐隐地想到,这个孩子真的大不一样了。
看来是真的遇到贵人了?
至于那个一直来门前送花的男孩,既然莉奈不喜欢,那她也打发走好了。
不过——
经过回想,奶奶发现有哪里不对。
那个来送花的男孩确实和莉奈同龄,提起她的名字便手足无措,两颊泛红。就连她调笑着问“是不是喜欢莉奈”,男孩也支支吾吾地什么也不肯说。
可他的头发倒不是黑的。
是粉色的。
10. “真听话。”
喜欢大人。
喜欢大人。
喜欢大人。
喜欢到期待黑夜,期待每次戴上眼罩时冰凉的触感和满目的昏暗,期待大人会出现在她的身后,拥抱和嵌入都温暖她的躯体和灵魂。她也为此鼓起巨大的勇气,讥讽和反抗着欺凌她的人。
在傍晚、夜深、凌晨,又或者是其他时候,千叶山莉奈都无比地渴望一种无名的眩晕,把她带到另一个黑暗又光明的世界。而她所敬仰仰慕爱慕的大人,会在那个夜晚,比任何人都要贴近她的身体,触碰和深入她的灵与肉。他是世界上最了解她也最亲近她的人。
莉奈想,人生要是一直这样该有多幸福。
可是不可能。
大人的临幸是偶然的,也是不可预料的。千叶山莉奈无法探究他的来意,只好每天都做好“他一定会来”的准备。
可他不会每天都来的。
他不在的夜晚,千叶山莉奈只好对着天花板,放空大脑,害怕与恐惧油然而生。
害怕他的厌弃。害怕他再也不来。害怕自己永远永远见不到他。
毕竟对方是那么高贵的人物,自己是如此的卑贱,连他的容貌与姓氏都不配知道。这么想着,莉奈便总是用哀求的姿态,像流浪的小动物一样讨他欢心。在每个他不曾来过的夜晚,莉奈也总会怅然若失般地流下眼泪,害怕他的抛弃。
焦虑到失语,没有食欲,手腕绞痛,无法入眠。
为了缓解这样的压力,她只好戴上眼罩。
冰凉的触感淌过眉眼,千叶山莉奈的视野重又陷入一片黑暗。她不再让大人为她戴上,而是主动禁锢自己,在深夜封闭自己的一切喜乐。
迪亚波罗也发现了她的变化。
千叶山莉奈是一个很乖巧,很安分的孩子,他一直都知道。也正因如此,他才选择了她。
现在,她变得更乖,也更安分了。
她主动换上更漂亮的衣服,化上淡妆,剪掉指甲,戴上眼罩。每一晚都是如此。
“真听话。”
指腹碾磨着她的下唇,迪亚波罗说:“你想要什么?”
莉奈立刻惊惧着,躲进他的怀里,“莉奈什么也不要,只要能陪伴在大人身边,莉奈就很满足了……”
她永远是这样。
伏低做小的样子。
迪亚波罗并不反感别人这样讨好他,低三下四的态度只会让他满意。既然莉奈已经做好了自己的分内事,尽心尽力地服侍他,没有越过他的底线,这样的好孩子自然能获得褒奖。
他的不语却让她深感畏惧。千叶山莉奈生怕自己的一言一行惹他厌烦,比起死亡,她更害怕他的离开。她担忧自己“什么也不要”的言论在他眼里太过虚伪,不够真情,而大人又是一个如此厌倦虚伪的人,她一定惹了对方不耐。
她是如此地恐惧自己被厌烦,就连温热的触感也无法带给她喜悦。
“大人……”
明明眼罩内是黑茫茫的一片,她却分明觉得眼前白蒙蒙的。即便没有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狼狈。
很多次他们都停留在最后。大人总是描摹着她尚未愈合的疤痕,让她抵在自己的胸膛入眠。
她隐隐地意识到,是对方在顾及自己的伤势。
他怎么会这么好。
她的额头倚在他的胸膛,勾勒他的腰际,“大人……”
半晌,她倚靠在他的怀里,多日的恐惧化为细碎的低语。她想,爱一定就是这样的。自诞生之初未被满足的爱,在此时此刻终于被填补。
“喜欢你……大人……好喜欢你……好喜欢……”
眼罩也变得湿润。
抵着他的身体,一边啜泣,一边吻他的胸膛,锁骨,脖颈。眼泪溢出来。
“我离不开你……”
迪亚波罗抚过她的眼罩,在布料的水渍处停留。
“好喜欢……好喜欢……”去含他的手指。吞咽的动作。
“大人不来找莉奈的时候,莉奈好难过……好害怕大人厌烦莉奈……不要离开莉奈好不好……不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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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我……”
“莉奈想要被大人看见……想要永远陪在大人身边……好喜欢大人……离开你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眼泪落下来。
豆粒孵成圆珠,在眼罩的挤压下溢出水痕,划过她的肌肤,落在男人的大腿上。
迪亚波罗审视着她。
她哭得声音很小,唇紧抿着,哭泣的样子也像精心制作的木偶,破碎又脆弱。他冷淡地注视女孩的侧颜,微翘的鼻梁上有隐隐的水痕,哭颜不似作假。
他不讨厌虚伪谄媚的人,不如说,他人低三下四的姿态更能凸显他的地位。他是当之无愧的帝王,有人忌惮有人讨好都是常见的事。
他捏着女孩的下颌,欣赏对方低微啜泣的模样。
哭得挺漂亮的。
眼泪碎在他的掌心。湿漉漉的触感。
他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真爱哭。”
不是嫌恶的烦躁,更不是怜爱的温和。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句号,像是冰块,似乎只是一句判断。
莉奈立刻不敢掉眼泪了。
没有辩驳,没有反驳。因为她就是一个很爱哭的人。眼泪就像失禁一样涌出来。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抑制,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可她已经不会再为别的人或事哭了,她只会因为大人的事哭。
即便只是陈述,即便似乎根本听不出他的真实用意。但她也为这样揣摩不出的冰冷话语感到绝望。立刻感到被抛弃,立刻感到被摒弃,立刻害怕陷入过去的境地。
抿着唇。
搂过他的手。他的掌心还残余她的泪。
“莉奈只在大人面前爱哭……”
即便哭到断气,也要想到讨好他的话才行。
指尖相触。
带着他的手指,抚过她的眼。把泪液抹匀,在脖颈,在锁骨,在胸膛,抹匀她的眼泪。身体湿漉漉的。
“这里也很爱哭……”
“大人……”
尾音微颤。
“帮莉奈擦眼泪好不好……”
11. Doppio的场合
勇气。
在千叶山莉奈的过去,勇气是稀有又脆弱的。脆弱到容易被人轻易打碎,像花瓶一样貌美又,无能。
在家里不能顶撞父母继兄,因为太有主见的孩子只会迎来毒打。在学校不能反抗霸凌,因为她太弱也太孤单,没有人会站在她身边。
反抗只会迎来消弭。她很早就知道。
可现在不一样了。
在大人的庇护下,她不用再害怕任何人的伤害。任何人朝她吠嚷,她都会反咬一口,把他们咬出血。她已经变得足够有勇气,也变得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的勇气了。尽管是借别人的光辉。
学校里,舍友还是老样子。
她们讨厌她,排挤她,欺凌她。
罗莎说:“谁知道你这些钱是怎么来的……”
握笔的手顿住。
四周投来若有若无的,窥视的目光。
莉奈抬眼,只投去淡淡的,漠视的一瞥。她的语气带着讶异,尾音微扬:“这些钱很多吗?”
眉眼带笑,蕴着几分柔意。
可说出来的话却不算柔和。
很多吗?
难道不多吗?
可真让她说“很多”这样的话,就好像是把这个人乃至一切都肯定了一遍。这样的事罗莎做不到。
真会装。这个贱人。罗莎再次想起那天被她买下的衣服,一百万里拉,明明在此之前对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可现在竟然有了这样大的改变。
她噎住以后,恨恨地走了。周围的目光也淡去。莉奈看到她吃瘪的表情,内心涌起江海般的喜悦。过去所受的一切委屈和苦难在这一刻被化解,轻而易举地消散殆尽。她可以为了这一瞬间的欣喜爱上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不,她只会爱一个人。
爱上那个赋予她勇气的人。
千叶山莉奈愈发温柔地对待世界。毕竟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面对一只恶犬也是柔和的。锦衣玉食,人人尊重,所有烦恼顷刻消散,甚至获得了爱人的能力,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温柔呢?
学校里,关于她的言论也逐渐传开。
起初有人说,是凯杰养了她。
也有人说是被别的人包/养。
总之,传出来的都不是些好消息。可莉奈没有管,因为她知道,不出两天,这些传闻就会自己散掉。
事实也确实如此。
没有人再传些稀奇古怪的传闻,也没有人再到她的面前惹她,更没有人再把她拖到不干净的地方里去。
千叶山莉奈的生活步入正轨,平稳又幸福。白天上课,夜晚等待他的到来。她总是会提前准备好一切,沐浴完,换上衣服,戴上眼罩,平躺在床上。
每一天都无比期待地,等候他的降临。
就像等候神的垂怜。
可有一天,他没有再来了。
一天。
两天。
五天。
她咬着唇,内心翻起焦灼的浪海。
千叶山莉奈起初还能劝说自己,大人是有事,才忘记找她。可等到一个礼拜过去,莉奈才隐隐地发现有哪里不对。
圣经里没有出现支票。
他也不再出现。
那些从他羽翼背后偷来的勇气在顷刻间碎掉,碎成泪液落在地上。每晚戴着的眼罩湿润无比,在清晨时分又被晒得干燥。她快要把眼睛哭肿,又害怕大人嫌弃不够漂亮。
在学校也变得沉默。
毕竟那些勇气是虚假的。偷来的东西总是不会长久的。被大人厌弃的她,怎么配穿他给予的衣物,怎么能出入他所赠送的宅邸。她把亨利·米勒的书翻到烂掉,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明明和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连一周也未到,她却好像已经成为大人的所有物。没有他连活也活不下去。
一闭上眼,就能回忆起触摸与拥抱,痛苦和快慰,甚至是他指腹摩挲过的触感都无比清晰。他彻底消失不见,她找不到任何对方的踪迹,可灵魂却深刻烙印着对方的痕迹。
在学校里也是。
已经没有人再欺负她,所有人都害怕她。过去的欺凌荡然无存,连他们也为大人的痕迹所惧怕。
可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大人已经厌弃她了。
大雨如注。
哗啦。哗啦。哗啦。
眼泪落下来,和雨一样倾泻而下。她在眼泪蒙蒙间意识到是自己冒犯了大人,她把上一次见见面的场景想了好久,想到一定是她的香水喷得太多,啜泣的声音太大,又或者是她的爱和依赖太过廉价了。
她哭得像要断气。
这一幕都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
是凯杰。
他很早很早,就注意到莉奈的不对劲。
从一周以前,他就发现千叶山莉奈的状态不对劲。她分明已经变得自信娇纵,却在某日之后重又变得沉默唯诺。那股超乎寻常的沮丧,越来越廉价的衣物,甚至是眉眼间隐藏不住的愁绪,都让凯杰兴奋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她被厌弃了。
她被那个不知名的大人,抛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雨中。
他的笑声断断续续,像个疯子。
他也确实是个疯子。
一个断了胳膊,瞎了眼的疯子。
好在他尽管断臂,强健的身体仍在;尽管残眼,也能看得清仇人的踪迹!神明果然没有抛弃他,现在他复仇的时刻到了。
都是这个贱人。
她的哭声和她这个人一样羸弱。
渐近。渐近。渐近。
尖刀握在手中。
哪里是她的心脏。
他惹不起那位大人,难道还惹不起她吗?一个家境贫寒的婊//子,也就长得能看,难道还能光凭长相抵过他家族世世代代的底蕴?要真如此,人生还真是不公平。
渐近。渐近。渐近。
尖叫。
推倒她。
衣服染上泥泞。
凯杰说:“你去死吧。”
先砍的是心脏。
——不,怎么能是心脏呢?
