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第一话事人》 1、第 1 章 “卫兰歇,你放任妖孽毁我长生园,该当何罪!” 脑中风暴急收,日月倒悬,一切后退如风吹书页“刷刷”翻过,霎时间归于寂灭。 卫兰歇豁然睁开眼,如梦初醒,眼前是仙山深处,飞瀑流光。陡峭的崖壁上古松错落,云雾缥缈挂缀其间如仙人捧素。 他胸口闷的厉害,像是一条在暴风雨前夕不得不浮至水面呼吸的鱼,他短促的叹了口气,心想手机爹这是给他干哪儿来了?不过是看小说的时候被手机砸了脸,不至于就砸的魂飞天外了吧? 人在点儿背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对面的青袍老头直接跳了起来,怒不可遏道:“你叹什么气!我鸿宝药宗损失如此惨重都尚未说话,你还委屈上了?” 卫兰歇眨眨眼,凝眸,眼前站着许多青袍岐黄人士,腰间佩戴着葫芦形状的玉牌,是鸿宝药宗的标志,那青袍老头乃是鸿宝药宗的宗主,名叫卜青瞻。 “卜长老,事情尚未查清还请稍安勿躁。”一身着蓝色武袍的少年自人群中走出,衣袖和腰间都绣有凌霄花的图样,他拱手道:“晚辈相信兰歇不是这样的人!” 卜青瞻冷笑道:“慕容昇,你跟卫兰歇关系甚笃众人皆知,难不成要包庇?” “晚辈受银潢三宗众多师叔师伯教养,绝不会乱来,但也绝不能任凭旁人污蔑挚友。”慕容昇掷地有声道:“待我问清楚来龙去脉,定给卜长老一个交代!” 这难道是梦?还是说之前的他才在梦中?可无论是哪一种,都好像有点太离谱了! 小卫抓头,小卫困惑。 这剧情怎么这么像他刚刚看的一本男频修真小说? 要知道烂文卫兰歇一般不看,但烂的要死的他高低要看一眼。 此刻,那稀烂的剧情就像考试前听的最后一首歌一样在脑海里疯狂的循环。 主角慕容昇是瑶执剑宗掌教白蠡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传言有九重天上仙转世的命格,踏进仙门之后切瓜砍菜似的升级。 作者也不知道是为了蹭什么热度,给龙傲天慕容昇安排了一个名叫卫兰歇的男炮灰,跟自己同名同姓,也就是原主。 原主出身卑贱性格阴翳,人嫌狗憎,唯有慕容昇对他颇为照顾。他们相识于银潢山脚下,一见如故,渐渐地,原主对慕容昇生出一种病态的依恋,形同痴儿,随着慕容昇连续破境,他害怕自己的修为配不上对方就玩儿命的修炼,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过劳死了。 慕容昇听到消息悲伤过度,险些走火入魔,这时真正的第二男主汪稚柳出现,身上有几分原主的影子,顷刻间就疗愈了慕容昇的灵魂,长久的陪伴让两人日久生情,携手继续在三界切瓜砍菜,从百草园砍到三味书屋,后双双飞升,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卫兰歇:麦艾斯麦艾斯。 直男卖腐一卖一个不吱声,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狗血,但评论区这么多“是挚友还是爱人我自有分辨”是怎么回事?? 卫兰歇很想让这高速运转的狗血剧情离开自己的大脑,但他好死不死穿进来了,那些原本隶属于原主的坎坷沉甸甸的堆积到了自己的眼前,叫人傻眼。 他看向主角慕容昇。 顶多也就是中人之姿,怎么就把原主蛊成那样?甘愿当一块倒霉的垫脚石。 卫兰歇:不理解也不想尊重。 他眼神里的考究意味太浓重了,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什么货不对板的东西,慕容昇被他看的不适,皱眉道:“兰歇?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当然是无话可说!”卜青瞻咆哮道:“长生小种十年一抽芽佰年才得一亩!一两值万枚灵石!他此举让我鸿宝药宗损失几何啊!” “就是就是,长生小种是我们鸿宝珍贵之物,关乎多少弟子的修为啊!” “卫兰歇纵容妖孽,莫不是跟妖孽同流合污?” “咱们是正经仙门!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与妖孽一伙岂非黑白颠倒!” “他这么做怕不是为了报复师父几日前抓了他仙考作弊的事!” “作弊是他自己犯错,师父是匡曲扶直!再来一回也定是要抓的!” “损人不利己,卫兰歇真真是报复心极强,不严惩难平众怒!” 随着鸿宝弟子们的七嘴八舌,卫兰歇又忆起一些细节,此刻他与慕容昇一同进入瑶执剑宗刚满一年,慕容昇虽尚未与白蠡相认,却也凭借自己卓越的能力在修真界崭露头角,仙考屡屡拔得头筹,引人瞩目。白蠡再三嘉奖,慕容昇出于仗义都一定要带上自己。 可生怕德不配位,他倍感压力,就在最近一次的仙考中篡改他人的答卷,被监考的卜青瞻抓了个正着,当众责罚。 他是怀恨的,便放任妖孽溜进鸿宝药宗培育长生小种的园子里作乱,东窗事发后卜青瞻怒发冲冠,在渡云峰上对他进行三堂会审,誓要让他付出代价。 卫兰歇深吸一口气。 神金吧?为什么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难道原主觉得自己的小细胳膊能拧得过人家长老的大腿??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不论穿书一事是否为真,现下他就是原主,原主就是他,木已成舟,他确实是犯了错。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就要勇于承担,敢于面对,与其狡辩躲闪,不如老实点承认错误,或许还能争取到宽大处理。 毕竟知错改错,善莫大焉,卜青瞻应能体察到他的诚意。 说干就干,卫兰歇九十度鞠躬,态度极尽谦卑和顺。 “我一时糊涂,卜长老,我向您道歉,如果您需要,晚辈愿去长生园替诸位道友浇水耕田,补偿罪过。” 犹如巨石入海,激起千层浪。 慕容昇难以置信道:“兰歇!你竟真的做了这种事!” “瞧瞧,他承认了,老夫早说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留在瑶执迟早酿成大祸!”卜青瞻冷笑道。 “兰歇,我对你太失望了!”慕容昇咬牙道:“卜长老,您意欲如何处置?” “依老夫看,废了他的修为,逐他出门。”卜青瞻冷冷道。 卫兰歇:“???” 还好还好,只是退学。 “卜长老!兰歇的内丹尚未跟身体全然融合,此时外力剖出于他乃是重创!轻则精神失常变成傻子重则丧命!您再将他赶出门去,跟杀了他有何分别!”慕容昇大声道。 卫兰歇:“???” 不儿,这对吗? “他丢的只是一条贱命,我鸿宝可是损失了半亩良田啊!”卜青瞻不屑道。 卫兰歇:“......” 不是,大哥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早知你做不了主。”卜青瞻冷笑一声,甩出一张符纸,半空中云气汇聚成屏,一个人影显现其中,是个五官冷硬的中年修士,慕容昇道:“白掌教!” 是白蠡。 卫兰歇凝眸。 原文中白蠡对慕容昇充满了愧疚和溺爱,时时暗中提携托举,但对自己始终瞧不太上,就像恶婆婆虐待贫苦出身的媳妇儿般非打即骂处处刁难......如此这般才叫他愈发将慕容昇视为救命稻草。 所以白蠡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帮自己说话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果不其然白蠡道:“卜宗主,事情经过我已听阿昇言明,瑶执是非分明,必不会做藏恶纳奸的事。” “还是白掌教明事理,难怪能成为掌门的左右手,代管门中杂事。”卜青瞻说:“那我今日便代瑶执清扫门户!” 他苍老的双眼里骤然寒光四溅,挥袖间一根药杵飞出,垂直立悬于卫兰歇的头顶,绽放出耀目的青光! 云气如洪流倒灌,带着千钧之力,霎时间卫兰歇伏倒在地,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饼铛热压的华夫饼,五脏六腑都要被挤碎,疼痛像尖刀一样在丹田处乱窜! 濒死感上涌,求生的欲望让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道:“等等!!这个判决我不服!” 他的嗓音本就清亮如泉,以往从前阴郁着不怎么同人交流,今日亮声一句,口齿清晰又是逻辑通畅,竟叫场上众人都愣了一愣,有耳目一新之感。 “怎么觉着他的声音还怪好听的......”有人小声逼逼。 卜青瞻也愣住了,施法的过程中断,药王杵“当啷”一声坠地。威压撤去,新鲜的空气涌进口鼻,卫兰歇须臾感觉自己又能活了,驻地深喘。 “瑶执剑宗,鸿宝药宗,幽篁乐宗。”他神思电转,咬牙分辩道:“银潢三宗并足鼎立,凡事都有商有量,你们现在在做什么?不等乐宗的人就下定论,是要孤立排挤乐宗吗!” “这话从何说起?”卜青瞻横眉立目道。 “从你卜长老结党营私独断专行说起!”卫兰歇道:“卜长老若是问心无愧,会怕多等这一时半刻?” 他吐字如金玉,铿锵意气,活脱脱像是变了一个人。 卜青瞻回过神来,怒极反笑道:“处置你个无名小卒还需三堂会审,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吗?好厚的脸皮!” 原文中幽篁乐宗是会派人来的,只不过那时他被药王杵捶的奄奄一息,无暇顾及。 能否等到转机是个未知数但......拖一刻是一刻! 蝼蚁尚且偷生,他没道理不为自己搏命。 “你是想拖延时间?”卜青瞻看穿了他的心思。 半空中,白蠡有意无意的叹息道:“乐宗的陵韵真人尚在闭关中......” “哈哈!你还是乖乖认罚吧小畜生!”卜青瞻厉声冷笑。 他再次催动药王杵,眼看就要让卫兰歇肝脑涂地!电光石火间,一道鲜艳的红绸凌空飞出,翩若惊鸿,药王杵在距离卫兰歇眉心半寸之处与之对撞,铮然回旋着回到卜青瞻的手中。 2、第 2 章 卫兰歇愕然回首,只见长风尽头有枯枝蔓延生发,一只雄壮的白鹿自枯枝深处跃然而出,皮毛如雪长角如弓,红绸飞回他圆润的颈项之上,飘逸缠绕,迎风招展,堪称奇景。 鹿背上坐着一个紫衣公子,发丝微卷,面容俊雅,鼻梁高挺非常,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像海水般多情剔透,他手中转着一把白玉箫,箫上坠了一根红色箫穗,串了两枚铜钱,真真是矜贵风流。 那箫名为“鸾声”,是蓝天和玉制成,乃幽篁乐宗前宗主之子虞明徵的法器。 卫兰歇眯了眯眼,这位常年位列仙门芳心纵火犯排行榜前三的明徵公子,样貌衣品果真不同凡响。 “抱歉,有事耽搁,叫诸位好等。”虞明徵从鹿背上滑下,笑盈盈道。 卜青瞻脸色不善道:“本不必劳驾虞世侄特意来一趟,门中小事罢了。” “宗门内无小事,若我缺席叫人以为银潢三宗内有罅隙,便是明徵的罪过了。”虞明徵道,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只赤金墨色的小匣道:“昨日我路过鸿宝的长生园,恰逢那些偷食灵草的妖物逃窜,见卜长老忙于捉人,腾不出手,我便用神火匣暂且收了这些妖物,今日带来供诸位一观。” 卜青瞻隐隐急迫道:“虞世侄,既是妖物你代为处置了就是,不必特意再放出——!” 可为时已晚,虞明徵“咔哒”一声启开匣盖,摇头埋怨道:“卜长老你倒是早些说啊!瞧我这快手。” 一时间众人屏住呼吸,紧张的互相挽住手臂,卫兰歇亦往后退,他寻思着卜青瞻如此生气,妖物必定恐怖凶残至极,他并非什么仙家大能,站的太近若是被误伤可就糟糕了。 匣中溢出金光数道,在地上排成一排。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卫兰歇听见自己的下巴“啪擦”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 一只小山羊,一只天竺鼠,一只小水牛,一只草泥马。 凶残可怖? 大,大妖? 虞明徵:“嘬嘬嘬,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四只毛茸茸慌不择路,你撞了我我撞了你,费了老大劲才站成一排,都还是个四脚朝地的状态,感觉说他们修炼成妖都是夸他们了,实在担当不起什么“十恶不赦妖孽天团”的称号。 只见他们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的抱在一起,浑身的毛都炸成了蒲公英。 人在无语的时候往往会笑一下。 卫兰歇:“噗嗤!” 卜青瞻一记眼刀飞过来。 卫兰歇不笑了,埋头抠手指。 “笑什么?很好笑吗?”卜青瞻怒斥道:“就是这几只看似无害的妖物践踏了长生园!” “卜长老,敢问长生园每一百年能收获多少长生小种呢?”虞明徵道。 “百八十两总是要有的。”卜青瞻硬邦邦道。 “那你们检查一下,我觉得好像没差多少。”虞明徵将一个药篓抛给鸿宝药宗的弟子,示意他们传阅,“这是我刚命人采摘的,如果长生园真的被毁坏大半,我也不能凭空变出这么些长生小种来,你们说是也不是?” 众人观阅后各个哑口无言,虞明徵拱手道:“想来是卜长老发现及时,当机立断,才令妖孽行凶未遂。” 卫兰歇连忙低头去看那几只毛茸茸。 草泥马妖和水牛妖显然还没修练到位,听不懂人话,满脸都是清澈的愚蠢,天竺鼠“咕叽咕叽”的乱叫,旁边的山羊妖大概是他们当中唯一能听懂人话的,身为“妖孽天团”的头领,它战战兢兢举蹄翻译,“它嗦它以为系小青菜就啃呢一口,太难呲就吐,吐掉呢!难呲的东西不呲!它爱呲小青菜。” 卫兰歇:“......” 卜青瞻:“......” 仙门魁首大力刑讯四个食草动物的场面实在有碍观瞻,饶是白蠡也有点看不下去,在一众药宗弟子的骚动之中咳嗽了一声道:“亡羊补牢是好事,卜宗主,我听卫兰歇言语中有悔过之意,强行无视倒也有悖人伦,不若给小徒一个机会改过,若他真洗心革面,从轻处罚也有依据。” “白掌教以为如何?”卜青瞻不情不愿道。 “掌教!”慕容昇倏地亮声道:“兰歇是我兄弟,他犯错是我管束不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丧命!我以为可在他身上下一道明举咒印!我会盯着他不再让他行差踏错!” 明举咒是一种约束性质的咒术,下咒者能感知到被下咒人心里的善恶动向,还能获悉实时位置,方便追踪捉拿。 卫兰歇记得原文中他收下了这道咒印,而这道咒印也如同枷锁一般将他跟慕容昇困缚的愈发密不透风。 众人议论纷纷。 “也不知卫兰歇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竟让慕容昇待他这般好。” “就是,这种人,慕容昇居然还肯与之称兄道弟,为他如此低声下气的求情。” “这慕容昇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听说修炼也有天赋,我都有些羡慕卫兰歇了。” “我看此举可行。”白蠡道:“卜宗主,你我为人师表,规训教化令他们改邪归正是本份,该多些宽容才是,说到底毁你药田的是妖孽,小徒只是监管失职。”他话锋一转:“长生小种即使损失不多,但食一口也是食,妖孽罪行确凿,兰歇,你若当众斩杀妖孽明证道心,便只需受一百鞭笞小惩大诫,也算对鸿宝药宗有个交代!” “什么?!”卫兰歇冲口而出:“斩杀妖孽?!” 他猛地回头,对上那几个毛茸茸惊恐而迷惘的眼神。 草食动物的眼睛本就圆而实,像一颗颗可以一眼看到底的单纯的玻璃珠子,憨厚可爱。 眼前一晃,那些玻璃珠子伴随着躯壳的死亡而变得黯淡,瞳孔恐怖的放大,像凝固的泥浆。 卫兰歇狠狠的打了个寒战。 人大概会下意识的模糊对自己不利的记忆。 原文似乎并没有对原主作恶的细节多交描述,反而在慕容昇的所作所为上花费了不少笔墨。例如面对千夫所指时,慕容昇是如何无条件的信任他,与卜青瞻较量抗衡,又如何宛转求情,拼尽全力才令自己得以从轻发落。 他被药王杵打的奄奄一息,突然得此生机转圜,自然没有半点犹豫的就答应了白蠡和慕容昇的要求,持剑将那些妖孽斩杀,挨了顿鞭子才作罢。 也是从那时起,他对慕容昇萌生出愧疚与感激,手足之情开始变质。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合情合理。 可现在看来,有太多语焉不详细思极恐的地方了。 长生药园根本就没有遭受多大的损失,卜青瞻难道不知道自己药园的损失情况吗? 如此小题大作步步紧逼,意欲何为? 慕容昇是真的关心自己吗?那为什么不事先调查一下药园的真实情况?如若真相大白,自己或许根本不必遭受胁迫审判,更加不必挨打,也不会在那种心境下答应杀妖的提议! 还有书里的自己......不,是原主。 他是疯了吗?面对这些连人话都不会说的小动物,怎么提得起剑,下得去的手? 就为了向慕容昇和白蠡投诚吗,换取自己一时的安稳,牺牲这些弱小的性命?! 这何尝不是自私歹毒? 那雨夜致死的雷劫一场,算不算是报应不爽? “兰歇。” 慕容昇看他沉默不语,半天也没有动作,有些不耐和焦灼,他上前一步,拔出了自己的佩剑递到他手里。 “这几个妖怪犯错当杀,你不必心软。”他循循善诱道:“你只要出剑,我便可在你身上设下明举印记,往后你还是我的好师弟,前途一片光明。” 他的声音里带着蛊惑之意,剑柄又往卫兰歇手中抵近几寸。 “别忘了是谁带你入的瑶执,谁教你修炼功法,谁给了你这把剑,你结丹结的何其艰辛,没有我和白掌教你连个外门弟子都混不上,怕是要在外头跟狗抢食吃,这些恩惠你尚未报偿,就要弃之不顾吗?” 慕容昇的嗓音压低,死死的盯着他的眸子。 在瑶执度过的每一日都是他人赠予,所以梦中自己被牵制住,每日都活在自卑愧疚里。 卫兰歇阖眸。 身后是毛茸茸们“哞哞”“咩咩”“咕叽咕叽”的惊慌杂乱之声,因为害怕而变得尖锐刺耳,卫兰歇感觉自己也被扼住了喉咙。 他在做什么呢?被人按着头成为刽子手的一员,走上原主的旧途。 这条路通向的是什么结局他还不清楚吗? 由热变冷的粘稠的鲜血,浑浊的尸瞳难道不会变成另一个噩梦困缚他折磨他?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屈从? 他不在乎慕容昇,也不是非跟这些满腹诡计的家伙们搅和在一起不可。修为是他们控制自己的筹码,金丹是懦弱附庸的象征,既然如此他宁可不要! 所有的伤口都应该在腐烂前被挖除,所有的谬误都应该在扩大前被修正,他要跟他们划清界限! “我做不到。”少年倏地挥开了慕容昇的动作。 慕容昇提剑后退了半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做不到。” “铮”一声,卫兰歇反手拔出自己的佩剑,单膝跪下,朗声道:“小妖无知犯错,但不知者无罪,错在兰歇未曾及时阻拦,对不住掌教的栽培也对不起师兄的信任!” 他倒转剑柄,缓缓将剑刃对准了自己,“我的错我自己承担,这就够了。” 虞明徵转眸看来,腰间琮铃震动,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沉静如水: “如何了?” “如你所料,精彩至极。”虞明徵莞尔道。 卜青瞻瞳孔地震,吒喝道:“卫兰歇你要做什么?!” 众人皆面面相觑,渡云峰上风起云涌,虞明徵倏地睁大双眼,蔚蓝色的眼底亮起兴奋的火光: “阿冶,你绝对猜不到,他要剖丹!” 3、第 3 章 卫兰歇并非突发奇想意气用事。剖丹一事修真史上早有人行过,不是旁人,正是瑶执的一名先辈,名为蓝少离,其曾引魔族入关,险教瑶执灭门,后剖丹谢罪,被逐出宗门不知去向。 可见外力剖丹会死,自己剖丹却未必。 剑刃入丹田时身体一凉,倒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疼痛,随着热流涌出,一颗发光的物事缓缓升起,漂浮在卫兰歇的眼前。 这金灿灿热腾腾的东西就是金丹吗?卫兰歇有些恍惚。 居然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也就是这东西标志着修真界的强与弱,让原主阴暗爬行了小半辈子。 他有些想笑,一把握灭其光芒。 金丹离体过后,剧痛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险些跪不住朝前栽倒,冷汗岑岑而下。 幸而手中有剑可驻,他勉强维持身形,低头可见山石上流淌着大片不规则的鲜红,那是自己身体里涌出来的血。 慕容昇大抵死也想不到他会行此举,舌头打结:“你,你,你......” 卜青瞻也惊呆了,他下意识的回头,发现鸿宝药宗的弟子竟都骇然望着他,一个个瞳孔地震,仿佛在质问“师父,怎么为了屁大点事把人家逼到如此地步” “你,你何至于此!”卜青瞻色厉内荏道:“可没人要你剖丹!” “与其劳动卜长老废我修为,不如我自己了结......”卫兰歇唇色煞白,鬓发被冷汗浸湿,他虚弱的弯了弯眸子,望向高处传音入画阵里的白蠡,带了些挑衅,口中却茶里茶气道:“我自知不配当师兄的师弟,也辜负了掌教的教诲,白掌教,但求您饶恕那些小妖,您宽容为怀,定不会赶尽杀绝,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这些话语像重锤般击打在众人心头。 修真之人结丹不易,要经历多少风霜挫折,有的人穷尽一生也结不出一颗丹,而金丹与身体相融,连通经络百骸,早已和脏腑骨血一样重要,剖丹的过程何其痛苦足以想见。 而眼下卫兰歇剖丹还师,又自请逐出门派,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处罚堪称狠中之狠重中之重,说是感天动地也不为过。 现在谁都不能再苛责于他。 卜青瞻咬了咬牙,看向白蠡。 白蠡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恼怒。 但很快,他长叹息道:“兰歇,为师和阿昇替你百般思量,你怎么半点不能体谅!” 他说着说着,竟悲从中来:“实没想到,为胁迫尊长你甚至不惜自残身体,你不识好歹到这般,难道就是瑶执教给你的道吗!” 好一个川剧变脸! 卫兰歇惊呆了,白蠡俨然成了个用心良苦的慈爱恩师。相形之下自己则成了个不敬师长不懂自爱又将好心当成驴肝肺的白眼儿狼。 慕容昇亦扼腕道:“兰歇!你让尊长流泪,混账不孝!你既然这么绝情,那去留随意,我与你的情谊亦到此为止——” “好啊。”卫兰歇说。 慕容昇石化当场。 这不是他想要的反应! 慕容昇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末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索性愤然御剑离去。 鸿宝众人也悻悻然做鸟兽散,这场闹剧结束的风风火火,须臾的功夫,渡云峰上就只剩下卫兰歇和虞明徵两人。 血出的有点儿多,卫兰歇撕了衣袍包扎腹部的伤口,说话带着点喘。 “今日多谢你,虞师兄。” “倒也不必谢我,我只是个传话的。”虞明徵柔声道:“不过你会剖丹实在我意料之外,会不会弄的太严重了?” 卫兰歇扯了一下嘴角。 “丹没了还能再结,路走错了就难回头了。”他想了想道:“我现在无处可去,虞师兄,能不能跟你一道回翠峦川?在乐宗暂住几日?” 虞明徵盯着他看了片刻,挑唇道:“好啊。” “多谢收留。”卫兰歇道。 “小事。”虞明徵轻抬下颌,他一跃坐上白鹿的脊背,白鹿缓步行走,卫兰歇便步行其后。 银潢山间有许多缩地千里阵,穿行其中能大大缩短脚程,卫兰歇跟着虞明徵过了几个阵眼,再出来时忽的发现虞明徵不见了。 阴风呼号,眼前是一片寂静无声的深山,树木众多,却没几棵长了叶子,天空堆了浓云,看起来森白一片。 卫兰歇毫无头绪的顺着山道走了几步,在拐角处看见个石灯笼,精美的宝顶之上篆刻着“玉瘦香浓,檀深雪散”八字,字迹清隽秀美,自带风骨,再往下,基座上赫然有个“宣”字。 宣,乌衣峰宣氏的宣。 卫兰歇悚然一惊。 此处竟是乌衣峰! 幽篁乐宗位于银潢以东的翠峦川,当然不在乌衣峰——他把虞明徵跟丢了。 怎么走个传送阵也能走错,卫兰歇懊恼不已。 乌衣峰可不是什么祥瑞之地。 在乐宗自立门户之前,宣氏曾与方、淮、白、谢、虞五门并称瑶执六雅,宣氏一脉来自洲外东营,出刀修,“雷切一闪”名震天下,鼎盛时门徒众多不逊于如今掌门的方氏一脉。 可一朝遭遇尸变惨案,全门上下好端端的活人突然变得六亲不认,自相残杀又死而不僵,变作尸体继续相残,杀的是漫天血色,残肢遍野,瑶执上下无人能解,就连那享誉八荒的蓝少离也不成,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挥剑斩断了乌衣峰与其他诸峰的连接,令宣氏门中人自生自灭。 事后掌门方禄一令谢氏起卦推演,说这是宣氏一脉姓氏里带来的诅咒,因为东营祖上曾参与前朝禁仙令,推翻仙庙祭台无数,自称不信仙道命不由天,若一直茹毛饮血做个市井俗人也就罢了,现却出尔反尔,入仙门立庙祠享名利香火,冥冥之中惹怒神明,招致灭族天罚。 结局也已经知晓,宣氏一朝没落,宣家次子宣星冶成了唯一留存的后人,偏他没有修行根骨,为防外敌来犯,乌衣峰上便设有许多迷阵,还有人说是因为宣氏门人皆埋骨于此,冤魂不散阴气浓重,常在山中鬼打墙,偶有盗贼勿入山中,十天半个月出不去,山中阴冷枯败,没吃没喝,往往被活活困死。 卫兰歇麻了,普通人都容易困死在山中,遑论他还是个伤兵,冷风飒飒,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觉小腿有些痒痒。 他低眸,见腿边有团毛茸茸的白色在蛄蛹。 ——是只兔子。 那兔子巴掌大小,通体雪白,毛茸柔顺不带一点瑕疵,一对粉色的立耳支棱着,耳朵之间缀着几朵小花,有黄色的,粉色的,红色的,花环似的顶在脑袋顶上,与这山中枯槁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它像是无意间闯出来撞上卫兰歇的脚,举爪顺了顺被蹭乱的头毛,倚着卫兰歇擎天巨柱般的小腿东张西望了一番,又往山深处跑去。 “喂!山里危险啊!”卫兰歇心里一沉,大步流星的追上。 兔子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卫兰歇跟着它辗转,身周的雾气随着前行而后退,一条向上的长阶显山露水,两侧对称修建着精美的石灯笼,数量渐渐增多,其间点缀一些华丽而衰败的盆景,尽头是一座铜黑色的大门,被高墙环绕,古树掩映。 目之所及的桩桩件件,无不在叙述着乌衣峰昔日的繁荣,可现在古树焦枯,衔环的铺首生锈,门墙上的彩绘黯淡失色,构成了山上无尽的黑,置身这方死气沉沉杳无生机的水墨,那长阶,那石灯笼,那浓重的雾霭则成了唯一的白。 