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白雪》
1. 入府
恒熙十五年秋,江都街头,十里红妆,万头攒动,鼓乐喧天。
鳏居四年的大盐枭续娶美娇娘,惹全城百姓鱼贯而出,一时热闹如过大年。
李清白脱了六斤沉的翟冠,大喇喇坐在喜轿中,从怀里摸出一只还温热的烙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哼,我就知道成亲要饿肚子,幸亏早有准备。”
婢女小沛忧心忡忡地看她狼吞虎咽:“小姐,您这吃相……未免也太豪放了。”
她在霞帔上蹭干净手指,含混道:“等入了府,我必定贤良淑德,不叫人看出破绽。”
“可洞房之夜,怕是……”
“怕啥?坊间都说,他患了不举之症,面子挂不住了,才娶个新娘掩人耳目。那种事,量他也有心无力。”
“可奴婢听说,这种人往往心思扭曲,手段下作,奴婢怕……”
“放心好了,光迷药就够他喝几壶,要吃亏也是他吃亏。”
小沛还想再叮嘱两句,李清白却已双眼迷离,咂吧嘴道:
“都说谢府的厨子是江都一绝,这一趟,不光要扒了谢昭的皮,还要连本带利吃回来。”
“……”
小沛将轿帘掀开一缝,盯着马背上的新郎官,幽幽叹气:“看着倒挺像个人的,怎么偏偏做了首辅的狗呢?”
李清白瞟了一眼那宽肩细腰的俊逸身姿,费力咽下口水:“呸,衣冠禽兽。”
仪仗很快到了谢府门前,婚仪倒与寻常人家无异,无非跨了火盆马鞍,再登堂行礼。堂间人声沸腾,少说也有五十来号宾客,李清白一心想着开席,乖乖跟着傧相进香叩首:
“一拜天地——”
她听见有人窃窃惋惜,说这新娘子姜越甚是可怜,明明是县丞姜尚的掌上明珠,刚及笄便被恶名昭彰的“盐王爷”强娶作续弦,还要给个四岁小子当后娘,这辈子算是毁了。
“二拜高堂——”
盖头朦胧,她依稀看见双亲席上的除了她面色铁青的姑父姑母,还有谢昭父母的牌位。早听闻这位大盐枭双亲早亡,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事。
“夫妻——”
说时迟那时快,通赞话音未落,一只雪色猛禽闪电般冲入礼堂,伴着短促而高亢的鸣啼,将众人吓得四散惊呼。
她不动声色观场——混乱中谢昭泰然自若,任那目光炯炯的海东青落定肩上,取下它喙爪上绑着红线的竹筒,抽出内中密信,略略一扫,脸上就起了阴云。
他扬手送海东青飞走,展动青袍,除下花冠,以藐视众生的姿态,疾风般走向堂外,沉沉撂下一句:
“这堂改日再拜,今日就到此为止。”
掷地有声,不容任何商量。
在场宾客皆是傻了眼,姜尚率先反应过来,冲到门前阻拦:
“谢……姑爷,你怎能就这样走了?当初是你逼我们嫁女,如今却置她于不顾,叫人如何非议?她……”
谢昭长身站定,周身都起了煞气,扬唇给了他一个“嘘”的手势。
姜尚清楚地看见了,他那紫白色的指甲缝里,洇着一层未干透的血,立时噤若寒蝉。
“那么,其他人等可还有异议?”
谢昭鹰隼般锐利的眼光一一扫过人群,大家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很好。”
谢昭背过身了,众人才敢将同情的目光投向被抛弃的新娘子。李清白懒理这些,眼神暗示人群中一名清秀高挑的年轻男子,速速跟紧他。
管家赔着笑脸,请大家回府等候通知,改日再来贺喜。
谢昭一脚已迈出门槛,却听得“哎哟”一声,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
他轻蔑地瞪了一眼那山羊胡须老爷子,掸掸袖间尘灰,大步流星离去。
“兔崽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嫌我?老夫威风的时候,你爹都还在穿开裆裤呢!”
老爷子早年叱咤朝堂,晚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本是受人之托千里迢迢来送礼的,哪里受得了这等轻视,眼见喊不应也追不上谢昭,梗着脖子就要谢家给个说法,一把龙头拐戳得砰砰响:
“你们说,哪有这样待客的?今儿我还就不走了,等那兔崽子回来,向我磕头赔罪!”
“大人,咱们爷也是有要事在身,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他谢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跪舔着做了首辅家的一条狗,靠贩私盐得了不义之财,哪来这么大脸面?”
瞥见桌上灵位,不免冷笑:“也难怪命中克妻克父克母,依老夫看,这全是报应!报应!”
老爷子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横飞,忽听得尖叫声起,数道寒光侵入眼帘,顷刻便有十数名府卫模样的黑衣男子刀架颈间,眼光比刀光还要凌厉几分。
“你,你们要干什么?杀人吗?”
他们并不答话,只将刀逼得更紧。老爷子一挣扎,血便顺着领口细流而下,吓得众人皆是面如土色。
老爷子受了血光刺激,索性将命都豁出去:“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看看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我呸!谢昭这种狗,给我看家护院都不配,这几年来,他杀了多少人,赚了多少黑心钱,你们难道没听说吗?我……”
眼瞅那利刃向更深处划去,李清白一个箭步冲上前,怒吼道:“且慢!”
众人闻言惊诧。
没想到这纤纤弱柳竟如此中气十足。
她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咳咳,大家都是朋友,有缘千里来相会,多大点事儿嘛,何必要闹得这么僵。”
又冲着老爷子一通打量,深深叹气:“唉,大家瞧,老爷子印堂发黑,嘴唇煞白,手抖不止,多半是路途疲惫,饥寒交迫,以致癔症发作,才会胡言乱语。大家听过也就听过了,千万别往心里去。”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你——”
她故作惊恐:“不好,老爷子病情又加重了!你们两个,快快将他带回去,好生治病!”
识相的仆人忙拽着老爷子退了场,黑衣府卫们也跟着收了刀。
她微松一口气,又朝人群鞠躬:“今日之事皆因我谢家而起,我代爷向大家赔个不是。大家也知道,我们爷动辄千万两的生意,难免有些紧要事处理,并非有心怠慢,也请大家多多海涵。今日就由我做主,招呼大家吃好喝好,不醉不归。管家,每桌再加十个菜!”
众人鼓掌叫好,也有细心的夫人过问,这堂还没拜完,算怎么回事?
李清白思量片刻,打量一圈,从管家身后拽出个探头探脑的白净小孩。那孩子满身贵气,胸前挂一把硕大的长命金锁,不是谢昭独子谢知雨又是谁?
“儿子替爹拜堂,总能说得过去吧?”
众人见谢知雨扭扭捏捏扮成小小新郎,皆是拍手起哄,笑得前仰后合,方才的惊吓不快,早做了过眼云烟。
谢知雨起初不愿与她“夫妻交拜”,羞红了脸撒泼打滚,愣被强按在地上才肯就范。拜完堂,宾客离场,她终于长舒一口气,今日这围算是解了。
只是不知谢昭究竟干什么勾当去了,夏荫那边又查探得如何?
……
她入神想着,贸贸然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打断,这才想起,此刻正和谢知雨坐在婚床两头,别提有多尴尬。
初来乍到,她并不想与人结怨,更何况这孩子名义上是她继子,于是试图安抚:
“喂,别哭了好不好?”
谢知雨小小一只蜷缩在床尾,只顾抽噎不理她。
“替你爹拜个堂,就那么委屈吗?”
她朝谢知雨那边挪,想离他近一些,谁知刚挪了一步,他便如受惊的幼兽,瞪红双眼呜咽,恨不得扑上来咬她。
如此几番,她也不想再讨没趣,自顾自道:“你也别恼了,我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亲自给你端来赔礼。”
末了,又补充一句:“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得叫我一声娘亲哪。”
谢知雨闻言急了,拿起花球狠狠砸在她腰上:“谁要你做我娘亲!”
小沛也急了,撸起袖子要过去教训他,被李清白拉住,好生劝了几句,才撅着嘴打上灯笼,气鼓鼓地出了门。
谢府又称霁园,乃江都数一数二的山水园林,二人入府时未来得及细看,此间夜凉如水,明月高悬,倒将府中景致照得清亮。
她长居北地,见惯了四四方方的宅院,乍见这奇思巧设的一步一景,穿行廊榭之中,倒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闲情雅致。然而风景再好,终究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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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心心念念的美食,一路风风火火行至曲桥,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
“呀!”
对方是名不起眼的家丁,认出是她,忙低头停步,恭谨行礼:
“夫人。”
她微微点头算作应承,心中默念着芙蓉鸡片盐水鹅,不免加快脚步。
却没料想,下一刻便有双粗糙的大手攀上她的腰肢,奋力将她推远。
曲桥之下便是冰冷刺骨的池水,此人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若不是她瞒着家里替嫁,只怕那位远房表妹今日就要命丧于此。旻朝近年气候格外反常,一秋冷过一秋,表妹自小娇养闺中,身量单薄,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姑父姑母对她极尽疼爱,结亲谢府已是万分不情愿,又如何经得起这般打击?
想到这,她顿时怒从心起,顺势钳住那人大腿,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反将他推入水中。
扑通!
小沛眼瞅着池中浪花翻腾,呆立片刻才反应过来:“来人呐,有人落水了!”
“……”
李清白冷眼瞧着,巴不得没人听见,好叫他多泡会儿凉水。
很快她就发现,好像……真的没人听见啊?
小沛嗓门儿不小,喊了半天,却压根就没人过来。那人在水中胡乱挣扎,看样子根本不会水,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她心头一紧,也跟着喊起来:“快来人呐,救命啊!”
……
夜色如死一般的沉寂,远方星火点点,亦微弱如流萤。
那人终于失了力气,拼命浮出水面又急速下沉,动静越来越弱,眼瞅着就要没命。
李清白遥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一番思量挣扎,终褪下衣冠首饰,咬牙跳入池中。
这好歹也是一条命呐。
她自小习武,身体素质极好,不消片刻就游到了那人所在的位置,然而这寒彻骨髓的一池冰水,也令她浑身战栗,意识迟钝,险些被将死之人的求生欲拖入池底。
管家带着下人赶来时,正目睹她披头散发拽着个死猪样的男丁上岸,吓得魂飞魄散。
她强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说途经此地碰巧见人失足落水,呼救不应,情急之下才跳水救人。
待到梳洗完毕,抱着身子裹在厚棉被里,打着一茬又一茬的喷嚏,免不了被小沛数落:
“小姐,您方才为何不说出实情?他要害您,您反而拼了命救他,哪能如此?”
她抓了抓还没干透的头发,叹气道:“他险些淹死,受惊过度,方才连话都说不清了,也算受了惩罚。这府里情况咱们还没摸清,索性先博个体恤下人的好名声,日后也好在谢府立足……阿嚏!”
“这也太便宜他了!”
李清白捏捏小沛的脸蛋,让她赶紧去歇息,自己又灌了两碗姜茶,昏昏沉沉睡下,只盼好生休息一晚恢复精力。
半梦半醒间,却不知从哪个角落断续传来女人的啜泣声和叮叮当当的摇铃声,弄得她心里直毛躁。
如此几次,她再无睡意,起身披了件长袄,一探究竟。
月光皎洁,椅榻屏架一一抚过,都没什么异样。经过梳妆台,那面造型奇巧的花鸟镜倒是引人注意,忍不住坐在桌前细看。
这一看,便从中窥得一抹鲜红的血色。
尔后镜光一闪,赫然现出一名长发飘飘的红衣女鬼,煞白着脸露出狰狞的眼球,一副摄人心魄的诡异模样!
她素来胆大,并未受惊,而是细细观察。这“女鬼”竟贪图人间富贵,胸前一把金锁闪闪发亮,差点晃瞎她的眼。
她心中有数,转过身去,沉静与“她”对峙。
“啊!”
对方明显吓了一跳,下意识叫了出来。
“怎么,鬼还怕人呐?”
那半人高的“女鬼”闻言惊慌失措朝外跑,情急之下摔了个狗啃泥,头戴的假发也甩飞了出去,圆头圆脑,正是小鬼谢知雨。
她蹲下身,打算提起他双腿倒悬,给他点教训,可不知为何,看着那双冻得通红的小脚丫,莫名起了怜爱。
“天这么冷,怎么不穿鞋呢?”
他本来挣扎着往外爬,一听这话,忽地僵在原地,眼角落下几滴泪来。
2. 洗脚 知雨:娘亲,洗脚!
她伸手摸了摸那双满是灰的冰脚丫,颇为同情地叹了口气:“哎,我叫人打桶热水来吧。”
小沛睡得正香,她不忍打扰,另唤了个面相老实的丫头,取了热水、汤婆子和衣物来,吩咐她帮孩子洗脚。
谁知那小子忽然眼巴巴望住她:“你帮我洗好不好?”
她一张嘴就是要拒绝的,可他像只被遗弃的小猫,望着望着眼里就有了泪光。
她只好改口让人下去,亲自挽了衣袖,将他抱坐到凳上。
那孩子本就生得漂亮,月光一照,更显眉清目秀,只是粉嘟嘟的小脸上仍挂着惶然,局促不安地被她捉了双腿,轻轻放进冒着热气的木桶里。
“水烫不烫?”
他摇摇头。
从小到大,她都没伺候过别人,给他洗脚虽然有些磕碜,感受却是无比新奇,因此洗得格外认真,就差给孩子来套脚底按摩了。
谢知雨全程低着头,直到被她擦干净抱在怀里,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有些慌张:“怎么了?弄疼你了?”
他哭得很凶:“我以为你会打我,骂我,和爹爹告状,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
她的心像被人捏了一下。
这孩子平时得多可怜啊。
想也想得到,谢昭平日里忙着巴结权贵赚黑钱,下人们又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
她心怀怜悯,索性帮人帮到底,给孩子穿上鞋袜,换了干净衣裳,准备让管家把他抱回去。
似乎察觉到什么,谢知雨紧紧抱住她,苦苦哀求:“娘亲,你今晚陪着我好不好?”
她一怔:“你叫我什么?”
“娘亲……对不起,娘亲,都是知雨不好,我以后再不惹娘亲生气了。”
娘亲……
她细细掂量着这两个字的分量,白得了个大胖小子,莫名觉得有点暗爽。
于是端起架子摆谱:“是谁拿花球砸我,说不要我做娘亲的?”
知雨乖巧替她揉腰:“娘亲,我错了。”
“这还差不多。”
揉了好一阵,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知雨,你认得那个叫阿旺的下人吗?”
知雨先是一愣,继而开始发抖,连牙关都在打颤:“我,我不知道,他是新来的。”
看他反应,与阿旺推人落水一事明显脱不了干系,可他又如误伤了人的小猫,一副生怕主人厌弃的可怜样,死死抓着她袖子不松开,她也实在不忍心苛责,只待将来有机会再提。
眼下已经取得他信任,不如借此打探下谢昭的习性。
她抱他到床上,裹进厚棉被里:“现在不冷了吧?”
知雨亲昵地搂住她:“有娘亲在,不冷。”
李清白坦然享受着他的示好,转头就将话题引到谢昭身上。
“知雨啊,娘亲问你,你和爹爹平时关系好吗?”
知雨默默点了点头。
“平日里待在家,你们都做些什么?”
知雨有些沮丧:“爹爹忙着外出跑商,一年到头很少在家。在家的时候,一般都是过问我的功课。”
“功课?都有些什么?”
“《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蒙求》《孝经》《四礼节要》……”
“得得得,快别说了,头都大了。”
她自小讨厌念书,光是听书名就如念经一般,也难为这么小的孩子,竟要学这么多功课。
“都是他亲自教你么?”
“去年上过私学,也请过好几个先生到家里,爹爹都不满意,今年就让我自己学了。”
“这么多字,识得吗?”
“……”
“除了功课,也不管你别的么?”
他眸光又黯淡了几分:“功课做不好,爹爹就会生气,自然无心过问其他。”
亲生幼子尚被如此苛待,又何况那些与他对立之人呢?
她赶紧安慰:“你爹那脾性,方圆百里都知道,也怪不得你。”
像是怕她要走似的,知雨突然缠住她手臂,急急替谢昭说好话:“娘亲,爹爹他不像外头说的那样!”
自谢昭四年前攀上当朝首辅许灵阶,官盐私盐两头红火,又建起声势浩大的私人船队,便成了横行江上风头无两的大枭商,要说他行事光明磊落,鬼都不信。
“那你说,你爹是什么样?”
知雨歪头想了一会儿,红着脸道:“反正,爹爹他是个好人。”
她忍住没笑,心道这小孩懵懂无知,又打听道:“拜堂时,你爹为什么离开,你晓得吗?”
知雨摇摇头:“爹爹总是很忙的。”
“哦?比如,他最近都在忙什么?”
“嗯……爹爹他从不和我说这些。”
“你也不关心关心他?”