他都抱着这样的痛苦,生活下去了。为什么害他至此的人要如此轻松地死掉?刀刺向脸颊。
划烂她的脸。
身后一块石子袭来,凯杰跌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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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里。
“贱人……”
手臂上。泥土,草屑,雨水。如果今天晚上大人要来,绝对会讨厌她这幅狼狈的样子。她得早点回家准备才行。
可大人真的会来吗?
雨水顺着泪痕滑落。
断了臂的凯杰想要再起来,却很难了。
“你这个贱人!婊//子!我早就看你不爽了,一副清清白白的样子装给谁看。你这个贱货!”
刀握在他的虎口。
“要不是那个人包养你,你怎么可能有这些东西?有了钱就把别人都当蝼蚁了,不会忘记自己是什么出身了吧?”
他说得对。
如果没有大人,她是不会变成这副光鲜亮丽的样子的。
刀有些坠落。
“现在他玩腻你了,你不会又要去找别人了吧?毕竟你就是这样的——”
刀坠下去。
莉奈弯下腰,在那一瞬抢过他的刀,朝他的胸口刺去。
血染了一地。
血水和雨水混淆在一起,明明是那样分明的色彩,千叶山莉奈却好像分辨不出颜色似的,愣愣地跪在那里。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强劲的力道,该说果然人在绝境中会爆发出强悍的意志力吗?
雨里,她听见自己说:“我才不会找别的人。”
一字一顿的。每个音节都咬得很清楚。
“我会永远,永远,爱着大人的。”
刺进去。
再刺进去。
他喘息着,瞪大那只浑浊的眼,鼓起一切力气,夺过她手里的刀,忍着剧痛挥向她。
来不及了。
千叶山莉奈想要逃,地面却太湿太滑。她只能任由小刀离她越来越近。
她闭上眼。
等待死亡。
……
三。
二。
——“砰。”
小刀落地的声音。
莉奈错愕地,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却发现地上那个不省人事的人剧烈地喘息着,被石子击中的小刀隐在草丛中。
“我不是说了——”恶狠狠的,又熟悉的男声响起,“让你不要挡道吗?”
他踏着雨水走来。
清秀的脸满目凶气,掌心散漫转动着石子,看上去倒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千叶山莉奈下意识后退,恐惧的眼神尚未流溢,对方却朝她抬眼笑了。
几乎是看到她的模样,狠厉的神色就被惊喜取代,他收敛了一切恶意,内敛又羞赧地看着她,不知所措道:
“莉奈小姐……我……我说的是这个男人挡道,我没有想凶你的!”
那双柔和的,慌乱的,不知所措的脸,映出她此刻狼狈的样子。
被打湿的衣服黏着肌肤,清晰勾勒出她瘦弱的身形。然后,千叶山莉奈抬起头,看见那个和她有过一夜永乐的男人径直朝她行进,曾缠绕在她指尖的粉发被雨水打湿,被她抚过的锁骨也有水珠落下。
而他。
这个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冒着大雨,跨过泥泞,无比坚定地走来。
为她撑起一把伞。
12. 不及时的雨。
不该这样的。
不该离别的男人那么近的。
可他身上分明有着一种,让她亲近,让她依赖的熟稔感。也许是这个才17岁的孩子真的太过成熟,又或许是平安夜那一晚的经历为他们无形中牵上羁绊,让莉奈忍不住哭出来,慌忙地为自己解释:
“我没有想杀他的……我不是故意的……是我走在路上他过来推我的……他想杀了我……”
“我没有想杀人的……我要怎么办……他死掉了……”
她很狼狈,裙子被打湿,眼角也哭成绯色。
声音轻轻的,唇瓣用力地抿起,好像很想抑制住哭声似的。眼泪却是无法抑制,止不住地往下落,不管手怎么遮掩,都无法抹去泪液。
托比欧有些无措。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不管是直视她的脸,还是不小心暼到她的身体,都好像是一种冒犯。可只要一看到她哭,他的心就恼恨得不得了,想把草丛里那个人砍死,让她露出笑脸。
草丛里的人。
托比欧低下头。
七零八落的刀痕绽出血花,青草绿染上鲜血红,发散着铁锈味的不知是血还是雨。
雨还在下。
他从伞中离开,进到滂沱大雨里去。
那把小刀还安静地隐在草丛,刀锋上的血迹被雨水冲洗得干净。他弯下腰,捡起匕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上面的痕迹,包括刀柄。
凯杰还有呼吸。
和莉奈判断得不一样。他正处于濒死的状态,距离真正的死亡大概还有十分钟。
托比欧笑着说:“没事的,莉奈小姐。”
他本身就是爽朗的长相,笑起来更显少年气,可身下的动作却并不少年。尖锐的刀锋没入凯杰的心脏,一点点没入,溅出血来。
男人发出微弱的低吟。
残缺的眼怎么也合不上,右手空荡荡的一片。
他彻彻底底地死在那里。
雨势竟弱了。
托比欧转过身,手上的刀面还有化不开的脓血,脸颊上血迹和雨水星星点点,注视着她的神情却温柔而珍重,好像这一次见了她,下次就再难见到了。
他弯着唇,认真道:
“和你没关系,莉奈小姐。”
雨停了。
耳边的碎雨声顷刻间停息,千叶山莉奈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剧烈地跳动着,心跳无法止息。
“是我杀了他。”
刀尖的血滑落,隐入雨池。
池中倒映着托比欧的脸。
自信又张扬。
***
好伤心。
又好开心。
伤心自己做了错事,害别人陷入这样的境地。一个才17岁的少年,竟然因为她差点要有案底,她想到就愧疚不已。
可她却隐隐地为此开心。
……明明只有一夜的交情,他却愿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心海掀起涟漪,泛起隐匿的暖意。只要有一个人对她好,她就忍不住去爱他,看着他的目光也温顺又祈求。可她又很快转移视线。感恩归感恩。她最爱的还是大人。
大人对她的恩情,她是怎么也还不完的。她不能背叛大人。
托比欧在处理尸首。
雨天本来就不方便,就算雨停了,那些湿润的痕迹也容易滑倒。她就这样拄着雨伞站在巷口,帮托比欧看有没有人来。
好紧张。
不过,雨天还有一个好处。
那些杀人的痕迹会被冲洗完全,只要他们小心行事,就没人发现是他们杀了凯杰。
她提心吊胆着,眼泪也不敢流,只是慌张地看着巷口。
有人来了。
是警/察。
她慌张地转过头,手舞足蹈地告诉托比欧这件事。对方却略微思索,毫不犹豫地让她先走。
“不行……我怎么能抛下你……”
她下定决心。既然大人也不要她了,那她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进监狱也无所谓,至少短不了她吃食。
“人是我杀的,和你没有关系。”千叶山莉奈冷静地说,“你这个年纪还在上学,要是进去了还怎么读书?反正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杀一个人也没有什么的,托比欧——”
“莉奈小姐。”
她合上声音。
车铃响起,托比欧不紧不慢地说:“最近黑/帮很忙,在起内讧,出了点事死了点人也是很正常的。你说呢?”
“帮/派斗争下无辜死掉的残疾人而已,”他轻描淡写道,“没有人会追究的。”
声音渐近。
是警铃的声音。
也是心跳的声音。
托比欧想把这件事定性为帮派斗争,这样就和他们两个都没有关系了。没有人为此受伤,至于凯杰——这个烂人,就算死了又怎么样。
好像是这个道理。
在意大利,jc本来就是个摆设。只要定性为□□事件,就不会有人为凯杰的死付出代价。没有人惹得起那不勒斯最大的帮派。
察觉到她内心想法后,托比欧微微一笑,掌心覆上她后背,轻轻往前推,沉稳的少年音色再次响起:“你先走,我晚点去找你。”
“如果莉奈小姐在这儿的话,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棕色眼眸中似乎酿着酒。她立刻醉到无力思考,迷迷糊糊地就准备要走。她真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她在心里这么想自己。
她走了。
千叶山莉奈把一切思考的权力,都交给了他。等到走了好几步,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要把伞还给他。
这是他的伞。
递过去。
小声说:“谢谢你。”
他没有接。
他似乎说了一句话。
可她的状态实在算不得好。明明听清楚了他说的每一句话,行动却迟缓得像是醉了酒,唯有心跳的速度在加快。
总之,她后来又接过伞,走到巷口又转身和他再见。乖巧得像好久没有吃过糖的小孩。
托比欧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深处,才突然想到一件事。
……忘记问地址了。
可恶。
***
千叶山莉奈今天的状态实在不算好。
她想要回家,却忘记自己的家到底要往哪里走。等到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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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回到以前那间破落的出租房时,她才恍然:原来自己离开大人以后会变成这样。
变成这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比以前还要绝望。
她站在门口迟迟不离开,等到房东奶奶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十分钟以后了。
“莉奈?”奶奶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个满身泥泞的人是前阵子还体面贵气的租客,“你怎么这幅样子……”
“是滑倒了?”她皱着眉,语气带着关心,“雨天路滑,你这孩子,要小心一点……”
她想哭出来。
但怎么也没办法再哭了。
莉奈轻轻地说:“谢谢奶奶,我等一下去洗个热水澡就好啦。”
好在神情尚温柔。
好在声音尚完好。
好在一切都没有露出破绽。
不敢说“我被抛弃了”这类的话,她浅笑着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接着又开始说告别的句子,温柔礼貌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虽然衣服上的泥泞仍在。有些东西一旦存在就抹不下去了。
奶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说:“你等等,我拿个东西给你。”
是一封信。
据奶奶所说,这封信是前些天才寄过来的。她一直想找机会给她,但年纪大了,什么都忘记了,这才拖到了现在。
莉奈拿了信,没有去看。她颓唐地走在路上,撑着那把伞。明明没下雨,却还是撑着伞。
大人。
妈妈。
大人。
死掉的凯杰。
大人。
刚刚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托比欧。
想了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事,但最主要的还是大人。好像离开他就不会思考似的。
很久以后,她才回到家中。
大人赐予她的家。
脱下外套。
大人赐予她的衣物。
看镜子里的她。
大人赐予她的镜子。
不管是品质上乘的过分清晰的镜面,镌刻着永恒字样的金边,蕴着檀香木气味的台面,都是大人的东西。甚至是镜子里那个自己。
她的发丝,眼眸,唇瓣,锁骨,乳,肚,腿……她身上没有一处是他所没有触碰过的,那她怎么能不算是他的所有物?
