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白雪》
1. 入府
恒熙十五年秋,江都街头,十里红妆,万头攒动,鼓乐喧天。
鳏居四年的大盐枭续娶美娇娘,惹全城百姓鱼贯而出,一时热闹如过大年。
李清白脱了六斤沉的翟冠,大喇喇坐在喜轿中,从怀里摸出一只还温热的烙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哼,我就知道成亲要饿肚子,幸亏早有准备。”
婢女小沛忧心忡忡地看她狼吞虎咽:“小姐,您这吃相……未免也太豪放了。”
她在霞帔上蹭干净手指,含混道:“等入了府,我必定贤良淑德,不叫人看出破绽。”
“可洞房之夜,怕是……”
“怕啥?坊间都说,他患了不举之症,面子挂不住了,才娶个新娘掩人耳目。那种事,量他也有心无力。”
“可奴婢听说,这种人往往心思扭曲,手段下作,奴婢怕……”
“放心好了,光迷药就够他喝几壶,要吃亏也是他吃亏。”
小沛还想再叮嘱两句,李清白却已双眼迷离,咂吧嘴道:
“都说谢府的厨子是江都一绝,这一趟,不光要扒了谢昭的皮,还要连本带利吃回来。”
“……”
小沛将轿帘掀开一缝,盯着马背上的新郎官,幽幽叹气:“看着倒挺像个人的,怎么偏偏做了首辅的狗呢?”
李清白瞟了一眼那宽肩细腰的俊逸身姿,费力咽下口水:“呸,衣冠禽兽。”
仪仗很快到了谢府门前,婚仪倒与寻常人家无异,无非跨了火盆马鞍,再登堂行礼。堂间人声沸腾,少说也有五十来号宾客,李清白一心想着开席,乖乖跟着傧相进香叩首:
“一拜天地——”
她听见有人窃窃惋惜,说这新娘子姜越甚是可怜,明明是县丞姜尚的掌上明珠,刚及笄便被恶名昭彰的“盐王爷”强娶作续弦,还要给个四岁小子当后娘,这辈子算是毁了。
“二拜高堂——”
盖头朦胧,她依稀看见双亲席上的除了她面色铁青的姑父姑母,还有谢昭父母的牌位。早听闻这位大盐枭双亲早亡,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事。
“夫妻——”
说时迟那时快,通赞话音未落,一只雪色猛禽闪电般冲入礼堂,伴着短促而高亢的鸣啼,将众人吓得四散惊呼。
她不动声色观场——混乱中谢昭泰然自若,任那目光炯炯的海东青落定肩上,取下它喙爪上绑着红线的竹筒,抽出内中密信,略略一扫,脸上就起了阴云。
他扬手送海东青飞走,展动青袍,除下花冠,以藐视众生的姿态,疾风般走向堂外,沉沉撂下一句:
“这堂改日再拜,今日就到此为止。”
掷地有声,不容任何商量。
在场宾客皆是傻了眼,姜尚率先反应过来,冲到门前阻拦:
“谢……姑爷,你怎能就这样走了?当初是你逼我们嫁女,如今却置她于不顾,叫人如何非议?她……”
谢昭长身站定,周身都起了煞气,扬唇给了他一个“嘘”的手势。
姜尚清楚地看见了,他那紫白色的指甲缝里,洇着一层未干透的血,立时噤若寒蝉。
“那么,其他人等可还有异议?”
谢昭鹰隼般锐利的眼光一一扫过人群,大家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很好。”
谢昭背过身了,众人才敢将同情的目光投向被抛弃的新娘子。李清白懒理这些,眼神暗示人群中一名清秀高挑的年轻男子,速速跟紧他。
管家赔着笑脸,请大家回府等候通知,改日再来贺喜。
谢昭一脚已迈出门槛,却听得“哎哟”一声,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
他轻蔑地瞪了一眼那山羊胡须老爷子,掸掸袖间尘灰,大步流星离去。
“兔崽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嫌我?老夫威风的时候,你爹都还在穿开裆裤呢!”
老爷子早年叱咤朝堂,晚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本是受人之托千里迢迢来送礼的,哪里受得了这等轻视,眼见喊不应也追不上谢昭,梗着脖子就要谢家给个说法,一把龙头拐戳得砰砰响:
“你们说,哪有这样待客的?今儿我还就不走了,等那兔崽子回来,向我磕头赔罪!”
“大人,咱们爷也是有要事在身,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他谢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跪舔着做了首辅家的一条狗,靠贩私盐得了不义之财,哪来这么大脸面?”
瞥见桌上灵位,不免冷笑:“也难怪命中克妻克父克母,依老夫看,这全是报应!报应!”
老爷子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横飞,忽听得尖叫声起,数道寒光侵入眼帘,顷刻便有十数名府卫模样的黑衣男子刀架颈间,眼光比刀光还要凌厉几分。
“你,你们要干什么?杀人吗?”
他们并不答话,只将刀逼得更紧。老爷子一挣扎,血便顺着领口细流而下,吓得众人皆是面如土色。
老爷子受了血光刺激,索性将命都豁出去:“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看看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我呸!谢昭这种狗,给我看家护院都不配,这几年来,他杀了多少人,赚了多少黑心钱,你们难道没听说吗?我……”
眼瞅那利刃向更深处划去,李清白一个箭步冲上前,怒吼道:“且慢!”
众人闻言惊诧。
没想到这纤纤弱柳竟如此中气十足。
她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咳咳,大家都是朋友,有缘千里来相会,多大点事儿嘛,何必要闹得这么僵。”
又冲着老爷子一通打量,深深叹气:“唉,大家瞧,老爷子印堂发黑,嘴唇煞白,手抖不止,多半是路途疲惫,饥寒交迫,以致癔症发作,才会胡言乱语。大家听过也就听过了,千万别往心里去。”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你——”
她故作惊恐:“不好,老爷子病情又加重了!你们两个,快快将他带回去,好生治病!”
识相的仆人忙拽着老爷子退了场,黑衣府卫们也跟着收了刀。
她微松一口气,又朝人群鞠躬:“今日之事皆因我谢家而起,我代爷向大家赔个不是。大家也知道,我们爷动辄千万两的生意,难免有些紧要事处理,并非有心怠慢,也请大家多多海涵。今日就由我做主,招呼大家吃好喝好,不醉不归。管家,每桌再加十个菜!”
众人鼓掌叫好,也有细心的夫人过问,这堂还没拜完,算怎么回事?
李清白思量片刻,打量一圈,从管家身后拽出个探头探脑的白净小孩。那孩子满身贵气,胸前挂一把硕大的长命金锁,不是谢昭独子谢知雨又是谁?
“儿子替爹拜堂,总能说得过去吧?”
众人见谢知雨扭扭捏捏扮成小小新郎,皆是拍手起哄,笑得前仰后合,方才的惊吓不快,早做了过眼云烟。
谢知雨起初不愿与她“夫妻交拜”,羞红了脸撒泼打滚,愣被强按在地上才肯就范。拜完堂,宾客离场,她终于长舒一口气,今日这围算是解了。
只是不知谢昭究竟干什么勾当去了,夏荫那边又查探得如何?
……
她入神想着,贸贸然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打断,这才想起,此刻正和谢知雨坐在婚床两头,别提有多尴尬。
初来乍到,她并不想与人结怨,更何况这孩子名义上是她继子,于是试图安抚:
“喂,别哭了好不好?”
谢知雨小小一只蜷缩在床尾,只顾抽噎不理她。
“替你爹拜个堂,就那么委屈吗?”
她朝谢知雨那边挪,想离他近一些,谁知刚挪了一步,他便如受惊的幼兽,瞪红双眼呜咽,恨不得扑上来咬她。
如此几番,她也不想再讨没趣,自顾自道:“你也别恼了,我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亲自给你端来赔礼。”
末了,又补充一句:“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得叫我一声娘亲哪。”
谢知雨闻言急了,拿起花球狠狠砸在她腰上:“谁要你做我娘亲!”
小沛也急了,撸起袖子要过去教训他,被李清白拉住,好生劝了几句,才撅着嘴打上灯笼,气鼓鼓地出了门。
谢府又称霁园,乃江都数一数二的山水园林,二人入府时未来得及细看,此间夜凉如水,明月高悬,倒将府中景致照得清亮。
她长居北地,见惯了四四方方的宅院,乍见这奇思巧设的一步一景,穿行廊榭之中,倒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闲情雅致。然而风景再好,终究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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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心心念念的美食,一路风风火火行至曲桥,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
“呀!”
对方是名不起眼的家丁,认出是她,忙低头停步,恭谨行礼:
“夫人。”
她微微点头算作应承,心中默念着芙蓉鸡片盐水鹅,不免加快脚步。
却没料想,下一刻便有双粗糙的大手攀上她的腰肢,奋力将她推远。
曲桥之下便是冰冷刺骨的池水,此人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若不是她瞒着家里替嫁,只怕那位远房表妹今日就要命丧于此。旻朝近年气候格外反常,一秋冷过一秋,表妹自小娇养闺中,身量单薄,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姑父姑母对她极尽疼爱,结亲谢府已是万分不情愿,又如何经得起这般打击?
想到这,她顿时怒从心起,顺势钳住那人大腿,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反将他推入水中。
扑通!
小沛眼瞅着池中浪花翻腾,呆立片刻才反应过来:“来人呐,有人落水了!”
“……”
李清白冷眼瞧着,巴不得没人听见,好叫他多泡会儿凉水。
很快她就发现,好像……真的没人听见啊?
小沛嗓门儿不小,喊了半天,却压根就没人过来。那人在水中胡乱挣扎,看样子根本不会水,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她心头一紧,也跟着喊起来:“快来人呐,救命啊!”
……
夜色如死一般的沉寂,远方星火点点,亦微弱如流萤。
那人终于失了力气,拼命浮出水面又急速下沉,动静越来越弱,眼瞅着就要没命。
李清白遥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一番思量挣扎,终褪下衣冠首饰,咬牙跳入池中。
这好歹也是一条命呐。
她自小习武,身体素质极好,不消片刻就游到了那人所在的位置,然而这寒彻骨髓的一池冰水,也令她浑身战栗,意识迟钝,险些被将死之人的求生欲拖入池底。
管家带着下人赶来时,正目睹她披头散发拽着个死猪样的男丁上岸,吓得魂飞魄散。
她强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说途经此地碰巧见人失足落水,呼救不应,情急之下才跳水救人。
待到梳洗完毕,抱着身子裹在厚棉被里,打着一茬又一茬的喷嚏,免不了被小沛数落:
“小姐,您方才为何不说出实情?他要害您,您反而拼了命救他,哪能如此?”
她抓了抓还没干透的头发,叹气道:“他险些淹死,受惊过度,方才连话都说不清了,也算受了惩罚。这府里情况咱们还没摸清,索性先博个体恤下人的好名声,日后也好在谢府立足……阿嚏!”
“这也太便宜他了!”
李清白捏捏小沛的脸蛋,让她赶紧去歇息,自己又灌了两碗姜茶,昏昏沉沉睡下,只盼好生休息一晚恢复精力。
半梦半醒间,却不知从哪个角落断续传来女人的啜泣声和叮叮当当的摇铃声,弄得她心里直毛躁。
如此几次,她再无睡意,起身披了件长袄,一探究竟。
月光皎洁,椅榻屏架一一抚过,都没什么异样。经过梳妆台,那面造型奇巧的花鸟镜倒是引人注意,忍不住坐在桌前细看。
这一看,便从中窥得一抹鲜红的血色。
尔后镜光一闪,赫然现出一名长发飘飘的红衣女鬼,煞白着脸露出狰狞的眼球,一副摄人心魄的诡异模样!
她素来胆大,并未受惊,而是细细观察。这“女鬼”竟贪图人间富贵,胸前一把金锁闪闪发亮,差点晃瞎她的眼。
她心中有数,转过身去,沉静与“她”对峙。
“啊!”
对方明显吓了一跳,下意识叫了出来。
“怎么,鬼还怕人呐?”
那半人高的“女鬼”闻言惊慌失措朝外跑,情急之下摔了个狗啃泥,头戴的假发也甩飞了出去,圆头圆脑,正是小鬼谢知雨。
她蹲下身,打算提起他双腿倒悬,给他点教训,可不知为何,看着那双冻得通红的小脚丫,莫名起了怜爱。
“天这么冷,怎么不穿鞋呢?”
他本来挣扎着往外爬,一听这话,忽地僵在原地,眼角落下几滴泪来。
2. 洗脚 知雨:娘亲,洗脚!
她伸手摸了摸那双满是灰的冰脚丫,颇为同情地叹了口气:“哎,我叫人打桶热水来吧。”
小沛睡得正香,她不忍打扰,另唤了个面相老实的丫头,取了热水、汤婆子和衣物来,吩咐她帮孩子洗脚。
谁知那小子忽然眼巴巴望住她:“你帮我洗好不好?”
她一张嘴就是要拒绝的,可他像只被遗弃的小猫,望着望着眼里就有了泪光。
她只好改口让人下去,亲自挽了衣袖,将他抱坐到凳上。
那孩子本就生得漂亮,月光一照,更显眉清目秀,只是粉嘟嘟的小脸上仍挂着惶然,局促不安地被她捉了双腿,轻轻放进冒着热气的木桶里。
“水烫不烫?”
他摇摇头。
从小到大,她都没伺候过别人,给他洗脚虽然有些磕碜,感受却是无比新奇,因此洗得格外认真,就差给孩子来套脚底按摩了。
谢知雨全程低着头,直到被她擦干净抱在怀里,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有些慌张:“怎么了?弄疼你了?”
他哭得很凶:“我以为你会打我,骂我,和爹爹告状,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
她的心像被人捏了一下。
这孩子平时得多可怜啊。
想也想得到,谢昭平日里忙着巴结权贵赚黑钱,下人们又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
她心怀怜悯,索性帮人帮到底,给孩子穿上鞋袜,换了干净衣裳,准备让管家把他抱回去。
似乎察觉到什么,谢知雨紧紧抱住她,苦苦哀求:“娘亲,你今晚陪着我好不好?”
她一怔:“你叫我什么?”
“娘亲……对不起,娘亲,都是知雨不好,我以后再不惹娘亲生气了。”
娘亲……
她细细掂量着这两个字的分量,白得了个大胖小子,莫名觉得有点暗爽。
于是端起架子摆谱:“是谁拿花球砸我,说不要我做娘亲的?”
知雨乖巧替她揉腰:“娘亲,我错了。”
“这还差不多。”
揉了好一阵,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知雨,你认得那个叫阿旺的下人吗?”
知雨先是一愣,继而开始发抖,连牙关都在打颤:“我,我不知道,他是新来的。”
看他反应,与阿旺推人落水一事明显脱不了干系,可他又如误伤了人的小猫,一副生怕主人厌弃的可怜样,死死抓着她袖子不松开,她也实在不忍心苛责,只待将来有机会再提。
眼下已经取得他信任,不如借此打探下谢昭的习性。
她抱他到床上,裹进厚棉被里:“现在不冷了吧?”
知雨亲昵地搂住她:“有娘亲在,不冷。”
李清白坦然享受着他的示好,转头就将话题引到谢昭身上。
“知雨啊,娘亲问你,你和爹爹平时关系好吗?”
知雨默默点了点头。
“平日里待在家,你们都做些什么?”
知雨有些沮丧:“爹爹忙着外出跑商,一年到头很少在家。在家的时候,一般都是过问我的功课。”
“功课?都有些什么?”
“《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蒙求》《孝经》《四礼节要》……”
“得得得,快别说了,头都大了。”
她自小讨厌念书,光是听书名就如念经一般,也难为这么小的孩子,竟要学这么多功课。
“都是他亲自教你么?”
“去年上过私学,也请过好几个先生到家里,爹爹都不满意,今年就让我自己学了。”
“这么多字,识得吗?”
“……”
“除了功课,也不管你别的么?”
他眸光又黯淡了几分:“功课做不好,爹爹就会生气,自然无心过问其他。”
亲生幼子尚被如此苛待,又何况那些与他对立之人呢?
她赶紧安慰:“你爹那脾性,方圆百里都知道,也怪不得你。”
像是怕她要走似的,知雨突然缠住她手臂,急急替谢昭说好话:“娘亲,爹爹他不像外头说的那样!”
自谢昭四年前攀上当朝首辅许灵阶,官盐私盐两头红火,又建起声势浩大的私人船队,便成了横行江上风头无两的大枭商,要说他行事光明磊落,鬼都不信。
“那你说,你爹是什么样?”
知雨歪头想了一会儿,红着脸道:“反正,爹爹他是个好人。”
她忍住没笑,心道这小孩懵懂无知,又打听道:“拜堂时,你爹为什么离开,你晓得吗?”
知雨摇摇头:“爹爹总是很忙的。”
“哦?比如,他最近都在忙什么?”
“嗯……爹爹他从不和我说这些。”
“你也不关心关心他?”
“爹爹说,他的事不用我操心,我只管好好学习,将来考取功名便是。”
她有些失望,看来从这小子嘴里是套不到什么话了。
一阵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大哈欠,拉着知雨躺倒:“不早了,咱们赶紧歇息吧。”
知雨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把她摇得像波浪一样:“娘亲,你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再睡呀。”
“这么晚了,还讲什么故事……”
“可我听说,别的小孩睡前都有爹娘讲故事。”
她本来困得发晕,一听这话,心酸不已,奋力撑开尚在打架的上下眼皮。
“娘亲给你讲!话说从前有个人叫武松……”
她读过不少话本子,讲起故事来活灵活现,听得知雨拍手叫好。
“娘亲,再讲一个!”
“话说从前还有个人叫鲁智深……”
“娘亲,我还想再听一个!”
……
她讲到口干舌燥,终于困得不行了,弱弱吐出气音:“知雨,说好的,这真的是最后一个了。”
知雨在她脸上吧唧啄了一口:“娘亲,你真好。”
……
这一夜,李清白睡得很沉。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觉身下有些漏风,下意识扯了扯被角,眯眼瞟向窗外。
日光格外亮堂,甚至亮得有些刺眼,乍一看,还有洁白的羽毛打着旋儿飘下。外头白茫茫一片,天地是许久不见的清明,她忽地反应过来,这是在下雪啊!
江都地处淮南,只有寒冬腊月才会降雪,眼下中秋才过了十日,居然天降异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她披了外衫坐到窗前,呆呆看了许久风景,才想起昨夜似乎还有个人睡在自己身边。
转头一看,床上却只有她蹬乱的被褥,哪还有那小子的影子?
该不会是问得多了,惹了他怀疑,跑去和谁报信了吧?
她有些紧张,急急套上鞋袜,要出门去找他。
推门那一霎,却有十数名簪花提篮的年轻男女从天而降,齐声高喊:
“早安,夫人!”
在夸张的仪式中,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贵公子打扮的知雨得意洋洋地闪亮登场,指挥众人将她抬进屋内坐好,梳洗的梳洗,打扮的打扮,撒花瓣的撒花瓣,大概皇帝的宠妃也没有这个待遇。
她盯着镜中那个美到陌生的女子,无语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知雨殷勤抱住她大腿:“娘亲,你待我真好,从今以后,我都会加倍待你好的。”
他潇洒地打了个手势,便又有一群青葱似的的丫头小子,排着队将秀色可餐的美馔佳肴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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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了她面前。
哇塞!
她瞬间两眼放光。
白嫩细滑的芙蓉鸡片,以青瓜、胡萝卜、黑木耳点缀,透着晶亮亮的油光,令人垂涎三尺;
淋了鹅油和卤汤的盐水鹅,皮薄肉厚,鲜美非常,看刀工就知,主厨少说也有二十年功底;
浮在虾籽酱油里的小馄饨,个个饱满剔透,莹润喜人,她一口气能吃十八个;
更别说,鱼骨熬汤、鱼片吊汤的长鱼面,色泽奶白,鲜香扑鼻,肚子里的馋虫都要被勾出来!
你小子,还真没白疼你啊!
“娘亲,请慢用。”
这话倒提醒了她,在谢府,万不可吃相难看,被这些下人瞧出端倪。
她定了定神,按捺住心性,收敛起习惯,学做淑女品鉴美食,倒也有模有样。
不得不说,谢府的厨子做菜是真绝,色香味都是一等一的绝,假如天天都是这个伙食标准,哪怕和谢昭同处个三年五载,她也毫无怨言。
美滋滋地进完朝食,谢知雨还有后招,命人拿了香巾热水来,要亲自替她洗脚。
他虔诚地捧着她的双足,放进浸满花瓣的热水桶里,一边按摩一边念念有词:
“娘亲,外头这么冷,可千万别冻着了。”
你小子,还真懂得知恩图报哇!
被热水这么一泡,她浑身的经络都松展开来,半眯着眼瘫在椅背上,呼吸着湿润的香雾,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唔……就是周围有些吵,总有只小麻雀在耳边叽叽喳喳的……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那麻雀说起了人话。
“夫人!夫人!快起来,爷回来了,请您去霜华堂一见呢!”
什么?
她瞬间从圈椅上弹起,溅了知雨一头水,还好他懂事,自个儿默默擦掉了。
谢昭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小沛如临大敌,她也不敢怠慢,迅速整理好全身,快步往霜华堂去。
一路上,雪景旖旎如画,她也无心品赏,反复想着昨日谢昭和他的府卫盛气凌人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忌惮。
恍惚已至门前,门缝半掩,室中寂静无声,她明白再无退路,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那位令人闻之色变的大盐枭,此刻身披大氅,抱胸张腿而坐,正居高临下地含笑睥睨着她。
她轻微抬了一下头,又迅速垂下,连同心跳一齐收敛。
老实说,谢昭好看得令她恍神,眉若远峰,瞳似幽潭,目之所及,皆为风景,然而他周身散发的那股凛冽肃杀意,却如北风过境,令她寒毛直竖。
“过来。”
他的声音比昨日还要深沉。
她谨慎地迈着淑女步伐,怯怯行至谢昭身前。
“昨夜睡得可好?”
“托爷的福,很好。”
“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自是习惯。”
起初,谢昭平平淡淡地问,她唯唯诺诺地答,一切都好似风平浪静。可很快,她便觉察谢昭有意试探,额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心也似孤帆闯海,翻卷不歇。
“昨日拜堂,我去而不归,你可有怨?”
“妾不敢。”
谢昭开始玩弄手上那只和田白玉扳指,状似漫不经心地挑眉:
“你也不问,我去做什么?”
“女子出嫁,自当从夫,夫君不言,妾也不该问。”
她说话时,谢昭连眼睛都不眨,直直盯着她的脸。她手心都开始湿润,僵立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他不痛不痒的一句评价。
“你很懂事。”
谢昭扬起头,脸上笑容犹在,眼中却布满嘲弄:
“那,你就在这儿服侍我,替我洗脚吧。”
3. 杀意
???
给知雨洗脚,那是她看孩子可怜,自个儿心甘情愿的。可这谢昭,当着下人面就如此欺辱自己,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丫头们听话地张罗打点,很快便不见了身影。虚掩的房门外,只留下几许细碎的窃笑声。
此时此间,唯余他们两人。
谢昭极不客气,撩起衣摆,傲慢伸出一脚,在离她鼻尖三寸处停下:“喏。”
那毡靴上金线绣的滚球狮,似乎也在咧着大嘴嘲笑她落魄。
她面不改色地脱下他靴袜,语气十足平静:
“爷,您辛苦了。”
相比于他的脸,那双脚长得实在丑陋,白而细瘦,筋骨突兀,脚掌布满茧子。她自是嫌弃得紧,可又不得不捧玉献宝般好生对待。
她小心谨慎伺候着,生怕惹他不快,可谢昭那个讨嫌鬼,故意要她难堪,双足触到水面的那一刻,用劲向下猛扎,激起水花一片,溅了她一头湿。
感受到他刻薄的眼光,她没吱声也没去擦,淡淡道:
“到底是行万里路,挣万两金,到哪儿都有声响。”
谢昭没有回应。
她执了柔巾,替他里里外外擦洗,连指缝也照顾得周到。这期间谢昭没再刁难,趁他闭目养神,她也稍微松了口气,刚想动动蹲麻的腿,就又被他溅湿了几缕额发。
“水凉了,你也没知觉吗?”
“是妾疏忽了。”
她仔细拎了铜壶,以均匀的力道控制住水流,确保加入桶中的热水不会烫到他。然而谢昭并不领情,加重了语气,以莫须有的罪名指责她:
“你搞什么?想烫死我啊!”
“妾没有……”
“你到底有没有?”
谢昭好像是生气了,她也不敢再辩解,怯声道:“是妾错了。”
谢昭冷笑:“若是不知轻重,以后还有得罪受。”
她故作惊惧,垂睫凄然道:“对不起,爷,是妾不好,您责罚妾吧。”
“罚?你想我怎么罚?”
谢昭眼中闪过一线复杂的情绪,捏住她下巴,强令她抬头直视自己:
“那就,罚你给我按摩吧。”
谢昭松了手,她低头望向那双在她眼里肮脏不堪的脚,从牙缝间挤出一个:
“是。”
按摩她并没有学过,可从小研习武艺,早将足底穴道摸得透彻。公孙,然谷,涌泉,找准位置并不难,难的是谢昭他茧厚,又硬又硌手,一圈按下来,她感觉自己手上都要长茧子了。
她一边按,一边偷瞄谢昭情绪,不知为何,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越白她就按得越起劲。
谢昭十指抠在扶手上,闷闷道:“你以前学过按摩?”
她瞅他头上冒出汗珠,小心回:“闲时也爱看些医书,跟着书中学的,让爷见笑了。”
“你会的,可真不少啊。”
他这话,也像是从牙缝里挤的。
这脚算是洗完了,也按摩完了,服侍他穿上鞋袜,该是没有旁的幺蛾子了。
“爷若没有别的吩咐,妾就先回去了。”
她行完礼,转身就走,身后却幽幽飘来一句:
“慢着。”
她无奈回过身,见谢昭正用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解下那件云鹤纹彩绣的银灰大氅,眼中波云涌动:
“想必你母亲已经教过你,该如何伺候人。”
啥?伺候人?
她浑身一激灵,见谢昭面色潮红,眼含轻佻,不免有些发怵。
她不自觉退后了一小步,讪笑着摆手:“爷,您这刚回来没多久,应该也挺累的。”
谢昭站起身,将她笼在深长的阴影之下:“不,我不累。”
她连着后退了三步,背过手去摸缠在腰带上的药瓶:“爷,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晚上做比较合适。”
谢昭步步相逼:“只要我想,什么时间都合适。”
她还想再退,谢昭已敏捷堵住她退路,低下俊朗得可怕的五官,迫近她楚楚可人的脸蛋。
她舌头开始打结:“那,那个,爷,我,我还没沐浴焚香呢……”
“可我却闻着,你身上好香啊。”
糟糕,都是知雨干的好事!
谢昭如狼似虎,打横将她抱起,如一团乱絮,粗鲁地扔在床榻之上。
她这才忆起,今早被撺掇着换了衣衫,迷药根本没带。
眼见谢昭开始宽衣解带,欲行不轨,她大脑飞快转动,在他欺身而下的那一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您就那么着急吗?”
谢昭有被吓到,警惕地停下了动作。
她阴阳怪气道:“可是,急也没用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爷,我听说,您……好像……”
她故意顿了一顿,嫌弃地撇撇嘴:“啧,不太行。”
谢昭身躯一震,耳根刷地就红了。
她反过来安慰他:“爷,您也别太伤心了,越是强求,就越是不行。至于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妾替您回了便是。”
谢昭撑腰坐起,连带刮起一阵恶风,同他冰刀子一样的眼神,一股脑刮在她身上。
她无辜地眨眨眼,抵御这漫天风雪:“爷,您瞪我也不行啊。”
谢昭气得直发抖。
“不行就是不行啊。”
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戳到命门,谢昭好似皮球泄了气,干瘪瘪地瘫在床边,半天都没说一个字。
她趁机整理衣衫,好言相劝:“爷,您哪,多调养调养身体,找几个好大夫看看,总会有办法的。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来。”
幸好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否则将来可没脸面见人了。
看谢昭那眼神,多少想吃了她,可自知理亏,最终也只是悻悻离去,走前恶狠狠撂下一句:
“今日之事,不许对旁人说起!”
这一大清早给她累得够呛,回了房倒头就睡,连午食也是让人端到房里用的。养足了精神,品过了美食,心情自在松快,计划着下午在府里多转一转,将这里的地形布局弄个清楚。
谁知前脚刚踏出门,迎面就有个苦相的丫头跌跌撞撞跑过来:
“夫人,大事不好了!爷在翰墨斋同小少爷温书,发了好大的脾气,小少爷哭得凄厉,怕是又挨打了,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这是在自己身上吃了瘪,就拿孩子撒气?
顾不得小沛,她提裙就跑,要救知雨于水火之中。
她是破门而入的,冲进去的时候,正看见谢昭扬起一柄红木戒尺,朝知雨红肿的手心高高落下。
她一把抢下戒尺,挡在哭唧唧的知雨身前,与余怒未消的谢昭对峙。
谢昭冷冷扬眉:“怎么,你这是要造反?”
她这才觉察这番举动有些冒失,细声道:“是妾冲动了。可是爷,知雨他还小,这样打也吃不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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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学无长进,脑袋空空,难道不该挨打吗?”