卫兰歇无知无觉,小花兔子一溜从铜门的缝隙里钻过,他亦推门而入,似有寒霜簌簌落,铜门震动,绵长的轰鸣荡迭山野,若沉睡的兽苏醒。后方是一处清净寂寥的园林。 很大,非常大,放到现代那估计得是个买门票才能进去观赏的公费景点,若要叫那些导游来说,这就是当代万柳书院啊1 石树相依,山水相合,院落修建的清雅贵重,却被一抹腐朽和衰退的气息笼罩,空气中漂浮着薄薄的尘埃,阴阴的照不进阳光,卫兰歇举起手,发现指间蹭了一点粘稠的蛛网,是适才推门的时候沾染的。 深山中被荒废的豪宅,好鬼。 卫兰歇都有些佩服这花兔子了,小玩意儿沿着九转长廊上蹿下跳,自由的像是进了自己家。 卫兰歇心惊肉跳。 兔命也是命,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被吃掉!救兔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忽然就燃起来了啊!! 卫兰歇撒腿狂追。 他一心当救兔大侠,丝毫没有注意到随着他的深入,偌大的庭院发生了变化。 寒霜褪去,蛛网消融,尘埃被风卷起吹散,朱漆显露出深沉的鸾红,飞檐上的兽脑乍现金芒,干涸的鱼池里涨起清澈的活水,枯槁的老树爬上绿芽。 一寸一寸,一片一片,像有无形的力量给这副单调的画卷上了色,缤纷而鲜活的蔓延着,翠绿的藤蔓爬满了廊桥的顶,亭亭如华盖。 一座主屋出现在回廊尽头,花兔子一蹬腿攀上窗沿,毫无边界感的消失在另一头,卫兰歇手脚并用的也翻进去。入目是四扇金箔屏风,主屏黑漆,刺绣云纹山水,浩浩汤汤华贵端雅,角落里六角纱灯无声自燃,照亮墙上的挂画与下方的沉水香案,主人的矜贵与书卷气一览无遗。 余光一扫,小花兔子停在屏风脚下,扭头瞪视他。 “个头不大,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卫兰歇冲它死命比划,“嘬嘬嘬到我这来,嘬嘬嘬听话!别往前了嘬嘬嘬!” 花兔子:“。” 它眨巴了一下红宝石一样的眼睛。 卫兰歇瞳孔地震。 天杀的,他居然拿从一只兔子的眼睛里看到了邪魅一笑! 接着兔子屁股一扭,“呲溜”窜过了屏风,后方响起一些笔墨磕碰的轻微声响,足以想见这勇猛的兔子在如何撒欢。 卫兰歇的脸揪成一团,绕过屏风,足尖前方尺余有一张书案,案角的紫铜小鼎里燃着香饵,白烟袅袅升散,散落的笔墨纸砚中伏着一个人,枕着手臂,长发迤逦铺开,玄衫松散落下肩头,露出深红的领缘与袖口贴着苍白的皮肤。 犹如枯木伫立白雪覆盖的荒原,有独行者留下三两滴心头血,夺目而孤寂。 卫兰歇莫名的心口乱跳,不敢盯着对方看,花兔子却蹲在桌案一隅,撅着屁股,团绒似的尾巴毛被砚台里的徽墨染成了黑色,不用想也能猜到是撒欢的结果,它大概也觉得不开心,遂冲着那位主家的脑袋疯狂的抖动起那尚在滴墨的兔屁—— “妈呀!”卫兰歇差点儿心跳骤停。 花兔子“叽”一声被他抓进怀里,两条短短的后腿直蹬,它实在太小了,卫兰歇不敢用力抓它,结果就被一双兔腿蹬的人仰马翻,他往后趔趄了好几步,眼看着这作完孽的花兔子矫健的跃出窗棱,徒留他一个人满手墨迹的杵在主家的书案跟前,呆若木鸡。 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簌簌声。 卫兰歇僵住。 他缓慢的转身。 搁置在案上的五指微微蜷起,修长的中指与食指轻轻拂过身下平整洁白的宣兰纸,外衫自弓起的宽阔脊梁滑落,松松挂于肘上。大约是深眠难醒,宣星冶并没能完全起身,只将头颅略略支起些许,露出一双狭长秾艳的凤目,混沌的吊视着来人。 半晌,他一字一句道:“谁让你进来的?” 卫兰歇:“......” 死了,好重的起床气! 4、第 4 章 宣星冶,前半本书以美貌著称,后半本书以发癫闻名,原文中以一己之力血洗银潢三宗,差点把天都捅出个窟窿来的大!反!派! 卫兰歇都有点恨自己的阅读速度为什么要这么快,如果他不是看过了结局,此刻也不会抖成这样。 按照故事的发展,在他死后,作者可能是觉得剧情少了许多的狗血冲突,所以硬生生让宣星冶在后半本书里黑化。 宣星冶的黑化莫名其妙,不为名不为利不为一统修真界,就为了跟慕容昇作对,他整日在各大宗门杀进杀出,后遭修真界群起而攻之,死于一场围剿。 后期宣星冶那无厘头飙升的武力值已经到了一种“不削不能玩”的程度,照理说寻常围剿并不能将他如何。 卫兰歇怀疑作者自己也觉得圆不回来了,所以整了一波骚操作让宣星冶原地降智——是的,宣星冶不是死于战败,而是突然脑子发昏将身边的一个傀儡当成了真人,为保护傀儡而死。 天哪,这是一个大魔王该犯的低级错误吗??? 你以为这死法已经够荒谬了吗?更荒谬的还在后头。 慕容昇愤而将宣星冶挫骨扬灰,打扫战场时,汪稚柳无意间捡到了那个让宣星冶枉死的傀儡,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傀儡竟然和自己长得十!分!相!像! 卫兰歇看到这里:......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剧情吗! 原来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替身文学! 他替他,他替他,他替他替他替他。 宣星冶真正的死因:跟主角攻抢男人但没有主角光环。 前面种种异常行为也终于有了解释! 针对慕容昇是因为对主角受爱而不得,到处杀来杀去是为了刷存在感,在主角受面前展示自己的强大,又称开屏。 最终也还是因为爱的疯魔而失智身亡,即使是深情至斯,评论区也少不得对他的结局嗤之以鼻。 “这种变态的爱谁稀罕啊。” “恶心了读者那么久终于死了,大快人心了!” “昇哥和柳柳99!炮灰前任和偏执男配都退!退!退!” 神特么炮灰前任和偏执男配。 说的是他跟宣星冶吗? 不儿,谁原来还不是个体体面面的正经人了,怎么一到作者笔下就都变了德行,干出那么多让人两眼一黑的极品事,这到底是谁的锅啊? 卫兰歇看着宣星冶开始疯狂共情。 但共情归共情,他往反派的脸上撞也是很厉害,人怎么能有种成这样,在早死和晚死之间选择了立刻就死。 求生欲上脑,卫兰歇掉头就跑! “哐”一声,两扇窗户被看不见的力量闭合,带起的风吹散了香炉里袅袅升腾的一直轻烟,卫兰歇被吓得一机灵,再回头,宣星冶高大的身形已直逼眼前,铺天盖地的阴影将他困住。 赤襟玄袍,长睫与眼尾的鸦色连成片,末梢晕开一寸上扬的妖冶的红,与他里衣的底色相迎,长眉入鬓,凤眸夺彩,这的确是个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卫兰歇心口乱跳,脸颊倏地一紧,宣星冶单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颏,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抵着他的腮肉,充满了恶意的施加力道。 卫兰歇一张小脸被捏的五官乱飞,“唔唔唔!” 少年白皙小巧的脸蛋像上好的白黏土,在男人的大手里被捏成各种形状,花瓣似的嘴唇也嘟嘟的像条金鱼。 “跑什么?我让你走了么?”宣星冶森然发问,他对于这种解压的方式相当满意,恶劣的扬起形状优美的唇。 卫兰歇被他笑的浑身发毛,“我是看你在休息,不想打扰......” “不打扰也已经打扰了。”宣星冶说,他似乎觉得不太过瘾,又上了一只手,改为一左一右朝两旁轻扯卫兰歇的脸颊,“你是不是觉得背后有人撑腰就可以胆大妄为?” “我是走错了传送阵才——”卫兰歇说着,忽然脑中灵光乍现。 他没能去到翠峦川,接下来要去哪里是个问题。 跟慕容昇还有白蠡闹掰之后,回瑶执等着他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小鞋。 若是直接离开银潢......不,不行,他现在剖了丹,手无缚鸡之力,出门左转就算被人灭口也是无人问津的。 况且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明白,相形之下......投奔宣星冶会不会反而是个好决断? 直接站大反派,亏贼亏贼! 但宣星冶现在还没有黑化,一个人独占山头,是个正儿八经的富贵闲人。父母双亡年轻力壮,体正貌端有仆有房,这搁谁谁不迷糊? 且听他刚才话里的意思......似乎对慕容昇等瑶执中人很是看不上眼?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原文里的事情是否真的会发生尚且未可知,如果是对未来的预知,宣星冶以后会死的很惨。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一切是必然,他只会比宣星冶死的更早。 背靠大树好乘凉,早抱大腿早享受,怎么着都是赚的。 卫兰歇轻轻扑闪了一下眼睛。 “你是不是知道自己很可爱?”宣星冶说。 “没有没有。”卫兰歇小幅度的摇头,真诚又不失谄媚的说:“宣师兄,我是专门为你而来的。” 宣星冶的眼尾猝然收拢。 少年下巴尖尖的,五官清俊出尘,一双小狗一样的眼眸亮如星斗,嗓音也因为虚弱而变得黏黏糊糊的。他的个头比宣星冶要矮上一节,说话的时候他微微仰起头,浓密的睫毛掩着琥珀色的瞳孔,愈发衬的瞳孔大而圆,灵气逼人。 “不要叫我师兄,我不是谁的师兄。”男人倏地撒了手,抬起头颅,露出一截锋利的下颌线。 卫兰歇无所觉,他整张脸都被揉搓的微微发烫,遂用两个手背贴着脸颊降温,听上方传来宣星冶似笑非笑的声音:“据我所知,你刚刚在渡云峰上上演了一出大戏。” “你的消息好灵通。”卫兰歇诧异道,他转念一想,有种醍醐灌顶之感,“虞师兄说他只是他传话的,莫非幕后真正的策划之人是你?” 宣星冶没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卫兰歇倒吸一口凉气。 原文中宣星冶和虞明徵并称“乌翠双闲”。 这称号本写作“乌翠双贤”,因这二人皆有不俗的容貌和出身,可后来宣氏没落,宣星冶成为了宣氏唯一的遗腹子,多年来无所作为,跟着虞明徵一块儿招猫逗狗游手好闲,躺平的十分彻底,这“贤”字也便被戏称为了“闲”。 可现在看来,这两个躺平学家似乎躺的也不怎么平,甚至有点儿蔫坏腹黑的意思。二人一明一暗,三两句话就打了卜青瞻和白蠡的脸,意欲何为呢? “我不想再跟慕容昇不清不楚的纠缠在一块儿了。”卫兰歇道:“你跟虞师兄是场上为数不多的好人,我就想另寻个归宿。” “好人?”宣星冶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神情玩味。 “所有人都只知道给我泼脏水扣帽子,只有你们调查取证,不畏强权,还肯说句公道话。”卫兰歇垂下眼帘,他现在模样像极了一条落水的小狗,眼眶微微泛红,“虽然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宣星冶漆黑的眸子缓缓转动,略含讥诮的从卫兰歇的脸上扫过,“谁说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啊?”卫兰歇傻眼。 “我们在许多公开场合都见过面。”宣星冶说。 “这,这样......的吗?”卫兰歇干笑道:“我怎么......怎么都不太记得。” “因为你眼中素来只有一人。”宣星冶似笑非笑道:“但你今日翻脸翻得迅雷不及掩耳,倒令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卫兰歇听出了他言辞中的嘲讽意味。 是啊,他往日与慕容昇那般如胶似漆,现在说断就断,在外人看来很难不怀疑其中目的,宣星冶疑他也算正常。 “可我是真心想跟你的。”他轻声说。 男人眼底的冷漠如荒原堆雪般越积越厚,忽而“哐啷”一声,连屏风都被震了三震,一道红色的影子旋风一样刮进来,吱哇乱叫着直奔宣星冶跟前,“主人主人主人!!外面出大事儿啦!!” 卫兰歇好半天才看清那是个红裙少女,青丝如瀑,肩头有两股用红绳扎起的灯笼辫子,模样俏丽甜美,但不知为何......卫兰歇有些幻视比格,甚至想替宣星冶艾特一下比格犬受害者联盟。 果然不出他所料,男人眉压眼,言语里尽是克制:“有事说事!”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辞盈抱着宣星冶的胳膊就往外拽,“叹为观止啊简直是叹为观止啊主人!!” 比她高大许多的男人就这么被她连拖带拽的活生生搡出了门,什么起床气,什么主仆尊卑,在这一刻都荡然无存。 “大力出奇迹啊......”卫兰歇震撼道。 行至廊下,放眼看去,宣星冶的眼眸倏地瞪大。 这哪里还是那枯槁覆霜的乌衣峰?! 朱红瓦,鎏金檐,墙头绿意勃发,池中鱼戏涟漪,水清澈见底,目之所及生机盎然。 “让尘去前后院都看过,除了年龄最大的玄帝休,全活了!突然之间就全活了!!”辞盈在一旁激动的手舞足蹈,“玄帝休死了好几百年,不能强求,但能等到这样的结果也已经很棒了呀对不对,主人!!” “怎会如此......” 男人狭长的双眸瞪到极致,睫毛也为着这惊骇而剧烈的颤动,他喃喃自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回首望向卫兰歇。 少年就站在几步开外,亦昂首眺望着山景,被他注视的瞬间似有所感,有些慌乱的后退,一趔趄扶住了身旁的树干。 那是一棵高大的乌沉木,树干足有两人合抱之粗,通体黑如墨,高十余丈,枯枝蔓延广阔,像一座伫立于青天下的巨大骷髅,宣星冶早已习惯了它千百年来的沉沉死气。 少年白皙清瘦的手掌触及粗粝树皮的瞬间—— “噗” 极为微弱的炸裂声触动了人的耳膜。 宣星冶倏然举目眺望,辞盈亦是,崎岖干枯的高枝深处,交错纵横如锁链般的深黑色缝隙里,一团嫣色乍然绽放—— 那是一朵花,一朵新开的花。 5、第 5 章 “怎么连玄帝休也......”辞盈错愕道。 宣星冶呼出一口气,胸膛里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他几乎要遏制不住那股复杂的情绪,一张口,声音喑哑。 “卫兰歇。” 少年动了动眸光,懵懂的望向他,与他冷若霜雪的目光对视,狗狗眼里流露出些许讨好,亮晶晶的,像是透过树杈散落在石头上的光的碎屑。 宣星冶抿唇,“回来吧。” “什么?”卫兰歇道。 宣星冶垂袖,回身迈过门槛,语调恢复了波澜不惊,“来展开说说,你跟慕容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卫兰歇吐了吐舌头,蔫头耷脑的跟着男人回了屋内。 男人似是厌倦,拂袖坐回书案后方,宽大的衣襟鹊羽般掠过卫兰歇的脸颊,带着一点怡人的冷香。 卫兰歇用拇指蹭了蹭发痒的鼻尖,见宣星冶兀自拿出块朱泥胚子用小刀细细雕着。他的手指生的极修长,骨节明晰有力,肤色白皙,辗转于深色的泥块表面,比起那上好的泥胚反而更像是名器。没一会儿,一把“豆蔻西施”便初具雏形,短短的壶嘴与圆润的壶耳都煞是可爱。 “其实我不太记得了。”卫兰歇挠头说:“之前发生的事情。” 他说的是实话,兴许是因为这些事儿都是原主经历的,他自己没什么实感,也没什么发言权。 “但我觉得慕容昇没有把我当朋友。”他说着,皱了皱眉头。 纵使他再讨厌慕容昇,也没办法让别人感同身受,这个理由其实没什么说服力。 卫兰歇望着宣星冶,男人俊美的凤目半眯,喜怒不辨,心一直往下沉,忽而他听宣星冶道:“难为你还能发现。” 卫兰歇:“......” 你要不注意点别舔到自己的下嘴唇吧,免得给自己毒死了。 “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宣星冶道。 “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卫兰歇反驳道。 “需要理由吗?” “需要,做什么事情都要有理由。”卫兰歇说:“我能说出很多为什么要跟着你的理由,你能吗?” “比如?”宣星冶道。 “你比慕容昇好。”卫兰歇说。 “这用得着你说?” “......” “好在何处?”宣星冶道。 “好在——” 卫兰歇倏地语塞。 是啊,站在普通人的视角,宣星冶比慕容昇好在哪儿呢? 论家世,宣家门第凋零,慕容昇却是白蠡面前的红人;论修行,宣星冶胎里不足,慕容昇早已结丹;论性格人脉,宣星冶除了脸比较吸引人,好像也不如慕容昇热情和蔼...... 等等,脸? 卫兰歇一拳捶在掌心,斩钉截铁道: “你长得比慕容昇好看啊!” 男人缓慢的转颈,黢黑的眼珠上翻,是个相当漂亮的白眼。 “你挑师兄居然看脸?” “为什么不能看脸?”卫兰歇小声逼逼,理不直气也壮,“长得好看的师兄就算骂我一顿我也不会太生气,长得丑的我就会觉得自己命苦。” “不知道还以为你在挑道侣。”宣星冶不咸不淡道:“慕容昇知道你在背后这么说他么?” 卫兰歇不想谈慕容昇,絮絮道:“宣师兄啊,你看你一个人待在这么大一座山上,空旷旷的多孤单啊。院子那么大,小厮和侍女要伺候你肯定没工夫收拾,有我在的话不光能帮你打理,没事儿还能陪你说笑话逗乐呢!” “那你现在说个笑话来逗我笑。”宣星冶说。 卫兰歇:“......现在?” “是啊,我现在就要听。”男人削薄的唇角微微上扬,充满讥诮:“说不出来?那就是编来诓我的,我平生最讨厌别人诳我。” 卫兰歇“扑通”一声跪下。 他离的宣星冶并不远,倾一倾上半身就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少年掀起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襟,露出一截被绷带缠裹的紧致腰腹,肤色莹白,轮廓柔美又不失硬朗,像初春的柳,盛夏的竹。 “师兄。”他一本正经的说:“其实......我怀了你的孩子。” 宣星冶:“?” 宣星冶:“............” 男人拿刀的手一抖,西施壶的壶嘴儿应声而落。 他也没伸手捞,呆呆的盯着卫兰歇的眼睛瞧了许久,唇角抽搐着弯了一下,又弯了一下。 卫兰歇合理怀疑对方是被自己恶心到了才会失去表情管理,事实上他自己也被恶心的够呛,不过直男之间膈应来膈应去的开这种笑话也是常态,都说人在无语的时候往往会笑一下,这......也算是逗笑了吧? 门外忽然传来一人爽朗的笑声。 “阿冶!你猜怎么着!我刚刚甩掉了一个大麻烦!!哎?让尘你拦我做什么?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家主人说......阿冶!!” 房门被推开,虞明徵眉飞色舞的闯进来,当看见卫兰歇正跪在宣星冶跟前,衣服捞到胸口,露出一截伤痕累累又曼妙多姿的身体,神情脆弱宛如在乞怜般的景象时,他瞳孔地震道:“你......你们!” “虞师兄!”卫兰歇看见他还怪高兴的,有种他乡遇故知之感,放下衣服道:“你去哪儿了?我跟你跟丢了,找的好辛苦!” “我......”虞明徵张口结舌,他瞟了一眼宣星冶,心虚的眼神乱飞。 “我想我们得好好聊一聊。”宣星冶皮笑肉不笑的起身,“阿徵。” 虞明徵:“......” - “你说这位姓卫的小师弟闯入山里之后没多久,乌衣峰就突然回春了。”茶亭里,虞明徵转着鸾声,斜倚亭柱,美目流转,“我看是你心里回春了吧?” 一张画卷铺陈在石桌上,宣星冶一手托腮,一手执笔,挥毫的动作十分随性。 “少放屁。” “都说人一旦开始注意形象就是心动的开始,乌衣峰荒了这么些年,难得你肯重新着手打理,敢说跟心境无关?”虞明徵说:“也难怪了,你孤家寡人在山上宅的人都快变态了吧,身边忽然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师弟,对着你师兄长师兄短,能不心动吗?” “他是怎么来的乌衣峰,要我重述一遍吗?”宣星冶冷冷道。 “咳!”虞明徵讪讪然,“不能怪我,我丢他在这儿是想叫他自生自灭的,山脚下那片迷阵老演员了,谁知道他居然有本事找上山来!”顿了顿他奇道:“不对啊,他是怎么找上山来的?” “是兔甲。”宣星冶翻掌,一只头带彩色小花环的兔子不知从哪儿蹦出来,跃入他的掌心,骄傲的抖了抖粉白色的耳朵,“特意引他上山的。” “天杀的,这是兔甲?!”虞明徵难以置信道:“端庄的我都快不认识了。” “你来乌衣峰这么多回,几时见过他这样?”宣星冶道。 虞明徵觑着那小花兔子,不得不承认宣星冶造物之神,萌的人吐血,如此可爱的小东西,他又想伸手摸一摸了,但甫一屈指靠近,花兔子就扭了一下改用屁股对着它,浑身的不屑,虞明徵不由得想起上次他强撸兔头不成反被“吭哧”一口,差点儿痛失一节手指,悻悻然将手收了回来。 “让兔甲喜欢可不容易啊!”他由衷的道。 “我还是很好奇他跟泰阿峰闹掰的原因。”宣星冶道:“你当时在现场,是什么情况?” “与其说是跟瑶执闹掰,不如说是跟慕容昇一拍两散。”虞明徵用鸾声的一端抵了抵下颌,“但属实有些突兀,他跟你是怎么说的?” “什么?”宣星冶道。 “他既来投奔你,总要跟你说说缘由,聊聊慕容昇吧。”虞明徵道:“跟新主聊旧主就像是跟新欢聊旧爱,说前任好吧显得你恋旧,说前任不好吧又显得忘本。很彰显人品的。” 虞明徵眼神探寻,就连桌角的兔甲也昂起头,一副嗷嗷待哺侧耳倾听的模样。 “他说他不太记得了。”宣星冶说。 “不记得?”虞明徵笑出声来:“怎么可能?他当初得进瑶执就是因为慕容昇,是慕容昇不忍丢下他一人,他那颗金丹也不是自己结的,而是慕容昇初结的丹胚,因担心他落下进度,经由白蠡之手过渡给他的。” 结丹是个过程,丹胚为雏形,后逐渐补充表里幻化修为而成金丹,金丹结成后与身体融为一体不可外剖损坏,丹胚却可以自由转移。 但即便是如此,凝个丹胚也是极为不易,挪出后要元气大伤,宣星冶眯了眯眼,道;“慕容昇竟连这也舍得?” “过渡丹胚还要口对口呢,这当真是师兄弟么?关羽和张飞可不这样!”虞明徵道:“卫兰歇说不记得,定然不是实话。” 宣星冶垂目,自腰间抽出一杆紫竹嵌玉的长烟枪,往烟斗处燃了明火,薄薄的暮霭模糊了他的容颜。 虞明徵按下他的动作,颦眉道:“又抽,不是让你吃药么?上次给你找来的那张药方你没用?” “这比吃药管用。”宣星冶有些偏执的将烟嘴送到嘴边,淡淡的白雾从他的唇角逸出,如丝如缕,异香馥郁,慵懒中透着一股妖冶之气。 虞明徵有些不爽。 “胡说,我看你的记性是越来越差。”虞明徵点了点桌上的画像,看轮廓是个少年,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唯独没有人脸,“再这么下去,连你师弟的模样也要忘得干干净净了。” 宣星冶怔了怔,低声道: “他出现的话,我会认出来的。” 言罢他将画卷卷起,随手抛给迎面而来的一个银甲青年,“收好。” “主人。”让尘接过画卷,恭恭敬敬的抱在怀里道:“山下有人求见。” “谁?”宣星冶道。 “瑶执来的。”让尘说:“说要探望卫公子。” 6、第 6 章 “他们怎么知道卫兰歇在乌衣峰?”虞明徵古怪道。 宣星冶目光流转,意味深长道: “这就要问问那位卫师弟了。” “我看你最好别管,左右山下那些迷阵也不是轻易可破的,他们找不着路自会放弃。”虞明徵道。 宣星冶不答话,眸光落在远处,卫兰歇清癯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下。 少年大概是经久不见他们俩回来,心里有些不安,遂走出来寻找,但又碍于礼数不敢在陌生地带肆意乱逛,便有些拘谨的站在回廊下,垫着脚东张西望。他身上脏兮兮的,衣着破烂,却丝毫掩不住身形流丽,且他不再弓背低头,一改往日阴翳自卑的面貌,脊梁骨挺直,上扬的面孔一派灿烂之色。 “金丹都没了,他怎么还这么开心呢?”虞明徵有些费解道。 “你就不好奇慕容昇跟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宣星冶的唇角上扬了几寸,眉峰轻挑,“我倒有些好奇。” 他轻轻一招手,让尘上前。 “去,给山下的人引个路。” “是。”让尘点头,闪身消失在原地。 “你要叫他们上山?”虞明徵皱了皱眉。 “他们还没到能劳动我下山的地步。”宣星冶道。 “也是。”虞明徵道:“那我先回避,你小心应付。” 他闪身不见,宣星冶起身,缓步走向卫兰歇。 “宣师兄!”卫兰歇看见他,眼前一亮,欣喜道:“你回来了。” “待会儿有人来看你。”宣星冶道:“想来是你的同门,心系你的安危。” “啊?”卫兰歇一愣。 赤襟玄衫的男人低头理着宽大的衣袖,腰间缀着玉珏挂穗,书卷气颇浓,他的装束不似那些修士简约利落,层层叠叠,像个羸弱文士,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锋芒。 “我看你们师兄弟手足情深,不当有什么隔夜仇,既专程来寻你,便与他们回去吧?” 卫兰歇的眉头一点一点的蹙起。 宣星冶觑着他的表情,眼底有些冷冽讥诮的浮光。 猛然间,他的臂弯被卫兰歇一把拉住! 男人面色微变,目光下滑,俊美冷淡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这一把拽的力度颇大,宣星冶原本站姿端庄挺拔翩翩风度,生生被拽的向旁侧趔趄了一下,他的外衫重工刺绣,本就有些厚度和分量在,这会儿被卫兰歇扯的自肩头滑落,摇摇欲坠的挂在手肘处,露出里面贴合身躯的赤色长衫,将肩膀处近乎垂直的完美线条展露无遗,再配上他略失态的表情,乍一看像个被轻薄的黄花大闺女。 那厢,让尘正将慕容昇等一行人引入大门,恰巧将这攀扯的一幕尽收眼底,他眸光收束凝滞,悄然绷紧了半边身体,在宣星冶身边多年戍卫,跟男人几乎到了心神合一的地步,只需一个眼神他就能让卫兰歇瞬间手身分离!要知道百余年来,已经太久没有人敢这么对他的主人动手动脚了! 卫兰歇浑然不觉,他有点儿执拗的盯着宣星冶的脸,琥珀色的眼珠子亮的惊人,眼神异常的坚定。 “你当我是跟你开玩笑?还是说你觉得我在跟慕容昇玩儿什么没用的情趣,你是当中的一环?”他泉水般的嗓音压低,震动着,叫人不得不认真倾听,莫敢戏谑放肆:“我说要跟你就是要跟你,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我都跟定你了,你是我师兄,别人什么都不是。” 宣星冶没应声。 让尘静候着,虽心有疑云却也不曾表露。 与他的平静相比,其他的人就全然做不到如此淡定了,各个原地炸裂!尤其是慕容昇,眼睛快要瞪的脱出眶了。 先前,他与卫兰歇不欢而散,御剑回了泰阿峰,却是退一步越想越气。 他实在不明白卫兰歇为何会突然翻脸不认人,也始终不相信卫兰歇会这么做。 他苦思冥想,觉得卫兰歇只是生一时之气,鉴于其对自己和白蠡的重要性,他决定纡尊降贵来找卫兰歇一趟,给卫兰歇一个台阶下,也算是仁至义尽。 在他的设想中,卫兰歇正在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懊悔不堪,想着念着盼着他到来,又为着拉不下面子挽留而泣涕涟涟,必定是苦涩心酸赛黄连。 