雨又在下。
好久以后,她才又想起那把伞。
擦净,放好,摆在门口的挂钩上。
不知怎的,托比欧临别前说的话重又进了她耳畔。这次,她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说的什么,只可惜她没办法回应。
他说:“再给我一个去找你的理由吧,莉奈小姐。”
少年爽朗的笑容似乎还在眼前。她对心跳又如锣鼓喧天。
浓烈的雨势被拦得密不透风,千叶山莉奈只能看见外面的雨有多大,却无法感受到。就连边沿处的地板都没有一丝雨渍。
没伞的时候有雨。
有伞的时候,雨反而不来了。
莉奈转过身,不看雨,不看那把伞,也不去想他。
“……来得真不及时。”
莉奈喃喃。
她开始拆信。
13. 爱他甚至爱过生命
千叶山莉奈不知道这是谁的信。
没有地址,没有寄件人,好像很神秘似的。
她也隐隐期待,信是大人寄来的。
提心吊胆地,充满希冀地,打开了这封不知名的信。她小心翼翼地拆开,无比庄重地摊开信纸,上头散乱的字迹令她蹙眉,但她又很快平和心绪。
她怎么能嫌弃大人呢。
这是不应该的。
只要是大人寄给她的信,就一定是最好的。
……不是。
完全不是。
在看到署名以后,莉奈的心立刻陷入了焦灼,膝盖软下去,跪在地上,瞳孔涣散到像是要死在这里。这一瞬间,她任何情绪都感觉不到了。
她呆呆的,像提线木偶一般。时间也仿佛静止了。
不是大人的信。
是母亲的。
信纸从虎口滑落,垂落在瓷白地砖。烛光洒落,潦草字迹在光线中呈现。
「莉奈:
我恨死你了,我为什么要生下你,为什么你要让我经历这些事?我好绝望,医生说我患了抑郁症,为什么你不能体谅一下妈妈的辛苦?
莉奈,妈妈真的好想死,妈妈看到高楼就想跳下去,看到墙壁就想撞,看到车就想往前冲。你可以懂妈妈的感觉吗?你一点也不懂,你这个白眼狼,我恨你们所有人,恨你的父亲恨比安齐也恨你。
你的信我已经收到了,那个人有没有对你怎么样?14号白天,我要看到你在家里。不然我会去米兰找你。
——妈妈。」
***
署名不是千叶山真奈而是妈妈,不是“我讨厌你”而是“妈妈讨厌你”,不是“我好想死”而是“妈妈好想死”。什么时候看到“母亲”“妈妈”这样的词汇,她只会感到是一场盛大的霸凌,她从未如此窒息过。
瓷砖擦得很干净。
她在瓷砖上,看到自己的脸。
苍白,疲倦,脆弱。
不是大人喜欢的样子。
她不想再看那封信了,可为什么信纸被她牢牢地攥在手心?为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她的所有愿想都是一场空梦,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依赖可以爱的人,最后也离她而去。
大人。
母亲。
大人。
大人。
大人。
母亲。
“母亲”这个词沉重地压在心脏,她透过那张皱巴巴的纸,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母亲。她是一个绝望的痛苦的脆弱的女人,所以她的孩子也注定是一个绝望的痛苦的脆弱的女人。母女父子总是如此相近,子嗣注定会走父母走过的同一条路,并在同一棵树上吊死。
胃部紧缩。
胸口发闷。
手腕绞痛。
她晕过去,视野模糊的前一秒看到的是母亲。她带着两根绳子,领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在一棵矮脖子树上上吊。
她永远地沉睡下去。
——看到千叶山莉奈的时候,迪亚波罗闪过了这一段话。
正如托比欧所说,最近帮/派很忙,他没时间和这个小女孩玩游戏。
他去摸她的脸。
柔软的,冰冷的。
他抽开手。
却被她抓住。
说是抓,其实也不确切。千叶山莉奈的举动总是小心翼翼,就连半梦半醒间的行为也构不成威胁。她极为小心地,虔诚地,用指尖触及他的虎口,随后又试探性地顺势牵过他的手,希冀道:“大人……”
顺着他的力道,她斜着跪坐在地上,与他掌心相扣。月色洒下白茫茫的光,她唇瓣上的润泽隐隐发亮,衣领间的腻白清晰可见。这样的画面太过艳俗,就连脸上那片纯黑眼罩也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意味。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冰冷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贴在他的腰际,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把他抱得紧紧的,似乎想把自己嵌在他的怀里。
“大人……大人……莉奈好想你……”
声音在颤抖。
眩晕的脑海里,茫茫升起一点希望来。先是小火点,再逐步四溢,溢成一簇簇火焰,把她的肌肤,脸颊,乃至于冰冷的心,都重新烤得温烫。
他的身体也是那样的温暖。滚烫。
她喜欢被他触碰的感觉,喜欢他的指腹在她身体流连的感觉。喜欢他触及肌肤时灵魂的颤栗与快意,喜欢心门敞开紧密相连的圆满与升华,喜欢将精神和肉/体,灵与肉,全权交付给他时所产生的永恒之感。
两个礼拜的空暇,使前阵子的努力陷入瓶颈。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搅动,搅拌,搅和。榨汁机中的水果被搅出水时会有吟声,吟声比水果碎末还要碎。碎碎的柔软的声音蕴含着久违的欣喜,她在短暂又永恒的瞬间发觉自己是多么爱他,爱他甚至要爱过生命。又或者说,爱他就是在爱生命,爱生命就是在爱他。
明明眼前昏黑一片,却清晰感到视野晃动着。
“好喜欢……好喜欢……大人……”
“没有大人……莉奈会死掉的……”
“好想大人……”
膝盖陷进绒软床单。
身体的温暖让她重新恢复生机,先前怎么也流不出的泪又溢满眼眶,啜泣着滴下来,委屈和绝望使她紧紧地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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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肉。好痛。
过了一会儿,迪亚波罗才发现她在哭。
前些日子,慰满攀岩的时候,她也总会盈着泪水。但现在不一样。她真的在哭,就连身体也颤抖着,似乎在害怕什么。
他去摸她的眼罩。
已经湿透了。
脸颊哭得很红,很烫。为了不发出声音,她的下唇被咬出血,下颌处的汗液还星星点点着,一直流入锁骨。
也许是他指腹的触感让她些希望,也许是她真的太难过也太脆弱了,又也许她真的发自内心地爱上了这个人。千叶山莉奈实在忍不住了,她埋在对方的胸膛,委屈倾泻而下,打湿他的下腹。
“大人……大人……莉奈以为大人要丢下莉奈了……莉奈好伤心……莉奈没有大人就活不下去了……”
“莉奈好喜欢大人……没有大人莉奈该怎么办……所有人都欺负莉奈……只有大人对莉奈好……莉奈没有大人就会死掉……”
“莉奈不想回家,回家就见不到大人了……他们一直碰我……我不想被他们碰……莉奈好害怕……莉奈不想被他们碰……莉奈是大人的……”
“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对我好……其他人只会欺负我……只有你对我好……”
脸哭得湿漉漉的。
这时候迪亚波罗想起她的长相,想起她眼下那条隐隐的泪痕。想到平安夜那一晚她抱着他的手哭泣,想到她哭着说“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而她现在,正跪在他身下,说着“只有你对我好”。
想到她生涩地吞吐,泛着浅浅齿痕的唇瓣,哭泣时右边耳垂上烫红的痣。
……咬起来也是烫的。
“真软。”(审核老师这句话指的是耳垂,没有别的意思。耳垂应该是脖子以上我真的要哭出来了)
她的眼泪顿时止息,声音微扬,“大人……”
身子重又陷进去。
窗帘映出摇晃树影,一枝压着另一枝。缀满簇簇白色的梦。
她说:“莉奈有一个愿望……”
他捻着她的下颌。
终于暴露出本性了吗?
不过,本性没什么不好的。
比起哭泣,迪亚波罗更愿意听见某些实际可行的愿望。例如金钱、奢侈品、不满与报复。
“说。”
反正不管是什么。
这些小小的愿景,他都能实现。
“大人……”
“太湿了,好难受……”她声音软着,讨好地说,“能不能换一条眼罩呀。”
……
下颌上的手顿住。
她好像听见,大人笑了一下。
14. 「离别人远一点。」
千叶山莉奈隐隐地知道,大人不可能在任何地方都帮助她。他可以给她金钱、衣物、服饰,给她一切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可有些事,只能由她自己面对。
她要回家了。
米兰到那不勒斯有不短的距离,可她再也不用选择去挤便宜又拥挤的夜间巴士。她已经可以购入一张昂贵的飞机票,并且毫不心疼。
她有些怅然。
金钱和权力竟然有这样改头换面的效果,人生境遇也因此悬殊得可怕。心态与从前更是大不相同。
她也越来越,爱着大人。
每当她从整洁干净华丽优雅的房间中醒来,每当她穿上以前怎么也不敢想的昂贵衣物,每当她看到那些欺凌她的人遭到报应,她都忍不住对那个见所未见的男人产生浓烈浓郁浓稠的爱意。
登机。
看着窗外。云雾被打碎,机身划破长空。
下机。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脑海里嗡嗡得什么也听不清。千叶山莉奈一点实感也没有,身体落到陆地,心却好像还飘在上空,像云雾一样被撞碎,又在一步步行走中重新圆融。
又开始想他。
又开始爱他。
爱着他的整个人,爱着他所赐予的吻痕和掐印,爱着他冷漠的注视和居高临下的态度。他是多么强大高贵的人,多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和他在一起简直是神明的垂怜。她是多么的荣幸多么的幸运呀!一想到这里,莉奈心中满腔的爱都沸腾着,灵魂的容具被顶得破碎,爱意的碎末永无止境地溢出来。
随意拦了一辆车。
打开车门。坐上去。无需再小心翼翼地问价。
低下头,红着脸,看着自己衣领内潜藏的齿痕,青紫又红肿,那一夜的记忆和快慰涌上心头。
思绪又开始飘散。
这是多么圣洁的印记呀。她匮乏的心为此感到无比地荣幸。发烫绯色的脸不是因为少女的羞赧,而是一种猩热病般的狂热,殉道者崇尚耶稣般的朝圣。她是多么爱着这个连姓名长相都不知道的男人呀。爱到想要告诉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告诉他们她的狂热与朝圣,她周身的痕迹都是被他爱过的证明。她不是一个匮乏的,空荡的,绝望又脆弱的存在。她是多么的圆满圆整幸运又坚韧呀。
好喜欢。
好喜欢。
好喜欢。
似乎有人叫她:“莉奈姐姐?”