翰墨轩书香满盈,长桌清供,一页发皱的黄卷被沉香镇尺压着,似乎正是谢昭恼怒的根源。她走近端详,只见上头印着数道诗文题,均是有上句填下句,或有下句填上句,以知雨的年纪和学识,答不上来也属正常。
“爷,这些题……”
“这些题,酉时前若还交白卷,他晚饭就别吃了。”
谢昭黑着脸,甩了话便走,她蹲身摸摸知雨的头,爱怜道:“不怕,娘亲教你写。”
……
酉时刚至,便有小厮来敲谢昭的房门,将小少爷的答卷恭敬奉上。
谢昭扫了一眼那愈发不成形的纸卷,轻嗤了一声,将它随手扔在桌边。
元旌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谢昭正捧着一册账本细看,抬头见是他,脸色明显缓和了几分。
跟了他八年,元旌深知他脾性,放下药碗默默退到一旁,直到许久未传来翻页声,才上前禀报。
“爷,尹荣他们现下情况已经好多了,除了一名断腿的妾室仍在哭闹,其他人都还算安定。”
“若是还闹,你看着处理吧。”
“是。等风声过了,我再派几个可靠的兄弟,把他们一家送走。”
“切莫被人发现。”
“是。”
“吕彬丁忧去职已逾半月,朝中可有属意的新人选?”
“眼下虽用人紧张,两淮巡盐御史这个肥差,倒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据探子回报,皇帝指了右佥都御史唐琰,不日将按盐阳州府。”
“那个靠青词得宠的家伙?”
“正是。此人入翰林后一度默默无闻,三年前靠一手青词得到圣上青睐,许大人对此很是不齿。”
“找人摸摸他底细。”
“是。”
谢昭沉吟片刻,又问:“前礼部尚书之子,仍在长安门外日日击鼓,替他爹申告鸣冤?”
元旌面露不忍:“是,受廷杖三次仍不肯放弃,拖着渗血的身子也要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废了。”
“想个法子把他弄走,找人给他好好讲讲道理,讲通了,寻个偏地儿待着,再别回京了。”
“这赵大人也是,许家亲戚参考会试,塞了银子,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偏偏一身傲骨,非要上告,还未告成,便遭构陷下了诏狱,老子死了,儿子还要接着送死……”
谢昭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元旌收回话头,又道:“都察院那边,孟固那帮人最近倒是安生,没再弹劾许大人了。”
“盯紧他们,别再惹出什么岔子。”
“是。”
“上周运往湖州和垟城的那两批货,可还顺利?”
“已售四万斤,获利六千零八十两。此外,购淮盐盐引三千六,浙盐盐引一千八,成本合计三千五百一十两;承运淮盐两千一百引,刨去年息、赈济银、割没银、锭银材耗、脚价等,共获利一千零二十两。只是许大人近来伸手颇多,算下来也不剩什么。”
谢昭轻叹息:“无论如何,那笔银子都不能断。”
“是,属下明白。”
……
一问一答间,天渐渐暗了,元旌瞟了眼那碗已经凉透的药汤,打算拿回去重新热,被谢昭叫住。
“等下,还有件事要你去做。”
他的脸沉得像窗外的夜色:“那女子,不是真正的姜越,杀了她。”
4. 立雪
“爷,您是说,夫人?”
“一个有几分小聪明的冒牌货罢了。”
元旌仔细回想:“听闻昨日您走后,有位老大人当堂大闹,对您言辞侮辱,差点血溅喜堂,是她妙语连珠化解了危机,若换作寻常女子,早吓破胆了。”
“你倒提醒我了,那几个擅出的墨卫,还没来得及追究他们责任。”
“爷,他们也是替您不平……”
“让他们自己领罚。”
“……是。”
元旌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可是姜姑娘一向才思敏捷,有此反应也属正常。爷是怀疑,她一介弱质女流,不可能救起阿旺那样的壮汉?”
谢昭轻笑:“起初,我只觉得她未必能有那样好的体力和水性。后来,我命她给我洗脚,处处苛待,她居然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以姜越的孤高清傲,怎可能如此?”
想起她按摩时雷霆万钧的力道,谢昭感觉脚底一阵抽筋,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可是爷,兴许她是害怕母家受牵连,刻意讨好您呢?”
“再后来,我假意要与她行周公之礼,她却变得伶牙俐齿,与我反唇相讥。姜越乃大家闺秀,端庄持重,断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想起床榻间那番羞辱之言,谢昭有些窘迫地咬住下唇,刻意避开元旌的眼神。
“如此说来,倒是疑点重重。”
“你再看看她教知雨答的诗。”
元旌拾起那张脏兮兮的卷子,随口念出来:“垂死病中惊坐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两岸猿声啼不住,一行白鹭上青天?”
他边看边乐:“如今士商交好,学风渐盛,她还以为咱们商人没文化呢,更何况爷……”
谢昭直言:“你再看看最后那一句,怀霜负雪无问路,雪上空留马行处。”
元旌会意:“四年前,爷曾有缘读过姜姑娘的《霜雪吟》,她自己的诗作,不可能瞎答一气,绝对有鬼……爷,会不会是姜家搞的鬼?那姜尚夫妇最疼这个小女儿,不愿让她嫁,反正平日里也没让见外,找人顶替也看不出。”
又埋怨道:“若不是爷抢先一步提了亲,他们的宝贝女儿早在姓王的手上受尽侮辱了!居然还这样待我们,真是不识好歹。”
谢昭看向夜色中分明的雪色,目如炬火:“不管她是何身份目的,今晚都让她消失。”
……
元旌走后不久,有人送来温好的汤药,谢昭皱着眉喝下,撑着看了好一会儿账本,听着炭盆里红罗炭的哔剥声,神思开始有些倦怠。
他微阖着眼,恍惚想着昨日发生的事,不知怎地,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女子的脸。
老实说,她生得很标致,甚至比他记忆里的姜越更多一分灵气,他也并不讨厌她。只是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他没工夫详查,也担不起风险,索性一杀了之,永绝后患。
他浑噩了许久,直到炭火都熄了,终于被元旌唤醒。
“爷,这可怎么好?她……她自从用过晚食就一直和小少爷待在一起,片刻也没离开。属下怕吓着小少爷,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过戌时了。”
谢昭思量片刻,起身披上鹤氅:“我去把知雨抱走,你动手。”
“爷,可这会儿正下雪呢!您的身子……”
谢昭心意已决,推门而出。风呼啸而入,将他单薄的身形裹在飘扬的氅衣中。
他直直走入风雪,肩头白鹤流转,消隐在无边的夜色里。
听元旌说,她和知雨在晏清堂用过饭食后,并未返回寝房,而是在园中一路漫步,直至下雪才进到知雨轩暂避。这样冷的天气,若非别有用心,断不会冒着寒风闲逛,念及此,他愈发叮嘱元旌,决不能留她到明日。
知雨轩外山石环绕,草木成群,谢昭二人匿在一处背柱下,透过落地长窗,见那女子将知雨抱在怀里,正亲昵地说些什么。只是此轩三面临水,溪声潺潺,总是听不太真切,不由怨道:
“当初修这园子的时候,我就说别那么多讲究。”
“还不是想着诸位大人爱在风雅处歇脚,说起来,它也帮了咱们不少忙。”
谢昭又仔细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出她是在给知雨讲故事,讲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
“那诸葛孔明越骂越起劲,‘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你即将命归九泉之下,届时有何面目去见汉朝二十四代先帝!二臣贼子,你枉活七十有六,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鼓舌,助曹为虐!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知雨一向不与他亲近,此刻却舒展着小脸,搂着她脖颈,贴在她怀里咯咯直笑。
……
“娘亲,那后来呢?”
“再看那王朗,早已是急头白脸,怒火攻心,瞬间跌落马下,吐血气绝而亡!”
“诸葛孔明真厉害!和娘亲一样厉害!”
谢昭抿紧嘴唇,好半晌才吐出一句:“真没想到,她还有点子说书的天赋。”
元旌听得心潮澎湃,咧嘴附和:“那是,咱们小少爷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谢昭投来一记找打的眼光,元旌立马正色,晃了晃腰间佩刀:“爷,您看是不是待会儿就动手?”
又听得知雨脆声道:“娘亲,待会儿睡觉前,我还要听诸葛孔明的故事!”
她倒应得痛快:“好,娘亲不光给你讲诸葛孔明,还有赵子龙,吕奉先,关云长……”
“那娘亲,明日我再让小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知雨真乖!”
二人嬉笑间,谢昭眸光忽闪忽暗,突然改了主意。
“阿旌,明早朝食后再动手。”
“可是爷,不是您说,让她今晚就消失吗?”
谢昭已然飘走。
……
翌日晨,霜华堂正厅。
谢昭姗姗来迟的时候,屋内已经飘满了食物的香气。
他一眼就看见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用料之讲究、数目之铺张远超平日,刚要开口责难,目光却被她牢牢吸引。
她今日扮得倒娇俏,夭桃色的雪领披风缀满银色小蝶,内里鹅黄乍现,身下一瀑石绿,掩不住的盎然生气。知雨乖乖坐在她腿上,嚷嚷着要吃牛乳酪,像个可爱的糯粉团子。
……
他哑了口,一声不吭挨在她身旁坐下。
“爷。”
“嗯……”
嗯?
她仅仅是出于礼貌叫了一声,连寒暄一下也不肯,就忙着和知雨母慈子孝去了,全当自己是空气啊?
谢昭盯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青瓷碗,又瞟了眼知雨碗里满满当当的山栗粥,不满地咳了一声。
有下人上来布菜,谢昭手一挥,让他们都下去,坐在桌前岿然不动,等着她招呼自己。
……
她不是忙着喂知雨,就是忙着专心进食,连一眼都没给自己。
“咳咳。”
谢昭故意咳得大声了些,却湮没在叮叮当当的碗箸声中,眼看她夹起一片又一片五香鹅脯,和知雨母子尽欢,竟然一片也没留。
她又夹起碟中最后一粒车螯烧麦,一个不小心掉在他碗里,生怕他吃了去,夹走的速度比风还快。
……
他终于忍不住冲人发火。
“管家,今日为何准备了这么多菜式?谁许你如此铺张浪费?”
管家颤颤巍巍上前:“爷,小少爷体贴夫人辛苦,特意让厨房多做了些……”
“他不懂事,难道你们也不懂事吗?三个人,十八道菜,有你这么当家的吗?”
谢昭冷冷扫过桌上那些精美菜肴:“剩多少,就从你月银里扣多少。”
说罢微扬嘴角,看向她清亮的杏眼。
她自不卑不亢,胸有成竹道:“管家你放心,有我在,一分一厘都不会扣。”
蟹黄蒸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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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火烧、酢腐、煎炒鹅肠、茉莉汤……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她横扫秋风,将桌上杀得片甲不留,谁也没料到这么个纤弱淑女,竟有如此大的肚量。
管家更是感动得直抹泪——夫人为了他不受罚,不惜忤逆爷,强撑着也要吃完,今后他定为夫人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谢昭空着肚子从霜华堂出来,见元旌正将一块山楂糕放入嘴里,没好气道:
“事还没办完,谁让你吃东西的?”
元旌委屈:“爷,我刚从外头回来,好不容易垫垫肚子。”
想起方才,她对管家都比对自己上心,谢昭冷脸:“吃完赶紧干活,那人一刻也留不得。”
……
雪从昨夜就没停过,这会儿愈发放肆,霁园早已是满目清白,苍茫无际。
谢昭回了翰墨斋看书,手边温了盏清茶,勉强抚慰空落落的胃。
其实他本就没什么胃口,答应与她进餐,不过是想最后再看她一眼。早知她如此态度,昨夜就该动手,倒便宜她做了个饱死鬼。
他心情不佳,随手翻了本书看,好巧不巧,读到一句“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眼前又现出她的模样。
那一株亭亭而立的春色,在他心上摇摇晃晃,晃得他思绪不宁,竟生出几分悔意。
她聪敏机变,替老者和谢府化干戈为玉帛;
冒着身份败露的风险,以德报怨救戕害她的下人;
心地善良,帮管家免于受罚;
更真心对待知雨,陪他讲故事做功课,不惜顶撞自己。
若是就这样把她杀了,将来知雨会不会记恨他一辈子?
她究竟是什么人?是否该让阿旌先去调查一番?
正胡乱想着,听见门咚咚直响,手中杯盏险些落了地。
元旌匆忙来报,面露难色:“爷,她……”
“她怎么了?”
“她和小少爷寸步不离,现下正在斓园玩雪,我一直没寻到机会动手……”
谢昭松口气:“没出息,我去。”
霁园佳景无数,斓园正是其中赏花赏木的好去处。无奈今岁天寒,金秋未暮而丹桂早谢,四季鲜妍不败的斓园,头次有了寂寥之意。
二人踏风声呜咽而入,一眼就瞧见,今日的斓园格外有了颜色。
天地肃白,她笼在灼灼桃红里,眉目淡远,巧笑嫣然,转身掀起雪云袅袅,投下碧影落落。
知雨一身浅绿,戴着顶观音兜,围着她嬉笑奔跑,不时抓起雪丢在她身上,她也不恼,专心干着自己的活。
谢昭同元旌站在一棵古松下,静静看她忙活了半天,终于发问:
“她这是在干什么?”
元旌瞅着那貌似人形的雪堆,勉强道:“应该……是在堆雪人。”
谢昭眯着眼打量那个眼歪口斜的雪人,嫌弃道:“这么丑的东西,怎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出现?”
“那属下去把它推了。”
谢昭一把拉住他:“欸,急什么,先看看再说。”
她干活很是卖力,一刻也没闲着,折枝给大雪人安上臂膀,又在它身侧堆了个个头稍矮的雪人。
对知雨也很是耐心,舍得蹲下身来,让他拔了自己头上一支珠钗,插到那雪人头上。
元旌打趣道:“这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雪人,莫不是指……”
谢昭抿嘴不语。
不一会儿,她又在两雪人之间堆起一个小小的雪人,知雨兴奋跑来,摘下观音兜戴在它头上。
“娘亲,你看,这是我!有你和爹爹在我身边,我以后什么也不怕了。”
风刮得猛,元旌拢紧外衫,却见谢昭任风刮着,眉心一粒厚雪也不曾拂下。
等风过阵,谢昭缓缓开口:“先不慌杀她,查查她身份再说。”
“啊?爷,不是您说,一刻也留不得吗?”
谢昭凝神望着那两大一小三个雪人,思绪已飘至天外。
5. 出走
李清白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看知雨在雪地里疯跑撒欢儿,与小沛抱怨:
“不就下场雪嘛,这么高兴。”
“您是不知道,咱南方见场雪有多稀奇,就是我们小姐,自出生起也只见过三回呢。”
“懒得要命,自己想堆雪人,到头来还不是使唤我,手都冻僵了。”
“那奴婢去拿个汤婆子给您暖暖。”
小沛没走出去两步,她忽听得“哎呀”一声,转头一看,小沛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右腿,不远处知雨满脸得意,冲她们扮了个鬼脸就跑。
“谢知雨!你给我等着!”
这小子,什么好的都不学,偏偏学人捏雪球打雪仗,还欺负她家小沛,看她怎么收拾他!
她解下披风扔在雪地里,拿出在京城干架的气势,抟了五个实心大雪球,揣在怀里就满世界找他。
“嘿!”
知雨那小身板倒是灵活,她方位力道都刚刚好,却连着三次都被他闪过,还遭到小家伙嘲笑,顿时起了好胜心,定要把他砸趴下不可。
“知雨,看招!”
“娘亲,你打不到我!”
“有本事你别躲!”
“哈哈哈……”
疾风将银铃般的笑声传至谢昭耳畔,这样活泼热烈的光景,十数年前他也曾有过。
那时妹妹正是爱疯的年纪,几位弟弟都性格沉稳,唯有他这个做大哥的肯陪她玩闹。隆冬京城时降大雪,妹妹对堆雪人不感兴趣,独爱打雪仗,有时玩得尽兴,到天黑也忘了回堂吃饭,还被祖父罚跪过一回,他就让妹妹跪在他膝上,总归不能让她受委屈。
可后来……
回忆痛苦上涌,连带着左膝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如遭电击。
他愤而望去,惴惴站在二十步开外的,正是那不懂事的幼子。
知雨缩着身子,把头垂得很低:“爹爹……对不起……”
许是怕他凶孩子,她很快跟着过来,把知雨罩在身后,自个儿又往前走了几步。
“爷,是妾不好,带着知雨玩闹。您别责怪他,要怪就怪我吧。”
谢昭见她满身疏离,全然不似方才与他们热络的模样,寒着脸道:
“你是想说,这雪球是你砸的?”
气氛一时冰冷,知雨急得快哭,她不作回应,元旌在一旁干站着,也不知该如何帮他们圆场。
可下一刻,他就张大了嘴巴,目睹她飞快搓了个顶大的雪球,用力朝谢昭右膝砸去。
“爷!”
在元旌的搀扶下,谢昭勉强撑住,才不致摔倒。他脸色青白,她反而睁着双波光盈盈的眼,笑得狡黠:
“现在是了。”
“你……”
噗!
还没来得及发火,谢昭右腿也挨了一球。
他今日虽也披了大氅,可内里穿得单薄,那样硬实的雪球,生生砸在他身上,哪怕没有旧伤,也能感觉到明显的疼痛。
见他吃瘪,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像只鬼精灵的野兔。
“爷,来都来了,一起玩嘛。”
雪球像雹子般飞砸过来,他怔怔立在原地,恍惚梦回从前。
“再不还手,您可要被我们砸成落汤鸡了!”
又一记真切的痛感,将他拉回现实。她笑得如春风般灿烂,令他情不自禁想从这寒冬里脱困,暂时忘却身份,做一回肆意发疯的少年。
那些读书时才有的争强好胜,压抑多年的从心之欲,如她身上鹅黄的小花,石绿的草木,重新在他体内抽芽生长。
他小心翼翼驱动着这具麻木已久的躯壳,笨拙地捏了一个雪球,脸上开始有了笑意。
“姜越,你给我过来!”
“爷,这就要看您本事了!”
她衣衫明丽,目标突显,元旌跟着加入战局,帮着谢昭砸了她好几下。
她也不甘示弱,让知雨和小沛做帮手,狠狠予以还击。
雪仍在下,五人笑着闹着,忘情拉扯,仿佛从前隔着千山的距离,瞬间化为咫尺。
小沛他们打得难舍难分,谢昭无辜受累,连遭了好几记重创,于是悄摸找了丛腊梅树躲着,打算先歇口气,养精蓄锐再来。
她眼尖,偷偷跟着他到了树前,掏出怀里那颗三球合成的无敌大雪球,打算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腊梅还未开,四放的枝丫上挂满玲珑的骨朵,谢昭的苍青色大氅掩映其中,自成风景,倒令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她抱球看着,冷不防被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吓了一跳。
谢昭不知何时回身,与她四目相对,眼角眉梢皆含笑意:
“怎么,这是打算偷袭我?”
她心虚想跑,手一松便掉了球,着急想要去捡,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要摔到地上。
谢昭眼疾手快搂住她腰。
长到十八岁,除了与人动粗,她从未与男子有过这样的身体接触。本以为会抗拒,此刻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只好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忍住悸动不去看他的眼。
即便是有意回避,她依然能体察到他眼神的温度,比他手心还要灼热几分。
小沛和知雨赶来时,正巧看见谢昭把她抱在怀里,一手贴着她的腰,另一手悬在空中,僵硬得像被风雪点了穴。
小沛捂眼大叫,知雨拍手称好,谢昭觉察到有人,慌忙松了手,任她“哎唷”一声跌到地上。
他轻咳一声,捡起地上摔成几团的雪球,一股脑扔在她身上。
“你们输了。”
……
谢昭走后,李清白揉着摔痛的屁股,抱怨许久仍停不下来:“他这人怎么这样!我好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说松手就松手,半点怜惜之心都没有,冷漠,无情……”
小沛给她重新系好披风带子,笑道:“好了好了,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知雨倒是非分明:“爹爹坏。”
对此她很满意:“还是我儿懂事,知道心疼娘亲。”
她自顾自恼了一阵,忽而发现了异常:“欸,怎么没见元旌?”
“方才追过来的时候,空中飞来一只信鸽,他截下鸽子,看了信就走了,走得很急。”
直觉告诉她,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拉上小沛和知雨,佯装游园观雪,总算在君子池畔发现了谢昭与元旌“密谋”的身影。
君子池内本遍栽芙蕖,蔚然可观,此时霜雪漫天,锦鲤冰封,一地枯荷,池畔黯然垂下的枯柳枝,将二人身形衬得格外落拓。李清白三人猫在西北角向远亭中,张大耳朵偷听,只可惜风声太大,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握着拳头悔恨:“早知道就学唇语了!”
小沛宽慰:“兴许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知雨却忧心忡忡:“他是爹爹最信任的人,只听爹爹命令,但凡自行外出,都是有顶重要的事。只要爹爹跟着他走了,总有大半个月都回不来。”
知雨这小嘴像是菩萨开过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二人就紧着步子离开,看方向正是往府门去。
她和小沛都还没反应过来,知雨就先慌了神,跌跌撞撞朝二人奔去:
“爹爹!”
他叫得撕心裂肺,她也不懂是怎么了,快步上前去追。知雨跑得很急,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回廊上,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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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着小胳膊小腿儿耍赖:
“爹爹!我要爹爹!”
她把他抱起来哄:“哭什么,爹爹只是出趟门,又不是不回来了。”
知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仍一个劲喊着:“爹爹!爹爹!”
顺着知雨的视线,她遥望那个苍青色的背影,穿过银枝褚墙,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有那么一瞬,她也错觉他好像停了一步,只是他终究没有回头,渐渐消失无影。
……
果不其然,这一下午,谢昭和元旌都没能回来。
起初,她尚有耐性安慰知雨,爹爹晚上就会回来的,爹爹明天就会回来的,可知雨是个实实在在的小哭包,见爹爹久久不归,泪如雨飞,险些要把她房间都给淹了。
“娘亲,我要爹爹……”
知雨再度缠住她腿嚎啕大哭、不让她去厨房时,她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呵斥道:
“有什么好哭的!早上哭,下午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爹死了呢!”
老实说,她还真这么想过。谢昭经商多年,树敌颇多,没准儿哪天出个什么意外,船沉了,被人买凶暗杀了,她定拍手称快。
一听这话,知雨居然止了哭,呆呆在原地站着,一个字也不说了。
她总算得了清静,忙让下人把知雨抱回去。这一下午被他吵得头昏脑涨,连吃东西都不香了,撑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外头呼呼的风声是她习以为常的催眠曲,安稳飘入尚处北地的梦境,直到梦中她被人捏住肩膀,晃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夫人,醒醒!夫人!”
她吃痛睁眼,人已不在梦中,眼前是小沛焦急的脸:
“大事不好,小少爷他,他离家出走了!”
她骤然惊起,抓住小沛手臂:“好好的,怎么会离家出走?”
小沛被她抓痛,苦着脸道:“小少爷回去以后就不哭不闹,下人们以为您把他哄好了,都没太当回事。半个时辰前,他买通府卫,独自溜出了后门,那两个家伙还算有良心,左思右想怕出事,壮着胆子报告了管家,这才发现。”
她抓得更紧:“那他们可知他往哪个方向去?他走时带了什么?”
“小姐,您的臂力……”
她松手致歉,急切道:“你快说。”
“小少爷走时,背了个小包袱,下人们清点了一番,应该是带了两身换洗衣服,偷装了些碎银子。”
“他们没派人去找吗?”
“附近都找过了,根本没有小少爷的影儿。”
她沉思片刻道:“他这是要出远门,去找谢昭呢。你和管家说,各派两人,骑快马至珠瑜湾、江都港、东关渡、瓜州渡拦截,决不能让他上船;另外,各派五人,往每条去往码头渡口的必经之路打听寻人。一旦有了消息,放烟花弹通知,外头天寒地冻,务必快些把他找回来。”
“是。”
小沛走后,她在房内来回踱步,总感觉哪里不妥当。
仔细回忆与知雨相处的点滴,猛然想起,他脖子上一直挂着那把足金的长命锁,几日来从未取下!
旻朝近年外事动荡,灾害频发,饶是在富庶的江都街头,也多了不少乞丐流民。那孩子装扮如此招摇,若是被人盯上,只怕有生命危险!
一股激流猛冲天灵盖,她迅速换上便装,向管家要了匹马,提缰就往大道上奔。
“吁!”
马儿受惊停步,扬起烟尘滚滚,她瞪着那不知哪里冒出的肇事者,喝令道:
“让开!”
那人却慢悠悠凑到她跟前,笑嘻嘻道:“阿白,你这是急着到哪儿去呀?”
6. 寻子
见来人是夏荫,她不情愿地收起了脾气:“去找人。”
夏荫摸着那小红马的鬃毛,悠悠道:“谁丢了?该不会是你那落跑夫君吧?”
“他?他丢了我还巴不得呢。是谢知雨,下午被我说了两句,自己离家出走了。”
“啧,现在的小孩,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怎么,你说他是奸商的儿子,他不高兴了?”
“少贫嘴。那孩子才四岁,背着个包袱,挂着把大金锁,且不说冻坏身子,被人谋财害命都有可能,我得赶紧把他找回来。”
“你就不问问,我查到了什么消息?”
“少废话!”李清白朝身后努努嘴,“跟我一起去找人,找到了再说。”
夏荫握住缰绳,蹬鞍上马,反将她挤到身后。
“喂,你干嘛?”
“若让人看见姑娘家骑着马载着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别浪费时间,骑快点,看见点灯的人家,就上去问问。”
“那你可坐稳了。”
夏荫平日里虽没个正形,老是躲懒懈怠,正经办起事来,倒也有模有样,更依她描述画下知雨出走前的形象,雇了人到处分发。
又半个时辰过去,走完了人口最多最杂的东兴、南平二街,嘴皮子都说干了,仍旧一无所获。
李清白沮丧地从街尾一间药铺出来,找了个石阶坐下,把头埋进双臂,久久不言。
夏荫从怀里掏出个帕子,垫在她身旁坐下:“喂,那小孩对你那么重要?”
她抬起头,眼圈红了一片:“我不该那么说的……那孩子心思敏感细腻,我再怎么讨厌谢昭,也不该咒他,去伤那孩子的心。”
见她泫然欲泣,声音也变得嘶哑,夏荫心有怜惜,拍拍她肩膀:“喂,我倒有个法子。”
“你有办法?”
“本朝太祖在位时,曾设养济院制度,由官府出资,收养鳏寡孤独的穷人和乞丐。当中有些人本就是丐头,对地方情况了如指掌,咱们不如去问问他们。至于这人情费嘛……我就勉为其难替你出了好了。”
李清白噌地一下站起来,连拖带拽把夏荫拉上马。
“喂,你干嘛?”
“坐稳了!”
……
马儿飞至养济院门前时,鼻孔喘着粗气,累得四蹄皆软,趴在地上就不肯动了。夏荫勾着腰,扶着那座老槐树吐了一地,招来李清白嫌弃:
“只听过晕船的,还没听过晕马的。”
“姑奶奶,你这翻江倒海的技术,谁受得了啊?”
李清白没理她,径直走入院内。
此院布局虽促狭,砖瓦也老旧,却是干净整洁,井然有序,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模样。主厅亮着昏暗的灯光,随即走出一名样貌和善的老伯,见她眉头紧蹙,关切道:
“娘子可是遇到了麻烦?”
她作揖行礼:“老伯,有一事相求。”
“不敢,不敢。娘子且先坐下,慢慢道来。”
她越讲越着急,老伯却是越听越放松,听到最后,抚须朗笑:
“娘子无需求人,你要找的人,就在东南角那间福辉堂里。”
拜别管事人何伯,她旋风般冲进福辉堂,看见那个令她提心吊胆的娃娃,脸上挂着风干的泪痕和鼻涕印,脖子上挂着大金锁,正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有说有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知雨也发现了她,脸上绽开花朵,屁颠颠张开双臂跑过来。
“娘亲!”
知雨满心欢喜冲进她怀抱,迎接他的却是屁股上重重一击。
“哇……”
知雨吃痛大哭,她还不解气,又朝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三下。
“叫你离家出走,叫你离家出走!都不跟娘亲讲,遇到坏人怎么办!”
打完孩子,她才如梦初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一把将他搂入怀里,声泪俱下。
“知雨,知雨!是娘亲不好,娘亲不该骂你,更不该打你,娘亲是太着急了,对不起……”
晚来一步的夏荫,扶墙看他们母子相拥而泣,不解地挠挠头。
她还没个相好呢,真把那孩子当亲生的了?
那个和知雨谈笑的小姑娘,长得乖巧,人也伶俐,见她在桌前坐下,默默倒了杯温水,小心观察着她眼色,一点点挪到她手边。
知雨止了抽噎,抱着她手臂撒娇:“娘亲,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的。我,我越想越害怕,怕爹爹又受了伤,想去大悯寺给他求个平安符,送到他手上。”
“什么叫,’又受了伤’?”
“爹爹外出跑商,总会遇到凶险。有次丢了两船新茶,爹爹没日没夜追查,东西是找回来了,他也受了伤,流了好多血,差点死掉。”
“啊?不就是两船茶叶吗?”
“爹爹说,谁敢动他的银子,就是动他的命。”
啧……
她和夏荫相视无语。
这奸商,要钱不要命哪。
“那个大悯寺,很灵吗?”
话一出口她就自知失言,不免懊恼,还好知雨并没发现端倪,巴巴儿地给她解释:
“千年古寺,当然灵啦,可是路上不好走,我走到这院门前就摔了一跤,幸好阿莳发现我,把我给救了回来,说起来,阿莳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知雨说着说着,脸颊开始像烟霞般变幻,那个叫阿莳的小姑娘眨巴着水灵灵的鹿眼,抿唇听着,也羞涩地跑开了。
呃……
这小子平日里不好好读书,都在想些什么呢?
这时何伯也来了,给他们送上姜茶,宽解道:“娘子不必忧心,过会儿风雪小了,我遣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送你们回府。”
“那就有劳何伯了。”
小姑娘阿莳不仅体贴懂事,人也聪敏好学,知雨还在那对着烛光玩手影呢,她却捧了本书安安静静坐下,惹来众人好奇:
“这么晚了,在读什么呀?”
阿莳细声细气道:“是《诗三百》。”
李清白瞟了一眼,见那上面爬满了艰涩的文字,觉得头又开始痛了,感慨道:“真是个好学的孩子。”
知雨凑过来:“哇,你也读这么难的诗啊?”