“爹爹说,他的事不用我操心,我只管好好学习,将来考取功名便是。”
她有些失望,看来从这小子嘴里是套不到什么话了。
一阵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大哈欠,拉着知雨躺倒:“不早了,咱们赶紧歇息吧。”
知雨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把她摇得像波浪一样:“娘亲,你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再睡呀。”
“这么晚了,还讲什么故事……”
“可我听说,别的小孩睡前都有爹娘讲故事。”
她本来困得发晕,一听这话,心酸不已,奋力撑开尚在打架的上下眼皮。
“娘亲给你讲!话说从前有个人叫武松……”
她读过不少话本子,讲起故事来活灵活现,听得知雨拍手叫好。
“娘亲,再讲一个!”
“话说从前还有个人叫鲁智深……”
“娘亲,我还想再听一个!”
……
她讲到口干舌燥,终于困得不行了,弱弱吐出气音:“知雨,说好的,这真的是最后一个了。”
知雨在她脸上吧唧啄了一口:“娘亲,你真好。”
……
这一夜,李清白睡得很沉。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觉身下有些漏风,下意识扯了扯被角,眯眼瞟向窗外。
日光格外亮堂,甚至亮得有些刺眼,乍一看,还有洁白的羽毛打着旋儿飘下。外头白茫茫一片,天地是许久不见的清明,她忽地反应过来,这是在下雪啊!
江都地处淮南,只有寒冬腊月才会降雪,眼下中秋才过了十日,居然天降异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她披了外衫坐到窗前,呆呆看了许久风景,才想起昨夜似乎还有个人睡在自己身边。
转头一看,床上却只有她蹬乱的被褥,哪还有那小子的影子?
该不会是问得多了,惹了他怀疑,跑去和谁报信了吧?
她有些紧张,急急套上鞋袜,要出门去找他。
推门那一霎,却有十数名簪花提篮的年轻男女从天而降,齐声高喊:
“早安,夫人!”
在夸张的仪式中,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贵公子打扮的知雨得意洋洋地闪亮登场,指挥众人将她抬进屋内坐好,梳洗的梳洗,打扮的打扮,撒花瓣的撒花瓣,大概皇帝的宠妃也没有这个待遇。
她盯着镜中那个美到陌生的女子,无语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知雨殷勤抱住她大腿:“娘亲,你待我真好,从今以后,我都会加倍待你好的。”
他潇洒地打了个手势,便又有一群青葱似的的丫头小子,排着队将秀色可餐的美馔佳肴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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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了她面前。
哇塞!
她瞬间两眼放光。
白嫩细滑的芙蓉鸡片,以青瓜、胡萝卜、黑木耳点缀,透着晶亮亮的油光,令人垂涎三尺;
淋了鹅油和卤汤的盐水鹅,皮薄肉厚,鲜美非常,看刀工就知,主厨少说也有二十年功底;
浮在虾籽酱油里的小馄饨,个个饱满剔透,莹润喜人,她一口气能吃十八个;
更别说,鱼骨熬汤、鱼片吊汤的长鱼面,色泽奶白,鲜香扑鼻,肚子里的馋虫都要被勾出来!
你小子,还真没白疼你啊!
“娘亲,请慢用。”
这话倒提醒了她,在谢府,万不可吃相难看,被这些下人瞧出端倪。
她定了定神,按捺住心性,收敛起习惯,学做淑女品鉴美食,倒也有模有样。
不得不说,谢府的厨子做菜是真绝,色香味都是一等一的绝,假如天天都是这个伙食标准,哪怕和谢昭同处个三年五载,她也毫无怨言。
美滋滋地进完朝食,谢知雨还有后招,命人拿了香巾热水来,要亲自替她洗脚。
他虔诚地捧着她的双足,放进浸满花瓣的热水桶里,一边按摩一边念念有词:
“娘亲,外头这么冷,可千万别冻着了。”
你小子,还真懂得知恩图报哇!
被热水这么一泡,她浑身的经络都松展开来,半眯着眼瘫在椅背上,呼吸着湿润的香雾,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唔……就是周围有些吵,总有只小麻雀在耳边叽叽喳喳的……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那麻雀说起了人话。
“夫人!夫人!快起来,爷回来了,请您去霜华堂一见呢!”
什么?
她瞬间从圈椅上弹起,溅了知雨一头水,还好他懂事,自个儿默默擦掉了。
谢昭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小沛如临大敌,她也不敢怠慢,迅速整理好全身,快步往霜华堂去。
一路上,雪景旖旎如画,她也无心品赏,反复想着昨日谢昭和他的府卫盛气凌人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忌惮。
恍惚已至门前,门缝半掩,室中寂静无声,她明白再无退路,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那位令人闻之色变的大盐枭,此刻身披大氅,抱胸张腿而坐,正居高临下地含笑睥睨着她。
她轻微抬了一下头,又迅速垂下,连同心跳一齐收敛。
老实说,谢昭好看得令她恍神,眉若远峰,瞳似幽潭,目之所及,皆为风景,然而他周身散发的那股凛冽肃杀意,却如北风过境,令她寒毛直竖。
“过来。”
他的声音比昨日还要深沉。
她谨慎地迈着淑女步伐,怯怯行至谢昭身前。
“昨夜睡得可好?”
“托爷的福,很好。”
“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自是习惯。”
起初,谢昭平平淡淡地问,她唯唯诺诺地答,一切都好似风平浪静。可很快,她便觉察谢昭有意试探,额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心也似孤帆闯海,翻卷不歇。
“昨日拜堂,我去而不归,你可有怨?”
“妾不敢。”
谢昭开始玩弄手上那只和田白玉扳指,状似漫不经心地挑眉:
“你也不问,我去做什么?”
“女子出嫁,自当从夫,夫君不言,妾也不该问。”
她说话时,谢昭连眼睛都不眨,直直盯着她的脸。她手心都开始湿润,僵立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他不痛不痒的一句评价。
“你很懂事。”
谢昭扬起头,脸上笑容犹在,眼中却布满嘲弄:
“那,你就在这儿服侍我,替我洗脚吧。”
3. 杀意
???
给知雨洗脚,那是她看孩子可怜,自个儿心甘情愿的。可这谢昭,当着下人面就如此欺辱自己,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丫头们听话地张罗打点,很快便不见了身影。虚掩的房门外,只留下几许细碎的窃笑声。
此时此间,唯余他们两人。
谢昭极不客气,撩起衣摆,傲慢伸出一脚,在离她鼻尖三寸处停下:“喏。”
那毡靴上金线绣的滚球狮,似乎也在咧着大嘴嘲笑她落魄。
她面不改色地脱下他靴袜,语气十足平静:
“爷,您辛苦了。”
相比于他的脸,那双脚长得实在丑陋,白而细瘦,筋骨突兀,脚掌布满茧子。她自是嫌弃得紧,可又不得不捧玉献宝般好生对待。
她小心谨慎伺候着,生怕惹他不快,可谢昭那个讨嫌鬼,故意要她难堪,双足触到水面的那一刻,用劲向下猛扎,激起水花一片,溅了她一头湿。
感受到他刻薄的眼光,她没吱声也没去擦,淡淡道:
“到底是行万里路,挣万两金,到哪儿都有声响。”
谢昭没有回应。
她执了柔巾,替他里里外外擦洗,连指缝也照顾得周到。这期间谢昭没再刁难,趁他闭目养神,她也稍微松了口气,刚想动动蹲麻的腿,就又被他溅湿了几缕额发。
“水凉了,你也没知觉吗?”
“是妾疏忽了。”
她仔细拎了铜壶,以均匀的力道控制住水流,确保加入桶中的热水不会烫到他。然而谢昭并不领情,加重了语气,以莫须有的罪名指责她:
“你搞什么?想烫死我啊!”
“妾没有……”
“你到底有没有?”
谢昭好像是生气了,她也不敢再辩解,怯声道:“是妾错了。”
谢昭冷笑:“若是不知轻重,以后还有得罪受。”
她故作惊惧,垂睫凄然道:“对不起,爷,是妾不好,您责罚妾吧。”
“罚?你想我怎么罚?”
谢昭眼中闪过一线复杂的情绪,捏住她下巴,强令她抬头直视自己:
“那就,罚你给我按摩吧。”
谢昭松了手,她低头望向那双在她眼里肮脏不堪的脚,从牙缝间挤出一个:
“是。”
按摩她并没有学过,可从小研习武艺,早将足底穴道摸得透彻。公孙,然谷,涌泉,找准位置并不难,难的是谢昭他茧厚,又硬又硌手,一圈按下来,她感觉自己手上都要长茧子了。
她一边按,一边偷瞄谢昭情绪,不知为何,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越白她就按得越起劲。
谢昭十指抠在扶手上,闷闷道:“你以前学过按摩?”
她瞅他头上冒出汗珠,小心回:“闲时也爱看些医书,跟着书中学的,让爷见笑了。”
“你会的,可真不少啊。”
他这话,也像是从牙缝里挤的。
这脚算是洗完了,也按摩完了,服侍他穿上鞋袜,该是没有旁的幺蛾子了。
“爷若没有别的吩咐,妾就先回去了。”
她行完礼,转身就走,身后却幽幽飘来一句:
“慢着。”
她无奈回过身,见谢昭正用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解下那件云鹤纹彩绣的银灰大氅,眼中波云涌动:
“想必你母亲已经教过你,该如何伺候人。”
啥?伺候人?
她浑身一激灵,见谢昭面色潮红,眼含轻佻,不免有些发怵。
她不自觉退后了一小步,讪笑着摆手:“爷,您这刚回来没多久,应该也挺累的。”
谢昭站起身,将她笼在深长的阴影之下:“不,我不累。”
她连着后退了三步,背过手去摸缠在腰带上的药瓶:“爷,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晚上做比较合适。”
谢昭步步相逼:“只要我想,什么时间都合适。”
她还想再退,谢昭已敏捷堵住她退路,低下俊朗得可怕的五官,迫近她楚楚可人的脸蛋。
她舌头开始打结:“那,那个,爷,我,我还没沐浴焚香呢……”
“可我却闻着,你身上好香啊。”
糟糕,都是知雨干的好事!
谢昭如狼似虎,打横将她抱起,如一团乱絮,粗鲁地扔在床榻之上。
她这才忆起,今早被撺掇着换了衣衫,迷药根本没带。
眼见谢昭开始宽衣解带,欲行不轨,她大脑飞快转动,在他欺身而下的那一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您就那么着急吗?”
谢昭有被吓到,警惕地停下了动作。
她阴阳怪气道:“可是,急也没用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爷,我听说,您……好像……”
她故意顿了一顿,嫌弃地撇撇嘴:“啧,不太行。”
谢昭身躯一震,耳根刷地就红了。
她反过来安慰他:“爷,您也别太伤心了,越是强求,就越是不行。至于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妾替您回了便是。”
谢昭撑腰坐起,连带刮起一阵恶风,同他冰刀子一样的眼神,一股脑刮在她身上。
她无辜地眨眨眼,抵御这漫天风雪:“爷,您瞪我也不行啊。”
谢昭气得直发抖。
“不行就是不行啊。”
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戳到命门,谢昭好似皮球泄了气,干瘪瘪地瘫在床边,半天都没说一个字。
她趁机整理衣衫,好言相劝:“爷,您哪,多调养调养身体,找几个好大夫看看,总会有办法的。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来。”
幸好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否则将来可没脸面见人了。
看谢昭那眼神,多少想吃了她,可自知理亏,最终也只是悻悻离去,走前恶狠狠撂下一句:
“今日之事,不许对旁人说起!”
这一大清早给她累得够呛,回了房倒头就睡,连午食也是让人端到房里用的。养足了精神,品过了美食,心情自在松快,计划着下午在府里多转一转,将这里的地形布局弄个清楚。
谁知前脚刚踏出门,迎面就有个苦相的丫头跌跌撞撞跑过来:
“夫人,大事不好了!爷在翰墨斋同小少爷温书,发了好大的脾气,小少爷哭得凄厉,怕是又挨打了,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这是在自己身上吃了瘪,就拿孩子撒气?
顾不得小沛,她提裙就跑,要救知雨于水火之中。
她是破门而入的,冲进去的时候,正看见谢昭扬起一柄红木戒尺,朝知雨红肿的手心高高落下。
她一把抢下戒尺,挡在哭唧唧的知雨身前,与余怒未消的谢昭对峙。
谢昭冷冷扬眉:“怎么,你这是要造反?”
她这才觉察这番举动有些冒失,细声道:“是妾冲动了。可是爷,知雨他还小,这样打也吃不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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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学无长进,脑袋空空,难道不该挨打吗?”
翰墨轩书香满盈,长桌清供,一页发皱的黄卷被沉香镇尺压着,似乎正是谢昭恼怒的根源。她走近端详,只见上头印着数道诗文题,均是有上句填下句,或有下句填上句,以知雨的年纪和学识,答不上来也属正常。
“爷,这些题……”
“这些题,酉时前若还交白卷,他晚饭就别吃了。”
谢昭黑着脸,甩了话便走,她蹲身摸摸知雨的头,爱怜道:“不怕,娘亲教你写。”
……
酉时刚至,便有小厮来敲谢昭的房门,将小少爷的答卷恭敬奉上。
谢昭扫了一眼那愈发不成形的纸卷,轻嗤了一声,将它随手扔在桌边。
元旌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谢昭正捧着一册账本细看,抬头见是他,脸色明显缓和了几分。
跟了他八年,元旌深知他脾性,放下药碗默默退到一旁,直到许久未传来翻页声,才上前禀报。
“爷,尹荣他们现下情况已经好多了,除了一名断腿的妾室仍在哭闹,其他人都还算安定。”
“若是还闹,你看着处理吧。”
“是。等风声过了,我再派几个可靠的兄弟,把他们一家送走。”
“切莫被人发现。”
“是。”
“吕彬丁忧去职已逾半月,朝中可有属意的新人选?”
“眼下虽用人紧张,两淮巡盐御史这个肥差,倒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据探子回报,皇帝指了右佥都御史唐琰,不日将按盐阳州府。”
“那个靠青词得宠的家伙?”
“正是。此人入翰林后一度默默无闻,三年前靠一手青词得到圣上青睐,许大人对此很是不齿。”
“找人摸摸他底细。”
“是。”
谢昭沉吟片刻,又问:“前礼部尚书之子,仍在长安门外日日击鼓,替他爹申告鸣冤?”
元旌面露不忍:“是,受廷杖三次仍不肯放弃,拖着渗血的身子也要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废了。”
“想个法子把他弄走,找人给他好好讲讲道理,讲通了,寻个偏地儿待着,再别回京了。”
“这赵大人也是,许家亲戚参考会试,塞了银子,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偏偏一身傲骨,非要上告,还未告成,便遭构陷下了诏狱,老子死了,儿子还要接着送死……”
谢昭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元旌收回话头,又道:“都察院那边,孟固那帮人最近倒是安生,没再弹劾许大人了。”
“盯紧他们,别再惹出什么岔子。”
“是。”
“上周运往湖州和垟城的那两批货,可还顺利?”
“已售四万斤,获利六千零八十两。此外,购淮盐盐引三千六,浙盐盐引一千八,成本合计三千五百一十两;承运淮盐两千一百引,刨去年息、赈济银、割没银、锭银材耗、脚价等,共获利一千零二十两。只是许大人近来伸手颇多,算下来也不剩什么。”
谢昭轻叹息:“无论如何,那笔银子都不能断。”
“是,属下明白。”
……
一问一答间,天渐渐暗了,元旌瞟了眼那碗已经凉透的药汤,打算拿回去重新热,被谢昭叫住。
“等下,还有件事要你去做。”
他的脸沉得像窗外的夜色:“那女子,不是真正的姜越,杀了她。”
4. 立雪
“爷,您是说,夫人?”
“一个有几分小聪明的冒牌货罢了。”
元旌仔细回想:“听闻昨日您走后,有位老大人当堂大闹,对您言辞侮辱,差点血溅喜堂,是她妙语连珠化解了危机,若换作寻常女子,早吓破胆了。”
“你倒提醒我了,那几个擅出的墨卫,还没来得及追究他们责任。”
“爷,他们也是替您不平……”
“让他们自己领罚。”
“……是。”
元旌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可是姜姑娘一向才思敏捷,有此反应也属正常。爷是怀疑,她一介弱质女流,不可能救起阿旺那样的壮汉?”
谢昭轻笑:“起初,我只觉得她未必能有那样好的体力和水性。后来,我命她给我洗脚,处处苛待,她居然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以姜越的孤高清傲,怎可能如此?”
想起她按摩时雷霆万钧的力道,谢昭感觉脚底一阵抽筋,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可是爷,兴许她是害怕母家受牵连,刻意讨好您呢?”
“再后来,我假意要与她行周公之礼,她却变得伶牙俐齿,与我反唇相讥。姜越乃大家闺秀,端庄持重,断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想起床榻间那番羞辱之言,谢昭有些窘迫地咬住下唇,刻意避开元旌的眼神。
“如此说来,倒是疑点重重。”
“你再看看她教知雨答的诗。”
元旌拾起那张脏兮兮的卷子,随口念出来:“垂死病中惊坐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两岸猿声啼不住,一行白鹭上青天?”
