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耽美文男主外室》
7. 第 7 章
搬离小屋那日是个晴天,难得没下雪。
冷翠烛将东西收拾得很工整,尹渊派来的下人将其装车要走时,她倏地跳下马车。
“大哥,先等等,奴家想起还有东西未拿。”
她指头指向里屋,冲马夫笑笑。
马夫是拿钱办事,东家付了钱,让他驾马车紧跟在尹府的马车后,算时间,尹府那儿已然动身。
他怕误了时辰跟不上,烦躁地挥手:“哎呀,快些!”
冷翠烛点点头。
她好好打扮了番,穿了件淡赭红缂丝石榴裙,发髻上头别了朵娇艳欲滴的山茶花,轻启红唇:“好的,奴家马上就回来。”
她扭头回小屋,马夫坐在车板子,往手心哈气搓手。
“烦死了,臭娘们事咋这么多……”
身后车帘探出一双手,陡然掐住马夫脖颈,手头匕首一划,马夫失血没了呼吸。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沾上血,鲜血浮在冻青的手背,自筋骨凹陷往下淌,仿若湿绿苔藓里开出的花。
过会儿,冷翠烛从屋里出来,左手提鸡笼,右手提鸟笼,问坐在车板子上的人:“你说服他啦?”
“嗯。”
冷蓁侧身答道:“他承诺不会告诉尹府。”
“行,那我们走吧。”
她掀开车帘钻进马车,又探出个脑袋:“照昨天娘给你说的那样,出了城往东边走,那小道隐蔽,鲜少有人。等到晚上,我们先找个客栈休息,再想去哪儿落脚的事。”
“娘这些年也存了些钱,足够这几日的花销。”
“我们往相反方向走,你父亲定找不到我们。”
“哪有那么好的事,”冷蓁淡淡,轻扯缰绳,“娘,你真想清楚了?”
“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想清楚了。”
冷翠烛长吁短叹:“娘与他这么多年,也想清楚了。”
“娘现在只希望自己的蓁蓁快乐、幸福,旁的……不重要了。”
她是他的母亲啊。
她见不得他受苦。
她却过得好痛苦。
他们争吵时,冷蓁总是向她说出尖锐刺骨的话,他恨她将自己生在一个贫穷见不得人的家庭。
他痛恨她,是痛恨她的软弱。
为什么不能再决绝一点?
冷翠烛只以为,爱是委曲求全。
所以任苦难的刀子插进自己的身体,又抽出,锈迹留在血肉,融入骨髓。
她过得好痛苦。
直到有人亲口告诉她,她深爱的丈夫、儿子,会伤害她最深。
她这才意识到,只有剖开伤痕,将腐朽的血肉割开,扯断筋敲碎骨,她的爱才能有所附丽。
不然,就是爱被揉碎,绞成丝纷栉比的恨。
马车行进地很顺畅,冷蓁小时去别人府里驯过马,驾驶马车对他不甚困难。
他坐在车厢前的车板子,冷翠烛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身边停着一鸡一鸟。
“……这样没用的。”
公鸡蹲在地上:“你躲得了一时,也躲不过一世。宿主,你不可能真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吧?”
“我知道。可……”冷翠烛哽咽住,“蓁蓁是官人的亲生儿子啊,他们怎么可以……”
“亲亲亲亲亲亲亲生?”
公鸡从地上弹起,咯咯咯叫个不停。
“天爷呀!没人告诉我是骨科啊!”
“我说你们怎么还有性生活……原来不是领养的,太恶俗了吧!”
“确实是,换作我,我也无法接受。”
闻言,冷翠烛更难过,捂脸低声啜泣。
“为什么会是这样……”
乌鸦站在她腿边:“不如在悲剧发生之前,把悲剧解决了?”
公鸡:“什么意思?”
“把人杀死。”
“不行!绝对不行!男主怎么能杀死,杀死剧情还怎么进展……”
“不进展。”
“你说梦话呢梦到什么说什么,擅自为她做什么主张!”
“你们不要吵了。”
冷翠烛咬唇,从麻布袋子里抓了把小米,撒在地板。
乌鸦和公鸡合上喙,低头啄米。
中午,冷蓁找了处宽敞空地,停下马歇息。
冷翠烛简单同冷蓁聊了几句,孤身去湖边透气。
她脸上妆容哭花大半,止住泪水坐在湖边抹胭脂,瞅见水面银白身影靠近。
男人一袭银发与白袍相衬,飘飖若仙。
“你怎么……”
话未说尽,男人便已坐到她身边,睫羽在日光下粼粼闪光。
“抱歉。”
冷翠烛合上胭脂盒子,抓在手心,抱住双膝。
“谢谢你呀,陪伴我这么久。”
“听菟丝子说,你在很早之前就开始阻拦他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吗?”
尤恩颔首:“是。”
其实,并不是,早在十八年前,他就已然知晓。
千方百计见到她,却又迷失,不忍破坏她的福祉。
看她与别人相拥而眠,听她悠扬婉转的吟唱,他自以为的曾经变得没那么重要。
没有他,她也很幸福。
他容忍她的邪恶,也要接受她的良善。
她不再只是克里斯汀。
“抱歉。”
冷翠烛余光瞥见他胸前系错的扣子:“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罢了,你也不是必须同我说这些,我们又不是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衣服是从匣子里找的吗?”
“……是。”
“穿错了。”
她笑笑,指着自己胸口:“盘扣系错了。”
这件白袍是尹渊忘在她这的,她一直挂在衣橱,每年的夏天都会拿出来晒晒,保存得很好。尤恩穿着,倒比尹渊还合适。
他低头,又抬头看她。
她仍指着胸口:“盘扣……”
见男人满眼迷茫,她只能去指他胸前衣服上的如意云头扣。
尤恩这才明白,扯开打结的扣子,一双大手折腾半晌没个结果,将盘纽上的每个孔洞试了遍,就是系不对。
发丝垂落到肩头,他高挺的眉骨轻颤。
冷翠烛在旁看得无奈。
不会真是仙人吧?连盘扣都不认识。
她想着尤恩关照自己这么久,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不然……我帮你?”
虽说这小忙有些逾矩,但,他模样实在窘迫。坐视不理也不太好。
视线交汇之畔,她清楚瞧见银眸当中自己的倒影,像裹了块纱,是朦朦胧胧的一抹红,侵染整个洁白。
眸光跃动,倒影荡开,她才回过神。
面前人似乎也是如此。
男人移开视线,垂下眼帘:“嗯,麻烦了。”
她伸手去够,他便俯下身,如此她就不用伸长手。
两人挨得并不近,之间立了堵墙似的,始终隔一段距离。
冷翠烛指尖抚过云头扣上的襻花,将盘纽扣进纽襻。
恍然间,她忆起尹渊。
“为什么会是那样呢……官人,你让奴好痛苦。”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一腔愁绪发泄错了人。
尤恩正皱眉头。
她忙收回手,指节发紧:“扣好了。”
“这衣服就给你吧,你穿着合适。”
“谢谢。”
尤恩该说谢谢。
即便她像在施舍一条狗。
他又说了遍:“谢谢你,夫人。”
而后凑到她跟前,垂头贴着她脸颊。
冷翠烛瞪大眼。
冰凉的发丝拂过她鼻尖,男人的一侧颊面与她相贴,她脸上胭脂将她烧得滚烫。
明明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她却好热。
男人抬起头,凝视她唇瓣半刻,又垂头蹭她另一面脸颊。
这下,她两颊的胭脂都烧起来,烧到化掉,软溶溶的,整个人陷进去。
只蹭一瞬,他直起身撤回去,同她保持距离。
冬日薄脆的阳光洒在他脸侧,许久过后他轻呼出热气,在空中凝成薄雾。
“这是我家乡的礼节。”
“以此表示感谢。”
“……礼节?”
“嗯,叫作贴面礼。”
冷翠烛无法理解这种礼仪,但还是选择尊重尤恩家乡风俗。
原来是谢谢的意思啊。
可她的脸还是好烫。
回去时,冷蓁正坐在马车踏板上喂鸡。
公鸡抬起脑袋:“你们去哪了?”
“哈哈,我把谷子全吃了!”
冷翠烛掀开车帘,让腕上乌鸦先飞进去,转身将手头衣衫放回木匣。
冷蓁走到她跟前:“娘,那鸡那么肥,还吃那么多,万一在马车上拉屎怎么办?晚上烤来吃了吧?”
啄米啄得欢的鸡立马扑腾翅膀,钻进她裙下。
“救命啊宿主!我只吃不拉的,真的不会拉屎!”
冷翠烛笑笑:“唉……这鸡年龄大,活不了多久了,肉也是老的不好吃。”
“你要饿了,包袱里有娘买的馕,还有咸菜。”
冷蓁:“……再说吧。”
傍晚马车路过家酒楼,冷蓁非拉冷翠烛进去,拿出自己存的铜板,要吃顿好的。
正好店家的菜也便宜,两个人点了盘肉包和烤羊肋排,再加上一壶黄酒,才花了平日买一吊猪五花的钱。
朱红肋排洒满孜然,滋滋冒油,骨头一条一条地并在一起,工整有序。
冷翠烛越过面前羊肋排,夹了个包子,撕成两半,热腾腾的肉香冒出来,她递给冷蓁一半。
“蓁蓁,多吃点。”
冷蓁攒着眉,接过包子,嗅了嗅,更加确认件事。
“娘,别吃。”
他夺过冷翠烛手中肉包,放回陶盘。
冷翠烛:“啊?”
公鸡在桌边咯咯叫:“哎,为啥不吃,不吃能给我吃么?我挺饿的。”
冷蓁环顾四周,开口道:“这是人肉。”
公鸡眼前一黑,夹着屁股往门口跑,被躲藏在门后的店老板揪住后脖提起。
“咯咯咯咯咯咯哒——宿主,救命啊!”
店老板有两人,是对夫妻,男的满身腱子肉很壮实,女的稍瘦些,眸光更尖利。
“呦,来就来呗,还带礼物。”女人捂唇轻笑,“姐姐,你的这只鸡,还有你儿子,我就都笑纳了。”
男人提刀上前,冷翠烛忙拔下发钗,护在她与冷蓁身前。
“别过来!”
男人提刀就砍,大刀举过头顶,乌鸦猛地扑向他,啄瞎他双目。
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捂住流血的双眼,闷声倒地。
冷蓁忙将她往旁边半开的窗户推:“娘,快走!”
“蓁蓁!”
“快走啊!你想死吗?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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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要一起过好日子的!”
冷翠烛爬窗出去,不顾一切往前跑,乌鸦跟上来,落在她肩头。
“往西边跑,西边是竹林,躲在那里别出来。”
“你放心,他自己能处理。”
“好,我放心。”她边拭泪边跑,跑进竹林,躲在竹后喘气。
隐约能听见不远处酒楼里的厮杀声,她整颗心提到嗓子眼,扶竹的手肌肉绷紧。
时间逐渐逝去,她依旧没望见冷蓁从酒楼里出来,菟丝子也是。
“怎么回事啊……”
肩上乌鸦沉吟:“我去看看。”
这下,尤恩也不在了。
她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冷蓁依旧没个身影,一鸡一鸟也消失不见。
竹林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吹,她缩在地上,用披帛裹住身子,瑟瑟发抖。
恍惚间,她瞥见人影靠近,激动地站起身:“蓁蓁!”
那人没有说话。
缓慢地,飘了过来,穿过皎洁月光。
看清来者面庞的那刻,冷翠烛讶然失语,浑身僵冷。
她脱口而出:“克里斯汀……”
女孩扎着麻花辫,红裙裙摆淅沥沥滴血。
她脸上有些晒斑,笑容灿烂,却没由来的古怪。像是,烈日下被灼热的尸体,阴郁又明亮。
那模样,与她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神情甚至更稚嫩。
笑时却是她从未有过的狂妄。
“我从没想过做母亲,有东西在我的肚子里,我只会觉得恶心。”
“你太会忍耐了,就该一开始就杀了他们。为什么要让你的丈夫成为你的负担?”女孩止住笑,“克里斯汀,我对你很失望。”
“……失望?”
女孩双手抱胸,佞笑道:“被叫妈妈可以,但你怎么能够真做别人妈呢?”
“你的孩子,可一点都不听话呀。”
女孩飘到她跟前,用半透的手抚摸她额头,在她颊侧落下一吻:“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听你的话,好么?”
“我一直陪着你。”
冷翠烛还未弄清是如何回事,一眨眼女孩就消失不见,眼前只剩黑压压的竹林。
紧接着,脖颈被陡然掐住,整个身子被拎起。
“哈哈哈,终于揪住你这个贼婆娘了!”
男人全脸是血,目呲欲裂:“小蹄子,要不是因为你引狼入室,我也不会没了媳妇!我今日非要弄死你,为我家媳妇报仇!”
男人使劲掐她脖子,她费力挣扎依旧徒劳无用,涨红了脸,喘不上气。
“不、不要……”
她仰起头,倏然睁眼,扯下头上发钗猛然刺入男人右眼。
“去死!”
男人本就受伤的眼彻底破开,脓水溅出。
痛呼还未从他喉间涌出,眉心再受一刺,脑仁被搅了个遍。
冷翠烛被丢到地上,又扯下头上发簪,爬起来两手并用地刺。
如有神助般,她每一次都刺进去,每刺一次身体便轻盈一分。
望着倒地毫无生气的男人,她笑眯眯地爬到他身上,抚血淋淋的脸颊。
“下一次,别再被抓到了。”
她不会再被抓到了。
再也不会。
推开酒楼大门,血腥气迎面而来。
冷蓁坐在角落,手里捏着酒杯。
“那老板呢?”
“跑了,”他将杯中清酒淋在手背,冲洗伤痕血渍,“两夫妻都跑了。”
“娘,没有受伤吧?”
冷翠烛理理衣襟,遮住脖间掐痕:“没有。”
“鸡呢?”
冷蓁侧身踢开脚边木桶,水倒在地上,连带出一只落汤鸡。
“咯、咯咯……宿主,哇——”
公鸡扑到她裙边,抱住她腿,边哭边呛水。
“我以为我又要见不到宿主了,唔……”
公鸡哭天抢地,场面有一丝丝尴尬,冷翠烛忙将鸡抱起,在冷蓁的注目下跑去酒楼后院。
“……娘身上沾了土,去洗洗。”
等到她将鸡放在后院井口,鸡还在哭。
冷翠烛:“别哭了。”
“你怎么这么凶啊,”公鸡更委屈,“你太偏心了吧!你对那只鸟就从来不这样!”
“你也不管我的死活,丢下我就跑了……你那个儿子,好可怕,把我关在水桶里,我差点淹死了!”
冷翠烛实在不想和鸡胡扯:“你现在不也好好的么?”
“尤恩呢?他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啊,可能死了吧。”
公鸡垂头摆尾,缩进她怀中,喃喃自语:“以色侍人,肯定活不长啊。不像我,我可珍惜能量啦,从不逞强。”
“宿主,我乖乖待在水桶里等你,你不夸夸我吗?”它在她怀中蹭来蹭去,舒服地眯起眼。
“你身上水全揩我衣服上了,”冷翠烛揪住鸡脖子,将它移开,“我要去找他。”
刚走一步,乌鸦就落在她肩头,撷给她一对耳环。
她紧皱的眉头舒展:“你去哪里了?”
“这是给我的吗?”
那对蝴蝶形状的金耳环上镶了翡翠,沾着几滴血渍,在月光下熠熠闪光。
“嗯,”乌鸦停顿片刻,“夫人,这是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您若是觉得晦气就丢掉吧。”
“……尸体?”
她试探性问道:“谁杀的?”
“您儿子。”
8. 第 8 章
尤恩的话,冷翠烛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蓁蓁怎么可能杀人,蓁蓁是最善良不过的,小时是踩死一只虫子都觉惋惜的,这些年在济世堂做学徒,帮着救了好多人,街坊邻里皆赞他心善。
可菟丝子也附和说,冷蓁绝非善类,不知是公报私仇还是再三思索下得出的结论。
他说他敢以性命担保,冷翠烛当时觉得可惜,现在回想起来……他不是不死之身么?
她思索再三,决定去问问冷蓁。
天已完全黑,不便继续赶路,再加上酒楼的老板业已离开,他们便在酒楼歇脚。
酒楼阴气很重,冷蓁给她收拾出间房,让她歇下。
“娘,房里的蜡烛不要熄。”他说,“我就在楼下,你有事随时叫我。”
才走一步,冷翠烛就叫住他。
她坐在榻上,裙摆血迹差不多洗干净,只留淡淡红痕,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蓁蓁,娘想与你说说话。”她敛着气息,“娘是不是太忽视你了?”
冷蓁背对她,稍稍侧目。
“怎样又才算是关照呢?难道要你的身心全在我身上么……”他抬头望着天花板,眼眶濡湿了,“我们还要一起过好日子。”
冷蓁原本计划到春天就死掉的。
他早就该死了的。
是母亲拽着他往上爬,没让他跌进去。
他时常恨母亲,母亲孱弱、软弱。
他时常被苦痛蒙蔽。
母亲分明很爱他,他竟然恨上她。
父亲分明不爱他,他却总是忽视他带给自己的苦痛。
明明忽视他的,一直是父亲啊。
母亲那么爱他。
对母亲恨意十足,对父亲轻轻放过。
他自厌起来,他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原来他和父亲是一类人。
“我们要一起过好日子,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我长大了,就算忽视……又怎么样呢。再过几年,我也会忽视你,到最后忘记你,结局毫无差别。谁先谁后,重要吗?”
冷翠烛诧然:“你很厌烦我吗?”
“你父亲呢……你喜欢他吗?”
烛光迷蒙间,他慧黠一笑,眸中泪水垂落,滴在捂唇的手背。
“母亲与父亲相敬如宾,我自然是喜欢父亲的。”
一刹那,冷翠烛的心塌了块。
咬着唇,唇瓣被厮磨破了皮,脸也红破了。
她必须承认,自己是带着答案找答案,她期待那个“不”字。
冷蓁的回答却猝不及防撞她一下,将她撞清醒,喉间一阵痉挛,几乎要吐出来。
如十几年前那般,她惧怕腹中婴孩从她喉间爬出,惶惶不可终日。
这次,肚子里的那坨蠕蠕爬行的肉球幻灭了,仿若从未存在过。
她认不清面前人了,她不能再称他为一声孩子了。
他从未存在过。
她失望透顶。
夜里,她坐在窗边梳妆,取下头上发钗,擦拭上面残留血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公鸡咕咕咕进来,仰头仔仔细细望她。
“宿主,你不开心呀?”
“我自己藏了些谷子,你要不要吃?”
冷翠烛指尖抚过银钗磨痕,倏地刺向它,在将要刺到那刻停住。
“咯咯咯咯咯咯咯哒!”
公鸡抬爪一跳,跳到桌上,鸡毛抖落许多。
“吓死我了!”它不安道,“宿主,你不会杀我只是吓我,对吧?”