小姑娘笑得恬静:“有人教,自然不难。”
夏荫表示疑惑:“这养济院,照理来说只供你们吃穿居住,哪有人来教学问呢?”
她把书紧紧抱在怀里,露出崇拜的神情:“面具叔叔会来的。”
“面具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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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伯解释道:“有位戴面具的好心人,总在夜里过来,给孩子们送些东西,顺带着教他们念念书。这里十多个幼童,个个都识得字,有的还会作诗作文,全是他的功劳啊。”
“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啊……可他为何总在夜里来,又为何戴着面具呢?”
何伯长叹一声,深表惋惜:“我也问过,他说,少年时一场劫难使他面目全非,如今只能如此。”
李清白也跟着叹气:“是可惜了。”
阿莳听见他们在说面具叔叔不好,故意指着书中批注大声道:
“面具叔叔的字可漂亮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诗旁工整书着几行小楷,隽秀挺拔,足见此人功底。
李清白赞道:“字写得这样好看,定是个清风朗月的君子。容貌逊色又如何?总比那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强。”
想起谢昭那惺惺作态的腔调,她恨不得把晚饭都啐他身上。
又看向仍在发痴的知雨,恨铁不成钢道:
“你以后可别跟……可得跟阿莳好好学学,最起码,要把认真好学的态度摆出来,你爹看了高兴,就不会再动戒尺了。”
“那娘亲,我以后能经常过来吗?”
那小子,哪里是想跟阿莳一块学习,分明是想和她多亲近!
她忙不迭把他快黏在人家身上的眼珠子扯回来:“你若肯好好学,让你爹满意,娘亲天天带你来。”
“娘亲万岁!”
屋子里氛围好得出奇,两小人儿趴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用清脆的童声读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她忽然有些感动。稚子之心,大抵是这世上最纯真也最宝贵的东西吧。
时辰不早,很快就到了分别的时候。知雨恋恋不舍拉着阿莳的手,磨磨蹭蹭不肯走。
她轻轻把他手拨开:“知雨,我们要走了,和阿莳说再见。”
知雨咬着下唇,嗫嚅道:“娘亲,是不是说了再见,以后就很难再见了?”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论身份,他们不该到这里来,若是被谢昭知道,指不定又要发多大的脾气。方才对知雨的承诺,不过是随口一说,她既铁了心要隐瞒,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来了吧。
知雨仿佛感应到什么,毫不犹豫摘下脖间的长命锁,要挂到阿莳身上。
她伸手拦住:“知雨,你这是做什么?”
且不说这把五寸宽三寸高的实心足金锁,若以市价论,能抵上寻常五口之家两年的用度,就这样随随便便将自己的福泽拱手送人,恐有夭寿的风险。
知雨眼中起了真挚的泪花:“娘亲,方才听何伯说,曾有个道士伯伯过来算命,说阿莳活不长,所以大家都对她很好,她也对别人很好。如果没有阿莳,我恐怕早就冻僵了,所以,我要把长命锁送给她,护她长命百岁。”
一瞬间,无数个后果在她脑海闪过。谢昭会不会打知雨?会不会迁怒于她,责罚府中下人?抑或把他们关禁闭,再难与外界通信,从此断了她查探之路?
可最终,想要成全他稚子之心的这份坚定,抵过了所有所有。
她蹲下身,将那把金锁挂在阿莳胸前,笑容温柔绵长。
“我们阿莳,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7. 为仆
夏荫牵着小红马,她牵着知雨,齐齐整整走在回府的路上,和谐得仿佛一家四口。
街灯将影子拉得老长,知雨盯着最长的那条琢磨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指着夏荫鼻子凶道:
“喂,你是谁?”
夏荫感觉莫名其妙:“喂,我刚才就在那里,你怎么现在才问我是谁?”
“老实交代!还有,不许你站我娘亲旁边!”
“你管得着吗你?”
怕他俩吵起来,李清白赶忙打圆场:“这是我娘家府上的家丁,叫应夏,陪我出来找你的。”
夏荫气得跳起来:“什么!居然说我是……”
李清白把他嘴牢牢捂住,一本正经道:“这人祖上原是做官的,和我家有些交情,后来家道中落,受了刺激,我爹看他可怜,就把他接到府中,给点事做。他有时行为怪异,脾气也不好,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知雨点头表示惋惜:“长得这么俊,可惜是个不中用的家伙。”
夏荫奋力从她手上挣脱,扯着嗓子道:“什么家道中落,受了刺激?李清白你有病吧!我……”
她伸手再捂,知雨连连摇头,可很快抓住重点:“欸,什么清白?”
她讪笑:“他这是骂我不清白呢。这人脑子就这样。”
知雨真诚发问:“娘亲,既然他这副模样,你怎么还带他出门呢?”
“呃……这是因为……他犯了错,刚从府上逃出来,也没地方去啊。”
知雨本性善良,这会儿也不厌嫌他了,大方道:“既然没地方去,不如就到我们家来吧。我让爹爹给他开五两银子一个月,每天喂喂院子外的流浪猫就好了。”
又见李清白把他捂得严实,心疼道:“娘亲你手松点,别把他给闷死了。”
……
回到霁园,李清白支开众人,将夏荫单独留在房中。
他一路生着闷气,这会儿更没给她好脸色看,一双瑞凤眼蹭蹭冒火,嘴皮子上下翻飞:
“李清白,我好歹也陪你来了江都,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你还好意思说?其他锦衣卫都出危险任务,我爹怕你受伤,什么都不敢让你做,就让你陪我来送趟贺礼,我还得报答你是吧?”
“那,那你也没说,你要替姜越嫁给谢昭,我还得给你当仆人啊!”
“你还说!以后把嘴捂严实了,休要出卖我。”
夏荫叹气:“我说,怎么不学学你爹呢?他老人家,世袭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成日里喝茶摸鱼,别提有多快活。你在京中撒撒野也就罢了,偏要跑到这儿来以身犯险。若不是祖父把我丢来镇抚司锻炼,我绝不趟这些浑水。”
李清白啐了一口道:“呸,他个贪生怕死的老混子,我才不学他呢!谢昭强娶表妹,我怎能坐视不理?他和许灵阶狼狈为奸,我又怎能袖手旁观?若能找到他们贩私盐、侵吞国库、害人性命的证据,不知多少人能睡个安稳觉。”
夏荫不屑:“这和你我有什么干系?我只盼明年冠礼后,娶个门当户对的娘子,得个闲散官职,一辈子逍遥快活。”
她无意再对牛弹琴,迅速转圜话题:“夏荫,我问你,这两日,你究竟查到些什么?”
忆起当时的恐怖情境,夏荫面露骇然:“那日谢昭离席,我悄悄尾随他到了一处悬崖,亲眼看见他将前吏部侍郎尹荣一家十七口逼下山崖!可怜尹荣一生正直,花甲之年致仕归乡,却落得个这般下场,谢昭他真该死啊!”
李清白咬牙攥拳:“还有呢?”
“他今日离府,是坐船去了太州,动机不明。可巧的是,你猜谁也在那?”
“许灵阶?”
“你怎知道?”
“恐怕谢昭此去,是得了这位首辅大人的命令,又有什么恶事要做。尹荣为官多年,性情刚直,大概早就得罪了许党,才引来杀身之祸。夏荫,我们得尽快去往太州,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夏荫翻白眼:“啊?不是说,我只需要帮那小孩喂猫就好嘛?”
“你以为五两银子那么好挣?抵过知县月俸了。”
“我可不想再折腾了。”
“行,那你就留在这儿喂猫,等我回来。”
……
翌日清早,天还没大亮,她迷迷瞪瞪躺在床上,听见外头似乎有人在争执,声音还不小。
小沛告诉她,是夏荫在晨训时与人起了冲突,惹来大家不满,再闹下去,只怕所有人都要受罚。
她一边在心里叫骂,一边火速赶到事发地,见十多名绿衣府卫正举着叉棍围着夏荫吵嚷示威,而他本人气定神闲地坐在石桌上,翘着二郎腿悠闲饮茶。
她拨开人群,冲夏荫发火:“阿夏,你怎么回事?”
夏荫不慌不忙嘬了口茶:“是他们自个儿要闹,关我什么事?”
这时,有个外貌敦实的小伙子骂开了:“瞧你这细皮嫩肉、麻杆身材,能干什么活?都是下等人,怎么就你能偷懒喝茶?等管家回来,有你好受的!”
夏荫懒懒道:“一个月就五两银子,那么卖力干嘛?”
众人一听,眼中火光直冒:“什么?五两银子一个月?凭什么?”
夏荫火上浇油:“怎么,你们一个个膀阔腰圆的,连这也挣不到吗?”
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肯受这样的侮辱,扬起家伙就要对夏荫动粗。李清白还未来得及出手,夏荫不知使了什么功夫,弹指之间叉棍尽断,掉落一地,砸得邦邦响。
趁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赶忙赔笑:“诸位,这是我娘家府上的一个仆从,身手很是了得,做了我的贴身护卫,才多给了些月钱。只是他从小脑子就不太好,有时说话颠三倒四,行为失常,唐突了大家,实在不好意思。这样,等管家回来,我和他商量,给大家多涨二两月钱!”
众人齐刷刷跪地,慷慨激昂:
“夫人真是慈悲心肠啊!”
“夫人真是人美心善啊!”
“今后只要夫人一句话,我等必定誓死效忠!”
……
回房路上,夏荫抱怨个不停:
“你干嘛老是说我脑子不好?我好歹也是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夏弦之爱孙,这样污蔑我的声名,以后还怎么娶媳妇?”
“那怎样?说你是锦衣卫,和我一同在他府上查探?还是不忍你伤及无辜,和你打一架?若是暴露了身份,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他们先挑事的!区区五两银子,还要我出卖苦力?连本少爷的茶钱都不够。”
李清白给气笑了:“夏荫,你信不信,若无家门庇佑,你当个奴仆都不够格。”
夏荫有被激将到:“行,那我就当给你看!”
……
日落,珠瑜湾。
雪停后,世间风景总是格外温柔。往日烟火缭绕、嘈杂不堪的码头,此刻沐在淡金的光晕里,像个骤然文静的小姑娘,抿唇偷瞄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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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白一身素雅打扮,领着知雨不疾不徐往船头走,身后是轻装上阵的数十个仆人,以及——驮满大包小包被远远甩在后面的黑脸夏荫。
众人都上了船,只等夏荫一个。她站在甲板上,悠悠朝他挥手:“喂,你倒是快点呀!”
夏荫跌跌撞撞上了船,几乎跪倒在地——他们娘儿俩的衣物书本,路上吃的干粮,甚至那些下人的随行物品,全压在他一人肩上。卸下重担的那一刻,他只感觉人又活过来了,吐着舌头淌着汗,像只炸毛的哈巴狗: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你工钱又高,又图表现,他们可不得想法子偷懒?”
“喂!我好歹也是……”
李清白把嘟嘟囔囔的夏荫拽进舱内,用水囊封住他的嘴:“好了,少说几句。”
夏荫大口大口喝起来,语带埋怨:“等把你送到太州,见到谢昭,我就回京去,再不掺和你这些破事了。”
“随你。”
暮色渐浓,船沿运盐河缓缓驶向太州港。知雨第一次坐船出远门,激动得不得了,船头船尾四处疯跑,让人把自己举在肩上看夜景,说什么也看不够。
水浪一拍拍抚平心绪,夏荫靠着舱板,松了神思,打算将就着眯上一夜,阖眼前,习惯性瞟了她一眼。
欸,她怎么脸色白得吓人啊?
“喂,你怎么了?”
李清白捂嘴摇头。
夏荫看她一副摇晃欲呕的样子,疑心道:“你该不会是晕船吧?”
李清白无力地点点头,立马遭到一顿臭骂:
“你有病吧!明知道晕船还要坐船,真当自己是铁打的汉子?也没人拿刀架着逼你去太州啊,逞个什么能?你爹都不急,你急什么?你……”
夏荫骂骂咧咧点了她内关、风池等穴,又摸出一小瓶薄荷油涂在她太阳穴,塞一粒糖青梅让她含着,总算没让她吐在船上。
半晌,李清白顶着湿漉漉的发梢,勉力抬起头笑笑:“多谢你。”
夏荫挖苦道:“别谢我,谢你自己。要不是上次你害得我晕马,我哪会随身带这些东西。”
“我晕船的事,不准往外说啊。”
“我刚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进去?还有大半宿,你怎么撑过去?到了太州,出行都是水路,你也要硬扛吗?谢昭那么毒的心思,要是发现点什么,还不把我们丢进河里喂鱼?我现在就让船家靠岸,我们坐马车回去。”
她咬着苍白的下唇,死死捉住夏荫手腕:“不回去。”
“不行,这次说什么都得听我的!”
她眼光犀利:“你怕了?怕我拖累你,怕他们下毒手,怕万一出了事,你没法和我爹交待?”
夏荫被说中心事,低头不敢看她。
她掏出笔墨,认真写了张鬼画符的字条给他:“你拿着这个,现在就下船,回去。喏,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你夏荫无关。若是阴阳两隔,来年春天,记得带壶好酒来看我。”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一起来的,我岂有丢下你的道理?还有,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说这样的话?”
李清白侧过身去,不再看他。
夏荫盯着她侧脸,那样柔和的弧线,坚毅的骨骼,如半面明镜,照得他于心有愧。
这小妮子是铁了心要刨根问底了,他身为男子,哪能做逃兵?
他一咬牙,将那字条撕得稀碎:“姑奶奶,我说什么都奉陪到底,这总行了吧!”
8. 拜斗
翌日辰时,船将至太州港。
天已大亮,潮湿的劳作声随雾蒙蒙的阳光洒入舱内,夏荫不由得睁眼。
他想伸展下蜷缩的手脚,发现她正靠在自己肩上,瞬时就不敢动了。低头凝视那张异常恬静的脸,禁不住想起她在京中时的模样。
她性子豪爽,常作男装打扮,带几个便装锦衣卫就大摇大摆出门,遇到缺斤短两、欺凌弱小之事,总是仗义不平、快人快语,说得人家面子挂不住了,便免不了大打出手,十有八九回家都要挨骂,她却屡教不改。
那时他总爱斜眼看她,笑她举止粗鲁、枉为女子,如今有机会细细打量,见她雪面玉骨,唇若丹霞,倒有些怔住了。
生得这样好看,怎非要掩藏起来呢?
只是她眉眼间总笼着淡淡的愁意,不知是否还在为谢昭和许灵阶而烦忧。老实说,纵然她有所筹谋,此二人也断不是她能招惹的。
想到这,他心头一紧,身子微动。李清白有所觉察,缓缓睁开了眼。
下一刻便从他身上弹开:“夏荫,你没占我便宜吧?”
他不自觉地有些失落:“想什么呢,你晕船,所以借我肩膀靠了一下,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她目光扫过熟睡的知雨,落在鼓囊囊的干粮包袱上,拿了两个杂粮馒头和几块枣花糕,就着水大口嚼了起来,吃得很香。
夏荫呆呆看了她半晌,听得喧声渐近,撩起舱帘,见岸上雾霭蒸腾,人潮如织,酒肆食铺林立,回头冲她一笑。
“阿白,我们要上岸了。”
太州港比珠瑜湾还要热闹,船将靠岸,睡眼惺忪的知雨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不一会儿,却焦急地喊了起来:
“娘亲,娘亲!他们在抓人哎!”
李清白循声望去,只见岸上来了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兵,将一名奇装异服的老者踹翻在地,撕了他头戴的纸帽,扔了他手持的笏板,拿绳子绑了人就往城里拖。
老者须发皆白,神情悲怆,向着苍天不断高呼:“我命虽在天,造命却由我!”
百姓们如鸟兽散,她又同情又好奇,命船家快些划,三两步纵到岸上,快步追了上去:
“你们干嘛抓这老伯?”
为首的痦子兵将她打量一番,嚣张道:“区区女流,关你何事?小心连你也一起抓走!”
李清白扫了老者一眼,镇静道:“他年事已高,想来难行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之事;手中空空如也,也非偷盗之徒。难道仅仅是因为衣冠奇特,污了大人尊目,便要送去坐监?”
“哼,这老头子犯的是大不敬之罪!身为章华书院主讲,日日跑到市井之地,给那些个打渔扛盐的讲歪理,辱了圣人,带坏了百姓,简直罪该万死!”
“哦?是何歪理?”
老者沉声长叹:“唉,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百姓生计乃头等大事,乃天经地义之事,欲之不满,身之不存,国家何安,天下何立?”
“放肆!”一旁的大块头闻言大怒,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被李清白伸臂掣住。
“凭什么打人?他说的是实话!”
大块头抖动满脸横肉:“你个娘们儿懂什么?皮痒了,也想去咱们州衙坐坐?”
李清白轻哼一声,朝身后冷冷道:“阿夏,该你了。”
……
一阵风的功夫,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官兵,瞬间抱头倒地不起,哎唷哎唷叫唤个不停。李清白得意地抓起大块头的领口,大大方方自报家门:
“你可听好了,我夫君是江都大名鼎鼎的盐枭谢昭,有仇只管找他报。”
随即命人送老伯回家,拍拍手扬长而去。
……
进城路上,李清白愉快地吹着口哨,不时停下来摸摸小摊上的彩笛泥塑,顺便与夏荫耳语:
“咱们就只管在太州撒野,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是算在谢昭头上。”
夏荫深表赞同。
二人站在一家糖水铺门前,等着家丁们背行李抱知雨过来,忽见街上刮起一股黑旋风,十余名黑衣人策马扬鞭而过,身侧刀光疾闪,刺眼如夏日艳阳。
她一眼就认出,为首那个佩绿鞘蓝宝雁翎刀的,正是那日出手伤人的谢府府卫。
这青天白日的,穿着夜行衣招摇过市,难道又有什么龌龊事要做?
她立下决断:“你找匹快马跟上,自己注意安全,有事及时联络。”
夏荫不愿离开:“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
“来不及了。”她急急推他,“夏荫,若再有尹荣那样的事,你一定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
等来了知雨他们,领众人吃了道酒酿丸豆花,她闷闷走在队伍最后头,低头瞅着自己的粉色鞋尖,懊恼若是一早穿了男装,就能和夏荫一块行动了。
“娘亲,我们是去找爹爹吗?”
知雨稚嫩的声音从前方飘来,她有些犹疑,不知该作何回应,却听到孩子蓦地欢欣鼓舞:
“爹爹,爹爹!”
啊?
不会这么巧吧?
她抬头目视远方,不可避免地被人群中那抹玄色吸引。
那无比熟悉的、万般审视的目光,此刻亦穿隙而过,与她短兵相接。
她心中咯噔一下。
倒不是怕谢昭什么,而是站在他身前的,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旻首辅许灵阶。他着太师青蝠纹补直身,腰悬狮蛮纹玉带板,面相不怒自威,相隔数尺都能感觉到压抑。
躲是躲不过了,她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这才注意到谢昭身旁还有个紫袄小姑娘,模样灵秀气质淡雅,见她有些张惶,施以暖然一笑。
她被这笑容定了心神,恭谨行礼:“许大人。”
许灵阶稍稍抬袖,露出手上的金雕玄鸟镶宝玉韘,意味深长道:“谢昭,这是你新娶的夫人?”
谢昭脸色发青,咬牙憋出一个:“是。”
随即狠狠训斥她:“你带知雨来这儿做什么?没有我的首肯,谁准你私下外出的?我不在家,你就无法无天了吗?谢府何时轮到你当家作主了?……”
见她委屈,许灵阶微扬嘴角:“欸,自家新妇,嫌闷出来玩玩,何必如此动怒。小女见卿正愁没人说话呢,如此一来,倒多了个可心的玩伴,甚好。”
许灵阶家大业大,妻妾子女成群,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也不知是他哪位夫人所出。她咧嘴应付着,对上小姑娘清澈的眼,只盼她将来出淤泥而不染,别和她长兄许之瑶一个做派。
谢昭没骂她了,许灵阶却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阿昭,你这位夫人倒是好眼力啊。”
她看见谢昭脸色由青转白,瞬间意会过来,自个儿手心也开始冒汗。姜越乃江都县丞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深闺,从未见过一朝首辅,方才想都没想就脱口喊了许大人,实在是有所疏漏。
她飞快转动神思,笑吟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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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妇虽从未见过许大人,可细细想来,能令夫君俯首低眉、心悦诚服的,除却当今圣上,也只有许大人一人了。”
许灵阶哈哈大笑:“都说姜尚的宝贝女容色倾城,如今看来更是聪慧可人。正巧我们要去趟城隍庙,看看拜斗仪式准备得如何,你便随我们一起吧。”
她甚少接触那些神佛之道,更不知拜斗是何意,只听得可以去城隍庙玩,心情立时放松了不少。一路上谢昭都没理她,只是快到庙里时,抓了个空当质问她:
“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她挤大眼睛装无辜:“你那么凶干嘛?知雨很想你,成天嚷嚷着要来找你,我被他闹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带他出来了。”
“他还这么小,出来远行,万一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吗?待会仪式结束,你们一刻也不要停留,到太州港坐谢家船回去。”
他越是这么说,她就越是起疑,愈发要待在这里,看他玩什么花招。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才不回去呢。太州可是学术圣地,遍地都是文人士子,又有远近闻名的书院,知雨来游学一趟,该是能长进不少。”
谢昭皱着眉想了想,勉强松展开来:“这样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们除了去书院,就老老实实待在意园,哪也不要去,更不要结识无关之人。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们的安全。”
“意园?”
“我在太州的一处府邸。”
谢昭瞅她那两眼放光的神情,只差把“意园有什么好吃的”写在脸上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动乌靴朝许灵阶方向追去。
本朝信奉道教,自恒熙帝怠政、许灵阶固权以来,全国各地新增了不少道观庙宇,斋戒礼拜之仪更日甚一日。时值九月初一,北斗九星之母斗姆诞辰在即,须大行斋醮,设坛燃灯,颂经奏拜,可保星辰顺度,消灾解厄,命运亨通。
这间城隍庙虽然不大,却是仙雾腾腾、诵音绕梁,身穿金丝道袍的道士们手持法旗师刀,在坛场翩翩起舞,嘴里念念有词,俨然一出折子戏。许灵阶闲庭信步,不时对法器、灯器、供香、符咒等施加指点,着天仙洞衣的高功法师分毫不敢怠慢,举手投足间,竟隐隐透出几分浸淫凡俗的谄媚劲。
知雨被主殿中六臂庄严的斗姆元君吓坏了,缩在李清白怀里不肯出来,她只得抱着他一通好哄,绞尽脑汁编神仙斗法的故事,小人儿这才缓和了许多。
离阳明贪狼星君的拜礼尚有时辰,道士们便跪在殿前,齐齐恭颂《北斗经》,氛围一派祥和。李清白被那香薰和诵经声搅得头脑昏昏,索性抱着知雨缩到人群最角落,教他数在场有多少个道士、多少件法器,打发打发无聊的时光。
天高云淡时,却平地炸出一声闷雷,令在场所有人心惊胆战。
“方才那句’大圣北斗七元君,能解疫疠厄’,是有人舌头打了结吗?”
一时间鸦雀无声,道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露出惊惶又猜忌的神情。
许灵阶淡淡望着他们,像执掌天意的神,一念可动万物。
“如此不尊不敬,就不怕斗姆元君降下责罚吗?”
他略微抬高了声调,便有几个年轻的道士两脚发软,险些出了洋相。
高功法师躬身道:“大人,他们昨晚彻夜准备,难免有些疲累,我这就让他们从头再颂。”
许灵阶牵起嘴角,似笑非笑:“不,我要你找出那个说错的人,割下他的舌头作为惩戒。”
9. 息怒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道士们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许见卿拉着她爹爹的手臂不住求情,但许灵阶根本不为所动。
谢昭立在他身侧,脸上毫无波澜,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高功法师觍着脸道:“大人,不如这样,我让他们将真经抄写百遍,连夜送到您府上。”
许灵阶并不理他,含笑审视战战兢兢的众道士,如天神玩弄世人。
“你们就没有主动出来认错的?”
道士们皆知他雷霆手段、言出必行,已然吓破了胆,哪有人愿意送死,均低首咬牙不语,各自祈祷能够平安渡劫。
许灵阶环顾四周,高扬声调:“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人出来认错?”
“最后一遍——”
全场寂如坟冢,连鸟雀声也听不见,许灵阶挂着凉薄的笑意,清脆地拍了三声掌,平静地下达了处决令:
“很好,既然没人认错,那么每个人都有错。阿厌,带着你的人,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下来。”
“大,大人!”
高功法师猝然跪地,双手因战栗而无法撑起,如一条散了骨架的癞皮狗。那个名叫阿厌的亲随强行抬起他下巴,蔑笑道:“你慌什么?割了你的舌头,谁来替我们主持仪式?”
阿厌摆手下了命令,顷刻间数道刀光迎风而起。
道士们尚不及反应,便被掏扯出舌头,眼眶暴凸,面容扭曲。
知雨早被吓得丢了魂儿,呆滞着大眼一动不动,血光降临的那一瞬,李清白才从震怖中回神,后知后觉去捂他的眼——
一切都已太迟,一切都不算太迟。
谢昭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前,玄袍因风而起,恰巧挡住了母子俩的视线。象征吉祥如意的瑞兽纹落在知雨眼中,立时消解了草菅人命的煞气。
她迅速背过身去,捂住知雨双耳,可撕心裂肺的痛叫声依然响彻殿中,引得知雨哇哇大哭。
“哇……”
惨遭割舌的道士们很快被拖出了殿外,唯有知雨的哭声绕梁不绝。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谢昭随许灵阶走近,还未等他开口,就先出言训斥: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哭?阿越,带他出去,别扫了大人兴致。”
她唯唯诺诺点头,擦把汗就要抱知雨出去,许灵阶却移步挡住去路,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瓶,将一粒暗红的小丸倒在掌心:
“无妨。这孩子精神虚弱,心志不定,吃了我这九阳乾坤丹,不出三日便会转性。喏,知雨?”
旻朝只手遮天的大人物,竟舍得纡尊降贵,伏低身子与知雨对视,摆明了不容拒绝,否则便是公然与首辅大人叫板,妥妥的大不敬之罪。
她迎向他眼中难明的晦色,身子虽微微发抖,喉间却迸出清亮之音:“敢问大人,这仙丹是何成分,有无毒性,是否适宜四岁小儿服用?”
许灵阶嗤笑一声:“怎么,你怕我害他?”
阿厌在一旁阴阳:“这可是我家大人请高人用秘方炼制的,一般人得不到的赏赐,岂容你这小小妇人质疑?”
知雨害怕地缩缩头,小声道:“娘亲,我不吃。”
她把孩子抱得更紧些,哀哀看向谢昭,他却面不改色,厉声道:“还不多谢大人赏赐!”
她的心急速下坠。
她本不信神佛,此刻万念皆作信仰,乞求所有她记得名字的神仙,保佑他们渡过此劫。
绝望间,她听见有个细弱的声音求情:“爹爹,这丹药是您半月前才新制的,药性更强,这么小的孩子,容易虚不受补,依女儿所见……”
许灵阶一手将许见卿推开,一手将药丸递到知雨唇边,皮笑肉不笑道:
“吃呀。”
知雨疯狂摇头,她本能后退,却感到后颈一凉——有人手持刀刃,堵死了她们娘俩的退路。
“阿越!”
“吃!”
许灵阶不再同他们废话,死死抠住知雨细嫩的脖颈,将那人血般的红丸狠命塞进他喉咙深处。
“娘亲!娘亲!”
“吃!给我吃!”
“哇……”
“知雨!知雨!”
她心如刀绞,恨不能替他受难,却被人反剪双手按在地上,怎么也挣不开。知雨被许灵阶强灌下药丸,咳喘不止,哭得快断了气,被丢进她怀里时,如一团滚烫的黏糕,瘫软得不成形。
许灵阶心满意足地扫视一地残红,命高功法师务必清洁如新,朗声大笑而去,众人亦紧跟其后。
她看见一双熟悉的乌靴停在面前,头也不抬道:“滚。”
半晌,有个紫花药瓶落入眼帘,她抬起头,许见卿正愁悯地望住她。
“你是许灵阶的女儿。”她眼里满是恨。
许见卿蹲下身,将药瓶轻放她脚边。
“谢夫人,实在对不住。你若信我,此中药丸,让孩子连服三粒,应是可解毒性。”
……
风吹雾散,云开日现,她抱着知雨浑浑噩噩走在太州街头,仍觉周身僵冷。方才的一切都似噩梦般阴森可怖,她恨许氏残忍,谢昭无情,更恨自己莽撞,千不该万不该带知雨来这么个鬼地方。
病急乱投医,她像着了魔一样,见药铺就闯,抓起老夫子就让人验药,直到那个瘦成精的百岁老头儿也拍着胸脯说无毒无碍,才敢让知雨服下。知雨止了哭,状态平复许多,张着袖子一遍遍替她擦额上的汗,大大的眼里满是心疼。
“娘亲,我没事。”
她垂下沾着汗珠和泪珠的眼睫,小心翼翼亲了他一口,再抬头时,眼中的柔情暖意却瞬间化作熊熊怒火——
二十步开外,泥塑摊旁,那个杀千刀的男子正和小贩有说有笑,仿佛将一个时辰前发生的惨案忘得干干净净,只他一人岁月静好。
她怒不可遏地冲了上去,在他肩侧大吼:“谢昭——”
小贩吓得变了脸色,周边群众闻声探头探脑,谢昭不慌不忙将手中一只憨态可掬的红泥狗子递过来,笑容有些讨好:“看,多可爱。”
知雨怯怯叫了声爹爹,就要伸手去接,被她一把拦住:“爹爹?他算哪门子爹爹?为了巴结首辅,连亲儿子的命都不顾,他哪里配做你爹爹?不如去给首辅当孙子好了!”