他边看边乐:“如今士商交好,学风渐盛,她还以为咱们商人没文化呢,更何况爷……”
谢昭直言:“你再看看最后那一句,怀霜负雪无问路,雪上空留马行处。”
元旌会意:“四年前,爷曾有缘读过姜姑娘的《霜雪吟》,她自己的诗作,不可能瞎答一气,绝对有鬼……爷,会不会是姜家搞的鬼?那姜尚夫妇最疼这个小女儿,不愿让她嫁,反正平日里也没让见外,找人顶替也看不出。”
又埋怨道:“若不是爷抢先一步提了亲,他们的宝贝女儿早在姓王的手上受尽侮辱了!居然还这样待我们,真是不识好歹。”
谢昭看向夜色中分明的雪色,目如炬火:“不管她是何身份目的,今晚都让她消失。”
……
元旌走后不久,有人送来温好的汤药,谢昭皱着眉喝下,撑着看了好一会儿账本,听着炭盆里红罗炭的哔剥声,神思开始有些倦怠。
他微阖着眼,恍惚想着昨日发生的事,不知怎地,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女子的脸。
老实说,她生得很标致,甚至比他记忆里的姜越更多一分灵气,他也并不讨厌她。只是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他没工夫详查,也担不起风险,索性一杀了之,永绝后患。
他浑噩了许久,直到炭火都熄了,终于被元旌唤醒。
“爷,这可怎么好?她……她自从用过晚食就一直和小少爷待在一起,片刻也没离开。属下怕吓着小少爷,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过戌时了。”
谢昭思量片刻,起身披上鹤氅:“我去把知雨抱走,你动手。”
“爷,可这会儿正下雪呢!您的身子……”
谢昭心意已决,推门而出。风呼啸而入,将他单薄的身形裹在飘扬的氅衣中。
他直直走入风雪,肩头白鹤流转,消隐在无边的夜色里。
听元旌说,她和知雨在晏清堂用过饭食后,并未返回寝房,而是在园中一路漫步,直至下雪才进到知雨轩暂避。这样冷的天气,若非别有用心,断不会冒着寒风闲逛,念及此,他愈发叮嘱元旌,决不能留她到明日。
知雨轩外山石环绕,草木成群,谢昭二人匿在一处背柱下,透过落地长窗,见那女子将知雨抱在怀里,正亲昵地说些什么。只是此轩三面临水,溪声潺潺,总是听不太真切,不由怨道:
“当初修这园子的时候,我就说别那么多讲究。”
“还不是想着诸位大人爱在风雅处歇脚,说起来,它也帮了咱们不少忙。”
谢昭又仔细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出她是在给知雨讲故事,讲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
“那诸葛孔明越骂越起劲,‘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你即将命归九泉之下,届时有何面目去见汉朝二十四代先帝!二臣贼子,你枉活七十有六,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鼓舌,助曹为虐!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知雨一向不与他亲近,此刻却舒展着小脸,搂着她脖颈,贴在她怀里咯咯直笑。
……
“娘亲,那后来呢?”
“再看那王朗,早已是急头白脸,怒火攻心,瞬间跌落马下,吐血气绝而亡!”
“诸葛孔明真厉害!和娘亲一样厉害!”
谢昭抿紧嘴唇,好半晌才吐出一句:“真没想到,她还有点子说书的天赋。”
元旌听得心潮澎湃,咧嘴附和:“那是,咱们小少爷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谢昭投来一记找打的眼光,元旌立马正色,晃了晃腰间佩刀:“爷,您看是不是待会儿就动手?”
又听得知雨脆声道:“娘亲,待会儿睡觉前,我还要听诸葛孔明的故事!”
她倒应得痛快:“好,娘亲不光给你讲诸葛孔明,还有赵子龙,吕奉先,关云长……”
“那娘亲,明日我再让小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知雨真乖!”
二人嬉笑间,谢昭眸光忽闪忽暗,突然改了主意。
“阿旌,明早朝食后再动手。”
“可是爷,不是您说,让她今晚就消失吗?”
谢昭已然飘走。
……
翌日晨,霜华堂正厅。
谢昭姗姗来迟的时候,屋内已经飘满了食物的香气。
他一眼就看见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用料之讲究、数目之铺张远超平日,刚要开口责难,目光却被她牢牢吸引。
她今日扮得倒娇俏,夭桃色的雪领披风缀满银色小蝶,内里鹅黄乍现,身下一瀑石绿,掩不住的盎然生气。知雨乖乖坐在她腿上,嚷嚷着要吃牛乳酪,像个可爱的糯粉团子。
……
他哑了口,一声不吭挨在她身旁坐下。
“爷。”
“嗯……”
嗯?
她仅仅是出于礼貌叫了一声,连寒暄一下也不肯,就忙着和知雨母慈子孝去了,全当自己是空气啊?
谢昭盯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青瓷碗,又瞟了眼知雨碗里满满当当的山栗粥,不满地咳了一声。
有下人上来布菜,谢昭手一挥,让他们都下去,坐在桌前岿然不动,等着她招呼自己。
……
她不是忙着喂知雨,就是忙着专心进食,连一眼都没给自己。
“咳咳。”
谢昭故意咳得大声了些,却湮没在叮叮当当的碗箸声中,眼看她夹起一片又一片五香鹅脯,和知雨母子尽欢,竟然一片也没留。
她又夹起碟中最后一粒车螯烧麦,一个不小心掉在他碗里,生怕他吃了去,夹走的速度比风还快。
……
他终于忍不住冲人发火。
“管家,今日为何准备了这么多菜式?谁许你如此铺张浪费?”
管家颤颤巍巍上前:“爷,小少爷体贴夫人辛苦,特意让厨房多做了些……”
“他不懂事,难道你们也不懂事吗?三个人,十八道菜,有你这么当家的吗?”
谢昭冷冷扫过桌上那些精美菜肴:“剩多少,就从你月银里扣多少。”
说罢微扬嘴角,看向她清亮的杏眼。
她自不卑不亢,胸有成竹道:“管家你放心,有我在,一分一厘都不会扣。”
蟹黄蒸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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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火烧、酢腐、煎炒鹅肠、茉莉汤……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她横扫秋风,将桌上杀得片甲不留,谁也没料到这么个纤弱淑女,竟有如此大的肚量。
管家更是感动得直抹泪——夫人为了他不受罚,不惜忤逆爷,强撑着也要吃完,今后他定为夫人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谢昭空着肚子从霜华堂出来,见元旌正将一块山楂糕放入嘴里,没好气道:
“事还没办完,谁让你吃东西的?”
元旌委屈:“爷,我刚从外头回来,好不容易垫垫肚子。”
想起方才,她对管家都比对自己上心,谢昭冷脸:“吃完赶紧干活,那人一刻也留不得。”
……
雪从昨夜就没停过,这会儿愈发放肆,霁园早已是满目清白,苍茫无际。
谢昭回了翰墨斋看书,手边温了盏清茶,勉强抚慰空落落的胃。
其实他本就没什么胃口,答应与她进餐,不过是想最后再看她一眼。早知她如此态度,昨夜就该动手,倒便宜她做了个饱死鬼。
他心情不佳,随手翻了本书看,好巧不巧,读到一句“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眼前又现出她的模样。
那一株亭亭而立的春色,在他心上摇摇晃晃,晃得他思绪不宁,竟生出几分悔意。
她聪敏机变,替老者和谢府化干戈为玉帛;
冒着身份败露的风险,以德报怨救戕害她的下人;
心地善良,帮管家免于受罚;
更真心对待知雨,陪他讲故事做功课,不惜顶撞自己。
若是就这样把她杀了,将来知雨会不会记恨他一辈子?
她究竟是什么人?是否该让阿旌先去调查一番?
正胡乱想着,听见门咚咚直响,手中杯盏险些落了地。
元旌匆忙来报,面露难色:“爷,她……”
“她怎么了?”
“她和小少爷寸步不离,现下正在斓园玩雪,我一直没寻到机会动手……”
谢昭松口气:“没出息,我去。”
霁园佳景无数,斓园正是其中赏花赏木的好去处。无奈今岁天寒,金秋未暮而丹桂早谢,四季鲜妍不败的斓园,头次有了寂寥之意。
二人踏风声呜咽而入,一眼就瞧见,今日的斓园格外有了颜色。
天地肃白,她笼在灼灼桃红里,眉目淡远,巧笑嫣然,转身掀起雪云袅袅,投下碧影落落。
知雨一身浅绿,戴着顶观音兜,围着她嬉笑奔跑,不时抓起雪丢在她身上,她也不恼,专心干着自己的活。
谢昭同元旌站在一棵古松下,静静看她忙活了半天,终于发问:
“她这是在干什么?”
元旌瞅着那貌似人形的雪堆,勉强道:“应该……是在堆雪人。”
谢昭眯着眼打量那个眼歪口斜的雪人,嫌弃道:“这么丑的东西,怎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出现?”
“那属下去把它推了。”
谢昭一把拉住他:“欸,急什么,先看看再说。”
她干活很是卖力,一刻也没闲着,折枝给大雪人安上臂膀,又在它身侧堆了个个头稍矮的雪人。
对知雨也很是耐心,舍得蹲下身来,让他拔了自己头上一支珠钗,插到那雪人头上。
元旌打趣道:“这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雪人,莫不是指……”
谢昭抿嘴不语。
不一会儿,她又在两雪人之间堆起一个小小的雪人,知雨兴奋跑来,摘下观音兜戴在它头上。
“娘亲,你看,这是我!有你和爹爹在我身边,我以后什么也不怕了。”
风刮得猛,元旌拢紧外衫,却见谢昭任风刮着,眉心一粒厚雪也不曾拂下。
等风过阵,谢昭缓缓开口:“先不慌杀她,查查她身份再说。”
“啊?爷,不是您说,一刻也留不得吗?”
谢昭凝神望着那两大一小三个雪人,思绪已飘至天外。
5. 出走
李清白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看知雨在雪地里疯跑撒欢儿,与小沛抱怨:
“不就下场雪嘛,这么高兴。”
“您是不知道,咱南方见场雪有多稀奇,就是我们小姐,自出生起也只见过三回呢。”
“懒得要命,自己想堆雪人,到头来还不是使唤我,手都冻僵了。”
“那奴婢去拿个汤婆子给您暖暖。”
小沛没走出去两步,她忽听得“哎呀”一声,转头一看,小沛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右腿,不远处知雨满脸得意,冲她们扮了个鬼脸就跑。
“谢知雨!你给我等着!”
这小子,什么好的都不学,偏偏学人捏雪球打雪仗,还欺负她家小沛,看她怎么收拾他!
她解下披风扔在雪地里,拿出在京城干架的气势,抟了五个实心大雪球,揣在怀里就满世界找他。
“嘿!”
知雨那小身板倒是灵活,她方位力道都刚刚好,却连着三次都被他闪过,还遭到小家伙嘲笑,顿时起了好胜心,定要把他砸趴下不可。
“知雨,看招!”
“娘亲,你打不到我!”
“有本事你别躲!”
“哈哈哈……”
疾风将银铃般的笑声传至谢昭耳畔,这样活泼热烈的光景,十数年前他也曾有过。
那时妹妹正是爱疯的年纪,几位弟弟都性格沉稳,唯有他这个做大哥的肯陪她玩闹。隆冬京城时降大雪,妹妹对堆雪人不感兴趣,独爱打雪仗,有时玩得尽兴,到天黑也忘了回堂吃饭,还被祖父罚跪过一回,他就让妹妹跪在他膝上,总归不能让她受委屈。
可后来……
回忆痛苦上涌,连带着左膝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如遭电击。
他愤而望去,惴惴站在二十步开外的,正是那不懂事的幼子。
知雨缩着身子,把头垂得很低:“爹爹……对不起……”
许是怕他凶孩子,她很快跟着过来,把知雨罩在身后,自个儿又往前走了几步。
“爷,是妾不好,带着知雨玩闹。您别责怪他,要怪就怪我吧。”
谢昭见她满身疏离,全然不似方才与他们热络的模样,寒着脸道:
“你是想说,这雪球是你砸的?”
气氛一时冰冷,知雨急得快哭,她不作回应,元旌在一旁干站着,也不知该如何帮他们圆场。
可下一刻,他就张大了嘴巴,目睹她飞快搓了个顶大的雪球,用力朝谢昭右膝砸去。
“爷!”
在元旌的搀扶下,谢昭勉强撑住,才不致摔倒。他脸色青白,她反而睁着双波光盈盈的眼,笑得狡黠:
“现在是了。”
“你……”
噗!
还没来得及发火,谢昭右腿也挨了一球。
他今日虽也披了大氅,可内里穿得单薄,那样硬实的雪球,生生砸在他身上,哪怕没有旧伤,也能感觉到明显的疼痛。
见他吃瘪,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像只鬼精灵的野兔。
“爷,来都来了,一起玩嘛。”
雪球像雹子般飞砸过来,他怔怔立在原地,恍惚梦回从前。
“再不还手,您可要被我们砸成落汤鸡了!”
又一记真切的痛感,将他拉回现实。她笑得如春风般灿烂,令他情不自禁想从这寒冬里脱困,暂时忘却身份,做一回肆意发疯的少年。
那些读书时才有的争强好胜,压抑多年的从心之欲,如她身上鹅黄的小花,石绿的草木,重新在他体内抽芽生长。
他小心翼翼驱动着这具麻木已久的躯壳,笨拙地捏了一个雪球,脸上开始有了笑意。
“姜越,你给我过来!”
“爷,这就要看您本事了!”
她衣衫明丽,目标突显,元旌跟着加入战局,帮着谢昭砸了她好几下。
她也不甘示弱,让知雨和小沛做帮手,狠狠予以还击。
雪仍在下,五人笑着闹着,忘情拉扯,仿佛从前隔着千山的距离,瞬间化为咫尺。
小沛他们打得难舍难分,谢昭无辜受累,连遭了好几记重创,于是悄摸找了丛腊梅树躲着,打算先歇口气,养精蓄锐再来。
她眼尖,偷偷跟着他到了树前,掏出怀里那颗三球合成的无敌大雪球,打算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腊梅还未开,四放的枝丫上挂满玲珑的骨朵,谢昭的苍青色大氅掩映其中,自成风景,倒令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她抱球看着,冷不防被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吓了一跳。
谢昭不知何时回身,与她四目相对,眼角眉梢皆含笑意:
“怎么,这是打算偷袭我?”
她心虚想跑,手一松便掉了球,着急想要去捡,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要摔到地上。
谢昭眼疾手快搂住她腰。
长到十八岁,除了与人动粗,她从未与男子有过这样的身体接触。本以为会抗拒,此刻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只好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忍住悸动不去看他的眼。
即便是有意回避,她依然能体察到他眼神的温度,比他手心还要灼热几分。
小沛和知雨赶来时,正巧看见谢昭把她抱在怀里,一手贴着她的腰,另一手悬在空中,僵硬得像被风雪点了穴。
小沛捂眼大叫,知雨拍手称好,谢昭觉察到有人,慌忙松了手,任她“哎唷”一声跌到地上。
他轻咳一声,捡起地上摔成几团的雪球,一股脑扔在她身上。
“你们输了。”
……
谢昭走后,李清白揉着摔痛的屁股,抱怨许久仍停不下来:“他这人怎么这样!我好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说松手就松手,半点怜惜之心都没有,冷漠,无情……”
小沛给她重新系好披风带子,笑道:“好了好了,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知雨倒是非分明:“爹爹坏。”
对此她很满意:“还是我儿懂事,知道心疼娘亲。”
她自顾自恼了一阵,忽而发现了异常:“欸,怎么没见元旌?”
“方才追过来的时候,空中飞来一只信鸽,他截下鸽子,看了信就走了,走得很急。”
直觉告诉她,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拉上小沛和知雨,佯装游园观雪,总算在君子池畔发现了谢昭与元旌“密谋”的身影。
君子池内本遍栽芙蕖,蔚然可观,此时霜雪漫天,锦鲤冰封,一地枯荷,池畔黯然垂下的枯柳枝,将二人身形衬得格外落拓。李清白三人猫在西北角向远亭中,张大耳朵偷听,只可惜风声太大,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握着拳头悔恨:“早知道就学唇语了!”
小沛宽慰:“兴许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知雨却忧心忡忡:“他是爹爹最信任的人,只听爹爹命令,但凡自行外出,都是有顶重要的事。只要爹爹跟着他走了,总有大半个月都回不来。”
知雨这小嘴像是菩萨开过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二人就紧着步子离开,看方向正是往府门去。
她和小沛都还没反应过来,知雨就先慌了神,跌跌撞撞朝二人奔去:
“爹爹!”
他叫得撕心裂肺,她也不懂是怎么了,快步上前去追。知雨跑得很急,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回廊上,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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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着小胳膊小腿儿耍赖:
“爹爹!我要爹爹!”
她把他抱起来哄:“哭什么,爹爹只是出趟门,又不是不回来了。”
知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仍一个劲喊着:“爹爹!爹爹!”
顺着知雨的视线,她遥望那个苍青色的背影,穿过银枝褚墙,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有那么一瞬,她也错觉他好像停了一步,只是他终究没有回头,渐渐消失无影。
……
果不其然,这一下午,谢昭和元旌都没能回来。
起初,她尚有耐性安慰知雨,爹爹晚上就会回来的,爹爹明天就会回来的,可知雨是个实实在在的小哭包,见爹爹久久不归,泪如雨飞,险些要把她房间都给淹了。
“娘亲,我要爹爹……”
知雨再度缠住她腿嚎啕大哭、不让她去厨房时,她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呵斥道:
“有什么好哭的!早上哭,下午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爹死了呢!”