“我费尽心力找到你,不求你对我负责,但你起码不能杀我呀!”
“负责?”
“不负责,不用负责!”
公鸡如临大敌:“宿主,你要睡觉了是吧?哈哈,那我先走啦……”
她睨它一眼,它立刻收回爪子,杵在原地。
翌日清晨,乌鸦停在窗边往里屋望去,与床边绑着的鸡对视一眼。
“她担心我走丢遇害,特意给我绑着的。”公鸡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毕竟我很值钱呐!”
乌鸦没理,飞进床帐之中。
冷翠烛躺在床上,脸上毫无神采,泪痕尚未干透。
其实这几日,她一直睡不着,思虑整晚。
但昨晚,她没再想官人的无情、孩子的无辜。
她想的是,她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离开谈何容易。离开了一个,还有另一个,他们就像是苔藓,长满她全身,吮吸她的血管,挖啖她的骨髓。
她又成了没骨头的弱蔓,若不依附旁人就活不成。
翠烛翠烛,她竟真成了风中残烛。
“……你怎么进来了?”她声音沙哑,捂唇咳嗽几声。
乌鸦停在枕边,闷声盯她。
“你哭了。”言语之中未有情绪。
传到她耳里,却让她心绞痛,眼眸又湿润了。
乌鸦垂下头,只是陪着她,未置一词。
天完全亮后,冷蓁也将车马整顿好,两人再次上路。
一路上,冷翠烛未同冷蓁说过话,始终待在车厢。
她掀开窗帘一角,瞧窗外不断掠过的树林,将手里馕饼撕成三半,给尤恩和菟丝子分了两块。
“唉,还是小米好吃些。”
“有吃的就不错了。”公鸡抬起脑袋,“你们肯定又要这么说我,是不是?”
冷翠烛与站在窗框的乌鸦对视一眼,将话咽回去。
遽然,车厢外头传来响动,她还未掀开车帘,冷蓁就已从前面钻进来,将她往外拉。
她满腹疑惑,刚站稳,就瞥见眼前熟悉的身影,酸楚充斥鼻腔。
正对面被护卫簇拥着的,是尹渊。
他镇定、从容,坐在椅上,单手托腮。
肩头黑狐裘落了雪,穿着矜贵,面容清俊,双目却毫无神采,一潭死寂。
她看着男人,这几日的希冀、绝望轰然倒塌,靡有孑遗。
鬼打墙般,她的努力全成徒劳,到头来只是牵绳过长,长到她以为自己能够轻易逃脱,长到她错认为自己已然逃离。
实则,绳的尾端始终在他手中。
一把匕首横在她脖间。
“放行,不然我杀了她。”
冷蓁靠在她肩窝,手中匕首往里收拢,紧贴她肌肤。
公鸡跑下马车:“宿主你别害怕!他应该是在演给你老公看,其实是想保护你呢!等会儿就找机会放开你让你快点跑他来垫后了,小说里都是这个剧情。”
冷翠烛垂眸,轻轻“嗯”了声。
冷蓁重复了遍:“让我走,不然我杀了她!”
“你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与我没有关系,你不让她走,该让我走!”
尹渊侧头,合上眼眸,摩挲起指间玉戒。
毫无征兆地,一支箭从后方扎入冷翠烛脊背,将她贯穿她低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胸前染血的镞头。
她本就没抱希望,意外中伤,她只觉前所未有的释然,闭目长叹,嘶声从齿缝里迸出来,面颊脂粉早就哭花。
她倒在地上,冷蓁没有哭喊,抱着她肩头跪地,发髻散乱。
冷翠烛好恨呐,她想挥拳,她想从这脏污的地头爬起,却只能看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听不见哭声,她甚至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见,她的泪哭干了。
到最后,她只听见淡淡的一句:“带回去。”
十几年来,她只去过一次尹府,是为了讨个名分。
再到尹府,她不再想要什么名分,她却逃不掉了。
箭矢正好擦过她心脏,若是再偏一丝她便活不成。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冷翠烛在床上躺到昏天黑地,她被关在尹府偏院的厢房里,每天有丫鬟来给她送饭上药。
“娘子,这是我家夫人赏你的。”小丫鬟将塞满银子的荷包递给她。
“……夫人?”
冷翠烛紧拧着眉,惴惴不安:“夫人她……知晓奴家了?”
“娘子进府那日夫人就知道了,所以才派奴婢过来照料你。”
冷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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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没想到这几日照顾她的一直是尹夫人的丫鬟:“奴肮脏低贱,怎敢劳烦夫人呢……”
“夫人说,妓女若肮脏,所侍奉的嫖客就更脏,是嫖客玷污了那些女子,没有嫖客就不会有妓女。”
“娘子就安心在这养伤,奴婢还有事,就先走了。”语毕,小丫鬟转身就走。
冷翠烛连忙拉住丫鬟袖袍:“铃兰姑娘,我的孩子……”
“娘子放心,老爷要折磨他,必不会让他死了或受太重的伤。”
“夫人还让奴婢告诉娘子,娘子先管好自己吧,别再想爱与不爱了,不要等死了才晓得老实。”
如此,她更为发愁。
折磨冷蓁?
蓁蓁身子骨弱,哪受得住,况且,菟丝子所说的日子就快到了。尹渊与他共处,万一发生什么……不,是注定会发生。
“姑娘,”她从荷包里抓了一大把银子,全塞丫鬟手中,“姑娘,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你家老爷请过来呀。”
“我就是个下人,哪里能见到老爷,老爷平日里都不来见夫人的,娘子去求府上马夫都比奴婢靠谱。”小丫鬟抿唇,将银两装进口袋,“娘子,你歇息吧,奴婢祝你心想事成。”
冷翠烛收回手,无力瘫坐在床铺。
冷蓁见不到,尹渊见不到,就连尤恩和菟丝子也不见。
房间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整日燃着熏香,闷到她喘不过气。
心更闷。
她毫无办法,又浑浑噩噩睡去。
房间没有地龙,到夜里刺骨的冷,身上未结痂的伤还痛起来,仿若千万只蚂蚁奋力钻入她肌肤。
冷翠烛撑开被泪水粘合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带玉戒的手,正朝她惨白的脸伸过来。
身子僵冷躲不开,她只好开口:“官人……”
坐在纱帘外的男人顿住,慢慢收回手。
他未有言语,坐在床边,与她隔着块纤薄纱帘,侧脸漫漶难辨。
冷翠烛盯着那个身影,莫名有扑上去将他咬死的冲动。
他的血、他的肉,定是极为冰冷,同他无差。
“好冷啊。”
她忽的轻笑。
纱帘微动,男人拉开床纱,脸上依旧毫无情绪。
一潭死水。
“泠娘,为何要那样?”
冷翠烛双唇翕张。
从前她在青楼,大家都唤她泠娘,已经十几年未有人这么叫过她。
尹渊似乎,从未唤过她什么,每次皆是坐在一边,只答个“嗯”字。
“不为何。”她移开眼,身子也侧过去背对他。
“为何要离开我?”
“我说了,不为何。”
“官人又为何要对奴死缠烂打?”她坐起身,热泪泠泠。
尹渊垂下眼睫:“我从未容许你离开。”
“你的身体、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孩子,皆属于我。”
冷翠烛咬牙瞪他,他款款解下脖间扣子,衣领敞开。
“夜色已深,睡吧。”
她仍旧坐着,两只眼睛要瞪出血来。
解了两颗扣子后,男人坐在床边没了动作,侧身凝她。
过去许久,最后的蜡烛燃尽,整个房间堕入黑暗,剩两双忽闪的眼珠相望。
尹渊俯身靠近她。
她抬手,扇他巴掌。
力度不大,轻飘飘的一巴掌,足以让她手心灼热。
男人失神错愣的目光,她全看了去,绞烂了揉碎了吞入腹中,从那堆糜烂虚浮的情绪中寻愁觅恨,好生敞快。
她勾唇哂笑:“官人但凡转身离开。”
他低头应答:“不。”
他唇畔莫名有了弧度,鬓边被扇乱的碎发还留在唇边。
“我说了,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
“引诱你的人,该受到惩罚。”他脸上又没了情绪,双眸空洞无物,“谁都一样。”
“我会将冷蓁沉塘。”他说,“明日,你可以再去见他一面。”
“泠娘,我会看着,别再有伎俩。”
9. 第 9 章
尹渊升了官,成了四品知府,新搬来的尹渊府自然也更豪华些。
原先的府邸冷翠烛只看到过大门,已经够让她惊叹,现今真的在府里走,看阶柳庭花、雕栏玉砌,已然目呆口咂。
她以为尹渊对她极好,对他常觉亏欠,现今才明白她不过是片鳞半爪。
小丫鬟腰间的翡翠玉佩、廊檐雕花的一角……皆比她珍贵。
冷翠烛抚着头上的素银簪子,惊觉自己一瓢的份量。
她以为自己是锅中的一瓢水,未曾想只是湖泊中的一瓢。
尹渊走在前面,她跟在后头,随他来到一处柴房。
地面阴冷潮湿,冷蓁蜷缩在柴堆,脊背满是伤痕。
身上的那件衣袍沾满血,湿答答黏在身上。
血腥味迫使冷翠烛捂鼻,她浑身发颤,泪水倏地就淌出来。
“官人,他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能……”
她艳羡起尹渊的心狠,她永远做不到。冷蓁就算犯了天大的错,她都做不到,那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肉,是她怀胎十月孕育的。
父母怎能不爱子?
尹渊瞥她一眼:“犯了错,就该受罚。”
“你教子无方,还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
几个下人麻利地将冷蓁从地上搀起,绑住他手脚。
冷蓁在折腾下有了意识,抬起眼皮:“娘……”
“不行!”
冷翠烛冲上去,护在冷蓁身前:“官人,你就放过他这一次吧……逃跑的念头,是我先有的,不是蓁蓁的错,他是你唯一的孩子啊!”
“冷蓁非嫡非庶,非尹氏人。”
尹渊坐到椅上,单手扶额。
几个丫鬟上前拉她,全被她甩开。
“蓁蓁,没事吧?痛不痛?”她心疼得要死,捧起冷蓁脸颊瞧他脸上伤痕,“娘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苦。”
“娘……”
冷蓁双唇翕张,想要说些什么,猛地被下人拉回去。
尹渊:“可以了。”
他抬手抓住她身后飘带,反手将她拽回来。
冷翠烛跌到男人膝弯,起身又被往下拽,腰肢被掐紧。
她快要喘不过气,扭头去望冷蓁,冷蓁早被下人拉去了柴房内室。
隔着扇屏风,那朦胧身影跪在地上,周遭围满人,一个小丫鬟站在最前面,一下又一下地扇耳光。
刺耳的声音让她头疼欲裂,看内室看得望眼欲穿,脸被扳回去。
尹渊眉心蹙起,墨黑眼珠微动,扫过她面颊,一次又一次。
耳光打了多少下,他就扫了多少次,最后伸出手,拭她颊上泪珠。
她偏头躲过:“你好狠心,他是你的孩子。”
“泠娘,你未尝不心狠。”
尹渊轻抚指侧泪痕:“你的身契在我这,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
屏风后那人撑不住,寂然倒地,咳血声孱弱。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她想站起身,浑身使劲,刚直起一条腿,男人揪住她头发,将她按回去。
她垂更低,擦过男人鼻梁,被迫往下。
薄薄的雾气从微张的唇吐出,剔透黏湿,黏住她唇瓣。
由此,即便是她吻上去,她也是寂若死灰,同于枯木,泪花红泫。
尹渊侧头,抿了抿唇,唇瓣上只有咸湿泪水。
她的欢愉,未给他一丝。他抿唇妄图留住泪,泪水也滴落,什么都不剩。
只剩她眸中倒映的,他毕露的丑态。
慌促、贪滥无厌。
“不会的。”她说,“与官人一起,奴只觉难熬。”
冷蓁被装进竹笼,由几个壮汉扛着到湖边。
沉塘这种刑罚鲜少针对男子,给女子特制的竹笼自然不适合冷蓁,他缩在里面,身子挤得不行,脸颊被竹篾划破皮。
冷翠烛被尹渊强行按在椅子上坐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竹笼浸入水中。
“娘……我不想死!”
冷蓁脸贴在竹笼边,泪眼朦胧。
“蓁蓁!”
她双手被绑在两边扶手,双肩也被身后男人按住。
“你看。”
尹渊弯腰,枕在她肩头:“你们生得多像。”
“像你,不像我。”
“你不要像他一样。”
尹渊徐徐地挠她下巴,她只觉悚人,躲又躲不开,目视竹笼全浸水里,水面汩汩冒泡。
她彻底慌神。
“蓁蓁!”
语毕,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在心中升腾,蔓延到她全身,钻入她脑髓,不可名状。
腕上麻绳被她轻松崩开,她脚下生风,飞跳进湖水。
冬日湖水凛冽,沦浃肌髓,她身上伤还未好,被水一泡伤疤崩裂,直往外淌血。
她在漆黑的水里游,不敢松懈一刻。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蓁蓁是她的孩子啊!
十几年来,她全靠他而活,他从襁褓婴孩长到现在这般大,她耗费无数心力。
水下远比她想的广阔,四处藻荇交横,遮天蔽日。
才搜寻不久,她脚踝就被草藤缠住。
她弯腰去解,不慎呛了口水,咽喉嗌住,眼前泛青。
胸腔积满水,她沉下去,扎进葳蕤水草。
恍惚间,有人唤她姓名。
“冷翠烛。”
宛若惊鸿照影,仅一刹那,她还是瞧见了。
长发/缥缈若雪,搂住她肩,同她裙袍纠缠。
“不值当。”
她微微颔首,靠他胸脯。
是啊,她总是一错再错。
醒悟不得,终日惶惶。
收余恨,免娇嗔……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说来轻快,做起来怎会简单。
冷翠烛浮出水面,冷蓁早被救上了岸。
被尹渊抱在怀里。
冷蓁还真像她,惝恍的她,还以为尹渊怀中人还是自己。
如此亲密,只让她觉得恶心。从前尹渊抱她时,她觉得恶心,现今他怀中换了人,她依旧觉得恶心。
她终于选择承认那个事实。
他整个人都让她很不舒服。
她不明白菟丝子说的,尹渊一见钟情钟的是什么情。
他竟然有情。
她像是已溺毙在水里,只浮上来个魂儿。
她的魂儿,多想飘到他们面前,仔仔细细看着,凝视他们的每一寸,同从前他们凝视她那般。
操劳多日,到头来全是徒劳。
公鸡站在岸边,垂头讪讪:“宿主……对不起。”
“你没看到也好……”
冷蓁最终还是没被沉塘。
这是冷翠烛想要的结果,又不是,所以尹渊决定此事时,她脸上没有表情。
“奴都听官人的。”
尹渊颔首:“这几日,就先让他在府上养伤,你也一样。”
“我会命人将偏院收拾出来,供你们居住。”
那天在岸边,尹渊与冷蓁究竟发生了什么,冷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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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未曾得知。
她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他们抱在一起的景象。
明明一开始还扬言要杀了他,现今又派那么多下人去照顾他,对他关怀备至。她不懂尹渊的钟情。
分明该做父亲,却妄图与他苟且。
冷翠烛早该明白,登徒子自然好色,男色女色都无所谓,只要一动情,就伦理纲常全顾不上。
这般放纵毫无节制,与发春的公狗有何区别。与她□□,在体内成结支配她,占有她的肌体,仍旧瘙痒难耐。
仅一个哪里足够,所以滥交,扭头告诫女子要一心一意,一辈子只能有一个男人,不然就要受诟谇谣诼,人尽可夫也被曲解为贬低女子之意。
或许男人心中从没有情深意切一说,只是想找人呵痒,纾解欲望,因此女子可以,男子也行。
“这是剧情设定啊,”菟丝子解释说,“你老公无论如何都会对你儿子一见钟情的,这不可更改。不管他们二人之间关系有多恶劣,该钟情的日子一到,他就必须喜欢上,然后强取豪夺又爱而不得,对你儿子开展强制爱。”
“宿主,你就别纠结了,设定就是如此。就像是……你的设定是特命苦一女人,被人唾弃,注定早死。”
“你只是一个不那么恶毒的恶毒女配罢了,需要做的就是和受争抢攻。”
尤恩淡淡:“这剧情,主角换成一男一女也毫不违和。”
“这种书的受众一般是年轻女孩,她们见不得男主这样对待女主,如果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这样,会有隔岸观火的爽感。”
“不过宿主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
公鸡跳到冷翠烛怀里:“宿主,别再哭啦,不值当的,一个脏男人有什么好哭的呀。”
“唉,如果我是女生就可以抱抱你了。华夏区一直缺女系统,女系统都不愿意来华夏区,导致什么类型的书都是男系统在负责……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异性恋多一点吧,让男系统负责这种书,怎么想的,系统也是盘菜吗?”
“你别说了,鸡叫声很吵。”
冷翠烛吸吸鼻子,对着铜镜描眉。
“命数如此,我接受了。我只是觉得恶心。”她揩去眼角泪水,“他们可是父子啊……”
闻言,公鸡和乌鸦沉默了。
冷翠烛化好眉,起身换衣服。
“你们……真的做了那种事?”
公鸡咬住她裙摆。
“你在说什么?哪种事?”冷翠烛不明白。
“啊哈哈……没什么。”
公鸡挪挪爪子:“宿主,你是要去看你儿子吗?”
“嗯,”她若有所思,“你好好待在房里,这院子很大,陌生人也很多,莫要随便出去。”
“你怎么不管尤恩呀?他天天到处乱飞。”
“其实不用这么关心我的嘻嘻……一碗水端平就好。”
“他同我一起去。”
她抬手,乌鸦飞到她指节,轻轻站定。
偏院偏僻鲜少有人,只偶尔有几个洒扫待在房檐下躲懒。
大雪天冷得很,谁都不愿干活。
冷翠烛走上阁楼,遥遥望见侍卫站在门口,顿感不妙。
那青衣侍卫她见过,常跟在尹渊身后。侍卫守在门口,尹渊定是进了里屋。
她愣愣走到门口,侍卫瞥她一眼没说话。
她掀开挡雪的布帘,探头进去。
尹渊坐在床边,一手端粥碗。
他脖侧青痣黏了雪,湿涔涔的,随话语起伏,如白瓷碗蛀蚀剥落了块。
10. 第 10 章
“我只是想安稳些度日。”
“你信你说的那些话吗?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床上人抬手打翻粥碗,釉碗摔在地上,碗缘磕落,白粥全洒了出去。
尹渊偏过头,正好与门边女人目光交汇。
冷翠烛手足无措,转身要走,又猛地退回,走到床边。
麦绿裙纱沾上米粥,她拎起裙摆。
冷蓁立马坐起:“娘。”
“你身子怎么样?伤口还痛不痛?”