谢昭缩手放下狗子,讪讪道:“阿越,你别动怒,我正要找机会和你解释。这样,前面有家泰昌楼……”
她冷笑着打断:“爷竟还有胃口吃饭?你为何如此寡情?知雨还是你亲生的吗?”
他叹气:“阿越……”
“谢昭,幸亏是我嫁给你。”
……
她语速极快,围观群众听得有些懵,但还是热心地七嘴八舌起来:
“哎哟,人都嫁了,忍一忍,日子总能过。”
“孩子不是亲生的也没关系,你们再生一个就好了嘛。”
“看在孩子的份上,算了,算了。”
她听得火大,愤然道:“什么叫忍忍就能过日子,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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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也要过?我自己的感受和心意难道不重要吗?嫁给一个不端不正不善不仁之人,为着不辜负声名,就要辜负自己一辈子吗?”
人群中,挎着篮子的妇女眼神开始躲闪,系着头巾的大爷瞪着自己的婆娘,转而教训起二人来:
“小子,你是干什么吃的?就由着她骂?可真丢我们大老爷们儿的脸!”
“看着一表人才的,连管媳妇儿的本事都没有,该不是倒插门吧?”
“这种泼妇,就该关起来打一顿,好好饿几天才老实!”
李清白恨不得一人赏他们一个大嘴巴子,想着不能再吓到知雨,才勉强耐着性子与他们唇枪舌战。谢昭倒是没理会,踱着步子去买了包热乎的桂花糖炒板栗,一边剥壳,一边饶有兴味地看她与人争锋。她本未施粉黛,这会儿倒是樱唇粉面,光彩照人,格外赏心悦目。
她明显占了上风,骂得那些老大爷面红耳赤,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瞥见谢昭还在那嗑板栗看戏呢,火都烧到了颅顶,快速甩出一掌,掴到他耳边——
“不得了啦,泼妇当街打相公啦!”
惊呼声中,谢昭眼疾手快抬袖挡住,另一手拈起一粒黄灿灿的栗仁,轻巧地丢进她微张的嘴里。
“谢昭!你个死王八蛋,竟然……唔……嚼嚼嚼……”
不得不说,这栗仁绵软甘甜,满口桂香,当真是极品啊。
她嚼完欲再骂,谢昭又剥了颗板栗堵住她的嘴。
“你个天杀的……唔……嚼嚼嚼……”
他娘的,真想再来一颗啊。
趁她分心品味,谢昭玉指生花,一连捏开三颗板栗,瞅准时机投喂三连。
“谢昭你……唔……唔……唔……嚼嚼嚼……”
她瞪谢昭——板栗是真的甜,你也真不是个东西啊。
谢昭低头掩住嘴角笑意。
“不急,慢慢吃,我给你剥。”
……
那就先吃完栗子再跟他算账。
“这,这像个什么话!”
“都别看热闹了,人小两口玩情趣呢!”
“欸,散了散了!”
围观群众本巴巴儿地等着看夫妻反目的好戏,没成想,二人竟郎情妾意,甜如甘栗,纷纷撇着嘴指责他们不知廉耻,摇头叹气走开了。
“板栗好吃吗?”
她怔怔点头。
趁她发呆,谢昭伸出一指,迅速勾住她一指。
她本能想挣脱,却越挣越紧,索性由着他将自己勾近了半步。
“跟我回家吧。”
“啊?”
“有些事,回家和你细说。”
太州手工业发达,大街小巷都是引人注目的新鲜玩意儿。谢昭一手抱过知雨,一手牵住她,东逛逛西瞧瞧,有些孩子气的模样,倒与那些闲散公子并无二致。
她得以近距离看他,不由心生惋惜。
这样如松如泉的身姿,为何偏偏藏着副虎狼心肠?
她凝神想着,没留意谢昭转过身,将一枚贝雕双鱼佩递到她跟前。
“喜欢吗?”
这贝饰莹润饱满,雕工精美,两条环抱的小鱼在虹彩中追逐嬉戏,灵动有致,她自是喜欢。谢昭和看人下菜碟的摊主讲了半天价,终于全款拿下。
在李清白鄙夷的目光中,他摇着她的手,弱弱道:“阿越,别生我气了。”
“……”
“原是我不好。吃过饭,我差人送你们回江都。”
10. 风起
回意园时,小厨房正在传菜。一水儿娇滴滴的青衫姑娘,一盏盏形制精巧的各色菜肴,流动在碧水红廊之中,仿若风拂画卷,姿态万千。
空气里弥漫着扑鼻的菜香,依她原本的性子,必是一步当做三步走,恨不能大快朵颐。可这短短半日所经历的,已耗尽了她的精神气,唯有在步入拨云堂时,直面许灵阶那双吃人的深瞳,才本能地打了个激灵。
谢昭撑住她手肘,在她背后轻轻拍了两下,随即护在她身前。
“大人。”
许灵阶抬袖允他们坐下,挑眉道:“阿昭,有阵子没来,你这园子打理得愈发好了。”
谢昭牵着李清白落座许灵阶右侧,恭谨拱手:“谢大人夸奖,那几个管事的还算能干。”
许灵阶举箸夹起一粒珍珠藕圆,端详晶洁如玉的米粒:“你的手下,个个能干得很,替你走南闯北、无事不成,连我的人都自愧不如啊。”
谢昭喉头微动:“不过是一群见钱眼开的家伙,拿钱办事倒也爽快,怎比得过大人您的亲信。”
许灵阶抬箸入口,细细咀嚼:“好东西,还是得慢慢吃啊。”
谢昭赔笑:“是,慢慢吃。”
桌上美食虽比不得京中丰饶,却都是些当地时鲜的爽口菜——水晶鹅、醉蟹、鳝脆、烫干丝、鱼饼虾球、银苗豆芽、芙蓉粥、梅花糕、油鸭蛋……许灵阶吃着吃着,脸上竟有了笑意,再看这小夫妻俩,一个忙着夹菜,一个堆菜成山,禁不住发问:
“怎么,她这是胃口不好?”
“谢大人关心。她……许是有些积食。”
“哦?是你那包糖板栗害的?”
李清白脸微微红了,谢昭有些窘迫:“什么也瞒不过大人您的耳目。”
“要我说,还是你招待不周啊。明日自在园赴宴,你把阿越带上,保准她吃得尽兴。”
谢昭脸色微变:“她?小门小户的女儿,哪里上得了这种台面?还是不去的好。”
“欸,此言差矣。明日见卿也去,要员们的家眷都在,你若形单影只,岂不是不给韩老面子?”
“大人,想来……”
谢昭话音未落,李清白却一口答应下来:“那就依大人所说。”
许灵阶视线之外,他狠狠剜了她一眼。
……
意园占地虽不比霁园,依靠灵活精妙的布局,亦是巧夺天工。
入园经一细狭走道,西面四季海棠雍容热烈,簇拥“朗逸厅”,东面翡翠竹海清雅怡人,掩映“鸣鹤馆”,尽头处横亘“一鉴开”太湖石群,尔后得见主厅“拨云堂”。
西北向可见“依柳轩”、“邀月舫”、“忘归廊”、“乐乎堂”,东北向可见“静思廊”、“玉茗园”、“深深堂”、“了了斋”,衣带般的水群“不系舟”环抱其中,间有“豁然”、“濯浪”、“飞花”等亭,错落有致,使人流连忘返。
谢昭命人抱了知雨下去,自己送她回房。不知怎地,连主厅客房都不让她住,把她赶到最远最僻静的“深深堂”,好似她是这里最不受待见的客人。
住什么档次的房间,她倒不在意,只是这里明显“与世隔绝”,完全不利于监视。
她一路都在和谢昭磨嘴皮子,想换个近地儿住,谢昭死活不肯。
“给你住都不错了,我恨不得把你赶出去。”
“嘁,许大人都比你给面子。”
“谁许你答应他的?”
“他都那么说了,你有法子拒绝吗?”
“难道不是你抢我话头吗?”
那些痛苦的回忆在她眼前闪回:“我怕他不高兴,又降下责罚来。”
她捂眼落下一行清泪,又心酸拂去,微微张开的指缝间,谢昭褪下狠戾的外皮,勾身低头站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不安地攒着手:“阿越,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日我若阻拦,知雨只会受更多折磨,我也是迫不得已……”
她只当他装腔作势:“你少在这惺惺作态。他若要知雨的命,你也会拱手相送!”
谢昭不再解释:“阿越,不管怎么说,明日赴宴,你定要谨言慎行,别再出风头。”
李清白语气别扭:“放心吧,我吃好喝好就回江都去,绝不碍您的眼。”
话是这么说,可她早已决定,先把知雨安全送回去,她和夏荫留在太州,势要看看这奸商佞臣玩的是什么把戏。
谢昭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离开。
……
谢昭虽安排她住得远,也没限制她自由活动,因而在屋内待了不到片刻,她便溜出小院,四下闲逛。来时她已记了路,没一会儿就晃到了知雨檐下,那个讨厌鬼不巧也在。听声音,他正检查知雨的课业,屋内不时传来责骂声,听得她怪心疼的。
谢昭没多久便匆匆离去,看样子又要出府办事。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再三确认无人留意,唤来信鸽通知夏荫,便敲开了知雨房门。
“娘亲!”
她把那愁眉苦脸的小团子高高抱起:“哎哟,小可怜儿。”
小小的一间房,东西倒没短缺。不光没短缺,那桌上堆的书册,都快到她胸口了。
“你爹他真不是个东西啊!你都还在吃药,怎么还逼着你写作业呢?”
知雨把小脑袋埋进她脖颈:“娘亲,爹爹要我奋发读书,将来考取功名。”
“一个盐贩子,管你读书做什么……”她皱眉盯着那些蚁爬似的小字,“这些个破题,是不是写满字就行?”
知雨摇摇头:“不是的,爹爹要我好生答题,说是晚些时候来检查。”
想起谢昭凶神恶煞拿戒尺的模样,她感觉手心痛了一下,无奈拿起卷子:“那……娘亲教你做。”
一、背诵并默写《诗经·魏风·园有桃》
“这个简单,你直接抄一遍就好了。不过,这园子里的桃子,熟了摘下来就好了嘛,还用得着写个诗?文化人就是矫情。”
“娘亲,爹爹会抽查我背诵的。”
“没事,到时候娘亲给你打掩护。”
二、结合《增广贤文》中的语句含义,谈谈你的理解
“既坠金瓦,反顾何益……嗯,这个是说,劝那些富有的人,不要太吝啬,家里面的金瓦,丢了就丢了,别太放在心上。”
知雨看着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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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坠釜甑,反顾何益”,又看着娘亲一脸自信笃定,懵然点点头。
“莫饮卯时酒,昏昏醉到酉……啊,这就是劝人别喝太多酒,喝酒伤身体啊。不过这个人酒量蛮差的,喝的啥啊,从早醉到晚,丢人。等你长大,娘亲教你喝酒。”
“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争他一脚豚,反失一肘羊……你看,功夫差的人,连口米连只羊都争不到,所以你要勤加锻炼,才不至于落了下风。”
“一人道虚,千人传实……有理!比方说,你爹他体虚是吧,全江都都传遍了……啊,我是说,传的人多了就瞒不住了,以后咱们少跟你爹提这个。”
“贞妇爱色,纳之以礼……这算什么贞妇?看上个美男子,就迫不及待送礼,把人给纳了,贞妇的标准几时变得这么低了?你爹怎么出这种题?这题不写了,不写了。”
……
知雨点头如捣蒜。
虽然爹爹不是这么教的,但娘亲说的都对。
三、翻译
“藏诸闾阎者,君皆得而有之,不必归之府库,而后为吾财也……”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
……
她两眼都要昏过去。
小孩子的学问也太难了吧!
知雨见她脸色发白,乖巧递茶:“娘亲,歇会儿吧。”
她撇嘴接过,忽听得门外异动,飞速撂下茶碗,挡在知雨身前,凝神警惕注视,袖间机关蓄势待发。
未经传召破门而入的,只能是刺客,为护知雨周全,必杀之。
……
咣!
毫厘之间,她险些动了手。
若不是先看到许见卿,只怕那跌进门的小公子,早已血溅当场。
他身着玄狐裘,头戴六合一统帽,衣饰虽贵重,模样却十分狼狈,整个人都贴在地上,不若行了大礼。抬起头的那一霎,五官甚是清俊,继而咧开一嘴白牙,嘿嘿傻笑,把她看得一愣。
一个陌生的漂亮傻子?
见卿赶忙走上前来,扶起那小公子,致歉道:“谢夫人见谅。我正陪他‘探险’呢,他非要到这儿来看看,我怎么也拦不住,扰了你们兴致,实在抱歉。”
“没关系的,我们也就看看书写写字,打发打发时间。”
“知雨身体好些了吗?”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你是从你爹那拿的解药吗?”
“也不是。爹爹好炼丹,我有时爱看些医书,也就顺便研究下解毒之法。”
“这位……是?”
见卿有些吞吞吐吐:“嗯,这是……与我同出一母的兄长……许之霄。他……儿时受过惊吓,身体有些抱恙,爹爹本不愿带他出来,可他总是爱闹……本来平日里不让他见客的,此番唐突,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没有看好他……”
李清白摆手笑道:“那有什么,我们正愁没人一起玩呢。”
她看着眼前痴傻单纯的小公子,又看向桌前写不完的题卷,忽然心生一计。
“之霄,你不是喜欢探险吗?我这书桌上可有不少宝贝,随你怎么探。”
11. 心非
“娘亲,这真的能行吗?”
知雨展开那张沾满墨水指印、被揉成一团当球踢来踢去的试卷,扬起脑袋问她。
她仔细检查,几乎所有题目的答题处都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是这样。”
“可是爹爹真的不会怪我们吗?”
“怎么会?许大人的傻公子非要进来淘气,弄坏了你的答卷,这怎么能是我们娘儿俩的过错呢?要怪,就让他去怪许大人好了。”
“娘亲,你可真聪明!”
“好了好了,你去歇息吧,娘亲也回房睡会儿。”
……
她原本是想看看这意园里有没有暗房密道、藏匿机要之所的,无奈刚出门,便有家丁来“护送”她回房,只得乖乖回去。一下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既担心夏荫暴露,又好奇许谢动向,这一晃就到了酉时。
咚咚咚。
她一股脑从床上翻起来。
是夏荫回来了!
她推开门,来人果真是夏荫,一张皙白的脸被晚光衬得格外生动。他笑着扬扬手中的牛皮纸袋,语气里满是骄傲:“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她细瞅,上头贴了红黄双花,印了方正的楷书“双良”二字,不由得满眼放光。
“双良猪肉脯!”
“我知道你会喜欢。”
她撕开纸袋,拈了薄薄一片轻轻咬下,五分韧五分脆,肉香、熏香、芝麻香在唇间迸发,咸甜交织,回味无穷,嗦着手指眨巴眼道:
“我们回去的时候,买它个十船八船的,囤着慢慢吃吧!”
“你个馋猫,东西要新鲜的才好吃。”
“那倒也是。唔……你这趟出去,可有什么收获?”
“那可多了去了。”
李清白放下纸袋,正襟而立。
“早上我跟着那帮谢府的人,去了本地各要津、盐铺,他们询问了近七日的人员出入及账目情况,似乎是在例行盘查生意,也收受了一些银两。”
“无良奸商,欺压百姓啊。”
“后来收到你消息,马不停蹄往回赶,谢昭的确是跟着许灵阶出门的,陪同他拜访了六位本地政要,多是饮茶叙旧。谢昭同他们熟得很,极尽奉承,平日里大概少不了给好处。”
“官商勾结,世态炎凉啊。”
“再后来,谢昭陪许灵阶去了一座尚在兴修的道观‘仙云观’,过了约三刻钟才出来。里头除了工匠没别人,我不好贸然进去,但出来时谢昭脸色很不对,似乎有事发生。”
“那我找个机会刺探下。”
“哦,还有个事,回来路上我接到封信,是你爹的,你看看。”
李清白不情不愿地打开信,没看两句就丢到了一边:“嘁,自己玩忽职守,还怪我们瞎胡闹。”
“大人也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他老人家就等着颐养天年吧!他不愿做的事,我来做。”
“你?你有几斤几两的功夫,我还不知道?”
“你敢小瞧我?来,我们比划比划。”
李清白稳桩提气,扬臂握拳,绝不在这小纨绔面前露怯。夏荫不敢马虎,严阵以待,也绝不肯丢了他锦衣卫十四千户的面子。
二人你来我往,贴身互搏,全然没注意屋外有双酸溜溜的眼。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细微的咳嗽声,二人同时警觉,恢复主仆模样。夏荫悄摸到了门边,那人刚好敲了门,他便把门打开。
嗯……
谢昭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怎么……像个怨妇?
明明才过了几个时辰,谢昭已不复潇洒姿态,倚门的身子微微佝偻,惨白的面色,干枯的嘴唇,略显凌乱的发丝,似乎遭受了某种重大打击,又有种元气大伤的美感。
李清白见他手里拎着个熟悉的牛皮纸袋,试探着开口:“你……是来给我送吃的?”
谢昭将纸袋背到身后,幽怨道:“我来过问知雨功课。”
她有些心虚:“你走的时候也没要我辅导他吧?这会儿倒跑来问我了。”
谢昭冷冰冰的:“他的功课,你是第一责任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推脱。若是他今天的功课没做好,你也一起受罚。”
李清白笑眯眯的:“我的日常,你也是第一责任人,若是我没把知雨教好,你也应该一起受罚。”
“你……”
谢昭气得要捶门,她接着道:“其实我们也认认真真做了,只不过现在啥也没了。”
“这是什么话?”
她抱胸含笑:“你去问许之霄呀!他好巧不巧跑来‘探险’,把你的那些题,那些书,全都搞得乱七八糟,不能看啦。”
“你!之霄虽然糊涂,却也绝不会乱动旁人东西,你是成心赖给他!”
“反正事情是他做的,你要怪就怪他好啦。”
谢昭气得直喘,大口大口咳嗽起来,用来捂嘴的巾帕上,竟蓦然出现丝丝血迹。
她惊跳起来,一把抓住他手臂:“谢昭,你怎么了?”
谢昭冷脸甩开,跌跌撞撞走远。
……
晚席的菜式比午间更丰盛,她的胃口却是一顿不如一顿。后来谢昭再没出现过,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担心夹杂着好奇,逐渐淹没她全身,她草草拨弄了两口,匆匆赶去拨云堂。
谢昭受伤不轻。
是谁所伤,又因何事?
来到他门前时,屋内似有声响,她便屏息听着:
“这药是我亲手煎的,未经旁人,你也不肯吃吗?”
什么,许见卿在谢昭屋里,还伺候他吃药???
她心里那股毛躁,像闪电噼啪炸开,大力敲起门来:“谢昭!谢昭!”
见卿打开门,冲她莞尔一笑:“也好,让你夫人来伺候你。”
她与谢昭眼神对视,只一刹便红了脸。
进门打量四周,这间主房竟比客房还要简陋,房内连个像样的陈设都没有,属实出乎她意料。空荡荡的红木桌上摆着撂下的药碗和那包猪肉脯,见卿朝她示意,她鬼使神差地端起那碗药,走到谢昭床前,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昭撑身坐着,厌烦地撇过头:“拿走。”
他的脸比那会儿更惨白了,中衣上透着隐约的汗渍和血渍,她忍不住道:
“是谁伤的你?”
见卿帮答:“听我爹说,他们下午在僻静的街巷遇袭,他为保护我爹受了伤,贼人也被击毙。我过意不去,便自作主张煎了药送来。他怎么也不肯吃,正好你来了,一定要劝他按时服药。我这儿还有个治外伤的药膏,你收着,替他搽上,我就先回去了。”
明明是仙云观,怎么是街巷?他们一定在隐瞒什么。
见卿将那枚雕花小方盒放在桌上,谢昭缓缓开口:“多谢你。那包双良猪肉脯,是我特地为你买的,你带回去吃吧。”
见卿笑得很甜:“那,我就不客气了。”
“……”
不就是一包猪肉脯!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没吃过!
她垮着张小脸,心中满是不悦,一时竟忘了该问他什么。
谢昭盯着她审视了好一会儿,态度和语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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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来做什么?”
“过来看看,我有没有机会继承家产。”
“你想多了。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她感到手中药碗的温度在逐渐流失,连同她的关切和耐心。既然冷漠至此,想必他什么也不会说,她转身放下药碗,一言不发便走。
这时,谢昭闷头咳了起来。
她循声望去,新沁的血迹如花枝般从他身上探出,心头震颤,跑将过去扶住他肩膀:
“谢昭,谢昭!你怎么样?”
谢昭迅速将她手挪开:“我说过了,我很好。”
她急了起来:“好什么好?你伤得很重,对方是谁,用什么武器?”
“这伤与你无关,自然也不用你管。”
顾不得那么多,她抓起见卿留下的药膏,就开始扒他的衣裳。她速度极快,动作极轻,须臾间已露出谢昭后肩上的血痕,谢昭不知哪来的力气,竟顷刻将她推倒,用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盯住她。
她呆呆坐在地上,想着自己方才大概失心疯了,竟妄想温暖一匹嗜血的豺狼。
“滚。”
她一瞬间被这字眼伤得很深,在眼泪掉落之前,夺路而逃。
元旌归来时,正碰到李清白跑走,还打算问问怎么回事儿呢,见谢昭如此模样,瞬间明白了几分,懊恼得直拍大腿:
“爷,我就不该走的!许灵阶为何又打您?”
“自然是怪我没管教好媳妇,当众忤逆于他,坏了心情。不过这四年来,他十日总有八日心情不佳,也习惯了。”
元旌看着那方药盒,斟酌问道:“这是夫人拿来的?”
谢昭皱眉:“许见卿给的,你别用,桌上的药也悄悄倒掉。”
元旌另取了柜中药箱,替谢昭清理上药:“那,夫人又是怎么回事?”
谢昭倒吸了几口凉气,缓缓道:“不关她事,我不想让她掺和进来。”
“爷,留着她总归是个祸患。”
“李葆葆明哲保身多年,竟有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儿,也是出奇。不过,她始终真心爱护知雨,若能在江都安分守己,倒也不会坏了我们的计划。明日许灵阶叫我带她去自在园赴宴,你送知雨去章华书院,再派人送他们回江都,不容有失。”
“是,爷。”
“咱们的船,可有查到什么眉目?”
“那夜风平浪静,盐船几无倾覆可能;这批货数额巨大,特派墨卫运输,船队失踪后,我已集结各地人手火速查访,未有叛变可能,应是有人蓄意劫掠。若说劫掠之人,本地头号盐商富大友嫌疑最大。”
“是他?”
“他最有实力,也最有动机。三年前占中插队,一年前兜售假盐引,不都跟咱们结了梁子吗?明面上虽不敢与您为敌,免不了暗中使绊子。咱们的船队挂有醒目的谢家旗,同行江上时,其他船只尚且避之不及,又怎敢劫持?能神不知鬼不觉吃下咱们船队的人,就只有他了。”
“听闻明日他也在宴请名单上。”
“爷,不然我……”
“不,我要你全力保障知雨的安全。明日趁富大友夫妇出门,派人细查富府及其产业,有消息即刻通知我。许灵阶那边也不可轻视,盯牢。此外,查一下那个应夏的身份,他和李清白关系匪浅。”
“是。”
元旌关好药箱欲退下,冷不丁被谢昭叫住。
“阿旌,和你商量件事。”
“啊?”
谢昭顶着张哀怨的脸,委屈巴巴地望住他,像只受伤的小鹿。
“以后轻点成不成?”
12. 鸿门
翌日辰时。
李清白是很想多睡一会儿的。她住得偏,正好当做借口,回绝了那些繁文缛节,省得一大清早就看见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小沛却不许她再赖床——
韩春廷是本地颇有名望的耆老,虽已还乡多年,仍与多位朝中要员及地方官兵有私交,此行就算不为谢昭的面子,也得装扮得妥帖庄重,不能让人瞧出破绽。
她两手被小沛拽出被窝,屁股仍黏在床上不肯挪动,噘嘴撒娇道:
“我的好妹妹,再睡半刻成不成?”
小沛使了吃奶的劲,却也奈何不了她分毫,笑恼道:
“你就睡吧,待会忙起来,我可不给你吃的。”
“嘁,今儿个要吃好的,正好留留肚子。”
她翻过身,打算再赖一会儿,抠抠有些发痒的耳朵,门外急切的叫喊声,也适时传了进来。
来人是伺候知雨的小厮,说是小少爷不知为何又惹了爷发脾气,哭得没办法,只好来搬救兵。
她随手抓了件衣裳,囫囵穿上就跑。小沛方反应过来,急吼吼跟在后头追:
“小姐,小姐!别冻着才是啊!”
外头风声呼啸,隔着老远呢,知雨的哭声已是震耳欲聋。
她急晃晃冲开门,见谢昭拿着张纸,怒目瞪着知雨,身子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
她不愿与他对视,揽过知雨问:“这是怎么了?”
知雨抽抽搭搭:“爹爹要我作诗,嫌我作得不好。”
谢昭气极:“我可不得嫌你?作一首五绝,描绘一种小动物,就这么难吗?学了多久了,为何平仄还是不分,诗句还是不成形?”
李清白偷瞄了一眼那上头的字,正是——
《咏龟》
绿帽漂在水中央,风吹雨打都不慌。
飞来一只大王八,看谁比谁活得长。
她忍俊不禁:“这不写得挺好嘛!活泼,生动,有画面感。”
知雨得了鼓励,壮着胆子小声解释:“那,我是看到有个乌龟浮在池子里面,又有个王八过来和它打架,我就想,争一时的输赢有什么用,谁活得长谁才有本事。”
她拍掌:“说得好!小小年纪就如此有哲思,将来一定不得了。”
谢昭冷笑:“你们干脆自创一种新的格律,掀翻当今文坛好了。”
她借驴下坡:“借您吉言,将来知雨有了出息,您也父凭子贵啊。”
谢昭白了她一眼。
她自顾自道:“平平仄仄,那是大人们定的条条框框,小孩子的世界没有那么复杂,单纯地描绘他所见所想罢了。只要不讲平仄,这诗稍微改一改,倒也还能看。”
只见她略作思考,朗然道来:
“绿岛宛在水中央,风吹雨打都不慌。
管他鱼虾和王八,不与俗物争短长。”
谢昭沉默着思索了半晌,脸色似乎有所缓和,周身的戾气随晨风消散,也没再为难知雨。
“太州是文化之乡,知雨,你在章华书院好好感受,回来要跟我讲心得。”
“是,爹爹。”
谢昭不再搭理这母子俩,走出去几步却又回过头,有些发狠地叮嘱她:
“别忘了我昨日说的,谨言慎行。”
她偏过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
她给小沛放了假,装扮妥当出府时,谢昭正被人搀上马车。
今日天寒风大,狐白裘簌簌抖着,隐约括出他愈发清减的身形。他连腿脚都有些无力,借力三回才勉强登上车,收身坐定,瞥见一袭盛装的她,微微怔了一下,很快闭上双眼。
她也只当没看见他。
提裙抬腿,步履轻盈,特意坐在离他最远的对角,优雅掀起帘窗,眺望小街风景。
啊……
阿嚏!
风景是真的美,这天儿也是真的冷啊。
为着撑场面,她特意穿了件釉蓝妆花织金缎裙外搭卷云纹银红披风,鬓上那支硕大的彩宝金簪尽显贵气,颈间一条油光水滑的雪貂围脖,衬得肤色格外娇嫩。
为免身量臃肿,她严词拒绝了小沛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暖计,只恨太州的风不讲体面,硬生生要吹跑她这外乡客。
阿嚏!阿嚏!
她合上风景,老老实实端坐,可那刁钻的冷风绕过密实的貂毛,直往她身子里钻,骤然收缩的皮肤,使她结结实实又打了两个大喷嚏。
她有些尴尬,偷偷瞄了眼谢昭,见他仍闭眼打盹,心下松弛下来,摸摸发痒的鼻尖,冷不防又是一记震天响。
谢昭微微睁眼,有些嘲弄地看着她。
她窘着眉还击:“没见过人打喷嚏啊。”
谢昭重又闭上眼。
韩老所居之自在园与意园相隔数里,一路嚏声连绵,倒也不显寂寞。临园落车,许是宾客太过喧腾,惹得妖风也来助兴,险些将马夫的瓜皮帽吹翻。
李清白拢着身子将将站定,一个直冲脑门儿的大喷嚏气贯而出,把门口迎客的小童震得一愣。谢昭难掩嫌弃,解下那身厚厚的狐白裘,递到半空中。
“喏,别丢了我们谢府的脸面。”
她兀自逞强,缩着手道:“我不冷。”
谢昭抬手:“穿上。”
她梗脖:“不穿。”
谢昭耐心全失,一手扣住她肩颈,一手将裘衣旋起,严丝合缝地裹住她全身。酥麻的暖意细细密密钻进她每一寸肌肤,她有些恍然,盯着仅着织金紫缎贴里的谢昭:
“你……我穿了你穿什么?”
新至的宾客很快挤将过来,谢昭捉住她手腕,似是深吸了一口气,递过邀帖,转身迎向人潮。
自在园处太州西南郊,是周围所有园林中最具匠心的一座。园内布局一概出自韩老亲手,置身香雾缭绕的自在堂,坐望渔、樵、耕、读四小园,纵使抱怀缺憾,亦能暂得圆满。渔园垂钓、樵园手工、耕园种酿、读园清议,皆可忘身烦恼;天车林踩水、闯林探秘、糊涂林逍遥,堪比人生三境。
游园一日,体味百态人生,终得自在随心,是比柳巷风流舒爽百倍的美遇。幸得韩老豪爽大方,常做四方宴请,多有佳话流传坊间,经年不绝。
本次秋宴设于自在堂主厅,远远望去,华冠丽服的士子客商陆续依席上座,宛若各路仙人齐聚天庭,共赏蟠桃盛会。
径间野趣横生,不时有鸟雀鱼虫分走她的心神,谢昭一面勾紧她的手指,一面与来往的各位政要点头照面。
“知州大人。”
她正嘬嘬唤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橘狸,蓦地被谢昭一扯,舌头差点打了结。
“啊,嗯……见过知州大人。”
太州知州黄准眯起那双标志性的三白眼,上下打量谢氏夫妇,揶揄道:
“哟,江都来的贵客啊。”
“不敢。”
“欸,何必谦虚呢?如今谁人不知谢爷您盐通四海,财贯天下,更得首辅大人青睐,论起这做人做事的本领,就连我们本地最能干的盐商富大友,也是望尘莫及啊!”