老实说,她还真这么想过。谢昭经商多年,树敌颇多,没准儿哪天出个什么意外,船沉了,被人买凶暗杀了,她定拍手称快。
一听这话,知雨居然止了哭,呆呆在原地站着,一个字也不说了。
她总算得了清静,忙让下人把知雨抱回去。这一下午被他吵得头昏脑涨,连吃东西都不香了,撑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外头呼呼的风声是她习以为常的催眠曲,安稳飘入尚处北地的梦境,直到梦中她被人捏住肩膀,晃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夫人,醒醒!夫人!”
她吃痛睁眼,人已不在梦中,眼前是小沛焦急的脸:
“大事不好,小少爷他,他离家出走了!”
她骤然惊起,抓住小沛手臂:“好好的,怎么会离家出走?”
小沛被她抓痛,苦着脸道:“小少爷回去以后就不哭不闹,下人们以为您把他哄好了,都没太当回事。半个时辰前,他买通府卫,独自溜出了后门,那两个家伙还算有良心,左思右想怕出事,壮着胆子报告了管家,这才发现。”
她抓得更紧:“那他们可知他往哪个方向去?他走时带了什么?”
“小姐,您的臂力……”
她松手致歉,急切道:“你快说。”
“小少爷走时,背了个小包袱,下人们清点了一番,应该是带了两身换洗衣服,偷装了些碎银子。”
“他们没派人去找吗?”
“附近都找过了,根本没有小少爷的影儿。”
她沉思片刻道:“他这是要出远门,去找谢昭呢。你和管家说,各派两人,骑快马至珠瑜湾、江都港、东关渡、瓜州渡拦截,决不能让他上船;另外,各派五人,往每条去往码头渡口的必经之路打听寻人。一旦有了消息,放烟花弹通知,外头天寒地冻,务必快些把他找回来。”
“是。”
小沛走后,她在房内来回踱步,总感觉哪里不妥当。
仔细回忆与知雨相处的点滴,猛然想起,他脖子上一直挂着那把足金的长命锁,几日来从未取下!
旻朝近年外事动荡,灾害频发,饶是在富庶的江都街头,也多了不少乞丐流民。那孩子装扮如此招摇,若是被人盯上,只怕有生命危险!
一股激流猛冲天灵盖,她迅速换上便装,向管家要了匹马,提缰就往大道上奔。
“吁!”
马儿受惊停步,扬起烟尘滚滚,她瞪着那不知哪里冒出的肇事者,喝令道:
“让开!”
那人却慢悠悠凑到她跟前,笑嘻嘻道:“阿白,你这是急着到哪儿去呀?”
6. 寻子
见来人是夏荫,她不情愿地收起了脾气:“去找人。”
夏荫摸着那小红马的鬃毛,悠悠道:“谁丢了?该不会是你那落跑夫君吧?”
“他?他丢了我还巴不得呢。是谢知雨,下午被我说了两句,自己离家出走了。”
“啧,现在的小孩,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怎么,你说他是奸商的儿子,他不高兴了?”
“少贫嘴。那孩子才四岁,背着个包袱,挂着把大金锁,且不说冻坏身子,被人谋财害命都有可能,我得赶紧把他找回来。”
“你就不问问,我查到了什么消息?”
“少废话!”李清白朝身后努努嘴,“跟我一起去找人,找到了再说。”
夏荫握住缰绳,蹬鞍上马,反将她挤到身后。
“喂,你干嘛?”
“若让人看见姑娘家骑着马载着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别浪费时间,骑快点,看见点灯的人家,就上去问问。”
“那你可坐稳了。”
夏荫平日里虽没个正形,老是躲懒懈怠,正经办起事来,倒也有模有样,更依她描述画下知雨出走前的形象,雇了人到处分发。
又半个时辰过去,走完了人口最多最杂的东兴、南平二街,嘴皮子都说干了,仍旧一无所获。
李清白沮丧地从街尾一间药铺出来,找了个石阶坐下,把头埋进双臂,久久不言。
夏荫从怀里掏出个帕子,垫在她身旁坐下:“喂,那小孩对你那么重要?”
她抬起头,眼圈红了一片:“我不该那么说的……那孩子心思敏感细腻,我再怎么讨厌谢昭,也不该咒他,去伤那孩子的心。”
见她泫然欲泣,声音也变得嘶哑,夏荫心有怜惜,拍拍她肩膀:“喂,我倒有个法子。”
“你有办法?”
“本朝太祖在位时,曾设养济院制度,由官府出资,收养鳏寡孤独的穷人和乞丐。当中有些人本就是丐头,对地方情况了如指掌,咱们不如去问问他们。至于这人情费嘛……我就勉为其难替你出了好了。”
李清白噌地一下站起来,连拖带拽把夏荫拉上马。
“喂,你干嘛?”
“坐稳了!”
……
马儿飞至养济院门前时,鼻孔喘着粗气,累得四蹄皆软,趴在地上就不肯动了。夏荫勾着腰,扶着那座老槐树吐了一地,招来李清白嫌弃:
“只听过晕船的,还没听过晕马的。”
“姑奶奶,你这翻江倒海的技术,谁受得了啊?”
李清白没理她,径直走入院内。
此院布局虽促狭,砖瓦也老旧,却是干净整洁,井然有序,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模样。主厅亮着昏暗的灯光,随即走出一名样貌和善的老伯,见她眉头紧蹙,关切道:
“娘子可是遇到了麻烦?”
她作揖行礼:“老伯,有一事相求。”
“不敢,不敢。娘子且先坐下,慢慢道来。”
她越讲越着急,老伯却是越听越放松,听到最后,抚须朗笑:
“娘子无需求人,你要找的人,就在东南角那间福辉堂里。”
拜别管事人何伯,她旋风般冲进福辉堂,看见那个令她提心吊胆的娃娃,脸上挂着风干的泪痕和鼻涕印,脖子上挂着大金锁,正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有说有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知雨也发现了她,脸上绽开花朵,屁颠颠张开双臂跑过来。
“娘亲!”
知雨满心欢喜冲进她怀抱,迎接他的却是屁股上重重一击。
“哇……”
知雨吃痛大哭,她还不解气,又朝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三下。
“叫你离家出走,叫你离家出走!都不跟娘亲讲,遇到坏人怎么办!”
打完孩子,她才如梦初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一把将他搂入怀里,声泪俱下。
“知雨,知雨!是娘亲不好,娘亲不该骂你,更不该打你,娘亲是太着急了,对不起……”
晚来一步的夏荫,扶墙看他们母子相拥而泣,不解地挠挠头。
她还没个相好呢,真把那孩子当亲生的了?
那个和知雨谈笑的小姑娘,长得乖巧,人也伶俐,见她在桌前坐下,默默倒了杯温水,小心观察着她眼色,一点点挪到她手边。
知雨止了抽噎,抱着她手臂撒娇:“娘亲,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的。我,我越想越害怕,怕爹爹又受了伤,想去大悯寺给他求个平安符,送到他手上。”
“什么叫,’又受了伤’?”
“爹爹外出跑商,总会遇到凶险。有次丢了两船新茶,爹爹没日没夜追查,东西是找回来了,他也受了伤,流了好多血,差点死掉。”
“啊?不就是两船茶叶吗?”
“爹爹说,谁敢动他的银子,就是动他的命。”
啧……
她和夏荫相视无语。
这奸商,要钱不要命哪。
“那个大悯寺,很灵吗?”
话一出口她就自知失言,不免懊恼,还好知雨并没发现端倪,巴巴儿地给她解释:
“千年古寺,当然灵啦,可是路上不好走,我走到这院门前就摔了一跤,幸好阿莳发现我,把我给救了回来,说起来,阿莳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知雨说着说着,脸颊开始像烟霞般变幻,那个叫阿莳的小姑娘眨巴着水灵灵的鹿眼,抿唇听着,也羞涩地跑开了。
呃……
这小子平日里不好好读书,都在想些什么呢?
这时何伯也来了,给他们送上姜茶,宽解道:“娘子不必忧心,过会儿风雪小了,我遣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送你们回府。”
“那就有劳何伯了。”
小姑娘阿莳不仅体贴懂事,人也聪敏好学,知雨还在那对着烛光玩手影呢,她却捧了本书安安静静坐下,惹来众人好奇:
“这么晚了,在读什么呀?”
阿莳细声细气道:“是《诗三百》。”
李清白瞟了一眼,见那上面爬满了艰涩的文字,觉得头又开始痛了,感慨道:“真是个好学的孩子。”
知雨凑过来:“哇,你也读这么难的诗啊?”
小姑娘笑得恬静:“有人教,自然不难。”
夏荫表示疑惑:“这养济院,照理来说只供你们吃穿居住,哪有人来教学问呢?”
她把书紧紧抱在怀里,露出崇拜的神情:“面具叔叔会来的。”
“面具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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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伯解释道:“有位戴面具的好心人,总在夜里过来,给孩子们送些东西,顺带着教他们念念书。这里十多个幼童,个个都识得字,有的还会作诗作文,全是他的功劳啊。”
“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啊……可他为何总在夜里来,又为何戴着面具呢?”
何伯长叹一声,深表惋惜:“我也问过,他说,少年时一场劫难使他面目全非,如今只能如此。”
李清白也跟着叹气:“是可惜了。”
阿莳听见他们在说面具叔叔不好,故意指着书中批注大声道:
“面具叔叔的字可漂亮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诗旁工整书着几行小楷,隽秀挺拔,足见此人功底。
李清白赞道:“字写得这样好看,定是个清风朗月的君子。容貌逊色又如何?总比那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强。”
想起谢昭那惺惺作态的腔调,她恨不得把晚饭都啐他身上。
又看向仍在发痴的知雨,恨铁不成钢道:
“你以后可别跟……可得跟阿莳好好学学,最起码,要把认真好学的态度摆出来,你爹看了高兴,就不会再动戒尺了。”
“那娘亲,我以后能经常过来吗?”
那小子,哪里是想跟阿莳一块学习,分明是想和她多亲近!
她忙不迭把他快黏在人家身上的眼珠子扯回来:“你若肯好好学,让你爹满意,娘亲天天带你来。”
“娘亲万岁!”
屋子里氛围好得出奇,两小人儿趴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用清脆的童声读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她忽然有些感动。稚子之心,大抵是这世上最纯真也最宝贵的东西吧。
时辰不早,很快就到了分别的时候。知雨恋恋不舍拉着阿莳的手,磨磨蹭蹭不肯走。
她轻轻把他手拨开:“知雨,我们要走了,和阿莳说再见。”
知雨咬着下唇,嗫嚅道:“娘亲,是不是说了再见,以后就很难再见了?”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论身份,他们不该到这里来,若是被谢昭知道,指不定又要发多大的脾气。方才对知雨的承诺,不过是随口一说,她既铁了心要隐瞒,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来了吧。
知雨仿佛感应到什么,毫不犹豫摘下脖间的长命锁,要挂到阿莳身上。
她伸手拦住:“知雨,你这是做什么?”
且不说这把五寸宽三寸高的实心足金锁,若以市价论,能抵上寻常五口之家两年的用度,就这样随随便便将自己的福泽拱手送人,恐有夭寿的风险。
知雨眼中起了真挚的泪花:“娘亲,方才听何伯说,曾有个道士伯伯过来算命,说阿莳活不长,所以大家都对她很好,她也对别人很好。如果没有阿莳,我恐怕早就冻僵了,所以,我要把长命锁送给她,护她长命百岁。”
一瞬间,无数个后果在她脑海闪过。谢昭会不会打知雨?会不会迁怒于她,责罚府中下人?抑或把他们关禁闭,再难与外界通信,从此断了她查探之路?
可最终,想要成全他稚子之心的这份坚定,抵过了所有所有。
她蹲下身,将那把金锁挂在阿莳胸前,笑容温柔绵长。
“我们阿莳,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7. 为仆
夏荫牵着小红马,她牵着知雨,齐齐整整走在回府的路上,和谐得仿佛一家四口。
街灯将影子拉得老长,知雨盯着最长的那条琢磨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指着夏荫鼻子凶道:
“喂,你是谁?”
夏荫感觉莫名其妙:“喂,我刚才就在那里,你怎么现在才问我是谁?”
“老实交代!还有,不许你站我娘亲旁边!”
“你管得着吗你?”
怕他俩吵起来,李清白赶忙打圆场:“这是我娘家府上的家丁,叫应夏,陪我出来找你的。”
夏荫气得跳起来:“什么!居然说我是……”
李清白把他嘴牢牢捂住,一本正经道:“这人祖上原是做官的,和我家有些交情,后来家道中落,受了刺激,我爹看他可怜,就把他接到府中,给点事做。他有时行为怪异,脾气也不好,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知雨点头表示惋惜:“长得这么俊,可惜是个不中用的家伙。”
夏荫奋力从她手上挣脱,扯着嗓子道:“什么家道中落,受了刺激?李清白你有病吧!我……”
她伸手再捂,知雨连连摇头,可很快抓住重点:“欸,什么清白?”
她讪笑:“他这是骂我不清白呢。这人脑子就这样。”
知雨真诚发问:“娘亲,既然他这副模样,你怎么还带他出门呢?”
“呃……这是因为……他犯了错,刚从府上逃出来,也没地方去啊。”
知雨本性善良,这会儿也不厌嫌他了,大方道:“既然没地方去,不如就到我们家来吧。我让爹爹给他开五两银子一个月,每天喂喂院子外的流浪猫就好了。”
又见李清白把他捂得严实,心疼道:“娘亲你手松点,别把他给闷死了。”
……
回到霁园,李清白支开众人,将夏荫单独留在房中。
他一路生着闷气,这会儿更没给她好脸色看,一双瑞凤眼蹭蹭冒火,嘴皮子上下翻飞:
“李清白,我好歹也陪你来了江都,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你还好意思说?其他锦衣卫都出危险任务,我爹怕你受伤,什么都不敢让你做,就让你陪我来送趟贺礼,我还得报答你是吧?”
“那,那你也没说,你要替姜越嫁给谢昭,我还得给你当仆人啊!”
“你还说!以后把嘴捂严实了,休要出卖我。”
夏荫叹气:“我说,怎么不学学你爹呢?他老人家,世袭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成日里喝茶摸鱼,别提有多快活。你在京中撒撒野也就罢了,偏要跑到这儿来以身犯险。若不是祖父把我丢来镇抚司锻炼,我绝不趟这些浑水。”
李清白啐了一口道:“呸,他个贪生怕死的老混子,我才不学他呢!谢昭强娶表妹,我怎能坐视不理?他和许灵阶狼狈为奸,我又怎能袖手旁观?若能找到他们贩私盐、侵吞国库、害人性命的证据,不知多少人能睡个安稳觉。”
夏荫不屑:“这和你我有什么干系?我只盼明年冠礼后,娶个门当户对的娘子,得个闲散官职,一辈子逍遥快活。”
她无意再对牛弹琴,迅速转圜话题:“夏荫,我问你,这两日,你究竟查到些什么?”
忆起当时的恐怖情境,夏荫面露骇然:“那日谢昭离席,我悄悄尾随他到了一处悬崖,亲眼看见他将前吏部侍郎尹荣一家十七口逼下山崖!可怜尹荣一生正直,花甲之年致仕归乡,却落得个这般下场,谢昭他真该死啊!”
李清白咬牙攥拳:“还有呢?”
“他今日离府,是坐船去了太州,动机不明。可巧的是,你猜谁也在那?”
“许灵阶?”
“你怎知道?”
“恐怕谢昭此去,是得了这位首辅大人的命令,又有什么恶事要做。尹荣为官多年,性情刚直,大概早就得罪了许党,才引来杀身之祸。夏荫,我们得尽快去往太州,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夏荫翻白眼:“啊?不是说,我只需要帮那小孩喂猫就好嘛?”
“你以为五两银子那么好挣?抵过知县月俸了。”
“我可不想再折腾了。”
“行,那你就留在这儿喂猫,等我回来。”
……
翌日清早,天还没大亮,她迷迷瞪瞪躺在床上,听见外头似乎有人在争执,声音还不小。
小沛告诉她,是夏荫在晨训时与人起了冲突,惹来大家不满,再闹下去,只怕所有人都要受罚。
她一边在心里叫骂,一边火速赶到事发地,见十多名绿衣府卫正举着叉棍围着夏荫吵嚷示威,而他本人气定神闲地坐在石桌上,翘着二郎腿悠闲饮茶。
她拨开人群,冲夏荫发火:“阿夏,你怎么回事?”
夏荫不慌不忙嘬了口茶:“是他们自个儿要闹,关我什么事?”
这时,有个外貌敦实的小伙子骂开了:“瞧你这细皮嫩肉、麻杆身材,能干什么活?都是下等人,怎么就你能偷懒喝茶?等管家回来,有你好受的!”
夏荫懒懒道:“一个月就五两银子,那么卖力干嘛?”
众人一听,眼中火光直冒:“什么?五两银子一个月?凭什么?”