“……”
冷翠烛不知该怎么面对。
她担心冷蓁,他毕竟是她的孩子,但当她看到尹渊与他相谈,她发觉自己的担心如此微不足道。
像她一样,微不足道,微小如尘埃。
她是注定要被剥离的。
从前没人在乎她的急忿怨痛,以后也一样。
所以,她该在乎自己啊。
她的关爱,该还给自己。
没得到答复,冷蓁直起身,拉住她的手。
“娘,那日都怪我。我也没想到你会下水救我……你怎么那么傻呢,湖水那么脏。”
“是啊,很脏。”
她收回手,手心抓紧臂上披帛:“娘也没想到,你父亲愿意放你一命。”
尹渊仍坐床边,垂眸凝神,如听纶音佛语般。
“嗯。”
“泠娘,我给你备了礼。”
下人抬柜进来,原是一把直项琵琶,通体崭新发亮,琴头系着红翡翠坠子,面板刻了蝴蝶云纹。
冷翠烛接过琵琶,道了声谢。
“谢官人。”
她其实不喜欢琵琶,弹琵琶,全是为了向旁人取乐。
从前在青楼,琵琶若弹得不好,是要吃不上饭被饿死的。
她学琵琶也未学多深入,学的全是弹琵琶时该如何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如何与看客拨云撩雨。
她抚弄起琴弦,低低吟唱几声,抬眸面前人全盯着她。
“谢官人。”见此情形,她又说了遍。
冷蓁眼里有了笑意:“娘,要不弹弹试试?我还没听过娘弹琵琶呢。”
冷翠烛目移道;“奴困倦得很,就先走了。”
尹渊垂下眼帘:“嗯。”
“泠娘,我晚些来找你。”他眸色微凝,“罢了,你早些安置。”
冷蓁眨巴眼:“娘……那你好好歇息。”
她抱着琵琶,转身出门。
未回房,就抱着琵琶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鼻尖酸楚难掩。
乌鸦落到她肩上:“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不是说,冷蓁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心疼他,要与他好好聊聊吗?”
“不重要了。”
她捏紧琴弦:“我从前,总是在想旁人怎样,念叨旁人有多么不易。现今我发现,自己只是别人拿来取乐的玩物罢,笼中的青雀,竟然还心疼起自己自由自在的主人来,真是可笑。”
“我不喜欢弹琵琶,也不喜欢泠娘这个名字。我说过,他们从不在乎。”
乌鸦微张嘴,往里靠了些。
“……你真这样想?”
冷翠烛:“他们让我很难受。”
院子里的曲水假山全是冷翠烛没见过的,她与乌鸦在院子里转悠,累了就找个亭子歇息。
望着满院缥渺落雪,她不禁垂眸抚弦,曲声婉转凄凉,泠泠动人,满是哀感顽艳的情调。
“谁在抚琵琶?”
倏地,她停下手头动作。
“夫人,应是请来的乐师在练习吧。”
“雪越下越大了,夫人要不与奴婢回去?莫冻坏了身子。”
声音似是从不远处的连廊传来的,与亭子隔了几棵松树,看不太清。
“回去干嘛,坐在屋里等死?”
“老爷在何处?还是在他那个私生子那儿?”
“额,大概是吧……”
“唉,老爷也是贱呐,被人各种怼,还上赶着赔笑脸。身上痒欠抽就去马厩找马鞭呗,那贱种又不会给种马瘙痒。”
“我说的对么?”
“啊……对,夫人说得对!”
“哼,当日射歪了箭,射中了他那个姘头,让那孩子苟活了下来。早知如此,就该做个一箭双雕。”
“罢了,活着也不错,来日方长喽。”
冷翠烛掩唇。
那日的射箭之人竟然是尹夫人?
她以为,尹夫人良善,托丫鬟照顾她是个好人,原只是心里过意不去赎罪罢。
尹夫人与她无仇无怨,定是尹渊的手笔。
这高门大户里的人家,竟都如此冷血。
冷翠烛又想起尹渊的冷淡模样,他轻忽的态度,只觉败胃。
冷翠烛同铃兰姑娘讲了,她身上伤已好差不多,日后的药膏就由她自己来上,不再劳烦铃兰姑娘,铃兰姑娘自是答应的。
夜里她褪下衣衫,坐在镜前上药,抬眼铜镜当中倒映出男人面容。
尹渊站在她身后,一手搭上她光裸肩头。
“……官人怎么来了?”她将衣衫往里拢。
“看你。”
男人捻起她肩头发丝,细细揉搓,复抚过她锁骨,默默往下。
冷翠烛倒吸一口气,不禁颤栗。
胸上伤痕结了软痂,男人触摸着,刺痒得很。
她咬唇,道:“官人,奴上完药就要睡下了。”
“嗯。”
他仍站她身后,摩挲她肌肤上黏腻的药膏,搽匀开来。
青白药膏涂在她肤肉上,她阖着眼,睫梢蓄了月光,簌簌落在她胸口那只宽大手掌,手背青筋微跳,显现出筋骨。
他幽幽道:“泠娘,若是喜欢这儿,以后就住偏院罢。”
冷翠烛:“不喜欢。”
指上玉戒硌到她胸骨,她额头涔涔然发胀。
良久,房中烛火将灭未灭,男人才收回手,揩净指上药膏。答了声:“嗯。”
“这样也好,那我便为你与冷蓁买处宅院。”
她侧身躲开他的手,系好衣袍,发丝挽到耳后。
“官人走吧,奴歇息了。”
镜中男人恍惚了瞬。
“……嗯。”
尹渊为她与冷蓁在邻县挑的宅院不似从前那般偏僻,距尹府很近,只相隔几条巷子。
那宅院邻街,占地一亩,只需付六十贯钱。
冷蓁身上伤好差不多后,冷翠烛带他搬出了尹府。
兜兜转转,两人的确是过上了比从前好的日子,只不过,都不是双方想要的。
从小笼子,搬到了更为宽敞明亮的笼子罢。
她与冷蓁的行李少,仅几件衣衫,还有冷蓁的药罐子。
那罐子里头装的什么冷翠烛好奇多日,偏冷蓁又藏得好,她没机会瞧见。
“……应该是些药材什么的。”
她从锅里舀起药汤:“他才多大啊,怎么可能杀人。之前不都问过了嘛,他说没有。”
公鸡砸吧嘴:“宿主,你好像……没问吧?”
“他好像也没答。”
乌鸦点点头:“你只不过是试探了他。”
“没有证据……就不能妄加揣测别人。”
她蹙起眉:“蓁蓁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要诬陷他。”
“不要再说这事了,我不会再去问的。”
她端起碗:“我去给他送药,你们就好好待在庖厨。”
“不准偷吃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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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着药碗走过长廊,到了冷蓁住的小阁楼。
阁楼只铺了床,其余各处还未收拾好,桌面烛台上的灰还需要擦。
冷蓁趴在床上,背上伤痕盘虬交错,腰侧肉粉色疤痕随吐息浮动,一半陷在床铺,一半由薄纱掩着。
冷蓁侧目望她,低低唤了声:“娘。”
冷翠烛将药碗放到门口桌子上,瞥了眼内室:“蓁蓁,娘把药给你放桌子上了,你记得喝。”
她转身欲走,又被一声轻唤牵住。
“娘……”
门外雪花飘摇,冷翠烛站在门口,垂下眼皮。
他哽咽时稍稚弱的话,不禁让她追忆起他小时。
因她生产时的那一刺,小时,冷蓁身子虚弱,每到冬日雪天都咳嗽不停。
喃喃学语的孩子,遇冷只会喊娘。
娘、娘……他站在雪地,唤她一遍又一遍。
她那时也只不过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子。
她那时弄不明白许多事,心中有许多不甘。
她那时站在檐下,无比怀念从前在楼里的日子。
孩子一遍遍唤着,如咒语般,将她牢牢栓住。
她竟妥协了。
又或许,她当初并未妥协。
她是一半魂去了鬼门关,一半留下来,做了娘。因此她总是迷惘若失,斜倚在门框边。
她瘦弱的身躯里,只塞了一半魂儿。
冷翠烛猛然意识到,竟是这几句娘困了她十几年。
竟然只是几声娘吗?
竟然不是些什么洪水猛兽般的玩意?
就软绵绵的几声娘。
她头也不回地出门,走到回廊被拉住袖袍。
冷蓁拉她拉得紧。
追来匆忙,衣袍穿好履鞋却忘穿,绒袜沾上灰。
“娘,为什么不理我?”
“快回去喝药吧……”
“你因为那日我挟持你而怄气?”
“不是?那是……因为你为了救我,呛了水而生气?”
冷蓁淡淡:“我那日是准备死掉的。”
“我没想到……”他语塞住。
冷翠烛已然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冷蓁是个好孩子,她有多恨、多怨,都不得不承认这点。
命数如此,他们母子注定离心,甚至还要照菟丝子说的,为争一个烂男人争得头破血流。
真荒谬。
孩子是无辜的啊。
她又何尝不无辜?
她扯回冷蓁紧拉着的袖袍,低低道:“回去吧,娘还有事要做。”
“娘不能一直围着你转,娘也不想被你围着转,你很大了,还像小孩一样黏着长辈很奇怪。”
“为什么?”冷蓁眸光乍地熄灭。
“唤你蓁蓁,是娘习惯这样叫,不是因为你还年轻,还是六七八岁天真无邪的孩童。”
她掸掸袖袍:“所以别再扮嫩,免得被笑话。”
“就连母亲你也要笑话我?”
“娘被人笑话十几年了,你也知道。”
“所以你又将那些人的恶意强加在我的身上吗?”她扭头道,“是娘就那么不堪,还是你心存不甘?”
冷蓁咬牙:“是,我当然不甘。”
“不堪的也是我,我当然不堪。”
“就像你说的,我不是什么六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孩子,我已经十八。”
他的十八岁生辰,是在柴房过的。
他在柴房被人扇巴掌鼻血横流,隔着屏风听见父亲说他非嫡非庶,是野种。
而他的母亲呢?为何又要乖顺地依偎在那个男人的怀中。
就连她也要抛弃他吗?
痴心妄想。
11. 第 11 章
将宅院收拾完没几天,尹渊就来了。
他来了好几次,有时会带侍卫来,有时穿着官袍,每次都带了所谓的礼物——金钗银簪、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或是时令鲜花。
冷翠烛抱着花,心里想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冷,该去多买些炭火。
尹渊怎么不送些炭火来呢?不会送的。她明白,他只会送能装饰她,让她更美的无用物件。
毕竟,在这个院子里,于他有用的只有冷翠烛。
“谢谢官人,很……有雅兴。”
她将手头牙绯色的蝴蝶兰搁到桌上,坐在门口剥白菜。
过会儿,她听见声轻咳,转头尹渊仍坐在桌边。
他今日穿着官袍就来见她,袖子上沾了清晨露水,领口深衣是从前她裁制的那件,绣了嫩青竹叶。
“官人是要走了?”
她起身拿晾在架子上的披风:“奴送官人到大门口吧。”
男人微愣:“不。”
“……不是要走。”
“哦,”她点点头,将披风挂回架子,“官人若觉得口渴,就倒茶喝吧。”
桌上茶水刚烧好,茶壶壶口冒热气,丝丝缕缕,如盘旋而上的白蛇般。
壶壁生烫,冷翠烛知晓。
她只是没想到,尹渊会真的被烫到。
刚走几步,茶壶就摔在地上,茶水飞溅。
尹渊仍坐着,瞧手背烫红的那处。
“呀,官人怎得这么不小心。”
她长叹一声,捡起地上瓷片。家里只有这一个茶壶,摔碎了又得去买。
说实话,冷翠烛不想尹渊来见她,也不需要。一是自己对他失望,二是怕他碰到采药回来的冷蓁,两人间真发生什么。
那日在湖畔,她遥遥见到两人抱在一块儿,整个人便如坠冰窟。
在她上岸之前发生了什么,菟丝子死活不告诉她,说什么是为她好。
这份好,却让她整日辗转难眠,闭上眼就是两人抱在一块的场面。
冷蓁在水里浸那么久,还不会游泳,被捞上岸时腹腔定积了很多水。
……是尹渊救的他吗?
她不敢去想是怎么救的。
将地上碎片收拾干净后,尹渊仍坐着,手背烫伤起了水泡,他就垂眸盯着。
什么也不做。
“官人,你烫伤了。”
“嗯。”
她莫名从他空洞的眼里窥见几丝痴缠意味。
“……你受伤了。”
“泠娘,”他道,“我受伤了。”
他抬起那只浸湿烫红的手。
“……那我给官人涂点药吧。”
她转身去内厅找药膏,取完药回来,尹渊仍坐着。
他身边放了把椅子,冷翠烛顺势坐下,抠挖出一指甲盖大小的药膏。
牵起他的手,搁在自己膝弯,低头替他涂药。
“冷蓁呢?”
她倏地顿住。
“……蓁蓁上山采药去了。”
男人似在叹息。
“这里县城也有医馆,过几日让他去医馆做事吧,还能给自己赚些钱。”
“那日是我错了,不该对他那般苛责,以后我会常来看他。”
“哦……”
冷翠烛讪讪点头。
尹渊何曾这般关心过冷蓁?
从前她想让他们父子和谐,双方都不愿,现在倒好。原来不是不想和谐,只是不想做父子,想做夫妻。
真恶心。
冷蓁背药篓回来,正好路过房檐下,见到自己母亲又与那男人在一起,皱眉问:“……你们怎么在一块?”
尹渊:“这几天一直在一块,今日你碰巧早回看见罢。”
“哦,”冷蓁冷哼道,“真悠闲啊,我还以为父亲整日忙于公务呢。”
“母亲每日与我相处,昨晚还与我看星星赏月亮呢,竟都不告诉我父亲每日都来,父亲也是呢。”
“告不告诉,我自是听你母亲的。”
冷翠烛坐在一边垂着脑袋,耳朵旁直嗡嗡嗡地响,郁蓄胸中。
她待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尹渊还在与冷蓁一句一句你来我往地聊着,她轻声告诉他自己要走,他似乎没听见。
她等不了了,欲起身却被牵住手,指尖残留药膏全蹭在男人虎口。
“罢了,我等下离开,不留下来同你用晚膳,免得你母亲纠结为难。”
“为难?”
冷蓁停滞片刻,咬牙:“是啊,有你在自然为难。”他提提肩带,背药篓走了。
冷翠烛不能完全明白他们话中的含义,只大概懂得,是在暗讽她不容人。
“官人,奴还有菜未择,先走了。”
尹渊拂袖:“走罢。”
话这样说,牵她的手却是未松懈丝毫,甚至愈发收紧。
“……”
冷翠烛不走了,抿唇道:“官人,蓁蓁今年十八,也到了该成家娶媳妇的年纪了。”
“奴在这世上,只有官人这一个信得过的。”她靠在男人肩头,柔声说,“官人可要找些好姑娘给我们的孩子认识啊。”
“不如,就这个月请媒婆吧?等到开春蓁蓁就能成亲了。”
男人低眉沉思半晌,未有回应。
他烫红的手搭在冷翠烛腰肢上,垂头轻嗅她发丝幽香。
冷翠烛靠得脖子疼,瞪他一眼。
“官人觉得如何?”
尹渊盯住她双眼,扫视几遍。
良久,他才“嗯”了一声。
隔日,尹渊派媒婆到宅院与冷翠烛商议。
冷翠烛哪里懂得这些,她也只不过是听媒婆介绍一些合适的姑娘。
“县东头王铁匠家的独女就不错,今年十七,琴棋书画都会一些,模样也清丽。”
“啊……”她勉强笑道,“那应该配不上吧?”
“犬子没有才情,只认识几个字,性情也不好,或许与王姑娘聊不太上来。”
“而且王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她父母定是很疼爱她,希望她嫁到一个正经人家去的。”
媒婆呵呵笑笑:“唉,娘子,我懂得。”
“这样吧,我回去问问有谁家养女或是私生女正当婚配的,丧偶的寡妇我也帮你问问!”
媒婆绞着帕子出门,正好遇上采药回来的冷蓁,两人互相打量了番。
“娘,这谁家亲戚啊?”
他将药篓放在桌腿边,坐到冷翠烛对面。
药篓里装的都是些不知名的药草,冷翠烛未从中探出异样。
菟丝子前日来找她告状说冷蓁带怪东西回来,看来菟丝子所言不实。
“你父亲找的媒婆,来给你介绍姑娘的。”
“……介绍姑娘做什么?”
“成亲啊。”
冷蓁猛呛一口茶水,瞪大眼:“什么?”
他气急,直点头:“好……好啊。”他似要把手中茶杯捏碎般,指腹抓得泛白胀痛。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
不是说好要一起过好日子的吗?
为什么现在又要想尽办法抛下他?
从前分明坚定地说要离开那个男人,现在又玩琴瑟和鸣那一套。
那他呢?他是玩笑吗?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吗?
为什么不让他去死?为什么偏要他活着?还让他成家……为什么要成家,她就那么想看他重蹈她的覆辙?
婚姻是最可怕的东西。
冷蓁每每想到,自己的由来是母亲与父亲在夜里翻云覆雨,缠绵缱绻,就觉作呕。
几日后,媒婆给冷翠烛介绍了李医师家的养女,那女孩今年二十有余仍未有婚配,官媒都踏破了门槛。
冷翠烛先与李姑娘见了一面,李姑娘性子活泼,对事也很有自己的见解,两方便相约晴日去青萝湖泛舟游船。
冷蓁没拒绝,整个过程中一直很配合她,她放下心来,晴日带冷蓁去了青萝湖与李姑娘见面。
两个小年轻同乘一只船,她与媒婆待在岸边水榭,遥遥望着船上光景。
“看样子他们聊得来,”媒婆嘿嘿笑道,“娘子且放心。”
“好……”
冷翠烛坐在日头下,耀目日光洒在面颊,素靥盈盈,清幽动魄。
公鸡窝在她裙边打瞌睡。
“唉,宿主啊……你这样也没用的,没等你把他掰直,他就被掰弯了。”
“你就看着吧,他肯定不会和那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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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在一起,成为闺蜜的概率都比做夫妻的概率高。他小受的设定是无法更改的,再过几天你肯定老老实实和我做任务。”
冷翠烛抬腿踢鸡屁股,将它踢到一边。
她心里自是紧张,菟丝子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早知道她就该带尤恩来,不该看着菟丝子哭兮兮的模样就软了心肠。
“嬷嬷,我去逛逛。”
青萝湖是县城里最大的湖泊,再加上是冬日里唯一未结冰的湖泊,岸边摊贩密密匝触目皆是。
冬季难得有晴日,游玩的人自然比平日要多,冷翠烛跟着人群走,漫无目的。
过会儿下起太阳雪,雪花落在她额间。
她怕妆容花掉,又没带伞,也不舍得花钱去摊贩哪儿买伞,举手挡在头顶,找地方躲雪。
她逆人流而行,被人撞到肩头,踉跄几步,手腕被抓住。
回头,那人头戴帷帽,在汹涌的人潮中偏向她,护在她身前。
帷纱飘曳,露出颈边一缕皤然白发。
她手腕如被燐燐野火烧炙了番,热涔涔的连带颊面也红起来,忙撤回手,收进袖袍。
“你怎么来了?”