“大人谬赞。”
“大友常说,若能寻得几位有实力的友商合作,这盐课还能翻一番呢!今日他也列席……”
黄准眼神飘忽,忽而在人群中锁定了目标,招呼那二位过来:
“大友!大友!”
穿戴华丽的富大友夫妇闻声而来,一见谢昭,犹如猛狮竖起鬃毛。
黄准不知二人旧怨,迷惑地挠挠头:“这……”
富大友张张嘴,那衫红裳绿的富夫人却抢先一步迈上来,头上金钗彩宝晃作一团:“哟,谢爷想找我们夫妻俩的岔,还找到韩老宴席上了?”
富大友高声附和,企图把事情闹大:“谢昭,从前的事我也不与你追究了,可你一来太州就派人搅我生意,这究竟是你的地盘还是我的地盘?你若执意如此,我非和你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众人围拢过来,谢昭把李清白揽到身后,定身道:“究竟是谁搅谁,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富夫人泼了油彩一般的妆面愈发鲜艳,语调做作如同唱戏:“谢昭,不怕告诉你,得知你要来,我夫君专门请人为你算了一卦,大凶之兆,恐有破财之灾啊。”
谢昭转而发怒,压低喉咙道:“你们做了些什么?”
富大友抖眉冷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太州的盐道,总归我富某人说了算。”
富夫人打量着紫竹般的谢昭,又瞅糯雪似的李清白,讥讽道:“怎么,你这好不容易讨来的媳妇儿,连穿衣都伺候不好啊?该不是对你多番嫌弃,至今还未圆房吧!跟了你,守一辈子活寡还要当后娘,这不是白白糟践人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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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白哑然低头,谢昭却一把抓住富夫人前胸那串青金石珠,几欲捏断:“不准非议我夫人!”
有诸多政要在场,富夫人并不害怕,继续挑衅:“依我看呀,放过人小姑娘得了,趁早断了这红尘念,做好看家犬,守好自家门,也省得惹主人生气不是?哈哈哈……”
围观众人跟着哈哈笑起来,谢昭干脆地挑动手腕,撵断珠串发泄怒意。
那散落一地的滚珠如同他被碾作尘泥的自尊心,无人归拢也无人在意。
很快有丫头上前清扫,黄准看着这被他搞砸的场面,努力想调和:
“二位,二位,今日本该高兴,怎么还吵起来了呢?大家总要给韩老一个面子吧。”
富大友见谢昭如鲠在喉,觉得自己占尽了上风,得意洋洋地携夫人扬长而去,未及走远还留下一句:
“谢爷,等您喜当爹,记得请我们喝满月酒哇!”
谢昭脸色青得吓人,李清白摸摸他冰透的手,去解那狐白裘的衣带:“谢昭,这……”
谢昭反握住她手,宽心道:“你穿着。他们刚刚说的,你莫往心里去。”
他眼中锋芒明了又灭:“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
二人低调落座,谢昭的心情却跌到了谷底。
席间金盘堆砌的洞庭霜橘、蜜渍雕梅,银盏盛着的猪油松子酥、鹅油卷儿,青瓷壶中温着的兰雪茶、烟雨茶,舞姬们旋着的长水袖、杨柳腰,他都没了心思,低着头自顾神伤。
李清白吃得欢腾,大方安慰他:“没事儿,我不介意的,大不了,以后都替你圆场就是。”
谢昭咬牙道:“介意什么!我何时要你圆场!”
李清白塞了颗桂花糖茨菰去堵他的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油炸烧骨、银丝鲊、咸鸭蛋等下酒菜一摆,便有青衣小婢捧出素釉酒坛,泥头一开,清冽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竟是耕园特酿雪醅酒。
此酒取腊月梅梢雪水,经九蒸九酿,入口似雪融舌,喉间留松针清气,自是珍贵非常。今日宴席动用此酒,足见韩老用心。
未及祝酒,李清白便伸手去捉那戗金彩漆鹦鹉杯,只听得身侧一声刻意的轻咳。
她只当没听见,伸手再捉,腕间忽而冰凉,对上谢昭银针样的眼神。
“你不许喝酒。”
哈?
她天性豪爽爱饮酒,在京中时,常与父亲和他的下属们对酌。雪醅这样的珍品摆在面前,岂有白白错过的道理?
“凭什么啊?”
“就是不许。”
“我若是非喝不可呢?”
“那我便关你禁闭。”
二人较起手劲,角力再三,已引来不少人注目。李清白陶醉地吸了一口雪醅的香气,悻悻放下酒杯,狠狠夹了一筷烧鹿花猪,心里早把谢昭骂了一万遍。
酒过三巡,她也吃了八分饱,正想着再来点儿烧鹅蹄髈呢,只听得一文士提议:“今日大家难得相聚于此,不如献诗助兴如何?作不出的,可要罚酒了。”
“好!好提议!”
只见一折眉浓髯的武官操起酒盅一饮而尽,重重砸在案板上:“在场这么多读书人,又有首辅大人坐镇,俺就别丢人现眼了,先自罚三杯再说!”
大家哄堂而笑,一直忙着吃饭的李清白这才想起坐在上席的许灵阶,一身墨绿妆花云肩蟒袍,一副万事尽在掌控的自得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继续埋头苦干。
“韩老已逾耳顺,一向德高望重,不如就以‘寿’为主题,不限韵字,自由发挥,作者点人再作,如何?”
“行!先从我开始!”
……
一时间,文人们诗性大发,口灿金言,场面顿时沸腾起来。
有人击节赞叹,有人抚掌大笑,更有甚者,借着酒兴挥毫泼墨,将方才的诗句题写在素绢之上,字迹飘逸如云,引得众人争相传阅。
武将们虽不善诗词,却也豪迈不羁,举杯进献祝福,仰头倾杯而尽,赢得满堂喝彩。
趁大家忙作一团,李清白敞开肚皮尽情吃喝,全然不顾谢昭越蹙越紧的眉头。
直到那一声晴天霹雳,把一颗吃货的心劈得稀碎。
“听闻谢夫人自幼熟读诗书,才华过人,可否也献诗一首,为这雅集添彩?”
13. 替酒
那是个一身铜臭气的士子,就坐在富氏夫妇右侧,嘴角还挂着未擦干的酒渍。李清白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心中大叫不妙,赶紧咽下嘴里那块炙羊肉,低头问谢昭:
“谢昭,我现在怎么办?”
谢昭不答,反指了碟中那道玉带鳖裙给她:“这菜一定合你口味。”
她偷偷踢了他一脚:“都什么时候了,救救场啊!”
谢昭不理,夹了一筷给她:“喏,你试试。”
……
这死奸商,八成是公报私仇让自己当众出糗吧!
见她还没会意,谢昭慢条斯理地搁下牙箸,侧身凑近她耳畔。
她只感觉一股温热又潮湿的气流扑过耳朵,浑身如放电般颤动开来,险些听不清他唇舌间喷薄而出的两个字。
咏龟……
是了,知雨才作的《咏龟》!她脑子极乱,此刻一句现成的诗也想不出来,只能搬出这无名堂凑数,冀望能够蒙混过关。
于是她换上假笑面具,端庄起身,硬着头皮一字一句道:
“《咏龟》。绿岛宛在水中央,风吹雨打都不慌。管他鱼虾和王八,不与俗物争短长。”
“哈哈哈……”
她念完第一句,就看见在场宾客开始捂嘴偷笑,左右议论。等她念完,大家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她湮没。
从小厌极读书的她,生平第一次懊悔,如果当初听了娘亲和爹爹的话,多往肚子里灌些墨水,如今也不至于当庭被人耻笑。
她看见谢昭也在笑,又踢了他一脚,赧然切齿道:“他们笑,你跟着笑什么?”
谢昭眨眨眼:“阿越,你一本正经念诗的样子,很可爱。”
“你……”
那士子带头鼓起掌来:“好文采,好文采呀!谢夫人这学识,国子监司业都要自惭形秽呀!”
她羞愤难当,连夹三粒水晶鹅胗,吃得嘴巴鼓鼓,心里也气鼓鼓。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谢昭伸过手,轻轻捏了她手指一下,随即拂袖起身:
“诸位,这首小诗,其实并非我夫人所作,而是今晨四岁犬子一时兴起所作,夫人觉得正合时宜,便借小儿之口祝韩老福寿绵长,让大家见笑了。”
一听这话,大家纷纷止了笑声,交头接耳起来。
“四岁?才四岁就能作诗,好教养哇。”
“虽说平仄不分,可诗意盎然、饱含志趣,又隐喻韩老超凡脱俗、出尘不染,好诗哇!”
“好诗,好诗!”
那士子也没料到风向转圜如此之快,合着手掌不知所措,却见众人不约而同鼓起掌,自个儿也尴尬地拍了两下,灰溜溜坐了回去。
李清白张着嘴,讶然接受着众人的示好,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昭:“啊,这样也行?”
谢昭淡淡夹起裙边:“这个好吃得很,你多吃点。”
……
诗兴勾动酒兴,酒兴酣助诗兴,众人渐渐沉醉在雪醅的淳香里,就连酒量上佳的武将们也是面红耳赤,意态迷离。
来往间,有个上酒的小婢女因着撞到了一名摇摇摆摆的武将,被他一脚踩在地上,狠狠发泄蹂躏。
却听得舞乐声陡然转急,顷刻间便将那微弱凄厉的哭喊吞没殆尽。满堂宾客觥筹交错,笑谈如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李清白哪里坐得住,立时就想上前救人,却被谢昭死死钳住。
“还想再出风头吗?”
女孩的哭叫声立刻吸引了几名醉酒的武将,操起麒麟腿玩起了人形“蹴鞠”,嚎声越大他们便越兴奋,一时间竟无人制止。
李清白心急如焚,顾不得“姜氏柔弱女”的身份,动武挣脱谢昭手掌,拍案而起。
“你们这是做什么!”
为首那名须发皆红的大汉停下“游戏”,迷离中带刺的眼神几乎要把她扎穿。
“哟,哪来的小妞儿,方才怎么没见过?”
其余几个也是醉得紧,放下小姑娘围将过来,嘴角流出发白的哈喇子。
“有脾气,我喜欢!喂,你会跳《步步娇》吗?给爷几个跳跳!”
“来呀!跳!跳好了爷给你打赏,纳你做妾侍,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哈哈哈……”
眼见场面开始失控,韩老快步而至,抚须道:“诸位将军,这是谢夫人,不是什么舞姬,还请诸位稍后饮些解酒茶,我再赠诸位几壶佳酿,送回府上,还请快快回座。”
他们平日里便仗着兵权耀武扬威,此时醉意熏熏,哪还听得进人话,扬起膀子横起脖子,不依不饶道:“不!我就要看那小妞儿跳舞!”
富大友带头帮忙起哄:“跳一个!跳一个!”
红毛怪动作最快,已经上手去解李清白的裘衣。她反应更快,偏身躲了过去,却被另几个大山一样的醉汉拦住去路,只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已经看不到谢昭了,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能害怕。
若与他们打斗,她未必会落下风,可一旦暴露身份,再无机会埋伏谢昭身边。搔首弄姿她自是不会,随便扭扭倒未见得不行,不如就顺他们的意,简单动动步子,平息这场闹剧好了。
她挤出一副惹人怜惜的谄媚笑容:“将军,我……”
“谁敢?”
一道冷硬如铁的声音破空而来,压下满堂喧嚣。
刹那间,数名黑衣人飞鸦走羽般掠入堂内,掀起阵阵呼啸的北风,刮得人心尖发颤。
她认得那些训练有素的谢府府卫,恐怕不比武将们的部下弱,只是韩老府内亦有精兵强将护卫,那些人是如何进来的,又如何能精准赶到?莫非他们一早就在帮谢昭监视这里?
武将们虽被府卫架着胳膊拉开,却早醉得眼目浑浊,脚下踉跄,仍吵嚷着要她跳舞。
韩老自是不满谢昭的人持刀闯入,不客气道:“谢爷,若不是看在许大人面子上,我只怕要请您离席了。这些人公然闯到我府上,您是否该给我个交待?”
谢昭往许灵阶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稍稍放下心来,垂手道:“韩老,我只是不愿夫人受辱,一时情急才召了人来,实在抱歉。雪醅是难得的好酒,才让诸位将军如此醉酒失态,恳请韩老帮忙解了此围,我便让他们下去,日后再向您负荆请罪。”
韩春廷谁也不愿得罪,试着和红毛怪交涉:“武将军,今日便卖韩某一个面子,放过谢夫人吧。”
富大友却小跑过来,拱火道:“武将军,这位谢夫人可是才貌双绝,舞姿更是惊为天人,今日不看,可是要悔憾终身呀!”
红毛怪本还在犹豫,一听这话,说什么也不肯松口了:“老子今天就是要看你跳舞,你敢不跳,老子让你全家陪葬!”
谢昭指着扬刀的墨卫:“那你要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李清白盯着那件红袍官补上的雄狮,小心翼翼拉拉谢昭袖子:“算了,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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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
谢昭眼冒金星:“什么话?我谢昭的夫人,岂可做舞姬?”
李清白小声嘟囔:“不就是扭扭屁股扭扭腰,摇两下花手,也不是很难嘛。”
“我绝对不许。”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红毛怪非要观舞,谢昭不允也不肯屏退下属,韩老左右为难,宾客们更是面面相觑,只盼着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平息争端。
许灵阶观场许久,一直默然不语,此刻方徐步近前,一开口便四两拨千斤:
“既然各不相让,不如另寻他法。我提议,让谢夫人以酒代舞,以平诸位不快。”
李清白高兴得想立马转三个大圈圈,再给许灵阶磕一个。
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雪醅酒啊!
这下可不得喝爽了!
红毛怪将她细细打量——娇俏的小脸儿,清丽的衣裙,弱柳扶风的气质,若成了个醉美人儿,想必别有一番风味,立马改了主意:
“好好好!若能陪本将军喝他个十杯八杯的,我赏一百两黄金给你!”
十杯一百两,一杯十两,还有这等好事?
李清白兴奋地搓搓手,准备大干一场。
谢昭当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只是这提议由许灵阶发起,他断没有拒绝的可能。
她酒量深浅、能否饮得,他一概不知,可只要他在,断不能让她作那起舞陪酒之态,为着她作为女子的尊严和声名。
他思忖片刻,扬手令墨卫退下,忍着肩背剧烈作痛的伤口,扫视众人道:“我替她喝。”
李清白恨不得一掌劈在他头上。
谢昭答得轻松:“有多少杯,我都替她喝。”
李清白简直要吐血:你都喝了,我喝什么?
婢女们端着酒盘列作一排,一排十人,一盘三盏,这一巡便是整整三十杯,足以醉倒一个壮汉。谢昭咬着灰白的嘴唇,故作潇洒地端起一杯,仰脖饮尽,面上已泛起微微潮红。
他撑身欲倒的样子,令她想起昨日种种。
这人身上有伤,哪里能喝酒啊!
她情急之下冲口而出:“谢昭!”
她从未这样恳切地唤过他,也从未这样深情地望过他。
相隔数十步,谢昭再也压不住情意,只颤抖着酒杯,回敬她一句无声的“我还好”。
那些丝丝缕缕的情意,同渐浓的酒意侵布他全身,他素来不善饮酒,却也是真的想醉这一回。
谢昭咬着牙又连饮两杯,步履已然不稳。李清白再看不下去,猛地起身夺过他手中酒盏:“逞什么强?这一杯杯喝下去,身子还要不要了?”
谢昭伸手欲夺回:“你少管,吃你的席去。”
她却腕子一拧轻巧避开,仰头饮尽:“我酒量极好,你一边待着去。”
谢昭欲再拦,无奈伤势未愈气力不济,竟被她反手推开,只得眼睁睁看她接连痛饮数杯,在满堂轰雷般的喝彩声中扬起容光焕发的脸。
红毛怪抚掌大笑,果真命人捧出一盘黄澄澄的金锭,信手抛给她,如同赏赐伶人一般。她却丝毫不觉轻慢,喜滋滋搂了个满怀。
这以后,谢昭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离席后,他始终面沉如水,没给过她任何好颜色。
李清白揣着那包金子,拿手肘戳戳他:“挣了这么多金子,高兴点儿嘛。”
谢昭却骤然震怒:“陪人饮酒作乐,换这些赏赐,难道很光荣吗?”
14. 上药
李清白一下就火了:“什么叫陪人饮酒作乐?话别说那么难听!谢昭,我是在替你解围。”
谢昭火更大了:“我几时要你替我解围了?那莽夫若真逼你跳舞,我便和他硬刚到底。”
“比划两下就能解决的事,为何非要动武,弄得大家难堪呢?”
“你是家世清白的贵女,不是给人作践的舞姬!若再这般轻贱自己,我绝饶不了你。”
“谢昭,我说你这个人就是死脑筋……”
她越说越气,步子又急又快,吵没两句便将谢昭甩在身后。走出好一段路,却迟迟未听谢昭接下句,回身一看,他正扶墙而倚,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额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我就说叫你别喝吧!非和自个儿过不去。”
她没忍住,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指尖带下不少汗来。
谢昭还在生气,不肯要她扶,只咬紧牙关,一步一挪,强撑上了回府的马车。
风越刮越紧,李清白裹着那身狐白裘,看谢昭瘦瘦一条缩在角落,已经打起了寒战,心下不忍,再顾不得什么嫌隙,解下裘衣披在他身上。
马车一颠簸,谢昭难掩痛苦,清逸的五官搅作一团,她只觉心抽得厉害。
“谢昭……很痛吗?你后来有上过药吗?”
“我很好,不用你管。”
她握住他嶙峋的手,凉意透彻心扉,便伸出双手,将他的双手蜷在掌心,试图过给他一些温度。
谢昭半阖着眼,并未拒绝,齿间上下开合,已是神思混乱。
她试探着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然高热,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急急催那马夫:
“快些,再快些!他病得厉害,我们要看大夫啊!”
她本想顺路找间医馆让谢昭住下,可他怎么也不同意,坚持要回意园。马车刚落,小沛就欢喜跑过来,见谢昭这副模样,不免疑惑心惊:
“爷这是怎么了?”
她用力撑住他腋下,急得快要哭出来:“你快去请大夫!不惜一切代价,请最好的大夫来!”
怀中谢昭迷迷瞪瞪回她:“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你不要乱花我的银子……”
她跟拖病猫儿似的,边拖边叫他闭嘴:“你个死奸商,要钱不要命。”
费力拖了一阵,她和他商量:“我叫他们用兜子来抬你吧。”
他猛摇头:“我不要,我要自己走。”
“都这样了,还怎么……”
谢昭铁了心自己走,她只得作罢。
行至鸣鹤馆附近,谢昭突然剧烈作呕起来,她也不敢去拍他的背,仍是让他借力撑着,心道把脏东西吐出来或许就好了。
谢昭吐着吐着,她听见草丛中传来异响,随即有只三花狸猫打着滚儿翻出来。她甚是喜爱这些小家伙,也想逗谢昭一乐,便招呼他往那边瞧。
谢昭接下来的反应却让她大为不解。
他好像见了鬼,又好像见了仇人,指着那猫红了眼眶,浑身不住发抖,吓得小家伙呲溜一下攀上屋檐,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她在他身上感到强烈的恐惧,比见许灵阶还要强烈的恐惧。他霎时成了个不能言语也不能走路的孩子,瘫在她身上哆嗦不止,无助又绝望。
她不敢抱紧他,又要安抚他,用双臂轻轻将他拢着,将他湿透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清晰。
“好了好了,一只猫而已,没事的。”
谢昭在她怀里安静了片刻,忽然一把推开她,侧身吐了个痛快。
她也没嫌弃,静静等他吐完,给他稍稍清理了污秽,便撑着他继续走。
走到拨云堂,谢昭明显已经耗尽了力气,她正思考着是让人来抬他还是背他进去,谢昭就如一具被风吹倒的枯木,直直栽了下去。
“谢昭!谢昭!”
她慌了神,想把他从地上铲起来,一双葱白的小手伸到她跟前,声音软糯又好听:
“谢夫人,你先让人把他背进房,我来医他。”
噢。
倒是忘了,府里还住着个小医女呢。
许见卿已经救过知雨,想必也不会害谢昭。她飞速点头,像抓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手:“见卿,我可指着你了。”
许见卿命人拿了药箱和巾帕热水,在屋内忙活了两下,便将在外焦急踱步的她喊了进去。
全然不似方才那副亲切模样,开口便斥责起来:
“你是怎么回事?昨晚给的药都没用吗?他伤口已经感染,身上还沾了酒气,身为夫人,你就这样照顾他吗?”
……
李清白瘪着嘴不说话。
那也得人家愿意啊。
谢昭趴在床上,许见卿站起身,露出他后背上触目惊心的红痕。李清白一眼便知这是浸了盐水的鞭伤,还交杂着许多旧伤疤,心疼地跪在床边轻喊他:
“谢昭。”
他哼哼地应了一声。
许见卿将与昨晚同样的方药盒递给她,连同一枚干净的小竹片:“伤口不要沾水,一日涂抹三次,内服的药我再命人去煎,不要让他着凉、受刺激。饮食清淡些,忌生冷辛辣之物,河鲜也不要碰,有事随时找我。”
她投以感激目光。
许见卿走后,她打开药盒,蘸了些浅黄色的药膏,颤颤巍巍伸到谢昭背后,又在距伤口半寸处停下来。
她是个粗人,从没给别人上过药,更何况,这人和她的关系难以言喻,让她不知该如何下手。
嗯……
“啊!”
谢昭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她下手怎么比元旌还重啊!
他拧过那张虚弱不堪的脸,咧着嘴赶她走:“你去把许见卿叫来,或者叫个什么小丫头来。”
她非常不好意思:“谢昭,我下手有点没轻没重,你忍着点哦。”
“嘶——”
谢昭总算知道,受二道刑是什么滋味了。
“你知道吗,”他恨恨道,“我平日里从不叫痛的。”
李清白故意活跃气氛:“那是你从前还不够痛。
这话倒触动谢昭许多回忆。
那些故人故事,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
还不够痛吗?
与他彻夜论道的授业恩师,在历家倾覆之际明哲保身,落井下石;
全族上下七十六口,或毙于狱中,或斩于市曹,或丧于岭南,独活他一个。
从此他隐姓埋名,从扛盐脚夫做起,于刀尖舔血求生,一步步爬到许灵阶身前。
他身后站着百余位无辜殒命的官员,十二年苦守边关的至交,为他出生入死的墨卫兄弟……
还不够痛吗?
是了,那时他已然感到麻木,丝毫不觉得痛了。
如今向死而生,这记真切的痛感反而在提醒他,撑下去,走下去。
他把头埋在臂间,轻轻笑了。
“你来吧。”
……
后来,谢昭果真一声不吭了。
她知道那些伤痕又多又深,再怎么轻手轻脚,他也会很痛的。
天很冷,汗水却从他肌骨间源源不断渗出,她让他忍不住就喊出来,他却缄默如空谷。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却仿佛能想见那张无比倔强的脸,如碎玉染血般令人不忍。
待她收拾妥当准备离开时,他却忽然低声开口:
“多谢你……麻烦你……”
他们之间已经经历了很多,这一声过分客气的道谢让她无端别扭起来,嘟囔道:“谢我做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夫妻啊。”
那头静了片刻,随即语带笑意:“是,夫人。”
她走出拨云堂时,正遇信鸽飞回,信中夏荫道已经查出了些许眉目,尚需一段时间调查,预计酉时回意园,请她耐心等待。
知雨还在章华书院学习,她也懒得出门转悠,趁谢昭行动不便,将意园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可惜并无什么可疑之处,索性边和下人们玩叶子戏,边等夏荫回来。
酉时将过,夏荫风尘仆仆归来。
她关紧门窗,递过一杯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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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荫一饮而尽,又伸手要了三杯,这才抹抹嘴开始说话。
“我又去了一趟仙云观,扮成匠人四下查探,发现那里有个地下暗房,里头满是新鲜的刑具和血迹,应是有人受到了虐待。”
她颤声道:“许灵阶在那儿鞭打了谢昭……”
“鞭打?所为何事?”
她咬唇:“大概……是因为我吧。早知道……”
夏荫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你同情他?同情那个助纣为虐的走狗?他活该!既是攀附首辅有了今天,也该知道玩火自焚的道理。”
她低垂的羽睫让夏荫心生怜惜,平和了语气道:“不过,我总算知道他来太州是做什么了。谢昭不仅承运官盐,操纵盐引获利,更借官盐做掩护,偷运大量私盐买卖,利润可达官盐十倍之多。数日前,他的一批盐货在太州河道无故失踪,人、船、货像幽灵一样,一夜之间下落不明,他是来调查清楚的。”
李清白想起那些横行街头的府卫,又想起知雨曾说过谢昭为挽回损失受伤流血,隐隐有些为他担心。
“目前最惹人怀疑的是太州本地盐商富大友。他有私人船队,更和盐运司建立了交情,此前也因为盐运一事与谢昭结怨,说不定正是他劫船报复。不过,谢府的人事无巨细搜查,也没查到那些东西的下落。”
富大友?她从里到外紧绷起来。旧怨未消,新仇又结,这两人该不会拼个你死我活吧?
想起宴席上谢昭那句“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她顿觉不安,可想到谢昭正老老实实趴在床上养伤,又轻松了几分。
只是……
她叮嘱夏荫:“我已经大半日没见过元旌了。他是谢昭心腹,谢昭伤成这样也没见他回来,定是有更要紧的事做。你想办法找找他下落,别让他在外行凶作恶。”
“好。”
“谢昭这边,一定隐瞒了许多不可说之事。我计划和他走近些,直接从他嘴里套话,比如……在他那里留宿什么的。”
夏荫激动握拳:“什么?你疯了!你,你可还没有婚配哪!”
“名义上我已经是他的夫人。离他越近,越有机会找到我们想要的证据,把他们一网打尽。”
她闭上眼,费力消融那些无端冒出来的小心思。谢昭贩私盐、贿赂许灵阶、帮他谋财害命是事实,她必须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对立面。
“可他毕竟是个壮年男子……”
“你忘了?他患有不举之症,你担心的那些,必然不可能发生。”
“就算是这样,那小鬼能同意吗?他可天天黏着你,每晚睡前都要你讲故事的。”
“等他从书院回来,我和他好好说。”
……
夜渐深时,知雨蹦蹦跳跳背着小书袋回来,纵身扑进她怀里,她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亲亲。香香软软的小人儿坐在她怀里,兴高采烈地给她讲在书院的所见所闻。
这些天来她无数次感受到这样奇妙又平凡的幸福,也这才知道昨日他们在渡口救下的老头儿有多“离经叛道”——这位名叫汪垠的哲人,早年灶户出身,一路求学行道,身体力行地传扬百姓日用之说,不惜得罪圣人和官府,幸得谢昭恶名“庇佑”,才能继续做那章华书院的主讲。
知雨叭叭讲着,她连连点头。
“存天理灭人欲”不过是“上等人”维持秩序的官话,天理能让人吃饱饭吗?“下等人”的安乐,才是天理和人道所在。
喂知雨吃完最后一口饭,她揉了揉他软软的头发,柔声商量道:“知雨啊,娘亲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你如今已是小男子汉了,以后自己睡一间屋,好不好?”
小团子一听,小嘴立刻瘪了下去,憋红脸哭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睡!”
李清白替他擦干眼泪,声音放得更软:“可是,爹爹也很需要娘亲啊,娘亲想陪在爹爹身边。你不是也想爹爹和娘亲永远在一起吗?”
知雨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忽然破涕为笑:
“那——那我以后都要挤在爹爹和娘亲中间睡!”
15. 同寝
大多数时候,她是很喜欢知雨的,可总有些时候,她是想把他打一顿再封印在地底下不出来的。
比如现在。
无论她怎么说,知雨就是不同意他们两个单独睡,非要一家三口一起睡。她不明白,这么小的人儿,怎么有那么多眼泪可流,像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只得抱着他去找谢昭,指不定这父子俩见了面生出什么龃龉,她就能顺理成章把孩子抱下去。
晚食是送到谢昭房里的,这会儿天色晚了,想必他已经吃过,她便让小沛带了些饭后茶点,显得没那么刻意。为了留宿,她特意沐浴更衣,不让谢昭找出什么错处,敲门的时候,依稀望见他朦胧的轮廓,心还是怦怦直跳。
谢昭起身开门,仅着中衣披袍,面露惊诧。
“你们……来做什么?”
“哦,没什么,来给你送些茶点。”
等小沛摆完盘,谢昭立刻就要关门。
她伸肩卡住门缝:“嘿嘿,也顺便让知雨给你汇报下今日所学。”
“那……进来吧。”
照常理,谢昭对知雨管教很是严格,多爱在读书写字的问题上刁难,因此她静静吃着枣酥,暗暗等着谢昭出言训斥,这样她便能及时出手调停矛盾,也借劝慰谢昭的机会夜宿于此。
可谢昭今天很满意。
“你今日讲的不错,的确是长进了。汪垠是位好老师,你要跟他用心学。”
“是,爹爹。”
她瞅见知雨笑得像朵小红花,谢昭也有了慈父的模样,嘴里好吃的也不香了,生怕知雨要留在这儿。
怕什么来什么,下一刻知雨就趴到谢昭怀里撒娇:“爹爹,我今晚要睡在这儿,和你,和娘亲。”
谢昭瞟了她一眼,摇头道:“不好。爹爹近来睡得浅,会吵到你和娘亲的。”
知雨嘟嘴摇晃着脸颊的小粉肉:“不嘛,不嘛!”