她没有听见。
千叶山莉奈早就在幻想中昏昏欲睡,躺在座椅后垫闭目养神。她戴着黑色眼罩,耳中夹着耳机,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微微发烫。
一直到快要下车,她才后知后觉地摘下眼罩。
前座的司机先生正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
眸光很是熟稔。
莉奈先是一愣,随后才惊声道:“初流乃?”
坐在她眼前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的邻居,一个比她小上几岁的男孩,汐华初流乃。
她摘下耳机。
过去的事迎上心头。
她和汐华初流乃过去关系不差,童年时期常常互相取暖。大一找到实习时,她也曾偷偷寄钱给初流乃,资助其上学。后来他也寄信,声称自己拿到了奖学金,不再需要金钱上的帮助。
那段时间,她被舍友欺负得很重,实习也糊掉,更没有精力询问他的事情。
他们也没有再联系。
“莉奈姐姐,”汐华初流乃笑着说,“好久不见。”
熟人相见,总是要寒暄几句的。
可她和汐华初流乃现在却算不上熟人,彼此的装扮也和从前天差地别。
乔鲁诺·乔巴纳——也就是汐华初流乃——似乎看出了对方的顾及,主动开口:“我周末会做些兼职,没有放弃学业。过得和以前一样。”
他知道千叶山莉奈是一个把学业看得很重的人,所以才这样解释。
“莉奈姐姐呢?”
莉奈低下头,谎言在腹腔中酝酿。她拿出糊弄房东奶奶的话来搪塞他:“我给一个女孩子做家教,现在住在她家里。她家里只有她妈妈。”
好奇怪。
为什么要这么说。
低下头。垂下眼。胃里翻滚着什么,似乎要被自己的谎言恶心到吐出来。
千叶山莉奈突然发现自己的话有多愚蠢。她突然又好想死。
为什么要强调“女学生”,为什么要刻意说一句“家里只有她妈妈”,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得那么清楚清楚到和假的一样。她开始惶恐,恐慌,就连手腕上的青紫淤痕也无法再给她带来安全感。车垫上的黑色眼罩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她发现自己离米兰好远好远,离大人也好远好远,大人再也没办法保护她了。
她又说了一句蠢话:“她们给了我很多钱。”
说完就想要哭。说到钱也想要哭。没办法直视乔鲁诺的眼睛,更没办法直视身体的痕迹。可她为什么要哭为什么想死呢?明明她是爱着大人的,真心爱着大人的,为什么要和别人撒这样的谎?难道她的爱不够真实也不够纯粹吗?难道她的爱一直都是一种巧言令色,而非真心实意吗?难道她一直以来都在欺骗自己吗?
好在乔鲁诺什么也没说。
他依然是那副含笑的表情,“这样啊,那真的是很不错的工作。”
“是的。”
她迫不及待要下车。
提着包,抓起眼罩和耳机,在车子停下时打开门,莽撞地出去。
撞到人。
“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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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了,”汐华初流乃无奈道,“再怎么急着回家,也要注意安全啊。”
脸颊蹭在他的胸膛。
他身上一股清爽的薄荷味道。除了大人,莉奈从未和别人这样靠近过。
顷刻间红了脸。
手腕被抓住,松垮的衣袖往下落,露出点点暧昧玫红。她下意识挣开手,不想叫他看见,却因太用力而往后仰。乔鲁诺·乔巴纳倾着身体,有力的胳膊搂过她的腰肢,唇角微扬,
“莉奈姐姐,很不想见到我吗?”
“……没有的事。”
他们靠得太近,脸差一点要埋在她暧昧遍布的锁骨之上,鼻尖皆是她身上生涩又清甜的茉莉味道。乔鲁诺不用费力去想,便能知道她身上的那些痕迹从何而来。
莉奈姐姐交男朋友了么?
不。
如果是男朋友的话,根本没必要刻意去瞒,甚至用“女学生”“母女”这样的拙劣借口隐瞒。
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怀中的女人却小声道:“可以放开了吗?”
声音像是在哭。
放开。
鼻尖的清香荡然无存。衣袖重又遮住那些痕迹。
她转过身,仓促地想要离开,灵魂中隐埋的痛苦在此刻被挖掘出来,一条汩汩的水渠也被挖出来,水不断地往下涌,滚到地面。在这一瞬间,莉奈真的看见自己哭了。可为什么地面没有一丝泪水的痕迹呢。原来她早就哭不出来了,原来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她不敢承认这一切的真实,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是被一个男人包/养而非爱着。原来这才是一切的真实。她被一个男人包/养了,并且每天都在期待他的到来用身体服侍他。而大人根本不屑也无所谓她的存在。
乔鲁诺拦下她:
“笔记本电脑,忘记拿了哦。”
……她这才想起来。
千叶山莉奈低着头,走去拿电脑,却发现原先黑屏的笔记本乱码般闪烁着,一条消息反复涌现,不停地繁殖扩张延伸,似乎是中了病毒。
莉奈皱着眉,去接电脑。
乔鲁诺的手却快她一步,把笔记本电脑从车里拿出,拿到她手上。
她的状态却不对劲。
两颊泛起绯红,指尖紧紧地攥着笔记本,玫红的眼瞳一闪一闪。不对劲。
乔鲁诺偏过头。恰巧看到屏幕上的内容。
「离他太近了。」
「莉奈。」
「离别人远一点。」
重叠。错开。交汇。电脑屏幕频繁频次地呈现出乱码状态,像夜晚坏掉的霓虹灯,怎么也关不上。女人的瞳孔里有晦暗亮彩接连闪烁,诡谲又荒诞,像是电影里被跟踪狂盯上的场面。
「我会看着你的。」
15. 布加拉提
太多条消息汇聚重叠又消散,那些「我会看着你」「离别人远一点」「注意你的身份」从她的眼里一直进到她的心里。汐华初流乃看到她的身体一点点软下去,像羽毛一样坠落在地面,眼中的恐惧似乎超越了一切。
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她抱着双膝,外部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她的眼里只能看见屏幕上闪烁的警告话语。莉奈甚至无法顾及在旁边的乔鲁诺,就哭着解释道:“莉奈没有和别人一起,莉奈不是故意的……我没有……”
脸埋进膝盖,温热的泪把大腿打湿,一直落到齐膝袜上。她像是受了惊的鸟,蜷缩身体的样子脆弱又崩溃,乔鲁诺发现她穿的衣服正是当季最新推出的服装,价值大概在两百万里拉。她以前要是换上新衣服,是决不会这样坐在地上的。
她还在啜泣。
“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好不好……莉奈最喜欢大人了……莉奈离不开大人的……莉奈想回米兰和大人在一起……莉奈好讨厌这里……”
“莉奈不是故意的……莉奈以后会注意的……不要抛弃我……不要离开我……我会死掉的……”
这样断断续续地大约有三五分钟,乔鲁诺才看到笔记本电脑慢慢息屏,那些频繁出现的字眼逐渐消失,似乎从未出现过。
莉奈也慢慢醒过来,两颊哭得通红。
真奇怪,明明她很少哭了,可一碰到关于他的事,她就总是流眼泪。在大人面前,她的内在小孩好像有了发泄的地方。不断地流着眼泪,直到没有眼泪可以流。
她好像好点了。
乔鲁诺还站在那里。
他走过去,想扶她,千叶山莉奈却甩开,用力摇头,神色似是哀求。
乔鲁诺没有强求。递去纸巾,眼眸闪过探究的光。
他说:“莉奈姐姐……这是你的男朋友?”
她没有否认。
她不去看他的眼睛,望着被泪水晕染成一圈一圈的地面,谎言从干涩的喉咙中吐出:
“是我的男朋友……我……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的,他知道我要回那不勒斯,所以不太放心。”
乔鲁诺也跟着点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不浓不淡的话也随之倾吐:“这样呀,对方真的很关心你呢。”
千叶山莉奈噎了一下。
她拍了拍衣服褶皱,直起身,和乔鲁诺道别:“我先走了,以后见。”
把眼罩和笔记本塞进包里,小心翼翼地封好,千叶山莉奈头也不回地跑走,似乎很害怕听到乔鲁诺的下句话。
她奔跑着,跑到家门口。
脚步慢下来。
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也不知道在里面会遇到什么。她已经想起母亲为什么找她。
圣诞节那天,她把凯杰骚扰她的证据整理出来,贴在信内,声明自己可能会死去。
后来莉奈住院,这件事也被她抛在脑后,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又重新翻篇了。
街角熙攘。
这是那不勒斯,她长大的地方。千叶山莉奈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街边十余年不变的叫卖声和热情洋溢的气息,熟悉巷角一代又一代永远在变又永远不变的小混混,熟悉这里的冰激凌双球甜筒以及在日本吃不到的正宗意大利面。熟悉那不勒斯。
可她对这里却产生不了好感。
她熟悉母亲的哭泣更胜于街边的叫卖和气息,熟悉同学的欺凌更胜于巷口的混混,熟悉继父的轻薄哥哥的挑衅更胜于冰激凌双球甜筒和意大利面。她太知道一旦跨进这个门将会发生什么,这是她重蹈覆辙的一个门槛。
她不想进去,但又不得不去。
门铃响了。
有人来开门。
是妈妈。
好久没见,她好像又老了几岁。千叶山莉奈知道她一直很不容易,很累,也很辛苦,也知道她说的抑郁症之说不会有假,毕竟她们家已经没有几个健全的灵魂了。
她低下头,想要开口说“妈妈”,却被她的话堵住了。
“你为什么才回来?”