“下雪了。”
尤恩倾斜手中油纸伞,为她挡住风雪。
“是从家里拿的吗?”
“是的。”
“你出门前锁好门了没?”
“锁好了。”
冷翠烛放下心,与他共撑一把伞,并肩而行。
冷翠烛:“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呀?”
她曾告诉尤恩,他的银发很扎眼,走在街上不是被人认作神仙参拜,就是被当作妖怪抓起来,所以上街时一定要将头发遮得严严实实。
“记得。”
街边有卖麦芽糖的小孩,冷翠烛想到冷蓁喜欢吃,就买了一个,绞好后拿着两根麦芽糖,递给身边人一根。
“你尝尝这个吧,他们都喜欢吃。”
“好,谢谢。”
他接过糖棍:“夫人不喜欢吗?”
“啊,我没吃过这个。”
她只是买过麦芽糖,但从没吃过,每次都是买给冷蓁。
“我不喜欢吃糖。”
“你不喜欢呀?”冷翠烛接过他递回的糖,眨巴眼,“可冷蓁吃两根也吃不完呀……”
“夫人为什么不尝尝?”
“再不尝,糖冻硬了就不好吃了。”
冷翠烛沉吟一路,终是尝了口手里的麦芽糖。
她惯常不喜吃甜食,麦芽糖的味道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动人的。
但她莫名觉得满足,像是堵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原来麦芽糖是这般滋味。
她买了许多年的糖,终于知晓。
她与尤恩在湖畔逛了会儿,回到水榭,媒婆正趴在桌上打瞌睡,鼾声阵阵。
公鸡缩在桌下,也闷头睡过去。
湖上的那只小船,晃荡不停,惹得水花四溅。
冷翠烛定眼去看,船上两人好一番搏斗,从船头打到船尾,其中一人抬腿猛踹,将另一人踹进湖里。
“……那个掉水里的,好像是蓁蓁吧?”
“是。”尤恩边收伞,边说,“我记得,你说他不会游泳。”
“他会溺死吗?”
“有可能。”
她身上屿青衣衫有些陈旧,脸庞无可避免地带了疲惫。
她这个瘦削、荒寒,日日遭受白水枯煎的女人,难得在笑,不知为何。
像是蜜糖在口中化开。
出乎意料地,冷蓁孤身从水里爬上岸。
身上水哗啦啦地往地上留,他所到之处皆留下水痕,长腿一迈跨进水榭。
“娘,”他将额前湿发往后撩,“他是谁?”
冷翠烛僵住,扭头望他,又回眸瞥身边人。
尤恩同样惊讶,帷帽微抖,白纱飘摇。
他低声提醒:“路过。”
冷翠烛心跳不停:“路人,他正好路过。”
“是情郎吗?”
冷蓁弯腰拧衣摆。
“……你说什么?”
“是。”
尤恩点头,帷纱也往下垂,温言告诉她:“他问,是不是来这里划船的。”
12. 第 12 章
冷蓁有说这么多字吗?她不太确定。
但她能确定的是,尤恩人很好,肯定不会骗她。
冷翠烛:“对、是!”
闻言冷蓁挑眉,低垂不振的唇角有了笑意。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她长叹一声:“你怎么掉湖里了?李姑娘呢?”
语毕,蓬船正好靠岸,李姑娘从船上下来,径直走到她面前。
“娘子,你该好好管教你的孩子。”
“……怎么了?”
李姑娘面色难看:“他口出狂言,妄自评判我父亲的医术,还打听我家有多少钱财、我母亲身体如何、我的嫁妆有多少,咒我父亲早死。”
“你真的好好管教一下他吧,不然没人能看得上他,他迟早要出大问题!”
冷翠烛蹙眉,欲言又止。
她很是对不住李姑娘。
她知道冷蓁性格不好,她没少被呛过,但她没想到冷蓁说话竟然能这么恶毒,如此肆意妄为。
“李姑娘,真是对不住……那你还留下来吃饭吗?奴家在香满楼订了一桌筵席。”
“不了娘子,”李姑娘冷哼一声,“怕被说居心不良,贪图你家少爷钱财呢,毕竟我吃块糕点都催着让我把钱还回来了。”
冷翠烛臊得慌:“他一穷二白有个什么钱啊……”
冷翠烛连连给李姑娘道歉,到后面尤恩也跟着道歉,等送走李姑娘,一直未吭声的冷蓁开口。
“我说的全是实话,他的父亲是庸医。”
“蓁蓁,你的医术也没多高明。”
冷翠烛长吁短叹:“你这样,我还真不敢给你介绍其他姑娘了……”
“那就别再介绍。”
冷蓁面不改容:“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把我往外面赶,尹渊能同意?”
“你在说什么啊……”她心头一紧。
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已经如此亲密了吗?他们才搬来几日啊。
她又不自觉幻想两人会做的种种行径,顿感恶寒。
亲生父子之间……真是恶心。
若是寻常断袖,她断不会有这般强烈的反应。
男女之间、女女之间、男男之间,或许皆有真情。
可这份真情,无论怎样都不该中伤到旁人、有悖于人伦,若是真的情深意切,也该暗暗埋藏于心。
否则,就该接受谴责。
就像她一样。她是见不得光的外室,破坏了夫妻间的情谊,轻视她、骂她,她全认。
“你不怕我告诉他?”
冷蓁徐徐绕到她与尤恩身后:“只要尹渊还存活在这世上一日,他就永远是个奸夫,你们之间,也只会是不可启齿的奸情。”
尤恩:“抱歉,以后我会离她远些。”
冷翠烛不懂冷蓁在闹哪出,为何要将她与尤恩扯上关系,她都说了尤恩是来划船的路人。
威胁自己的母亲,还信口造谣她。
他这副模样与外面那些恶臭至极的老男人有何区别?
原本善良可爱的蓁蓁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撇唇:“可是,我与你父亲也是奸情啊。”
“你父亲没资格说旁人偷情,他若是个正人君子,也不会有难以启齿的你了。”
“李姑娘要比你明事理得多。”
“你就非要向着外人说话?”
冷蓁眯起湿漉眼眸:“我在你心中这么不堪?让你夸不出来一点,只能够贬低我?”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不想成亲,不想和那些姑娘谈天说地,你为什么从不考虑我的感受,总是一意孤行?”
冷翠烛直愣愣盯他,对他的恨意、怨怼,全数接纳。
她哑然自笑:“好荒谬啊。”
“没有母亲,哪里来的你呢?你又哪里来的身体发肤呢?”
“原来就这一次的不顺从,都能让你这么生气么?”
“我不可能只不考虑你一次的呀。”
“那该怎么办……”
冷蓁一怔。
“娘……”
她干笑几声,扭头望向水榭外的漫天大雪。
琪花玉树,粉妆玉砌。
“娘纵容你好多年。”
不知为何,见她所挂念之人难过、怨怼时,她不再像往日那般额蹙心痛、忍泪含悲。
而是,莫名畅快,难得释然。
李姑娘把冷蓁推下水的事很快便传到了尹渊耳朵里。
冷翠烛自然不会将此事告诉尹渊,尹渊身为知府,偶然听下属提起也正常,毕竟那日冷蓁落水好多人都在湖岸边看见了,再加上李姑娘也是个爱闲扯的。
尹渊:“你是怎么教他的?他怎么能那么无礼?”
“罢了……他不愿,就算了。”
冷翠烛梳发的手一顿,迷迷怔怔终是未说什么。
“……行。”
男人躺在床上先睡过去,她磨磨蹭蹭半天,不情不愿地走到床边掀开床幔。
男人侧躺着背对她,她躺着望天花板,上下眼皮强撑住不闭合。
床边蜡烛将要燃尽,烛光摇曳。
“……官人,奴这几日染了风寒,不想将病气过给官人。”
“嗯。”
她抓住男人往下滑的手:“奴昨日来了月信。”
“官人早些睡吧,奴陪着官人。”她闷声缩进被子,只露出一截墨发。
怎料被子被掀开,男人握住她发丝,缓缓搓磨。
“十几年前,你说不会离开我。”
“结果你还是那样做了。”
“我还能再相信你吗?”
冷翠烛自是挣扎不过他,被他扣住双手,凌乱的发搭在脸颊。
她被迫仰头,瞥见窗外剔透雾凇。
然后,冰凉划过大腿,猛地扎进去。
她的确骗了尹渊。
但对尹渊来说,还不如没骗他。
触及到那处时,男人眉心明显皱了下,求之不得,意惑靡宁,恛惶无措。
“官人,奴不是有心要骗你的。”
“官人要么?”她笑笑,主动揽上男人脖颈,凑到他耳畔,“反正,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喁喁私语,媚色娇声。
她瘦怯怯的身体,由他拥着,脊背刺青浮了薄汗,靡丽、艳冶。
男人像要揉碎背上蝴蝶般,紧抱住她。
冷翠烛:“当年,你也说只爱我一人。”
既种孽因,必生孽果。
她太傻了。
她怎么可以信一个嫖客的话。
她怎么能够那么轻易地将自己托付于他。
“那你呢?”
“你还会离开我吗?”
“如果你说不离开,我就爱你。”他冰冷的手背抚过她轻颤的眼睫、纤薄的脸颊,停在她苍白唇瓣。
她双唇翕动。
“不离开。”
男人抚过她唇瓣的一丝一寸。
“泠娘,再说一遍罢。”
她阖上眼,浑身颤栗。
可是,她不需要他的爱了。
他却还渴望她的承诺。
烛光燃尽,他们相拥堕入黑暗。
她低低道:“官人,以后……不要来找奴家了。”
如她所料,男人眸中情欲崩裂、瓦解,抚她脊背的手僵住。
她大胆去看他,唇角勾起,做出一副含羞带怯欲说还休的模样:“不要再来了。”
尹渊:“不行。”
“奴身份低微,官人日日来奴这饿儿,恐落人口舌。”
她抬手拭泪,倚靠在男人肩头:“官人已不同往日,现在是一县之长了,百姓们都盯着呢。”
“奴听说,前几日衙门才查抄了一批私窑。”
“你是清倌人。”
“如今也不再是风尘女子了。”
冷翠烛热泪涟涟:“是啊,奴知道。”
清倌人、红倌人,又有什么区别。即便她当初主要是靠卖艺取乐客人,尹渊每次来也听不了几首琵琶曲,日头未歇就与她打单铺。
他不过是在为他自己开脱罢。
她眼尾泪水落在男人肩头,嚅嗫道:“奴不想有损官人的清誉……”
尹渊架不住她倚姣作媚,终是答应,只不过,要求她每隔三日便要来尹府找他,每日还要给他寄信。
冷翠烛将尹渊哄睡着后,去庖厨烧水揩身子,正好碰见公鸡偷吃玉米。
“欸宿主,”公鸡忙给玉米罐盖上盖子,“这么晚还没睡啊。我们明天还陪你儿子去相亲么?”
她往铁锅里倒水:“不去了。”
“你终于想明白了?”
公鸡砸吧嘴:“唉,我早说了没用。”
“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就开始做任务吧!要做的任务有一大堆呢……”
“我让尹渊不要来找我。”
“他来不了宅院,自然也与冷蓁见不到面,两人间就不会有进展。”
“你的那些任务,再等等吧。”她坐在灶台边,将火折子放进火灶,“那些玉米,本就是给你准备的。”
“你真是……唉,宿主,你知不知道男人只要想偷吃,无论怎么拦都是拦不住的呀,被阉了也不耽误,反正还有嘴。”
公鸡摇摇头,缩到她裙下,嘿嘿道:“但是嘛,你都对我这么好了,我再等等也没什么的。”
“放心,我不会告诉尤恩你请我吃玉米的,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
灶火暖和,公鸡躲在她裙下困瞌睡,迷迷糊糊来了句:“宿主,你身上好香啊……”
冷翠烛拧眉,将裙下公鸡抓住翅膀拎出来,一言不发就往火灶里送。
“啊啊啊啊啊啊啊别——”
公鸡扑腾身子,连连求饶。
她听鸡叫声听累了,才将鸡收回来,搁在腿上。
“以后不要钻裙子里了。”
公鸡被燎掉好几根毛,浑身糊味,抽抽嗒嗒就要哭出来。
“为什么不能啊?我就是一只鸡而已,为什么不能钻?裙子里面很暖和的呀……”
“你肯定是嫌弃我丑,是不是?如果我是一只猫,你肯定不会这样对待我。”
“以貌取人……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变成什么动物又不是我说了算,况且我每天都在梳毛泡澡洗爪子,身上又没有味道,我天天帮你保护家里的粮食打老鼠,我就钻个裙子你都要说我!你凭什么不说尤恩啊!他天天什么都不做,日日踩在你肩上,总有一天把你踩成高低肩!”
冷翠烛捏住鸡嘴:“……别说了。”
她喜静,最见不得人吵,鸡也不行,因此每次与菟丝子待在一块儿都烦闷得很,这只鸡话太多了。
“再吵拔光你的毛,用开水烫死你,再把你的鸡屁股割下来喂巷子里的旺财。”
公鸡瞪大眼。
“唉不是你……”
良久过后,锅里水开了,她松开鸡嘴去舀水。
公鸡缩在凳子上,盯住灶台边往木盆里倒水的女人,瑟瑟发抖。
“……坏女人。”
冷翠烛不让尹渊来找她,尹渊还真就不来。
再加上冷蓁因议亲一事与她矛盾难解,整日不是上山去采药,就是去尹渊给他安排的医馆做工,直到半夜才回家。
因此,平日里宅院便只有冷翠烛和一鸡一鸟。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再过几日就是小年。
她这些天忙着采买年货,背背篓背得肩膀疼,夜里歇下后就坐在窗边揉肩,望着漫天雪景。
她黏在颈侧的发丝,被拨到一边。
“你怎么进来了?”
她的目光移到身侧男人上:“是有什么事?”
尤恩银发半挽,身上披着她为他裁制的披风。
过年自然要制新衣,冷翠烛想着尤恩总是撷肉摊上的五花肉回家给她,就用剩余的布料给他做了件披风。
“这披风你披着合适,也好看。”她伸手摸摸墨绿的披风料子,“我不知道你的身形,就照着尹渊的尺寸给你做的,没想到歪打正着。”
尤恩除了比尹渊高些外,其余尺寸都相差无几,尹渊的衣袍、披风,他都能穿。
“原先是想送给他的吗?”
“当然不是,”她摆摆手,“他府上的夫人会请绣娘为他裁制新衣,我做的,他自是看不起的。”
“我的女工当然比不上绣娘……尺短寸长嘛。”
“谢谢夫人。”
“唉……”
她倏然滞住。
男人轻牵起她手,弯腰在她手背落下一吻,抬起眼眸,直勾勾望她。
冷翠烛被盯得脸热,一时间竟忘了将手收回来,任他牵住。
他温热的唇贴在她手背,她才沐了浴,肌肤上的水渍还未干透。
她就这样看着腕上水珠从倾斜的手背滑到男人高挺的鼻梁,他的双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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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手背水渍濡湿,湿润润的。
下半张脸全沾了水雾。
“……这也是礼节?”
“嗯,表示感谢。”
她收回手,移开眼。
这次肯定是在骗人。
“我要歇息了。”她抿唇,“这么晚了,你穿着披风,是要去哪里?”
“来见你。”
她小声嘀咕:“……见也见了,该回去了吧?”
“现在,恐怕不行。”
男人瞥向窗外,银眸映雪。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冷翠烛慌了神。
翩飞雪花中,一个身影朦胧若现,穿过长轩逐渐靠近窗边。
那身形她再熟悉不过——是尹渊。
“快、你快变回去!”
“那要先脱光衣物,不然会被闷死。”
“我忘记了……那你快找地方藏着!别让他发现。”
冷翠烛关上窗户,理好仪容后敲门声响起,她忙叨叨去开门。
“官人?”
她眨巴眼:“官人怎么来了?”
尹渊淡淡:“来看你。”
“是要歇息了?”
冷翠烛替他解下带了寒气的披风,挂在架子。
“嗯,是。”
尹渊坐到椅上,牵住她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指腹摩挲起手背。
他垂下眼帘:“这几日可还好?”
冷翠烛想到这几日无人打扰的生活,微笑答道:“还挺不错的。”
男人一顿,道:“七日未见了。”
“嗯……官人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双眼不自觉往别处瞟,心也早就飘走。
尤恩藏哪里去了……
直到裙摆被掀开,一只手钻了进去,覆在她腿上,徐徐往上。
男人的手冰冷,激得她趔趄几步,被拽住手才站定。
“你瘦了。”
“啊,是啊,最近天冷,没什么胃口。”
她顾不上尹渊怪异的行径,心中焦灼,视线乱飘:“官人是有什么事?”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她垂下头。
腰间系带被男人一扯,衣裙便轻松落地。
男人掐住她腰肢,她站不稳摔在他怀里,浑身紧绷。
“在找什么?”
“没什么……”
尹渊将她头掰正,迫使她盯着自己:“在找什么?”
冷翠烛合上唇,不回答了。
身上仅余的肚兜也被扯下,她冷到肌肤泛青,瑟瑟缩缩。
男人扶住她的腰抱着她,视线在她身前扫了一遍又一遍,从脖颈到双腿,全部注意湿腻腻黏在她身上,缓缓滑动,舔舐过每一寸。
“转过去。”
她难以置信地抬眸,男人也只是用手背抚过她脸颊,声音半哑:“转过去。”
“……”
她一心想让他快点走,没兴趣弄清他的意图,便听他的话转过身。
身后人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到胸前,触摸她背上刺青,未置一词。
过会儿,男人忽然抱住她,双臂紧环住她腰肢,头枕在她肩头。
柔声说:“乖。”
等送走尹渊,冷翠烛已浑身僵冷,穿好衣服在房中找了半天,最后是撩开床幔与尤恩四目相对。
“你冷?”
他解下身上披风,披在她身上。
“……这起得了什么用啊。”她往手心哈气,不停搓手。
“那盖被子吧?”
尤恩让她躺到床上去,听她的话从衣橱里找出几床被子,全盖在她身上,仔仔细细掖好被角。
她缩在床上,鼻尖发痒,忙捂住鼻:“阿嚏!”
冬日最容易感染风寒,方才裸着站那么久,身子受得住才怪。
“我去给你熬些姜茶。”
她闷声问:“你会熬?”
“之前看你熬过,就学会了。”
尤恩走前拉好床幔,不让风泄进去。
冷翠烛躺在床上,不停打喷嚏。
“定是着风寒了……买药又是一笔花销。”
想着多捂捂万一病能好,她将整个人缩进被子里。
一捂就是好久。
她睡够了,恍恍惚惚睁开眼,瞥见肩头银发。
“……尤恩?”