谢昭为难地松了口:“那……今晚你跟爹爹睡。”
闻听此话,她拍桌而起,把枣酥震成了渣渣:“不行!”
一大一小同时看向她。
她羞涩开口:“那个,今晚我想和你睡,谢昭。”
谢昭拢了拢衣襟:“姜越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作出含情脉脉的样子:“见卿今天都凶我了。谢昭,我来照顾你。”
谢昭无语。
知雨乐呵到不行:“好耶!爹爹娘亲陪我玩!陪我睡觉!”
……
这个年纪的孩子,精力旺盛得好像一茬茬冒头的野草,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屋子里本没有什么可玩的,知雨却总能找他属于他自己的新奇,一会儿拉着他们玩躲猫猫,一会儿蹲在地上帮蚂蚁搬家,一会儿又扮成神仙打妖怪,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两个人都精疲力尽。
这时知雨提出要举高高骑马马。
谢昭坐在凳上直喘气:“你去。”
李清白扶墙捶着腰:“你去。”
两人都不想再动一下,也是真动不了了。
小沛也明白当务之急是消耗完知雨的精神,让他乖乖睡觉,小姐才好问姑爷话,于是自告奋勇抗起带娃重任,将知雨溜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小人儿总算枕着她手臂进入了梦乡。
待小沛会意将知雨抱下去,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谢昭仍未放弃赶她走:“你还不回去?”
她脱了鞋袜,弯腿坐在床上,将仅有的一方锦枕抱在怀里,睁大眼睛扮可怜:“我今晚就要留在这里。”
谢昭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很快叫人拿了新的被褥来,在木榻上搭了个新“床”,誓要与她“划清界限”。
这……
也行吧。
虽然隔得有点远,和他说话总不至于听不见。
“谢昭。”
“谢昭!”
她叫了他几次,他却根本不应,一手撑在下颌,一手捧了本不知名的书册,倚窗夜读,分毫不染书外事。
烛火与月光交织,勾出一室清雅,长风同时拂起书页和他的发梢,她于半梦半醒间,恍见商人皮下的文人骨。
他不是汲汲营营多年吗?他原来也会读书的吗?
与书卷融为一体的谢昭,同她见过的那些翰林学士们,分明没什么两样。
谢昭读得很慢,她也慢慢看着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要是时间能够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她想一直看着他。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一惊,忍不住又叫了谢昭,这回叫得无比大声。
谢昭微抬眼皮,闲闲道:“你若困了就先歇着,反正我们也互不影响。”
“那药不是得一天搽三次么?你……”
“我已上过了,不用你操心。”
“你这伤到底是谁弄的?为何伤你?”
“许见卿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还问我做什么。”
她捅破那层窗户纸:“谢昭,我知道是许灵阶打了你。若是因我莽撞,我向你道歉。”
谢昭合上书册,眉眼被灯火照得愈发深邃:“不关你事。不过,许大人向来喜怒无常,这也是我为何要气你不打招呼跑来太州。明日,明日一早,我一定送你们回江都。”
她当然不同意:“不行,你身子还需要人照料,知雨也和那汪夫子十分投契,还远没到回去的时候呢。我向你保证,绝不闯祸给你添麻烦。”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
“那,这儿的美食我还没吃够呢!”
“走之前我请你吃顿好的,贵的稀奇的随你挑,有能带走的一概带走。再者,回江都一样有好吃的,你想吃什么,我都让他们给你做。”
她有点没辙了,噘嘴摸着胸前那枚双鱼佩,苦兮兮央求他:
“夫——君——”
谢昭眼神蓦地亮了。
“求求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谢昭强作正经,直到那股喜不自禁的得意,爬上不自觉弯起的嘴角。
“那……好吧。”
她泫然欲泣。
“不过,千万不要招惹许大人,也不要在外面到处晃。元旌这几日另有安排,你每日就带着知雨去章华书院,做做功课品品佳肴好了。”
听到元旌二字,她心生警惕,试探道:“他不是一向忠心耿耿吗?你都伤成这样了,他也不回来看你。”
“他有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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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不便分心。”
“什么任务啊?是生意上的事吗?”
“别问那么多。你只需把自己和知雨顾好。”
她佯装对做生意感兴趣:“其实,我也想和你学学生财之道。运盐一定很赚钱吧?”
谢昭苦笑:“南奔北走,日晒风吹,成本不计其数,顶多也就赚趟差价。有时运气不好,弄丢了官家的盐,老本都要赔进去;有时遇上狂风暴雨,连命都要搭进去。”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有大批人要冒险呢?”
“朝局动荡,外敌环伺,许多人连生计都没了,不得不铤而走险,赚那河道里的一点金。如今行情是越来越差了,朝廷虽大量发行盐引,商人却往往排队数年支不到盐,无利可图便无意纳粮开中,边关军粮不济,士兵们自然也就缺乏战斗力。如此下去,边境不保是迟早的事。”
本朝施行正盐开中、余盐在司纳银双轨制,李清白略有耳闻——由中央户部张榜,写明上纳事宜,商人将米粮等物资运送到指定边仓,凭“勘合”到指定盐运司获取签发的盐引,排队到各盐场支盐,又到各地批验所检斤过秤,勘验无误后方可上市买卖。
盐商为获取更大的利润,在支取正盐的同时,往往夹带私盐,被盐务机构查获后,就作为余盐参与开中,商人无需大费周章运输米粮,只需纳银便可获取这部分余盐,户部也经此收缴更多盐课。
只是近年来,皇亲权贵频繁向恒熙帝奏讨大额盐引,私下插队支取或买卖,严重扰乱市场,盐商们只好想尽办法偷运私盐,与盐场灶户私下交易,开中一制已然朝不保夕。
她心道就是谢昭这种无良奸商破坏了盐制,损害了盐课,忍着脾气再探:
“边关之事,我甚少关注,我只知道你一定为许大人挣了不少银子。”
“那是自然。不过,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若不是四年前与他结缘,我绝不会有今天。”
谢昭动了动喉结,咽下满腔恨意。
是啊,若不是这位首辅大人,他祖父怎么会蒙冤入狱,全族怎么会流放岭南,他最疼爱的妹妹怎么会曝尸荒野被野猫啃食,他又怎么会踩着满地盐碱和血汗,一步步成为这个他自己都唾弃的大盐枭。
“你都为他做了些什么?”
谢昭不敢闭眼。他怕一闭上眼,那些不堪的往事便如藤蔓般缠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怕那些人找他索命——尽管他们的命本就留不住,尽管他也拼死留住了许多。
“你所想象的、厌弃的那些,我都做了。阿越,你还想留在我身边吗?”
李清白一时梗住。
她清楚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盐枭,是许灵阶的刽子手,是大旻王朝的罪人,可她也控制不了自己越来越汹涌的爱意。
她想抓住证据,送他下诏狱。
她也想留在他身边,待得久一些。
她心乱如麻,拿锦枕遮住自己的脑袋,倒在床上闷闷道:
“夜深了,我们歇息吧。”
谢昭吹灭烛盏,却在一瞬间剧烈咳喘起来。
窗外风声渐凛,她的目光落在他单薄的身躯上,忽而心生恻隐。
“谢昭……”她唤他,“天太冷了,你,要不要到床上来?”
16. 滋事
谢昭怔然。
他呆滞了许久,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才缓缓抱起那卷素棉被,梦游似的踱到床前。
他朝前迈了一小步,又像受了什么惊吓一般,迅速退了回来,好似怯懦的学生之于严厉的夫子。
“我,真的可以吗?”
他卑微地垂下头,等待她的允诺。
李清白从没看过他这般卑躬屈膝,噗嗤笑了:“谢昭,这是你家啊。”
家……
他九年前就没有家了。
后来救下知雨,收养了他,勉强称得上一个家。
而现在……
他将目光小心翼翼落在她身上,生怕亵渎了她。
如果可以,他想和她有个家。
他想拥住她,为她抵挡一切,更想告诉她,他十三岁便中了解元,他也曾一心入仕报国,他从未忘记过祖父临终嘱托,他与她本该并肩。
可现在……
她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之女,她并非心甘情愿嫁给自己,她卧底到自己身边,一心擒奸惩恶,送自己下诏狱,她与他注定为敌。
李清白看见谢昭笑得很苦,摆摆手招呼他上来:“你来呀。”
谢昭像只迟钝的蜗牛,一点点挪到她身边,又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僵着身子不说话。
他从未和女子同寝过。
更何况是他珍视的她。
李清白倒是大方得很,不仅替他把被角掖严实了,还顺便摸了摸他的手。
“好多了,是不是?你那手跟个冰坨子似的,若在榻上过一夜,可不得冻僵啊。”
“……”
“你也是,自己都冻坏了,还把那裘衣给我,也不晓得照料自己吗?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怎么办?”
“……”
“欸,对了,今日在韩老府上,那富大友夫妇为何一见你就气势汹汹啊?你们从前有什么过节吗?”
谢昭叹口气:“还不是抢生意抢地盘那些事,道上常有。他若安分守己,那便相安无事;他若有心滋事,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谢昭,你会对他下手吗?”
一想到今日他屡次三番出言不逊,又险些害她受辱,谢昭恨不能把富大友当陀螺抽。可他的那批货极有可能是被此人劫了,他必须沉声静气,追查出一个结果。
他坚决地摇摇头:“不会。”
“真的不会?”
“不会。我保证不骗你。”
李清白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似的,摇着脑袋嘀咕起来:“那可好。虽说他是个泼皮货,你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冤冤相报何时了,大家都宽容一点,和气生财嘛……”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倒也有话想问她。
“阿越……”他声音极轻。
她没有回答。
“阿越……”他凑近些。
她颈间雪白,耳朵绯粉,像只毛茸茸的小兔,蹬了两下腿儿便安静了下来。
只听得她咂巴咂巴嘴儿,含混不清道:“鱼饼虾球,我要吃鱼饼虾球。”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
“糖醋菱角排骨。”
又记。
“蟹黄粉皮。”
再记。
他一连记下了十几道菜名,笑她做梦还不忘那些好吃的,再这样下去,府上只怕要被她吃空。这会子太晚了,喊人进来也不方便,明日再让他们做这些好菜,叫她吃个高兴。
他也感到有些乏了,打算在心里默念最后一遍,便好好睡一觉。
他阖上眼,黑夜令他心安。
像是暖洋流过冰山,寂寂无声里,一袭温热扑面而来,柔软的触感令他不禁意乱神迷。
他睁开眼。
她抱了他。
她抱了他!
他丝毫不敢动,只敢绷着心弦,将所有的温柔倾注在她脸上。
虽知道这只是她无意识的行为,他也满足得很。
这样也算相拥了。
他久久震撼,久久回味,直到她翻身过去,仍贪恋其中不能自拔。
从此一夜无眠。
……
一大清早,李清白就被吵醒了。
她从未听得府里这样吵闹过,呼喊声跑动声像爆竹般在她耳边炸开,吵得她睡意全无。
她晕晕乎乎往身旁摸……
咦?
谢昭人去哪了?
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
被子是整齐叠过的,屋里是什么痕迹都没有的,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喊小沛,小沛迟了许久才来,急急道:
“小姐,您赶紧随我去看看吧!出大事了,昨夜那富大友竟在府中被刺身亡,富夫人带了十几个家丁府卫,在门口叫嚣闹事。天还没亮姑爷就被官府的人带走了,这可怎么是好呀!”
她快速理清思绪:“富大友被杀,谢昭有充足的动机,富家报了官,因此他作为嫌疑犯被带走羁押,当务之急是先平息事端,再调查清楚案发情形,替谢昭洗清嫌疑。”
不知怎地,她十分愿意相信谢昭昨夜所说,他说不会骗她。
这时,知雨也大哭着冲进来:“娘亲!他们把爹爹抓走了,你快去救爹爹呀!爹爹不是坏人,他不是坏人!”
她心疼地抱起涕泗横流的小人儿,把他搂在怀里亲了亲,和他拉勾为证:“娘亲向你保证,一定把爹爹好好带回来。”
知雨勾起小指,按下拇指与她完成约定。
夏荫至今未归,她让小沛带好知雨,转头写了封密信,交代夏荫速去州衙打点,千万别让谢昭受刑,哪怕有身份暴露的风险。
他那副身子骨,断断禁不起任何折磨了。
遣了信鸽,她深吸一口气,穿过不再静谧的风景,远远就看见那位凶神恶煞的夫人,正张牙舞爪地和下人们交涉。
“夫人来了!”
“夫人!”
众人齐刷刷给她让出一条道。
富夫人今日依旧浓妆艳抹,也难为她死了当家的还有心情妆扮:“哟,这不是守活寡的小媳妇嘛?你家谢爷杀了我夫君,是要以命抵命的,我劝你趁早和离改嫁,免受牵连之苦。”
她淡然得像秋日里一朵闲云:“我为何要和离改嫁?我夫君若死了,所有家业都是我的,说不定我就是新一任大旻首富。”
女人瞬间吃瘪。
“不过,我夫君又不是凶手,怎么会死?他会长命百岁,一生无虞。”
“啧啧,没想到啊,你这小妮子这么护着他!我问你,他与我夫积怨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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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昨日又争锋相对,不是他报复杀人又是谁?”
李清白胸有成竹道:“当然不是他。”
富夫人怒目圆睁:“你说不是就不是?”
李清白嘿嘿一笑:“他整夜都与我同床共枕,哪有工夫去你府上行凶?”
“噫——”
下人们骚动起来。
“不要脸!这种浑话,亏你也说得出口!”
“怎就不能说了?我说的是事实。”
“骗谁呢!谁人不知谢昭患有不举之症,他怎么可能……”
李清白故作羞怯:“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可厉害了。”
“噫————”
下人们一时间忘了自己是来闹事的,纷纷放下手中武器,交头接耳地闲话起来。李清白凑近富夫人那张脂粉气十足的脸,悄声道:“只可惜,再厉害也没你夫君厉害,毕竟他都厉害死了呢。”
“你——”
暴怒的富夫人抬手就要扇她巴掌,她可不是吃素的,狠狠甩下她手臂:“今日这里是我当家做主,不容你们撒野,要耀武扬威,滚回你们富府去!”
“好!好!”
谢府家丁们齐整整为夫人喝彩,对方家丁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重操武器作攻击态。
富夫人是个泼辣的,哪里肯善罢甘休:“哼,就算不是谢昭做的,那也是他指使底下人做的!一直跟着他的那块''铁板''去哪儿了?”
李清白硬着头皮撒谎:“他去城外办事了,没有三日回不来。”
富夫人这下找到了破绽,领着家丁就要闯府搜查:“一定是他!你们把他藏哪里去了?凶器和夜行衣一定就在里面,来人,给我搜!”
两方兵戎相见,势同水火。李清白不便动武,左右拦着气势汹汹的富夫人,她却叫人来把她制住,带了两个大汉就往府里冲。
“哎唷!”
挣扎间,李清白看到富夫人转瞬跌在地上,指着撞她的那名男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挡我去路?”
未着外衣鞋履的许之霄傻傻挠头:“嘿嘿嘿,村姑来了。”
李清白暗道不妙。
富夫人气得直跳脚,命人用木棍打了他两下,许之霄蹲在地上,嗷嗷大哭起来。
李清白用力挣脱束缚,冲过去把他护在怀里:“富夫人!有事冲我来,不要为难他。”
富夫人拈指调笑:“哟,你还有个小相好的。模样儿还挺俊的,可惜是个傻子。”
李清白正色道:“莫瞎说!这是首辅大人家的公子许之霄,他……只是我的朋友。”
“嘁,谁信哪?许大人家的公子小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这个傻子,怎么可能?我劝你识相点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李清白张开身子,尽可能地多护住之霄一些,闭紧嘴唇不再辩解。
木棍像冰雹一样砸在她身上。她想起有一年在京中,武艺尚不精进的她也是这样,为护一个被地痞欺凌的小孩,挨了此生最痛的一次打。
从那以后她便勤学苦练,与人干仗时再没落过下风,可今日她心甘情愿吃这个亏,为许之霄,也为谢昭。
不知过了多久,她痛得有点没知觉了,忽听得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住手!”
17. 引蛇
看到夏荫的那一刻,她有些踏实,也有些失落。
要是来的是谢昭就好了。
夏荫红了眼,像只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小豹子,将那两个行凶的大汉踹飞在地,把李清白和许之霄扶起来。
“阿……夫人……”
夏荫几欲落泪,李清白搀着他臂膀,有气无力地笑道:“哎呀,没事的啦。”
夏荫伸出一掌,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劈成树枝,恶狠狠地盯着富夫人,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她知道来者不善,挤笑道:“哎呀,都是误会,误会。我们这就回去,其余的,等官府定夺吧。”
她转身想溜,夏荫操起另一根木棍,重重击打在她背部。她痛得叫喊连天,趴在地上半天都没能起身,被夏荫踩着手掌狼狈求饶,妆面早已被眼泪弄花。
“你今日伤的,是首辅大人家的公子和两淮第一盐商的夫人,赏你这一棍已是轻的。待首辅大人和我们爷回来,有你好受的,你最好老实点,否则后果自负。”
“是是是,是是是!”
富夫人带着家丁连滚带爬跑走。
许之霄和夏荫同时围着她关心,她有些尴尬,叫小沛来扶自己回房上了些药,又硬撑着走了出来。
夏荫一直在屋前等她,殷殷迎上来:“你做什么?受了伤,就在屋里好好歇着。”
“我想去看看谢昭。”
“他?他的境遇可比你强多了。有我仗义疏财,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那帮人绝不敢把他怎么样。”
“那……我也想去看看他,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都替你问了,不用你亲自出马。仵作验了尸,富大友是昨夜寅时左右在自己房内死亡的,身受多处外伤,流血过多而死,凶器应为利刃一类。他共有一妻五妾,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所赚颇丰,也愈发害怕同行或是仇家报复,府上安防自是没得说,昨夜也并无异事发生。”
“如此说来,是他府里人作案喽?”
“何以见得?我昨夜快把这太州城翻转过来了,也没发现元旌的任何踪迹,我认为极有可能是谢昭授意元旌杀的人。”
李清白反驳:“不对。谢昭丢了盐船,怀疑是富大友所劫,又没找到线索,这种时候把他杀了,岂不是石沉大海?”
“富大友若得了手,必不会招摇河上,早就分装小袋多路转运了,谢昭上哪里去追?更何况,我听说昨日他们在韩府险些打起来,一定是谢昭派元旌杀人泄愤。”
“可谢昭答应过我,他不会对富大友下手。”
夏荫冷哼:“你该不是被猪油蒙了心吧!他的话你也信?”
李清白坚定道:“我信。”
“敢不敢打赌?这事儿若不是谢昭干的,哪怕回了京,我也再做你三个月仆人。”
“一言为定。”
“那如果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的。不过,公平起见,我总要给你些条件。”
夏荫在心中琢磨着,若你输了就和我在一起,只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若你输了,你就做我三个月仆人吧。”
“嘁,没正经。”
“你方才为何说是他府里人干的?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
“若你查探的消息为真,昨夜并无外人进入富府,他受伤流血颇多,搬运尸体十分不便,大概率房间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只能是自己人作案了。”
“相信衙门很快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不,我现在就要去一趟富府。”
夏荫伸臂阻拦:“急什么?衙门那边我都打点好了,谢昭顶多在牢里关几天,又不会受什么罪。”
李清白摇头:“你我又不是没去过监牢,阴湿可怖,鼠虫横行,谢昭身子那么弱,伤病又未愈,只怕再害出什么毛病来。”
“你就那么关心他?”
“夏荫,我也想知道,他的货究竟哪儿去了。把谢昭放出来活动,我们才能顺藤摸瓜,若是能收缴这批私盐,再不济也能治治谢昭的罪,折折许灵阶的羽翼。”
说这话时,她的心都在抖,只是她也别无选择。
……
他们乘马车去了富府,守门的小厮一见夏荫这活阎王,还以为是来找他们算账的,忙不迭跑进去报信。不多时,面容憔悴的富夫人瑟瑟缩缩挪了出来。
“富夫人,我们是来协助调查的。”
“调……调查什么?你们又不是官家的人。”
夏荫声震林木:“可我们爷为这事下狱了。我们也想出一份力,既是早日替爷洗刷冤屈,也是早日抓到真凶,以慰富爷在天之灵。”
“可……”
富夫人明显不想让他们进来,可夏荫的手只随随便便搭在那鎏金兽首衔环上,便轻松将它拽了下来。害怕和它一样下场的她,只得将这二位仙人恭恭敬敬请了进来。
方才在路上,李清白问了许多细节,比如这富夫人名叫高兰,是本地富户家的女儿,闺阁里就许配给了家族世代经商的富大友。高兰脾气不大好,起初夫妻两个经常拌嘴,后来随着富大友离家次数越来越多,加之又娶了五房妾室,这二人的关系竟然越来越和睦。高兰很是大方,听说那五房妾室都是她亲自帮忙纳的,最近正在张罗第六个。不过,这富大友身体并不好,这些年来一直无所出。
高兰一改在谢府的嚣张跋扈,亲自为他们端来茶水,眼神中透着恐惧:“您二位有什么想了解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俩早已明确好了分工——夏荫负责走访家丁丫鬟,问清事发当晚富大友的情况,及各人的不在场证明,多番对照看是否有人撒谎,也能理出一条较为完整的时间线;她则负责调查这一妻五妾,毕竟她们是最了解富大友的人,也是和他最亲近的人。各自行动后再汇总讨论,相信总能有些眉目。
饮过茶后,夏荫便四处走访去了,她则让高兰把那五名如花似玉的妾室都叫了出来。她们袅袅娜娜出场的时候,高兰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慌。
她不动声色看在眼里。
她让她们分别报了生辰籍贯、习□□好等,了解到这老二到老六分别叫江照月、张珠荔、孟畅、冉珂、宋婵,老二在五年前嫁进来,其余四个则依次相隔一年入府。
五个姑娘皆是才貌出众,富大友属实艳福不浅——作为太州本地的“土皇帝”,他夜里随处“宠幸”,昨夜去的是二房和四房,行完房便自行回屋睡觉。提起他时,五个姑娘都用词谨慎,如履薄冰,想必平日里在这富丽堂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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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也生存得艰难,生怕给自己找了麻烦。
李清白问完她们的口供,觉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大家的关系也意外地和睦,便提出去二房和四房看看。
两个姑娘还没说话呢,高兰就先一步拒绝了她:
“两位妹妹昨夜都没睡好,还是先让她们补个觉吧。”
高兰说这话的语气,关切中又似乎带着自己的小心思。
李清白觉得她有些遮遮掩掩的意思,坚持要去房内坐坐。僵持了半天,高兰终于还是说不过她,只得让人引了路。
二房江照月是个娴静如水的姑娘,气质清冷忧郁,屋内陈设多是简朴素雅风格,并无华美式样。她喜好女工,屋内随处可见针脚细密工整的绣品,紫檀木绣架上还绷着半幅未成的兰草图,一看便是精心设计的图样。
她走近多宝格,见上头并无金玉玩器,只齐齐摆着数只绣盒。
她虽甚少接触这些玩意,放在一起比对便知,右下角那只不起眼的盒子里,少了一柄绣剪。
“咦?这把剪子哪去了?”
高兰替江照月作答:“锈得不成样了,明日便配副新的。”
四房孟畅则是个热情似火的姑娘,主动招呼李清白去房里,一进门就扯着嗓子炫耀她新得的赤金螭虎衔珠镯。这间屋子像个小藏宝阁一样,梳妆台上摆满首饰盒,珊瑚珠子、玛瑙镯子、金宝坠子应有尽有。东西虽多,姑娘却很爱收捡,每样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凌乱。
她也一眼就看出,那只剔红漆盒的最下层,曾经摆放过一支长簪。
“姐姐,你头上戴的是这支簪子么?”
孟畅答:“才不是呢。那支金嵌宝梅花簪掉了块红宝石,送去修了还没送回呢。”
走出门时,她突然提出想去高兰房里看看。
高兰不悦:“寻常女子用的东西,谢夫人是没有吗?非要把我们一个个都看穿吗?”
李清白似笑非笑:“是了。我那夫君抠搜得很,我也想看看别家夫人平日里都穿什么用什么,回去好让他买。”
高兰无话可说,只得让她入内。
李清白跨进高兰房内,目光轻轻一扫,便觉出几分异样。这屋子陈设竟是两极分明,教人一时捉摸不透。
东边梳妆台上明明摆着几件鎏金首饰,旁边却搁着个素面乌木针线匣;多宝格上一半是鲜亮摆件,另一半却只供着尊白瓷观音,香炉里还积着新落的香灰;墙上挂画左面浓丽右面淡雅,中间竟用一道竹帘隔开,仿佛要将这屋中气象生生劈作两半。
最可疑的是,高兰一进屋就坐到了床边,不肯挪动分毫。
她假意外出如厕,却悄悄猫在窗边偷窥——
果然不出她所料,只见高兰正做贼心虚地将一双皂靴收纳起来,看尺码应该是个矮个男人!
不一会儿,夏荫也完成了任务,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李清白问道:
“你那边可有什么收获?”
夏荫有些沮丧:“也没什么特别的呀。我慢慢和你说,你听听有没有什么破绽。”
李清白却信心满满:“没事,凶手今晚就会现行。”
“啊?”
“你且随我在屋顶上蹲一晚,等着捉那高兰的奸夫。”
18. 缉凶
“你说什么?奸夫?”
“是。高兰很有可能伙同奸夫杀了富大友。”
“可下人们都说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差啊?顶多是富大友不常去高兰房里,多宠爱那几房小妾,可中年夫妻不就是这样么?”
“我问她们话时,提及富大友表情都很不自然,生怕说错了话,可见平时常受苛待,人都死了还心有余悸。富大友对她们尚且如此,对高兰就更不用说了,你觉得高兰对他还有感情吗?夫君被人杀了,她竟还有心思梳妆打扮,今日来闹事也是一心找谢昭的麻烦,你可曾看到她为亡夫流过一滴眼泪?”
夏荫边回忆边点头:“对,她看起来似乎并不悲伤。”
李清白接着道:“那是因为她早就替自己找好了退路。”
“你发现了什么?”
“我去二房和四房那时,江照月绣盒中的绣剪、孟畅首饰盒中的簪子都有明显缺失,好巧不巧昨夜富大友''光顾'',很难不令人怀疑,是高兰提前安排好混淆视听的,想误导我们浪费时间去追查那莫须有的凶器。”
“这和奸夫有什么关系?”
“我有了猜测后,执意要去高兰房里看看,她和我争执了半刻,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了,才不得已放我进去。她的审美风格你也看到了,素爱堆砌明艳色彩,她的房内却有许多高雅之物,想来是为了迎合那奸夫的品味。”
“你的推测不无道理,可证据呢?”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从进屋起屁股就黏在了床上,想要掩饰床底下的东西。我找了个借口偷看,发现她鬼鬼祟祟藏起一双男靴,一定就是她的奸夫!不过,那奸夫的脚估摸着和我差不多大,个头应该不高。”
“这么说,还真不是谢昭和元旌干的?”
“等着瞧。晚上我们一起去''捉奸''。”
……
这天夜里,李清白和夏荫排排趴在屋顶上,冻得眼泪鼻涕直流。
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起了警惕,高兰一整夜都待在房里安睡,并未与那奸夫私会。天亮后,二人囫囵睡了一觉,便去吃了顿热腾腾的羊肉火锅,恢复精神后,约定不达目的不放弃,夜深再战,守株待兔。
第二夜,富府终于有了动静。
起先,是小花园的树林里传来异动,紧接着,有个小厮模样的矮瘦男子悄悄摸到高兰门前,敲门三声以对暗号,高兰便很快开了门。
二人彼此会意,稍稍多等了一会儿,便轻巧跳下屋檐,李清白留在门外把守,夏荫冲进去捉人,绝对插翅难逃。
夏荫疾风般飞入,吹燃火折子看清对方面目的那一刻,大声惊叫了出来:
“江照月?”
此刻,那柔柔弱弱的姑娘正依偎在高兰怀中,惊恐地瞪大眼睛。须臾之前二人大概还在诉说浓情蜜意,根本想不到她们早已被盯上。
李清白也吓了一跳。她确实没有想到,高兰的“奸夫”竟然是江照月?
“你们……”
高兰没打算隐瞒,坦白道:“是,我和照月在一起。她是我的人。”
夏荫将火折子吹灭,给她们留足体面。江照月哆哆嗦嗦穿好衣裳,高兰将她护在身后,视死如归地望着他们。
“是你们合谋杀了富大友?”
高兰答得干脆:“是我。我想要他的家产,带照月远走高飞,正巧谢昭和他发生口角,又有许多人作证,我本来也厌极了他,便实施了罪行。”
李清白没想到高兰认罪认得这么顺利,抓住机会问清细节。
“富大友身形健硕,你是如何杀死他的,又是如何瞒过下人眼睛的?”
“照月可以扮作小厮,我也可以。我买通了一个名叫阿木的下人,让他躲在房内帮忙,自己扮作他的样子进去送茶水,用他枕下那把原本用来自卫的刀杀了他。因为力气不足以一刀毙命,砍了许多刀才没气,凶器在他房内博古架后的暗格里,你们可以去搜。不过,阿木被我送回了乡下,你们大概很难找到他。”
夏荫补充:“是有这么个人,回乡探亲去了。根据那些人所说,他平时表现挺正常的,我也没放在心上。”
李清白再问:“你举刀时,他就没有挣扎?屋里动静这么大,怎么会不被人发觉?”
“阿木身强力壮,有他帮忙钳制,富大友毫无挣扎的余地。”
“你为什么不让阿木直接杀了他,非要亲自动手呢?”