一想到这些,他就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甚至觉得这攀爬乌衣峰的千难万险都不再累人。 不料甫一见面,就听见卫兰歇在喊别人师兄! 这算什么?? 上一秒刚跟自己和宗门玩儿割袍断义,下一秒就调转头对着别人真情告白! 卖国贼都不带这么能变脸的! 慕容昇差点儿两眼发黑被气厥过去。 满腔诘问的话都要喷涌而出,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慕容昇总还记得第一次跟卫兰歇相遇的时候,在银潢山脚下,少年被几个散修堵住去路。 世界上有许多恶意不需要理由,卫兰歇貌若好女又不善言辞,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显然是那种即使吃了亏也求助无门的存在,他被那些散修用不入流的术法推搡来推搡去,又按在树干上欺凌,衣衫不整,慕容昇在那一刻出现,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救世主的味道。 后来卫兰歇跟他一起进了瑶执,二人的命格一起被曝光,少年惊呆了也吓坏了,惶惶不可终日,但慕容昇心底却是愉悦胜过了担忧。 卫兰歇的性格阴郁不似常人,很少与外人沟通,在外人眼里似乎是一种清高与傲慢,所以他的人缘不大好,如此,卫兰歇有什么事都只能向他倾诉,且越害怕就会越靠近他,越将他当成巨浪中的一叶浮舟,拉着不撒手。 慕容昇很享受这种被仰望和粘着的感觉,但是他又不欲对卫兰歇表现的过于热情,毕竟卫兰歇是个旁人眼中的怪胎,人人都讨厌他,自己对他释出好感也会被人当成怪胎。 所以他对卫兰歇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不近不远,也时常会“无意间提及”他有多么厌烦跟卫兰歇交往,但碍于情面和道义他不得不忍耐着。 渐渐地,他就成了所有人眼中宽容大度又不离不弃的好师兄,卫兰歇就变成了人人喊打又不自知的坏胚师弟,在那些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之时,卫兰歇只一味的沉默,他似乎并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只会在面对慕容昇的时候眼睛微微发着光,然后小声的喊着“师兄”。 这种状态,慕容昇早已习以为常,也视作理所当然,他总还觉得卫兰歇会一辈子这么以自己为中心,攀附着自己,当自己不值钱的菟丝子花。 直到今天,卫兰歇将他的话视若无睹,斩断他们的关系毫不犹豫,又转头用那清甜的嗓音喊着别人师兄。 他像是被泼了一身粪水般难堪至极,又气恼至极。 一棵卑微的菟丝子花,怎么敢将自己施舍的好意弃之如敝履?应该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虔诚的供奉,视作上天的恩赐才对! 慕容昇无能狂怒了许久,满溢的仇恨渐渐不再局限于他的好师弟,而向着那半道杀出的宣二公子身上蔓延过去。 宣星冶静默的站立着,不同于他们这些修道练武之人穿着以方便利落为先,他的衣衫层层叠垒,袍袖飘逸,包边和里衬皆精美讲究。 被这么多的布料包裹着,男人的身形却不显得厚实,肩背宽阔流畅,腰身紧窄,挺拔秀美,像一棵亭亭净植的乌木。 外物再如何华丽,跟他的脸相比都会逊色下去,而宣星冶似乎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美,面色始终是淡淡的,不苟言笑,有种凌驾于尘世之上的疏离。 不知道装给谁看。 慕容昇在心底冷笑不已,但同时也感到古怪。 这位宣二公子在外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家境没落,又无修炼的机缘,除了一张脸堪称一无是处。 每年冲着他这张脸而去的追求者众多,男男女女趋之若鹜,无不是败兴而归,可见他并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善主。 卫兰歇这一爪子却将清冷自持的宣二公子抓的风情四溢,不可谓不是大大的唐突,宣星冶居然没发飙? 是还在忍着吧?一定是。 慕容昇在心底笃定的想,等宣星冶忍不了了,自然会叫卫兰歇好看,这位宣二公子虽然自己没什么本事,身边的护卫和侍女却是两个狠角色,宣家门第凋零至今,仙门之中倒也没有谁敢低看他一眼,与这二人有极大的关系。 等到卫兰歇把宣星冶惹毛了,被狠狠收拾一顿,这小子就会明白全世界除了自己再没第二个人会纵着他,便会乖乖的回到自己身边,老老实实的当自己的跟屁虫。 慕容昇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 “兰歇,你不要再胡闹了。”他端起架子,用一种包容忍耐的语调呵斥道:“师兄都亲自来接你了,你也叫别人看够了笑话,还要在外人的地盘上惹人嫌么——” 他话未说完却被宣星冶打断,男人从容的将自己的外衫拉回肩头,不愠不怒,微微一笑道:“好师弟,再叫声师兄来听听。” 7、第 7 章 宣星冶笑的突然,如一朵花须臾在眼前开到荼蘼,令卫兰歇霎时间愣了神。 他没如愿立刻出声,男人挑起了他的下巴,清瘦有力的指骨上带着数枚黄铜戒指,名为“铜蟾”,那戒指古朴的色泽将宣星冶苍白美丽的手衬的愈发没有人气儿,此刻也冰凉的抵着卫兰歇的下颌。 “嗯?”男人诱导似的歪了歪头。 卫兰歇倏地感到耳热。 他忽然就懂为什么有人会说极致的美貌是武器,宣星冶的这张脸太有攻击性了,明明吵着嚷着要认师兄的是他,此刻居然会有些羞于开口。 “宣,宣师兄......”他咬了一下唇瓣,结巴道。 “你明明说除我以外,再无师兄,加个姓氏是想跟谁作区分么?”宣星冶道。 卫兰歇愣神,后小声道:“师,师兄......” 男人唇角的弧度越发明显,他松开手,满意的拍了拍卫兰歇的脸颊,“做得很好。” “哐啷”一声,竟是慕容昇踉跄后退,撞到了身后跟随的几个弟子,他们手中捧着的锦盒倾翻,里面装的东西洒了一地。 卫兰歇诧然望去,发现地上散落的都是些灵符灵药,瓶瓶罐罐包装精美,想来是慕容昇为了上门求和专门准备的。 他心里愈发诧异,慕容昇本是对他弃之如敝履,怎的他离开了,反而变得如此困扰? 他都能想见,若宣星冶执意拒绝了他,慕容昇定会说“兰歇,我准备了这些东西来弥补你的剖丹之损,如此诚心诚意,你还不肯回头么?瑶执才是你唯一的归宿。” 他便是不想回头也要回头了。 想到这里,他眉头紧锁。 “掉在地上的东西,就不要捡了吧。”宣星冶忽然轻飘飘开口,宽慰似的道:“这些东西乌衣峰都有,阿盈,再准备一份让慕容师弟带回去,不然怕是不好交差。” “是。”那红裙少女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出,点头应下。 这举动多少带了点儿蔑视的意味,慕容昇只觉得一股浊气直往上冲,几乎要将他的天灵盖撕开,他气的要发狂,恨不能冲上去揍宣星冶一顿,再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的奚落和折辱卫兰歇! 他的腿脚颤巍巍竟真迈出了一步,忽然,腰间的传音琮铃轻轻响起,慕容昇蓦地用手捂住,而后甩出一张符咒,于半空中打开了传音入画阵。 “兰歇,掌教有话要嘱托你。”他森森然道。 卫兰歇一愣,不解的抬头,旋即听见白蠡一声绵长的叹息响彻头顶。 “兰歇,你是执意不回泰阿峰了,是吗?”白蠡的脸出现在传音入画阵的云气之中,仙飘飘没点人气儿,表情也不甚清晰,“罢了,罢了,你我之间的师徒缘分终究是尽了。” 他悲悯而痛心的说道:“兰歇,虽然你离经叛道,伤透了同门的心,但你如今剖丹,修为尽失,负伤下山去,与让你去死有何分别?叫我做长辈的怎么放心的下!” 卫兰歇:“......” 怎么就让他去死了?他这明明是重获自由,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况且他也没要下山啊,白蠡在自说自话个什么劲儿?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在泰阿峰修炼了这么久,看你这般自暴自弃,为师到底于心不忍。”白蠡说:“与其让你自生自灭去,还是要替你寻个依托,为师才能放心啊!”他捻着短须沉吟道:“你既是不想再见到我和阿昇,我们也不能勉强于你,为师思量再三,不若便将你托付给乌衣峰的宣世侄吧。” 卫兰歇:“?” 白蠡这话说得就太奇怪了。 且不说他此举已经将慕容昇气的七窍生烟,白蠡即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不予反对,也不可能会双手赞成。 那说这番话的意义何在?而且......还是在他已经与宣星冶达成默契之后,岂非太像马后炮了,难道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宽容大度么? 不等他想明白其中奥妙,就听白蠡话锋一转,沉声呵斥道:“宣世侄,虽然兰歇自诩不再是泰阿峰弟子,但他与阿昇与我的旧日情分尚在,既然将他托付给了你,也希望你好好照料他,你的性子我们素来知晓,但对兰歇莫要不管不顾,他若有任何闪失,我定饶不了你!拿你是问!” 犹如被一盆冰水兜头兜脸浇下,卫兰歇豁然瞪大双眼,额角的青筋脉络因为惊怒而一阵阵跳动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下意识的看向宣星冶,果不其然,男人的身影显而易见的一僵,低眸朝他觑来一缕目光,狭长的凤眸里像是凝了冰晶,冷的骇人,眼尾的弧度也收的极为锋利,像吹毛立断的刃,像是要将自己贯穿。 完犊子了,白蠡这老登计划通。 好精明毒辣!话说的这么漂亮,托付一个身受重伤的同门晚辈,他白蠡显得多么海纳百川爱护后辈,宣星冶即使不受他教令管束,再怎么不想不愿,也没办法明着说“不”,否则就成了不顾手足之情的冷血无情之人。 而更要命的是...... 白蠡字字句句都是为了自己考量,依依不舍,忍痛割爱,宣星冶会不会觉得自己跟白蠡是一伙儿的?他来乌衣峰是授意与白蠡? 卫兰歇的心急速的下沉。 自己跪舔了慕容昇那么久,削尖了脑袋要在瑶执出人头地,忽然之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跟瑶执划清了界限,而后转头向素未谋面的对家示好。如此莫名其妙,如此生硬突兀,别说宣星冶了,卫兰歇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不起疑,真的很像跟慕容昇还有白蠡串通起来演的一场戏。 再加上白蠡这意味深长话里有话的一通嘱托......宛如在为他铺路,于宣星冶听来还有威胁的味道。 这一招挑拨离间,他再没办法洗清自己,卫兰歇的头隐隐作痛起来,他抬眸,就见白蠡那老毕登说完这番话便拍拍屁股消失在了传音入画阵的雾气之后,慕容昇也冷静了下去,冲他抛来一个恶毒的笑,比划口型道:“好自为之吧你,兰歇师弟。”便扬长而去。 卫兰歇愕然,腹部的伤口开始钝痛,像有刀割一样,他竭力喘了两口,用力捂着腹部,迫切的去看宣星冶的表情。 宣星冶却没有看他,转身留给他一个颀长如墨的背影,透着决然,卫兰歇只觉气血上涌,喉口腥甜,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艰难的走了两步,力气被抽干了,整个人不再受控制也维持不住平衡,猝然朝前栽倒。 相距只有一两步,他晕的突然。 宣星冶愣了一下,猛地转身,漆黑的眼底冰层碎裂。 不等头脑做出反应,他的身体就像有自己的思想一般迎了上去,猛地抱住了昏倒的少年。 - 瑶执剑宗坐落在银潢山主峰泰阿之上。 慕容昇御剑而回,日落西沉,现在早已过了习课的时辰,他却没有回弟子房,辗转降落在龙泉殿跟前。 近日掌门方禄一去金湖洞论道,龙泉殿便空置,鲜有人来。 慕容昇熟门熟路的撩开重重描金篆刻的帘幕,破开一层不可见的结界,得见中年道人负手而立,跟前是供着祖师爷排位的道坛,正是掌教白蠡。 引领弟子拜谒祖师爷通常是一派之长才能做的事,方禄一人不在,白蠡竟随手燃了一炷香,插进香炉,慕容昇也不以为怪,抱拳单膝跪下道:“爹。” “说了在外头不要叫我爹。”白蠡冷冷道。 慕容昇蹙着眉,有些不高兴道:“孩儿是见结界内没有第三个人才......” “那也不成,若叫人知晓你我的关系,我的清誉和你的前途,统统都要消弭在流言蜚语里了。”白蠡道:“我还有什么机会能当上瑶执掌门。” “我难道是您的污点吗?”慕容昇呆呆道。 白蠡的动作一僵,旋即转身,将他从地上扶起,缓和了口气道:“怎么会?你是我的骄傲啊昇儿,你这么有天赋,爹将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顿了顿道:“只是登高者必有无数人觊觎,你我的父子关系若是公之于众,难保彼此不会成为对方的软肋,如果有人想要设计陷害,便是有机可乘了。” “原来如此。”慕容昇恍然道。 “阿昇,你是不是行事不慎漏了马脚,才叫卫兰歇忽然非要闹着跟瑶执划清界限不可!”白蠡沉声道。 慕容昇茫然失色:“不可能啊师父,徒儿从未在他面前提及过他那颗内丹的事......明举咒的安排更是徒儿昨日才与您敲定的,他没道理未卜先知啊!” “不管怎么样,到手的‘胬笼’飞了。”白蠡冷笑一声:“你往后的修行少说要多走几百年的弯路!” 慕容昇面色骤变,急切的膝行上前,攥住白蠡的衣袍,“那要怎么办!爹......不,师父!我是你唯一的儿子!您的衣钵是要交给我继承的,我若不能修成正道,怎么助您当上掌门,就算我能等这么久,您也等不了那么久啊!”他说着说着,眉头交锁,眼前浮现起卫兰歇冲宣星冶展颜而笑的模样,牙关逐渐咬紧,“是可忍孰不可忍!” “算你还有点志向在。”白蠡唏嘘了一声,沉吟道:“事到如今,只能另寻‘胬笼’了。” “什么?另寻?”慕容昇失魂落魄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兰歇回到我身边么?” “你还指望他回到你身边?”白蠡冷笑道:“那小子狠心连丹都剖了,难道还会顾念跟你的那点子旧情?别傻了!” 慕容昇浑身一颤,脸因不甘心而涨红。 白蠡视若无睹,继续言语奚落:“我早看出那小子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不是个可靠的,若非底子还不错,能做个胬笼为你的修行道路增添裨益,决计不会让他进瑶执的门,你却还将他真当个玩意儿似的天天捎在身边,动辄上演什么兄弟情深,幼稚可笑至极!” 慕容昇被他说的无地自容。 “如今他投奔那门厅寥落的宣氏,便是脸也不要了,堂而皇之与我们叫板。”白蠡幽幽瞥他一眼道:“阿昇,你难不成还打算为了卫兰歇,跟那宣二一较高下?” 慕容昇猛地抬起头,脸孔扭曲,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呸,他也配!” “你说谁?”白蠡道。 “自然是说卫兰歇!”慕容昇讥嘲道:“那宣二是个废物,克死全族,靠脸在外头招摇,连给我提鞋都不配,我还不至于如此自降身份。” “是啊。”白蠡展颜而笑,“所以你把心思放到正道上,不要再惦记那不识好歹的小畜生了,为师自会给你再寻一个胬笼。” 慕容昇磨了磨唇角,依旧有些不解:“可师父,你既不对卫兰歇抱什么指望,今日为何还特意将他托付给宣星冶?” “你以为剖丹后能活很久么?”白蠡眯眼道:“丹田之创和皮肉伤可不同,没有良药医治,没有修为傍身,就是死路一条。” “宣星冶那种人孤僻乖戾,必不会管他。”慕容昇笃定的哼道。 “既然早晚要死,与其死在无名之地无声无息,或是死在我瑶执惹人非议,不如死在乌衣峰。”白蠡微微笑道,似是自顾自的陷入了无尽的肖想,“那乌衣峰可是块好地方,当年宣氏灭门之后,只叫宣星冶一个黄口竖子独占多年,想想实在是可惜了。” “若是卫兰歇死了,定是宣星冶照顾不周或是伺机戕害所致,师父既然提前嘱托了,届时便有理由问罪,将他逐出山门去......”慕容昇沉吟片刻,顿悟,双目放光道:“好个一箭双雕的妙计,师父当真英明!” 8、第 8 章 卫兰歇浑浑噩噩做了个梦。 梦里,他置身于一片古战场,断剑折戟林立,尸横遍野,鲜血汇成潺潺涓流蜿蜒千里,所过之处杳无生气。 天空灰蒙蒙的,周身时而冰冷,时而滚热。 他有些疑惑的想,这就是人世间吗?怎么一直都没有太阳呢? 不过太阳一出现也便不会有他了,那太阳还值得期待么? 可他还是想要见到太阳,想要太阳驱散这世间不尽的阴霾。 ...... 卫兰歇豁然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深色的屋顶。 窗外有泛着橙色调的光泽洒在横梁上,带着暖意,淡淡的微尘漂浮其中。 卫兰歇转了转琥珀色的眼珠,发现自己以一个诡谲的姿势横在床上,衣服上破了一个碗大的洞。 他茫然的撑着起身,腹部传来钝痛,他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下意识的一摸,发现腹部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绷带整整齐齐的束在衣服里侧。 居然没有被抛尸荒野? 乌衣峰这位......倒比他想的要善。 卫兰歇倍感意外。 衣服上这个洞应该是剖丹时剑刃留下的裂口,原本只有一线,但经过他一夜奇葩睡姿的磋磨,开的能塞下一张脸。 卫兰歇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感觉比不穿还有伤风化。 堂堂七尺男儿,总不好在别人的地盘上裸奔,他不要脸宣星冶还要呢。卫兰歇眉头紧皱,他慢慢的下床,翻箱倒柜,竟还真让翻出了个针线包,他穿针引线,大刀阔斧的乱缝一气之后,看着自己被迫“端”在身前的左手,感觉自己像个西餐厅的服务员。 窗外忽的掠过风声,卫兰歇回头,望见廊下飘过落花几瓣,他不以为意,又照了照镜子,叹了口气,拿剪刀“咔嚓咔嚓”把袖子剪了。长袖变中袖,他索性将剩余的布料在腰上系了个结,将其当成个单肩披帛穿,倒也有几分异域风流。 晨光甚好,墙头的绿藤开出了紫色的小花,沉甸甸垂落,暖风吹拂树梢,投下碧茵茵的影子,卫兰歇出门溜达,采花闻香,爬树摘果,连一只路过的狮子猫也不放过,被他翻过肚皮从上吸到下,整个人都陶陶然。 天哪,这根本就是世外桃源嘛! 可这样好的世外桃源,宣星冶一朝陨落后还会存在吗? 卫兰歇一时恍惚,于池塘边驻足,凝望着水面上流动的倒影。 “咻” 一道红影出其不意的从天而降,落在他身后。 卫兰歇被吓了一跳,腿一软失去平衡。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他跌进池子里,狠狠打了个哆嗦。 “我说辞盈姑娘,你盯梢就盯梢,突然出现干嘛呢!多吓人啊!”他无奈道。 红衣少女歪了歪头:“你怎么知道我在盯梢?” “废话,我又不傻,你家主子更是人精中的人精。”卫兰歇说:“他不信任我,定会派人关注我的言行举止。” 虽说风和日暖,但池子里的水还是冰冰凉透心凉,他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像只落水小狗,扶着池岸站起,低头拧着衣袍里的水。 辞盈却道:“我家主人很好的。” “我知道啊,不然我也不会想要跟着他。”卫兰歇眨眨眼:“哎,这句话是夸他的,记得帮我转达。” “我不会帮你骗主人的。”辞盈说:“我看见什么便说什么,你要是图谋不轨,我也会先斩后奏,把你的头砍下来。” 这话从一个大眼萌妹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卫兰歇忍俊不禁,“好好好,封你为你主人的贴心小棉袄。” 少年郎身量高挑,骨架纤细盈韧,从水里出来一张脸犹如出水芙蓉般清透,笑颜莹润如玉,辞盈呆了呆,耳尖发红,转身跑了。 那厢,茶亭里,虞明徵痛心疾首道:“我早说这小子不安好心!” “你什么时候‘一早说过’。”宣星冶轻叩茶杯,白瓷的杯盖打着旋儿。 “你摸摸良心,我是不是一早就想甩掉他。”虞明徵对他指指点点:“倒是你,非要追究他跟慕容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讲道理他们发生了什么跟你有关系吗?现在好了,你求仁得仁,他跟慕容昇就是逢场作戏,白蠡那老登明摆着想把他插进乌衣峰当眼线,把人都当傻子玩儿呢,你还把他留在乌衣峰?” 宣星冶没有直接回答,“由白蠡牵线,他想与鸿宝药宗联手,歃血为盟,歃的不是畜生,却是卫兰歇。” “那又如何?”虞明徵道:“我之前就有所耳闻,鸿宝与瑶执暗通款曲,有打压吞并其他门派之意,若真如此,幽篁肯定首当其冲。”他回顾事情首末,心有余悸,“那日我若不是听了你的话及时赶到,乐宗无人发声,他们定会对外宣称乐宗傲慢懒怠,不愿参与门中事务,往后三宗再有大事商议,幽篁的意见也就不再重要,甚至无需在场,他们想图谋什么就愈发可堂而皇之了。” “你觉得卫兰歇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宣星冶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小喽啰了。”虞明徵道。 “你以为他知道事情全部的始末。” “当然,整件事里他是最大的变数,不跟他通气,这场戏怎么演的下去?”虞明徵道:“况且他身为瑶执弟子,虽然有所牺牲,但瑶执壮大他是既得利益者,不可能拒绝。” “既得利益者。”宣星冶低声重复:“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利益获得,都是空话。” “而且卫兰歇深受白蠡和慕容昇的大恩,这也是他该做的吧。”虞明徵说着说着,目光有些揶揄,“不过有件事也怪得很,当时我在渡云峰,慕容昇口口声声为他求情,说在他身上下一道明举咒便可了结诸般恩怨,这实在算不得重罚,卫兰歇却死活不肯。” “明举咒?”宣星冶眸光一动。 “是啊,以他们师兄弟二人往昔的亲厚程度,这明举咒便如同情趣一般,有何不肯的呢?”虞明徵耸肩。 “咔哒” 男人指尖下压,杯盖将茶碗封住。 他并非对渡云峰上的是一无所知,辞盈和让尘都是他的眼睛。 卫兰歇真正与慕容昇撕破脸是在白蠡提出要斩杀那四只小妖怪的时候,事后他也口口声声为那几只小妖求情。 而少年与他提起慕容昇的时候,虽然没有过多的褒贬,但眼中的不忍和厌弃却呼之欲出,那么真实,那么浓烈。 他甚至可以想见当时在渡云峰上,卫兰歇有多想刀了慕容昇。 不过这也只是他的感觉。 正如虞明徵所言,卫兰歇和慕容昇如胶似漆是众所周知,牺牲自己成就对方和宗门大业才是常态,为几只小妖怪反目成仇,合理么?可能么? “你怎么不说话了?”虞明徵道。 宣星冶的思绪被打断,指尖叩了叩杯缘道:“总之卫兰歇以后在乌衣峰久住,我有的是时间求证。” “你还这么想?!”虞明徵道。 “我也没得选。”宣星冶淡声道:“白蠡都已经把话撂在那儿了。” “可你就这么坦然接受了?”虞明徵惊道:“阿冶你不对劲!” “就凭他能让乌衣峰春回大地,留下他也不算全无用处。”宣星冶说。 “拉倒吧,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乌衣峰是你的后花园,是红是绿是灰是白,是鲜亮还是破败,都是你说了算,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可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虞明徵嗤道。 宣星冶忽然翻掌,小花兔子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蹲在他的掌心梳理毛发,宣星冶将他调了个面向面朝虞明徵,使唤道:“兔甲,咬他。” 小花兔子当即昂首挺胸,“呼噜噜”冲虞明徵龇出两颗袖珍兔牙。 虞明徵:“......” 虞明徵连连后退,“得得得,我怕了你了还不成吗!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正说着,一道红影掠进茶亭掀起一阵风,辞盈鬼魅般闪现在桌边,脆生生道:“报告!卫公子起床了,他在缝自己的衣服,把袖子跟破洞缝到一起了!” 宣星冶面无表情道:“知道了。” 辞盈点点头,闪身飞走。 虞明徵:“?” 片刻后,辞盈又闪回,大声道:“报告!卫公子快把让尘的猫吸秃噜皮了!!” 虞明徵:“......让尘几时养了猫?” “刚捡的吧。”宣星冶说。 “你这山上不日连猫都有了?”虞明徵骇然道。 “山灵水秀,有猫很奇怪吗?”宣星冶道。 虞明徵:“山灵水秀?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就在二十四个时辰之前,这乌衣峰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踏足!......哎,兔甲?兔甲你怎么了?” 小花兔子两腿一蹬两眼一闭,翻过肚皮“死”了,宣星冶颠了它几下全无反应,虞明徵担忧道:“它没事吧?” “没事,想做猫了。”宣星冶冷酷道。 小花兔子“叽”的一声翻坐起来,带着被拆穿的恼羞成怒,愤而跳走。 宣星冶道:“再探再报。” “收到!”辞盈说。 虞明徵望着红衣少女旋风般来去的背影,瞳孔地震道:“这是在做什么?” “辞盈在监视卫兰歇的一举一动。”宣星冶道:“他若真有隐瞒,言行不轨,迟早会露出马脚。” 虞明徵:“啊......” “你的担心就是多余的。”宣星冶道:“我不是傻子,不会放任白蠡对乌衣峰为所欲为。” “担不担心倒是其次......”虞明徵讷讷道:“就是这个观感吧有点儿变态......辞盈不会什么都跟你汇报吧!” “你当我是什么痴人么?”宣星冶冷笑道:“辞盈当然只会挑重点的说,我也只听我想听的。” 话音甫落,辞盈道:“报告!卫公子刚才掉池塘里了,他浑身湿透衣衫不整,我看见他有六块腹肌!还都是薄肌哎——唔唔唔!” 男人猛地起身一把捂住她的嘴,撑着桌角的手腕青筋爆出,“这个不用说......!” 虞明徵叹为观止,“......太变态了,阿冶,你这症状有多久了?” 宣星冶:“......” 虞明徵怜爱道:“不然我去给你熬剂中药吧?” 9、第 9 章 被亲闺女似的辞盈背刺,宣星冶疑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他跌坐回凳子,掐了片刻眉心道:“罢了,你不必再盯了。” 