绝望的,像尖叫又像哭嚎的声音。
接着她不说话,坐到座椅上径自哭出来。她什么也不说,不问那封信,不问她的过去,只是一直在哭。
千叶山莉奈好像看到了自己。
她想,大人看到的她一定也是这样子的。
她抿着唇,站在那里不说话。安慰的话在嘴边说不出口。在哭泣中没有被安慰过的小孩,长大以后也不会安慰别人。这是遗传也是轮回。
“比安齐死了。”
千叶山真奈突然说。
这句话轻飘飘的,像蒲公英一样轻,也像蒲公英一样让人难以察觉。她说完以后又开始哭,哭声和刚才一样嘶哑,千叶山莉奈简直怀疑这是她的错觉。
可很快,她发现了异样。
墙上有一张遗照安放着,上面赫然是比安齐的脸。
他真的死了。
莉奈呆愣了好久好久,最后,她麻木地走上前,把包放在桌子上,打开,取出笔记本电脑、眼罩、身份证件,露出里头大堆大堆大堆的钞票来。
这几乎是她所有的钱了。
她转过身,想要离开,却被拽住了。
刚刚还在嚎哭的妈妈突然冲上去,拽住她,包丢到她身上。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滚吧!你滚吧!”
“你去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都是你把他害死了,都是你的错……你让我以后该怎么办?”
“明明前天还好好的……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身体泛起寒意。
如坠冰窖。
她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感觉,只知道自己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一样。下一秒,狰狞的母亲却跪下来,搂住她的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话语说道:
“带着你的钱走。”
“我不知道你的钱哪里来的,我也懒得管你,反正也不是什么正规渠道吧?就是信里那个男人给的你吧?我早就知道你会变成这样。”
“永远也别回来了,这个地方。你没死就行。”
“不要走那条巷子,你哥哥在里面。”
莉奈走了。
无须费力挣脱。她轻而易举地走掉了,走的时候眼睛还干涩得无法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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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静地想,那她真的一辈子也不要回来了,永远不回来。她要一直待在米兰,死也要死在米兰。既然她说她的钱不干净,那她也不要给她了。从本质而言,薪资是劳动所得,是一物换一物,是平等的。那么她付出自己的劳动获得工资,和她付出自己的身体换取金钱有什么不一样呢。她堪称折磨地剖析自己的心绪,她知道这样的心理无异于自戕,可只有这样想才能让她好过一点。
被拽住了。
手腕被拽住了。
“莉奈……妹妹?”
沙哑的,几近于恶心的声音。
千叶山莉奈僵硬得转过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是哥哥。
比安齐的儿子,和她一起长大的继兄。
他还是老样子,和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就连眼睛眯起的弧度也一模一样。见到她的时候,他们总会眯起眼,眼角有纹路绽开,唇齿微张,像要吸吮一锅油腻的汤。
他去抢她的包。
他说:“真是个大小姐。”
她抢不过他。
莉奈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做了错事,她去了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走过的巷子。可这也完全不能怪她,因为她的状态是那样混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更别说认路了。
他开始数里面的钱。
莉奈一边害怕,一边又跑去抢包。就算她在米兰还有钱,就算她身后还有大人,她也不想让别的人拿走她的东西。
“好多钱……好多钱……好多钱……这下可以买到了……终于可以买到了……”
……买什么?
千叶山莉奈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突然发现他和以前变化很大。脸部凹陷,黑眼圈很重,一副完全没有精气神的样子。
她开始害怕,背后浸了一身冷汗。她害怕哥哥突然闯过来要打她,也害怕发生其他更可怕的事情。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晕倒了。
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止。不久后,他闭了气。
莉奈想要抽出她的包,可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对方的力道实在是太大,她什么也做不到。可奇怪的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流出任何眼泪,反而心中有无数快意涌现,仿佛着十多年来的泪水终于有了报偿。她那么多年来的恐惧和绝望都在这一瞬间瓦解,她如升云端,脑海飘飘摇摇的,幸福得快要晕倒在这里。
有人扶起她。
这一次千叶山莉奈没有力气再挣脱,她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个不知从何跑来的陌生男人,对方的短发以及裸露的胸肌相当惹眼,满是黑色斑点的白西装有些褶皱,看上去赶来得很是着急。
陌生男人也借着这机会打量她,最后只得出“这是个普通人”的结论。她柔软的黑色发丝垂在他的胳膊,被他搂过的腰肢从柔弱过渡到僵硬。
“对不起,我来晚了。”
暖阳下,一人笔直站着,背如青松。阳光正正好投下阴翳,他的侧脸模糊不清。
“我叫布加拉提,千叶山小姐,”男人低下头,言语间肃穆恭敬,还有些未及时赶到的懊恼。
“有人派我来保护您。”
16. 她什么也愿意做。
保护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抱歉,来的路上有些耽误……希望现在还来得及,”自称布加拉提的男人看着地面,比安齐的儿子晕死在这里,眼睛像一条死鱼,“您没事吧?”
“……我没事。”
他很是绅士,扶起她后便一直保持距离。不直视她的脸,不盯着她看,声音也尽量显得友好疏离,用的敬语比停顿还多。
莉奈低下头:“是谁让你来的呀。”
刚才挣扎时,鞋尖染了污渍。好讨厌,好想擦掉。
“我是说,”她声音低低的,刻意压得柔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怎么相信你呢。”
心中升起隐隐的期待。
她去看布加拉提。
奇怪的是,对方站在尸体前,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继兄的尸体荡然无存,地面连一丝痕迹也没有。
“到底是谁让你来找我,你又要带我去哪里。我完全不认识你,要是你骗我……”
她对上布加拉提生疏的蓝眸,对方似乎早就看透她的所想,看透了她的信任和探究,以及言语中隐隐的讨好。
“千叶山小姐。”
他说:“那位大人说,您会知道他是谁的。”
“我会带您平安地回米兰。”
神色肃穆,背部微弯,似是在鞠躬。
莉奈低头:“好。”
这一路上,千叶山莉奈都感到身体和灵魂飘飘然然的,心中扬起隐匿的快意,这一整天的委屈都好像烟消云散了。
她头一次发现“扬眉吐气”这个成语是多么贴切,人类的文化是多么精巧细致。紧皱的眉头舒缓开来,微微上扬,因痛苦而压抑的浊气尽数倾吐,清爽得像是从未郁结于心过。
不。
从未郁结于心的人,怎么能有这样清明的体验呢?就像没有丑陋也就没有美丽一样。没有苦难也就没有幸福呀!
她当然知道布加拉提是谁派来的。
一定是他。
一定是大人。
除了大人,还会有谁这样厉害又这样强大呢?除了大人,还会有谁这样挂心她呢?她的心无比的畅快,为自己的优待也为自己的幸福。
她又想到了一件事。
“布加拉提……要是他的遗体被发现了,有人发现最后一个见他的人是我,我该怎么办……”她伤心地为自己辩解,“他真的不是我杀的,我还没动手,他就自己倒下了……”
布加拉提低声而坚定道:“您不会有事的,千叶山小姐。”
她定了心神。
他娓娓道来:“他不是您杀的,这是其一。其二……”
他顿了顿:“这段时间,那不勒斯这样死去的人太多了。自从开始禁毒,供应链被大幅度消灭,他们只能以至少五倍的金额购入少量的du品……总之,他们要么戒毒,要么死。”
要么戒毒,要么死。
他最后死了。
听到“死”这个字眼,她的灵魂也为此感到战栗。她想到过去,想到母亲,想到继兄和父亲。
她好像知道了为什么。
即便什么也不知道,即便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这些事的真相,她的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他做的。
这一定是他做的。
学校里那些销声匿迹的传闻,凯杰的眼睛和手臂,圣经里夹着的支票,甚至是父亲乃至于继兄的死,都是他做的。她的心隐隐地——不,是强烈地升起了浓厚思绪。
他居然能够这样厉害,厉害到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一想到这里,她的灵魂也为此膨胀。随后涌来的是兴奋、恐惧以及战栗。她想她在这一刻一定以前所未有的爱爱上了他。
爱。
爱。
爱。
唇角扬起的幸福的微笑,眼里陡然出现的清明,都让她的喜悦情难自禁。为什么说“红气养人”,她想这个世界上最能养人的一定是爱。这样强大的,汹涌的,极端缺乏主体性的爱是她所真正想要的。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愚蠢,好愚钝。她懊恼自己白天不够坚定的爱,悔恨自己的爱居然出现了这样的裂缝。
她怎么能奢求大人爱她,怎么能因为他们的表面关系而感到自卑?大人不爱她,可她是这样绝望坚定纯粹地爱着他呀!只要她的爱是真的,那么所有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在这一刻,千叶山莉奈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再容忍那些浅尝辄止了。
她要把自己,要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完完整整地献给他。
“……千叶山小姐。”
夕阳浩大辉煌。
布加拉提拿出一张纸条,“刚刚在现场,我找到一张纸条。可能是您落下的。”
她抬眼看去。
「需要帮助的话,可以联系我。我的联系方式:××× 」
她从字迹中恍惚辨认出是乔鲁诺留下的。应该是白天的经历,让他误以为她被人盯上了。
她接过纸条,眼眸微敛。
“你有打火机吗?”