耳边传来一声:“醒了?”
她偏过头。
男人从背后抱着她,胸膛紧贴她脊背,两人发丝纠缠在一起,墨白交缠。
清冽兰香绕枕,她却更昏了头。
“你怎么……”
尤恩低垂银睫:“夫人方才浑身发冷,我一时心急,才……,抱歉,是我失了礼。”
他抱腰的手微微松了些,虚搭在她腰肢。
“……原是如此。”
冷翠烛乜斜双眼,懊恼的同时又稍稍介怀。
“可这样,终究不太合适,你是孤男,我又不是什么寡女,我已有夫君了。”
“全是我的错,未考虑到这一层。”
“可是夫人,”他温言道,“我着急为你取暖,外袍脱在窗边架子上。”
“外面好冷,夫人可不可以留下我?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
冷翠烛竟然有一瞬的心动。
一次而已。
只是这一次罢。
尹渊不会知道的。
除了他们二人,无人会知晓这一次。
“……好。”
桌上那碗热腾腾的姜汤,终是放冷结霜都未喝。
他抱着她,已足够温暖。
翌日清晨,冷翠烛先醒,悄然移开男人搭在腰间的手,坐起身。
尤恩昨晚与她共枕,发丝铺在枕上,皑皑若雪。
他身上中衣,还留有她靠出的褶皱。
冷翠烛望着,只觉灼目,视线上移,落在男人面颊。
他深邃的眉目舒展,鼻梁有处粉印子。
她琢磨半晌,低头意识到是自己头发压出来的,昨晚他一直靠在自己肩头。
"……"
更灼目了。
她闭眸屏息许久,站在床上,跨过熟睡的男人,下床梳洗。
床幔微动,床上男人睁开一只眼,瞧布幔掩映间的那个绰约背影。
他往里睡了些,轻嗅枕上香气,触及床铺残余温热,低眉浅笑。
13. 第 13 章
冷翠烛要去买新年盛酒用的酒簷,她一个人提不动,便应允了尤恩与她一同上街的请求。
她家要买年货,别人家自然也在采买,家家户户都买,街上行人自然多如牛毛。
她怕尤恩走丢,便让他拉着自己的袖子,被过路的汉子撞了下后,她心里斗争半天,终是同意牵她的手。
十指相扣,这样定不会走丢。
“你早上没吃东西,饿不饿?要不然我们先去吃个馄饨?”
冷翠烛走路走得腿疼。
“好,”男人颔首,“但是我吃不完一碗。”
“没事,我们分着吃。”她捂住鼻子,勉强笑笑,“走吧。”
主要,她实在是不想再走路,再加上街上行人鱼龙混杂,好多路过的渔夫、壮汉,身上臭得很,臭得她头晕。
早知道,就不该这么早就出门,现在正是别人上工的时候。
他们在馄饨摊找了个偏僻位子坐下,这样尤恩掀开帷纱旁人发现不了他奇异的发色,冷翠烛也闻不到男人身上的臭味。
冷翠烛向老板要了个小碗,与尤恩分着吃。
“我喝汤就行。”
他将碗中馄饨倒给她:“馄饨夫人吃吧。”
“啊……行吧,我正好……也有点饿。”
冷翠烛看看倒到自己碗中的薄皮馄饨,又看看用勺子搅半天汤的男人,沉默住。
他是不是不会用筷子和勺子啊?
或许还不知道馄饨是什么,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糗。
拆穿他,他该更尴尬了。
她闷头吃馄饨。
街边铺子上卖的馄饨远比她自己在家包的好吃,皮薄馅大,汤面还浮了几片紫菜。
“我离开一会儿。”尤恩放下帷纱,遮住脸,还将肩上发丝拨到背后。
“夫人可以在这里等我么?”
“当然可以。”冷翠烛点点头,“你小心些,别迷路了。”
她孤身坐在摊子上吃馄饨,吃完一碗就乖乖坐着等尤恩回来。
身侧汤碗还余大半馄饨汤,呼呼冒热气。
她等烦了,托腮打瞌睡,头将要垂下的前一刻,一声轻唤将她拉回来。
“娘子?”
来者是个留胡须的青年,看起来又老又年轻。
他穿戴不凡,不似寻常百姓:“娘子,小生可否与您同坐一桌呀?其余地方都不太方便,有丝竹之乱耳,就这儿方便,安静。”
“啊……”
她尚未清醒,下意识答应别人:“当然可以。”
青年扭头毕恭毕敬道:“官人,我们就坐这儿吧!这儿僻静。”
冷翠烛也扭过头去,浑身一颤。
尹渊穿着常服,外面罩着蝉衣,腰间一侧环佩叮当,一侧佩剑。
青年拿帕子把板凳擦干净,让尹渊坐到她对面。
即方才,尤恩坐的地方。
桌上汤碗还未收走。
尹渊皱眉,将汤碗端到一边。
青年找了个矮凳坐下,瞧见碗,打破沉默:“哟,原来方才也有人找娘子共坐一桌呀。”
“哈哈……娘子貌美,那些人自是争先恐后,哈哈。”
冷翠烛:“……嗯。”她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垂眸盯着皲裂桌面。
寒意彻骨,从头直冷到脚跟。
尹渊怎会出现在此?
“知府,您看看菜单,想吃什么下官去给老板说!”
青年捋捋胡须:“那案子的事,卑职就在旁慢慢讲给您听。”
尹渊捏着菜单边缘,抬眼瞥对面人,捯了捯气:“嗯。”
冷翠烛被盯得焦灼,手头筷子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插在碗里,不敢搅汤。
她若是现在走了,尤恩回来就找不到她了。
可若是尤恩回来找到了她,她又该如何向对面人解释?
现下,只能寄希望于尹渊快点走,尤恩慢点回。
青年刚说了几句,停住:“娘子,你身体不好啊?”
“面色发白,是气血不足呀,平日要多调理。这样吧,小生请您喝碗红枣枸杞汤!多加红枣多加枸杞多加汤!”
“不……”
没等冷翠烛拒绝,青年就拿着菜单找老板点单去了。
“同友人出游?”
“是……”
尹渊端起桌上汤碗,指尖抚过碗缘,又拿起碗中勺子睨几眼,倏地搁回桌面。
“男人?”
她愕然抬头。
“我说中了?”
男人眸色幽深,看不出喜怒,淡淡扫她一眼:“争先恐后……”
“不是男人,”她咬唇,绞手头帕子,“是隔壁家的常嬷嬷,之前搬过来的时候,她帮我修门锁,后面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她去肉摊买肉了,我路走多了腿疼,她就让我在这儿等她。”
“……她等会儿就回来了。”
冷翠烛没怎么撒谎,她只是将男人说作女人而已。
其实男女区别不大,只是男人惯常小气,还喜欢用情欲解释一切关系。所以为避免麻烦,她撒了这个小谎。
男人沉吟片刻。
“腿疼?”
冷翠烛悄悄松了口气:“现在不疼了。”
“坐过来。”
她朝街上瞟了眼,没发现尤恩身影后才放心坐到尹渊身边,低垂眉目。
“官人……青天白日的,这……”
话未说完,男人就凑了上来,直勾勾盯住她脖侧。
他手背抚过她纤细脖颈,揉捏脆弱耳骨。
“耳环,也是友人送的?”
她意识到自己今日戴的耳环,是尤恩从首饰铺撷来送她的,尹渊没见过。
若是寻常耳环就罢了,偏偏是对有重量的金耳环,仅凭她的财力肯定买不起。
“……是。”
“俗气。”
男人抬手摘下一只耳环,扔在桌上。
她自知理亏,取下另只攥在手心。
“……奴以后不戴了。”
男人揉腿的手停下。
“不适合你。”
他收回手,冷翠烛抚平裙上褶皱,柔声道:“谢谢官人……给我揉腿,很舒服。”
她一心只想让尹渊快些离开,便随口乱说,也没心情管自己在说什么。
男人没看她,目视前方,半阖着眼。
“坐轿子回去。”他递给她一块银锭,沉声道,“分明送了金饰给你。”
冷翠烛摸摸银锭,仔细揣进荷包,抬头问:“官人方才说什么?”
“坐回去。”
青年点完单回来,刚坐下就来了句:“知府,你身上好香啊!”
尹渊:“……”
“老板在每桌都放了香炉,所以才有香味吧。”冷翠烛指指桌上的小香炉。
“原是如此。”
青年笑笑:“知府,我继续同您讲那案子。”
“前几天又有捕鱼的渔夫,在冰面下方发现了牛羊的尸体,数目庞大,初步估计有三十头。”
“那些牛羊死状惨烈且千奇百怪,一开始捕快只以为是有疯子专偷别人家牛羊杀来取乐,后面仵作在一头小牛的胃里发现了女人的头发,后又相继在小牛另外三个胃里发现了疑似肉类的东西,肉已腐坏爬满蛆,现在还没查出来是什么肉。”
“应该不是腊肉。”
尹渊颔首:“告诫目击的渔夫,此事不要外传,查案也要隐秘地查。”
冷翠烛听得犯恶心,垂头叠腿上帕子。
到底何时走?
“知府,还有……”
尹渊:“回去再聊。”
“呃……”青年收住嘴。
他意识到不对,转身冲冷翠烛拱手:“娘子,失敬啊失敬!小生一时忘了你还在这儿,没吓到你吧?”
“红枣枸杞汤来了,娘子快尝尝!这个还能美容养颜,小生经常喝。”
“……谢谢。”
她刚舀起汤,就感受到一道凛冽的目光射过来。
尹渊面无表情。
面前粟粥未动丝毫。
“知府你怎么不吃?”
“别叫我知府。”
青年一拍手:“对啊!我们该隐藏身份的呀。”
“难怪您不叫我县尉。”
“娘子,别说去哈,知府和小生我要隐藏身份。”
“官人,你……”
青年被男人瞪得说不出话,慌将话咽回。
氛围冷到可怕,冷翠烛哪敢动勺:“谢谢官人,这个汤……奴还是打包回去喝吧。”
尹渊:“嗯。”
“……?”青年满脸疑惑,但不敢吱声,只能耐心数着自己点单花了多少铜钱。
冷翠烛实在是待不下去,瞥下尹渊和那个青年离开馄饨摊,站在不远处瞧尤恩的身影。
“欸,冷娘子。”
“铃兰姑娘,”她惊讶今日怎得碰见这么多认识的人,“你好呀。”
小丫鬟福身:“这么久未见,你身上伤怎么样了?”
冷翠烛微笑道:“已好差不多。”
小丫鬟点点头,欲言又止,终是开口:“娘子家是不设宵禁吗?”
“……啊?”
“昨日,你家孩子歇在尹府。”
“奴婢也不大清楚,只是寅时去洒扫,恰巧看见他衣衫不整地从房里跑出来。”
尤恩给冷翠烛买香包回来,见她愁容不展,问:“夫人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
“……没什么。”
她强撑起一个笑:“你是去给我买香包了呀……”
“嗯,见到夫人在路上一直捂着鼻子。”
男人弯腰,半跪在她面前。
冷翠烛顿时清醒,慌慌张张瞥过路行人:“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等一下。”
男人将茉莉香包与她腰间荷包系在一块儿,抬头冲她笑:“好了,这样走在路上,闻到的就是花香。”
男人跪在她面前,还抬头望她。
冷翠烛总觉得,这个姿势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同时,她莫名觉得熟悉。就好像,尤恩曾经也这么跪在她面前,虔诚地望向她,奉若神明。
“……谢谢你呀。”
尤恩拉住她右手,带进帷纱之中。
“可以亲吗?”
冷翠烛:“不行,说谢谢就够了。”
“哦,”男人站起身,仍牵着她手,“那回家吧?”
“嗯。”她任他牵着。
不知为何,脊背发寒。
回去后,冷翠烛还是没忘记铃兰姑娘说的话。
夜不归宿、衣衫不整,地点又偏偏是尹府……她好害怕冷蓁做出那种事。
那种,极为出格的事。
她这几日一心防尹渊,忽视了冷蓁这个隐患。
尹渊不来,冷蓁也可以主动去尹府找啊!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可她怎么确认同冷蓁私会之人就是尹渊呢……她不可能叫他将裤子脱下来检查吧?冷蓁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婴儿。
若是哄尹渊脱衣服,倒是简单许多,但是尹渊应该是……后面那个吧?那能看出个什么。
她其实对断袖知之甚少。
“姐姐你变态吧?!”
公鸡倏地跳起:“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恶俗的东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这里是暗网吗?”
“哦不好意思,我忘记原书是本纯肉限制文了……,哈哈哈这事闹的……那样的话,你的猜想的确有可能,毕竟这种文一般都是先做后爱。”
“唉,没事的,凡事都有个过程,你以后肯定会接受的。”
冷翠烛:“我永远不会接受。”
“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当初就不会和他上床,我就不该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作为筹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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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青楼里的烟花女子,都需要知道一件事——就是‘男人就是这样’。她们都知道,她们又心照不宣地,全选择了隐忍,因为反抗很痛,反抗就意味着牺牲。”
十几年前,她刺进身体里的那一剪刀,现在都隐隐作痛。
“就因为我一直很乖顺,他们就理所应当地压榨我的生存空间么?”
“凭什么?”
“你说我所处的,是一本不讲道德只谈欲望的书,书中一切只为欲望服务,就连我也是。可是我的欲望从没有被正视过,他们就觉得我好用,用来泄欲,用来生孩子。”
“既然他们从不正视我,我又凭什么接受这个不公平的设定?”
即便她本性懦弱,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即便她并不坚定,只能像蜗牛一样蠕蠕爬行,还总是流泪,总是下意识顺从。
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坐以待毙。
公鸡瞠目结舌。
说实话,它不太理解,就算她说了这么多他也无法理解。设定就是设定,为什么会无法接受呢?
但他庆幸自己,没有生为像她那般命苦的女人。
是的。即便他说,想要变成女人去安慰她、理解她的苦衷,他也不想真的就变成一个女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
夜里冷蓁回来,遥遥瞧见坐在回廊的母亲。
冷翠烛走向他:“蓁蓁,你又去采药了?”
“是。”冷蓁点点头,将药篓放到地上,活动肩膀。
他气已消差不多,毕竟距离那日与冷翠烛在晴萝湖吵架已过去十几日了,他不是记仇的人。
何况记仇也没用,母亲又不会因此给他道歉。
其实有用。
他记仇不理她的话,她会很伤心。大多数时候,他不想见到她伤心难过。
“你怎么不去睡?尹渊又来了?”
冷翠烛倒吸一口凉气。
“没来……娘有话要问你,所以在这儿等你回家。”
冷蓁点点头:“哦,你问吧。”
冷翠烛迟疑道:“你……是不是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
她没直接问冷蓁是不是断袖,还是选择给他留点颜面。
其实她内心是不想问的,男女有别,这种问题还露骨又伤人。
冷蓁只是蹙眉,其余神色如常:“谁告诉你的?”
“没有的事。”
“后面也……”
冷蓁打断她:“我要走了。”
他背起药篓就走,冷翠烛忙去拦他,抓住药篓,怎料他肩上肩单一断,药篓掉在地上,立马东西全倒了出来。
药草之下,竟藏了大堆金银珠宝!
玉佩、金钗、念珠、项圈……不胜枚举,洒了满地。
这阵仗,冷翠烛此前从未见过。
“这……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珍贵东西?”
“是!”
冷蓁情绪异常激动:“是,我就是去卖了!”
他红了眼圈:“凭什么不能?你从前都卖,凭什么不让我卖?这些东西全是我凭本事赚到的,你管不着!”
“卖……”
冷翠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到了床上。
尤恩躺在她身边,撑脸看她,白发铺在枕上。
“醒了?”
“见你独自一人晕倒在回廊,就把你抱了回来。”
“啊……”冷翠烛脑袋发昏,“谢谢。”
“那我身上岂不是很脏?怎么能躺在床上……”她费力撑起胳膊想爬起来,可惜脑袋实在太晕,又摔在床铺。
男人替她盖好被子:“衣服换了。”
“啊?”
“只换了外衣。”
“谢谢、谢谢……”
她长舒一口气:“你可看见冷蓁了?他也歇下了吗?”
尤恩转眸:“方才进来时,他守在门口,现下不知道。”
“要去帮你瞧瞧吗?”
“麻烦了。”
男人坐起身,利落褪下衣袍。
他只穿了件外袍,裸白无瑕的上身全被冷翠烛看了去。
她略感惊讶:“……你干什么?”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忘记了,你要脱光衣裳才能变回乌鸦。”
“我去吧……我去。”
“不用。”
他银眸微眯,透过半透窗纱注视房中光景:“他已翻窗进来。”
冷蓁走到床边时,冷翠烛刚好将衣袍藏好,闭目假装睡去。
听见窸窣声响,应是床纱被拉开。
再然后,她搭在枕头的手被抓住,什么冰凉的东西覆了上来。
“你不幸福我会难过,你幸福了我会痛苦。”
“但母亲,我还是希望你幸福。”
“你可以幸福,但你不能不痛苦,你必须和我一样……不要抛下我……”
“全是因为你,我为了你,迎奸卖俏……受了好多苦,你看看好吗?”
“看看我,我好痛苦。”
撕心裂肺的痛自腕骨蔓延,她猛地抽回手,睁眼见满手血腥。
腕上伤痕汩汩溢血。
冷翠烛瞪大眼,强忍伤痛:“你在干什么!”
冷蓁跪在床边,一手举刀子,一手擦拭溅在面颊的血渍。
“噢……不。”他剧烈地喘气,咧唇笑道,“你怎么,醒了?”
他明明,给她下了药。
所以,痛到极致还是会醒的吧?
是吧?
他们的好日子要到了。
“母亲,痛吗?”
“你是疯了吗……”
冷翠烛瞧着手腕伤痕,皮肉翻覆的那处如一张小嘴般往外吐血,透过肌肤上滑腻的血花,她瞥见自己鲜红的倒影。
惊惧一扫而空。
“啪——”
冷蓁被她一掌扇趴过去。
14. 第 14 章
冷蓁脸颊多了块血掌印,脸肉迅速肿起。
他捂住脸:“娘,你竟然打我……为什么?”他倒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不停流泪。
冷翠烛捂住伤口,面色惨白。
此时此刻,她却无比畅快,眸中闪着异样光彩:“因为你该打。”
“你让我觉得恶心。”她语调轻快,几乎要笑出声。
“恶心?”他侧目笑道,“就因为我出卖身体?”
又陡然冷面怒视:“你这个妓女有什么资格说我恶心?”
他声音颤抖,像要喘不上气般:“一个荡/妇,还指望生下的孩子纯净无瑕?”