辞盈不高兴道:“为什么!” “招人话柄。”宣星冶道。 “不会的。”辞盈道:“我那么认真负责!” “那请你不要认真负责了。”宣星冶说。 “那你怎么知道公子的动向呢?”辞盈倏地蹲下,扒着他的膝头担忧道:“他万一又跟人跑了怎么办?” 宣星冶:“......?” 虞明徵摸着下巴道:“小丫头,你不对劲啊!老实交代,是不是因为你家主子不对劲,你才变得不对劲?” 辞盈回头瞪他,“你看谁都不对劲。” 虞明徵伸二指比划道:“那是因为本公子长了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 “你确实不对劲。”宣星冶推了一下辞盈的额头:“这事交给让尘,不用你操心了。” “让尘很忙的,你不是让他给公子收拾房间整理床铺!”辞盈大声说。 虞明徵大吃一惊:“你连居所都给卫兰歇安排上了?” 宣星冶:“......” “辞盈。”宣星冶深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你想做女红吗,上次那副千里江山刚綉了一面——” “没有没有!”辞盈当即一蹦三尺远,如临大敌:“你找别人绣去吧!我走了!” 她说着,逃也似的跑远了,眨眼消失的无影无踪,宣星冶掐紧眉心,虞明徵共情道:“带娃不易啊。” “还有件事要拜托你。”宣星冶说,他推了一张药材清单过去,“帮我买点儿东西。” 虞明徵浅浅扫了一眼,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什么时候要?” “尽快。” “也是。”虞明徵道:“那小子虽然现在看着还生龙活虎,但剖丹后若不尽快修复丹田之创,气脉很快干瘪碎裂,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没命了。”顿了顿,他沉吟道:“其实你刚才说到卫兰歇在这件事里面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时.......我便又有一个想法?” “嗯?”宣星冶道。 “他会不会是白蠡派来的死士?”虞明徵瞳光锐利:“我瞧着他也像个弃子,倘若他本就是要死的,泰阿峰那帮人故意要叫他死在乌衣峰,好栽赃于你,那当如何?” “你怕他在乌衣峰自戕?”宣星冶道。 “自戕不至于,但是否会接纳你的好意还未可知。”虞明徵晃了晃手里的药单,“阿冶,须得慎重。” - 卫兰歇身上半干不干的蹲在池塘边,望着水中变幻的倒影,半晌,他抬头道:“辞盈姑娘,一直蹲在树上不累么?” 没人应答,卫兰歇用手搅了搅池水,又道:“反正我都发现你了,你不如下来,我只当看不见你,你该怎么盯梢就怎么盯。” 话音甫落,红衣少女神出鬼没的从高处一跃而下,脸色臭臭的,“我没有在盯梢,主人不让我盯了。” 卫兰歇没听懂她生气的点,想了想道:“那不是好事么?你可以正大光明的坐下来跟我聊天了。” 辞盈一愣,道:“是这样吗?” 卫兰歇道:“不是吗?” “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辞盈捏着下巴沉思,“但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片刻后,她跟卫兰歇并肩席地而坐。 风拂过池塘,时不时带来杏花的花瓣几抔,撒在洁净的水面上,像数叶小小的扁舟, “那是什么?”辞盈伸手指道,水里浸着些紫色的小果子。 卫兰歇道:“哦,是桑葚,我刚摘的。” 他弯腰拢了一把,晶莹剔透的紫色小果滤了水,果实愈发显得饱满,卫兰歇捡了几颗递给辞盈道:“尝尝。” “我怎么不知道山上有东西能吃?”辞盈警惕道:“警告你,骗我没有好下场。” “知道知道头会掉。”卫兰歇点头如捣蒜。 片刻后 辞盈:“(嚼嚼嚼)你说这东西吃多了舌头会变紫(嚼嚼嚼)是真的吗(嚼嚼嚼)?” 卫兰歇:“包的啊(嚼嚼嚼)你看你那舌头(嚼嚼嚼)别吃了(嚼嚼嚼)回头你家主人以为我给你下毒了(嚼嚼嚼)” 辞盈:“那毒死我吧毒死我吧(嚼嚼嚼)。” 少女看着个头不大,倒是异常能吃,卫兰歇采的一把桑葚自己没吃几颗,全进了辞盈的肚子,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山桃和四个粑粑柑。 吃完后辞盈餍足的舔着手指,卫兰歇在一旁唏嘘道:“你们在乌衣峰住这么久,居然不知道这些东西能吃?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你来之前乌衣峰就是个乱葬岗,吃什么呀?吃尸体吗?”辞盈嫌弃道:“哎你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死乞白赖的跟着那个慕容昇,不然我也能早点吃到这些好东西。”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卫兰歇无语道:“乌衣峰是你家主人的地盘哎,他不打理这些花鸟鱼虫,关别人什么事?” “不管,主人说跟你有关就跟你有关。”辞盈说。 卫兰歇:“......” 他啼笑皆非:“我要有这种起死回生的本事,我就去有钱人家给人家当园丁,还用得着在瑶执被人当孙子欺负?” “那是因为你倒贴。”辞盈老神在在:“人一旦惦记谁就会有软肋,会变得像神经病一样,做很多正常人理解不了的事情,主人说的。” 卫兰歇嘴角抽搐:“......别学了句哲语就乱用。” “我说错了么?又没人逼你跟慕容昇处朋友。”辞盈说:“你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早点回头是岸吧少年,珍惜眼前人。” 卫兰歇:“......我谢谢你啊,不知道还以为我是什么抛妻弃子吃锅望盆的负心汉呢!” 他咬了一会儿手指甲,忽然道:“哎?乌衣峰平时就你们主仆三个人么?” “嗯。” “他不交朋友啊?”卫兰歇道:“我说宣星冶?” “乐宗的明徵公子偶尔会来,不过主人也不会让他久住。”辞盈道。 “虞明徵跟他关系这么好都不能在这里久住?”卫兰歇诧异道。 “当然了。”辞盈说。 “那除了虞明徵呢?”卫兰歇道:“你家主人长得这么风姿绰约应该很受欢迎才对吧?都没有什么女修露面么?” “早年是经常有人追到山里来啦,男的女的都有,送信又送花的,主人嫌麻烦就在山下布了阵,后来就没什么人再敢来了。”辞盈说。 “好家伙......感情是主动切断社交的。”卫兰歇道:“那他平时都不会觉得孤单么?一个人闷久了,不会产生那种恨天恨地很想毁灭世界的念头?” “偶尔吧。”辞盈说:“跟蠢货打交道的时候他就会想刀人。” 卫兰歇:“......这个不算。” 卫兰歇:“他就没想过要重振乌衣峰么?” “重振乌衣峰?为什么要重振。”辞盈奇怪道:“现在不好么?” “外面有关乌衣峰的谣传很多哎。”卫兰歇托着腮说:“比如说乌衣峰是不祥之地啊什么的。” 他不是没有耳闻。 当初蓝少离的剑光落下后三日,乌衣峰归于沉寂,人人都以为宣氏灭族,不料宣星冶却还活着,并在那时出现,带着两个侍从替宣氏满门收了尸。 他没有支会任何人,事后也没有诉说和提及此事,平静淡漠的像个局外人,惹得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命好,侥幸逃过一劫,也有人阴谋论,说他是故意对族人见死不救,疑惑着根本就是始作俑者...... “你也说了是谣传。”辞盈懒洋洋道。 “心里不会觉得不高兴么?”卫兰歇道。 “这有什么好不开心的?流言越多才越不会有无聊的人踏足乌衣峰啊,不然岂不是天天要跟蠢人打交道,那主人真的要毁灭世界了。”辞盈卷了卷肩头扎成灯笼节的辫子,“主人他只想清清静静的在这里等人。” “等人?”卫兰歇一愣,道:“等什么人?” “等——”辞盈张了张嘴,背后忽然传来人的吒喝。 “阿盈!” 卫兰歇与辞盈双双回眸,就见那银甲青年让尘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 他眉压眼,英挺的面容沉如水凉如冰,拉起红衣少女道:“你怎么什么都跟他说?” 不等辞盈回答,他冷冷瞪视着卫兰歇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想要鸠占鹊巢么?” “啊?我吗?”卫兰歇一头雾水的指了指自己:“只是好奇——” “非礼勿言,非礼勿听。”让尘道:“卫公子,你虽为乌衣峰的客人,也仅仅是客人,永远不可能反客为主,望你有些分寸。” 卫兰歇蒙圈道:“我也没想翻身当主人......” “等那人回来,这里自然就没有你的位置了。”让尘眉宇间的敌意拉满,拽着辞盈道:“走,离他远点。” 辞盈“哎哎哎”着就被拖走了,卫兰歇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眨眨眼。 那人?那人是谁?是宣星冶在等的人吗? 听着好像十分重要,重要到整个乌衣峰上下都一直在扫榻以待。 宣星冶不许任何人上山,甚至不许虞明徵在山上久住......是不是也是为了等那个人的到来? 等等,这人该不会是主角受汪稚柳吧? 卫兰歇倒吸了一口凉气。 靠,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宣星冶在原文后半段莫名其妙开始痴恋汪稚柳,甚至不惜为了保护一个跟汪稚柳长得一毛一样的傀儡丢掉自己的性命,这种情结没准早就有了...... 什么叫情根深种,什么叫旷世痴恋! 卫兰歇越想越觉得合理,越想越心底拔凉。 他昂首环顾着四周的鸟语花香生机勃勃。 是了,这是宣星冶为汪稚柳准备的世外桃源。 宣星冶自然是希望这一整座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呈现出最好的状态,以随时迎接真正的主人,但或许是因为不善栽培,亦或者是乌衣峰的风水位置欠佳,以至于这些生灵经久不发。 偏偏就这么巧,在他到来时春风拂过乌衣峰,凛冬去芳春来,宣星冶便误以为他是什么春神句芒附体,招招手就能让春回大地,活的镇宅之宝嘛,所以才临时变卦应允他留下! 可他是个什么货色玩意儿他自己还不清楚吗??? 卫兰歇一巴掌糊在脸上,头开始疼了。 聊了这么多,他得到了一条好消息和一条坏消息,好消息是他对宣星冶确实可以称得上有用,对方暂时不会驱逐他下山,即使讨厌他或是针对白蠡也不会。 坏消息是倘若有一天水落石出,或是汪稚柳这个真白月光出现,自己的好日子恐怕就到头了。 10、第 10 章 辞盈被让尘拉的一路跌跌撞撞,直到一口气走到再也瞧不见卫兰歇的地方,才松开手。 银甲青年没有跟辞盈多废话,兀自转身走了,辞盈的目光胶在他身上,警惕道:“喂!你要去哪儿!” 让尘头也不回道:“主人说这事交给我,不用你管了。 “你少来!”辞盈双手叉腰,眯着眼睛绕到他前方,径直堵住他的去路,踮脚凑近道:“嘴上说得好听,什么让我离远点,自己却大献殷勤!我告诉你我都看见了,主人让你收拾个厢房,你夹带私货,在里面添置了好多东西!” “我哪有!”让尘面色微变。 “没有吗?那一整套楠木兰锜是主人让你放进去的?还有墙上的挂画,门前的屏风,床尾的安神炉,就差照着主人的屋子一比一复刻了。”辞盈冷笑道;“你敢说你心里一点儿触动都没有?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让尘的目光与她一触及分,别过脸去生硬道:“别胡闹,我只是照吩咐办事,天生不喜欢敷衍罢了。” “哦,我不喜欢敷衍~~~~”辞盈学着他说话。 “你,你不要学我说话!”让尘白皙的面孔微微泛红。 辞盈:“就学!略略略!” 让尘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脾气沉声道:“你明知道他不可能是公子!” “那咋了,我当然清楚这点。”辞盈奇怪说:“我难道还会因为一个陌生人就忘记自家公子的存在么?” “天长日久,昼夜相对,对着那样一张脸,不怕混淆么?”让尘说。 “不可能!绝不可能!”辞盈大手一挥,“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交个朋友还不错才跟他多聊两句!” “知道他是敌是友你就跟他交朋友。”让尘神情无奈的觑着她,叹了口气:“看你吃的,哪有半点公主的样子。” 他以拇指轻轻蹭拭少女的唇角,将残留的一点儿桑葚汁液的颜色擦净,虽是责备的言语,却没什么攻击性。 辞盈撇撇嘴道:“我都不当公主好多年了。”她用手背自己又蹭了蹭,昂首问道:“还有吗?” “没了。”让尘说。 他的唇角忽而漾起一点浅淡的笑。 “笑什么?”辞盈说。 “没什么,就是想笑了。”让尘说。 “你是不是干过类似的事情?”辞盈说。 “嗯,然后被打了二百大板吊在城墙上。”让尘说。 “那你还挺倒霉的。”辞盈说:“所以现在这样挺好的吧,你跟我能像现在这样,都是公子的功劳。” “嗯。” “怎么可能忘得掉呢?”辞盈喃喃。 让尘顿了顿,轻叹道:“是我多虑了。” “主人建乌衣峰很辛苦的。”辞盈说:“这几年总是不见生机,如果公子回来看到家里是这样的,不愿意住怎么办?” “公子不是挑剔的人......”让尘说。 “那你就让公子住坟堆啊!”辞盈说:“你就说现在的乌衣峰是不是坟堆吧!” 让尘:“......” “这卫小哥一来,乌衣峰春暖花开是好事。”辞盈说:“你就当他是个吉祥物,别对他那么大敌意嘛!” 让尘眉头紧锁,有点儿烦躁的揉着眉心。 “我有我的节奏。”他沉声说:“不跟你说了,走了。” - 那厢卫兰歇发了会儿呆,背后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他抽回思绪,转过身就看见脚下掉了一枚橘色的小浆果,几步开外又有一枚,隔几步又有一枚,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几棵香樟树下。 卫兰歇眯了眯眼,唇角上扬,他弯腰捡了,大摇大摆的顺着这条“小陷阱”一路过去,拨开草丛,就看见一个小山羊两脚站立,两蹄掏兜,正费劲的往外扒拉浆果。 “是你?!”卫兰歇认出了它,正是在渡云峰上侥幸逃过一劫的小山羊精,顿时乐了,“你怎么到乌衣峰来了!” 小山羊精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羊眼看他,抖抖索索道:“我,我康康腻。” 他应该是跟着慕容昇等一行人偷偷摸摸溜进山的,一路上又要防止跟丢迷路,又要防止被人发现,也是不容易,卫兰歇感觉到了它难以用人类语言表达的殷切关心,笑盈盈道:“你现在看到了。” 小山羊精眨巴眨巴眼,又埋下头在布兜里捞来捞去,未几用蹄子捧出一把碧油油的草来,认真的捧到卫兰歇跟前。 卫兰歇觑着那把根茎部位还沾着芬芳泥土的新鲜的植物,嘴角抽了抽,干笑道:“给我的?” 小山羊精猛猛点头。 “......吃?”卫兰歇开始皱脸。 小山羊精思忖片刻,恍然大悟,它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对着那把草张嘴“吭哧”就咬了一口,“吧唧吧唧”嚼,“咕咚”一声咽下去。 一整套操作行云流水,根本没给卫兰歇置喙的机会,做完之后就又眼巴巴的清澈真诚的看着卫兰歇。 卫兰歇:“......” 卫兰歇咳嗽了一声。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表情略尴尬的搂过小山羊精,语重心长道:“那个你看啊......你是个山羊,山羊吃草天经地义,但我是个人,我们人一般......不吃草。” 小山羊精:期待脸.jpg。 卫兰歇有点呼吸困难:“......你应该听得懂吧?” 小山羊精:星星眼.jpg。 草递的更近了。 卫兰歇:“......很好,你听不懂我看出来了。” 他捂脸,回想了一下在渡云峰上这家伙颠来倒去说的那些不太正宗的人话,又想了一下中文本身的难度,感觉已经是一只山羊的超常发挥了。 就这么个只对草木蔬果有威胁的小妖怪,冒着被修真人士抓走的风险,从渡云峰爬下来又爬上乌衣峰,千里迢迢的,就为了给自己送这么一把草。 虽说有点子离谱,但若是被残忍的拒绝......那自己也太不做人了! 卫兰歇啊卫兰歇,不就是一把草么?又吃不死人! 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老一辈的先烈没饭吃不也吃草吗! 卫兰歇竟然说服了自己! 他抿了一下嘴唇,从小山羊精蹄子里接过那把草,对折再对折,视死如归的举到嘴边。 “这不是路边草这不是路边草。”他对自己说:“这是鸡肉卷这是鸡肉卷!” “吭哧” 他猛地将草塞进了嘴里。 “呕呕呕呕——” 卫兰歇弯腰扶着树狂吐酸水。 小山羊精在一旁很体贴的用蹄子给他拍背。 “一股折耳根的味道!”卫兰歇尖锐爆鸣。 小山羊精:茫然.jpg “折......算了没什么。”卫兰歇说。 他吐的眼泪都出来了,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顺气,小山羊精蹲在他旁边看他,也不走,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 “你该不会等着我夸你吧?”卫兰歇麻了,有气无力道:“我谢谢你啊,任务完成了也可以下山了吧?可别指望我再有劲儿送你了。” 小山羊精似懂非懂的张了张嘴。 须臾,它浑身的毛发根根直立了起来,狂舞抖动,像是被逆风吹拂,与此同时它身体微微向后倾斜,竟有些站不住似的。 “你怎么了?”卫兰歇眉头一皱,隐约觉得不对,他伸手去抓小山羊精的羊蹄子,却抓了个空! 地面裂开了,像是婴儿张开的一张嘴,小山羊精连叫唤都没来得及出声就消失在了原地——它掉进去了,大地在完成了这场短暂的吞噬过后瞬间又闭合成了一线。 卫兰歇僵在原地。 他的手还维持着伸出去的姿势,指尖却只剩下浮草轻轻摇曳,那些细长茂盛的植物一根也未折,构成一片完整的翠色,仿佛大地从未开裂,而那小山羊精也从未来过。 少年的眼睛一点点的睁大,琥珀色的瞳孔骤缩成一个小点,他狼狈的趴在在地上反复摸索,却还是找不到一点痕迹。 背后忽然有人道:“你在做什么?” 卫兰歇猛地回头。 他看见那名叫让尘的银甲青年立在不远处,袖手凝望着他,目光耐人寻味。 卫兰歇知道他与那心直口快的少女辞盈不同,让尘明显更沉稳多思,对自己的警戒也更明显。 但他此刻顾不得那些。 卫兰歇疾步上前,一把抓住银甲青年的手臂道:“你们这个乌衣峰会吃人你知道吗?” “什么?”让尘凝眸。 “不信你来看!”卫兰歇将他拉到小山羊精消失的地方,指着地面,“这里刚刚裂开!我朋友掉进去了!” 让尘垂目,他扫了一眼地面,蹲身下去用手轻轻拂过,他的掌心下有无形的力量震荡开来,后凝作蜿蜒的一线飘远。 “不是山裂开了,是妖气索引。”让尘说。 “妖气索引?”卫兰歇道。 “有人在附近下了捕妖阵。”让尘说:“阵法会自动锁定区域内同类的妖物,在妖气最强的位置形成传送阵,就像渔网捕鱼,地面开裂只是传送阵开启时形成的障眼法。” 顿了顿,他侧目道:“你刚刚说......被抓走的是你朋友?” “对,是我的朋友。”卫兰歇斩钉截铁道:“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找到他!” 让尘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定定的望着卫兰歇琥珀色的眼睛,像是要在这双眼睛深处挖掘到更真实的东西。 “你说话啊!”卫兰歇发怒道。 他一直是个温润好说话的,即使是在渡云峰上被千夫所指,也没有发脾气。 让尘的目光流转,漠然道:“我可以给你一张追踪符,重聚地上残留的法力,短暂的再启传送阵,但你去了,打得过谁?” 卫兰歇一怔。 “能落阵的至少是炼气以上。”让尘说:“你剖了丹,连把趁手的兵刃都没有,就算找去了,能做什么?” “去了再说!”卫兰歇道:“符给我!” 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莽劲儿,像一把呼之欲出的白刃,让尘愣了愣,想不到什么词拒绝,只好将符给他。 下一刻他见卫兰歇转身跑了,奔向庭院中最大的那颗玄帝修。 “你做什么!”让尘冲口而出,不可置信,目之所及,只见卫兰歇摆腰而起,一跃而上玄帝修的枝头! 少年人身姿轻盈,破旧的衣衫斜系着,飘舞如一只飒踏的飞鸟,他落脚的瞬间,玄帝修上盛放的那朵嫣红的花颤了颤,蕊心舒展,却叫下头的让尘心惊肉跳,双目圆瞪。 “喂!你——!!” 天晓得,整个乌衣峰都将这棵玄帝修奉若上宾,还没谁敢爬上去,甚至将其踩在脚下! 还有那朵花......那朵花开之不易啊!!被碰掉了主人岂不是要...... 让尘感觉呼吸困难,差点儿自掐人中。 就在这时,卫兰歇又做了一件让他两眼发黑的事! ——他居然劈手折下了一截树枝! 让尘直接“咚”一声倒地不起。 与此同时,正在主屋内细雕陶壶的宣星冶突然打了个寒战,指尖过电一般剧烈颤抖,指间持握的小刀侧锋丝滑的穿过朱泥,那豆蔻西施新按的壶嘴又一次被削了下来。 11、第 11 章 卫兰歇原本都做好了手脚并用爬树的准备。 但不知怎么的,他到了树跟前,身体就像有意识般的调动起了所有的力量,一跃丈把高,精准的落在他目标的位置,像极了电影电视里头拥有绝世轻功的高人。 这难道就是肌肉记忆吗?! 这身体的素质居然还不赖! 卫兰歇喜出望外,折了支趁手的树枝便重又下地,奔回小山羊精消失的地方,点燃了让尘给的符纸。 随着符纸抖动燃尽,他脚下渐渐起了旋风轻尘,像是有无形的力量由远及近的汇聚,下一秒脚下传来巨大的吸力,将卫兰歇狠狠的扯了进去! 活像闭眼坐上了跳楼机,卫兰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好在时间并不长,脚下很快有了实感,他足尖先落地,而后脚跟踏平,带起一点黏腻的“咕啾”声。 周遭很暗,像是一处洞穴,不算深,洞口就在几步开外,隐约可见树木摇曳的深色影子,许是位于山坡的背面,本就不甚浓烈的阳光被过于浓密幽深的林木遮蔽,唯有石壁隐隐反射的光能照亮几许,风飒飒拂过林梢,掀起“簌簌”之声,非但不显得吵嚷,反而愈加透出几分渗人的寂静。 足底似有阻力,动一动又是那“咕啾咕啾”的声音,像是胶水打翻在地,经久不处理就变得格外粘稠,可空气中偏又漂浮着阵阵腥气,卫兰歇蹲下身,垂落指尖触向地面,果真探及了一些稀泥般的东西,放在指尖揉搓开来,刺鼻的铁锈味愈发尖锐浓重。 此刻外面吹来一阵强风,将那些密不透光的树影吹开,洞穴随着风的啸声森然亮起,犹如雷霆闪电当头,卫兰歇看见了满手凝滞的鲜红,如同捏碎了一段腐朽的红绸。 风不止,树影邪肆狂舞,洞中忽明忽暗,他僵硬的抬头,正对上一颗倒倾着的羊头,四肢大张好似蝙蝠悬吊!一双凝固的浑浊的眼珠,扩张的瞳孔占据了大半的眼白,杳无声息,它嘴巴长大着,维持着临死前惨叫时的弧度,舌头不见踪影,唯有下巴上的毛凝着一团团干涸的血渍。 卫兰歇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血液,从头冰到脚,心脏几近停滞。 他望着那张完整被剥下来的羊皮,毛发如生,形态如生,前后肢上甚至还残留着衣服的面料,是袖子和裤筒。 残忍冷酷的气息直冲卫兰歇的大脑,让他几乎不能呼吸,他晃了晃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头部特点,这只山羊精明显更年长一些,不是他认识和从渡云峰上救下来的那只小山羊精。 可小山羊精去哪儿了?它被藏到哪里去了?还活着吗?! 自己适才竟还有一瞬间嫌弃对方纠缠,卫兰歇此刻恨不能给自己两个耳光,大骂自己没良心。 “咩噫啊啊啊啊!!” 远处骤然传来凄厉的惨叫,绵长嘶哑,歇斯底里的像刀片剐过人的耳膜。 卫兰歇浑身一个机灵,拔足循声疾走,便听见洞穴外有人类的欢声笑语迎面传过。 “柴兄,还得是你,加上这只妖怪我刚好杀够二百个!功勋赫赫,看那姓谢的臭女人还有什么借口不允我入内门!” 卫兰歇拨开丛枝,但见幽深林间有两个修士面对面而立,其中一个穿着淡蓝色的武袍,年龄约三十来岁,与先前慕容昇的衣袍样式相仿,形制却是素简许多,也没有凌霄花的图样,想来是个未入内门的外门弟子。对面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散修,笑容满面道:“张兄客气了,这百里伏妖阵能帮上张兄的忙就是它的福气,只要张兄得进瑶执内门,别忘了提携小弟就行。” “一定一定。”柴孟非道:“作为谢礼,洞里那张羊皮你尽管拿去,这老山羊精的皮比寻常羊皮要耐用许多,晾干了在仙市上定能卖个好价钱!” “妙哉妙哉。”张芦道:“那这只小妖当如何?” 柴孟非环起手臂,他对面是一棵合抱之粗的老树,树干上绑着一只个头矮小的小山羊精,正是自乌衣峰上掳走的那只。 “我瞧这小妖的道行倒是比那老山羊深些。”柴孟非摸着下巴道:“张兄,不若我们放了它的血佐酒对饮,对修为定是大大的提升啊!” “好主意柴兄!不愧是仙门的风雅之士!”张芦连声赞赏,顿了顿又不乏担忧道:“只是你停留的时间太久,会不会令马车里的那位小兄弟不快?你们白掌教亲自吩咐接回瑶执的,怕是个身娇体弱的贵人。” 提到这个柴孟非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在瑶执外门呆了快十年,眼睁睁看着身边一茬茬资历比他浅年纪比他轻的弟子考入内门,自己却迟迟不得要领,好不容易得白蠡召见,他还以为是有什么提携的机遇,不料竟是白蠡吩咐他去接人,这便是实打实的将他当马夫使唤了。 一想到接来的那小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白蠡的青睐,而自己苦守寒窑十年还在干下人的活计,柴孟非银牙咬碎,冷笑道:“那又如何?他再矜贵,在这深山老林里还不是得听我的?我偏要叫他耗在这里多磋磨磋磨!” 他说着说着,恶从心底起,猛地朝着树干上的小山羊精挥出一剑。 小山羊精发出惨叫,肚子上被开了个口子,肠子挂出来,血像涓涓细流般自裂口的边缘淌出来,张芦贪婪的用水囊去接,接了一阵实在等不及,索性用手捧了就往嘴里送。 “好喝好喝,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含糊不清的吞咽道:“柴兄,你一定得来试试!” “那我可得换一处方便下嘴的地方。” 柴孟非哼笑,复又举剑,这一次他瞄准的是小山羊精的脖子。 小山羊精想要挣扎,可蹄子被捆的牢牢的,还有几张潦草的定身符加持,它望着洞窟的方向,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柴孟非的剑刃斩下来,“叮”一声,剑梢被一道暗色的长影挑开,那道影子斜掠向下划出玄色的微茫,拂过张芦的头顶,那叫张芦的散修僵在原地,下一秒用双手捂着头颅大叫起来。 “啊啊啊我的脑袋!!!” 他满手是血,糊在头顶却越发血肉模糊,竟是他的头皮被切掉了一大块,血如泉涌。 柴孟非吃了一惊,望向手中的兵刃,适才他的动作被格挡,兵刃相交时却没听到什么金戈震荡的声音,倒不像寻常的兵器,他放眼看去,就见老树边站着一个清俊少年,穿着一件单臂的外衫,身形流丽修长,手中持了一根长长的玄色树枝。 柴孟非的眼睛猛地睁大,他不可置信,适才竟是那根树枝挡开了自己手中的宝剑!这小子他也认得!那张娘们儿唧唧的脸,还有那一脸总是清冷傲慢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神情......历来跟在慕容昇身边狐假虎威,隶属于白蠡座下—— “好啊好啊,你们一家子今天都要找我的晦气!”柴孟非怒不可遏,长剑一震刺过去,“老子今天跟你没完!” 卫兰歇三两下替小山羊精解除禁制,这小妖精到底有些修行在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动,可见生命力顽强,卫兰歇心痛之余又有几分欣慰。 脑后柴孟非的咆哮声急速逼近,他推了一把小山羊精道:“走!” 小山羊精惶恐的回头,眼中尚有一丝迟疑,卫兰歇道:“你走你的!!我跟他同宗同门,他不敢取我性命!!” 剑芒刺背,卫兰歇转身抵御,这树枝比他想的要结实的多,丹田处有一股不甚明显的热流涌动,游至全身,牵动着脉搏在规律的搏动,气劲通过手腕直达剑梢,他竟接连接下了柴孟非全力以赴的好几招,甚至抽空赏了柴孟非一击! 柴孟非疾退,呲出去丈把远,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卫兰歇,眼神像是饥饿的秃鹫。 饶他只是个外门弟子,对卫兰歇在渡云峰上剖丹一事也略有耳闻。 没有修为,他反复确认,金丹摧毁之后,确实是没有的。 可没修为的普通人怎么挡得住他一个炼气期修士使出的剑招? 想他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瑶执内门,这小子却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还单方面断绝师徒关系! 柴孟非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 卫兰歇亦警醒的盯着他。 原主虽性格自卑偏执,但不可否认修炼是勤恳努力的,身形功法都极为扎实,这云征扶摇剑虽只练了三四式,对付柴孟非却绰绰有余。 山洞中纳悬吊的活羊皮反复在他眼前急闪。 那或许是小山羊精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小山羊精上山寻觅他,老山羊便在山下老实等着,也不敢走远。 可没等到孩子归来,却等来了杀生之祸。 胸膛中翻江倒海,柴孟非轻蔑刻毒的嘴脸须臾竟与白蠡和慕容昇重合。 卫兰歇剑梢一挑,正面迎上柴孟非。 - 宣星冶用烟杆轻轻敲打自己的肩与腰。 不久之前,感觉就像是被一个手艺不大好的推拿师父重创了一下,身上虽说不上有多疼,但哪儿哪儿都不舒坦,他将其归结为坐久了,毕竟被某位姓虞的大少爷死催烂催,他这几天一门心思的捏茶壶,几乎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 腰间琮铃震动,虞明徵的声音如影随形。 “我回来了,开门。” “这么快?”宣星冶道,他总觉着跟虞明徵道别不过才过去半日。 “壶,交付,懂?”虞明徵说。 “不太懂。”宣星冶说。 “我的壶我的石黄龙雪砂豆蔻小西施!”虞明徵说。 宣星冶:“......果然是无事不起早。”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门一开,虞明徵牢骚满腹,“你看我帮你办事多积极啊!不仅帮你代沟药材还顺带帮你炼成了丹丸,装以多宝锦盒,再看你,我就要一个西施壶,从初一拖到十五——”他说着就被宣星冶往怀里塞了个东西,虞明徵低头一看,大怒道:“我壶嘴儿呢!” 宣星冶道:“你这么急就只能得到没嘴的西施。” “宣二少爷!宣大善人!这不像你啊。”虞明徵捶胸顿足道:“午朝仙市谁不知道你宣二公子手艺出众,字画雕陶,千金难求。” “少拍马屁。”宣星冶说:“状态不对。” 他有些烦,推门而出,舒展筋骨,虞明徵跟了出去道:“我也发现了,自打那卫兰歇来了你状态就没对过。” “跟他有什么关系?”宣星冶道。 “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虞明徵道:“嗯?卫兰歇人呢?怎么没瞧见。” 宣星冶驻足,皱了皱眉。 只消他一个眼神,红衣少女就出现了,辞盈道:“主人!有何吩咐?” 宣星冶道:“让尘呢?” “我没瞧见。”辞盈说:“应该跟着卫公子呢吧?” 宣星冶的眼尾凌厉上扬,辞盈看出了他心情不快,忙道:“我去找他!” 她转身正要走,即见银甲青年姗姗来迟,单膝跪地,拱手道:“主人恕罪!” 宣星冶的声音微冷:“卫兰歇去哪儿了?” “饮冰涧,玉皇洞。”让尘道。 饮冰涧在乌衣峰山脚下,算是入银潢山的必经之路,玉皇洞在其附近,虽名字响亮,位置却偏僻。 “他去那里做什么?”虞明徵纳闷道。 “有人路过抓了渡云峰上的小妖怪。”让尘说。 虞明徵道:“是土拨鼠还是羊驼?” “山羊。”让尘说。 虞明徵:“......” 紫衣公子用鸾声敲了敲额头,无语道:“人怎么能好管闲事到这种地步?” 让尘犹豫了一下,道:“那小妖也是无妄之灾。” “人妖仙本就各不两立,每年被修士误杀的妖怪何止千千万,他样样都管,管得过来么?”虞明徵道。 让尘无言以对,只低头沉默。 “撞了南墙便知道要回头了。”虞明徵说:“他才剖了丹,随便一个外门弟子都能将他打的满地找牙,只盼他别祸水东引就谢天谢地了。” “玉皇洞位置难寻,他怎么去的?”宣星冶忽然道。 让尘怔了怔,颔首道:“主人恕罪,是我擅自做主,给的他传送符。” 宣星冶眼尾收拢。 风吹过他宽大的袖摆,看起来不甚平静,虞明徵沉声道:“阿冶,乌衣峰不问银潢三宗是非多年,你仔细惹祸上身。” “是啊主人。”让尘急迫说:“为了卫兰歇实在不必——” “那你还给他传送符。”宣星冶瞥他一眼:“怎么有脸劝我?” 让尘:“......” 男人肉眼可见的烦躁,拂袖转圜,虞明徵赞许道:“哎~~这就对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才是你我这种人的生存之道!” 庭中,玄帝修沧桑伫立,枯枝如墨蜿蜒,茕茕横亘于天幕下,像个孤独的守望者,宣星冶途经过,忽有所感,翘首望去。 树梢的一朵嫣色热烈而娇妍,这一朵花便冲淡了整棵树上下的阴沉死气。 男人不经意眨了一下眼眸。 只这一瞬,那朵花便落了。 12、第 12 章 剑势猝然中断,剧烈的疼痛在身体里崩开!卫兰歇眼前一黑,猝然向前栽倒。 ——糟糕,是剖丹的报应来了。 脑海中那个一念腾闪,很快他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张口呕出一大口血。眼前虚晃,柴孟非的脸不可见,对方居然已经袭到背后,和张芦一左一右压住了他的肩膀。 “你说跟我同宗同门我不好杀你?”柴孟非恶狠狠道:“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冰冷浑浊的水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将他的世界封锁,是柴孟非将他的头按进了一旁的水涧之中,他无法呼吸,喉咙痉挛, “你不是清高吗!”柴孟非大声叫骂着,声音朦胧而遥远,“靠攀扯慕容昇才拜入白掌教门下,也不知道你在清高个什么!看这会儿还有谁会来救你!” 凌乱嘈杂的气泡声一串串炸开,落在头顶、耳畔,像是于战争中崩裂坍塌的城墙。 ...... “少君,少君,你是神仙,神仙就应该拯救苍生,对吧?” “我拿你件东西你不会怪罪的,对吧?” “多拿几件也不要紧,反正你也不会死,对吧” ...... 不要,不要,我不想给了。 不止你们想活,我也想活。 痛,痛的像是要死掉。 ...... “哗啦” 柴孟非揪他的头发将他拽离饮冰涧,翻了个个儿按在地上,嗤嗤笑道:“我当有多厉害呢,这就不行了,谁给你的胆子出来多管闲事!” 那叫张芦的散修攥着卫兰歇的手腕提到眼前,少年白皙的皮肤上有交错的剑痕是适才与柴孟非打斗时留下的,现在正淅淅沥沥的往下流着血,张芦凑近了嗅了嗅,惊奇道:“是凤骨草的味道!” “凤骨草?”柴孟非道:“你说的是那种服食后融于血脉能立时化作灵力短时间内提升修为的稀罕草药?” “没错,凤骨草有辛辣异香,我之前只在仙市看人高价拍卖过。”张芦道。 “难怪这小子剖了丹还能接下我那么多招。”柴孟非眯眼冷笑:“原来是这层缘故。”他冲卫兰歇的脸“啐”了一口,道:“这么好的东西,居然叫你吃了,真是暴殄天物!” “柴兄,这小子的血可是好东西。”张芦馋道:“趁着凤骨草药力未散,不若你我——” 他用猩红的舌尖添了一下少年的手腕,将血珠子卷进口中,后愈发上瘾,索性将那伤口吮的“滋滋”作响。 柴孟非眼神微动,显然是心也跟着一起动了,要知道凤骨草是何等珍贵之物,外门弟子的月禄微薄,这种好东西他平时见都见不到,遑论拥有。 可先前对山羊精动手他尚且师出有名,对方是妖怪,他是仙门修士,斩妖除魔戍卫正道,是一层极好的遮羞布。 卫兰歇却不一样,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还是瑶执弟子,是他的同门,对同门做这等磨牙吮血之事......传到别人耳中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他下意识的回头,看向饮冰涧另一端停泊的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门帘静垂,没有一丝晃动,像是一层厚厚的屏障,将车里和车外隔成两个世界,车外发生的事影响不到车里,车里的人也装聋作哑,不欲插足车外的风波。 柴孟非的唇角微微上扬。 “谁要是敢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我有一万种法子对付他!”他扬声说着,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马儿打了个响鼻,车厢内依旧杳无声息,柴孟非几乎可以想见车里那小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心底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不再多虑,将剑梢对准了卫兰歇的胸膛。 电光石火间,一细红影击中了他的手腕,柴孟非大叫了一声,手中剑脱手飞出去,下一刻,无数半透明的红色蜻蜓飞向他,急掠如狂风,锋利如刀片,裹挟着急促繁乱的铃铛声,让人头痛欲裂。 柴孟非浑身迸溅出朵朵血花,他抱头下蹲,又侧倒翻滚,惨叫着在红蜻蜓的包围中缩成一团,活像在被千刀万剐。 一旁的张芦吓呆了,撒开卫兰歇的手连连后退,但见一红裙少女持一把珊瑚赭色的油纸伞自高处掠过,伞上垂挂的金色铃铛互相碰撞,催动蜻蜓改道扑向张芦,张芦面色发紫,鬼叫连天,自袖中抽出数张符纸,搓成团狠狠拍向身下的大地! 符纸齐燃,地面动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破土!泥土石块变得疏松,甚至被颠的跳跃起来,旋即一只只枯败的手从土里探出来,用近乎撕扯的力道拽住了辞盈的小腿和裙摆! “哈哈!乌衣峰尸骨遍地,全是我的兵马!且纠缠吧!”张芦又是害怕又是得意,狂笑着掉头,“砰”一声,额头撞上一人坚硬的胸膛,张芦往后趔趄了几步,捂着红肿的脑门呆滞的抬头,就看见一个玄色劲装的青年立在原处,胸背一件小银甲胄,生的剑眉星目,英武不凡,他手中稳稳端着一把长枪,瞳孔低垂,神色冷若冰霜。 下一刻,青年掌心拍翻,长枪如流星坠落,扎进翻滚不息的土壤,如一根定海神针,长枪银芒暴涨,荡开百顷威压,引得密林“簌簌”叠响,无数躁动不安的尸块被按进地底,大地重归静息。 张芦惊呆了,那十几张符纸也算是他的全部家当,说是倾尽本领也不为过,居然被这银甲青年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拿下了,还有那红衣少女,神仙一样飞来飞去,却将柴孟非杀的体无完肤不成人形,这银潢仙山上果然是卧虎藏龙,张芦再也遮掩不住心底的恐惧,手脚并用的往外爬。 让尘的长枪回到他的手中,枪尖划开巨大的银色半弧,眼看着要将张芦腰斩,张芦嘶声尖叫,忽然一道金光袭来,破开枪势击中了让尘,银甲青年闷哼一声飞出去,撞在树上,那厢辞盈面色骤变,挥伞迎上,金铃鸣如蝉,红蜻蜓汹涌奔袭,然金光涛涌,烈焰般将红蜻蜓悉数吞没,辞盈亦在滚烫的气浪中坠落。 张芦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的回头,见马车的门帘子被撩开一隙,一个脸上长有雀斑的瘦弱少年探出半个身体,表情惴惴不安,怀中揣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 柳相宜握着九霄护心镜的手急促的颤抖着。 这是一件法宝,一件很厉害的法宝,白蠡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跟他说了,这件法宝曾陪着瑶执的一位少离神君南征北战,其剑意残留在镜子背面的刻痕当中,即使他没有任何修为灵力也可以使用,驱邪镇恶,能护他从寿岭坡抵达银潢。 柳相宜知道这东西厉害,却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适才柴孟非和张芦两个人挨打的时候,他有偷偷撩开车帘窥伺,柴孟非作为一路护送他从寿岭坡到银潢山的车夫,因为知晓他是白蠡钦点的徒弟,对他厌弃嫉妒非常,这一路冷言冷语,尖酸挖苦没少说给他听,甚至会故意刺激马儿让车身颠簸,只为让坐车的他多吃些苦头。 张芦是柴孟非的狐朋狗友,二人中途结伴同行,大概是打着一些依靠柴孟非与瑶执搭上关系的心思,张芦对柴孟非的诸般言行不仅不阻止,反而煽风点火。 柳相宜烦透了他们,却又碍于这二人有些本事傍身无从反抗,故而有人收拾柴孟非和张芦,他喜闻乐见。 那红衣少女和银甲青年如神仙天降,与他脑海中设想的仙门中人如出一辙。 一想到自己即将上银潢,拜师门,有朝一日也能如此,他便对未来充满希冀,沾沾自喜。 可忽然之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倘若柴孟非死了,就没人替他策马驱车,银潢山高,他又不会骑马赶车,岂不是要靠两条腿跋涉上去? 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纵使这一路柴孟非没给他好脸,但有车坐总比爬山要强,柳相宜想到这里,连忙使出九霄护心镜,这还是这一路上第一次动用宝物,不曾想这护心镜力量如此强悍,竟将那神仙似的红裙少女和银甲青年双双击败! 柳相宜其实对祭出护心镜之后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事实上,他也并不关心外面的事态,无论是柴孟非虐杀山羊精,还是有个莫名其妙的剑修从天而降挑衅柴孟非又反被柴孟非撂倒等等,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上银潢山,能不能顺利找到白蠡,能不能顺利的拜入仙门瑶执开启自己的仙途—— 哦不,若说完全不关心,也不准确。 那个半道杀出来的少年剑修......他其实还是有点儿关心的。 只是柴孟非直说了只字片语,他听不明白前因后果,只隐约能猜到那少年似乎与白蠡颇有渊源。 是很重要的关系么?重要到连柴孟非这个无名小卒都知道? 柳相宜心里隐隐发酸。 他是白蠡于芸芸众生中相中的弟子,是白蠡千叮万嘱不远万里也要带回银潢山的存在,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个。 而现在,这份特殊在那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年剑修面前变得逊色。 柳相宜有些恶毒的想,那这少年趁早死了也不错。 “柴师兄。”他定定的凝望着一动不动的卫兰歇,仿佛生怕对方苏醒过来一般,“你这么对我其实死了也是活该,但我宽容大度救了你,你是不是应该对我好一点儿,好好把我送上瑶执呢?” 回答他的是空气中细末的“咻”一声。 柳相宜诧异的回头,但见两个球状物“咕噜噜”的滚动,被马蹄踢了一脚,前后滚到眼前。 他豁然一怔,面色煞白。 ——是张芦和柴孟非的头。 风过林梢,冲淡了空气中的血腥气,水声潺潺,苔藓幽绿,玉皇洞风景如画,而画境深处伫立着一个玄衫赤领的男人,肩宽腰窄,身形高大。 他迤逦的长发散落肩头,以一根木簪随意挽了,面容俊美,眼梢有一抹上扬的红。衬的肤色极白,明明是过分精致的长相,却丝毫不显得阴柔。只这一眼,柳相宜就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如同溺进了甜腻的酒缸。 下一刻,他看见男人动了动冷白的指尖,黄铜指环闪过微光,闻得“铮”一声脆响,竟是他怀中的九霄护心镜碎裂了! 13、第 13 章 柳相宜呆住了。 片刻之前,他还在感慨于这面九霄护心镜的力量有多么的无敌和强大,即使在他一个普通人手里也能变得所向披靡。 但眼下,他抱着满怀光怪陆离的碎片,刿心怵目! 碎了,这白蠡亲手传与他的宗门法宝竟就这么碎了! 他甚至没有看到对方是怎么动的手! “我瞧你也不知该如何用这九霄护心镜,不要也罢。”他听见那姿容出众的男人轻飘飘开口,清冷傲慢。 柳相宜猛地抬头。 他的表情先是茫然,后很快变得青一阵白一阵。 他听懂了,男人指的是自己之前见死不救的事情。 柴孟非一路欺负他他没有出手,柴、张二人虐待路过小妖时他没有出手,卫兰歇力有不逮被那柴、张二人欺辱时,他亦没有出手...... 可他为什么要出手?这些人这些事,关他什么事?就算死光了也不干他的事,没有哪一条规定写着他一定要为这些事情负责吧! 柳相宜心中委屈又懊恼。 “倒是难得见修尸道的。”他听见男人又开口说:“看你如此帮衬,想来是你朋友。” 柳相宜一个机灵,刚想张嘴否认,可男人显然也不需要他回答,淡声道:“这两个东西烦请你收尸,银潢如何我不管,乌衣峰上见不得这种脏东西。” 柳相宜呆住了。 他僵硬的望着张芦和柴孟非二人头颈分离的尸体,须臾之前他还在为无人替他赶车策马护送他上山而烦恼,现在非但没有人相送,他还必须得为这两具死相难看的尸体准备后事。 想他初涉仙门,几时受过这样的磋磨!他可是白蠡亲点的入门弟子啊! 柳相宜咬紧唇角,眼泪几乎要滚出来,他转眸看着宣星冶,男人环臂于胸,对那两具尸体视若无睹,斜斜倚着一棵老银杏树,姿态闲闲,红衣少女和银甲青年显然是他的贴身手下,正一左一右围在那重伤的少年剑修身畔检查。 “主人,不大好啊,卫公子他吃不进去药!这可怎么办?”红衣少女道。 男人的眉头轻蹙,表情隐隐关切,如此,那张脸越发赏心悦目了。柳相宜痴痴的看着,心里不乏委屈的想,对方应是银潢山中哪家仙门的后裔,听到山下有动静才闻风赶来,恰好看见柴孟非和张芦不干人事,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收拾了柴孟非和张芦,只可惜自己贸贸然出手,让对方误以为和柴、张二人是一伙儿的。 明明......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啊,和那躺在地上的小子一样,被柴孟非迫害,应该有一样的待遇才对。 “不好,主人,进气多出气少。”让尘凝重道,他的指尖抵在卫兰歇的人中处。 宣星冶脸上的不耐和烦躁简直要溢出来,拂袖上前,冷然道:“他敢死?谁同意了。” 让尘和辞盈主动让开些许,宣星冶蹲身抱住了卫兰歇,宽大华丽的衣摆于湿漉漉的青苔泥土地上铺陈开来,映射着哑光的光泽,他竟也不顾脏,抬手从辞盈手里接过锦盒。 锦盒内放着两枚丹丸。 卫兰歇的面色苍白无色,唇角紧紧的抿着,呼吸微弱到近乎没有,宣星冶将丹丸抵他唇角,少年清秀的眉宇蹙紧,竟将脸别开些许。 宣星冶被气笑。 “还能害你?”他低声诘问。 脑海中,毫无缘由的,虞明徵的话语回响起来。 ...... “过渡丹胚还要口对口呢,这当真是师兄弟么?关羽和张飞可不这样!” ...... 男人狭长的眼尾猝然收拢,寒光如冷泉流溢。 “即便阎王要你死,也要先得了我的首肯。”他扣住卫兰歇的下颌,冷冷道。 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饮冰涧,柳相宜人还在马车上。 树影婆娑,光影破碎隐秘。 他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拼尽全力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声音。 ...... 不知过了多久,一蓝袍少年御剑从天而降,落在玉皇洞跟前,正是慕容昇。 他先是看见柴、张二人的尸体瞳孔地震,旋即警惕的持剑四顾,而后越过饮冰涧,在遗留的马车车厢里寻到了晕厥的柳相宜,那少年瘦弱不堪,样貌普通,鼻尖上还长着些雀斑,在撩开马车车帘的一瞬,慕容昇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有九分失望,他叹了口气,不忍卒视般的扭过脸去,点燃了一张传声符咒。 白蠡的声音响起,“阿昇,可有下落?” “找到了。”慕容昇说:“不过似乎发生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白蠡道。 “暂时还不清楚。”慕容昇说,他迟疑了一刻,人始终没有进到马车里去,与柳相宜保持着一段距离,“掌教,柳师弟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如何不一样?”白蠡不耐道:“你要如何一样?” 慕容昇道:“我以为至少不会比卫兰歇......” “你难不成希望我给你变出另一个卫兰歇来?”白蠡道:“阿昇,是给你挑胬笼,不是给你挑媳妇儿,你脑子清楚一点,速速把人带回来。” “......好。” 慕容昇无法,只能应下,他倾身去搂抱柳相宜,搬动中听见柳相宜嘤咛了一声,似是幽幽醒转。 “柳师弟。”慕容昇没有看他,只用里将他打横抱在怀里,跳下马车,“我是你的师兄慕容昇,见你久久未至,便奉白掌教之命下山寻你。” “多,多谢师兄......”柳相宜混混沌沌道。 “你能走吗?”慕容昇道。 “可以。”柳相宜说。 慕容昇点点头,立刻将他放下地,不再抱他。 柳相宜腿还一阵阵发软,但脑子已经开始重新运作,他斜目瞥了一眼慕容昇,这修士虽也生的浓眉大眼,四肢健全,但比起先前那个俊美如谪仙般的男人,就差的太多了,他眼底也掠过一丝失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慕容昇道。 柳相宜眼神飘忽。 “柴师兄护送我上山,原本走的好好的,忽然半路杀出一个剑修。” “剑修?”慕容昇环顾四周,确认此处为乌衣峰山脚下的玉皇洞后,眼神急闪,沉声道:“是不是一个年纪跟你我差不多,模样长得很漂亮,眼睛是琥珀色的少年?” “......”柳相宜虽很不想承认“漂亮”二字,却也只能道:“是。” “卫兰歇......”慕容昇的拳头倏地握紧,哑声道:“然后呢?” “那剑修与柴师兄胡搅蛮缠。”柳相宜觑着慕容昇的脸色,小声编纂。 “他剖了丹又没有修为,怎么能打得过柴孟非?”慕容昇狐疑道。 “是,他是打不过,很快就被柴师兄摆平了。”柳相宜连忙找补道:“柴师兄本不想招惹,所以也没有下死手,不料后来......另有一个人出现。” “谁?”慕容昇道。 “一个很俊的公子,穿着玄色的大衫,很飘逸,很矜贵,身边带着一个红衣侍女和一个银甲的护卫。”柳相宜情不自禁的陷入了回想,咬着唇。 “宣星冶?!他来做什么?!”慕容昇惊怒交加,“是他杀了柴孟非?” 他的声音周骤然转厉,将柳相宜从无穷缱绻缠绵的遐思中扯回,踯躅道:“是的。” 慕容昇的拳头捏的“咯咯”响。 “后来呢?卫兰歇如何了?”他道。 他竟不追问柴孟非的身后事,反而十分关注那名为“卫兰歇”的少年剑修。 柳相宜的眼底阴翳一片,慢慢道:“他本来是要死的,但那位姓宣的公子救了他。”顿了顿,他觑着慕容昇的表情,一字一句的补充道:“还亲了他。” “什么?!”慕容昇错愕失声道。 14、第 14 章 看到慕容昇的这般反应,柳相宜心里是说不出的畅快,一路上蓄积的愤懑浊气统统得到了排揎。 “是的,我当时瞧着也惊呆了。”他恶意满满道,继续添油加醋,说的惟妙惟肖,“那姓宣的公子把人按在地上,就在那棵老槐树下,狠狠的咬他的嘴唇,还扯他的衣服,你说那位师兄姓卫?我看卫师兄也不反抗挣扎,还好像很乐在其中似的。” 慕容昇“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面色涨红,像一座几欲喷发的人形火山,柳相宜觑着也差不多了,便摇头收尾道:“后来他们大概也觉得这样有伤风化,便叫那银甲的护卫变成白色的驯鹿,那红衣的侍女变成一条红绸,缠在鹿角上,带着卫师兄一并走了,临走前还打晕了我。” “不会有错,这是让尘和辞盈。”慕容昇低声自语,牙根紧咬,“宣星冶......” 柳相宜故作不解道:“慕容师兄,他们与你......可是有什么仇怨?” 慕容昇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他像是愤怒到了极致,反而冷静了下去,露出了一点阴冷的微笑。 “不是与我。”他一把握住了柳相宜的手腕,将对方扯近了自己,一字一句道:“是我们。” 他带着柳相宜御剑而起,大笑道:“我这就带你去拜谒师父,柳师弟,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 鼻尖湿漉漉的,脸上也痒痒的。 卫兰歇睁开眼,就看见一片毛茸茸的雪白雪白的胸毛怼在自己脸上,胸毛的主人——也就是那只小花兔子,仗着自己体型娇小,居然堂而皇之的坐在自己脸上,时不时龇了个兔牙舔舔自己的鼻子。 卫兰歇瞳孔地震,一骨碌坐起身,那小花兔子瞬间失去了平衡,球一样“滴溜溜”从他脸上滚下去,被卫兰歇一掌托住,揪着耳朵拎起来。 “喂!”