他递过去。
“谢谢。”她甜甜地笑了。
下一秒。
细巧的火苗点燃纸片,那些黑色字迹消失殆尽,好像从未出现过。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说:“把包给我妈妈,剩下1/3的钱归你。”
布加拉提准备拒绝。
把包送到那不勒斯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是BOSS亲自吩咐要保护的人,他做个人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一抬头。
只看见莉奈的身体,消失在远处。
影子悠悠长长,像是一抹叹息。
***
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
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爱着这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呀。千叶山莉奈躺在沙发上,裹紧毯子,黑色眼罩戴在脸上。
心脏噗通,噗通,噗通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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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都让她幸福无比。
尤其是白天,笔记本上所浮现的字眼,更让她的心激动到难以言喻。
「注意你的身份。」
「离别人远一点。」
「我会看着你的。」
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难道大人每一天都在关注她吗?难道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言语她的表情她的姿态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吗?难道在她爱着大人的同时,大人也同样爱着她吗?她怎么敢奢求这样的事。
可是好幸福。
一想到他,她就好幸福。
“大人……”
好喜欢大人。
她跪下去,双膝着力,一点一点接近笔记本,近乎痴迷地低吟道:“大人……大人……好喜欢你……莉奈好喜欢你……”
“如果没有大人,莉奈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大人……好喜欢你……”
“莉奈什么都愿意做……”
“莉奈的身体,心,灵魂……莉奈什么都愿意奉献给大人……”
她想她一定是为爱情失了魂魄。不,不只是爱情。大人之于她,一定是世界上所有爱所有感情所有欲望的综合。亲情、爱情、友情,孺慕、热爱、崇拜,爱欲、()欲甚至是渴求,都是她所深陷的泥沼。
大人一定能听到的。
监视器。监听器。亦或是别的什么。她知道安装的东西总归和这些没差,可她一点一点也不为此害怕。她喜欢、沉浸甚至陶醉在这样的监视中。在这样逼仄的空间中,她好像感受到了广阔无比的爱。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大厅内的灯光骤暗。
一双手搭在她的双肩,她陷入男人有力的温暖的臂弯。激动的心绪无法平复,莉奈转过身,情不自禁地,情难自已地,去吻他。
他的指尖绕过她柔软的发丝,对方扶着他的腰,踮起脚尖,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唇瓣一张一合:“好喜欢……好喜欢大人……好喜欢……”
略微弯下身。
方便她吻他。
千叶山莉奈心中的荡漾已经无法言语,大人是如此地体贴她,如此地为她着想。她这一刻已经彻彻底底地爱上了他,并且愿意在这一刻,在这一秒,在这一瞬,把自己的身体以及灵魂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他。
衣衫落地。
雪白的衣裙落在足尖,她踩上去,搂过对方的胳膊,带他一路流连,褪下上身的扣子。
布料垂落。
温热的触感却覆上。
她将自己的一切都袒露给对方,如果可以,她简直想在他面前讲述自己关于爱的一切演讲。关于她的热爱,她的渴求,她的欲望以及最关键的——她是如何深刻又不悔地拿一切爱着他。
可她知道对方一定不爱听这些。
所以她只说了一句话。
“今天……”
挺着腰肢。落下。打转。
“莉奈什么也愿意做……”
17. 终于,找到你了。
她什么也愿意做。
在这一刻,千叶山莉奈已经彻彻底底明白了自己的渴求。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她毫无疑问地付出了世界上所有的爱,并愿意以短暂的生命永恒地爱着他。如果可以,她一定甘愿为他去死。
她也明白了爱是什么。
顺从、毫无主体性的盲信以及全身心投入的热爱,是她对他感情的主要组成部分。即使她被蒙着双眼,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即使只有拥抱时温暖的体温是真实的。但爱是盲目的不是吗?她在迷离中下定决心要拥护她永恒不变的真爱,世界上任何困难都无法战胜她对于爱的渴望。
拥抱。
“拥入怀中”“抱得很紧”“仿佛要嵌入他的生命”这类话语她已经见过许多次,可在此时此刻,在视野一片虚无,只有触感是真实的当下,千叶山莉奈才发觉拥抱是多么有力量的一件事。
在她最无措,最落寞,也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拥抱拯救了她。
不管是平安夜那天,从背后抱住那个人的腰肢,抑或是现在被他抱入怀中,她都感到身体涌入一股无端的生命力。
假如灵魂有形状,那么那股生命力就是能够模糊形状,混淆躯壳的存在。
原来拥抱是上帝对孤独者的爱怜。
她想起平安夜那晚,想起她的身体真真正正破碎的那一刻。快意和苦楚,幸福与痛苦,灵与肉,爱与性。可她的意识早已忘记那日的经历。
明明是她最看重的初次,为什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忘记呢?
她在双目黑暗间突然发现眼前是如此光明。
光明、圣洁、圆满。
圆满。
圆满。
她感到自己领悟了爱的真谛,领悟了胡因梦在自传中所提及的,谭崔式的爱。她一直以来所渴慕的“一种静谧的张力,一份热恋中的温柔”,一定在此时此刻全部感受到了。即便并不静谧,即便并不温柔,但她一定感受到了。
好喜欢。
喜欢。喜欢。喜欢大人。喜欢大人的任何举动。喜欢大人。就连大人让她窒息也喜欢。
千叶山莉奈在这一瞬间发现自己是多么爱着他。如果说先前的思想还有臆想的成分在,那么现在她一定坐实了自己的爱。她在不断的契合吻合缔结中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求这样的圆融。这不只是身体被填满,这分明是灵与肉的结合,是精神上的圆融。
笔记本电脑上的监视,夹在圣经里含有亵渎意义的支票,甚至是此刻——不断从空洞过渡到圆整的圆满,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想,从人生伊始,她所期待的就是这样的窒息与圆融。
“喜欢你……喜欢你……大人……好喜欢你……”
这一夜意外地漫长。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倚靠在对方的胸膛中,用宠物般的柔顺怯懦又满心爱意地搂着他,其亲昵程度不亚于孩童对出远门父母的依赖。即使看不见她眼罩下玫红的眼,迪亚波罗也能想象到她眼下是什么样的景象。
湿漉漉的,充满信赖的粉色眼眸。
软腻像棉花糖里草莓味的流心。
眼罩湿润一片,他轻抚,眸瞳中的猫眼绿潜藏这事后怜惜,声音是高高在上的温和餍足:
“这次没有不舒服?”
那天她也是哭成这样,讨好地说想换眼罩。
她却以为是惹了大人厌烦。
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甜哑的音色像在啜泣,“莉奈没有……莉奈很喜欢……很喜欢大人……”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她几乎要埋在他的臂弯里,脸颊蹭着他的身体,她害怕自己被厌恶。
迪亚波罗指腹顿了顿。
真笨。
他指的是湿漉漉的眼罩,而非那些不可言说的体验。不过,看着她这幅提心吊胆诚惶诚恐的乖巧模样确实心情愉悦,他也懒得解释,懒散地看着她在怀里任揉搓的讨好样子。
递上一杯水。药片躺在手心。
莉奈不多言,立刻就着药片喝下去。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也许是催眠,也许是避孕,也许是别的药效。可她什么也不用知道,只要是大人给的药,就算是毒药,她也要喝下才行。
如果真的是毒药,那又怎么样呢?大人赋予了她第二次生命,她也早就发誓要全身心地爱着他,就算是献上自己的性命也是使得的。
她往下咽药片的模样确实讨喜。润泽的唇瓣红艳艳的,因着摩擦有些微肿,他毫不怜惜地去揉,抬起她下颌,语气赞叹隐隐:
“真乖。”
莉奈这才开心地弯起唇,方才的泄气一扫而空,言语中的雀跃化为少女的羞赧:“大人……喜欢你……”
困意袭来。
她昏昏沉沉地晕过去,胳膊却还亲昵地搂着他,唇瓣翕动:“大人……明天……”
迪亚波罗抬眼,冷淡地看着她。
她枕在他的手臂上。
宽大的,温暖的,她往昔从未感受过的臂弯。她几乎要溺死在里面。她内心满足地想,就算什么也得不到,就算什么也没有,只要能一直躺在这样的港湾里,她也值得了。
可是不行。
她还有……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明天、可不可以不来这里呀……”她的声音哑哑的,每说一句话就要停顿很久,有时还在用力压抑着咳嗽,“莉奈好痛……作业也没有写完……”
迪亚波罗抚着她的眼罩,动作微顿。
她的尾音微蜷,蜷成羽毛的弧度。
真是。
可怜兮兮的。
***
好冷。
好饿。
好痛。
千叶山莉奈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那张绒软床单上,也没有枕在大人温暖的臂弯中。
她站在巷子里。
莉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过于亢奋的精神使药性减弱,也不知道长期的饥饿令她精神陷入了另类的清明。在本该被送往家中的路途,看到她逐步清醒的颜容后。
对方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她。
甚至疑心她没有好好吃药。
好冷。好冷。好冷。
她是被抛弃了吗?
这么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得到身体以后她对他是不是就没有用了呢。毕竟像她这样轻贱自己的人,他能找到多少个呢?
她捂着心口,捂着脸,捂着泪——不,她已经没有泪可以流了。她根本就流不出眼泪来,眼泪早就在床上流完了。
她已经变成没有用的人了吗?
可她是不一样的呀……莉奈在心里哭道,可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真的决心用灵魂去爱你呀。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抛弃我呢。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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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她抚慰着自己。她要好好地活下去,她要抱着对大人的爱好好地活下去。她的双腿是多么胀痛,她的身体是多么酸胀,他们曾经是多么亲切地圆融过。
想到爱。想到他。想到她如此爱他。想到他们曾经这样融为一体地爱过。
跪下来。
啜泣。想到爱就忍不住啜泣。
“大人……大人……莉奈好喜欢你……不要抛弃莉奈好不好……好喜欢你……”
要哭得很漂亮。
大人一定在看她。
如果哭得不漂亮,那她就连最后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莉奈很乖很乖……莉奈有在好好吃药……莉奈好喜欢你……莉奈什么都可以不要……你在我身边,只要你在我身边……”
可以不要钱。不要衣服。不要房子。甚至可以不要爱。只要他在她身边就好。想到这里她自己也愣住了,她竟然已经爱到了这样的程度,爱到就算什么也得不到也要疯狂地爱着他。就好像侍奉上帝一样无私不悔。只要有这样的念想,有这样的存在给人以勇气那么就足够了。只要上帝存在。只要他存在。
远处。
车窗半掩,冷风侵袭。
他的指节敲击着车把手,动作有条不紊。像是在思考。
窗外的女人双肩耸动,抽抽噎噎的。
确实很漂亮。也很乖巧。除了这次突然醒来,她也确实没有做别的事。考虑到她精神不正常的亢奋,一个白天的打击和未进食,药效突然停息似乎也很正常。
想起昨夜。
想起每一夜。
这样柔顺、顺从、乖巧、听话而且漂亮的人实在难找。
她身上的衣服单薄,痕迹清晰可见。照她跪在地上的架势来看,兴许要待很久。要是这段时间,他的物品被旁人盯上,他也会为此心烦的。
开门。
起身。
猫眼绿变佛手棕。
半晌。
跪到双膝红肿的千叶山莉奈抬眼,双肩有温热柔软的布料覆盖。她借着婆娑泪眼,朦胧地看见一捧含着露珠的杏花。
一张半掩着的,年轻男人的面孔,透过花束的间隙,映入她眼帘。
粉发。棕眸。笑起来温柔又直爽,一见着她变眼眸发亮,说要把欺负她的人眼睛都挖掉。她太熟悉这个人是谁。在米兰,在意大利,在全世界,她再也见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莉奈小姐?”
托比欧早早就看到了她。
跨过街巷,追着背影,才把鲜花捧到她面前。声音无比惊喜,像是见到了期盼已久的人。
确实是期盼已久的人。
他连着送了好些个月的花,却从未在那间小屋见到她的踪影。那天夜晚勾勾缠缠的回忆像棉花糖,那样甜腻,又那样容易化开。像是在做梦。好不容易在雨天碰见了她,却又忘记问起她的住址。
不过没关系。
他眼眸弯弯。
杏花碎也忍不住拥抱她,几朵小花不自然垂落落入她锁骨,恰巧遮住隐匿又暧昧的痕迹。托比欧懊恼地想捡回去,嗓音里的少年气却仍勾勒出期盼的弧度。
单膝跪地。
手捧鲜花。
撞入她惊愕的眼眸中。
“——终于,找到你了。”
他说。
18. 看到她身上的痕迹。
杏花坠在锁骨,遮住惹人猜忌的咬痕。千叶山梨奈没想到会再碰见他,更没想到对方会捧着花,前来搭话。一切都像在做梦。
“莉奈小姐……”
雾霾天,天微亮,这会儿看她又和寻常时候不同。冷得似云,透得像水,艳得如霞,总归都是些抓不住的东西。
他早知道对方很漂亮,可没想到现实的她竟比梦还要耀眼。明明是清艳温柔的长相,在他心里却好像可以夺目。他呆呆地说:
“好漂亮……”
莉奈立刻顿住,低下眸,心底有几分不自在,又有几分窃喜。她攥着指尖,假装自己没听见,转移话题道,“……那天,谢谢你。”
托比欧这才想起先前的事。
那天凯杰伤害她,他出手相救。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唯一重要的,是他终于见到了她。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接过话茬,刻意近她几分,扶起她,“莉奈小姐,我扶你起来吧!”