“你做梦。”
对于冷蓁的谩骂诋毁,冷翠烛毫无感觉。
她不是第一次被这样骂,她早就习惯。
但冷蓁是第一次,这么气急败坏地骂她。
他似是下了很大勇气,说出此生最恶毒的话,妄图刺激她,看她难堪。
结果毫无用处。
她费力坐起,扯下一块衣料,缠住伤口不让血继续流。
冷蓁还在骂,攘袂扼腕,浑身颤抖,活脱脱一个破落泼皮,同街上七老八十小肚鸡肠的老翁没了区别。
“我对那种人卖笑都是为了你!你凭什么那么在乎我的贞洁,你自己都没有!你自己都和那么多人上过床,我、我……我逢场作戏又怎么了?”
缠好伤口,她蹙眉道:“冷蓁,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要怎么出卖自己,都和我没关系。同样,你的堕落,不是我的错。”
“就算没有母亲这个借口,就算你的母亲是闺阁之中清白守礼的女子,你依旧会堕落,依旧会找到其他理由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因为你自己,本来就是那样不安分的人。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让自己清白无辜、好顾影自怜。”
“你失不失身,都和娘没关系。说实话,我很不愿听你讲述你自己的云雨之事,还有你每天有多惨、有多不容易……娘没有那种癖好,娘同情久了也会觉得烦。”
“我只是想提醒你,父亲就是父亲,母亲就是母亲,你与他们只能有亲情。”
“我听说,你昨晚歇在尹府……不要把有违人伦当作不同流俗,行吗?”
冷蓁倏地愣住。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龌龊?”
“根本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我去尹府,只是去拿从前忘在那儿的东西,其余什么事都没做!你不要污蔑我!”
很可惜,他撒了谎。
他从未落下什么东西在尹府。
尹府本就该是他的,他凭什么不能歇在自己家?
从前他怨恨家里穷,后来才发觉自己是认错了家门。
“你别说了。”
冷翠烛垂下眼眸,不想再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辩解:“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回去歇息吧。不想毁容就往脸上覆点药。”
“以后,不要有那种想法了。”
“就算这样,就算你看不起我……你也不要想着抛下我,与你的那些情夫私奔!没可能的事,这辈子都没可能。”
“这是从前,你自己向我承诺的。”冷蓁咬牙,抓起地上鲜血淋漓的匕首,逃出房去。
她终于能泄下气,倒在床上,月白中衣沾了血,床单、地板也是。
到处都弥漫着浓重血腥气。
乌鸦从外面飞进来,停在床边。
“……你们吵架了?”
“嗯。”她低低答了声。
“尤恩,可不可以麻烦你……换一下床单,还有我身上的血……”
乌鸦点头:“好。”
“夫人,先抱你去榻上吧。”
经过方才与冷蓁的那一系列争辩,她现在实在是精疲力尽,低声道:“衣袍在枕下。”
她合上眼:“床单,在衣橱……还有中衣……”
耳畔声音温柔:“睡吧,不要再想了。”
尤恩将她抱到榻上歇息,换好床单后又将地上血渍处理干净,忙忙碌碌到丑时,外头公鸡都扯着嗓子咯咯叫了。
公鸡叫完肚子咕咕叫,偷偷摸摸进房找谷子吃,怎料撞见榻上二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冷翠烛猛然惊醒,睁眼见领口的中衣扣子已解下大半,露出青色肚兜与裸露的一边肩头。
罪魁祸首还在解,全部注意集中在她胸前的几颗扣子上。
“……尤恩,你在干什么?”
公鸡尖叫道:“流氓啊!”
它还想再叫,被冷翠烛踹到床边,鸡脑袋撞到床脚晕过去。
她身边男人抬眼:“换衣服。”
他长发由木钗挽着,低头时几缕发丝垂在颊侧,鹤骨松姿,犹冰洁渊清,行径也变得正当合理。
那样好的模样,让冷翠烛不便质问他了:“这个我自己来就行……”
她转身背对他,接过他递来的干净衣服:“你出去吧。”
“手腕上的伤,也是夫人自己来处理吗?”
“不需要帮忙啊……我原以为,能对夫人有用。”
她莫名心软。
自己这么将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用了就把他扔掉,或是找旁的代替他,的确有点过分。
虽说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被别人指使着做这儿做那儿,但她还是选择尊重尤恩的意愿。
“伤……等一下麻烦你帮我包扎吧。”
“把菟丝子带出去,往它饭碗里再加点玉米吧。”
她换上中衣后,又强撑身体去衣橱里找了件藕粉深衣穿上,系腰带时尤恩正好回来,安静坐在软榻旁的台阶上,台阶比榻要低很多。
男人仰头望着她。
她系好腰带,一甩衣袖,宽大的垂胡袖不慎甩到男人面庞。
“啊……不好意思!”她忙将袖子收回来,弯腰理他鬓边碎发,极为抱歉,“你没事吧?”
她理发丝的手,被男人握住,抚摩起手背筋骨。
冷翠烛从前以为,人的手都是冰凉的,冷蓁、尹渊,就连她也是如此。
因此她不喜欢与别人牵手。
可是尤恩的手,很温暖,同他们共枕在床一般温暖。
她逐渐接受了他口中所谓的“礼节”,或许,这世上确有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与尤恩一样热忱守礼,只是他们的礼节,比较热情罢。
男人垂眸,吻过她手心。
额前轻软发丝落到她指际,软绵绵地痒。
她脸颊顿时烧得慌,猜想这应该也是个什么礼。
是没关系的意思吗?
“啊哈哈……你要不先坐起来吧?台阶地板冰。”
“可以就这样坐着吗?”
他解开她腕上缠着的布带:“这样方便包扎。”
“好吧……”
冷翠烛坐在榻上,时不时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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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男人。
他低头认真为她涂药包扎的模样,倒真像尹渊,特别是那皱眉的神态。
她心里明白,谁都不想被当作旁人,即便是尤恩也不愿,她又不受控制地将他与尹渊联系到一块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但同时,她又确定一件事。
“你比尹渊听话多了。”
语毕,她大吃一惊。
自己怎么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是吗?”
男人低低笑了几声,抬头直勾勾盯她。
慢慢地,将下巴搁在她手心:“那夫人,可不要这么告诉他。”
“男人总有虚伪的自尊心。”
那尤恩也有吗?
她暗忖着,去瞥低头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的双腿。
衣袍之下,两条腿微微叉开,将膝弯衣料褶皱绷平。
她原本是好奇想问的。
最终只是翘起指尖,指甲剐蹭过他脖间轻滚喉结,留下一道浅显白痕。
冷蓁伤了她,她未去找冷蓁的麻烦。
她根本不想见他,不仅是冷蓁,尹渊也不想见。
无奈自己的日子全靠尹渊给钱过活,因此尹渊来找她时,她还是强撑起笑靥。
“……官人今日怎么来了?”
冷翠烛上街买爆竹回到家,推门就见尹渊敛容坐在床边。
飘扬的床纱遮住他大半面庞,冷翠烛刚开始还未看见,走进些后,扭头忽地与他对上眼,心跳如擂鼓。
时辰刚过辰时,这个时候,尹渊该去衙门点卯。
他却出现在她的房间,悄无声息,她毫无察觉。
尹渊无言,一双狭长双目空洞洞,直盯着她。
他身边会动的,只有被寒风裹挟的床纱,飘啊飘阿飘。
眼瞅时间流逝,冷翠烛站不住,走到他面前,裙纱挤进男人微张双腿,坐到他腿上。
“官人是想奴了吗?”
她极尽所能,靠到男人肩头,指尖盘绕起发丝,翦水秋瞳泠泠。
她不知道尹渊此次来是为何,也不想猜。
不如就半推半就地把他带到床上,撒个娇服个软,什么事都能过去,还用不了多长时间。
尹渊垂下眼帘,一只手覆上她腰际,其余情绪全无,目视窗外琪花玉树。
“官人……那日在街上见到官人,奴心中激动得紧。”
“是奴错了,与官人分离一日,奴就痛苦一日。”
“那日有旁人在,奴不敢与官人说的呀……”她眸中蓄了晶莹,咬唇环抱住男人脖颈,衣袖垂至手肘,露出截雪白小臂。
她眼尾那颗欲坠未坠的泪珠,由男人轻柔拭去。
冷翠烛抓住他拭泪的手,偏头蹭蹭:“官人……”
尹渊平稳的呼吸,凝滞了瞬。
“方才去了哪?”
“奴上街买爆竹,”她抬起手,“您瞧,手都拎红了……”
尹渊捏住她手掌,端详片刻,一拉,顺势将她甩在床上。
分明她清晨走前收拾好了床铺,现在却乱糟糟的。
她哼唧几声,掩目任男人压上来,抑住微翘唇梢。
一缕细丝落在她靥面,呵痒她翕张唇瓣。
“……官人?”
尹渊手里捏着根白发,他将大半发丝垂在她面颊,漠然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在与旁人私通?”
“就这么痛苦?”
15. 第 15 章
“官人……”
冷翠烛大吃一惊,忙跪在地上:“官人……这、这是……”
她没想到,尤恩会不慎在床铺留下头发。
更没想到,尹渊会大海捞针般将其揪出来。
“你承认了?”
“他多大年纪?”
她下巴被抬起。
男人坐在床边,一手捏住她下巴,一手捏着那根白发。
他比平日更疲惫,眼下蓄满乌青,晨光将他脸上细微的绒毛都照清楚,包括下巴那新长出来的淡青胡茬。
“不、不是的……”她跌在男人腿边,拉扯他袖袍,“是奴思念官人心切,生出来的白发啊!”
她瘪唇,埋在男人膝弯。
“……”
“起来。”
冷翠烛凄凄抬头,揩拭男人大氅被泪水濡湿的一块料子,手搭在男人小臂,被他拉起。
她身子一软,坐到男人腿上,揽着他脖子:“唔……官人……”她抽抽嗒嗒哭个不停,时不时睁眼瞟男人的神色。
尹渊盯着她,未置一词,深黑眼眸中满是一团莲粉色虚影。
她眨巴水润润的眼:“官人……要相信奴呀,奴绝无谋逆背叛官人的心思啊!”
男人轻叹了口气,将她搂进怀中。
她也顺从地埋在男人胸脯:“官人……”
头上发钗被男人摘下,她长发如瀑般散开,贴在脊背,在日光下粼粼闪光。
冷翠烛仰头去吻他,唇瓣还未触及男人脸颊,就被揪住头发猛地一扯,整个人向后仰,跌在地上。
尹渊手里,多了几根她的头发。
他挑出一根最长的黑发,与白发悬在一起,白发明显比黑发要长。
不是长了一点,是长了一半还多。
“思君心切?”
这下,冷翠烛无可辩驳。
“奴……奴也不知道床上为什么会多出根白发……”
“我没说是床上的。”
尹渊攒眉冷脸:“你承认了?”
“额……这个……”
她哭红了脸,嗫嚅着说:“奴真的不知道啊!”
“床上?”
“啊……不是床上……”她慌忙摇头,爬到男人腿边,脑中思绪转得飞快。
“那就是在别处?”
“……”她彻底闭嘴不说话,只一直哭,低声嘤咛。
男人将她从地上抄起,就让她站在自己面前,而后,单手托腮:“脱了吧。”
“啊,”她扭头望向大开的窗,窗外阳光正灿烂,“窗户……”
“宅院哪还有别人?”
“泠娘,哪里还有?”
“……没有。”
她不愿与尹渊纠缠,低头解腰带,身上衣物一件件落地,只剩亵衣。
冬日的阳光毫无温度,她冷得哆嗦,肌肤也被冻得青白。
太折磨人了。
尹渊面色如常:“过来些。”
她咬唇靠近男人。
在那一刻,她感受不到其他,只能任男人用腥甜、腻滞的恨包裹她。
她冷汗涔涔,又不禁欢愉,恍惚间甚至以为男人是在同她取乐。
直至他撤回手,拾起地上衣衫,细致抆去指间水液,指节上的玉扳指揾满水,翠绿又泛着剔透水光。
尹渊理好衣袍,就走了。
她孤身躺在床上,脸颊泪痕半干。
之后的每一天,尹渊都来见她,有时候是半夜,有时是天还未亮的清晨。
她还在睡梦中,他就掀开被子,摆弄她的身体,目光扫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若是她的反应不顺他意,他就将自己冰冷黏腻的舔舐再往里些,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冷翠烛被折磨得精疲力尽。
到后面,她不反抗了,也不再啜泣,只冷冰冰盯着,如一具尸体般任他摆弄。
但她终归是无法接受自己被这么对待的。
所以她在做艳尸的时候,专说出些让他不满的话。
“我查了,前几日常嬷嬷来找过你。”
“那根头发,不是常嬷嬷的。”
“就是官人想的那样,奴没什么好反驳的。”她翘起唇梢,淡淡一笑,“官人心中怎样想奴,奴就是怎样的人。”
男人倏地停下手上动作。
“……他多大了?”
“你与他,年龄差的有点大吧。”他抬起头,“他心悦于你?”
冷翠烛别过头:“官人若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
“那你呢?”尹渊揽着她肩膀,紧抱住她,“是他胁迫你?”
“不是。”
“别说气话。”
“官人到底想怎样?”
“奴要怎样说官人才满意?”她强压怒火,去瞪他,却只见男人死死盯着她胸口,一脸死寂。
胸口没有痕迹。
不知他在盯哪。
她搞不懂。
“他也帮你揉吗?”
“什……”
她还未反应过来,男人报复性的吻就落下。
初是柔和的相触,不登时就露出犬齿咬进肌肤,疼痛刺心砭骨。
她瞪大眼,去抓胸口发丝,想将他拉开,却被锢住双手动弹不得。
良久,她胸口白嫩肌肤多了处齿痕,鲜血淋淋。
那齿痕,正巧烙印在她从前中箭所受的,原本早已脱痂生出新肉的旧伤上,这一咬,连带往日所受的痛也陡然奔流回来。
尹渊抬起头,搽去唇角血渍,眼尾湿红。
“无论怎样,都过去了。”
“以后不要让常嬷嬷来家里做客,她很老了,万一死在你这里。”
冷翠烛捂着胸口出门。
折磨她的不仅仅是痛,还有绝望,濒死般的绝望。
为什么,他偏要与她纠缠不休?
接连几日的睡眠不佳,加上方才在床上经历的那一遭审问,她压抑心痛到极点,刚走几步,就承受不住晕倒在地。
冷蓁拖麻袋经过前院,手里拿了把砍柴刀。
麻袋鼓鼓囊囊,麻布被血红染透,所拖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淡淡红痕。
他瞅见倒在回廊地板上的女人,丢掉麻袋:“娘!”
冷翠烛又被他晃醒。
她迷茫睁眼,见自己坐在地上,一旁是满脸慌张的冷蓁。
“……我方才是,晕了?”
“你怎么晕在这?”冷蓁声音沙哑,“是没吃早膳?我去给你煮……”
话未说尽,尹渊从房中出来,垂头理衣袖。
冷蓁明白了。
“你还敢来这儿?我要杀了你!”他抄起手边柴刀向尹渊砍去。
尹渊侧身躲过,皱眉道:“与你无关。”
“你把她弄成这副可怜模样,就与我有关!”
眼见两人自相残杀扭打在一起,冷翠烛心焦,强撑着站起,劝告两人:“不要打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不知是谁的手肘打到她,她趔趄几步,仰头跌出回廊,摔进院中小湖泊。
湖水苦寒,侵肌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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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在水里泡多久,冷蓁就跳下水将她救了上来。
虽说没多久,无奈她身子虚弱患有寒症,身上还有未结疤的伤,经此一泡,下不了床。
冷蓁将手头活计搁下哪也不去,就在家里陪她,还帮她采买年货。
出门买年货的时候,尹渊就趁机来见她。
“除夕同我回尹府过吧。”
尹渊将她颊侧发丝捋到耳后。
冷翠烛合上眼皮。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吗?
凭什么这么对待她。
真恶心。
她不说话。
尹渊也不说,低头往火盆里加柴,摩挲手里暖炉。
什么温暖的东西搁到她手边。
冷翠烛睁眼,手边多了个暖手炉,罩了层鸦青裹布,不但暖和,偶尔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零陵香。
她指尖抚过裹布上绣的鸳鸯,虽缝得略微粗糙但配色合宜,还镶了金线,一看就是下了一番功夫。
“这手炉的裹布,是尹夫人缝的吧?”
“嗯。”
“那官人以为这上面的一对鸳鸯是谁呢?”
“是奴家和官人,还是尹夫人和官人?”
尹渊:“不知道,随便是谁。”
倏地,他蹦了一句:“是你和易音琬。”
“您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不起任何人么?尹夫人若是知道您假手于人,用她的心血来讨一个外室的笑颜,她该多伤心?”
“那奴呢?奴在您心中就是随手找个东西就能打发的吗?”
“……哦。”
尹渊将手炉拿回去,握在手中,沉默半晌:“那你还冷吗?”
她阖上眼皮:“奴困了。”
“嗯。”
男人转身出门去。
过会儿,冷翠烛又听见外面的骂声,许是冷蓁回来遇见尹渊在骂。
挺好的,起码不是在正常说话,两人间起码不暧昧。
或许冷蓁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冷蓁骂完进房来问她想吃什么,冷翠烛坐在床上,闻到股血腥味。
“怎么有股血味?”
“我方才路过庖厨,杀了只鸡。”
冷蓁答得平静、顺畅。
“……鸡?”
冷翠烛顿感不妙。
冷蓁点点头:“那就听母亲的,做粥吧,再熬锅鸡汤。”
她心里紧张到不行,将乌鸦叫过来,问菟丝子的下落。
“他一早出门和别人家的鸡玩了,没在厨房。”
乌鸦顿了下:“你身体现在怎么样?”
她答:“……已经好差不多了。”
这几日她和尹渊之间的事,她没告诉尤恩,也本来就不是他的错。
像他说的一样,男人总有虚伪的自尊心。
尹渊是怕她背叛,怕她脱离掌控,那根白发只能算是导火索。
就算没有白发,她与常嬷嬷相处久些,尹渊甚至会疑心她与常嬷嬷有私情。
他就是见不得她同别人关系好。
可在夜里,她还是冷。
不仅是冷,她浑身还如同浸在水里般,喘不上气,止不住发抖。
“夫人?”
“嗯……”
她转身抱住男人,整个身子全往男人怀里缩。
“好冷。”
男人俯身贴到她耳边。
“那夫人可一定要离我再近些。”
她额间冷汗,被僄然拭去。
“晚安。”
16. 第 16 章
生病后终日卧床的日子很无趣,但比平日安逸得多。
一直到除夕,冷翠烛的寒症都未大好,在外面吹吹冷风还是会四肢僵冷。
幸好冷蓁理解她。
“我现在给药房写方子,每旬也能赚到些钱了,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别操心这些。”
冷蓁理理袖子,拭去腕上血渍,扭头将药盅端给床上人:“母亲,该喝药了。”
冷翠烛点头接过药盅,其中汤药黑沉沉毫无光彩,表面还浮着几缕红丝。
冷蓁若不说是药,她还以为是谁家泔水。
“怎么了?”