卫兰歇指着自己脸上被他兔爪刨出来的红印子,龇牙咧嘴道:“这是脸皮不是树皮,还是一张娇嫩的少男的脸皮,你有点轻重好不好!” 小花兔子“叽叽叽叽”乱叫,在他手里荡来荡去,看起来非但不生气还很高兴似的,卫兰歇麻了,又生怕它揪疼了,还是将它放下来,不料小花兔子也不跑远,索性一蹦跃上他的肩膀,美滋滋的蹲着。 卫兰歇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跟自己这么亲,但它既然要蹲就让它蹲,他用手指顺了顺兔头上的小花环,又撸了撸它的胸毛,起身下床。 房间比之前的宽敞不少,阳光从雕花的窗棱射进来,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金,房间里的陈设华丽,桌几上有一只形制古朴的花瓶,里面插了一截深色的树枝,上面开了几朵桃红色的花,花瓣形态端正,花蕊招展,像海棠又不似海棠,别样娇艳,屏风上挂着一套新的里衣和外袍,颜色素雅,想来应该是给自己的,卫兰歇换上后发现尺寸意外的合适,看似简单的面料上有些银蓝色的暗纹,十分漂亮。 剖丹时的伤口已经全然愈合,一点也不痛了,只留下了一条手指长的疤,身上也很松快,卫兰歇简直有一种焕然新生的错觉,又是给房子又是给衣裳,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嫁入了豪门呢。 “哎,你知道吗?”他对小花兔子说:“我睡觉的时候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你猜我梦到什么了?” 小花兔子用石榴似的红眼睛专注的盯着他,虽然不出声,但也不妨碍卫兰歇输出的兴致。 “我梦到我被一群人捆在椅子上,他们掰开我的嘴要喂我吃毒药,说什么......吃了这个药我就再也走不了了,要永远跟他们待在一块儿。”他“嘚吧嘚吧”的自言自语,说个不停,推门而出,“那我当然不能同意啊,我就死死的闭着嘴,他们就来捏我的鼻子逼着我张嘴,我索性又死死的屏住气,忽然有个貌美如花的仙女凑上来亲我,给我渡了一口仙气,嘿!你猜怎么着!我活了!” 说到这里他开心的自己拍了一下巴掌。 有人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 卫兰歇抬头,就看见九曲长廊的拐角处,有一组摆着相当拉风造型的主仆三人,自己跟小花兔子唠嗑太过沉浸,竟没有注意到,而适才的咳嗽声便是那帅气的银甲青年发出的,显然是为了点醒自己。 卫兰歇眨眨眼,见宣星冶曲了一条腿坐在廊下吞云吐雾,那紫竹嵌玉的烟斗上挂着长长的红穗,摇摇晃晃,好不靡丽。 “宣星冶!”卫兰歇欢快的跑过去。 男人瞄了他一眼,眼尾的弧度多情又妖异,眼神却凉嗖嗖的,卫兰歇忙改口道:“宣师兄。”他拱手作了作一揖,敷衍完就笑嘻嘻的凑近道:“哎宣师兄,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如果是跟仙女亲嘴的故事就不用说了。”宣星冶道。 卫兰歇:“?” 卫兰歇:“......” 一旁的辞盈忍无可忍道:“卫公子你四不四撒!哪里有什么仙女,根本就是主人为了让你吃药才唔唔唔——!” 让尘眼疾手快的捂了她的嘴,掷地有声道:“主人,我看后面的桃树结果子了,我去摘给阿盈吃,你们慢聊。” 宣星冶颔首允准,让尘揪着辞盈一溜烟跑远。 原处便只剩下了他与卫兰歇两个人。 卫兰歇悄悄的背倚上柱子,这样便能跟宣星冶靠得更近些,他低下头,正好能看见男人乌黑的发顶。 头发真多,茂盛之余还油光水滑,大美人不愧是大美人。 联想到他的结局,卫兰歇不免对他产生了几分怜惜。 “宣师兄,多谢你。”他轻声说。 “谢就不必了。”宣星冶的音调不高,说话间唇角吐出薄薄的烟气,“经过这件事,你我已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往后不管你人是否在乌衣峰,承认或不承认,所作所为都与乌衣峰脱不了干系,我想我有必要跟你约法三章。” 卫兰歇耸耸肩,道:“你说。” “我留你在乌衣峰自有你的用处,你只要不把天捅破或是践踏了我的规矩,不必担心我会赶你走。”宣星冶道。 “啊......” 卫兰歇尴尬的搔了搔鼻尖。 他知道宣星冶指的是什么,有关让乌衣峰春暖花开这件事,他是真的无从辩解,但澄清或否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人能留下就够了,别的......就错有错着吧。 “但我希望你不要想着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是对我抱有什么期待,或许在外人看来我们可以是相敬如宾的师兄弟,实际上——”宣星冶说:“你在我这里只是一个替身。” 卫兰歇微微一怔。 奇了,替身文学他没少看过,但敢于承认自己有替身情结的,宣星冶怕是头一个。 托让尘和辞盈的福,有过一波先遣铺垫,关于他是汪稚柳替身这件事,卫兰歇也算是做足了心里预设,此刻毫不意外。 “哦,替就替吧。”他不以为意的回答,甚至连自己替谁都没高兴问:“只要你给我个落脚的地方,别说当替身,就是当替身的替身,当替身的三次方!我都无所谓。” 宣星冶:“......” 15、第 15 章 卫兰歇的反应叫人大跌眼镜。 男人懵到连烟都忘记抽了,轻轻“嘶”了一声道:“你听清楚话了么?我说,你是替身。” “我知道啊,替身,我可太懂了,什么萍萍文学啊,宛宛类卿啊,除却巫山不是云啊,不就是我长得像你认识的某个人嘛!”卫兰歇说:“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给人当替身,你告诉我你有什么需求,比如我需要模仿点什么嘛?或者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做的,一做就会被打入冷宫!” 宣星冶:“......” 宣星冶:“你这样会让我以为你精于此道。” 卫兰歇谦虚道:“没有没有,纯粹是干一行钻一行,匠人精神!” 宣星冶:“......” 人,怎么可以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不说不能够,至少不应该。 男人沉默了,满脸写着对卫兰歇的无语,末了摇头道:“罢了,你心里有数就好。”他低头拨了拨衣袖,道:“你吃了青灵返墟丹,丹田上的破口愈合,往后修行不再有碍,可以从头开始,只是这几丸药昂贵,都算你欠我的。” “我吃了吗?”卫兰歇说。 “吃了。”宣星冶说:“我亲......手喂你吃下去的。”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卫兰歇摸了摸嘴巴,自我闭环,“那我肯定是断片了。” 宣星冶:“。” “不过不要紧,来日方长,我会慢慢还的。”卫兰歇说。 他说着说着展颜而笑,如云破月明,一张面孔清透无暇。 宣星冶侧目望他,目光顺着他灵秀的眉骨下移,落在他浅色的唇瓣上。 青灵返墟丹堪称药到病除,这两瓣嘴唇有了血色,变得饱满而润泽,像沾了露水的花瓣。 不像在玉皇洞的时候,枯萎冰凉,尝在舌尖只有血的苦味。 “你也不要总宣师兄长宣师兄短的。”宣星冶说。 “啊?”卫兰歇不解。 他的眼睛本就偏圆而宽,稍稍一瞪,睫毛舒展开来,愈发显得无辜无害,像只长不大的奶狗。 宣星冶错开目光道:“要叫师兄就好好叫。” “我哪有不好好叫。”卫兰歇噘嘴。 “我上次是不是说过?带名带姓叫,你难道有很多师兄,怕混淆了?”宣星冶说。 “这个真没有!”卫兰歇连声告饶,“我错了师兄,往后我只叫你一个人师兄。”顿了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哎?那两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你说柴孟非和张芦?” “我不知道名字,就是跟我动手的那两个人。” “死了。”宣星冶淡声道。 卫兰歇吃了一惊,“你杀的?!” 宣星冶顿了一下,“辞盈杀的。” “辞盈姑娘这么厉害?”卫兰歇道。 “你跟她过两招,没准得喊她姑奶奶。”宣星冶说。 卫兰歇:“......” “怎么?觉得他们不该死?”宣星冶道。 “那倒不是。”卫兰歇思忖道:“他们是死有余辜就对了,不过......他们俩究竟是什么人啊?” “你连他们的来历都不知道,竟也敢动手?”宣星冶嗤笑道:“好个莽夫,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卫兰歇吃消不住他这张嘴,愁眉苦脸道:“好师兄,你就告诉我吧。” 他的语气与撒娇一无二致,黏糊糊的像蜜糖,宣星冶垂下眼帘,指尖在紫竹烟杆上敲了两下,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一个邪门歪道的散修,一个心术不正的瑶执弟子。” “瑶执弟子?!”卫兰歇道。 “你当真是一无所知。”宣星冶掐着眉心说。 “我依稀听见他好像对我曾拜入白蠡门下很有意见似的。”卫兰歇回忆道。 “柴孟非当了十余年外门弟子,始终不得入内门,自然看不上你这样的关系户。”宣星冶说。 “我才不会受害者有罪论呢,不管我怎么样,柴孟非都不应该伤人,以他那种品德,能入内门瑶执才真的药丸。”卫兰歇翻目冷哼,“不过你取了他的性命,不怕被寻仇么?”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宣星冶皮笑肉不笑。 卫兰歇心虚不已,“......我怕我怕,后怕也是怕。”他低头愧疚道:“我若自己被问责也便罢了,若是连累你被扣上个戕害同门的帽子,那就罪孽深重了。” 宣星冶扫了他一眼,目光柔和了几分,倒也不忍再贬损,道:“瑶执那群人最擅明哲保身,又好面子,不会有谁为了个外门弟子寻同门宗亲的麻烦,且此人劣迹斑斑,光是在赌坊欠的灵石银两就够罗列成册,若真有谁吃饱了撑的非触这个霉头不可,我也不介意掰开了揉碎了,好好说道说道,看看有谁愿担上个‘包庇纵容’的过错。” 他慢声细语,嗓音温沉,自带贵气,斜倚廊下的姿态懒得像只足不出户的猫。 但即使如此,说起乌衣峰外的事依旧条分缕析,精准毒辣,像个运筹帷幄的谋士。 卫兰歇的心绪微动。 他翘首,入目是那花开数朵的玄帝修,在天穹之下艳添诸多色彩,不再是霜覆枯槁死气沉沉。 其实宣星冶也并非是世人所见的那般庸碌无为。 相反,他足智多谋,甚至可以说是深不可测,只是在波诡云谲的银潢山上刻意收敛锋芒,若是想,定可以安然一世。 最终却会因为无端痴恋汪稚柳而败给慕容昇,弄到连命也丢了的地步,谁看了不要叹一声“天妒英才,天道不公”。 事到如今他来了,便不能让一切重蹈覆辙。 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保宣星冶就是保自己。 “我不会让你死掉的。”卫兰歇轻声喃喃。 “什么?”宣星冶没听清,转头问。 “没什么。”宣星冶摇摇头,莞尔。 鬓边痒痒的,竟是那小花兔子被抖落下去,又手爪并用的爬到了卫兰歇的肩头,快活的占领高地,登高望远,卫兰歇看他精神抖擞的样子不像个兔子反而像个冒险的勇士,不禁回想起他初来乌衣峰时便是由兔甲带路,阴差阳错邂逅了宣星冶,怎么不算是一段襄助呢。 他忍不住用手指逗弄,忽的觉察到宣星冶在看他,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兔子是我在半山腰遇到的,好像跟我很有缘似的,怎么甩都甩不脱。” “它叫兔甲。”宣星冶说。 “兔甲?”卫兰歇说:“好草率的名字,难道还有兔乙兔丙兔丁么?” “原本是打算有的,但它的脾气不大好,喜欢独占人的宠爱,便不敢有了。”宣星冶说。 “脾气不好?我瞧着明明很温顺啊。”卫兰歇笑,他用手指梳理着兔甲的胸毛,兔甲乐不思蜀,索性翻过肚皮来让它撸,一对粉色立耳快活的颤动,“这么可爱的小东西,怎么到你嘴里像什么吃人的怪物一样。” “你觉得好就成,索性它也愿意跟着你,就拜托给你照顾了。”宣星冶懒懒的打了个呵欠,“我是伺候不动这些祖宗,只一点——”他伸了一根手指轻摇,“货物既出,概不退换。” 16、第 16 章 卫兰歇算是彻底在乌衣峰住下了。 落脚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自己的作息! 所谓外练一口气,内练筋骨皮,卫兰歇虽然没正经修过仙,但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他每日晨起先在庭院内入定半个时辰,在清新微凉的山岚风息里感受天地间的宁静,然后再使上一套云征扶摇剑法强身健体。 说是一整套其实也不准确,云征扶摇剑原主统共也只学了个两三式,多的没有。 卫兰歇也不觉惋惜,就老老实实来回温习这两三式,他会给自己找乐子,没有剑就用那花瓶里插着的花枝为剑,想象自己是个自创绝学的武功大师,将这两三招排列组合,颠来倒去的舞出各种花样。先前吃了那小山羊精的凤骨草,又吃了宣星冶的青灵返墟丹,两相结合,他的体格恢复迅速,比普通人要轻盈许多,舞剑舞到兴起,他还能一蹦三丈高,在墙头和树上飞来飞去。 玄帝修几日间又开了几朵花,其间更有绿叶萌生,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卫兰歇觉得这老树其实颇具灵性,被他折下来的那截树枝遇水则发,插在花瓶里非但没有枯萎,还花开枝头,且那花骨朵长得极为牢固,随他怎么挥来挥去,除了偶尔掉下几片花瓣,是半点不带凋零的,只要有阳光就娇妍盛放。 这样生命力顽强的树先前居然能枯槁成那种德行,除了主人不善经营懒得打理之外,卫兰歇想不到第二种理由。 辞盈悄咪咪观察了他好几天,这天终于忍不住道:“你每天都干一样的事,不腻吗?” 恰逢卫兰歇收剑,长身玉立,他一袭素净白袍,银护腕,木簪冠,眉目疏朗,风吹发带飘舞,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气定神闲的呼出一口气,昂首笑道:“看着一样,其实每天都有小小的区别,只有我自己知道。” “比如呢?”辞盈道。 “我肚子里感觉热腾腾的,有股很顺畅的力量在涌动。”卫兰歇道:“我稍微提一提,就能跳到玄帝修的最高处。” “难怪我觉得你今天双目格外明亮。”辞盈说:“少年,你引气入体了。” “真的假的?”卫兰歇又惊又喜道。 “你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之前不是在泰阿峰修炼过吗?”辞盈道。 卫兰歇含糊其辞:“时间隔太久,忘了。” “不信你就运气朝我推一掌。”辞盈说。 卫兰歇照做,他与辞盈隔着一段距离,掌风掀起少女额前的刘海,辞盈用手捋了捋道:“看吧。” 卫兰歇大喜过望。 少女坐在屋顶上晃着两条腿,百般聊赖的样子,卫兰歇心情颇好,随意道:“让尘呢?” “忙家务呢吧。”辞盈说:“洒扫庭除,烧茶煮饭,或者帮主人打下手之类的。” “需要帮忙么?”卫兰歇关切道。 “不用,他搞得定。”辞盈说。 “你为什么不用做事?”卫兰歇奇怪道。 “我是天生的公主命,以前当公主的时候就从来没亲自干过活!”辞盈说:“现在也不用。” 卫兰歇默了两秒道:“是怕你帮倒忙吧?” 辞盈:“......” “我这两天也发现了。”卫兰歇驻剑,自顾自道:“让尘主内又主外,你......主不惹祸就行。” “那咋了,我们公主就是这样的。”辞盈恼羞成怒,一梗脖子。 “哎,我看北面山坡上长了许多野菜,待会儿去摘一点回来炖豆腐羹吧!”卫兰歇道。 “豆腐羹!”辞盈顿时双目放光,“好啊好啊,你有菜谱吗?我叫让尘学了做给咱们吃。” “又叫让尘做。”卫兰歇啼笑皆非。 “他看书学东西可快了,之前主人让他学煮茶,他练了两天就会了,我就只会‘沸沸沸’。”辞盈从屋顶上跳下来说:“可是修仙不都辟谷吗?你吃东西不影响?”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卫兰歇撇嘴道:“如果要辟谷才能修仙,那在成仙之前我就先饿坐化了。”他大马金刀的往石头上一坐,摇头道:“这样就挺好。” “我听说一年一度的裁风论道又要开始了。”辞盈说:“你参加么?” “裁风论道?”卫兰歇道。 “嗯,瑶执的盛会,修炼的弟子都会参加。”辞盈说:“如果你人还在泰阿峰,肯定会跟那个慕容昇一块儿报名的吧,但你现在人在咱们乌衣峰,不告诉你,怕你要错过了。” 慕容昇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有种酸溜溜的滋味,像挤了一把没熟的青梅,卫兰歇有些好笑,道:“你别说得我好像随时会再跟慕容昇跑了似的。” “我没有说哦,话是你自己说的。”辞盈道。 “那你说我要不要去参加?”卫兰歇道。 “参加当然要参加。”辞盈低头说:“剑修想要长进,就得靠历练,论道大会是个绝顶的好机会,每年都有不少人在比试的过程中破境呢,你如果想参加的话,就去朝闻塔看一看,瑶执有什么大事记公告都会刻在塔碑上的。” “行,我去看看。”卫兰歇道。 他将花枝往腰间一插,起身,余光瞥见辞盈眼巴巴盯着他,眸光里充斥着怨念,活像个山区的留守儿童。 “你咋了?”卫兰歇道。 “没咋,你不用管我死活。”辞盈说。 卫兰歇:“......” 卫兰歇:“放心,我就去瞧一眼,会回来的。” “我才无所谓你回不回来。”辞盈翻白眼儿道。 卫兰歇笑起来道:“不是说好要一起吃野菜豆腐羹的吗?你该不会忘了吧。” “对哦,还有野菜豆腐羹呢。”辞盈眼前一亮,从屋顶上跳下来,“我现在就去找让尘让他做羹,等你回来哦!” 这就被哄好了,口是心非的样子也不知道像谁。 卫兰歇啼笑皆非。 这几天他也算把乌衣峰山上山下的几个缩地千里阵摸熟了,朝闻塔是泰阿峰西郊的一块大石碑,取名自“朝闻道,夕死可矣”,被一只大石龟背在背上,石料光滑银灰,不惧风雨,算是瑶执的“公告牌”,卫兰歇依稀记得他与慕容昇参加入门考试之后,看名单张榜就是在那处。 刚出一个缩地千里阵,就见不远处有几个蓝袍弟子并肩走过,大声闲聊道:“你听说了吗?白掌教近来新招了一个弟子,可宝贝了,马上就要拜师入门。” “听说了,这几天白氏门下都在忙活此事,又是采买又是布置,说拜师仪式要搞的大大的,亲授佩剑也有可能哦。” “什么来历啊?白掌教居然这么看重。” “跟看重没关系,一看你就是外行,白掌教这么大张旗鼓,分明是为了彻底绝了某人回瑶执的心,要叫他追悔莫及呢!” “你说卫兰歇啊?” 突然被叫大名的某人:“?” “可不嘛,当初那卫兰歇靠着抱慕容师兄的大腿才能进泰阿峰,谁晓得一朝翻脸不认人,把自己当大爷了,犯错不认错,还要摆谱,在渡云峰上耀武扬威。” “这事我也听说了,他连鸿宝药宗的卜长老都不放在眼里,白掌教殷切教诲,他非但听不进去还恶语相加,气的白掌教落泪。” “他怎么敢的啊?慕容师兄就是再照顾他,他也不过就是个小辈,真真是不识好歹了。” “我还听说他那天放下狠话要与瑶执断绝关系,调过头就说慕容师兄肯定舍不得他,会亲自将他接回去,所以他根本没在怕的,哎??世上怎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对自己的定位是毫无逼数啊!” “他算什么东西,光风霁月如慕容师兄是被他这么作践的么?” “我们瑶执难道是什么很贱的地方吗?任凭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所以白掌教这不就分分钟寻觅了一个新弟子来顶替他,便是要昭告天下,泰阿峰多他卫兰歇一个不多,少他卫兰歇一个不少,当初要走干脆利落,想要回头就是难如登天,哪怕他卫兰歇哭着求着要回泰阿峰,如今也是不可能的了。” “哈哈!那卫兰歇岂不是要后悔死了。” “以为自己多举足轻重,其实零人在意。” “我要是他,晚上做梦都要哭醒了!哈哈哈哈!” 几人说的兴起,大笑不止,眼前忽然一晃,一白衣少年从天而降,走到了他们前头。 这少年着一袭裁剪修身的圆领白袍,显得高挑挺拔,衣袍不知是什么面料制成,在太阳光下莹莹泛光,刺绣腰封上是云纹山水的暗纹,将腰肢包的紧窄,收袖的银护腕上还有雕镂的阴文,是清冷色调下脉叶舒展的霜花。 这些细节乍一看浑然一体,衬的他丰神俊朗非凡,但细细一看,无不是彰显华丽的小心机,那叫一个低调矜贵有内涵,几个泰阿峰的弟子都傻眼了,与眼前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相较,他们引以为豪的校服简直就是土狗一样的存在。 道路狭窄,他们也不好绕道,少年也不快走,就这么慢悠悠的背着手,隔着三两步的距离粘在他们前头,长风将白色的发带吹得飘舞,飘逸出尘,又张扬放肆至极,几乎要舞到那几个泰阿峰弟子的脸上。为首的话最多的弟子终于忍无可忍,额角抽搐道:“卫兰歇你特么的——” “哎?”卫兰歇猛地回头,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师兄给我做新衣服啊!” 那弟子:“......” 不是,谁问你了!! 17、第 17 章 “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有一个心灵手巧品味超绝的师兄,你也能过上穿金戴银吃喝不愁的生活。”卫兰歇说:“哦对了,我说的师兄可不是你们光风霁月的慕容师兄哦,你们不要搞错了,我说的师兄他是——哎哎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像是开启了唐僧模式,追着那几个泰阿峰的弟子絮絮叨叨,连晒带秀,那几个弟子面红耳赤避如蛇蝎,末了也不知是懊恼还是无地自容,你推我搡的跑远了。 觑着他们的背影,卫兰歇叉腰,“略”的吐了吐舌头。 “一群长舌妇。” 腰间痒痒的,竟是兔甲钻出头来,好奇的跟着他一块儿眺望前方。 卫兰歇用手指给它搭了个云梯,一层一层垒上来,转移到自己肩头,认真道:“看见这群人没有,相处之间都没话聊,只能通过蛐蛐我找共同语言,真是可怜。” 兔甲一爪撸头。 “还不敢直视自己的欲望,你可不能学他们。”卫兰歇指着它说:“你要当一只光明磊落阳光向上的兔子。” 兔甲抖了抖耳朵,表示赞同。 卫兰歇心情愉悦,继续提膝上山,殊不知几尺开外的山道上,隔着半顷竹林,慕容昇窥伺着他,脸色阴沉如风雨欲来。 他本是路过,没想到会撞见卫兰歇,更加没想到会亲耳听见卫兰歇大放厥词。 一口一个新师兄,字字是夸赞,句句是向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乌衣峰的日子过的有多滋润。 慕容昇的拳头一点一点握紧。 宣星冶性情高冷,喜怒无常,卫兰歇又蠢钝,连自己都不会讨好,遑论取信于宣星冶。 那日他与白蠡打配合,挑拨离间,暗示宣星冶卫兰歇或是泰阿峰按插在乌衣峰的眼线,便是不打算让卫兰歇在乌衣峰好过。 可在目睹了宣星冶对卫兰歇异常暧昧的言语以后,他又无意间从柳相宜那里得知,这二人非但没有疏远,更甚有了不清不楚的肢体接触。 他不愿相信,日日精神内耗。 好在近来,他受白蠡的命令,忙于替柳相宜筹备拜师典礼。 柳相宜是白蠡千方百计替他寻来的卫兰歇的替代品,这位柳师弟虽其貌不扬,但按照白蠡的话来说,他天赋异禀,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日便可以拜入内门,为了促成这一切,不惜牺牲掉一个柴孟非。 柳相宜似乎也清楚自己受到了多少优待,故而表现得极其听话温顺,时不时的还会对慕容昇流露出敬仰和崇拜的情绪,这比之当年只会默默无闻跟随当尾巴的卫兰歇可好太多了。 慕容昇十分受用,而柳相宜的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也冲淡了卫兰歇带给他的负面影响,让他又找回了昔日高高在上的实感。 关于拜师仪式的诸般事宜,白蠡反复嘱托,一定要置办的隆重。 慕容昇自是求之不得。 他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让全银潢的人都知道,他已经完全摆脱了卫兰歇,弃之如敝履。 拜师仪式是个极好的传播媒介。 这个仪式愈盛大愈浮夸,就显得柳相宜的地位越高,相反,则显得卫兰歇愈发不重要,而随着众人口耳相传,消息最终会传到卫兰歇的耳朵里。 慕容昇隐隐期盼着卫兰歇前来观瞻。 那样的话,他与柳相宜相处的如何融洽就都能落在卫兰歇眼里。 卫兰歇心里会毫无触动吗?会半点不觉得嫉妒和懊悔吗? 清高如卫兰歇他难道不该尝尝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煎熬和羞辱? 这一整个过程,慕容昇在心底设想了无数遍,推演了无数遍。 每一遍温习他都会洋洋自得,心底畅快,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日这般情形。 卫兰歇没有吃不饱穿不暖,形销骨立衣衫褴褛,相反,他英姿勃发,脱胎换骨。 那从容自信的气质不仅仅是源于外在的穿着,还有那说话时的神情,明媚的像展开的画卷,与插在他腰间盛放的花枝一般浑然天成,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 更离谱的是,卫兰歇身上隐隐能看出炼气境界。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这样? 他不是剖丹了吗?这距离他剖丹之后才过去几天?在乌衣峰才呆了几天? 他非但没有因为剖丹而死,还这么快步入正轨,引气入体了! 若他是第一次修炼,这该是何等的天赋异禀! 是宣星冶将他养成这般的吗?宣星冶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回事他难道疯了吗?是色令智昏了吗?? 仿佛是生怕他悬着的心不会死,卫兰歇还一口一个“师兄”,到处炫耀,乐不思蜀状,那些话像耳光一样抽在慕容昇脸上,啪啪作响,将之前建立起来的心防击得稀碎。 慕容昇“呼哧呼哧”喘粗气,他突兀的站定不动,像一壶烧开的沸水。 跟在他身后的柳相宜也不好擅自迈步,余光顺着他看过去的方向延伸,正好捕捉到卫兰歇扬长而去的背影。 一点复杂与惊讶的情绪掠过他的眼底,柳相宜收回目光,一声不吭,而另一旁的一个年长些的修士则花了两秒钟细品,后双目圆瞪道:“这成何体统!” “罢了。”慕容昇吸了一口气,像是拾回了理智,摇头叹道:“物以类聚,杨师兄,不必再说。” “这怎么能不说呢!”杨啸日金刚怒目道:“卫兰歇才离开咱们泰阿峰几天啊,这是连装都不装了!” “到底是我不如那宣二公子,不配他虚与委蛇。”慕容昇的脸上带了些哀伤。 “慕容师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杨啸日说:“你光明磊落,脚踏实地,大家都看在眼里,白掌教对你寄予厚望,大力培养,未来扬门派之风就得靠你了,怎么能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杨师兄你莫要安慰我,我心里明白差距在哪儿,宣二公子有家业继承,长袖善舞,生来就是走在我前头的,兰歇投奔他未尝不是个好去处,我心里不怪。”慕容昇说。 “我与那宣二打过几回照面,不是个多热情的主。”杨啸日皱眉道:“怎么跟卫兰歇一下子就好的跟亲兄弟似的了。里面定有古怪。”顿了顿,他疑神疑鬼道:“莫不是这二人早就暗通款曲,只是我们都不知道罢了。” “不会吧。”慕容昇满脸惊讶,“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慕容师弟,你不要把人想的太高尚了。”杨啸日道:“修真门派也并非处处见光,藏污纳垢者众多,我看那宣星冶肤色苍白头发黑而茂盛,鼻梁高挺,都乃是重欲纵欲之人的样貌,卫兰歇更不必说,顾盼神飞貌若好女,这种长相的人也惯是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慕容昇的表情诚惶诚恐,“我之前并不敢往这方面想......毕竟兰歇与我是好兄弟,好兄弟怎么能妄加揣测对方。” “慕容师弟啊你还是太年轻。”杨啸日啧啧摇头,“合欢宗双修都不忌男女,何况他们。” “不,我相信兰歇,他这么做定有苦衷。”慕容昇低声说:“他的年纪比我还小,如此必是被宣星冶蛊惑。” “阿昇师兄。”柳相宜忽然怯生生开口,“你看卫师兄去的方向,是不是朝闻塔?他莫不是要去参加裁风论道?” “哟,还真是。”杨啸日嗤笑道:“他一心叛出瑶执,竟还妄想参加瑶执主理的裁风论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今年的裁风大会好像是大繎峰谢氏操办?”慕容昇道,眉头轻蹙:“谢师叔可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啊......” “慕容师弟你放心吧,”杨啸日将他的微末表情都看在眼里,眼珠一转,拍了拍他的肩道:“有我在,定帮你出这口气。” 18、第 18 章 “天风浩荡,道韵长存,吾门瑶执承天地之运,秉日月之华,为促仙门道友切磋共参玄机,特设裁风大会共襄盛举,有意参与者可将拜帖送至大繎峰鹤唳亭......” 玄武石龟背上背负着巨石,上面洋洋洒洒写着碑文数行,下方人头攒动,都是些瑶执弟子,大部分穿着蓝袍,还有一些穿着朱红色和鹅黄色的袍子,领口和袖口绣着凌霄花的纹样。 卫兰歇在人群中转来转去,一面看碑文,一面看着周围往来的人群,他记得原文中提及过,朱红色和鹅黄色分别是谢氏和淮氏门下的校服,曾经的瑶执六雅分为方、白、宣、虞、淮、谢六姓,虞氏自立门户为乐宗,宣氏没落,瑶执便形成了以掌门方禄一为首,白、淮、谢三门鼎立的状态。 可说是三足鼎立,实则为白氏一架独大,白蠡很受方禄一的器重,近年来几乎成了掌门嫡系,瑶执弟子之名也差不多变成了泰阿峰白氏子弟的代称。 裁风论道为瑶执内部的盛会,每三年一举办,由三姓门下轮流操持,今年刚好轮到谢氏。卫兰歇没与谢氏门人打过交道,但看碑文上要求的,须得送了拜帖才算诚意参加,入乡随俗才是正道理。 于是他仿照周围人的动作依葫芦画瓢,揣了拜帖便往鹤唳亭的方向去。 走着走着,他便听有人唤他,“小伙子,哪有你这么送拜帖的?” 卫兰歇回头,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站在不远处,手里拄着拐杖,穿着一袭深朱色的袍子,看起来是大繎峰谢氏门中的某个前辈。 “不这么送要怎么送?”卫兰歇道。 “裁风大会的报名截止到落日之前,大家伙儿都是借飞鸟传书。”老者用拐杖指了指山间凌空的白鹤,“若都像你一样凭两条腿走,等到大繎峰天都黑了。”言罢他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只灰鸽子道:“我这里有信鸽一只,可替你传书,你将拜帖给我,就不用自己跑一趟了。” 卫兰歇抬头看了看天色,嘿嘿笑道:“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看天色还早,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不麻烦您也不麻烦鸽子。” 说罢他就转身大步流星,过于干脆利落的拒绝让老头措手不及,同手同脚的追上去道:“小伙子,你两手空空去送拜帖,怕是不成啊!” “怎么不成?”卫兰歇道。 老头亦步亦趋道:“谢氏现任家主谢迢为人板正,最厌弃品德败坏之人,小兄弟,你近日是不是是非缠身呐?” 卫兰歇:“唔......” “我如果是你,就会先去仙市买些礼物备着,若是谢掌教心情不愉,还能用来讨她欢心——” “你刚刚还说谢掌教为人板正。”卫兰歇说:“这不是收受贿赂吗?” 老头:“。” “况且我是非缠身也不能说明我品德败坏啊,我可是受害者,品德败坏的另有其人。”卫兰歇不以为意道:“我相信谢掌教明察秋毫,定不会乱给我扣帽子。” 老头七窍生烟道:“那谢家都是糊涂人,这一辈愣是一个儿子也没生出来,两个女儿一个远嫁一个留守,都不顶用,以至谢氏如今门庭寥落——!” “老先生,你是不是很孤单啊。”卫兰歇倏地停步,转头道:“闲的没事可以下山去找守寡的老太太们聊聊天。” 老头儿:“?” “不然整天吃饱了撑的臆想。”卫兰歇幽幽道:“人家生儿子生女儿关你屁事!” 老头儿:“!!!” 老头儿磨牙:“你小子怎么油盐不进——” “我咋了?我又没说错!”卫兰歇戳他的鼻头,“好赖你还是谢氏门徒呢,穿着这身校服逮着自家人诋毁,你为老不尊你!也不脸红!” 老头儿:“你你你!” 卫兰歇懒得跟他多废话,转身欲走,忽然听背后传来“哎哟”一声惨叫,他再回首,发现背后空空如也,老头儿不知去向。 卫兰歇面色骤变。 此处乃是通往大繎峰的一处长空栈道,位于悬崖边,下方是万丈深谷,云气飘渺,他趴到山崖边往下看,隐隐看见那老头儿挂在一处绿藤上,满脸惊恐绝望。 还真是失足掉下去了,卫兰歇皱眉,虽说这老头儿重男轻女满身爹味,但之前或多或少也向自己展示了一些没用的善意,扪心自问,卫兰歇做不到见死不救。 “老先生你别慌,我在呢!”他大声道。 “小,小伙子,你别管我!”老头嘶哑道:“你走吧,忙正事要紧——” 这崖壁不是完全光溜溜的,有不少可以落脚的地方,还有许多纠缠垂落的藤蔓可以抓手,卫兰歇看了一圈,心里大概有了数,便小心翼翼的抓着绿藤探身下去。 云雾随着风朝他围拢过来,像是冰冷的地下泉,后背处没有半点防护措施,足尖要反复试探才能够到确切的落脚处,每一步都下的格外谨慎,卫兰歇的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心跳如擂鼓,想他从前连蹦极都不敢,这会儿竟面临着随时会粉身碎骨的境地。 好在老头儿近在眼前,卫兰歇反手将那藤蔓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密密实实的刺痛袭来,他抬头瞄了一眼,发现那绿藤上竟有些细小锋利的倒刺,将掌心的皮肤扎破,鲜血淋漓,他咬了咬牙,复又朝老头看去,“老先生,抓住我的手——” 臂上一沉,老头儿够到了他,卫兰歇微微松了口气,正打算将老头儿先托举上去,忽然间他看见老头儿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下一刻,他听见“咻咻”两声,剑芒割断了他手上缠绕的藤蔓,手上骤然间脱力,卫兰歇仰身就朝山谷里坠去!与此同时,他看见那“老头儿”御剑飞起,撕开一身朱色衣袍,露出里面隶属于泰阿峰的蓝色,身形不再佝偻,面容也变得年轻。那张脸卫兰歇见过,名叫杨啸日,是白蠡收的第一个弟子,总出现在慕容昇身边,师弟长师弟短的。 可现在意识到这些都已经太晚了,杨啸日脸上张狂得意的笑容无限拉远,不再可见,卫兰歇掉进了山谷里,脊背撞断了无数层层叠叠的枝丫,“砰”的摔在一片滑腻的青苔上。 好消息是摔下来没死,坏消息是—— 卫兰歇不顾身上疼痛,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竭力昂首看着天穹。 日头隐隐有了向西偏移的趋势!时间在流逝,他终于感觉到了紧迫,开始火急火燎的四处找路,可这座山谷里除了树还是树,根本没有出口,而山崖也高的要命......天杀的,他刚刚爬下去救人的时候怎么半点没感觉到?? 卫兰歇啊卫兰歇,你是蠢吗?? 浓烈的委屈和愤怒涌上来,甚至压倒了焦灼感,卫兰歇被逼得眼眶猩红,一把愤懑憋屈的火在心底烧开来,燎的他心肝脾肺肾都疼。 眼前的一棵棵树化作虚影,变成了杨啸日,变成了慕容昇,变成了白蠡……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做?! 将别人的善良肆意践踏成泥,再捏成锋利的匕首刺回主人的胸膛……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卫兰歇拔剑了,浑身的气血沸腾,凝贯于梢头,化作浓烈的杀意劈砍过去——! “啾啾” 一点微不可闻的鸟鸣声散落在耳畔,软糯的,稚嫩的——是雏鸟的叫声。 卫兰歇豁然抬起头,在那凌乱繁杂的树冠之中,他看见了一只燕子窝,半倾的巢穴摇摇欲坠,里面的雏燕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毛茸茸的团成紧密的一团,“唧唧啾啾”的叫。 剑势生生收住了,余威在卫兰歇的脚下荡开,将青苔都剐净,露出了下方干燥的土石。 卫兰歇猛地垂手,绵长的吐息。 他不想看到树干折断,雏燕被砸得血肉模糊的结局。 不想,一点都不想。 他咬咬牙,收了武器,手脚并用的爬上树,小心翼翼的双手并拢,将那燕子窝托举到平稳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力竭般的回到地面瘫倒,看着夕阳的余晖一点一点消失在山谷的边缘,苦笑起来。 累了,真的。 什么裁风论道,论什么道,跟这群下三滥的瑶执弟子有什么好论的...... 他困顿的闭上眼,感受着夜幕的黑暗悄然降临。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清啸,有个女人清冷道:“起来,此地禁止睡觉。” 19、第 19 章 神特么睡觉。 卫兰歇正窝着一肚子的火,闻言跳起来,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朱衣女修。 那女修背负双剑,乌发如云,眼尾有颗妩媚的泪痣,与身上艳丽的深朱色校服不同,她的五官生的格外清冷,粼粼眼波之中非但没有对世俗的欲望,甚至隐见厌倦之色。 这厌世的画风还怪眼熟的,卫兰歇在心里嘀咕,如果宣星冶在,真应该介绍他俩认识,没准这俩人上辈子一脉所生师出同门。 “做什么?”他心里堵得慌,说话也难免失了温和,恶声恶气道:“有哪条规定写了,我不能在这里睡觉?真奇怪,你们瑶执有这么多的规矩,不去约束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反倒盯着我这无名小辈磋磨。”他踉跄着退了几步,往树干上倚靠,缓缓滑下去坐着,冷笑着拍了拍膝头,“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跟你没有关系。” 那女子也不恼,垂下温凉的眼瞳道:“你若用这般态度对杨啸日,想来也不会被困此地。” 卫兰歇:“?” 他被气笑了,“你这算是放马后炮吗,谢迢谢掌教。” 朱衣女子歪了歪头。 “我知道,这里是大繎峰境内,我无缘无故死在这里,就是给身为大繎峰之主的你惹麻烦。”卫兰歇说:“你不想身上沾灰才被迫路面,可我不会感激你。” “就因为我说了几句实话?”谢迢道。 “是风凉话。”卫兰歇说:“杨啸日是白蠡座下大弟子,你都管不了他,要我识破他的变形术,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 “能否识破不重要。”谢迢平静道:“其实杨啸日试了你三次,第一次他说要替你飞鸟传书,倘若你懒惰或是爱贪小便宜,给了他拜帖,他便会暗中撕毁拜帖。” “第二次,他说我不近人情,又暗示我能力与德行有亏,要你下山去备礼贿赂,若你奸猾油头偏听则暗,他会找人在下山途中堵你,叫你来不及返回大繎峰。” “你很好,两次都没有掉进他的陷阱,我本以为你是个难得的清醒聪慧之人,不料第三次他以身入局,你还是中招了。”谢迢惋惜道。 卫兰歇道:“要怎么才能不中招?” “心无旁骛,不为所动。”谢迢说。 “就算我识不破他的变形术,当他只是个路过的老人家也不闻不问?”卫兰歇摆手道:“那我做不到。” 谢迢目光微动。 “我反复想了想,除非我一早开了天眼知道他是来害我的,否则不论重来多少次,我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卫兰歇说:“谢掌教,随你怎么说随你怎么想,即便你认为我错了,我也不后悔,这个下场我认。” 他低下头,清瘦苍白的后颈线条拉长,可见深深浅浅的血痕,发丝滑落肩头,漆黑的眉峰显得脆弱又执拗。 谢迢昂起头,山谷上方的天幕像是四四方方一口井,流动的星河被截断,一切像是静止,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风景终有一天也会看腻,化作沉腐的碎屑尘埃。 “他还真是踢到一块新鲜的铁板了。”谢迢忽然说。 她出其不意的拔剑,剑芒在卫兰歇身畔撕开一道虚空的裂缝,剑意如烈焰翕张。 卫兰歇诧然瞠目。 谢迢道:“从这里可以回到乌衣峰。” 谢氏的镜花水月剑有裂空的奇效,传说练到顶层甚至能打开通往鬼界的烛冥道,令阴阳相通,今日亲眼所见,果真是惊为天人。 “你这人挺新鲜,死了可惜。”谢迢说。 她确实像个木头做的美人,从头至尾不笑不嗔,说话平铺直叙。 卫兰歇也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 “那你不如帮我把裁风论道的名报了。”他心里犹存一丝希望:“你都知道我是被人陷害才错过了报名的时间。” “做不到。”谢迢说:“因为你确实过了报名的截止时间。” 卫兰歇一阵呼吸困难:“......破例一次也不行吗?” “若人人都破例,这山谷里可要睡满人了。”谢迢说:“我说过,此地禁止睡觉。” 卫兰歇:“......” - 杨啸日有句话没说错,谢迢确实板正,说话做事活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学究,半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质。 而她似乎也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活的倒是有几分洒脱。 卫兰歇却做不到这么洒脱了。 忙活了一整天,气也受了,打也挨了,事情也没办成,他反复跟自己说没关系又活了一天,已经很厉害了小卫,垂头丧气的回到乌衣峰,依旧心情沉重的像是死了几百个亲戚。 抬头间,乌漆嘛黑的山道上亮起了一串明亮的烛火,是那些夹道的石灯笼,里面的灯芯无火自燃,温暖的橘色晕染相连,汇成绸缎般的光带,蜿蜒向上,宣宅的大门于尽头敞开,里面亦是灯火通明。 九曲长廊下挂起一个个竖骨的纸灯笼,橙红交错,迎风摇曳晃动,像是风铃,上面工笔描绘的古画惟妙惟肖,在柔和如萤火般的光照下,有嫦娥奔月,有贵妃醉酒,斑斓如梦。 庭院里支了几张竹凳木几,红泥小火炉上炖着的汤羹翻滚沸腾,水汽氤氲,连风中都飘散着豆腐和野菜共煮的香味。 辞盈正蹲着扇火,三两下就把火扇的腾起来,燎了自己一脸,她尖叫着呼唤让尘,银甲青年应声出现,满脸无奈的帮她收拾残局。 一时间,卫兰歇的脑海里蹦出了一个字。 家。 归家。 真奇怪,明明这里也算不上他的家。 可这一刻,他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冲天的委屈喷涌而出,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 那厢,主屋内,虞明徵与宣星冶对案而坐。 紫衣公子细细把玩着他来之不易的豆蔻西施壶,爱不释手又长吁短叹:“总算是交货了,有了这个壶,不怕敲不开渝北商会的大门。” “你打算跟渝北合作?”宣星冶道。 “自然,鸿宝都敢跟白蠡联手,我怎么能坐以待毙。”虞明徵道。 “打算何时启程?”宣星冶道。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虞明徵说:“我不在银潢山的这段日子,你一个人可要小心。” 宣星冶懒懒的拨弄着烛心:“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虞明徵道:“你是不知道外面把你跟小卫师弟都传成什么样了。” 宣星冶道:“左不过是说他忘恩负义背叛师门,又脑子缺根弦投奔了我这个没前途的人。” “啊不不不。”虞明徵说:“你低估自己的参与度了。” 宣星冶:“?” “外面都说是你空虚寂寞,仗着有几分姿色蓄意勾引卫兰歇,绿了慕容昇。”虞明徵说:“像你这样插足人家金兰兄弟感情的第三者,合该浸猪笼。” 宣星冶:“..........” 20、第 20 章 人在无语的时候就会笑一下。 于是宣星冶也这么做了。 他连着笑了好几声,唇角的弧度锋利上扬,气息凉薄,叫虞明徵看的胆战心惊。 “兄弟,别黑化。” “不至于。”宣星冶冷冷的翻目说:“就是没想到世道已经颠成这副德行了。” “这事儿要告诉你那便宜师弟么?”虞明徵道。 “告诉他做什么?难道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吗?”宣星冶冷笑。 “对了,怎么没瞧见他。”虞明徵东张西望,“他今天又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也不关心。”宣星冶道。 “你不关心?谁信呢?”虞明徵哂笑:“你连他在玉皇洞被人欺负了都能第一时间赶到——” “你倒是很关心他。”宣星冶横目。 “我原本只觉得他是个黏黏糊糊拎不清的小鬼。”虞明徵道:“但我那天在山下瞧见那小山羊精了,活蹦乱跳的,竟也没送命,这卫兰歇竟能从一个下三流尸修和柴孟非手里救下人来,倒有几分胆识和魄力。” 话音甫落,辞盈推门而入道:“主人,虞公子,开饭啦。” 对于乌衣峰居然会开伙这件事,虞明徵大为震惊,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坐在原处迟迟未动。 “放心,不是吃尸体。”宣星冶说,一撑桌缘站起。 “那也不必了。”虞明徵干笑道:“我还不太饿。” “那你看着我们吃。”宣星冶说。 虞明徵:“......大哥你这是邀人用饭的态度吗!” 他跟着宣星冶一并出门,庭院内月朗星稀,竹凳清凉,红泥小火炉上蒸气氤氲,模糊了后方那蜷成一团坐着的少年的身影。 卫兰歇手里捧着个海碗,一整张小脸几乎都埋了进去,喝汤时发出热闹的“吸溜吸溜”的声音。 虞明徵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掩口笑道:“阿冶,你这便宜师弟像小狗。” 卫兰歇听到动静,恍惚抬起头来,不知是不是汤羹太烫被热气熏蒸太久的缘故,他明媚的眼眸变得潮湿,浓睫半垂,瞳光朦胧,鼻头也泛着红。 “还是条可怜的落水小狗。”宣星冶说。 他走过去坐下,端详着卫兰歇,指望这小子主动打开话匣子,不料卫兰歇发了两秒呆,又把头埋了回去,满满一碗野菜豆腐羹,很快就见了底。 “有这么好喝?”虞明徵打趣儿。 “好喝。”卫兰歇闷闷的说。 宣星冶皱了皱眉。 “你不是去报名裁风论道了么?”他说。 虞明徵诧异的看他一眼。 你小汁,说好的不知道不关心的呢? 卫兰歇喝汤的动作停顿。 过了半晌,他瓮声瓮气的说:“没报成,对不起。” 的确是哭了。 宣星冶有些烦躁的换了个坐姿。 他坐着一张青竹太师椅,脚尖一点椅子便摇晃起来,玄色的衣袍曳地,他半躺着,看着天空。 “你哪里对不起我?” “我......不知道。”卫兰歇说:“反正对不起。”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颠三倒四的,最终都融化在了粘稠的豆腐羹里。 宣星冶眯眼。 他给了虞明徵一记眼神,下了个无声的逐客令。 虞明徵:“?” 紫衣公子大为震撼,仿佛片刻之前强留自己用饭的不是他宣二公子,但这师兄弟二人之间显然是有体己话要说,虞明徵冲宣星冶比了个蔑视的小拇指,甩头走了。 让尘盛了碗羹给宣星冶,汤里让尘按照菜谱里说的加了淀粉水,汤羹粘稠胶质,半透明的像是水晶,豆腐絮和野菜末像白玉和翡翠,点缀其中,清淡却不寡淡。 宣星冶用勺子搅了搅,勺子碰撞碗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敲碎了一些无形的坚壳。 他放下碗,突兀道:“手不疼吗?” 少年茫然抬头。 “手给我。”宣星冶说。 他伸手,摊开掌心,指尖勾了勾示意。 卫兰歇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将手递过来。 少年的手掌里有些薄茧,是经年练剑的结果,掌心和指骨并不厚重,相反,皮肉都薄薄的,贴合着骨骼,和他的脸一样轻软秀气。 此刻,素绢一样的手心被散落的血痂糊的脏兮兮的,大大小小的口子都已经过了流血的时间,自然不会致命,却也能叫人疼上好一阵子,他好像无所觉,还去捧那滚烫的海碗,伤口周围的皮肤被灼的通红。 宣星冶握着他的手,拇指上的黄铜戒指倏地闪过微光,一道透明的丝线弹出,轻柔的缠绕上了卫兰歇的无名指。 下一刻,无数画面潮涌入他的识海,无名的泰阿峰弟子,朝闻塔,杨啸日,山崖,深谷,雏燕,还有谢迢...... 宣星冶的眉头皱的愈深,他收回神识,恰逢让尘递来了金疮药膏,他接过锦盒,用指尖挑了些,涂抹在少年的手心。 卫兰歇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就忍住了,宣星冶用余光扫他,发现他唇角被咬的发皱发白。 很像,真的很像。 不论是眉眼,身形,还是那说话做事的莽劲,都和霜君如出一辙。 如果不是因为曾和慕容昇搅和在一起,他真的会以为,霜君回来了。 “这个论道是非去不可吗?”宣星冶淡淡道。 “我想要尽快变强。”卫兰歇说。 “结丹,元婴,化神,然后呢?去找慕容昇报仇?”宣星冶道。 他清瘦的指尖描摹过少年的掌纹,药膏已经干了,没有隔阂,肌肤相触,摩挲,多了几分缱绻之意。 卫兰歇有些痒,禁不住想要抽手,但宣星冶没让他得逞,环着他的手指收拢,锁扣一样牢牢的箍着。卫兰歇也没有强求,任凭他握着,撇嘴道:“关慕容昇什么事?我才懒得跟他打交道。” “那你这么急是为什么?”宣星冶说:“怕再被欺负?我不是说了不会随便赶你下山么?” “我难道还靠你一辈子?”卫兰歇说。 宣星冶的眉峰倏地收拢,掌心也收拢。 卫兰歇被他攥的疼了,“哎呀”一声叫唤,宣星冶松手,他得将手抽回,揉着发红的腕骨道:“倘若有一天你出事,我不能自保,也不能护你,还有让尘和辞盈,乌衣峰岂不是天都要塌了。” 他绘声绘色的说着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好像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一样,忧心忡忡的那么真切。 宣星冶目光微动,眼底的讥诮和无语化作淡淡的一团雾气,最终哂笑出声。 “你笑什么?我看起来很好笑么?”卫兰歇眯眼觑着他。 “是的没错。”宣星冶说。 卫兰歇更加怨念了,嘴巴抖动成一条波浪线:“......你好歹掩饰一下呢,这么直白!好伤自尊心。” “看你那不值钱的样子,区区一个裁风论道。”宣星冶懒懒的整理衣袍,转过身去:“世间广阔,还怕找不到地方历练?” “有的放矢和当没头苍蝇能一样吗?”卫兰歇道。 “你掉下悬崖后都能破境,可见修炼一事不拘天时地利。”宣星冶道。 “什么?破境?”卫兰歇没听清,指了指自己道:“你说谁破境了?我么?” “筑基期,如假包换。”宣星冶躺在太师椅上,指了指他。 “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卫兰歇蒙圈了,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十个手指小幅度的蜷曲,有别样的力道凝于指尖,静而不颤。 脑海里开始一点点的回忆复盘。 是了,他拼尽全力朝着大树挥出一剑,后又止剑,似是花费了比出剑更多的力量...... 当时他脚下如有狂风回旋扫荡开来,他以为是自己卸力至足下所致,现在想来......却是破境筑基的征兆。 修真之人破境时往往带有天地异象,越高境界的破境,带来的异象越罕见壮大,他虽只是筑基,但也引得草木震动,难怪那时谢迢会突然找来...... 一切都有了解释! 心底熄灭的死灰“腾”的一下复燃了,卫兰歇欣喜若狂。 他绕过小炉,蹲到宣星冶身边,扒拉了一下男人的手臂:“师兄,我接下来该去哪里?” 袖子上瞬间多了几道菊花似的褶皱,宣星冶的目光定了两秒,不着痕迹的将袖子拽回来,臭着脸摇晃腰间琮铃。 未几,虞明徵的声音传来。 “又有什么事?” “你人到哪儿了?”宣星冶道。 “刚到山脚下。”虞明徵说。 “回来吧。”宣星冶说。 虞明徵:“?” 虞明徵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宣星冶做了一个毫无诚意的扩句:“原路返回,有事找,面谈。” 两秒后,虞明徵的咆哮声响彻天地。 “宣星冶!!我特么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21、第 21 章 “很贱”的虞四公子最终还是回来了,坐实了被“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事实。 让尘很体贴的给他留了碗羹,虞明徵暴躁的把汤碗当酒盏,仰头一饮而尽,都没品出味儿来,怒气冲冲的走到宣星冶身边。 “有事说事!”他指着男人道:“宣星冶,你最好是有事!” “明徵。”宣星冶微微一笑,晃着手里的紫玉烟斗道:“你明日启程,我觉得你一个人路上会孤单。” “孤单?不会啊!”虞明徵不明所以道:“我又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出行。” “你孤单的。”