她无声拒绝,垂着眼眸起身,言语里的沙哑像是在暗示些什么:
“那天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我会补偿你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如果是钱的话,她现在应该有很多吧?大人给了她那么多钱,她开销很少,应该还有剩余?
“我不要钱!”
托比欧捧着鲜花,太近的距离让他局促,她身上的茉莉花味比他手捧的杏花还要好闻。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气息不如过去生涩,而是有一股浓郁的盛放味道。糜艳的味道。他晃了神。
少年的声音磕磕绊绊:“我只要……我只要……”
“——莉奈小姐,我找你好久了。”
“我一直在找你,那天以后我一直想起你,我想……我想和你道歉,对不起,那天是我伤害了你,我会对你负责的!”
她的脸白了几分。
那天。
平安夜。
他在说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千叶山莉奈的心脏嘭嘭直跳,那一天的记忆反复敲打,把她脑袋刺得麻木。
“……我不需要,”她说,“那件事就当过去了好不好,你不要再提了……”
他抓住她的手,“莉奈小姐,那我送你回家,你一个人不安全。”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莉奈拒绝得干脆,托比欧又坚持几句,最后拗不过她。
她一个人走了。
路上好冷。
好冷。好饿。好麻。
她走得艰涩,腿总是迈不开。过了好久,她才发现肩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脑海里闪过各种想法。
想到大人。想到母亲。想到托比欧。
想到……
想到房东奶奶。
奶奶说,有个年轻男孩一直捧着花,到门前找她。每天清晨准时出现,说要和她道歉。
……起初她以为是凯杰。
现在想来,大概是托比欧?
她转过头。
没有人。
他好像真的走了。
一点痕迹也没有。倒真像梦,像一场幻觉。
拿了人家的伞,盖了人家的外套,最后连还东西的地儿也没有。现在想来,他根本不需要道歉,最亏欠的分明是她才对。
天已经亮了。
按理来说,这会儿总该有醉汉出没。
身后却空无一人。
她突然好害怕。
这时候,她听到些响动,犹疑着往后走。
走到巷子深处。
“你再看一眼试试?”粉发男人拽着醉汉的衣领,“她是你能看的吗?信不信老子把你的眼睛挖了?”
是托比欧。
她吓得顿住。
醉汉身上散着醉醺醺的霉味,说起话来还有大舌头,“你不也一直看她吗??我就看看怎么了……我就爱看——”
他作势要挖他的眼睛。表情狰狞,凶神恶煞,半点不见方才的温柔怯懦。他说:“既然不想要眼睛,我就——”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看了……我不看了……别挖我眼睛……”
放下他。
踹了几脚。
醉汉逃走。
托比欧捏了捏拳头,清脆的骨节错位的声音响起。
他转过身。
暴戾的神色骤然温和,他低着眉,快步朝巷外走去。
却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保护的人就站在巷口,身子清清泠泠,眼底有惧意。
他往前走。
她掌心抵着墙,下意识后退。
艳红的眸微低,托比欧看不透她的心思,心底却慌张得要命,害怕把她吓到,害怕被她讨厌。
他不懂她。
她也不懂自己。
身体发冷,冷汗沁沁。心脏却升起隐隐快意。
他是……为了她才这么做的吗?
他一直跟着她吗?
就这样一直跟她半小时,找那些醉汉的麻烦,只是为了保护她?
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肩上的外套有他的味道。杏花的味道。似乎是一大早为了她采的。
她低下头,看着鞋尖。他白色的球鞋也离她越来越近,步子迈得极快。
是专门为她而来。
“莉奈小姐!”托比欧攥着拳头,不敢看她的眼,“我……我不是故意的……”
“都是我自作主张,都是我不好……但请让我跟在你身边吧,要是莉奈小姐遇到危险……我绝对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专门为她而来。
为她,而来。脑海里继续重复这句话。
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指尖攥着,把手腕掐出红痕。
她没有再说难听的话,只是转过身,声音不见欢喜,像在赌气:
“随便你。”
她故意走得很快,很远。
他跟在身后。
离她略近几分,便能嗅见她身上开得正糜艳的气息,想到落到她锁骨的杏花往下流连,掉入不够紧实的衣领深处,他便面颊发红,行动间却保持安全距离。
不能让她害怕。
不能被她讨厌。
他要再克制一点才行。
可她身上的味道好香,好艳,露在阴霾天的那截脖颈好冷,好白,手腕又好细,细得易折。腰身也……他逼自己低下头。不能再看了。他警告自己。
莉奈小姐是很温柔,很可爱,很好的人。他怎么能这样盯着她看。
她走了很久。
他也跟了很久。
天亮得透彻,阳光冲散雾气。
真希望这段路永远走不完。
真想永远跟在她身后。
真想——
“就停在这里吧,”莉奈转过身,走到他面前,“谢谢你,托比欧。”
褪下外套,离他近几分,交到他手上。
指尖相触。
她下意识抽开。
托比欧比她还要快。他去握她的手腕,低声道:“莉奈小姐……”
“让我送你到家门口,好不好。”
被他搂过的掌心发烫。
“十字路口太危险了,让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心底泛起涟漪。
……不。
不可以。
她喜欢的分明是大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对别人有好感呢。可大人已经抛弃她。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只要有人对她好,只要有人说爱她,只要有人愿意对她好,她就忍不住要哭,忍不住要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献给他。
她转过身去,不理他。
走得像木偶。
他慌忙跟上前。
跟着莉奈一直走到院子,踏过满地鎏金的梧桐叶,去到银装素裹的别墅宅院。好大好漂亮的院子,花草树木齐全得像装着四季。可院子下的那个人比院子更漂亮,光是站在那就美不胜收。
既然任务完成,他就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打开门,进去。
目送她的背影。
她转过身。
声音比风先飘过来,“……你先等等。”
托比欧立刻站直,满心期待,满腔祈盼地等待她。
他等了很久很久。熬过每一个瞬间,熬到第六片梧桐叶落下,才看到莉奈拎着一个黑色小包和透明伞回来。
听见她说:“这是那天,你给我的伞。”
他接过去。
心里想。她一直留着,一直好好保存着,一直都在心里记着。
系着粉色蝴蝶结的黑包送到他眼前。
她声音低低的,有点拘束:“好像每次见你,你都会受伤……谢谢你,这些给你。”
她打开包,里面装着绷带、酒精、棉签……
还有她做的纸杯蛋糕。
鳄鱼皮的包身有冷淡的清洁味,刺鼻的酒精薄荷味,还有,还有她身上开得正艳的盛放的茉莉味。他不用低头,气味就盈满他的鼻尖。好香,好好闻,好喜欢。
心跳加快。
眼里映出她玫红的眼。可现在她的耳垂和两颊比眼睛还红。
开始胡思乱想。
莉奈小姐是一个,漂亮、温柔、细心、细腻、做饭很好吃,会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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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每个伤口,哭泣时会忍住不出声,难过时会掐手腕掐大腿,声音比泉水还要清甜,在阴雨天里好像要发光,身上香得像养着茉莉……她就是这样的人。
手腕的青筋颜色偏紫,垂眼的时候睫羽微翘。托比欧愣了好一会儿,满心满眼都是她低声细语耳垂通红的样子。后知后觉听见她气恼转身道:
“你不要就算了。”
气气的,跺着脚走掉了。
好可爱。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拽住她。
“莉奈小姐!”他抢过包,磕磕绊绊地说,“谢谢你,我会好好保存的!”
“……就是一些绷带而已,不用好好保存的。”
“不行!”
抬眼。看着他。
“既然是莉奈小姐给的东西,那一定要好好保存才行……”
他的眼睛是佛手棕,好温柔。像漩涡。要溺死进去。
莉奈转过身,“……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下次不要说这种话了。”语气硬邦邦的。
她离开。
男人拦住她,紧张道:“以后,可以来你家找你吗?”
“……”
“我什么也不会做的!我想……我想……”托比欧把花递过去,可惜茉莉已经蔫蔫的,他的语气也蔫蔫的,“我可以给你送花吗?”
莉奈低下头,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要来找她。
为什么是她。
如果喜欢她,为什么不能来得再早一点。就算是圣诞节那一天早上也好,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呢。可为什么,她心里又隐隐地期待他把这些事说出来,期待她心里的那个答案被倾吐呢。
说好喜欢她。说她很好。说爱。
说她很值得被喜欢,是一个很值得被爱的人。说她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优点,让她的心里至少有些安慰。说喜欢她想要追求她。就算是假的她也觉得值得了。就算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和她再睡一次也值得了。这一生有这一瞬间是被爱的好像什么也都值得了。
她掐着掌心,又开始讨厌自己。贱人。她在心里这样说。
托比欧看着她。
他说:“莉奈小姐好漂亮……”
“好漂亮,身上好香,皮肤好白,好可爱,哭的时候也可爱,好温柔,好体贴,做饭也好好吃……”
嗯。
皮肤不白了。
变成粉色了。
但是也好可爱。
千叶山莉奈再也不问了,她连忙捂住他的嘴,不想叫别人听见。掌心却浸着温热吐息,他下一句话飘过来:
“手也好漂亮……”
她去瞪他。
“不要说了……”手腕被拉住。
莉奈听见他说,“莉奈小姐这样漂亮的人,一定看不上我的告白吧。那天能和莉奈小姐一起过平安夜,一定把我所有的幸运都花掉了……莉奈小姐好漂亮,好可爱……”
千叶山莉奈知道自己很漂亮。
但从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她。
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心里好甜,比棉花糖还要甜。
可她却故作愠怒,把花用力还给他,语气碎了一地,怎么也拼不好,“所以你说了那么多,只是想要,只是想要继续和我做/爱是不是?”
“我没有!”