“我不想害了阿木,毕竟他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若是不幸被捕,他也不至于背上死罪。”
“可你就不怕背上死罪吗?你不是要带江照月远走高飞吗?”
高兰闷声不语。
“你和富大友又有什么深仇大恨,恨到你要捅他那么多刀?”
屋内只余朦朦胧胧的月光,李清白和夏荫却都清楚地看到了,江照月那双美丽又凄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泪壳。
“高兰……”
高兰不愿再多说,平静地走到他们身边:“你们带我去见官吧。”
李清白最后问了她一句:“高兰,你确定江照月那把绣剪,真的生锈了吗?”
高兰忽然激动起来,紧紧抓住她手臂:“别问了!带我去见官!到了衙门,我把一切都交代清楚,谢昭是清白的,富大友的死与他无关!”
李清白与夏荫对视一眼,皆按下心头思虑,不再追问了,也没捆缚高兰,让她跟在后面往州衙去。
二人心照不宣地放缓了脚步。
夜色深沉,将几人的身影吞没在空旷的街巷。两旁的铺户早已关了门,只偶尔有一两间透出半点昏黄的豆油灯光。
四周静得能听见鞋底摩擦青石板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离人心上。
高兰始终没有回头,尽管她知道江照月一直跟着他们走了很远很远。
离衙门还有百步时,江照月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扑通跪了下来:
“高兰!人明明是我杀的,你为什么那么傻呢?”
她掩面大哭起来。高兰走到她身边,含着眼泪啪地打了她一耳光:“你又犯糊涂了是不是?滚回去说胡话!”
江照月抱住她双腿,哭得更凶:“高兰,高兰,你别去!该我承担的,我自己承担!”
“不,那些伤口都是我造成的,是我做的,照月,和你无关!”
二人抱头痛哭,李清白百感交集,戳戳夏荫:“我想,高兰或许买通了仵作,修改了验尸结果,又或许那仵作水平不精,没能看出分叉的剪刀伤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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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的刀伤之间的分别。待会我们再去看看尸体,验证一下,顺便问问,那富大友到底把江照月怎么了。”
“好。”
他们与值守的吏目说明来意,在关押高兰与江照月之前,总算弄清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
原来,早在许配给富大友之前,高兰就和娼妓出身的江照月相爱了。碍于身份差异与世俗眼光,二人不得不分开,高兰也依父母之命嫁给了富大友,婚后却生活得并不幸福。江照月更是凄惨,一直过着受人欺辱的生活,高兰索性将她接来了府中,哪怕跟着富大友也比流落在妓院强,她们二人还可以互相作伴。谁知,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富大友发迹后,虽说离家越来越频繁,脾气也越来越大,常常把怨气发泄到她们身上,手段极尽下作。高兰不忍爱人受苦,便不断为他纳妾,想着多少分散些他的注意力,可富大友并没有就此罢休,江照月的性格与出身,注定了她是最受折磨的一个。
那夜,富大友照例将江照月蹉磨一番后,回到房间呼呼大睡。高兰抚着她身上的伤痕,决心让富大友去死。
可当她准备好一切,扮作小厮潜入,正看见江照月举着血淋淋的绣剪,三魂七魄都已飞出体外。她知道富大友枕下有刀,便用那刀混淆了伤口,帮她清理了现场,装作无事发生,再去谢府挑衅,以便嫁祸给谢昭——反正他手上已有数不清的人命,再多一条也不是担当不起。
至于阿木,案发前他正在老爷房里躲懒,冷不防被江照月抓到,被她威胁揭发,只好做了帮凶,事后又被高兰送回了老家。
李清白听得唏嘘,和夏荫咬耳朵:“你不是挺会打点的吗?给她俩也打点下呗。”
夏荫无语:“她们害你家谢昭蹲大狱,还差点受刑领罪哎!”
“她们也有苦衷啊。”
“不管怎么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想,尽可能地让他们少受些罪,多争取些宽待。”
“那是当然。”
好生与高兰同江照月交待一番后,李清白急忙赶去见谢昭。
他手脚已没了镣铐,衣衫完整干净,神情虽有些疲惫,倒也不像受过苛待。
李清白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抻抻胳膊,捏捏小腿,又仔细摸了摸他新冒的胡茬,终于一个猛子扎进他怀里。
“谢昭!”
谢昭抬起修长的手臂,迟疑再三,蜻蜓点水般摸了摸她的头:“好了,我没事。”
他的下巴尖抵着她的头,只觉从未这样幸福过。他从来不知道,女子的怀抱可以那么香、那么软,也从来不知道,所爱之人的拥抱能给他那么大的安全感。
可惜她只是浅浅抱了一下,便起身给他讲这两天发生的事。
她那样能说会道,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他痴痴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的生命从未这样鲜活过。
他太想留她在身边了。
回府路上,她仍旧一刻也说个不停,他没有插话,只想静静享受这个难得的夜晚。
陡然间,却有什么声音划破长空,为他送来了迟到的情报。
他截下海东青爪间的信件,上头元旌只潦草地写了三个字——
虎啸帮。
19. 投喂
虎啸帮?
谢昭眯起眼,记忆浮沉。
太州及江都均隶属阳州府,境内一条历史悠久的运盐河,将无数客商带往大大小小的盐场,又带回源源不断的财富。
南直隶临海,丰纯场隔海可望海陵岛,银沙场隔海可望缘花岛。除了官吏、商人同灶户,古老咸涩的海文化还孕育出一大特殊群体——盐帮。
他们以逃犯或悍匪为首,仗着武装力量大兴私盐,间或做些烧杀抢掠的买卖,盘踞要地自成帮派,虎啸帮便是这一带令人闻风丧胆的盐帮。
帮主曹劲早年跑船为生,积累原始财富后开始武装贩运私盐,带领兄弟们长期占据海陵岛。因为很懂得“人情世故”,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下场干涉,也有许多冒险求财的小盐商,选择与虎啸帮合作,共同运私谋利。
看元旌的意思,是已经查到了些线索,这批货的失踪与虎啸帮有关。
可那曹劲与他向来无冤无仇,如今他正得许灵阶器重,曹劲又有几个胆子敢劫他的船队?
等元旌回来,一定要好好问清楚。
李清白也知道谢昭得了密信,恐怕又在图谋些什么,只是光线极差,谢昭手速又极快,还没等她找到窥视的机会,那小纸便化作雪片满天飞扬了。
谢昭拍拍袖子拂去尴尬:“你们跑了这几天,一定没来得及好好吃饭吧?意园的厨子比泰昌楼的也差不了多少,回去请你们吃好的。”
李清白眼如灿星:“那我要吃——”
“鱼饼虾球?”
“还有……”
“菱角糖醋排骨?”
“还有……”
“蟹黄粉皮?”
“……”
“还有糟香白鱼卷、八宝葫芦鸭、麻油醉蛰头、蜜汁捶藕、蛤蜊炖蛋、栗子烧仔鸡、胭脂鹅脯、荷叶粉蒸肉、荸荠桂花甜糕,对吧?”
李清白瞪圆眼睛:“你怎么知道?”
谢昭笑得温柔:“就你那馋劲儿,有什么不想吃?这些都是本地特色,我慢慢给你安排。”
她哥们儿似的拍了拍他肩膀:“谢昭你实在是太懂我了,够意思!”
他忍不住笑得更张扬了些。
她在京中是什么模样呢?和那些锦衣卫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碰到好吃的就两眼放光,还是偶尔也会流露出小女儿的情态,与人撒娇卖乖呢?
他看向也在笑的夏荫,一时醋上心头。
他是大学士夏弦的孙子,他陪她一同来了江都、太州,甘愿做她的奴仆供她驱使。他给她买了双良猪肉脯,和她吃了羊肉火锅,并肩在屋顶上查案。他看她的眼神那样宠溺……
他对她别有用心。
他要找机会扣他月钱,关他禁闭,把他发配回京,离他的夫人远一点。
……
回府后,他张罗他们吃了宵夜,故意磨蹭到很晚,想听她亲口说留在他房中。
不料她打着哈欠就想走:“我去看看知雨。这几天都没好好陪过他。”
谢昭急急争辩:“这几天你也没好好陪过我呀!”
“……”
他自知失言,红了耳根垂下头。
李清白嗔笑:“你何时轮到和自己的儿子争宠了。”
谢昭攥紧她衣袖,低低道:“你别走。”
李清白盯着他红一阵白一阵的脸,不明白这个雷厉风行的大盐枭,为何在监狱里关了几天,就变成了这么个唯唯诺诺的小孩。
尽管如此,她还是答应了:“好,我好好陪陪你。”
谢昭一副讨到糖吃的表情:“嗯嗯。”
……
这一夜,谢昭睡得无比安稳。
他一向睡眠不佳,稍有棘手费神之事总会思虑颇多,以致整夜无眠。可自从与她亲近了关系,他只觉心头那口枯了多年的古井开始涌水,和她有关的点点滴滴汇成涓涓细流,一刻不停地滋养着他。
只可惜一大早许灵阶便差人来叫他,要他一同去乐韵阁听戏。昨夜她梦中呢喃的美食,他一道也不敢遗漏,命人快些做好了送去给她,好叫她心情舒畅。
许灵阶这趟来太州,除了交际便是游玩,似乎并无要事,令他好生奇怪。可这狗官向来心思深沉,无人猜得透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也只能随侍身旁,悉心观察取证。
好在元旌及时赶回,向他报告了重要消息——他重金广纳线索,问出盐船出事当晚,有人曾目击盐帮的人在河道附近出没。
帮派斗争向来是大鱼吃小鱼,这一带有实力与谢昭抗衡的唯有虎啸帮。因此,他让元旌早做准备,打算午后便扮作寻常商人,冒险登上海陵岛查探。
吩咐完细节,他便命人包下乐韵阁的场子,备好许灵阶爱吃的细点——玫瑰酥、松子糖和刚出炉的蟹黄烧卖,都用温笼煨着,再去恭请这尊大佛。
乐韵阁临水而建,是太州城里顶热闹的所在。谢昭引着许灵阶入座时,台上软糯的淮腔正唱着《珍珠塔》里的“跌雪”一折,许灵阶不多时便听得摇头晃脑,指尖在桌上轻叩着板眼,目光似在台上,又似落在别处。
谢昭不敢听戏,凝神关注着许灵阶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一盏茶还未饮完,许灵阶便朝他发问上了:
“阿昭,我听说,上月月末你从丰纯场支的那批盐,无缘无故不见了,有这事吗?”
“是的,大人。”
“什么人这样大胆,敢动你的生意?”
“还在调查当中,大人不用担心。”
许灵阶倏地停下了叩击。
“哦?”他眼皮微掀,从鼻腔里慢悠悠哼出一声,“那么,你这月孝敬我的银子,怕是要折损不少咯?”
谢昭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将身子又躬低了几分:“必不会。小人处处倚仗大人,哪怕变卖产业,也不敢误了您的事。”
许灵阶伸手去拈碟里的玫瑰酥,却不送入口,只捏在指间细细地看,突然啪地一声将它捏碎,酥皮洒落一地。
他起身拍拍干净,踩碎满地狼藉,重新恢复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谢昭盯着那些被他鞋底碾碎的粉末,想起了很多人。
盐运司同知赵文华,只因秉公核查盐引数目,一周内被弹劾七次,发配贵州充军,未及到达便死在了路上。
太仆寺少卿李默,只因议马政时顶撞了首辅一句,转头便被锦衣卫从直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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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走,从此下落不明。
户部右侍郎张简,只因谏言停修仙殿,便被扣上“阻挠国计”的罪名,诏狱里关了不到三日就传来死讯,据说尸体被抬出时,浑身找不到一块好肉。
礼部郎中薛侃,只因呈送《太上老君常说清静经》注本时误将符纸倒置,便被当场呵斥“亵渎天尊”,廷杖八十,生生毙于丹墀之下。
他们的面容和姓名,骄傲和命运,都如同许灵阶脚下的碎屑,无声无息消失在大旻王朝百余年的尘埃里。
不要再有下一个他们。
不能再有下一个他们。
……
回府路上,谢昭一直紧绷着精神,随时应对许灵阶的问话。好在他心情还不错,只是闲聊了些花鸟鱼虫,谢昭便寻思再淘些新鲜宠物,换着法子讨他高兴。
轿子在意园门前稳稳落下。谢昭先一步躬身打帘,伺候着许灵阶下了轿,自己才稍稍直起些发僵的脊背。
穿过走道,四季海棠开得正艳,泼泼洒洒的红一路烧到朗逸厅檐角。绕过太湖石群,拨云堂前那片青石板空地上,眼前景象却令谢昭头皮发麻——
只见李清白、谢知雨、夏荫、许之霄同许见卿围作一处,中间赫然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正慵懒地蜷在地上伸着腿儿,不时发出喵喵的叫声。
更令他恼怒的是,知雨左手攥着一把剔了刺的黄鱼肉,右手拈着几丝风干的火腿红肉,正殷勤地喂着那猫儿,丝毫不懂得物价的金贵。
他忍住喉头恶心,停在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厉声呵斥道:“知雨!你这是在做什么?”
知雨委屈巴巴:“爹爹,喂猫呀。您也没不许我喂猫呀。”
“这些给你娘亲特意准备的,上好的食材,拿去喂野猫???我看你是愈发出息了!”
知雨踮踮脚,指着一旁傻笑的许之霄,告状道:“那他还用温乳酪拌的燕窝碎喂猫呢!爹爹怎不骂他?”
又躲到李清白身后:“再说了,是娘亲要我喂的呀,爹爹又怎么不骂娘亲?”
“……”
谢昭立马熄了火。
李清白圆场道:“你准备的朝食也太丰盛了,我把他们都拉来也没吃完,剩了也可惜了,刚巧看到这只惹人喜爱的猫儿,一时起兴便用美食逗弄了它,你不要生气。今后可以少做几道菜,或减少每道菜的分量,避免浪费,节约物资。”
许灵阶调侃道:“阿昭,你这位夫人可是会当家的。”
许见卿接茬:“那是自然。阿越姐姐可教了我不少东西。”
许灵阶见李清白和许见卿熟络得很,提议道:“下午我有些事情在身,阿昭,你们夫妇不如陪着见卿和之霄在这太州城逛一逛。”
谢昭始终惦记着登岛一事,一时被安排了新任务,不由得面露犹豫。
他为难地开口:“大人,我……”
“你怎么了?”
其实他并没有想好推辞的理由,只是满心想着拒绝,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
思索间,李清白飞快接了话:
“大人,我们下午也有事。”
“哦?”
“嘻嘻,我们要去南山寺求子。”
20. 人祸
众人瞳孔巨震。
夏荫:“这……”
许灵阶:“阿昭,看来我那龙虎葆真丹疗效颇佳,一会儿再多给你几瓶服用。”
许见卿:“看来好事将近了。”
许之霄:“生娃娃!生娃娃!生个又白又胖的娃娃!”
谢知雨:“好耶!我想要个妹妹!”
谢昭:“……”
当年正因他借口自己不能生育,想收养一个孩子,这才从许灵阶手中保下知雨的命,从此对那些坊间传闻忍气吞声。此言一出,倒是多少能替他挽回些声誉——代价是继续以身试药,与慢性中毒无异。
不过,也多亏她找了这个借口,让许见卿没法带着许之霄去这种庄严之地,他才好借机离开,与元旌会合。
李清白凑到他耳边,笑嘻嘻道:“听闻南山寺的素斋是一绝,我们也去试试吧。”
谢昭有些烦躁:“阿越,我下午也有事。”
“你不陪许大人,不招待见卿他们,也不陪我,能有什么事?”
“总之就是有事。有空我再陪你去,或者你自己去。”
许灵阶见他们耳鬓厮磨了半天,调笑道:“怎么,这是一刻也分不开了?”
李清白拉着谢昭的手,佯装羞涩跑开了。
……
午后,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谢昭终于还是同意,先陪她去一趟南山寺。
夏荫那死出,借口说万一遇到危险没人保护他们,非要死皮赖脸跟着,加上她在一旁极力劝说,他只得应允。
三人走在街上,天色碧空如洗,谢昭却抬眼望了望天际线处一抹不易察觉的灰霾,微微蹙眉。
他知道不出半个时辰便有急雨倾盆,又见街旁来了两三个挑担提篮的卖伞人,将一柄柄式样精致的油纸伞依次铺开,提议道:“一会儿要下大雨,我们先买把伞备用吧。”
李清白望了望那尚好的天色:“这哪有一点要下雨的样子?等我们走到南山寺,估计都落不下来。”
夏荫附和:“就算要下雨,前面也有许多卖伞的小贩,未必一定要在这买,拿在手里也沉得慌。”
谢昭吞吞吐吐道:“可是……越往前走,伞卖得越贵,现下三十文一把,再走百步可能就要卖到四十文了,待下了暴雨会卖到五十文,我们还不如就在这里买三把。”
李清白深感不可置信:“不是吧谢昭?你连一把伞的价钱都要计较?”
“该俭省就俭省嘛。”
夏荫有些瞧不起谢昭,嗤笑道:“我说谢爷,您都富甲一方了,还在乎这几十个铜板?”
谢昭心叹他们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想起可能承担的货损和亏欠许灵阶的银钱,顶着头痛付钱买了一把,想着一会儿雨下下来,可以和她共撑一伞,至于夏荫,就让他自个儿淋雨去。
李清白和夏荫在前头疾步走着,谢昭在后头吃力追着,果然没走多远,天幕扯下一道闪电,豆粒般的雨点便哗哗啦啦砸了下来。
他忍着双膝疼痛,小跑迎了上去:“阿越!”
等他追到身边,夏荫却已为她撑起一把雪芦寒鹭图样的油纸伞,更递了巾帕让她擦去身上的雨水。
“好看吗?百里挑一的一把,也就区区一百文。”
这话很有些挑衅的意味,偏偏她也没说什么,由着夏荫嘲弄他。
谢昭不再搭理他俩,五步当一步行,闷头往南山寺走,李清白和夏荫亦紧随其后。
又行了约一刻,上书“南山寺”三字的黑底金字匾额终于就在眼前。
山门立于数级青石阶上,两侧古柏参天,枝干遒劲如龙,雨势虽渐小了,仍有几名香客躲在树下避雨。小沙弥用宽大的袖筒掩住经卷,匆匆跨过磨得褪色的门槛,他们随行而入,见寺内殿宇深广,梁柱高耸,不免庄重了心神。
主殿中央供奉着一座丈六金身的释迦牟尼佛坐像,低眉敛目,神态慈祥,右手结施愿印,掌心沐在长明灯里,更显宝相庄严。香客们跪在蒲团上喃喃祝祷,烟气如轻纱般缭绕升腾。
李清白虽一心惦记着素斋,却也懂得尊重佛祖的道理,待香客们拜完,有样学样跪了下去。
她捏着裙角,小声嘀咕:“要先诵经吗?还是先许愿呢?”
正摇摆不定时,谢昭掀袍跪于她身侧,轻声道:“静心三息,默念心中所愿,再三叩首即可。”
说着亲自示范,动作熟稔而从容。
李清白依言照做,默念“身康体健,得偿所愿”,略显局促地叩完首,用蚊蚋一般的声音问谢昭:“哎,你许的什么愿呀?”
谢昭并未答她,垂眸敛袖,取过三支线香就着长明灯点燃,虔诚地望向佛像金身,而后深深三揖。
她不懈追问:“你怎么会信佛的?那许灵阶不是狂热的道教教徒吗?你敢来这儿,不怕他找你麻烦吗?”
谢昭依旧不语,插香入炉后,又退回蒲团前,合掌跪下,行了标准的三拜九叩大礼——额心触地,掌心向上,起落间衣袂轻响,如风过竹林。
礼毕,他才侧首看向李清白,沉静道:“家母信佛,自幼便教我们礼佛。”
李清白忆起成婚那日谢昭双亲的灵牌,虽感到有些冒昧,还是好奇发问:“你爹娘因何早逝?洪灾,旱灾,还是不幸染了什么疾病?”
谢昭答:“人祸。”
“人祸?你家原是做什么的?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谢昭不愿再说下去,余光瞥见案上放着的签筒,岔开话题道:“你不是来求子的吗?还不去求一签?”
李清白眼波一转:“那不得我俩一起求才灵验吗?”
回头问心不在焉的夏荫:“阿夏,你要不要也来抽一签?”
夏荫摇头:“我不信这东西,不抽。”
于是二人各抽一签,转到殿侧解签处。
一位眉目慈和的老方丈接过李清白那支竹签,沉吟道:“女施主此签是‘镜里观花’——缘劫一体,如影随形,命中注定无可化解呀。”
李清白没当回事:“有这么玄乎吗?我才不信呢。”
方丈无可奈何地摆摆头,又展谢昭那支签,微微一怔:“施主此签乃‘鹤影沉塘’。”
他抬眼深看谢昭一眼,“鹤踪渺渺,得失相生。欲有所得,必有所舍——世间因果,皆在取舍之间。”
谢昭捏着签文的指节微微一紧。
既已拜过佛求过签,三人便转至斋堂用膳。
堂内陈设简朴,却端上几样精致的素斋:一碟醋熘素黄鱼,一盅莼菜竹荪汤,以及本地特产的姜丝香干、香油拌马兰头。
李清白吃得眉眼弯弯,尤其喜爱那碟淋了糖醋汁的“黄鱼”,连赞厨僧手艺高明。谢昭本没什么胃口,见她吃得那样香,也禁不住连夹了好几筷。
正说笑间,忽见一只羽色苍劲的海东青掠檐而下,稳稳停在窗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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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解下密信,读完倏然起身:“我有急事,得先走了,你们可在这多玩一会儿,大约说个时辰,我让人来接你们回府。阿越,这几日要麻烦你多照顾下知雨。”
话音未落,人已疾步而出,袍角带翻半盏清茶也浑然不觉。
李清白和夏荫对视一眼,悄摸跟上,只见谢昭正跨步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夏荫径直奔向寺后马厩,抛给管马沙弥一角碎银,解下两匹鞍辔齐全的骏马,口中急道:“借马一用!”
便翻身跃上马背,伸手将李清白拉上另一匹马。
二人一路跟紧谢昭,途径密集的河道、农田,纵马疾驰三个时辰,眼见天色由青转金,终于在一片开阔的滩涂之地勒马停驻。
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耳边传来浪涛拍岸与风声交织的呜咽。
眼前便是丰纯盐场——
但见无际的盐田如棋盘般向天际铺展,一方方盐池中,卤水映着落日,泛出碎金般的光泽。
一道石砌海堤蜿蜒绵亘,堤外是碧波万顷的东海,堤内无数灶户赤足穿梭于田埂之间,或引水,或耙盐,在夕照下如剪影般忙碌。
数十座高大的砖砌盐灶巍然矗立,冒出青烟袅袅,堆砌成山的盐垛宛如雪岭,在暮色中闪烁着微蓝的冷光。
然而谢昭的目的地却并不在此。
他径自穿过盐场衙署旁一条不起眼的小径,直奔向海堤下一处僻静的礁石湾。那里系着一艘乌篷小船,正随波起伏,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老艄公,似是等候已久。
暮色深处,笼在薄雾中的海陵岛若隐若现,散发出迷人又危险的气息。
谢昭毫不迟疑,纵身跃上船板,低声道:“开船。”
篷船当即解缆。就在此时,两道身影忽从岸边的礁石后闪出,趁着船速未起,疾跑几步,手忙脚乱地跳上了船。
小船显然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量,猛地一倾,谢昭闻声回头,见是他们两个,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们怎会在此?”
李清白见谢昭好像生了大气,陪着笑脸道:“哎呀,我好奇你来干什么,就带着阿夏跟了过来。你别那么小气嘛,有赚钱的路子,也带我一个。”
谢昭声音里压着愠怒:“谁许你跟过来的?很危险,知不知道?”
李清白猛猛摇头。
谢昭冷眼扫向夏荫:“还有你!怎么保护夫人的,竟让她来这种地方?回去就扣你三个月月钱,关半个月禁闭。”
夏荫倔着脑袋偏过头,平复好情绪,掏出怀里的姜梅饼同薄荷油,献宝似的捧给李清白。
“这样就不会晕船了。”
谢昭听说她晕船,当即勃然大怒:
“怎么回事?晕船还要坐船,你不是自讨苦吃,平白惹人担心吗?”
李清白刚要反驳,斜瞟的目光却被那老艄公的手所吸引。
那双手骨节粗大,虎口与指根布满厚茧和深疤,分明是常年握惯刀剑、拉紧弓弦留下的痕迹,绝非寻常船夫所有!
更要命的是,与她对视的一霎,他竟松开了摇橹,在船帮某处看似修补过的痕迹上猛力一按——
李清白来不及细想,猛地扑向谢昭:“快跳船!”
话音未落,船底猛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炽热的火浪裹挟着碎木与铁片冲天而起。
三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掀飞出去,坠入冰冷的海浪之中。
21. 海陵
海浪剧烈翻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没顶。
李清白虽通水性,却被爆炸的余波震得耳内嗡鸣,眼前一片昏黑。
她奋力蹬水钻出浪涛,被海水呛得连声咳嗽,待及平息,口中喊出的第一声仍是:
“谢昭!”
目光所及尽是破碎的船板与翻滚的白沫,早已不见那艄公踪影。
她心脏骤紧,不顾一切地划水四顾,直到看见不远处谢昭浮沉的身影,才略松一口气,急忙向他游去。
不多时,夏荫也游到了他们身边,指着不远处的海面喊道:“快看!有船来了!”
只见两三艘灵巧的舢板正破浪而来,船头立着的正是谢昭的心腹元旌。
他神色焦灼,不等船靠稳,便长篙一探,将谢昭拖上船板。
谢昭呛了水,伏在船边咳得肩背颤抖,元旌立刻扯过干燥的毡毯将他裹紧,又伸手将李清白和夏荫一一拉上船。
“爷!对不住,我来迟了。”
谢昭唇色青白,强撑着摆摆手道:“没事,本就防着这一手。若不是分头行动,今日只怕真要栽在这片海里。”
他喘着气看向李清白,见她虽然浑身湿透、发丝凌乱,但眼神依旧清亮,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沉声道:“此去必不太平,现在先送你们回去。”
李清白抓住他手,坚决摇头:“我不走!来都来了,回去做什么?”
谢昭道:“我们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游玩的。”
“你倒是说说,办什么事?”
谢昭无奈叹气:“本地盐帮虎啸帮长期盘踞在海陵岛上,我是来和他们的帮主曹劲谈一笔生意的。近来官盐查验愈发严苛,我们有三条船的货,不想走仪真批验所,须得借虎啸帮的私路运出去。”
“那我也要一起去!我要和你学做生意,将来好替你分忧。”
“你瞎掺和什么?海水还没喝够吗?曹劲此人狡诈多疑,心狠手辣,那艄公八成是他派来的,不许任何可疑人等踏足他的老巢。阿旌,回程吧。”
元旌依言撑篙,却被李清白夺了下来。
“谢昭,我们要和你们一起去。若你推测准确,曹劲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只你们二人去,不是很奇怪吗?我们扮作寻常商人夫妇,他们扮作随从,这才合理。”
“可此行实在危险……”
海风吹起她湿漉漉的鬓发,几缕发丝黏在白皙的颊边,更衬得那双眸子清澈又执拗。她浑身还在滴着水,脊背却挺得笔直,迎向他的目光毫不退让:
“正因为危险,才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再说——”她忽然凑近谢昭,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你忘了?我酒量那么好,说不定还能帮你套话呢。”
谢昭终究败下阵来:“罢了,你一定要跟紧我们,万事小心。”
……
船行三刻,拨开迷雾,海陵岛终于就在他们眼前。
此岛长期孤悬于海外,兀立于万顷波涛之中,只东南一隅与缘花岛隔海相望,犹如双星对悬。
岛上地势起伏,山峦雄踞,透过大批粗木围栏,可见多座粗犷石屋,依着山势错落散布。东西两侧设有数座船坞,临海险要处则筑有厚重炮台,一台台黑黢黢的铁炮自垛口探出,炮口森然指向外海。
一道以硬木与铁棘加固的巨大寨门扼守要冲,门上高悬一面饱经海风侵蚀的木匾,上书三个遒劲而略显斑驳的墨字——虎啸帮。
谢昭盯着门口森严的守卫,问李清白:“里头可是龙潭虎穴啊。还闯吗?”
李清白昂然踏步:“我偏要闯!”
方才在路上,他们已商量好,化名季霜与赵念念,扮作太州本地盐商夫妇上岛。待及报上名讳,求见曹帮主,那名精瘦的盐帮小弟狐疑地打量他们片刻,高声问询道:
“你们怎么会这么晚才来,还浑身湿透?”
谢昭从容拱手:“我们本是乘船前来,不料途中遭遇风浪,不幸沉船。我等侥幸捡回性命,挣扎至此,虽形容狼狈,却是诚心求见。”
他语气恳切,又暗示元旌递上一小袋早已备好的碎银。“这点心意,给兄弟们打点酒喝,压压惊。还望行个方便,代为通传一声。”
那小弟掂了掂钱袋,欢欢喜喜去通报了。不多时,却沮丧而归。
“真不巧呀!我们帮主已经睡下了,还请诸位改日再来吧。”
听这话,是明摆着推脱他们,想让他们无功而返。
谢昭并未立刻反驳,反而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小弟的鞋履与袖口——
只见他裤脚边缘沾着些许新鲜油渍,袖口也隐约透出一丝尚未散尽的酒肉香气,当即轻笑一声,不紧不慢道:
“兄弟说笑了。方才我等于门外等候时,分明听得寨中似有丝竹宴饮之声传来,想必曹帮主正与诸位兄弟尽兴,何来‘睡下’一说?”