夏荫火上浇油:“怎么,你们一个个膀阔腰圆的,连这也挣不到吗?”
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肯受这样的侮辱,扬起家伙就要对夏荫动粗。李清白还未来得及出手,夏荫不知使了什么功夫,弹指之间叉棍尽断,掉落一地,砸得邦邦响。
趁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赶忙赔笑:“诸位,这是我娘家府上的一个仆从,身手很是了得,做了我的贴身护卫,才多给了些月钱。只是他从小脑子就不太好,有时说话颠三倒四,行为失常,唐突了大家,实在不好意思。这样,等管家回来,我和他商量,给大家多涨二两月钱!”
众人齐刷刷跪地,慷慨激昂:
“夫人真是慈悲心肠啊!”
“夫人真是人美心善啊!”
“今后只要夫人一句话,我等必定誓死效忠!”
……
回房路上,夏荫抱怨个不停:
“你干嘛老是说我脑子不好?我好歹也是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夏弦之爱孙,这样污蔑我的声名,以后还怎么娶媳妇?”
“那怎样?说你是锦衣卫,和我一同在他府上查探?还是不忍你伤及无辜,和你打一架?若是暴露了身份,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他们先挑事的!区区五两银子,还要我出卖苦力?连本少爷的茶钱都不够。”
李清白给气笑了:“夏荫,你信不信,若无家门庇佑,你当个奴仆都不够格。”
夏荫有被激将到:“行,那我就当给你看!”
……
日落,珠瑜湾。
雪停后,世间风景总是格外温柔。往日烟火缭绕、嘈杂不堪的码头,此刻沐在淡金的光晕里,像个骤然文静的小姑娘,抿唇偷瞄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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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白一身素雅打扮,领着知雨不疾不徐往船头走,身后是轻装上阵的数十个仆人,以及——驮满大包小包被远远甩在后面的黑脸夏荫。
众人都上了船,只等夏荫一个。她站在甲板上,悠悠朝他挥手:“喂,你倒是快点呀!”
夏荫跌跌撞撞上了船,几乎跪倒在地——他们娘儿俩的衣物书本,路上吃的干粮,甚至那些下人的随行物品,全压在他一人肩上。卸下重担的那一刻,他只感觉人又活过来了,吐着舌头淌着汗,像只炸毛的哈巴狗: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你工钱又高,又图表现,他们可不得想法子偷懒?”
“喂!我好歹也是……”
李清白把嘟嘟囔囔的夏荫拽进舱内,用水囊封住他的嘴:“好了,少说几句。”
夏荫大口大口喝起来,语带埋怨:“等把你送到太州,见到谢昭,我就回京去,再不掺和你这些破事了。”
“随你。”
暮色渐浓,船沿运盐河缓缓驶向太州港。知雨第一次坐船出远门,激动得不得了,船头船尾四处疯跑,让人把自己举在肩上看夜景,说什么也看不够。
水浪一拍拍抚平心绪,夏荫靠着舱板,松了神思,打算将就着眯上一夜,阖眼前,习惯性瞟了她一眼。
欸,她怎么脸色白得吓人啊?
“喂,你怎么了?”
李清白捂嘴摇头。
夏荫看她一副摇晃欲呕的样子,疑心道:“你该不会是晕船吧?”
李清白无力地点点头,立马遭到一顿臭骂:
“你有病吧!明知道晕船还要坐船,真当自己是铁打的汉子?也没人拿刀架着逼你去太州啊,逞个什么能?你爹都不急,你急什么?你……”
夏荫骂骂咧咧点了她内关、风池等穴,又摸出一小瓶薄荷油涂在她太阳穴,塞一粒糖青梅让她含着,总算没让她吐在船上。
半晌,李清白顶着湿漉漉的发梢,勉力抬起头笑笑:“多谢你。”
夏荫挖苦道:“别谢我,谢你自己。要不是上次你害得我晕马,我哪会随身带这些东西。”
“我晕船的事,不准往外说啊。”
“我刚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进去?还有大半宿,你怎么撑过去?到了太州,出行都是水路,你也要硬扛吗?谢昭那么毒的心思,要是发现点什么,还不把我们丢进河里喂鱼?我现在就让船家靠岸,我们坐马车回去。”
她咬着苍白的下唇,死死捉住夏荫手腕:“不回去。”
“不行,这次说什么都得听我的!”
她眼光犀利:“你怕了?怕我拖累你,怕他们下毒手,怕万一出了事,你没法和我爹交待?”
夏荫被说中心事,低头不敢看她。
她掏出笔墨,认真写了张鬼画符的字条给他:“你拿着这个,现在就下船,回去。喏,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你夏荫无关。若是阴阳两隔,来年春天,记得带壶好酒来看我。”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一起来的,我岂有丢下你的道理?还有,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说这样的话?”
李清白侧过身去,不再看他。
夏荫盯着她侧脸,那样柔和的弧线,坚毅的骨骼,如半面明镜,照得他于心有愧。
这小妮子是铁了心要刨根问底了,他身为男子,哪能做逃兵?
他一咬牙,将那字条撕得稀碎:“姑奶奶,我说什么都奉陪到底,这总行了吧!”
8. 拜斗
翌日辰时,船将至太州港。
天已大亮,潮湿的劳作声随雾蒙蒙的阳光洒入舱内,夏荫不由得睁眼。
他想伸展下蜷缩的手脚,发现她正靠在自己肩上,瞬时就不敢动了。低头凝视那张异常恬静的脸,禁不住想起她在京中时的模样。
她性子豪爽,常作男装打扮,带几个便装锦衣卫就大摇大摆出门,遇到缺斤短两、欺凌弱小之事,总是仗义不平、快人快语,说得人家面子挂不住了,便免不了大打出手,十有八九回家都要挨骂,她却屡教不改。
那时他总爱斜眼看她,笑她举止粗鲁、枉为女子,如今有机会细细打量,见她雪面玉骨,唇若丹霞,倒有些怔住了。
生得这样好看,怎非要掩藏起来呢?
只是她眉眼间总笼着淡淡的愁意,不知是否还在为谢昭和许灵阶而烦忧。老实说,纵然她有所筹谋,此二人也断不是她能招惹的。
想到这,他心头一紧,身子微动。李清白有所觉察,缓缓睁开了眼。
下一刻便从他身上弹开:“夏荫,你没占我便宜吧?”
他不自觉地有些失落:“想什么呢,你晕船,所以借我肩膀靠了一下,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她目光扫过熟睡的知雨,落在鼓囊囊的干粮包袱上,拿了两个杂粮馒头和几块枣花糕,就着水大口嚼了起来,吃得很香。
夏荫呆呆看了她半晌,听得喧声渐近,撩起舱帘,见岸上雾霭蒸腾,人潮如织,酒肆食铺林立,回头冲她一笑。
“阿白,我们要上岸了。”
太州港比珠瑜湾还要热闹,船将靠岸,睡眼惺忪的知雨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不一会儿,却焦急地喊了起来:
“娘亲,娘亲!他们在抓人哎!”
李清白循声望去,只见岸上来了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兵,将一名奇装异服的老者踹翻在地,撕了他头戴的纸帽,扔了他手持的笏板,拿绳子绑了人就往城里拖。
老者须发皆白,神情悲怆,向着苍天不断高呼:“我命虽在天,造命却由我!”
百姓们如鸟兽散,她又同情又好奇,命船家快些划,三两步纵到岸上,快步追了上去:
“你们干嘛抓这老伯?”
为首的痦子兵将她打量一番,嚣张道:“区区女流,关你何事?小心连你也一起抓走!”
李清白扫了老者一眼,镇静道:“他年事已高,想来难行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之事;手中空空如也,也非偷盗之徒。难道仅仅是因为衣冠奇特,污了大人尊目,便要送去坐监?”
“哼,这老头子犯的是大不敬之罪!身为章华书院主讲,日日跑到市井之地,给那些个打渔扛盐的讲歪理,辱了圣人,带坏了百姓,简直罪该万死!”
“哦?是何歪理?”
老者沉声长叹:“唉,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百姓生计乃头等大事,乃天经地义之事,欲之不满,身之不存,国家何安,天下何立?”
“放肆!”一旁的大块头闻言大怒,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被李清白伸臂掣住。
“凭什么打人?他说的是实话!”
大块头抖动满脸横肉:“你个娘们儿懂什么?皮痒了,也想去咱们州衙坐坐?”
李清白轻哼一声,朝身后冷冷道:“阿夏,该你了。”
……
一阵风的功夫,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官兵,瞬间抱头倒地不起,哎唷哎唷叫唤个不停。李清白得意地抓起大块头的领口,大大方方自报家门:
“你可听好了,我夫君是江都大名鼎鼎的盐枭谢昭,有仇只管找他报。”
随即命人送老伯回家,拍拍手扬长而去。
……
进城路上,李清白愉快地吹着口哨,不时停下来摸摸小摊上的彩笛泥塑,顺便与夏荫耳语:
“咱们就只管在太州撒野,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是算在谢昭头上。”
夏荫深表赞同。
二人站在一家糖水铺门前,等着家丁们背行李抱知雨过来,忽见街上刮起一股黑旋风,十余名黑衣人策马扬鞭而过,身侧刀光疾闪,刺眼如夏日艳阳。
她一眼就认出,为首那个佩绿鞘蓝宝雁翎刀的,正是那日出手伤人的谢府府卫。
这青天白日的,穿着夜行衣招摇过市,难道又有什么龌龊事要做?
她立下决断:“你找匹快马跟上,自己注意安全,有事及时联络。”
夏荫不愿离开:“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
“来不及了。”她急急推他,“夏荫,若再有尹荣那样的事,你一定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
等来了知雨他们,领众人吃了道酒酿丸豆花,她闷闷走在队伍最后头,低头瞅着自己的粉色鞋尖,懊恼若是一早穿了男装,就能和夏荫一块行动了。
“娘亲,我们是去找爹爹吗?”
知雨稚嫩的声音从前方飘来,她有些犹疑,不知该作何回应,却听到孩子蓦地欢欣鼓舞:
“爹爹,爹爹!”
啊?
不会这么巧吧?
她抬头目视远方,不可避免地被人群中那抹玄色吸引。
那无比熟悉的、万般审视的目光,此刻亦穿隙而过,与她短兵相接。
她心中咯噔一下。
倒不是怕谢昭什么,而是站在他身前的,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旻首辅许灵阶。他着太师青蝠纹补直身,腰悬狮蛮纹玉带板,面相不怒自威,相隔数尺都能感觉到压抑。
躲是躲不过了,她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这才注意到谢昭身旁还有个紫袄小姑娘,模样灵秀气质淡雅,见她有些张惶,施以暖然一笑。
她被这笑容定了心神,恭谨行礼:“许大人。”
许灵阶稍稍抬袖,露出手上的金雕玄鸟镶宝玉韘,意味深长道:“谢昭,这是你新娶的夫人?”
谢昭脸色发青,咬牙憋出一个:“是。”
随即狠狠训斥她:“你带知雨来这儿做什么?没有我的首肯,谁准你私下外出的?我不在家,你就无法无天了吗?谢府何时轮到你当家作主了?……”
见她委屈,许灵阶微扬嘴角:“欸,自家新妇,嫌闷出来玩玩,何必如此动怒。小女见卿正愁没人说话呢,如此一来,倒多了个可心的玩伴,甚好。”
许灵阶家大业大,妻妾子女成群,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也不知是他哪位夫人所出。她咧嘴应付着,对上小姑娘清澈的眼,只盼她将来出淤泥而不染,别和她长兄许之瑶一个做派。
谢昭没骂她了,许灵阶却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阿昭,你这位夫人倒是好眼力啊。”
她看见谢昭脸色由青转白,瞬间意会过来,自个儿手心也开始冒汗。姜越乃江都县丞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深闺,从未见过一朝首辅,方才想都没想就脱口喊了许大人,实在是有所疏漏。
她飞快转动神思,笑吟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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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妇虽从未见过许大人,可细细想来,能令夫君俯首低眉、心悦诚服的,除却当今圣上,也只有许大人一人了。”
许灵阶哈哈大笑:“都说姜尚的宝贝女容色倾城,如今看来更是聪慧可人。正巧我们要去趟城隍庙,看看拜斗仪式准备得如何,你便随我们一起吧。”
她甚少接触那些神佛之道,更不知拜斗是何意,只听得可以去城隍庙玩,心情立时放松了不少。一路上谢昭都没理她,只是快到庙里时,抓了个空当质问她:
“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她挤大眼睛装无辜:“你那么凶干嘛?知雨很想你,成天嚷嚷着要来找你,我被他闹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带他出来了。”
“他还这么小,出来远行,万一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吗?待会仪式结束,你们一刻也不要停留,到太州港坐谢家船回去。”
他越是这么说,她就越是起疑,愈发要待在这里,看他玩什么花招。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才不回去呢。太州可是学术圣地,遍地都是文人士子,又有远近闻名的书院,知雨来游学一趟,该是能长进不少。”
谢昭皱着眉想了想,勉强松展开来:“这样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们除了去书院,就老老实实待在意园,哪也不要去,更不要结识无关之人。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们的安全。”
“意园?”
“我在太州的一处府邸。”
谢昭瞅她那两眼放光的神情,只差把“意园有什么好吃的”写在脸上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动乌靴朝许灵阶方向追去。
本朝信奉道教,自恒熙帝怠政、许灵阶固权以来,全国各地新增了不少道观庙宇,斋戒礼拜之仪更日甚一日。时值九月初一,北斗九星之母斗姆诞辰在即,须大行斋醮,设坛燃灯,颂经奏拜,可保星辰顺度,消灾解厄,命运亨通。
这间城隍庙虽然不大,却是仙雾腾腾、诵音绕梁,身穿金丝道袍的道士们手持法旗师刀,在坛场翩翩起舞,嘴里念念有词,俨然一出折子戏。许灵阶闲庭信步,不时对法器、灯器、供香、符咒等施加指点,着天仙洞衣的高功法师分毫不敢怠慢,举手投足间,竟隐隐透出几分浸淫凡俗的谄媚劲。
知雨被主殿中六臂庄严的斗姆元君吓坏了,缩在李清白怀里不肯出来,她只得抱着他一通好哄,绞尽脑汁编神仙斗法的故事,小人儿这才缓和了许多。
离阳明贪狼星君的拜礼尚有时辰,道士们便跪在殿前,齐齐恭颂《北斗经》,氛围一派祥和。李清白被那香薰和诵经声搅得头脑昏昏,索性抱着知雨缩到人群最角落,教他数在场有多少个道士、多少件法器,打发打发无聊的时光。
天高云淡时,却平地炸出一声闷雷,令在场所有人心惊胆战。
“方才那句’大圣北斗七元君,能解疫疠厄’,是有人舌头打了结吗?”
一时间鸦雀无声,道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露出惊惶又猜忌的神情。
许灵阶淡淡望着他们,像执掌天意的神,一念可动万物。
“如此不尊不敬,就不怕斗姆元君降下责罚吗?”
他略微抬高了声调,便有几个年轻的道士两脚发软,险些出了洋相。
高功法师躬身道:“大人,他们昨晚彻夜准备,难免有些疲累,我这就让他们从头再颂。”
许灵阶牵起嘴角,似笑非笑:“不,我要你找出那个说错的人,割下他的舌头作为惩戒。”
9. 息怒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道士们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许见卿拉着她爹爹的手臂不住求情,但许灵阶根本不为所动。
谢昭立在他身侧,脸上毫无波澜,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高功法师觍着脸道:“大人,不如这样,我让他们将真经抄写百遍,连夜送到您府上。”
许灵阶并不理他,含笑审视战战兢兢的众道士,如天神玩弄世人。
“你们就没有主动出来认错的?”
道士们皆知他雷霆手段、言出必行,已然吓破了胆,哪有人愿意送死,均低首咬牙不语,各自祈祷能够平安渡劫。
许灵阶环顾四周,高扬声调:“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人出来认错?”
“最后一遍——”
全场寂如坟冢,连鸟雀声也听不见,许灵阶挂着凉薄的笑意,清脆地拍了三声掌,平静地下达了处决令:
“很好,既然没人认错,那么每个人都有错。阿厌,带着你的人,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下来。”
“大,大人!”
高功法师猝然跪地,双手因战栗而无法撑起,如一条散了骨架的癞皮狗。那个名叫阿厌的亲随强行抬起他下巴,蔑笑道:“你慌什么?割了你的舌头,谁来替我们主持仪式?”
阿厌摆手下了命令,顷刻间数道刀光迎风而起。
道士们尚不及反应,便被掏扯出舌头,眼眶暴凸,面容扭曲。
知雨早被吓得丢了魂儿,呆滞着大眼一动不动,血光降临的那一瞬,李清白才从震怖中回神,后知后觉去捂他的眼——
一切都已太迟,一切都不算太迟。
谢昭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前,玄袍因风而起,恰巧挡住了母子俩的视线。象征吉祥如意的瑞兽纹落在知雨眼中,立时消解了草菅人命的煞气。
她迅速背过身去,捂住知雨双耳,可撕心裂肺的痛叫声依然响彻殿中,引得知雨哇哇大哭。
“哇……”
惨遭割舌的道士们很快被拖出了殿外,唯有知雨的哭声绕梁不绝。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谢昭随许灵阶走近,还未等他开口,就先出言训斥: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哭?阿越,带他出去,别扫了大人兴致。”
她唯唯诺诺点头,擦把汗就要抱知雨出去,许灵阶却移步挡住去路,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瓶,将一粒暗红的小丸倒在掌心:
“无妨。这孩子精神虚弱,心志不定,吃了我这九阳乾坤丹,不出三日便会转性。喏,知雨?”