“怎么不喝?”冷蓁正往火盆里添柴,见状放下火钳,拿勺子舀了勺药,浅尝一口,“不烫,你喝吧。”
冷蓁都喝了,她自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或许这药只是看起来悚人。
她刚端药盅喝一口,就吐出来。
太难喝了。
喉咙像被牛舔了一下,好恶心。
“咳、咳……这里面是些什么药材啊?”
“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冷蓁淡然道:“你的方子是我亲自编的,药材也是我亲手采的,每一个工序都是我在做,不会有问题。”
“娘,你从前不是总对我说良药苦口吗?”
他伸手扶住药盅,望她唇边送,晦暗不明的眸子在日光下照成晶莹剔透的琥珀。
“为什么如今,连你自己都做不到。”
冷翠烛被盯得发怵,咬牙将药喝尽。
冷蓁端药盒出去,她坐在床上还未从那恶劣的味道里缓过神来,胃里翻江倒海。
早知如此,她当日就不该上前去拦两父子,就该在旁边等着,等到打死了一个才喊停。
乌鸦撷来一朵水仙花,放在她手心。
嗅着水仙花香,她心情好些:“今天是除夕了。”
乌鸦站在她膝弯,盯着她不说话。
“啊……就是一年当中的最后一天。”她解释说,“等晚上,你和菟丝子一起去把爆竹放了吧,也热闹热闹。”
原来这个人连除夕是什么都不知道吗……莫不是古代人?
“好,”乌鸦点点头,“我刚才看见,有几个尹府的人往家里来。”
冷翠烛:“尹府?”
语毕,窗外响起声呼唤。
“冷娘子,你在家吗?”
她还未作答,外头洒扫的冷蓁就答:“她不在,你们找她做什么?”
“哦……尹夫人让奴婢给冷娘子送新年礼。”
“她不要,你拿回去吧。”
“……行。”
“尹夫人邀她晚上去尹府做客。”
“她不去。”
冷翠烛听得直皱眉。
她的确不想去尹府,也不想见尹夫人,可收礼……她家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尹府才是,尹府的一根鸿毛就够她家吃一年的了。
怎么能不收礼呢?起码是尹夫人的一番心意啊。
难道非要装作人淡如菊清心寡欲才好?
她从前也体谅过尹渊赚钱的艰辛,后来才发觉自己是多虑了。
冷翠烛:“你扶我出去。”
乌鸦答:“不用起身,那女子带人闯进来了。”
“娘子!”
小丫鬟推开冷蓁,飞奔到她床前:“娘子,我就知道你在家,你这孽子死活不让我见你!”
冷蓁靠在墙边,双手抱臂。
他所穿的褐色襕衫是冷翠烛缝制的新衣,穿上身小了些,下摆只到小腿,布料还薄了些,两条劲瘦修长的小腿若隐若现。
“我没这样说。”他懒洋洋道。
“额……”冷翠烛冲小丫鬟笑笑,“铃兰姑娘,我今日是真的不便去做客,新年礼的话……是什么呀?”
小丫鬟点点头:“很多,全放在外面呢娘子,我去给你拿。”
她起身往门口走,路过墙边时被绊了一跤,眼见要摔倒,迅速拉住身边冷蓁的胳膊,两个人一同摔在地上。
“我的衣服!”
冷蓁拾起被扯烂的袖子,眼睛一下就红了。
小丫鬟咒道:“你自己命不好不配穿这么好的衣服,这能怪谁!”
冷翠烛叹了口气,本想出言安慰冷蓁,却意外瞧见他露出的一截小臂,手臂上密密麻麻满是划痕。
有已然结痂的,也有血淋淋正新鲜的。
她顿时头皮发麻。
那密匝匝的划痕,让她凭空忆起药盅上漂浮的几缕红丝。
尹夫人备的礼远比冷翠烛想象的要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都有。
就送礼这件事来看,尹渊倒与尹夫人很像。
或许是因为身处富裕之家的人,衣食不缺,自然不会想到普通人家连炭火、米粟都不够用罢。
她将一大柜子的成衣和布料拿出来一个个看,心里琢磨着做些什么衣衫。
给冷蓁做几件,再给尤恩做两件,菟丝子也需要拿块布堵住嘴。
余下的,就放在衣橱里以后再用。
“蓁蓁,天黑了,你不上街去看烟花吗?”她坐在椅子上,心情很好。
冷蓁坐在她身边矮凳:“不去。”
“有什么好看的,放完烟花街上全是难闻的烟味。”
“……好吧。”
她点头叠布料,偷偷去瞥他手臂。
手臂已被衣袖盖住,看不见伤痕。
可白日的时候,她是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些伤了的。
她绝对没看错。
……冷蓁一直在自残?
一堆五彩斑斓的衣服料子里,抽出件墨黑短衫,腰部缝了朵玉兰花。
“欸,蓁蓁,这短衫你好像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我记得,是你十五岁的时候我给你做的。”
冷蓁扭过头,浑身凝滞。
过会儿,他答:“嗯,是有一件,不过前几天我试了发现不合身……就丢了。”
“怎么丢了?改改还能穿呀。”
“改了就不是同一件了。”
他幽幽地坐在一旁拨弄炭火,融融暖光流泻在靥面:“那么,我宁愿不要。”
即便冷蓁就坐在炭盆边,即便火光将他烤作橙黄,冷翠烛还是阴惨惨直冒冷汗。
冷蓁似乎变了许多。
也是,谁会一直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呢?
晚上她与冷蓁一起吃了年夜饭,十几道菜全是冷蓁做的,凉菜大多是些蔬果,热菜就全是肉,猪五花、猪肋排、鸡肉、鸽子肉……每一种肉都处理得很好,做得软烂,每块肉大小也合适。
她还以为冷蓁不会用菜刀。
菟丝子也享了口福。
他这只鸡还挺讲究,丢地上的不吃,非要吃碗里的,还非要喝鸡汤。
冷翠烛投喂几次就不理他了。
“娘,碗我来洗吧,你去歇息。”
“啊,可是你做了一晚上菜……还是我来吧。”
“不用。”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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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起身收碗:“我去庖厨给你熬药,顺便就能把碗碟洗了。”
见冷蓁坚持,她就没再劝,抱着鸡回房间。
公鸡吃饱喝足,回房间后跳上梳妆台擦鸡嘴梳鸡毛。
“宿主,要不你偷摸去看看他吧?”
“我猜,他是在厨房做坏事,这几天我在厨房睡觉,老是闻到股死耗子味,都睡不安稳。”
“而且你儿子呀,总是大半夜上厨房,蜡烛也不点,不知道在干什么,可能是在偷吃。”
冷翠烛确有此意。
但她有些害怕:“行,你陪我去。”
她给公鸡栓了根狗绳,牵着它往庖厨走。
在门头,她听见里面的剁肉声,还有水煮开的沸腾声。
公鸡:“制作夜宵?”
“……算了,你待在外面,我自己进去。”
她将狗绳栓在一旁桂花树上,公鸡只能待在树下跑不掉。
冷翠烛推开庖厨破旧的木门。
里面没开窗户,一片漆黑,只房顶有几个漏洞透进微弱月光,稀稀疏疏,如几缕蛛丝缠绕在房中。
她看不清,扶着墙壁走,循着记忆去摸烛台在何处。
指尖触碰到蜡油,她往前去够,拉到一只手。
黏糊糊的,她掌心黏上什么。
“……冷蓁?”
“嗯。”
“怎么不点蜡烛?”
“方才灭了。”
他抽开手,冷翠烛就独自站在黑暗中,后脖发冷。
过会儿蜡烛燃起,屋里终于有了亮光。
借着幽微烛光,她瞥见灶台一角,其中铁锅正汩汩冒热气。
腥甜、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捂鼻靠近些,拿铁勺搅了搅锅中液体。
温热的,还有残存热气飘在半空。
“这是什么?”
“是……给我喝的药?”
无人应答。
她低头继续搅药。
勺子碰到个极为坚硬的东西,她摆弄铁勺,试图将那个锅里的大块头捞上来。
“还没好。”
她倏地扭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回头继续捞,余光瞥见身侧人影。
“还没好。”
冷蓁夺过她手中铁勺:“回去吧,等会儿我给你端过来。”
“你在自残是吗?”
“……”他垂下眼睫。
“母亲,你是在质问我?”
“没有。”
冷翠烛当然不信他的话,伸手去抓住他手腕,掀开袖子,只摸到层纱布。
“好……那为什么要在手上缠纱布?”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啊。”
“你太可恶了,你太自私,不知道我每天有多煎熬。”
她不禁皱起眉头。
“……又怪上我?”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我哪里有在恨你……”
他揭下臂上纱布,露出一片血肉模糊的肌肤,似被毒虫蛀出块小洞般,缺肉的那处蓄了汪血水。
如同他眸中蓄满泪水。
“我只是把本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那日让你落水,是我的错。”
“所以我还给你,把血肉都还给你。”
“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所以自己一直在喝他的血?
冷翠烛强压恶心:“你疯了?”
17. 第 17 章
“你以为你是哪吒有神力吗?这样会死的!”
她不知该作何回答,扯下块裙摆缠住他小臂伤口,拉着他往门口跑。
“我们去看大夫,走!娘带你去……”
冷蓁猛地甩开她:“我不去!我自己就是医者,我没有病!只是少块肉而已,不会死……你从前不是也少了块肉吗?我马上要还完了……”
他魔怔了,回到灶台边搅动锅中汤药,止不住抽噎。
冷翠烛看着那个倔强的身影,仿佛看到从前他们之间无数次的争吵。
那时,她不明白冷蓁为何要与她吵,她只是心疼他哭时红了整个眼眶。
如今,她依旧不明白,她只是感受到原来自己的眼眶也在被泪水灼烧,自己也很心痛。
她冲到灶台边,揪住冷蓁后脖将他往锅里按。
汤药并不烫,冷蓁整张脸埋进去,只是喘不过气,呛了几口黏滑药液进喉。
一开始,他拼死挣扎,到后面停下了所有动作,任冷翠烛抓着他后颈,额前发丝黏作一团。
冷翠烛看着锅中带血的药液,又看着自己死鱼一般的孩子,蓦地笑了。
好荒谬、痛苦的笑。
她松开手。
“清醒了吗?”
冷蓁双手撑在灶台,脸仍埋在锅里。
手臂抖成筛子。
她捯了捯气,伸手又揪住冷蓁后颈,将他从锅里抓出来。
那张脸糊满药液,睫毛、鼻梁、唇瓣……药液和泪液混在一块儿,淅淅往下流。
“疼吗?”
“娘……”
冷蓁不受控制地瘪起唇,眉头也皱起来。
看样子,是要放声大哭一场。
“噢……你整张脸都毁了。”冷翠烛感叹着,向前抱住他,轻抚他颤抖脊背。
恬静、如水般温柔。
“你做出那些伤害自己的行径时,娘和你一样疼。”
“所以,你该还多久才能还完我所受的伤啊……你永远都还不完。”
“娘从来没指望你还,你的那点血肉,还不够自己用的。”她将他颊畔发丝捋顺,“你该怎么还?还我一条命吗?你的命也是我的。”
“但我不要你的命,我只想你好好活着,不要作践我给你的性命。”
冷蓁终是无可控制地哭出声,将全身倚在她单薄的身躯,热泪涟涟。
“不哭,不哭……”
她轻拍他后背,一下又一下,空空恫恫回荡在房中。
“娘带你去看大夫。”
冷蓁的病其实主要在心病,医师只能开些疏肝解郁的方子,再为他包扎好伤口,其余的也只能看冷蓁自己个人的造化。
大年初一到十五这段日子,冷翠烛一贯不需要走亲戚,她就整日待在家里,偶尔几个热心肠的邻居会过来拜访。
为了让冷蓁能开心些,冷翠烛买了他小时爱吃的栗子糕,走到阁楼敲他房门想亲手给他。
结果敲半天门里面都没什么反应。
她分明亲眼看见冷蓁进房间的。
“蓁蓁?”
阁楼外的勾栏居于风口,她站在勾栏边,身上棉袍被吹得呼呼作响。
乌鸦停在栏杆:“或许睡着了。”
“哦……”她搓了搓手,“那,我们回去吧。”
“夫人不进去瞧瞧?”
“不了吧。他一贯不喜欢我进他房间的,他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况且他肯定是有秘密不想让我知道的。”
乌鸦:“……好。”
她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样的秘密吗?
下午她正坐院子里给乌鸦喂核桃,冷蓁背着药篓路过。
冷翠烛:“你又去采药啊?”
“嗯,”冷蓁颔首,“娘,锅上熬着药,等会儿记得去看看,别糊锅里。”
“等等!”
她将纸包的糕点塞进冷蓁手中:“我给你买的栗子糕,拿着等采药饿了吃两口。”
冷蓁瞟了眼手里糕点,“嗯”了一声。
“我带两块就行了,余下的……回来再吃。”
冷蓁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把喜欢吃的东西留到最后,有时甚至放烂了都不舍得吃。
冷翠烛顺他的意,将栗子糕放在庭院里的矮桌上,过会儿又觉得用油纸包着不好看,将栗子糕一块一块夹出来摆在碟子里。
她很高兴。
“你要吃的话,我给你夹一块。”
乌鸦摇摇头。
“你很高兴?”
“是啊。”她低头摸摸乌鸦脑袋,“做母亲的,当然还是希望孩子能阳光些。”
“毕竟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嘛。”
“亲生的……骨肉?”
“是呀,我十七岁生的他。”
“他刚出生的时候,可瘦了,才四十两。”
“……十七岁?”
“对啊,十七岁,我是夏天生的他,他是早产儿。生他的时候正好遇到上头做普查,因为我的身份难以启齿……官人就将他记在他府上的一个老嬷嬷的名下,年龄也写大了些。”
“所以他这个傻孩子一直以为自己的生辰是在冬天啊。其实他过的是我的生辰,当时编不出来生辰随口一说。”
她苦笑道:“烟花女子从来都不过生辰的。”
“多亏了蓁蓁,让我记住了自己的生辰,还能借给他过生辰的名义高兴一下。”
乌鸦低下头。
可分明她十七岁的春天,还在为报仇雪恨后,能离开庄园去大学读书而欣喜。
她那时说,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医生。
她还说,等到她学完大学的所有课程,他们就结婚,虽说她只是个鬼魂,他也不是她喜欢的骑士……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这样就足够。
那时谁都不会想到,她还未坐上离开庄园的马车,就消失不见。
此后的十几年,尤恩一直在找寻她。
如果尤恩知道她所去的世界是个熔炉,她的肚子会不受控制地大起来,她会受到好多年的痛苦与压迫,他当日就不该听她的话去苹果树下摘苹果。
他太听话,心想主人就算是要抛下他也没关系。
只要主人能幸福,怎样都没关系,主人丢掉自己,自己还有腿,可以继续去找主人。
可她过得不幸福。
她留下的苹果也好涩口。
他偏偏又找她找了好久。
“你真的生了他?”
“你和菟丝子都好奇怪啊,他之前老是问我同尹渊是不是真夫妻,尹渊同蓁蓁是不是真父子。”
“现在又换你问我同蓁蓁是不是真母子了。”
“……抱歉。”
尤恩只是没想到,她所受的苦不是一个轻轻松松的设定,而是她切实的真受了那么多苦。
她真做了次母亲。
明明只是少年的年纪,却做了母亲。
冷翠烛笑笑,将一块核桃塞进乌鸦嘴里:“没事,吃核桃吧。”
“我听说乌鸦喜欢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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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
她的那双淡褐色眼睛很好看,笑时脉脉含情。
乌鸦将头一偏,撷着核桃仁飞树上去了。
冷翠烛托腮,接住从空中飘落下来的鸦羽,那片鸦羽尾端泛着熠熠银白。
“你掉了根羽毛。”
“夫人若不喜欢,就丢掉吧。”
她抚着绒绒鸦羽:“这么好看为什么要丢啊。”
“那我帮你留着吧,鸟的羽毛应该和人的牙齿差不多吧?掉羽毛说不定意味着你要长大了。”
“反正肯定会是件好事的。”
她边摸羽毛边喝茶,消遣半天有了困意,正欲起身,手中鸦羽就被夺走。
“……这是什么?”
尹渊站她面前,指尖捏住羽根。
他身后还跟了个青衣护卫。
“羽毛。”
“地上捡的,不要了,送给官人。”
冷翠烛没给他眼神,扭头就走。
护卫上前几步,拦住她的去路。
“送我?”
尹渊瞧着鸦羽,冷不丁来了句:“好有雅兴。”
“谁让你捡的?”他拿起一块桌上的栗子糕,漫不经心地瞥一眼。
“糕点也是捡的?”
凄冽寒风将面颊吹得紧绷又泛白,她站在风中,摇摇欲坠。
“官人何至于此?”
她扭头瞪他,不禁湿红眼眶。
他为什么总是将她逼到这种难堪的境地?
他为什么非要同她纠缠?
十几年了,他还不觉得腻烦?
尹渊失神片刻,道:“……我明日要陪易音琬回乡。”
她低头拭眼泪,护卫仍拦住她不让她走。
“好,祝官人一路顺风。”
“谁让你捡的?”
男人叹息道:“是别人送你的,是吗?”
“不适合你。”
“官人走罢,奴要去歇息了。”
“……你不留我?”
语毕,他紧接着说:“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护卫终于让步,冷翠烛垂眸,孤身离开庭院,逐渐消失在积雪的树丛亭台中。
男人仍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方向。
良久,将鸦羽收进披风口袋,闷声往外走,青衣护卫跟在身后。
“盯着她。”
“关窗户、出房间,就传书给我。”
“还有,想办法看清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可是属下盯这么久都没看见有什么男人,又怎么看清……”
“是你?”
“……啊?”
“一直找不出,就只能是你。”
男人唇梢颤动。
“是你吗?”
尹渊同尹夫人回乡,冷翠烛难得放松下来。
至少,不用再担心他贸然来到。
傍晚尤恩化作人形帮她搬屏风,两人将屏风搬到窗前挡住房中光景,如此雪便落不进来。
搬完屏风,她瞥见男人飘逸柔顺的白发,起了兴致。
“我给你编辫子吧。”
“编辫子?”
“对啊,编起来好看,也不容易掉头发。”
“你放心,我从前在楼里,姐姐妹妹们都喜欢来找我编辫子,她们夸我的手艺很好,冷蓁小时候我也会给他编辫子。”
“你不想编?”
尤恩垂睫:“当然想。”
“我只是没想到……”
他当然想不到。
18. 第 18 章
从前都是他为她编辫子。
还真是流光易逝。
“啊?这有什么没想到的。”
冷翠烛理所当然地说:“你住在我家里,还帮我做这么多事,我自然拿你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呀!给孩子编头发是应该的。”
“整天披头散发的做事也不方便吧?我就给你编个稍低些的辫子,不伤头皮的。”
“……孩子?”