宣星冶语重心长。 “我不孤单。” “你孤单。” “我不......”虞明徵忽然就累了,“好吧我孤单。” “那你捎上他。”宣星冶指了指卫兰歇,“跟你一道。” 虞明徵:“?” 卫兰歇:“?” “你想让我帮你带孩子。”虞明徵大怒道:“没门儿!宣星冶。” 卫兰歇:“???虞师兄,你不能这么说话!谁是孩子,哪里有孩子!你见过一米八的孩子吗!” 虞明徵:“一米八?” 卫兰歇扒了下手指:“就是七尺!” “你有七尺?”虞明徵说。 卫兰歇:“......虞师兄,你为什么要笑?” 虞明徵肩膀抖动:“就......我天生爱笑!” 卫兰歇:“......” “总之,除非你也一道,否则我不同意。”虞明徵搭着宣星冶的肩膀威胁。 “我几时说过不同你一道?”宣星冶淡声说。 “你愿意跟我一道下山?”虞明徵诧异道。 “师兄你不要勉强,我一个人可以的。”卫兰歇忧心忡忡道:“你下山的话,我既要保护虞师兄,还要保护你,我怕我保护不过来。” 虞明徵:“......” 宣星冶:“。” 虞明徵的表情不知怎么的有点尴尬,“你放心,阿冶要是去哪里,让尘和辞盈必然寸步不离。” “喔!那我就放心了。”卫兰开心起来说:“大家一起出门好啊,闲了可以聊天,出事还有商有量的!” “不过你真的打算下山?”虞明徵斜眼觑着宣星冶,半信半疑:“乌衣峰......不管了?” “跟着虞大善人游历山川,不愁吃穿不愁无序,乃人生一大幸事,何乐而不为呢?”宣星冶说。 “好好好,在这儿等着我呢。”虞明徵嘴角抽搐:“你预备带着你师弟联手敲我竹杠是吧!” “你就说给不给敲吧。”宣星冶说。 虞明徵:“不给。” “刚才喝的羹给我吐出来。”宣星冶说。 虞明徵:“......” 虞明徵:“宣星冶你王八蛋!” 最终,虞大善人还是骂骂咧咧的屈从了,临走前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硬生生从宣星冶的架子上顺走了两条烫金徽墨。 夜间晴好,连晚风都干净爽朗,空气中还残留着野菜豆腐羹的清香。 卫兰歇的心情轻松畅快,在让尘给他准备的华丽宽敞的屋子里躺下,他双手枕在脑后,看着这一方天地,想到自己压根没住几天,明天就要离开去风餐露宿了,心里居然没有半点舍不得。 反正宣星冶也会跟着一起去,还有让尘和辞盈作伴,他们在哪里,哪里就是落脚点,不拘于是什么样的屋子,什么样的山头。 闭上眼,他却没有半点困意,脑子像是上了发条一般,开始疯狂的转动,复盘着多日来发生的一切。 慕容昇,白蠡,柴孟非,杨啸日...... 好嘛,退一步越想越气。 这群泰阿峰的弟子干了那么多龌龊事,居然可以跟没事人一样照过自己的日子,反倒是他这个受害者要被迫远行。 卫兰歇猛地睁开眼,病中垂死惊坐起,垂目看着自己的膝盖。 一时半会儿,以他一个人的本事,也做不到让这群人恶果自尝。 但他至少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吧。 他挠了挠头,依稀记得自己在泰阿峰的弟子房还留了不少灵石财产。 都是经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他不像慕容昇有白蠡贴补,灵石的来源就只有每个月微末的那天弟子津贴,若是被慕容昇侵吞或者是丢掉了,岂不是亏大了! 自己人都走了,东西怎么说也该一起带走吧!往后下山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总不能老吃人家宣星冶的。 想到这里,卫兰歇翻身下床,穿衣服套鞋子。 花瓶里的玄帝修枝簌簌颤了一下,复又被卫兰歇插在腰间,少年匆匆推门而出,猛地刹住脚步,但见无边夜色笼罩山头,清风朗月,琥珀灯笼,宣星冶还躺在那张太师椅上,手端着紫竹嵌玉的烟斗,轻轻的吐出一口烟雾。 让尘和辞盈皆不在旁,偌大的庭院中,就他一个人。 月光和位处遥远的灯笼光芒交织,柔和的映着他的侧脸,卫兰歇看不太清晰他到底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一时竟不敢妄动。 随着太师椅“嘎吱嘎吱”的轻微摇晃,男人宽大的衣袍曳地,衬的身形颀长,乌发迤逦如墨,玉铃铛和红穗垂悬,靡丽矜贵。 卫兰歇蹑手蹑脚的迈出一步,果不其然听宣星冶道:“看到师兄招呼也不打,能耐了。” 不知是不是抽烟的缘故,他的嗓音略有些喑哑,听起来慵懒迷醉,像未经细淘的紫砂。 “我看你在睡觉,怕吵醒你。”卫兰歇说。 “这么晚了,去哪儿?”宣星冶说。 他没有回头,只垂首掸了掸衣袍,卫兰歇神思急转,刚想说“如厕”,又觉得自己穿的这么齐整,如厕也太假了。 “睡不着,随便逛逛。”他说。 他不欲告诉宣星冶自己回泰阿峰的事,以免徒增事端,他现在可算是听怕了“朝秦暮楚”、“见异思迁”之类的形容了,索性还是等他拿了东西回来,尘埃落定了再跟宣星冶说。 “你逛吧。”宣星冶说。 他可能也是困了,难得的没有刨根究底,让卫兰歇松了口气。 这样松弛的宣星冶给人以另一种感觉,可能是变得和蔼了,纵使身上还是散发着神秘不可捉摸的气质,但就叫人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卫兰歇跑了几步,禁不住又折了回来。 他走到了比原来站立的地方离宣星冶更近几步的位置,像只趁着猫咪打瞌睡斗胆捋猫胡子的小老鼠。 “师兄,你也不信我有七尺吗?”他很认真很执念的问。 宣星冶:“?” 男人缓慢的转动脖子,眼尾半眯着上扬,目光充满探究的落在卫兰歇脸上。 末了,他又将脸转了回去,淡淡道:“知道了,回头鞋底给你纳个高的。” 卫兰歇:“?????” 22、第 22 章 卫兰歇被气的差点飙泪:“......谁要你给我高鞋底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宣星冶思忖道:“那换鞋垫?在里面,看不出来。” 卫兰歇大怒:“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宣星冶难得温言细语,安慰道:“不要难过,年轻,还会长的,寸把的事。” 卫兰歇非但没觉得安慰,还从中听出了嘲笑,这个嘲讽力度简直比虞四公子的笑还强! “不跟你说了。” 他气呼呼的走了。 宣星冶薄薄的唇角上扬了一瞬,又飞快的落下,一声低沉的轻笑融化在缥缈月色里,烟斗里的烟燃尽了,他深深的吸气,眼神有一刻的恍惚,定定的聚焦在虚空中的某一处。 最终,他掐了一下眉心,转头,看见让尘出现在身边。 “公子往泰阿峰的方向去了。”让尘低声说。 宣星冶歪了歪头,以手抵颌,脸上全无惊讶之色。 “早晚的事。” “要跟去吗?”让尘说:“万一被泰阿峰发现,公子一个人怕有危险。” “不用。”宣星冶懒懒的说:“他带着兔甲呢。” 让尘微微一怔。 宣星冶像是困了,拂袖起身进了屋子,让尘杵在原地,辞盈闪现在他身边,被他拉住。 “不然我们还是一道去看看吧——”银甲青年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牙疼。 “主人不是说兔甲跟着公子呢吗?”辞盈疑惑道。 “我知道,所以有点担心泰阿峰......”让尘扶额。 辞盈:“。” 红衣少女叉腰默了片刻,道:“泰阿峰就算塌了也不关咱的事。”她扭头道:“你胆子大了让尘,居然敢不听主人的话,小心主人扒了你的皮。” 让尘呼出一口气,无奈的眺望着远处郁郁葱葱的树影,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 - 说起来也奇怪,其实从穿过来到现在,卫兰歇一趟泰阿峰也没去过,但原主有关泰阿峰的记忆就在他下山的中途这么水灵灵的浮了上来,他熟门熟路的穿过几个缩地千里阵,摸到了泰阿峰的弟子房。 子时已过,泰阿峰的弟子房区域黯淡漆黑一片,白蠡门下的弟子们大多都已就寝,寂静的山间唯有微弱的蝉鸣声混着风儿起伏,愈加显得万物幽深。 这些弟子房大多是三到四人间,类似于大学生宿舍,原主初到时因为慕容昇的关系被分进了一间宽敞的双人弟子房,当时可谓是特级待遇,背地里没少遭人蛐蛐,但原主心里眼里都只有慕容昇,那些年岁慕容昇与之要好的时候,二人同吃同住,真真是跟亲兄弟一般,也难怪原主会心生亲近之意。 对于原主的遭遇,卫兰歇偶尔想起也还是会感慨万千,虽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原主被慕容昇玩弄于骨爪之间却是事实。卫兰歇其实想不不太明白,慕容昇和原主之间是哪里出了问题,照理说慕容昇一个传说中九重天上仙转世命格的人,志得意满,一路顺遂,实在不必也不应当靠欺辱原主来获得快慰,可若他原本正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莫非从一开始就对原主并无真心? 那慕容昇图啥呢? 且如果没有真心相待,亦或者只是故人心易变,在原主身亡后,慕容昇何必肝肠寸断,而自己魂穿原主,做了不一样的选择与之渡云峰恩断义绝,慕容昇又何须死缠烂打? 卫兰歇想来想去,除了雄性那可悲的自尊心以外,还是找不到第二个答案。 姑且认为慕容昇沉迷于立那该死的痴情人设吧,不是男同胜似男同,卫兰歇搓着一胳膊的鸡皮疙瘩,摸进了他昔日跟慕容昇居住的那间二人寝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点修为傍身了的缘故,卫兰歇感觉自己的感官都变得敏锐了,那些藏在草丛里的蟋蟀和树梢里的知了,齐齐发出含混不清的叫成,他竟然能精准的定位到是哪一片草丛,哪一片树冠,深沉的夜色在他的瞳孔里分层分的明晰,耳畔甚至能听见一些微末的风击落露珠的声音,宛如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滴答”坠下一颗拉长的水滴。 而此刻这间弟子房窗户半掩,不似其他的屋舍里鼾声连天,里面杳无声息,确为空无一人,卫兰歇翻窗进去,落地做了一个轻盈的翻滚,猫一样没有发出异动,机警的四顾。 慕容昇可能瞧不上原主的东西,或者根本就是因为厌弃原主同时也一并厌弃触碰属于原主的东西,故而屋子里原主活动区域的陈设几乎没变,甚至还落了层灰,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卫兰歇寻思着慕容昇也真过得下去,就算是自己一个人住一屋,平时开窗通通风,基本的洒扫庭除总该有吧?跟这一比,乌衣峰上宣星冶给自己准备的厢房简直就是五星级酒店一样的存在! 他一面在心里吐槽,一面熟门熟路的开始翻箱倒柜,很快就在旧衣服的袖子里、床底的木盒中翻到了一些散装的灵石。 卫兰歇还在原主的枕边发现了一本云征扶摇剑的剑谱,纸张有反复翻阅的痕迹,但整本书保养的相当好,工工整整的,也没有撕毁破旧的痕迹,放在枕边,想来是睡觉前也要翻几页的睡前读物,十分的重视,卫兰歇寻思着自己身为一个剑修,未来总不能靠着记忆里的两三式一招鲜吃遍天,便将这剑谱也揣进兜里。 除此之外,原主就再没什么引人瞩目的物件了。 像是抹杀了属于原主的最后一点痕迹,卫兰歇站在那儿,心底莫名的浮上些许愁绪,就好像跟过往彻底划清了界限,是壁虎断尾,虽痛,但为求生。 他掖好东西,预备再翻窗离开。 忽然间,他听见有人在私语切切。 是人在说话,但声音微弱至极,就像老鼠爬过横梁。卫兰歇循声看去,只看到一堵墙。 他走近了些,竟能更清晰的听见内容。 “......待明日礼成,可不要像从前对卫兰歇一样,再把人放跑了......” “爹,我真的没有对卫兰歇做什么——” “说了不要随便喊我爹!” “你没有做什么?那卫兰歇的那些风言风语是怎么传出来的?还不是你背后贬低扩散,导致人人都排挤于他!” “还不是为了让他离不开我......” “他是你的胬笼,在胎里咒作用下本就不可能轻易离得开你!要你多此一举!” 胬笼?胎里咒? 卫兰歇微微瞪大了双眼。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23、第 23 章 “是啊,那日在渡云峰,若没有虞明徵来捣乱,胎里咒的下阕种到卫兰歇身上,师父,我就算是功德圆满,真是可恶......” “行了,现在追悔当初也无用,你且记得前车之鉴,待他好些。” “我会的,我已经同他说让他今晚搬进我的屋舍里居住,卫兰歇房间里的东西都归他,我看卫兰歇平时是会藏私房钱的,既然他去乌衣峰去的头也不回,那就不怪我们拿他的东西做顺水人情。” “你这屏虚阵应该设的够严密吧?” “都按照师父所教的画了七七四十九道,除非有法器强破结界,否则是看不到听不到咱们的。” “行,这些事决计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那头的声音消失了,像一阵被吹散的烟尘,卫兰歇听见“咔哒”一声,随后是器物倾翻的声音,他低下头,看见慕容昇的床铺有些倾斜。 黑暗中他看不真切,腰间一松,兔甲竟窜了出来,一蹦一跳的蹦至墙角,停在一件物事跟前,用他粉色的小鼻子嗅了嗅。 他的毛白,在黑暗中扎眼,卫兰歇伸出手去抓他,指尖却碰到了另一件坚硬冰凉的东西。 ——是一只金色的小谛听。 谛听,传说中的一种神兽,能听万物,辨忠奸。 这只小谛听拳头大小,光泽黯淡,卫兰歇瞧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与之相关的记忆。 这个谛听色泽黯淡的缘由是因为他并非真金铸造,而是铜镀金,无论是品相还是质量都完全不能跟纯金比较,但原主不知道,不仅以为他值钱,还以为他是个麒麟,能带来祥瑞之气,彼时原主一门心思的憧憬着慕容昇,就高价从仙市里将他淘了回来,送给慕容昇。 原主是清贫的,不像慕容昇有白蠡暗中贴补,手头的灵石都是靠微末的弟子津贴积攒起来的,花出去连个声响都听不到,像是一块站着泥巴的石块沉到了水底。 结局很明显,金子不是金子,挚友也不是挚友,这甚至压根都不是个麒麟。 慕容昇将原主的心意拿来垫床脚,弃之如敝履,卫兰歇叹了口气,将这小谛听捡起来,用袖子轻轻擦了擦。 他边擦边在脑中回忆适才听到的内容。 那两个声音他太熟悉了,是慕容昇白蠡。 但这俩人是不是有毛病?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头敞着蓬的说悄悄话? 不对,也不算敞着蓬,听白蠡的意思,慕容昇应该是下了一个阵法,名为屏虚,这个阵不出意外是能将填他们二人的身形和声音都遮掩住,叫人无法发现。 那自己为什么又能听见呢? 卫兰歇垂目,黑暗中,小金谛听的头被他擦的发亮,一双眼睛折射了清冷的月光,如同在与他对视一般。 胬笼,白蠡说他是慕容昇的胬笼。 慕容昇还说,那日在渡云峰要给他下胎里咒的下半阙,可那天明明他们当着众人面对他说的明明是什么“明举咒”。 这两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与自己又是什么关系?慕容昇和白蠡这两个人葫芦里到底在卖的什么药? 卫兰歇的眉头绞绕。 还有一处更违和的地方......慕容昇跟白蠡之间说话简直太亲密熟稔了,全然没有普通师徒之间该有的敬意,而且慕容昇还喊了白蠡一声—— 爹。 卫兰歇豁然瞪大双眼。 对,慕容昇在喊白蠡爹,可按照原文中说的,现在的慕容昇根本没有跟白蠡相认!至少从原主的视角来看尚未! 那慕容昇为什么要喊白蠡爹? 所以,他其实早就知道白蠡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知晓了这一点,再回忆之前看的原文,卫兰歇忽然有种细思极恐的感觉。 白蠡和慕容昇,这两个家伙背地里相认已久,早早的勾连在一块儿。 外人面前,慕容昇是千里马,白蠡是伯乐,慕容昇受其栽培,未来飞升成神,他们未来会成为一段修真界的佳话。 在原主面前,他们只是普通的师徒,没有利益纠葛,慕容昇得到的一切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他那么光明磊落,无论做什么都是有苦衷的......原主从来也不会起疑! 但事实上呢?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们二人就在图谋什么了,因为心虚,他们不敢将自己的关系公布于众,这么想来......原文中原主走火入魔而亡,似乎也并非巧合! 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呢?到底加诸了什么到原主身上! 卫兰歇被惊的肝胆俱裂,五指攥紧了那小谛听,忽然,他听见有人推门而入,并顺手点亮了床头的烛火。 火苗燃起的瞬间,屋内黑暗散尽,卫兰歇回眸,正对上柳相宜震惊的脸蛋。 “卫——!”柳相宜猛地张大了嘴,刚要说话,卫兰歇已经急掠过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另一手拂灭了点燃的灯烛。 屋内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唔唔唔——!!!” 柳相宜被捂着嘴,喉咙处有个坚硬冰冷的东西抵着,碾的他呼吸困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他也无法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能惊慌失措的发着抖。 “别出声,不然我割断你的喉咙!” 耳畔,特意压低的少年嗓音清冷澄澈,宛如冬日屋檐下凝结的冰凌,柳相宜的双目瞪大—— 他不是白天被杨啸日料理了吗?按照杨啸日的话,卫兰歇现在应该在大繎峰的一处不知名的山谷里困着无法脱身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慕容昇让你来的吧?”卫兰歇低声道:“他说这间屋子归你了,我的东西也都归你了,你受宠若惊,感觉他好像给了你多大的恩赐似的。” 柳相宜的眼尾抽搐了一下,身体僵住。 “但是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你不觉得脏吗?”卫兰歇说:“睡别人睡过的枕头,改别人穿过的衣服,用带着别人痕迹的桌子架子,这些二手的东西也值得你奉若珍宝?慕容昇若真的爱护你,白蠡也真的当你是他捡来的一颗沧海遗珠,又怎会连床新被子都舍不得给你换?” 他字字句句咬的重,一针见血的锐利,化作银针精准的刺进柳相宜头颅里最敏感脆弱的地方,柳相宜忽然深吸一口气,眼皮子重重的挤了两下,一滴眼泪滑落,“啪嗒”正好砸在卫兰歇的虎口。 卫兰歇微微一怔,宛如被烫到了般缩手,只觉得那滴眼泪温热的顺着掌心滑下去,如同蜿蜒的一条蛇。 他忽然间就不知所措了。 他冲柳相宜发什么火呢?拜师大典是白蠡和慕容昇策划的,柳相宜才上山多久?难道不是被慕容昇和白蠡的花言巧语诓骗来的吗?就和当初的自己一样。 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又怎么能忍心苛责一个从前的自己? 卫兰歇呼出一口气。 “柳师弟,你听着。”他按着柳相宜的动作松了几分,声音也有了温度,“我今天来只为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无意害你,你跟慕容昇怎么样,往后也与我无关,但我真心告诉你一句,给慕容昇当师弟绝非良策,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若还清醒些,便不要对他们言听计从。” 柳相宜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你还算聪明。”卫兰歇松了口气,欣慰道:“我现在可以放手,但你保证你不叫。” 柳相宜用力点头。 卫兰歇踯躅了片刻,缓缓的撤开禁锢对方的动作。 下一秒他就被柳相宜用力推了一把,后背重重的撞在了墙壁上,耳边是柳相宜如小刀拉耳朵般的尖叫:“救命!!师兄!!师父!!!有人要杀我!!” 24、第 24 章 卫兰歇:“......” 不儿,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发出这种动静???? 瞧这缩成一团的上半身,这微微内扣的膝盖,还有这过于尖利的魔音贯耳!! 你该不会是那些“这几个动作表情教你拿下crush”教程的受害者吧!! 别说你想叫救命,我都想叫救命了! 师兄!!俺不中嘞!!! 卫兰歇退到墙角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决定不跟这位如假包换的白眼儿狼先生一般见识,一转头扑出窗外! 下一刻,雪亮的剑光迎头袭来! 是云征扶摇剑法第三式!但潦草,粗暴,破绽百出! 不过如此! 卫兰歇冷笑一声,反手拔剑——没错,玄帝修的花枝即是他的剑,与慕容昇“春恨”相错!剑气震荡,带着微茫的白光明灭,如月落星沉,在金铁锻造的死物面前,花枝轻轻颤动,全无退意,非但没有折断,反倒是末梢的花蕾在剑气的催动下摇曳生姿!白光掠过时可见悍然生发! 慕容昇被击退!在剑坪上滑出去好几尺,他稳不住身形,膝盖一弯险些跪倒,不得不单手驻地,抬眸间,眼中俱是震惊之色! “卫兰歇,你——!” 怎会如此?上次见他,他不过才引气入体,怎么今日一试......就已经是筑基期了呢?!这才过去几天?! 且即便他筑基期......自己是金丹末期的成熟剑修,饶是心神不定贸然出招,也不该是这个结果! ——他竟被卫兰歇击退了?! 奇耻大辱! “我什么?”卫兰歇垂剑指地。 他长身玉立,面容在月光下镀上一层渺茫的清光,俊的像一尊雕像,银色的护腕与白衣融为一体,裹着紧致修长的小臂,握花枝的手绷着,青筋微凸,充斥着力量感。 慕容昇忽然感到目眩神迷。 那张脸是那么清秀,无辜的大眼睛湿漉漉的,全无攻击性; 可握剑的时候又锋利无比,出招只向前,不向后,冷冽无情,刚强偏执,没有丝毫犹豫!像个真正无情的剑客! 两种完全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杂糅碰撞,达到了一种完美的契合——这还是他认识的卫兰歇吗??! 慕容昇的心脏狂跳,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只知道眼神完全没办法从卫兰歇身上挪开,即使对方下颌高抬,垂敛的目光里全是蔑视,看他像一条狗。 “慕容昇,我没兴趣跟你虚与委蛇。”卫兰歇冷冷的说:“我今天来只是为了拿走属于我的东西,现在我拿到了,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你跟你的新师弟如何如何都与我无关,我不打搅你,也请你不要来打搅我。” “你未经允许擅自闯入我的居室!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拿什么别的东西......”慕容昇咬牙道。 “你要这么想那就没法聊了。”卫兰歇耸耸肩,将花枝扛到肩头,风将他素色的发带吹得飞舞,他歪着头的模样随性又潇洒,半点没将慕容昇放在眼里似的,“这是通知,不是商量,你要想拦,那我们就再比过,可明日就是柳小师弟的拜师大典,你确定要在这弟子房外跟我大打出手?惹得众人都来围观吗?”他努了努嘴道:“我是无所谓,我的名声本来就不咋地,不在乎再多一条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你就不一样了,白掌教的爱徒,名声和前途紧密相连呐!” 慕容昇的面色微变。 “你什么意思?” 他狐疑的盯着卫兰歇,额头上有些汗珠渗出,眼神像刀子一样恨不能将其剖开。 “什么什么意思?字面意思。”卫兰歇忽然伸手一指说:“啊呀,那边儿的弟子房好像点灯了!该不会是被吵醒了吧!” 他故作诧异的一抬下颌,果然引得慕容昇慌张看去,揪着这个空隙,卫兰歇闪身从慕容昇的身边过,须臾没了踪影。 “哪里有——!” 慕容昇一眼扫去无事发生,再回过头来,跟前已经空了,显然是上了那鬼灵精怪的少年的当! 他勃然大怒,双目猩红! 想从前的卫兰歇是那么唯唯诺诺,与自己说话恨不能将心声悉数吐露,又担心自己会嫌弃厌烦故而诚惶诚恐,几时敢像今日这样狡猾可恶! 慕容昇气的拳头握的“咯吱咯吱”响,可惜卫兰歇早不见了踪影,捉拿无门,慕容昇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返回了弟子房。 他在屋内反复查看了几遍,发现自己的灵石灵药剑谱等贵重之物都在,除了垫墙角的石块儿不见了,床铺微有倾斜,卫兰歇确实没有动什么别的东西。 想来是恰好跟柳相宜撞见......二人产生了摩擦,不过卫兰歇本就不富裕,忽然叫柳相宜鸠占鹊巢,不高兴也是人之常情,若仅仅是这二人生出嫌隙倒也无妨......慕容昇凝眸深思,悬着的心则稍稍放下。 卫兰歇话虽然说得难听,分析的却是对的,明天是柳相宜的拜师典礼,今夜实在不宜惹出什么风波。 不如就此作罢......从长计议。 “师兄。” 他的耳畔忽然传来柳相宜弱弱的怯生生的呼唤。 “嗯?”慕容昇回头,就看见柳相宜站在屋子角落的阴影里,身形微微佝偻,唯有一双森白的瞳眸悄然注视着他。 “卫师兄刚才跟我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柳相宜一字一句的道。 他的吐字低柔轻微,无辜,俨然是个受到了惊吓的小白兔的形象,眼神却始终胶在慕容昇身上,牢牢地,带着冰冷的探寻意味。 “什么?”慕容昇不以为意道。 “他说......如果我想活命就离你远点,也不要听师父的话。”柳相宜慢慢的说:“因为他知道了你们的秘密。” “秘密”二字出,慕容昇豁然睁大了双眼,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 他肌肉僵硬像个人形的木偶,一寸一寸转颈过来,死死的盯着柳相宜,脸色惨白,面容扭曲,叫人见之生畏。 柳相宜却没有挪开目光。 “师兄。”他懵懂无知的表情在阴影中略有几分诡异:“究竟是什么秘密呀?” 慕容昇不答。 他退了半步,像是魂飞天外,片刻后他走到一边,燃了一张传音符。 “师父。”他嘶哑森然道:“卫兰歇知道了......” 传音符那头传来的回应令他眼中凶光大涨,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唇角,像个贪婪饥饿的野兽,“他才刚下山,想来没走多远......也不欲叫他再走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