旻朝只手遮天的大人物,竟舍得纡尊降贵,伏低身子与知雨对视,摆明了不容拒绝,否则便是公然与首辅大人叫板,妥妥的大不敬之罪。
她迎向他眼中难明的晦色,身子虽微微发抖,喉间却迸出清亮之音:“敢问大人,这仙丹是何成分,有无毒性,是否适宜四岁小儿服用?”
许灵阶嗤笑一声:“怎么,你怕我害他?”
阿厌在一旁阴阳:“这可是我家大人请高人用秘方炼制的,一般人得不到的赏赐,岂容你这小小妇人质疑?”
知雨害怕地缩缩头,小声道:“娘亲,我不吃。”
她把孩子抱得更紧些,哀哀看向谢昭,他却面不改色,厉声道:“还不多谢大人赏赐!”
她的心急速下坠。
她本不信神佛,此刻万念皆作信仰,乞求所有她记得名字的神仙,保佑他们渡过此劫。
绝望间,她听见有个细弱的声音求情:“爹爹,这丹药是您半月前才新制的,药性更强,这么小的孩子,容易虚不受补,依女儿所见……”
许灵阶一手将许见卿推开,一手将药丸递到知雨唇边,皮笑肉不笑道:
“吃呀。”
知雨疯狂摇头,她本能后退,却感到后颈一凉——有人手持刀刃,堵死了她们娘俩的退路。
“阿越!”
“吃!”
许灵阶不再同他们废话,死死抠住知雨细嫩的脖颈,将那人血般的红丸狠命塞进他喉咙深处。
“娘亲!娘亲!”
“吃!给我吃!”
“哇……”
“知雨!知雨!”
她心如刀绞,恨不能替他受难,却被人反剪双手按在地上,怎么也挣不开。知雨被许灵阶强灌下药丸,咳喘不止,哭得快断了气,被丢进她怀里时,如一团滚烫的黏糕,瘫软得不成形。
许灵阶心满意足地扫视一地残红,命高功法师务必清洁如新,朗声大笑而去,众人亦紧跟其后。
她看见一双熟悉的乌靴停在面前,头也不抬道:“滚。”
半晌,有个紫花药瓶落入眼帘,她抬起头,许见卿正愁悯地望住她。
“你是许灵阶的女儿。”她眼里满是恨。
许见卿蹲下身,将药瓶轻放她脚边。
“谢夫人,实在对不住。你若信我,此中药丸,让孩子连服三粒,应是可解毒性。”
……
风吹雾散,云开日现,她抱着知雨浑浑噩噩走在太州街头,仍觉周身僵冷。方才的一切都似噩梦般阴森可怖,她恨许氏残忍,谢昭无情,更恨自己莽撞,千不该万不该带知雨来这么个鬼地方。
病急乱投医,她像着了魔一样,见药铺就闯,抓起老夫子就让人验药,直到那个瘦成精的百岁老头儿也拍着胸脯说无毒无碍,才敢让知雨服下。知雨止了哭,状态平复许多,张着袖子一遍遍替她擦额上的汗,大大的眼里满是心疼。
“娘亲,我没事。”
她垂下沾着汗珠和泪珠的眼睫,小心翼翼亲了他一口,再抬头时,眼中的柔情暖意却瞬间化作熊熊怒火——
二十步开外,泥塑摊旁,那个杀千刀的男子正和小贩有说有笑,仿佛将一个时辰前发生的惨案忘得干干净净,只他一人岁月静好。
她怒不可遏地冲了上去,在他肩侧大吼:“谢昭——”
小贩吓得变了脸色,周边群众闻声探头探脑,谢昭不慌不忙将手中一只憨态可掬的红泥狗子递过来,笑容有些讨好:“看,多可爱。”
知雨怯怯叫了声爹爹,就要伸手去接,被她一把拦住:“爹爹?他算哪门子爹爹?为了巴结首辅,连亲儿子的命都不顾,他哪里配做你爹爹?不如去给首辅当孙子好了!”
谢昭缩手放下狗子,讪讪道:“阿越,你别动怒,我正要找机会和你解释。这样,前面有家泰昌楼……”
她冷笑着打断:“爷竟还有胃口吃饭?你为何如此寡情?知雨还是你亲生的吗?”
他叹气:“阿越……”
“谢昭,幸亏是我嫁给你。”
……
她语速极快,围观群众听得有些懵,但还是热心地七嘴八舌起来:
“哎哟,人都嫁了,忍一忍,日子总能过。”
“孩子不是亲生的也没关系,你们再生一个就好了嘛。”
“看在孩子的份上,算了,算了。”
她听得火大,愤然道:“什么叫忍忍就能过日子,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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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也要过?我自己的感受和心意难道不重要吗?嫁给一个不端不正不善不仁之人,为着不辜负声名,就要辜负自己一辈子吗?”
人群中,挎着篮子的妇女眼神开始躲闪,系着头巾的大爷瞪着自己的婆娘,转而教训起二人来:
“小子,你是干什么吃的?就由着她骂?可真丢我们大老爷们儿的脸!”
“看着一表人才的,连管媳妇儿的本事都没有,该不是倒插门吧?”
“这种泼妇,就该关起来打一顿,好好饿几天才老实!”
李清白恨不得一人赏他们一个大嘴巴子,想着不能再吓到知雨,才勉强耐着性子与他们唇枪舌战。谢昭倒是没理会,踱着步子去买了包热乎的桂花糖炒板栗,一边剥壳,一边饶有兴味地看她与人争锋。她本未施粉黛,这会儿倒是樱唇粉面,光彩照人,格外赏心悦目。
她明显占了上风,骂得那些老大爷面红耳赤,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瞥见谢昭还在那嗑板栗看戏呢,火都烧到了颅顶,快速甩出一掌,掴到他耳边——
“不得了啦,泼妇当街打相公啦!”
惊呼声中,谢昭眼疾手快抬袖挡住,另一手拈起一粒黄灿灿的栗仁,轻巧地丢进她微张的嘴里。
“谢昭!你个死王八蛋,竟然……唔……嚼嚼嚼……”
不得不说,这栗仁绵软甘甜,满口桂香,当真是极品啊。
她嚼完欲再骂,谢昭又剥了颗板栗堵住她的嘴。
“你个天杀的……唔……嚼嚼嚼……”
他娘的,真想再来一颗啊。
趁她分心品味,谢昭玉指生花,一连捏开三颗板栗,瞅准时机投喂三连。
“谢昭你……唔……唔……唔……嚼嚼嚼……”
她瞪谢昭——板栗是真的甜,你也真不是个东西啊。
谢昭低头掩住嘴角笑意。
“不急,慢慢吃,我给你剥。”
……
那就先吃完栗子再跟他算账。
“这,这像个什么话!”
“都别看热闹了,人小两口玩情趣呢!”
“欸,散了散了!”
围观群众本巴巴儿地等着看夫妻反目的好戏,没成想,二人竟郎情妾意,甜如甘栗,纷纷撇着嘴指责他们不知廉耻,摇头叹气走开了。
“板栗好吃吗?”
她怔怔点头。
趁她发呆,谢昭伸出一指,迅速勾住她一指。
她本能想挣脱,却越挣越紧,索性由着他将自己勾近了半步。
“跟我回家吧。”
“啊?”
“有些事,回家和你细说。”
太州手工业发达,大街小巷都是引人注目的新鲜玩意儿。谢昭一手抱过知雨,一手牵住她,东逛逛西瞧瞧,有些孩子气的模样,倒与那些闲散公子并无二致。
她得以近距离看他,不由心生惋惜。
这样如松如泉的身姿,为何偏偏藏着副虎狼心肠?
她凝神想着,没留意谢昭转过身,将一枚贝雕双鱼佩递到她跟前。
“喜欢吗?”
这贝饰莹润饱满,雕工精美,两条环抱的小鱼在虹彩中追逐嬉戏,灵动有致,她自是喜欢。谢昭和看人下菜碟的摊主讲了半天价,终于全款拿下。
在李清白鄙夷的目光中,他摇着她的手,弱弱道:“阿越,别生我气了。”
“……”
“原是我不好。吃过饭,我差人送你们回江都。”
10. 风起
回意园时,小厨房正在传菜。一水儿娇滴滴的青衫姑娘,一盏盏形制精巧的各色菜肴,流动在碧水红廊之中,仿若风拂画卷,姿态万千。
空气里弥漫着扑鼻的菜香,依她原本的性子,必是一步当做三步走,恨不能大快朵颐。可这短短半日所经历的,已耗尽了她的精神气,唯有在步入拨云堂时,直面许灵阶那双吃人的深瞳,才本能地打了个激灵。
谢昭撑住她手肘,在她背后轻轻拍了两下,随即护在她身前。
“大人。”
许灵阶抬袖允他们坐下,挑眉道:“阿昭,有阵子没来,你这园子打理得愈发好了。”
谢昭牵着李清白落座许灵阶右侧,恭谨拱手:“谢大人夸奖,那几个管事的还算能干。”
许灵阶举箸夹起一粒珍珠藕圆,端详晶洁如玉的米粒:“你的手下,个个能干得很,替你走南闯北、无事不成,连我的人都自愧不如啊。”
谢昭喉头微动:“不过是一群见钱眼开的家伙,拿钱办事倒也爽快,怎比得过大人您的亲信。”
许灵阶抬箸入口,细细咀嚼:“好东西,还是得慢慢吃啊。”
谢昭赔笑:“是,慢慢吃。”
桌上美食虽比不得京中丰饶,却都是些当地时鲜的爽口菜——水晶鹅、醉蟹、鳝脆、烫干丝、鱼饼虾球、银苗豆芽、芙蓉粥、梅花糕、油鸭蛋……许灵阶吃着吃着,脸上竟有了笑意,再看这小夫妻俩,一个忙着夹菜,一个堆菜成山,禁不住发问:
“怎么,她这是胃口不好?”
“谢大人关心。她……许是有些积食。”
“哦?是你那包糖板栗害的?”
李清白脸微微红了,谢昭有些窘迫:“什么也瞒不过大人您的耳目。”
“要我说,还是你招待不周啊。明日自在园赴宴,你把阿越带上,保准她吃得尽兴。”
谢昭脸色微变:“她?小门小户的女儿,哪里上得了这种台面?还是不去的好。”
“欸,此言差矣。明日见卿也去,要员们的家眷都在,你若形单影只,岂不是不给韩老面子?”
“大人,想来……”
谢昭话音未落,李清白却一口答应下来:“那就依大人所说。”
许灵阶视线之外,他狠狠剜了她一眼。
……
意园占地虽不比霁园,依靠灵活精妙的布局,亦是巧夺天工。
入园经一细狭走道,西面四季海棠雍容热烈,簇拥“朗逸厅”,东面翡翠竹海清雅怡人,掩映“鸣鹤馆”,尽头处横亘“一鉴开”太湖石群,尔后得见主厅“拨云堂”。
西北向可见“依柳轩”、“邀月舫”、“忘归廊”、“乐乎堂”,东北向可见“静思廊”、“玉茗园”、“深深堂”、“了了斋”,衣带般的水群“不系舟”环抱其中,间有“豁然”、“濯浪”、“飞花”等亭,错落有致,使人流连忘返。
谢昭命人抱了知雨下去,自己送她回房。不知怎地,连主厅客房都不让她住,把她赶到最远最僻静的“深深堂”,好似她是这里最不受待见的客人。
住什么档次的房间,她倒不在意,只是这里明显“与世隔绝”,完全不利于监视。
她一路都在和谢昭磨嘴皮子,想换个近地儿住,谢昭死活不肯。
“给你住都不错了,我恨不得把你赶出去。”
“嘁,许大人都比你给面子。”
“谁许你答应他的?”
“他都那么说了,你有法子拒绝吗?”
“难道不是你抢我话头吗?”
那些痛苦的回忆在她眼前闪回:“我怕他不高兴,又降下责罚来。”
她捂眼落下一行清泪,又心酸拂去,微微张开的指缝间,谢昭褪下狠戾的外皮,勾身低头站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不安地攒着手:“阿越,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日我若阻拦,知雨只会受更多折磨,我也是迫不得已……”
她只当他装腔作势:“你少在这惺惺作态。他若要知雨的命,你也会拱手相送!”
谢昭不再解释:“阿越,不管怎么说,明日赴宴,你定要谨言慎行,别再出风头。”
李清白语气别扭:“放心吧,我吃好喝好就回江都去,绝不碍您的眼。”
话是这么说,可她早已决定,先把知雨安全送回去,她和夏荫留在太州,势要看看这奸商佞臣玩的是什么把戏。
谢昭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离开。
……
谢昭虽安排她住得远,也没限制她自由活动,因而在屋内待了不到片刻,她便溜出小院,四下闲逛。来时她已记了路,没一会儿就晃到了知雨檐下,那个讨厌鬼不巧也在。听声音,他正检查知雨的课业,屋内不时传来责骂声,听得她怪心疼的。
谢昭没多久便匆匆离去,看样子又要出府办事。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再三确认无人留意,唤来信鸽通知夏荫,便敲开了知雨房门。
“娘亲!”
她把那愁眉苦脸的小团子高高抱起:“哎哟,小可怜儿。”
小小的一间房,东西倒没短缺。不光没短缺,那桌上堆的书册,都快到她胸口了。
“你爹他真不是个东西啊!你都还在吃药,怎么还逼着你写作业呢?”
知雨把小脑袋埋进她脖颈:“娘亲,爹爹要我奋发读书,将来考取功名。”
“一个盐贩子,管你读书做什么……”她皱眉盯着那些蚁爬似的小字,“这些个破题,是不是写满字就行?”
知雨摇摇头:“不是的,爹爹要我好生答题,说是晚些时候来检查。”
想起谢昭凶神恶煞拿戒尺的模样,她感觉手心痛了一下,无奈拿起卷子:“那……娘亲教你做。”
一、背诵并默写《诗经·魏风·园有桃》
“这个简单,你直接抄一遍就好了。不过,这园子里的桃子,熟了摘下来就好了嘛,还用得着写个诗?文化人就是矫情。”
“娘亲,爹爹会抽查我背诵的。”
“没事,到时候娘亲给你打掩护。”
二、结合《增广贤文》中的语句含义,谈谈你的理解
“既坠金瓦,反顾何益……嗯,这个是说,劝那些富有的人,不要太吝啬,家里面的金瓦,丢了就丢了,别太放在心上。”
知雨看着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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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坠釜甑,反顾何益”,又看着娘亲一脸自信笃定,懵然点点头。
“莫饮卯时酒,昏昏醉到酉……啊,这就是劝人别喝太多酒,喝酒伤身体啊。不过这个人酒量蛮差的,喝的啥啊,从早醉到晚,丢人。等你长大,娘亲教你喝酒。”
“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争他一脚豚,反失一肘羊……你看,功夫差的人,连口米连只羊都争不到,所以你要勤加锻炼,才不至于落了下风。”
“一人道虚,千人传实……有理!比方说,你爹他体虚是吧,全江都都传遍了……啊,我是说,传的人多了就瞒不住了,以后咱们少跟你爹提这个。”
“贞妇爱色,纳之以礼……这算什么贞妇?看上个美男子,就迫不及待送礼,把人给纳了,贞妇的标准几时变得这么低了?你爹怎么出这种题?这题不写了,不写了。”
……
知雨点头如捣蒜。
虽然爹爹不是这么教的,但娘亲说的都对。
三、翻译
“藏诸闾阎者,君皆得而有之,不必归之府库,而后为吾财也……”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
……
她两眼都要昏过去。
小孩子的学问也太难了吧!
知雨见她脸色发白,乖巧递茶:“娘亲,歇会儿吧。”
她撇嘴接过,忽听得门外异动,飞速撂下茶碗,挡在知雨身前,凝神警惕注视,袖间机关蓄势待发。
未经传召破门而入的,只能是刺客,为护知雨周全,必杀之。
……
咣!
毫厘之间,她险些动了手。
若不是先看到许见卿,只怕那跌进门的小公子,早已血溅当场。
他身着玄狐裘,头戴六合一统帽,衣饰虽贵重,模样却十分狼狈,整个人都贴在地上,不若行了大礼。抬起头的那一霎,五官甚是清俊,继而咧开一嘴白牙,嘿嘿傻笑,把她看得一愣。
一个陌生的漂亮傻子?
见卿赶忙走上前来,扶起那小公子,致歉道:“谢夫人见谅。我正陪他‘探险’呢,他非要到这儿来看看,我怎么也拦不住,扰了你们兴致,实在抱歉。”
“没关系的,我们也就看看书写写字,打发打发时间。”
“知雨身体好些了吗?”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你是从你爹那拿的解药吗?”