“对呀。”
她哄着男人坐在铜镜前,用篦子给他梳头发:“当然是孩子。”
“我应该要比你大一轮吧?你属什么的?”
尤恩扭头看她,眨巴眼眸,又闷声低下头。
“不太知道。”
“哦,”她点点下巴,“忘记你是个古人了。反正我肯定比你大,你看着就很年轻。”
“编好辫子要不要在头发上簪花啊?你的发色簪花肯定好看。”
“一切全听夫人的。”
他扭过头,唇梢微翘:“可以簪梅花吗?”
“可以的。”冷翠烛自是答应他的请求,毕竟尤恩一直以来都很听话。
“正好院子里的梅花开了,那等会儿,我出去给你采些红梅来。”
“还是我去吧……”
男人柔声提醒:“夫人,你的身子还未大好。”
“没事的,我多裹衣服点就行,你仔细看着头发。”
冷翠烛给他编好麻花辫,嘱咐他拿好辫子别让其散掉,披上披风出门去给他采梅花。
撞见在窗边打瞌睡的护卫。
青衣护卫见状扭头就跑,她喊了声:“你是谁?”
“……是官人派来的?”
护卫倏地停下,转身面对她。
他似乎在这个地方站了很久,鼻尖冻得通红,肩头还积了盈盈雪花。
常跟在尹渊身边的那个护卫?
冷翠烛恍然,笑道:“没想到,还真是他派来的。”
“娘子救命啊,老爷非让我从您身边揪出个男人来,揪不出就要把我拿去顶罪。”
护卫拱手而降:“娘子,您一看就是好说话的,可千万别告诉老爷我已经被你发现这事……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呢。”
“他问您什么,您就全回不知道!求您了……我呢就随便编一点,不会编太多的!到时就说那个神秘男子是您远房表叔,只是来看看你,嘿嘿。”
“真的求您,别告诉他。”
“不会的。”
她垂下眼帘:“不会告诉他。”
她原以为,尹渊离开这几天自己能喘息几日,竟还是一刻都不得喘息,时刻活在他的注目之下。
令人胆寒发怵,快要窒息。
那日遗发一事,她承认自己的确有错,不该动那种歪心思,不该为了一夜的温存就摒弃原则。
可尹渊呢?他难道就没错?
他如此不信任自己,就连只是离开几日也放不下心,还要找护卫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快被他阴暗的窥视欲折磨疯。
他就喜欢看她崩溃求饶的模样。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让他独自安逸享乐?
要疯,就该一起疯啊。
入夜,她歇在床上,脑中还不断回荡尹渊的恶心模样。
僵如死尸般,抱住她,问她那些无意义的问题。
真可恶。
冷蓁采药还未回来,她帮他将灶上熬的药熄了火,估摸着应该是给她熬的,就装进碗全服了下去。
今日的药,似乎有些不一样。
比原先的都要甜。
或许是冷蓁帮她换了方子。
她越想尹渊越难受,砸吧干涩的嘴,起床找水喝,在昏黑的屋子里一路摸索到桌边,摸到只手。
五指纤细修长,皮肉紧致,却不干瘦。
黑暗之中,她下意识抓紧那只可以依赖的手,那人也不反抗,任她拉着。
“谁啊?”
她顿了声:“我是说不会告诉他,可你也不能进来偷窥呀。”
“你走罢。”
她抬手推男人,正巧外头冷风将窗户吹开,月光流泻进来,洒在男人一边肩头。
她识得男人身上所穿衣物。
是她为尹渊裁制的外袍。
她瞪大眼。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巴掌扇在男人肩头。
“登徒子……”冷翠烛低声骂道,“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我好恨你。”
“如果这是你对我的爱的话,我宁愿不要这份爱。”
“十几年了啊。”
从前她好怕尹渊厌倦自己,想尽办法去讨好他,忧心自己的容颜老去,终日战战兢兢疑神疑鬼。
到头来,全作镜花水月。
人被凝视,就会变成鬼。
他把她从一个寻常的烟花女人变成了恨海难填的女鬼。
她脖颈发僵,缓缓仰头,望着男人面庞。
月光之下,那张脸惨白,唯一双眼眸漆黑不见底。
“恨我?”
“那十几年前,你又为什么会爱上我?”
冷翠烛竟答不上来。
当初,就像是一开始便设定好的那般,她满心满眼只有尹渊,从未想过要离开这个冷淡的男人。
或许从前,她与尹渊没那么爱自己一样,她也没那么爱他。她只是依赖他,甘愿被他豢养,慢慢就离不开他。
“娘子,回答我,好吗?”
男人向前逼近她,她后撤几步,摔在床上。
“我不爱你,我只是恨你。”
男人俯身贴在她耳畔:“没有爱,恨又从何而来?”
他身形高大,两只手臂撑在她身侧,将她整个人圈住。
她被逼得快要窒息,唇瓣咬得绯红:“是。”
“或许从前,我是爱着官人,期盼与官人长相守。”
“现在不再有爱了。”
“不再有?”
“嗯,”她瞪着他,眼珠看得干涩直流泪,“不再有。”
“这十几年来,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就像是……”她猛地抱住男人脖子,张唇咬了上去。
那是还他的。
还给他……把她所受的痛苦还给他。
她这具瘦弱之躯使出了全部力气,咬破男人脖侧肌肤,血腥气充斥口腔。
她眸中热泪,滴在男人肩头,濡湿一方布料。
滚热的血自脖颈伤口流出,淌过肌肤,蓄在颈窝。
男人仰长脖颈,抚弄她脊背,轻声低语。
那些细腻的话语贯耳而过,冷翠烛听不清,舔舐着唇边血渍,从没有这么快活过。
之后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她也忆不起,第二日醒来,浑身轻盈。
指尖还有昨晚她抹拭到的血迹,看来昨晚之事确确实实发生过。尹渊莫名出现在她面前,她还咬了他……
好生畅快。
她换好衣服,悠闲地去庖厨给公鸡添水。
冷蓁正好也在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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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熬药。
他站在灶台边捞锅里的药渣子:“娘,我昨天的药呢?”
“啊,我喝完了的。”
“你喝了?”
冷翠烛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怎么。”
冷蓁叹了口气:“那是我新编的药方子,准备熬好自己试药的,下次别随便喝了。”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他怎么问起尹渊来?
冷翠烛攒眉:“……过几天吧,他陪尹夫人下乡去了。”
“说起来,你们好像好久没见。你平时会去尹府见他吗?”
她搞不清楚他们二人的关系,时好时坏的,不知发展到什么地步。
但经过上次的大打出手,两人之间应该好不了吧?任她年轻时身怀多少风流韵事,伺候过过多少不安分的男人,做了母亲,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老老实实过一辈子,最好连烟酒都不要沾。
情爱的话,如果冷蓁真是只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只要他喜欢的那个男人不是他父亲,是个正经人家的男子,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冷蓁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唯一鲜活的东西,她定然是不喜欢他长出翅膀飞走的。
所以她挣扎着退让,磨钝自己对他的希冀。
“不会呀,”冷蓁笑着咕哝了声,“我哪有资格去见他。”
“尹府多闷啊,那么宽敞的地方,密密麻麻全是不敢抬头不敢大声说话的下人,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
“一群蚂蚁当中走路慢悠悠的主人,就是蛆。说不定尹府就是个腐烂的头骨,凿开就会发现头骨里只有蛆和蚂蚁。”
冷翠烛:“……你有在认真喝医师给你开的药吗?”
她放心不下冷蓁的精神状况,给他多塞了几块栗子糕,盼着他吃了甜的心绪能安宁些。
至少别老是说奇怪的话吧。
自从咬了尹渊,之后的几天尹渊都未曾来找过她,她自是极为舒畅的。
初七她照常提竹篮去买菜,推开宅门迎面撞进男人怀中。
男人披着狐裘,冷翠烛待在他怀中很暖和。
他身上穿戴,一看就稀贵,不似寻常人家。
抬眸看清男人面容,果如她所料。
是尹渊。
她立马后撤几步,理理衣衫:“奴方才未看见,才撞到官人的。”
“嗯。”
尹渊将她全身扫了一遍,问:“去哪里?”
“奴要走了。”
她抓紧手中竹篮。
尹渊仍挡在她身前,丝毫没有挪步的意思。
“我才来,你就要走?”
“……你很烦我?”
“对。”
她气到发笑:“官人既知晓,又为什么非要缠着奴家不放?”
“我又不烦你。”
男人接过身边下人递来的笼子,打开,从里抱出一只毛色雪白的兔子。
他摸摸兔子脑袋,塞进冷翠烛怀中:“它驱过虫。”
冷翠烛看着怀里白毛红眼的兔子,又看着尹渊闷声进了院门,身后几个下人也赶忙跟上,原本畅快轻松的身子一下子沉重起来。
用一只兔子换她一晚上?
尹渊到底拿她当什么?
满足他阴私欲望的工具?
还是当作一只软弱小兔?
被咬脖子很爽?
她还会咬别的地方呢。
反正有与没有没多大区别,那就没有好罢。
19. 第 19 章
夜晚,公鸡回家看见女人手中兔子,咯咯叫了几声。
“呀,今天吃兔子肉?还是明天或者以后吃?”
冷翠烛坐在院子里发神,不愿面对房中男人。
见公鸡玩乐完从外面回来,她将兔子放到它身边,摸摸公鸡脑袋。
“菟丝子,你照顾它一下。”
公鸡笑着眯起眼,点点头:“好呀,我可喜欢小兔子和兔子肉。那你这么晚是要去哪里呀?”
“外面很危险的,小心啊宿主。”
她小声嘟囔:“再危险也比不上这地方让人恶心……”
“我不去哪儿,只是去沐浴。”
尹渊自从来到宅院就一直待在房中不出来,她也不愿理睬他,独自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天,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谁也不搭理谁。
尹渊坐在榻上,身上狐裘褪下搁在腿边。
他有些疲惫,单手托腮,乜斜着眼,冷翠烛进来时抬眼看她,见她绕过自己径直走到床边,未置一词。
她坐在床头梳头发,刚沐浴完发丝还未干,几缕黏在肩头,濡湿肩上肌肤。
这个角度,只能看清榻上男人撑在榻上的手。
手背紧绷,手臂也僵硬。
他幽幽道:“你置气很久了。”
冷翠烛不语,只“嗯”了一声。
“没私通就没私通罢。”
“……是我错怪了你。”
“嗯。”
她依旧不加多言。
男人沉默半晌终是没坐住,起身走到床边。
贪婪地,侵占她眼前的大半月光,熠熠清辉全镀在他身侧。
男人的一条腿探进她并拢的双腿,将其分开。
冷翠烛垂眸盯着腿间膝弯,那家伙缓缓往里,不断试探磋磨她的心绪。
每进一寸,都无比煎熬。
直至抵上她的耻骨,徐徐地磨,令她遍身酥麻。
“为什非要与我置气?”
“我做错了什么?”
男人猛地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面前人。
“过去这么多天,还不能冷静?”
他眉心似是皱起,眼里却没有愁,更没有恼,平静如一潭死水。
同他讲话一样,无比平静,毫无波澜。
就像是,胜券在握。
“我给了你很多时间。”
“所以,要对你感恩戴德?”
冷翠烛哂然失笑。
“还是要奴家夸夸官人,您有多容易心软,多么工于内媚……啊,奴僭越了,奴不是您的妾,更不是你的妻。”
“奴只是官人的外室啊,没有名分,就像官人于奴而言,也只是个没名分的而已。”
“既这样说,我就择日将你纳为妾室。”
冷翠烛怅然若失:“官人愿意让奴家做妾,可奴不想让官人做奴的夫君啊。”
从前她巴不得能进尹府做尹渊的小妾,为此还费尽心机。
如今,她只觉得男人吝啬,如她从前一般费尽心机想拴住她,想平息她的怒气、怨气,却不舍得施舍她太多。
真的想让她顺从的话,为什么不为她去死呢?
以前,她可是一片痴心到能够为了官人去死啊。
男人还真是懦弱。
或者说,是太贪婪,不舍得抛下任何,情愫、尊严……
她倒要看看他能被榨出多少能让她发笑的尊严。
“那你想让谁做?”
他莫名问:“他吗?”
“……你今晚服下软,我就当作没有那个人。”
她轻挑眉梢:“所以在官人心中,还是有的,对吧?”
男人盯住她面颊,迟疑了瞬。
“有吗?”
“官人为何如此在意?”
她眼尾被泪水浥湿:“也许官人,是看上了蓁蓁,急着给奴扣上不忠的罪名。”
“如此,奴就成了品行不端,不能育子。”
“官人就能将蓁蓁纳为己有。”
“啪——”
她受了男人一巴掌,倏地摔在床上,斜睨着眼去看床边男人。
“奴说中了?”
尹渊脸上难得有表情,惊惧、不安、难以置信……即便是从前她逃离他,他也未有这么大的反应。
从前总是多情却被无情恼,谁承想还能有这样一天。
那个总是沉默不语的男人,竟大惊失色。
“泠娘,你疯了。”
经历这么多难以接受之事,她不疯才是奇怪。
无比深爱的丈夫,爱上了自己一直呵护的孩子,明明是他们将她逼疯,却反过头来斥责她是个疯子。
“我早说过,冷蓁非嫡非庶,非尹氏人。何况当初是你非要留下这个孩子。”
“如若他是个女孩,我定会为他备下丰厚嫁妆……”
她打断道:“因为他是男子,官人就能理所应当地占有么?”
她冷哼一声:“非嫡非庶,非尹氏族人……官人可真会为自己开脱。”
“你总说他与我长得相像,这也是你的趣味吗?”
尹渊神色一滞。
“不是,没有。我没有那种趣味,我对他也不是……”他卡壳住。
“泠娘,但有些事我控制不了……你也一样,我们都无法掌控。”
他只是想做一个好父亲,就像她一直以来期待的那样。
那日在湖畔,他亲眼见她跳进湖中去救冷蓁,不禁迷茫。
或许,泠娘想要的,只是一个和睦的家庭,又或许,她是偏要与他对着干。
尹渊总是搞不懂她。
但他还是眼睁睁看着冷蓁游上岸。
冷蓁揪住他衣领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还想拉他一起跳湖自尽。
泠娘定然是不想看到他们父子之间这样的。
所以他让人把冷蓁脚筋挑断,自己又抱着冷蓁嘘寒问暖佯装关切,自以为这样泠娘或许能宽慰些。
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她竟然会这么认为……是他弄巧成拙。
“好多时候,我不知我怎么了。”
冷翠烛愤然:“你真恶心!”
“嗯。”
他直起身子,远离她。慢慢挪步到榻边,絮絮地说:“我何尝不这般想……”
冷翠烛孤身出了房间。
月光泠然若水,铺满幽静庭院。
前几日积蓄的雪化了大半,她坐在青石阶上,无意识抚过微红的一边脸颊。
“夫人?”
她扭过头:“尤恩啊……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去睡?”
她不愿给尤恩看自己的窘况,忙将手覆在被扇红的脸颊,垂下脑袋。
眨眼间男人就半跪在她面前,抬手轻抚她脸颊,低吟几声。
“有什么关系呢……”
冷翠烛一惊,慌乱躲开。
“你……”
尤恩垂下眼帘:“抱歉,是我失礼。”
“我只是心疼夫人,一时忧愁,才……”
“夫人受了伤,一定很痛吧?”
“……谢谢你关心我。”
她摸摸脸颊,肌肤似还留有余温。
“已经不怎么疼了。”
“这样的话……”男人偏头,将长发捋到一边肩头,“我也就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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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翠烛抬眼,正好看见男人脖侧咬痕,粉中透红,结了层软痂。
……那天晚上,她咬的是尤恩?
“夫人,我走了。”
“等等……”
她拉住男人衣袖。
男人所穿的,是她送给他的那件,也就是原先尹渊的衣物。
“我、我之前是不是……”
她竟然把尤恩认作了尹渊,还对他倾诉了那么多话!
“我知道的,我与尹渊很像。”
“那晚,的确是我引诱的夫人。”
“你……对不起,我那晚、我那晚是吃错药了,就把你认作了他,还咬了你……对不起。”
“这、这这还痛吗?”
男人弯下腰,她顺势抬手抚摸他脖上咬痕,指尖触及破皮的粉肉,她越抚越自责。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肯定很痛……”
男人勾唇答道:“因为,是引诱啊。”
“……啊?”
“我居心叵测,想用这张脸,博取夫人的爱,哪怕被当作别人也没事。”
“哪怕,这份爱不明,夹杂许多恨,我还是想要。”
“你对他的爱与恨,我全都想要。”
她瞪大眼,脸颊发烫:“你……”
男人握住她的手,指尖与她冉冉缠磨,直至十指相扣。
“不要再给他了,给我吧。”
听他说了这么多,冷翠烛始终没有反抗,任他握住手。
即便尤恩没说那几个字,冷翠烛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尹渊这些天以来,一直疑心她红杏出墙。
他都这样怀疑她了,她当然是要满足那个男人的臆想。
更何况,尤恩没有错,他一直是个好孩子。
她并不讨厌尤恩,还蛮喜欢他的,只不过一直拿他当自家孩子或者小宠物看。
她早该猜到他会有此等想法的。
其实无论孩子还是宠物,只要年轻俊美,听她的话,一切乞求她都会满足的。
她不是不近人情的主人。
“……你想清楚了?”
但,她还是问了最后一遍。
“夫人,您就权当可怜我。”
男人颔首,脸颊轻蹭她手背,长发如水般铺淌在脊背。
“如此,便好。”
她抽开被男人握紧的手,双手一同捧起男人双颊,仰头吻上他唇。
这种事,怎么能当作可怜一个人,所以施舍他呢。
她是自己要这样做的,从前她也的确想过这么做。
只不过,她没料到真有这么一天。
四周静幽,她只能听清自己愈发不稳的吐息,如冥冥细雨般轻打在面靥,与男人的呼吸相融。
她揽住他脖颈,他便扶住她腰肢,两人缠绵在一起,无论身心,就这样溶在寂寥的夜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舌尖酥麻酸软,悠悠松开手,垂头埋在男人胸口。
几缕银发被风吹得刮过她面靥,轻轻呵痒。
她脑中还回荡着那种温软、滑润的感觉,盘踞在内心不散的惆怅也散开,被抛到九霄云外。
“今晚留下来陪我吧。”
男人低低笑了声,身子随之震动。
“夫人,我求之不得。”
冷翠烛原以为院中寂静是因只有她与尤恩两人。
她怎样都想不到,几步之外的梅树下,尹渊杵着,仿若朽株枯木,紧抿着唇恓恓惶惶。
肩头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尹渊不是无话可说,他是震惊到说不出话。
他平生头一次这么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