她神色委屈,像是被这番话冒犯到。
可她心里知道自己是多么虚伪,她是多么渴望听见他的回答,听见他说他是真心喜欢她。听见她也会被别人真正地爱。
“我对莉奈小姐,我……”托比欧吞吞吐吐地说,“喜欢莉奈小姐。特别喜欢莉奈小姐。我知道莉奈小姐这么好的人一定很受欢迎,我……”
莉奈低着眼,紧张地往下咽咽喉,指尖扫着锁骨,不自在地摁压着。
托比欧也忍不住朝那一处看去。
好漂亮,好可爱,好白……好喜欢……
——可是。
目光扫过那些细密的,暧昧的,旖旎的齿痕和指痕。大脑一片空白,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想到她的锁骨,想到她不自然的走路姿势,想到她身上糜艳绽放的气息,他愣住了。
话语在卡顿。
目光在停滞。
千叶山莉奈不解地眨了眨眼,却透过他的视线,看见自己脖颈锁骨乃至于衣领内都无法隐匿的痕迹。
紧密到窒息,放浪到荒唐。那些绯红的,青紫的,不规则的印点,竟然就这样从脖颈一路蜿蜒,滞留于腿芯之间。
托比欧什么都看到了。
19.只要被爱过
2月14日。情人节。他们与初遇跨越51天的再逢。
从平安夜到情人节,从1999年12月24日到2000年的2月14日,威尼卡·托比欧曾51次出现在她家门前,在微风习习又或是暴雨如注的清晨里,捧着饱含露珠的花,敲响她时常紧闭的门。
可她消失了。
他找不到她的踪迹。
暴雨天的惊鸿一瞥似是错觉,他又过了几周盲目的日子,终于,在杏花细雨中,踏着盈盈碎碎的清晨微光,在几乎不可能遇到她的路边过道再次与她相遇。
冷风送来阵阵气味。
薄荷酒精的凉薄,蔫蔫杏花的冷冽清香,还有她身上那股盛放着的旖旎糜艳的气息。糜艳。这个词汇在他脑海里扎了一根刺,他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他们也那样亲昵地勾缠过,他也曾拥她入怀听她喘息,吻去她眼角的泪滴和深切的不安,在顶点的余息说“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我会永远保护你”。
可他等待已久的人,却以这般姿态,出现在他眼前。
清晨曦光如初闪耀,她身上的痕迹尽入他眼底。
脖颈的吻痕。
锁骨处的指痕和齿痕。
就连耳垂上那颗浅浅小小的红痣,都有红印缠绵。
反复回想平安夜的经历,她的气息和现在竟然别无二致。他刚刚怎么会没发现这个事实,怎么会没发现她身上的痕迹和气味。一向观察细致的他,怎么会连自己在乎的人的走姿都注意不到。
……她在昨晚一定经历过。很激烈,很漫长,甚至很投入的性/事。她一定也躺在别人的怀里喘息,倚在别人的胸膛里流泪,和别人也许下同样的诺言。不,从身上的痕迹来看,也许昨夜比他们先前拥有过的体验还要独特。
好烦。好烦。好烦。
这51天的等待好像是一场空谈。他记得她,可她根本就没有——
不。
托比欧冲上前,温柔的棕色眼眸赤红一片,粗粝的掌心抵在她的双肩,“肯定是有人欺负你?!到底是谁——我要杀了他!他在哪里,告诉我,我要去杀了他——”
手下意识加重力道,指腹捻过那些红痕,莉奈咽喉中溢出一声轻吟。
托比欧更生气了。
眼尾染起绯霞,她惊慌地,满脸惧意地看着他,好像被他吓到了。
身体软着,跌坐在地上。裙摆微扬,暧昧地擦过小腿肚。
……他吓到她了。
看见她这样倒在地上,他又开始恼恨自己为什么不来得再早点。其实都是他的错,都是他那天没有说清楚就莫名其妙离开,都是他来得太晚让莉奈伤心,都是他刚刚说了重话让莉奈害怕,都是他的错。
满腔的思绪翻涌,他又开始恨那个侵占她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不好好保护她,为什么让她一个人穿那么少走夜路,为什么雨天她被凯杰袭击的时候对方没有出现,为什么不陪着她一起回家,为什么要在她身上留下这么重这么痛的痕迹,她明明那么怕疼只要有一点疼就要掉眼泪。
他一定要杀了他。
攥着拳头。
眼底阴沉。
棕眸划过一抹暴戾。他又看见莉奈发着抖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用看旁人的眼神看着他。
他立刻受不了了。
扶起来,搂过她腰身,“莉奈小姐……对不起……莉奈小姐……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凶你的……都是我太自以为是了……莉奈小姐这么好的人有别人喜欢是很正常的……莉奈小姐……原谅我好不好……”
低下身。垂下头。看着地面。
语气颤抖。
“——我要杀掉他!”他又骤然变换语气,棕眸隐约闪着戾气的光,“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他凭什么碰你,凭什么欺负你,凭什么——”
她不敢说话。
抱着膝盖。攥着小腿肚。
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心里又好像有隐隐的快意。
他又跪下来,看着她颤抖的样子,语气软下,似是祈求,“都是我不好……我怎么能这么凶你……莉奈小姐……不要怕我好不好……我不会伤害你的……一定是他强迫你……”
“我会杀了他的,”他攥紧拳头,“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要帮你杀了他——一定是他强迫你……”
去抱她。
怜惜地,愧怍地,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千叶山莉奈却在这一刻突然醒悟。
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副样子呢?她恨透了自己。她不是发过誓要用生命用灵魂爱着他吗?怎么能在别人面前表现成这样?难道她的誓言都是自我欺骗的产物吗?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无法容忍。
她猛地抬起头,用不知怎么形容的语气苍白地叫道:“他没有强迫我!”
从他怀里挣脱。
这一刻她好像有了无穷的力量,又或者说,爱本身就是无穷的力量。
大人没有强迫她。
她是爱着大人的。
她是那么诚挚地,恳求地,充满希冀地爱着那个人,他们身体的缠绵是她心甘情愿的奉献,才不是什么强迫和霸凌。
“我是真心喜欢他的!”在她内心,这句话是澎湃着说出来的。在托比欧的视角,开口之人是多么脆弱苍白,这句话也是那么脆弱苍白。
可她的行为好像不顾一切。
锁骨上那些杏花的碎屑,怀中残余的蔫蔫的杏花,她恼怒着把这些东西砸在他怀里,“他没有强迫我,我是真心喜欢他的!我是真心爱他的!”
跑走。
关门。
“那天的事你就忘记吧,”她的声音朦朦胧胧地飘过来,怎么也抓不住,“对不起。”
对不起,托比欧。
说完这几句话后,她满腔的爱意又好像散掉了。坐在地上,背倚在墙壁,脑袋低下去,鼻尖萦绕着未散去的杏花味道。
那些低迷的蔫蔫的杏花,曾黏黏腻腻地贴着她的锁骨。遗留下的露珠水渍打湿肩胛和衣领,也把她的思绪打湿,她觉得好落寞。
大人已经抛弃她。
她再也看不见大人了。
这也没什么的,她早该知道的。他这样高贵的人,早早厌倦她也是无可指摘的事。只要她曾经那么真挚地爱过,那一定什么也都值得了。不是供养,不是权力关系的倾轧,是给予,是爱,是心甘情愿的奉献。她对大人是真心的。而且就算他不再喜欢她,她也要一直这样真心地爱下去。
她又站起身,看猫眼外的人。
他已经不在了。她心里有些意义不明的不满。真奇怪,明明她是喜欢大人的,为什么会为他的离开感到不适。一定是她的错觉。
她是喜欢大人的。
笔记本亮了。
她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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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地,无措地抬起头。
撞入电子产品混沌无序的漩涡中。
她立刻想起了大人,想起自己被他窒息地掌控着。思及此,千叶山莉奈立刻满心欢喜地跪过去,看屏幕上显示的字眼。
「床头柜。」
床头柜。
这些字句消失得很快,几乎在入目的那一瞬间就消散了。莉奈甚至疑心是她的错觉。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跑过去。
卧室。
床头柜。
台灯和两本书映入眼帘,而放置在圣经之上的,是两条小小的软膏。没有说明书,膏身没有产地用法等字样,可她偏偏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从刚才开始,她走路便不稳妥。肿痛酸涩蔓延,她想定是破了皮,发了肿。
大人注意到了。
虽然她一个人在路边醒来,但大人一定是在乎她的,不然他怎么会留下药膏,让她擦身体呢。
是不是也说明,大人并没有抛弃她呢?
她立刻虔诚地,满怀欣喜地抱着圣经,抱着药膏,唇角弯起幸福的弧度。
大人没有厌倦她。
太好了。
她还可以和大人在一起。
她还能和爱的人在一起。
她还可以继续爱他。
戴上眼罩。
打开扣子。药膏的扣子。
一点点褪下外衣。软膏的药香陷在指腹,抹匀,一点点抹在伤口上。红肿又糜烂的伤口。好疼好疼,却又觉得是那样满足。只要是他留下的痕迹,只要是关乎他们之间的爱的,只要是和爱相关的,她就满足到无法言语了。
“大人……大人……”
“好喜欢你……”
想象是他为她涂药。附着着薄茧的指腹划过她肌肤,一点点涂抹,白色药膏清清凉凉滑滑腻腻,她的身体泛起战栗。倚靠着的床头是他坚实的臂弯,柔软的枕布是他温暖的肩膀,眼罩的泪意是他温柔地爱抚。不断抹匀伤口的细节是他未抛弃她的证明。
只要还有身体,只要她还足够漂亮,只要她温软乖顺到低劣的程度,是不是就不会被厌烦不会被抛弃呢。
好像听见有水声。才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的啜泣。
好近好近,近在咫尺的水声。希望她哭得不要太难听不要太难看。他一定很讨厌看她这样子,所以她不可以哭。
“大人……大人……好喜欢……好想你……莉奈好想你……”
抹匀药膏,涂在外层,清清凉凉的触感被泪水弄得模糊黏腻。再这样下去,也许药膏的作用也要大打折扣了。
可她不在乎。
只要被填满过,就永远渴望被填满。只要被爱过,就永远渴望被爱。杨绛说张爱玲笔下的人物都是些□□者,爱饥渴者。药膏太冷,抹在伤口也显得好冷。她想她才是杨绛所真正鄙弃的人。
只要有一个人表露出爱意,她的心绪就忍不住对他敞开。敞开爱敞开心又敞开腿。大人是如此,托比欧是如此。她想自己真是一个卑贱到不能再卑贱的人。泪水又在泛滥了。脸上有被单上也有。
“砰。”
……什么声音。
下意识拢起腿,眼罩往下拉,露出双含着氤氲水汽的眼来。
胆怯地,羞怯地,朝着声源望去。
窗外。
一个粉色的脑袋,仓皇地看着她。
……
是托比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