“也不是。爹爹好炼丹,我有时爱看些医书,也就顺便研究下解毒之法。”
“这位……是?”
见卿有些吞吞吐吐:“嗯,这是……与我同出一母的兄长……许之霄。他……儿时受过惊吓,身体有些抱恙,爹爹本不愿带他出来,可他总是爱闹……本来平日里不让他见客的,此番唐突,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没有看好他……”
李清白摆手笑道:“那有什么,我们正愁没人一起玩呢。”
她看着眼前痴傻单纯的小公子,又看向桌前写不完的题卷,忽然心生一计。
“之霄,你不是喜欢探险吗?我这书桌上可有不少宝贝,随你怎么探。”
11. 心非
“娘亲,这真的能行吗?”
知雨展开那张沾满墨水指印、被揉成一团当球踢来踢去的试卷,扬起脑袋问她。
她仔细检查,几乎所有题目的答题处都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是这样。”
“可是爹爹真的不会怪我们吗?”
“怎么会?许大人的傻公子非要进来淘气,弄坏了你的答卷,这怎么能是我们娘儿俩的过错呢?要怪,就让他去怪许大人好了。”
“娘亲,你可真聪明!”
“好了好了,你去歇息吧,娘亲也回房睡会儿。”
……
她原本是想看看这意园里有没有暗房密道、藏匿机要之所的,无奈刚出门,便有家丁来“护送”她回房,只得乖乖回去。一下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既担心夏荫暴露,又好奇许谢动向,这一晃就到了酉时。
咚咚咚。
她一股脑从床上翻起来。
是夏荫回来了!
她推开门,来人果真是夏荫,一张皙白的脸被晚光衬得格外生动。他笑着扬扬手中的牛皮纸袋,语气里满是骄傲:“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她细瞅,上头贴了红黄双花,印了方正的楷书“双良”二字,不由得满眼放光。
“双良猪肉脯!”
“我知道你会喜欢。”
她撕开纸袋,拈了薄薄一片轻轻咬下,五分韧五分脆,肉香、熏香、芝麻香在唇间迸发,咸甜交织,回味无穷,嗦着手指眨巴眼道:
“我们回去的时候,买它个十船八船的,囤着慢慢吃吧!”
“你个馋猫,东西要新鲜的才好吃。”
“那倒也是。唔……你这趟出去,可有什么收获?”
“那可多了去了。”
李清白放下纸袋,正襟而立。
“早上我跟着那帮谢府的人,去了本地各要津、盐铺,他们询问了近七日的人员出入及账目情况,似乎是在例行盘查生意,也收受了一些银两。”
“无良奸商,欺压百姓啊。”
“后来收到你消息,马不停蹄往回赶,谢昭的确是跟着许灵阶出门的,陪同他拜访了六位本地政要,多是饮茶叙旧。谢昭同他们熟得很,极尽奉承,平日里大概少不了给好处。”
“官商勾结,世态炎凉啊。”
“再后来,谢昭陪许灵阶去了一座尚在兴修的道观‘仙云观’,过了约三刻钟才出来。里头除了工匠没别人,我不好贸然进去,但出来时谢昭脸色很不对,似乎有事发生。”
“那我找个机会刺探下。”
“哦,还有个事,回来路上我接到封信,是你爹的,你看看。”
李清白不情不愿地打开信,没看两句就丢到了一边:“嘁,自己玩忽职守,还怪我们瞎胡闹。”
“大人也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他老人家就等着颐养天年吧!他不愿做的事,我来做。”
“你?你有几斤几两的功夫,我还不知道?”
“你敢小瞧我?来,我们比划比划。”
李清白稳桩提气,扬臂握拳,绝不在这小纨绔面前露怯。夏荫不敢马虎,严阵以待,也绝不肯丢了他锦衣卫十四千户的面子。
二人你来我往,贴身互搏,全然没注意屋外有双酸溜溜的眼。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细微的咳嗽声,二人同时警觉,恢复主仆模样。夏荫悄摸到了门边,那人刚好敲了门,他便把门打开。
嗯……
谢昭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怎么……像个怨妇?
明明才过了几个时辰,谢昭已不复潇洒姿态,倚门的身子微微佝偻,惨白的面色,干枯的嘴唇,略显凌乱的发丝,似乎遭受了某种重大打击,又有种元气大伤的美感。
李清白见他手里拎着个熟悉的牛皮纸袋,试探着开口:“你……是来给我送吃的?”
谢昭将纸袋背到身后,幽怨道:“我来过问知雨功课。”
她有些心虚:“你走的时候也没要我辅导他吧?这会儿倒跑来问我了。”
谢昭冷冰冰的:“他的功课,你是第一责任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推脱。若是他今天的功课没做好,你也一起受罚。”
李清白笑眯眯的:“我的日常,你也是第一责任人,若是我没把知雨教好,你也应该一起受罚。”
“你……”
谢昭气得要捶门,她接着道:“其实我们也认认真真做了,只不过现在啥也没了。”
“这是什么话?”
她抱胸含笑:“你去问许之霄呀!他好巧不巧跑来‘探险’,把你的那些题,那些书,全都搞得乱七八糟,不能看啦。”
“你!之霄虽然糊涂,却也绝不会乱动旁人东西,你是成心赖给他!”
“反正事情是他做的,你要怪就怪他好啦。”
谢昭气得直喘,大口大口咳嗽起来,用来捂嘴的巾帕上,竟蓦然出现丝丝血迹。
她惊跳起来,一把抓住他手臂:“谢昭,你怎么了?”
谢昭冷脸甩开,跌跌撞撞走远。
……
晚席的菜式比午间更丰盛,她的胃口却是一顿不如一顿。后来谢昭再没出现过,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担心夹杂着好奇,逐渐淹没她全身,她草草拨弄了两口,匆匆赶去拨云堂。
谢昭受伤不轻。
是谁所伤,又因何事?
来到他门前时,屋内似有声响,她便屏息听着:
“这药是我亲手煎的,未经旁人,你也不肯吃吗?”
什么,许见卿在谢昭屋里,还伺候他吃药???
她心里那股毛躁,像闪电噼啪炸开,大力敲起门来:“谢昭!谢昭!”
见卿打开门,冲她莞尔一笑:“也好,让你夫人来伺候你。”
她与谢昭眼神对视,只一刹便红了脸。
进门打量四周,这间主房竟比客房还要简陋,房内连个像样的陈设都没有,属实出乎她意料。空荡荡的红木桌上摆着撂下的药碗和那包猪肉脯,见卿朝她示意,她鬼使神差地端起那碗药,走到谢昭床前,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昭撑身坐着,厌烦地撇过头:“拿走。”
他的脸比那会儿更惨白了,中衣上透着隐约的汗渍和血渍,她忍不住道:
“是谁伤的你?”
见卿帮答:“听我爹说,他们下午在僻静的街巷遇袭,他为保护我爹受了伤,贼人也被击毙。我过意不去,便自作主张煎了药送来。他怎么也不肯吃,正好你来了,一定要劝他按时服药。我这儿还有个治外伤的药膏,你收着,替他搽上,我就先回去了。”
明明是仙云观,怎么是街巷?他们一定在隐瞒什么。
见卿将那枚雕花小方盒放在桌上,谢昭缓缓开口:“多谢你。那包双良猪肉脯,是我特地为你买的,你带回去吃吧。”
见卿笑得很甜:“那,我就不客气了。”
“……”
不就是一包猪肉脯!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没吃过!
她垮着张小脸,心中满是不悦,一时竟忘了该问他什么。
谢昭盯着她审视了好一会儿,态度和语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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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来做什么?”
“过来看看,我有没有机会继承家产。”
“你想多了。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她感到手中药碗的温度在逐渐流失,连同她的关切和耐心。既然冷漠至此,想必他什么也不会说,她转身放下药碗,一言不发便走。
这时,谢昭闷头咳了起来。
她循声望去,新沁的血迹如花枝般从他身上探出,心头震颤,跑将过去扶住他肩膀:
“谢昭,谢昭!你怎么样?”
谢昭迅速将她手挪开:“我说过了,我很好。”
她急了起来:“好什么好?你伤得很重,对方是谁,用什么武器?”
“这伤与你无关,自然也不用你管。”
顾不得那么多,她抓起见卿留下的药膏,就开始扒他的衣裳。她速度极快,动作极轻,须臾间已露出谢昭后肩上的血痕,谢昭不知哪来的力气,竟顷刻将她推倒,用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盯住她。
她呆呆坐在地上,想着自己方才大概失心疯了,竟妄想温暖一匹嗜血的豺狼。
“滚。”
她一瞬间被这字眼伤得很深,在眼泪掉落之前,夺路而逃。
元旌归来时,正碰到李清白跑走,还打算问问怎么回事儿呢,见谢昭如此模样,瞬间明白了几分,懊恼得直拍大腿:
“爷,我就不该走的!许灵阶为何又打您?”
“自然是怪我没管教好媳妇,当众忤逆于他,坏了心情。不过这四年来,他十日总有八日心情不佳,也习惯了。”
元旌看着那方药盒,斟酌问道:“这是夫人拿来的?”
谢昭皱眉:“许见卿给的,你别用,桌上的药也悄悄倒掉。”
元旌另取了柜中药箱,替谢昭清理上药:“那,夫人又是怎么回事?”
谢昭倒吸了几口凉气,缓缓道:“不关她事,我不想让她掺和进来。”
“爷,留着她总归是个祸患。”
“李葆葆明哲保身多年,竟有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儿,也是出奇。不过,她始终真心爱护知雨,若能在江都安分守己,倒也不会坏了我们的计划。明日许灵阶叫我带她去自在园赴宴,你送知雨去章华书院,再派人送他们回江都,不容有失。”
“是,爷。”
“咱们的船,可有查到什么眉目?”
“那夜风平浪静,盐船几无倾覆可能;这批货数额巨大,特派墨卫运输,船队失踪后,我已集结各地人手火速查访,未有叛变可能,应是有人蓄意劫掠。若说劫掠之人,本地头号盐商富大友嫌疑最大。”
“是他?”
“他最有实力,也最有动机。三年前占中插队,一年前兜售假盐引,不都跟咱们结了梁子吗?明面上虽不敢与您为敌,免不了暗中使绊子。咱们的船队挂有醒目的谢家旗,同行江上时,其他船只尚且避之不及,又怎敢劫持?能神不知鬼不觉吃下咱们船队的人,就只有他了。”
“听闻明日他也在宴请名单上。”
“爷,不然我……”
“不,我要你全力保障知雨的安全。明日趁富大友夫妇出门,派人细查富府及其产业,有消息即刻通知我。许灵阶那边也不可轻视,盯牢。此外,查一下那个应夏的身份,他和李清白关系匪浅。”
“是。”
元旌关好药箱欲退下,冷不丁被谢昭叫住。
“阿旌,和你商量件事。”
“啊?”
谢昭顶着张哀怨的脸,委屈巴巴地望住他,像只受伤的小鹿。
“以后轻点成不成?”
12. 鸿门
翌日辰时。
李清白是很想多睡一会儿的。她住得偏,正好当做借口,回绝了那些繁文缛节,省得一大清早就看见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小沛却不许她再赖床——
韩春廷是本地颇有名望的耆老,虽已还乡多年,仍与多位朝中要员及地方官兵有私交,此行就算不为谢昭的面子,也得装扮得妥帖庄重,不能让人瞧出破绽。
她两手被小沛拽出被窝,屁股仍黏在床上不肯挪动,噘嘴撒娇道:
“我的好妹妹,再睡半刻成不成?”
小沛使了吃奶的劲,却也奈何不了她分毫,笑恼道:
“你就睡吧,待会忙起来,我可不给你吃的。”
“嘁,今儿个要吃好的,正好留留肚子。”
她翻过身,打算再赖一会儿,抠抠有些发痒的耳朵,门外急切的叫喊声,也适时传了进来。
来人是伺候知雨的小厮,说是小少爷不知为何又惹了爷发脾气,哭得没办法,只好来搬救兵。
她随手抓了件衣裳,囫囵穿上就跑。小沛方反应过来,急吼吼跟在后头追:
“小姐,小姐!别冻着才是啊!”
外头风声呼啸,隔着老远呢,知雨的哭声已是震耳欲聋。
她急晃晃冲开门,见谢昭拿着张纸,怒目瞪着知雨,身子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
她不愿与他对视,揽过知雨问:“这是怎么了?”
知雨抽抽搭搭:“爹爹要我作诗,嫌我作得不好。”
谢昭气极:“我可不得嫌你?作一首五绝,描绘一种小动物,就这么难吗?学了多久了,为何平仄还是不分,诗句还是不成形?”
李清白偷瞄了一眼那上头的字,正是——
《咏龟》
绿帽漂在水中央,风吹雨打都不慌。
飞来一只大王八,看谁比谁活得长。
她忍俊不禁:“这不写得挺好嘛!活泼,生动,有画面感。”
知雨得了鼓励,壮着胆子小声解释:“那,我是看到有个乌龟浮在池子里面,又有个王八过来和它打架,我就想,争一时的输赢有什么用,谁活得长谁才有本事。”
她拍掌:“说得好!小小年纪就如此有哲思,将来一定不得了。”
谢昭冷笑:“你们干脆自创一种新的格律,掀翻当今文坛好了。”
她借驴下坡:“借您吉言,将来知雨有了出息,您也父凭子贵啊。”
谢昭白了她一眼。
她自顾自道:“平平仄仄,那是大人们定的条条框框,小孩子的世界没有那么复杂,单纯地描绘他所见所想罢了。只要不讲平仄,这诗稍微改一改,倒也还能看。”
只见她略作思考,朗然道来:
“绿岛宛在水中央,风吹雨打都不慌。
管他鱼虾和王八,不与俗物争短长。”
谢昭沉默着思索了半晌,脸色似乎有所缓和,周身的戾气随晨风消散,也没再为难知雨。
“太州是文化之乡,知雨,你在章华书院好好感受,回来要跟我讲心得。”
“是,爹爹。”
谢昭不再搭理这母子俩,走出去几步却又回过头,有些发狠地叮嘱她:
“别忘了我昨日说的,谨言慎行。”
她偏过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
她给小沛放了假,装扮妥当出府时,谢昭正被人搀上马车。
今日天寒风大,狐白裘簌簌抖着,隐约括出他愈发清减的身形。他连腿脚都有些无力,借力三回才勉强登上车,收身坐定,瞥见一袭盛装的她,微微怔了一下,很快闭上双眼。
她也只当没看见他。
提裙抬腿,步履轻盈,特意坐在离他最远的对角,优雅掀起帘窗,眺望小街风景。
啊……
阿嚏!
风景是真的美,这天儿也是真的冷啊。
为着撑场面,她特意穿了件釉蓝妆花织金缎裙外搭卷云纹银红披风,鬓上那支硕大的彩宝金簪尽显贵气,颈间一条油光水滑的雪貂围脖,衬得肤色格外娇嫩。
为免身量臃肿,她严词拒绝了小沛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暖计,只恨太州的风不讲体面,硬生生要吹跑她这外乡客。
阿嚏!阿嚏!
她合上风景,老老实实端坐,可那刁钻的冷风绕过密实的貂毛,直往她身子里钻,骤然收缩的皮肤,使她结结实实又打了两个大喷嚏。
她有些尴尬,偷偷瞄了眼谢昭,见他仍闭眼打盹,心下松弛下来,摸摸发痒的鼻尖,冷不防又是一记震天响。
谢昭微微睁眼,有些嘲弄地看着她。
她窘着眉还击:“没见过人打喷嚏啊。”
谢昭重又闭上眼。
韩老所居之自在园与意园相隔数里,一路嚏声连绵,倒也不显寂寞。临园落车,许是宾客太过喧腾,惹得妖风也来助兴,险些将马夫的瓜皮帽吹翻。
李清白拢着身子将将站定,一个直冲脑门儿的大喷嚏气贯而出,把门口迎客的小童震得一愣。谢昭难掩嫌弃,解下那身厚厚的狐白裘,递到半空中。
“喏,别丢了我们谢府的脸面。”
她兀自逞强,缩着手道:“我不冷。”
谢昭抬手:“穿上。”
她梗脖:“不穿。”
谢昭耐心全失,一手扣住她肩颈,一手将裘衣旋起,严丝合缝地裹住她全身。酥麻的暖意细细密密钻进她每一寸肌肤,她有些恍然,盯着仅着织金紫缎贴里的谢昭:
“你……我穿了你穿什么?”
新至的宾客很快挤将过来,谢昭捉住她手腕,似是深吸了一口气,递过邀帖,转身迎向人潮。
自在园处太州西南郊,是周围所有园林中最具匠心的一座。园内布局一概出自韩老亲手,置身香雾缭绕的自在堂,坐望渔、樵、耕、读四小园,纵使抱怀缺憾,亦能暂得圆满。渔园垂钓、樵园手工、耕园种酿、读园清议,皆可忘身烦恼;天车林踩水、闯林探秘、糊涂林逍遥,堪比人生三境。
游园一日,体味百态人生,终得自在随心,是比柳巷风流舒爽百倍的美遇。幸得韩老豪爽大方,常做四方宴请,多有佳话流传坊间,经年不绝。
本次秋宴设于自在堂主厅,远远望去,华冠丽服的士子客商陆续依席上座,宛若各路仙人齐聚天庭,共赏蟠桃盛会。
径间野趣横生,不时有鸟雀鱼虫分走她的心神,谢昭一面勾紧她的手指,一面与来往的各位政要点头照面。
“知州大人。”
她正嘬嘬唤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橘狸,蓦地被谢昭一扯,舌头差点打了结。
“啊,嗯……见过知州大人。”
太州知州黄准眯起那双标志性的三白眼,上下打量谢氏夫妇,揶揄道:
“哟,江都来的贵客啊。”
“不敢。”
“欸,何必谦虚呢?如今谁人不知谢爷您盐通四海,财贯天下,更得首辅大人青睐,论起这做人做事的本领,就连我们本地最能干的盐商富大友,也是望尘莫及啊!”
“大人谬赞。”
“大友常说,若能寻得几位有实力的友商合作,这盐课还能翻一番呢!今日他也列席……”
黄准眼神飘忽,忽而在人群中锁定了目标,招呼那二位过来:
“大友!大友!”
穿戴华丽的富大友夫妇闻声而来,一见谢昭,犹如猛狮竖起鬃毛。
黄准不知二人旧怨,迷惑地挠挠头:“这……”
富大友张张嘴,那衫红裳绿的富夫人却抢先一步迈上来,头上金钗彩宝晃作一团:“哟,谢爷想找我们夫妻俩的岔,还找到韩老宴席上了?”
富大友高声附和,企图把事情闹大:“谢昭,从前的事我也不与你追究了,可你一来太州就派人搅我生意,这究竟是你的地盘还是我的地盘?你若执意如此,我非和你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众人围拢过来,谢昭把李清白揽到身后,定身道:“究竟是谁搅谁,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富夫人泼了油彩一般的妆面愈发鲜艳,语调做作如同唱戏:“谢昭,不怕告诉你,得知你要来,我夫君专门请人为你算了一卦,大凶之兆,恐有破财之灾啊。”
谢昭转而发怒,压低喉咙道:“你们做了些什么?”
富大友抖眉冷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太州的盐道,总归我富某人说了算。”
富夫人打量着紫竹般的谢昭,又瞅糯雪似的李清白,讥讽道:“怎么,你这好不容易讨来的媳妇儿,连穿衣都伺候不好啊?该不是对你多番嫌弃,至今还未圆房吧!跟了你,守一辈子活寡还要当后娘,这不是白白糟践人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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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白哑然低头,谢昭却一把抓住富夫人前胸那串青金石珠,几欲捏断:“不准非议我夫人!”
有诸多政要在场,富夫人并不害怕,继续挑衅:“依我看呀,放过人小姑娘得了,趁早断了这红尘念,做好看家犬,守好自家门,也省得惹主人生气不是?哈哈哈……”
围观众人跟着哈哈笑起来,谢昭干脆地挑动手腕,撵断珠串发泄怒意。
那散落一地的滚珠如同他被碾作尘泥的自尊心,无人归拢也无人在意。
很快有丫头上前清扫,黄准看着这被他搞砸的场面,努力想调和:
“二位,二位,今日本该高兴,怎么还吵起来了呢?大家总要给韩老一个面子吧。”
富大友见谢昭如鲠在喉,觉得自己占尽了上风,得意洋洋地携夫人扬长而去,未及走远还留下一句:
“谢爷,等您喜当爹,记得请我们喝满月酒哇!”
谢昭脸色青得吓人,李清白摸摸他冰透的手,去解那狐白裘的衣带:“谢昭,这……”
谢昭反握住她手,宽心道:“你穿着。他们刚刚说的,你莫往心里去。”
他眼中锋芒明了又灭:“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
二人低调落座,谢昭的心情却跌到了谷底。
席间金盘堆砌的洞庭霜橘、蜜渍雕梅,银盏盛着的猪油松子酥、鹅油卷儿,青瓷壶中温着的兰雪茶、烟雨茶,舞姬们旋着的长水袖、杨柳腰,他都没了心思,低着头自顾神伤。
李清白吃得欢腾,大方安慰他:“没事儿,我不介意的,大不了,以后都替你圆场就是。”
谢昭咬牙道:“介意什么!我何时要你圆场!”
李清白塞了颗桂花糖茨菰去堵他的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油炸烧骨、银丝鲊、咸鸭蛋等下酒菜一摆,便有青衣小婢捧出素釉酒坛,泥头一开,清冽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竟是耕园特酿雪醅酒。
此酒取腊月梅梢雪水,经九蒸九酿,入口似雪融舌,喉间留松针清气,自是珍贵非常。今日宴席动用此酒,足见韩老用心。
未及祝酒,李清白便伸手去捉那戗金彩漆鹦鹉杯,只听得身侧一声刻意的轻咳。
她只当没听见,伸手再捉,腕间忽而冰凉,对上谢昭银针样的眼神。
“你不许喝酒。”
哈?
她天性豪爽爱饮酒,在京中时,常与父亲和他的下属们对酌。雪醅这样的珍品摆在面前,岂有白白错过的道理?
“凭什么啊?”
“就是不许。”
“我若是非喝不可呢?”
“那我便关你禁闭。”
二人较起手劲,角力再三,已引来不少人注目。李清白陶醉地吸了一口雪醅的香气,悻悻放下酒杯,狠狠夹了一筷烧鹿花猪,心里早把谢昭骂了一万遍。
酒过三巡,她也吃了八分饱,正想着再来点儿烧鹅蹄髈呢,只听得一文士提议:“今日大家难得相聚于此,不如献诗助兴如何?作不出的,可要罚酒了。”
“好!好提议!”
只见一折眉浓髯的武官操起酒盅一饮而尽,重重砸在案板上:“在场这么多读书人,又有首辅大人坐镇,俺就别丢人现眼了,先自罚三杯再说!”
大家哄堂而笑,一直忙着吃饭的李清白这才想起坐在上席的许灵阶,一身墨绿妆花云肩蟒袍,一副万事尽在掌控的自得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继续埋头苦干。
“韩老已逾耳顺,一向德高望重,不如就以‘寿’为主题,不限韵字,自由发挥,作者点人再作,如何?”
“行!先从我开始!”
……
一时间,文人们诗性大发,口灿金言,场面顿时沸腾起来。
有人击节赞叹,有人抚掌大笑,更有甚者,借着酒兴挥毫泼墨,将方才的诗句题写在素绢之上,字迹飘逸如云,引得众人争相传阅。
武将们虽不善诗词,却也豪迈不羁,举杯进献祝福,仰头倾杯而尽,赢得满堂喝彩。
趁大家忙作一团,李清白敞开肚皮尽情吃喝,全然不顾谢昭越蹙越紧的眉头。
直到那一声晴天霹雳,把一颗吃货的心劈得稀碎。
“听闻谢夫人自幼熟读诗书,才华过人,可否也献诗一首,为这雅集添彩?”
13. 替酒
那是个一身铜臭气的士子,就坐在富氏夫妇右侧,嘴角还挂着未擦干的酒渍。李清白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心中大叫不妙,赶紧咽下嘴里那块炙羊肉,低头问谢昭:
“谢昭,我现在怎么办?”
谢昭不答,反指了碟中那道玉带鳖裙给她:“这菜一定合你口味。”
她偷偷踢了他一脚:“都什么时候了,救救场啊!”
谢昭不理,夹了一筷给她:“喏,你试试。”
……
这死奸商,八成是公报私仇让自己当众出糗吧!
见她还没会意,谢昭慢条斯理地搁下牙箸,侧身凑近她耳畔。
她只感觉一股温热又潮湿的气流扑过耳朵,浑身如放电般颤动开来,险些听不清他唇舌间喷薄而出的两个字。
咏龟……
是了,知雨才作的《咏龟》!她脑子极乱,此刻一句现成的诗也想不出来,只能搬出这无名堂凑数,冀望能够蒙混过关。
于是她换上假笑面具,端庄起身,硬着头皮一字一句道:
“《咏龟》。绿岛宛在水中央,风吹雨打都不慌。管他鱼虾和王八,不与俗物争短长。”
“哈哈哈……”
她念完第一句,就看见在场宾客开始捂嘴偷笑,左右议论。等她念完,大家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她湮没。
从小厌极读书的她,生平第一次懊悔,如果当初听了娘亲和爹爹的话,多往肚子里灌些墨水,如今也不至于当庭被人耻笑。
她看见谢昭也在笑,又踢了他一脚,赧然切齿道:“他们笑,你跟着笑什么?”
谢昭眨眨眼:“阿越,你一本正经念诗的样子,很可爱。”
“你……”
那士子带头鼓起掌来:“好文采,好文采呀!谢夫人这学识,国子监司业都要自惭形秽呀!”
她羞愤难当,连夹三粒水晶鹅胗,吃得嘴巴鼓鼓,心里也气鼓鼓。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谢昭伸过手,轻轻捏了她手指一下,随即拂袖起身:
“诸位,这首小诗,其实并非我夫人所作,而是今晨四岁犬子一时兴起所作,夫人觉得正合时宜,便借小儿之口祝韩老福寿绵长,让大家见笑了。”
一听这话,大家纷纷止了笑声,交头接耳起来。
“四岁?才四岁就能作诗,好教养哇。”
“虽说平仄不分,可诗意盎然、饱含志趣,又隐喻韩老超凡脱俗、出尘不染,好诗哇!”
“好诗,好诗!”
那士子也没料到风向转圜如此之快,合着手掌不知所措,却见众人不约而同鼓起掌,自个儿也尴尬地拍了两下,灰溜溜坐了回去。
李清白张着嘴,讶然接受着众人的示好,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昭:“啊,这样也行?”
谢昭淡淡夹起裙边:“这个好吃得很,你多吃点。”
……
诗兴勾动酒兴,酒兴酣助诗兴,众人渐渐沉醉在雪醅的淳香里,就连酒量上佳的武将们也是面红耳赤,意态迷离。
来往间,有个上酒的小婢女因着撞到了一名摇摇摆摆的武将,被他一脚踩在地上,狠狠发泄蹂躏。
却听得舞乐声陡然转急,顷刻间便将那微弱凄厉的哭喊吞没殆尽。满堂宾客觥筹交错,笑谈如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李清白哪里坐得住,立时就想上前救人,却被谢昭死死钳住。
“还想再出风头吗?”
女孩的哭叫声立刻吸引了几名醉酒的武将,操起麒麟腿玩起了人形“蹴鞠”,嚎声越大他们便越兴奋,一时间竟无人制止。
李清白心急如焚,顾不得“姜氏柔弱女”的身份,动武挣脱谢昭手掌,拍案而起。
“你们这是做什么!”
为首那名须发皆红的大汉停下“游戏”,迷离中带刺的眼神几乎要把她扎穿。
“哟,哪来的小妞儿,方才怎么没见过?”
其余几个也是醉得紧,放下小姑娘围将过来,嘴角流出发白的哈喇子。
“有脾气,我喜欢!喂,你会跳《步步娇》吗?给爷几个跳跳!”
“来呀!跳!跳好了爷给你打赏,纳你做妾侍,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哈哈哈……”
眼见场面开始失控,韩老快步而至,抚须道:“诸位将军,这是谢夫人,不是什么舞姬,还请诸位稍后饮些解酒茶,我再赠诸位几壶佳酿,送回府上,还请快快回座。”
他们平日里便仗着兵权耀武扬威,此时醉意熏熏,哪还听得进人话,扬起膀子横起脖子,不依不饶道:“不!我就要看那小妞儿跳舞!”
富大友带头帮忙起哄:“跳一个!跳一个!”
红毛怪动作最快,已经上手去解李清白的裘衣。她反应更快,偏身躲了过去,却被另几个大山一样的醉汉拦住去路,只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已经看不到谢昭了,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能害怕。
若与他们打斗,她未必会落下风,可一旦暴露身份,再无机会埋伏谢昭身边。搔首弄姿她自是不会,随便扭扭倒未见得不行,不如就顺他们的意,简单动动步子,平息这场闹剧好了。
她挤出一副惹人怜惜的谄媚笑容:“将军,我……”
“谁敢?”
一道冷硬如铁的声音破空而来,压下满堂喧嚣。
刹那间,数名黑衣人飞鸦走羽般掠入堂内,掀起阵阵呼啸的北风,刮得人心尖发颤。
她认得那些训练有素的谢府府卫,恐怕不比武将们的部下弱,只是韩老府内亦有精兵强将护卫,那些人是如何进来的,又如何能精准赶到?莫非他们一早就在帮谢昭监视这里?
武将们虽被府卫架着胳膊拉开,却早醉得眼目浑浊,脚下踉跄,仍吵嚷着要她跳舞。
韩老自是不满谢昭的人持刀闯入,不客气道:“谢爷,若不是看在许大人面子上,我只怕要请您离席了。这些人公然闯到我府上,您是否该给我个交待?”
谢昭往许灵阶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稍稍放下心来,垂手道:“韩老,我只是不愿夫人受辱,一时情急才召了人来,实在抱歉。雪醅是难得的好酒,才让诸位将军如此醉酒失态,恳请韩老帮忙解了此围,我便让他们下去,日后再向您负荆请罪。”
韩春廷谁也不愿得罪,试着和红毛怪交涉:“武将军,今日便卖韩某一个面子,放过谢夫人吧。”
富大友却小跑过来,拱火道:“武将军,这位谢夫人可是才貌双绝,舞姿更是惊为天人,今日不看,可是要悔憾终身呀!”
红毛怪本还在犹豫,一听这话,说什么也不肯松口了:“老子今天就是要看你跳舞,你敢不跳,老子让你全家陪葬!”
谢昭指着扬刀的墨卫:“那你要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李清白盯着那件红袍官补上的雄狮,小心翼翼拉拉谢昭袖子:“算了,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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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
谢昭眼冒金星:“什么话?我谢昭的夫人,岂可做舞姬?”
李清白小声嘟囔:“不就是扭扭屁股扭扭腰,摇两下花手,也不是很难嘛。”
“我绝对不许。”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红毛怪非要观舞,谢昭不允也不肯屏退下属,韩老左右为难,宾客们更是面面相觑,只盼着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平息争端。
许灵阶观场许久,一直默然不语,此刻方徐步近前,一开口便四两拨千斤:
“既然各不相让,不如另寻他法。我提议,让谢夫人以酒代舞,以平诸位不快。”
李清白高兴得想立马转三个大圈圈,再给许灵阶磕一个。
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雪醅酒啊!
这下可不得喝爽了!
红毛怪将她细细打量——娇俏的小脸儿,清丽的衣裙,弱柳扶风的气质,若成了个醉美人儿,想必别有一番风味,立马改了主意:
“好好好!若能陪本将军喝他个十杯八杯的,我赏一百两黄金给你!”
十杯一百两,一杯十两,还有这等好事?
李清白兴奋地搓搓手,准备大干一场。
谢昭当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只是这提议由许灵阶发起,他断没有拒绝的可能。
她酒量深浅、能否饮得,他一概不知,可只要他在,断不能让她作那起舞陪酒之态,为着她作为女子的尊严和声名。
他思忖片刻,扬手令墨卫退下,忍着肩背剧烈作痛的伤口,扫视众人道:“我替她喝。”
李清白恨不得一掌劈在他头上。
谢昭答得轻松:“有多少杯,我都替她喝。”
李清白简直要吐血:你都喝了,我喝什么?
婢女们端着酒盘列作一排,一排十人,一盘三盏,这一巡便是整整三十杯,足以醉倒一个壮汉。谢昭咬着灰白的嘴唇,故作潇洒地端起一杯,仰脖饮尽,面上已泛起微微潮红。
他撑身欲倒的样子,令她想起昨日种种。
这人身上有伤,哪里能喝酒啊!
她情急之下冲口而出:“谢昭!”
她从未这样恳切地唤过他,也从未这样深情地望过他。
相隔数十步,谢昭再也压不住情意,只颤抖着酒杯,回敬她一句无声的“我还好”。
那些丝丝缕缕的情意,同渐浓的酒意侵布他全身,他素来不善饮酒,却也是真的想醉这一回。
谢昭咬着牙又连饮两杯,步履已然不稳。李清白再看不下去,猛地起身夺过他手中酒盏:“逞什么强?这一杯杯喝下去,身子还要不要了?”
谢昭伸手欲夺回:“你少管,吃你的席去。”
她却腕子一拧轻巧避开,仰头饮尽:“我酒量极好,你一边待着去。”
谢昭欲再拦,无奈伤势未愈气力不济,竟被她反手推开,只得眼睁睁看她接连痛饮数杯,在满堂轰雷般的喝彩声中扬起容光焕发的脸。
红毛怪抚掌大笑,果真命人捧出一盘黄澄澄的金锭,信手抛给她,如同赏赐伶人一般。她却丝毫不觉轻慢,喜滋滋搂了个满怀。
这以后,谢昭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离席后,他始终面沉如水,没给过她任何好颜色。
李清白揣着那包金子,拿手肘戳戳他:“挣了这么多金子,高兴点儿嘛。”
谢昭却骤然震怒:“陪人饮酒作乐,换这些赏赐,难道很光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