“莫非是曹帮主不愿见我夫妇二人?若真如此,我等也不便强求。只是这笔千两银子的生意,恐怕只能另寻合作了。”
那小弟被他说破,脸色顿时窘迫起来,支吾着再去通报,又气喘吁吁跑回来:
“诸位!帮主同意见你们了,不过……”他顿了顿,为难道,“帮主说规矩不能废,要见他老人家,需先过三关,验明你们的诚意和本事。若是过不了关或中途放弃,帮主便会把你们丢去喂鱼。”
所谓三关,无非是盐帮惯用的下马威。
第一关考验胆识,需穿行于临海悬崖之畔的狭窄石道。道宽仅容一人,脚下便是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葬身海底。
谢昭虽伤病未愈,步履却异常沉稳。他与李清白十指相扣,紧紧贴在一起,每一步都行得小心谨慎。
行至最窄处,一阵狂风刮过,李清白脚下碎石突然松动滑落。她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外歪倒——
谢昭反应极快,猛地将她往怀里一带,后背重重撞上粗糙的岩壁,另一只手死死抠住石缝,才勉强稳住二人身形。
李清白被他牢牢箍住,看见他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悸后怕。
“阿……念念,不如回去吧,我让人来接我们。”
她摇摇头,将他手握得更紧:“我们不可能再回头了。”
第二关考验武力,需与帮中一名魁梧壮汉角力。那壮汉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直划到下颌,一身彪悍的肌肉黝黑发亮。
夏荫见状主动请缨:“这一关,让我来领教!”
他身形虽不似对方雄壮,却胜在灵巧。只听那壮汉低吼一声,如蛮牛般冲撞而来,他却并不硬接,侧身滑步,轻巧避开锋芒,同时足尖勾起地上沙土,扬向对方视线。
壮汉被沙迷眼,动作一滞,夏荫已绕至他身后,手肘疾出,精准击向他膝窝软处。
壮汉吃痛踉跄,怒吼着反手抡扫,夏荫闪转腾挪,借力打力,竟以巧劲化解了数次猛扑,更寻得一处微妙的破绽,一记扫堂腿将对方击翻倒地。
“好!好!”
场中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盐帮众小弟眼中再无轻视,满是对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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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的认可与尊崇。
第三关与其说是考验眼力,不如说是核查来访者的身份,需从院中堆着的数十袋盐包里,快速分辨出品质最上乘者。
谢昭神色平静地走上前去。
他并未急于触碰任何盐包,而是扫视全场,将数十个麻袋的堆放位置、外观成色尽收眼底。
随后,他才缓步走入盐包之中,在不同位置的麻袋上各捻起一小撮盐粒。
他先是仔细观察盐粒的色泽与颗粒均匀度,又将盐粒置于指尖细细揉搓,感受其干湿与质地。最后,甚至将少许盐粒送入唇边,以舌尖轻尝,品味其咸度及是否有异味。
片刻后,他步履坚定地走向角落一袋看似平平无奇的麻包,手指轻叩袋身,发出沉闷扎实的声响。
“此盐颗粒均匀细腻,色泽莹白透亮,触手干燥爽利,更兼咸味纯正,毫无涩苦余味,乃是淮北上品官盐,绝非寻常私盐可比。”
负责查验的小弟上前亲自验看后,面露惊异与钦佩,朝谢昭重重抱拳:
“季爷好眼力!此等成色的淮盐极品,便是我们帮中,能一眼识破者也不超过三人!”
三关既过,再无拦路虎。起先接待他们的小弟终于躬身:“诸位,请随我来。”
聚野台石屋大堂之内,灯火通明,一场盛宴已然备下。
石板桌上罗列着各式特色菜肴:当中一大海碗堆着红亮诱人的“油炸烧骨”,乃是取腌透的猪肋排,入滚油猛火炸至骨酥肉烂,焦香脆爽,肉汁充盈;旁边是堆成小山的“椒盐龙头烤”,乃是将新鲜的九肚鱼裹薄浆炸至金黄,撒上粗粒花椒盐,外酥里嫩,咸香扑鼻。
更有整只炙烤的羊腿、盐帮特有的“臭鳜鱼”、用粗海盐煨熟的“盐焗鸡”、现拆蟹粉的蟹粉豆腐、汤鲜味厚的河蚌咸肉煲、陈年老卤焖透的焖盐豆子,使人望之便食指大动。佐宴的皆是本地土酿的辛辣烧酒,蒸腾出满堂热络的江湖气。
那帮主曹劲端坐主位,豹头环眼,虬髯满面,一身赭色锦袍被壮硕的身躯撑得鼓胀。他目光扫过席间,最终落在李清白身上,举碗向她示意:
“远道而来都是客,季夫人,这第一碗,曹某敬你!”
说罢一饮而尽,亮出碗底,尽显豪迈。
李清白落落大方端起酒碗:“曹帮主豪气!我夫妇二人久闻帮主威名,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这碗酒,我敬您!”
她眼波流转,笑语嫣然,竟也将那烈酒饮尽,双颊飞起一抹红霞,更衬得肌肤胜雪。
“好酒!不愧是帮主的酒!”
曹劲见状大喜,连声赞道:“夫人好酒量!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当即又命人满上,与李清白一连对饮了三碗。
二人似是一见如故,你一言我一语,从生平履历谈到枭雄事迹,从盐路行情谈到各地风物,始终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谢昭闷头吃着没滋味的菜肴,手中酒碗端起又放下,眼看她脸颊的绯色一路蔓延至颈侧,又见曹劲的目光愈发炽热,心中醋海翻腾。
曹劲已是酒酣耳热,瞅着李清白明珠生辉的容颜,越看越是心痒难耐。
这般豪爽又美貌的妮子,若娶来做夫人,岂不快哉?
再瞅那萎靡不堪的三人,心下已有了主意。
待宴席散去,曹劲命人将谢昭一行人引至僻静处的石屋安顿,召来心腹阿强:
“看见没?那小娘子,多得劲儿?老子喜欢!那三个不中用的病秧子、小白脸、苦瓜脸,今晚把他们都做掉,以绝后患。”
22. 夺爱
狭小的石屋内,夏荫和元旌不约而同看向那张窄得离谱的石板床,不禁大眼瞪小眼。
这竟然是屋里唯一的陈设。
夏荫捂着口鼻走过去比划了两下,嫌弃道:
“这玩意儿确定是给人睡的?给两个人睡的?夜里若是翻个身,能直接把对方踹下去吧?”
元旌面无表情道:“让给你了,我守夜。”
夏荫冷哼:“瞧不起谁呢?这破床,谁爱睡谁睡去。”
……
一炷香的时辰后,二人终于还是禁不住岛上的寒风,背对背裹着那床破棉絮,在肉眼可见的尴尬里调整着自己的姿势。
夏荫想起京中府邸温软的大床,忍不住弹身而起:
“不睡了!我……我出去看星星去。”
几乎同时,元旌也开口:“那我去看看月亮。”
两人摸着黑,手同时碰到门板,又触电般缩回,气氛一时更为尴尬。
“你先请。”
“还是你先,你先。”
二人互相“谦让”着,几乎同时推开门,望着黝黑的天幕齐齐傻了眼——
今夜无星也无月,是个伸手不见五指、海风还嗖嗖刮脸的好天气。
……
谢昭和李清白这边,石屋内亦是漆黑一片。
比起隔壁屋,这间屋子倒是多了一套石桌石椅,床也宽大不少,但同样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海腥和霉气。
李清白搀着谢昭在床边坐下。才泡了海水,又遭了湿气,他膝上的旧伤犯了,疼得路都走不稳。
她小心翼翼地撩开他的裤腿,露出线条紧致的小腿和格外红肿的膝盖,关切道:
“你这伤也是跑船弄的?”
谢昭含糊道:“嗯。老毛病了,不碍事。”
这伤是陈年老伤了。李清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清瘦的人,是如何拖着这样的伤腿,在河海之上日夜奔波劳碌的。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药囊,找到一瓶化瘀活血的药油,用温热的指尖推开。
谢昭身体微微一颤。
原本辛辣的药油,随着她恰到好处的力道温柔渗透,他只觉得心口和关节一样炙热。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眼下天大的事,都没有替他缓解这疼痛重要。谢昭看得入迷,连她的细语也浑然不觉:
“谢昭?谢昭?”
“嗯……啊?”
“你为什么化名‘季霜’?”
季是他母亲的姓,霜是他小字的末字,路上她同他商量,他想也没想就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他沉默片刻,才道:“没什么,随便想的。”
又反问:“你呢?‘赵念念’,有什么说头吗?”
“我娘姓赵,念念是她为我取的小名,”李清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小时候总爱念念叨叨,一刻也停不下来。”
谢昭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而想起宴席上曹劲黏腻的目光,和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机,心下猛地一沉。
“念念,”他焦灼道,“仔细看看这间屋子,可有哪里不对劲?”
李清白闻言收敛心神,细细打量四处。
她贴近墙壁和地面,见上面有大量被水反复冲刷过的痕迹,颜色比别处浅淡,像是极力想要掩盖什么,仔细嗅闻还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走到门边,借着微弱光线,赫然发现粗糙的石门内侧,有几道深嵌的暗红色抓痕,痕迹凌乱而绝望,甚至还能看到一丝干涸的、疑似皮肉的残留物,在幽暗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谢昭……”她声音发紧,回头看他,“这地方关死过人。”
谢昭撑着床板勉强站起:“我和你一起找找,有没有用来害人的东西。”
“你先坐着休息下,我……”
话未说完,二人同时听见,门外遽然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李清白一个翻滚过去,将谢昭扑倒在床上,连人带被卷在一起,暗示他闭眼装睡。
过没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阿强带着两个小弟探头进来,确认床上二人“呼吸均匀,沉睡正酣”,才低声嗤笑道:
“帮主也太看得起他们了。一个小娘子,一个病秧子,还用得着迷药?”
声细的小弟道:“强哥,也不能太轻敌,这病秧子虽说体弱,脑子又不笨,不像那两个傻子。”
声粗的小弟接话:“要是和那两头蠢猪一样就好了。天上明明啥也没有,两人硬是搁那比划半天,一个说星星亮,一个说月亮美,趁他们尬聊,嗖地一下就给蒙晕套麻袋里了,估计扔海里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阿强道:“少废话!赶紧把这病秧子做掉,把小娘子绑了给帮主送去。”
他抽出匕首,寒光一闪,直朝谢昭心口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装睡的李清白和谢昭同时暴起。谢昭侧身躲过致命一击,擒住阿强手腕狠狠一折,李清白则一脚踹翻一名小弟,夺过他的刀,横劈向另一名小弟。
阿强始料不及,剧痛之下匕首落了地,惊怒交加道:“狗日的!给我拿下!”
三人开始反击,但屋内狭小,有再多拳脚也施展不开。谢昭虽行动不便,却招招精准,李清白更是身形灵活,刀法出乎意料地凌厉。几个回合下来,阿强三人竟被利落制服。
谢昭用刀抵住阿强脖颈,逼问道:“你们把那两个人怎么了?”
阿强战战兢兢:“季爷,您,您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气!他,他们还活着,只是被人绑了起来,要在演武场上活烹……”
李清白急急把他踹翻在地:“快带我们去见曹劲!”
……
演武场上,黑云密布,火把通明。
刀光映着跳动的火焰,晃得人睁不开眼。环立的盐帮弟子个个面目狰狞,虎视眈眈,将中央空地围得水泄不通。
元旌和夏荫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旁边支着一口大铁锅,底下柴火烧得正旺,锅里的水正翻滚沸腾,冒着骇人的热气。
曹劲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椅上,看二人挟持“人质”闯进人群,眼中闪过意外,随即化为狠戾:
“好,好!还真有几分本事!只可惜,到了老子的地盘,神仙也插翅难飞!”
他一挥手,周围十几个彪悍打手立刻围了上来。
“拿下那病秧子,扔锅里给兄弟们加加餐!”曹劲狞笑着看向沸腾的铁锅,声音陡然拔高,“头功者,赏黄金百两,美酒十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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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帮亡命之徒瞬间红了眼睛,发出贪婪的嚎叫,如狼似虎地一拥而上。
谢昭将李清白死死护在身后,双唇因剧痛而紧抿,仍勉力迎战。李清白见他们人多势众,加之谢昭有伤在身,再也顾不得身份,挑起匕首便放倒了两个大汉。
曹劲先是一愣,转而放肆大笑起来:
“好!还是株带刺的野蔷薇,够野,够劲,老子喜欢!”
他示意打手们暂时止战,盯着英姿飒爽的李清白,调戏道:“小娘子,跟着这个病痨鬼有什么好?跟了我,这海陵岛分一半给你,金山银山,珍奇海味,任你享用!怎么样?”
谢昭气得脸色煞白,将李清白往身后又护了护,怒斥道:“曹劲,你放肆!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岂容你觊觎?”
李清白反手紧紧握住他,目光灼灼:“曹帮主可听见了?我与我夫同生死共患难。”
“嗬!好一个同生死共患难!”曹劲不怒反笑,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老子倒要听听,小娘子怎样才肯跟我?莫非真要把这病秧子剁了喂鱼,你才死心?”
“我到死也不会跟你!除非——”
“除非什么?”
她迎上他贪婪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当朝首辅许灵阶就在太州,除非你杀了他,提着他的项上人头来聘我!”
曹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许灵阶?呵呵,你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惹了那姓许的,老子的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子和这帮兄弟还活得成吗?”
僵持间,一名盐帮小弟连滚带爬冲进演武场:“报——帮主!不好了!海面上来了好多船,船上全是黑衣人,正朝着咱们岛突进呢!”
曹劲不屑挥手:“慌什么?先给他们几炮,让他们尝尝老子的厉害!”
小弟哭丧着脸道:“可他们根本不惧,一条船倒了,又有更多的船补上来。他们也用炮还击,用火箭猛射咱们的船队,好多船都被点着了,还有几条被轰穿了底,已经沉了一半了!”
曹劲目眦欲裂,暴跳如雷:“哪来的狗杂种!不敢真刀真枪来干,竟使这种阴招!”
他将一腔怒火全撒在谢昭身上,眼中凶光毕露:“定是你引来的祸水!老子先拿你祭天!来人,把这病秧子给我扔锅里去!”
李清白心知肚明,那些黑衣人定是谢昭搬来的救兵,可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看四个打手已将谢昭生擒,就要往那滚水里丢,她猛地向前一步,大喝道:“住手!”
曹劲扬手命他们停住,含笑打量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颤声道:“曹劲,我答应跟你!只要……只要你放他们三个走,送他们安全离开海陵岛。”
“念念,不可!”
谢昭近乎嘶吼的喊声瞬间唤醒了昏昏沉沉的元旌和夏荫。二人艰难地抬起头,眼神涣散地看着那口冒气的大铁锅,竟还懵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曹劲盯着李清白那双因决绝而格外明亮的眼睛,故意拉长语调:“小娘子,此话当真?为了这三个废物,你真愿意跟我?”
李清白痛苦点头。
“那好!”曹劲笑容扭曲,“我要你现在就写和离书,跟那病秧子一刀两断!”
23. 用强 那么谢昭呢?
曹劲命人抬了张石桌,丢了支秃了毛的破笔和几张粗糙的麻纸,又将一名受伤倒地的打手踢到她面前。他紧捂着右肩,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淌,在地上汇成一滩暗红。
“写!现在就写!写得让老子满意,老子就放人!”
李清白起先不明那名打手存在的意义,直到看见曹劲戏谑而凶狠的眼神,才惊觉——他竟是要她蘸取这人的血来书写!
“怎么?下不了手?”
曹劲一个眼神示意,一名小弟很快上前,粗暴地扯开那伤者的手,在不断冒血的伤口上又划了几刀。那人爆发出痛苦的呻吟,滚在地上不断哀嚎,血流一地,令她毛骨悚然。
“还下不了手?”
她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支秃笔,缓缓蹲下身,避开伤者绝望哀求的眼神,将笔尖探入温热黏稠的血液,干硬的笔毫迅速被血汁浸透。
“知道怎么写吗?”
她一手撑在桌前,一手提着笔,眼泪和血点一齐洇透了纸张。
曹劲见她迟迟不肯落笔,阴笑着命令手下:“把那病秧子给我抬到锅上!”
两名打手立时将谢昭架起,拖到那口沸腾的铁锅旁,李清白顿时崩溃大哭起来:“不要!我写!我写!”
谢昭心如刀割,强撑着向她喊话:“念念,不怕,我说你写。”
曹劲让人给了他一巴掌:“有你什么事?让她自己写!”
李清白泪如雨下,颤抖写下:“结缘不过半月,始知夫妻情了。想是前世冤家,今生恐难同道。既以二心不同,不如各自安好。愿君诸事顺遂,另觅良人终老。”
字字诛心,宛如凌迟。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发现谢昭已是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从前替嫁入府,一心想着隐瞒身份、苟命探查,也曾对他恨之入骨、恨不能与他割席断交,如今望着这封泣血的和离书,才知自己有多舍不得那一声不知有几分真心的“夫人”。
血书既成,曹劲却仍不满意:“署上名,写上年月日,再抄一份!”
两名打手粗暴地将谢昭拖到桌旁,将他被反绑的手强行掰开,塞入那支血淋淋的笔,逼他署完名后,又命二人各自按下血手印。
谢昭盯紧那两个鲜红刺目的指印,眼中满是仇恨。
“哈哈!好!痛快!”曹劲拿起两份血书,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老子说话算话!给他们一条船,让他们滚!”
三人被推搡着押往码头时,一艘破旧的小船已被放下水。为防曹劲动手脚,李清白执意要跟着他们上船,安全交接后才能放心回去。
她用力将谢昭推上元旌所在的船,握住他手低语:“相信我,我有办法脱身。你们先回去,等我消息。”
谢昭反手想抓住她,却被她猛地推开。
小船缓缓离岸,他趴在船沿,死死盯着那抹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浑然不知曹劲早已按捺不住躁动的□□。
李清白人还未坐定,曹劲已饿虎扑食般扑了上来:“小娘子,这下你可是老子的人了!”
她知道蛮力硬拼也不是曹劲的对手,更知道拼命挣扎叫喊只会让他更兴奋,于是反而安静得像一条死鱼一般,只用绝望而轻蔑的眼神瞪着他:
“我原以为曹帮主一代枭雄,如今看来,与那些市井无赖有何区别。”
曹劲立时停下了动作,沉了面道:“你什么意思?”
李清白抬起下巴,字字铿锵:“我虽非出身名门,却也知礼义廉耻。英雄娶美,讲的是你情我愿,风光体面。曹帮主若真有本事,便堂堂正正让我心甘情愿跟你,而不是像对待俘虏一样用强。否则,若是传出去,岂不惹天下好汉笑话?”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还是说,曹帮主对自己毫无信心,觉得不用强,就根本留不住一个女人?”
曹劲脸上风云变幻,最终哈哈一笑,强行压下怒火和欲念,故作大度:“好!老子就喜欢你这份傲气!等着瞧,不出三天,老子定叫你心甘情愿!”
回岛后,曹劲命人安排了一桌丰盛的海鲜盛宴,为她接风洗尘。食物虽丰盛,才经历了一番血雨腥风的她显然并没有胃口,只象征性地在每道菜上动了两下,免得惹他不快。
饭后,曹劲又兴致勃勃要带她“巡岛”,这倒令她心念大动。
从囤积粮食物资的洞穴仓库,到看守严密的火器库,再到规模不小的晒盐场和堆积如山的盐仓,曹劲无不骄傲自豪。
他抚髯追忆往昔,说起自己如何从一条破船、几个小弟,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落草为寇,硬生生在这海上杀出血路,攒下这份“家业”时,更是唾沫横飞。
李清白默默听着,看着那些深夜仍扛着盐包步履蹒跚的帮众,不由得想起谢昭。
当年他也是这般发迹,一步步爬到许灵阶身边的么?
行至岛后僻静处,一面朝向苍茫大海的陡坡上,赫然立着数十座粗糙的无字石碑。李清白见曹劲迅速收敛起得意,脸色沉郁而肃穆,好奇道:“这是……”
“都是跟过老子、死在倭寇手里的兄弟。”他声音低沉,带着刻骨的恨意,“有些是为了抢盐路,有些……就是那帮畜生摸上岸来烧杀抢掠!连尸首都带不回,许多人连名字也不知道,只能立块无字碑,让他们看着!”
他指着大海,眼中烈火熊熊:“看着老子总有一天杀尽那帮倭寇,用他们的头,祭奠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李清白心中剧震,看向曹劲的目光变得复杂。
在他野蛮血腥的外皮之下,原来也埋藏着民族之义、袍泽之情。
那么谢昭呢?
他也会怜悯,也会动情吗?
她神思恍惚,忽听得耳畔风声大作,一名浑身湿透的小弟如丧家之犬般爬了过来:“帮主!不好了!那个病秧子,竟带了好多人,趁夜攻上岛来了!”
曹劲大怒:“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老子的地界撒野!我们的火弹炮筒呢?争先队呢?”
小弟声带哭腔:“他们不是寻常打法!咱们的火弹还没填好,他们的快船就像鬼影子一样贴过来了!箭矢跟长了眼睛似的,专射咱们操炮的弟兄!”
又抹泪道:“他们还在水下埋伏了人,悄无声息就摸上来,把咱们系船的缆绳全割了,好几条船顺着潮水漂走撞在一起,乱成一团!岸上的弟兄刚点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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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想看清楚,就被他们用弩箭射穿了!他们……他们好像知道咱们每一处要害,打起来又准又狠,咱们这是要被连窝端了呀!”
曹劲踹起一飞脚,破口大骂道:“没出息的狗东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子这就去会会那季霜,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
李清白随曹劲来到船坞,火光映照下,只见数十条黑影如鬼魅般穿梭,正是那些雷厉风行的谢府府卫。
他们身着统一的深色水靠,动作迅捷而高效,持弩箭、腰刀、镋钯、手铳等,成组击杀,配合无间,曹劲的精锐部下顿时溃不成军。
她心下骇然,这些人身上有种视死如归的铁血煞气,仿佛只为杀戮而生,以最微小的代价获取最极致的胜利。
曹劲眼见老巢不保,攥紧手中那把鬼头大刀,怒喝一声便要往前冲,忽听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阴影处传来:
“曹帮主,何必做困兽之斗?”
众人循声望去,谢昭自硝烟与火光中缓步走出。
他着一身蜜蜡金四出纹曳撒,披香色凤鸟纹比甲,头戴青花纻丝窄檐大帽,与这血腥战场格格不入。他闲庭信步地走到曹劲身前,俊美无俦的面容镀上一丝狡诈:
“怎么,曹帮主看起来很生气啊?”
曹劲被墨卫缴了刀捆了绳,挣扎着怒吼:“季霜!你个阴险小人!竟敢偷袭老子!”
谢昭轻轻挑眉:“兵不厌诈,曹帮主纵横海上多年,莫非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况且,谢某此来,只是讨还旧债,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曹劲呆滞着变了脸色:“谢某,谢……你是,江都来的谢爷?”
他惊惧跪地:“谢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该死啊!”
谢昭冷笑:“只要曹帮主肯归还谢某的人和东西,有些事可以既往不咎。如若不然……”
“……人和东西?敢问谢爷何意?”
“八日前丑时末,黑石礁附近,我从丰纯场支的五船货,连船带人,可是被曹帮主笑纳了?”
曹劲掐指算过,随即一愣:“那日我们根本没出过海呀!更不可能去劫您的船队!”
“可有人曾目击,当晚盐帮的人在事发河道出没,行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一代除了曹帮主,恐怕没人敢劫我谢家船。”
曹劲连连磕头:“谢爷,冤枉啊!您,您是首辅大人跟前的红人,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呐!”
“我们搜遍了这里也不见痕迹。说,把东西藏到哪去了?装运卖给了谁?船上的人是死是活,身在何处?若是性命有失,我便让你血债血偿!”
曹劲吓得不轻,见李清白一副同情模样,忙爬过去磕头:“夫人,夫人,我们真的不敢劫船哪!”
未及她开口,谢昭已命人将曹劲死死压跪在地,逼他连磕了十个响头,额上鲜血直冒。又有几人迅速从尚完好的灶房里抬出那口大铁锅,架在残火上,倒入清水,火烧得极旺,眨眼间锅内热水便翻滚起泡。
“或许,曹帮主也需要先暖暖身子,记忆才能恢复。”
不等谢昭下令,已有人如老鹰捉小鸡般拎起曹劲,欲行活煮之刑。
24. 救场
曹劲方还惊吓过度,生死之际,倒也冷静了下来,悲笑道:“哈哈哈!老子这一生,什么没经历过,什么没享受过,到头来死在谢爷手上,也值了!”
又垂头红了眼眶,呢喃道:“燕燕,小花儿,我这就来找你们。”
李清白凝视着淡如止水的谢昭,只觉这些天来的温存皆是幻象。
她曾无数次希望他是个好人,也曾无数次相信他的温柔与真心,可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依然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铁血盐枭,视财如命的冷酷商人。
她错看了他。
她挺身挡在曹劲身前,慷慨道:“谢昭,以暴制暴、严刑逼供,你和他又有什么两样?曹帮主或许有过,但亦有功。他据守此岛,屡抗倭寇,护卫一方海疆,岛上这些无字碑便是明证!”
她领着谢昭来到那片无字碑前,他神色却依旧冷漠。
“所以呢?他的一面之词,你也敢全信?若我说他勾结倭人,这些无字碑皆是为倭人所作,你可有办法推翻?”
“我……可他的壮怀激奋,难道是演出来的吗?”
“念念,我只是想说,耳听未必为实,不要轻信于人。”
“你没资格叫我念念。”
李清白偏过头去,奋力压下翻涌的眼泪:“是,我就不该信你。我竟然会信,你也有悲天悯人的一面。”
谢昭脸上终于起了变化,每一个字音都在颤抖:“我……我没想着要杀他,逼供只是下策,可那五船货对我真的很重要。”
“夹带私盐,一本万利,丢船如丢命是吧?被曹劲百般折辱,便以牙还牙是吧?你无需解释,更无需粉饰。谢昭,我和你,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谢昭慌忙去牵她的手,柔夷软骨却如握不住的黄沙,将他双眼迷得生疼。
“念念,念念!”
李清白将他推得很远:“我已经说过,不要再叫我念念。还有,谢昭,我们已经和离了。”
谢昭沉默片刻,黯淡的眸子忽而亮起:“季霜与赵念念和离,关谢昭和姜越什么事。”
李清白冷硬道:“你休要狡辩,这海岛百余人皆是见证。从今往后,我们再无关系,各走各的路吧。”
谢昭单薄的身子被海风吹得摇摇欲坠,他从懵然中觉醒,不顾李清白挣扎,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不同意!”
“我意已决。你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别人的真心。”
他喃喃道:“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念念……”
李清白厌嫌地挣开,谢昭却红着眼将她拦腰抱住,用尽平生力气。
“你别走!我把一切都说给你听……”
二人纠缠间,岸边却传来一阵响动。
片刻后,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气息奄奄地爬了上来。
只见他衣衫褴褛,身上多处伤口深可见骨,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惨白扭曲的脸,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救……命……倭……寇……”
说罢便晕了过去。
二人赶忙将此人抬进屋救治,待其清醒后,才问清他是丰纯盐场的一名灶户,因场署苛待屡次逃跑未遂,今次本以为能脱离苦海了,谁想跑到一半遇上三个掌船的倭人,拼死才游到了这里。
“倭人?他们不是消停很久了么?怎么又出来造次了?”
“一个月前还风平浪静,自上月月中又开始活跃,也不知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截了不少从盐场跑路的兄弟,现下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你这伤都是他们弄的?”
“不,在盐场时,顶烈日、冻海风、做苦力、挨打骂都是家常便饭,日子久了便活不成了,所以我们才要拼命逃跑。我还算幸运,能得二位恩人相救,那些一同逃跑的兄弟,可就凶多吉少了,就算没被倭人抓走,也会被抓回场署处决。”
“处决?他们有什么权利处决?”
“他们的权利可大着呢!大家不堪受苦,逃跑的人越来越多,场署大使起先还只是当众责打,而后开始集中斩杀,说是杀鸡给猴看。明日晌午他们会再处决一批人。”
李清白思忖半晌道:“明日我便去救人。”
谢昭出言阻拦:“你一个姑娘家,拿什么去救?要去也是我去,你好好待着。”
“少在那装好人。你和那些人蛇鼠一窝,指不定杀了人还要帮他们拆骨剥肉。”
“你跟我过来,我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告诉你。”
……
二人僵持不下,李清白打死也不跟他走,谢昭只得将她打横抱起,随便找了间空屋,反锁屋门,在角落里四目相对。
谢昭卸下所有棱角,用温和又脆弱的眸光包裹住她:“念念,其实这些年来,我处心积虑坐上两淮第一盐商之位,为许灵阶排除异己、杀人越货,只是为了爬到他身边。”
李清白偏过头不去看他:“谢昭,你倒是挺会编的。你帮他运私盐杀同僚,他帮你行方便贪巨利,一场赤裸裸血淋淋的利益交换,何必说得那样好听。”
谢昭双手扶上她双肩,恳切道:“我是行了不少罪恶,可那也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罪恶。等这一切都结束,念念,我愿意尽我所能去赎罪,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李清白缩身挣脱,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支毫笔:“你不用再狡辩了。你若说那和离书无效,我现在就去再写两份,署上你和我的姓名,童叟无欺。”
趁她去找纸墨的工夫,谢昭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翻滚的情绪,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将双唇贴了上去。
李清白只觉一股柔软的热潮攀上了她的唇尖,瞬间侵袭她全身每一处角落,让她的羞怯无处可藏。她几乎忘记了她是谁,也忘记了谢昭是谁,只知道自己就该同等热烈地回应他,与他肆意交换最原始的赤诚与渴望。
喘息间,谢昭用摄人心魄的眼神勾住她,低低道:“嗯?还要与我和离吗?”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抚着自己的嘴唇,气恼道:“谢昭,你——”
他又欺身吻了上去。
“还离吗?”
李清白闪躲不能,索性与他吻了个痛快,趁机咬住他舌尖,恨恨道:“离。”
谢昭吃痛松开,半是嗔笑半是怒地看着她:“你可以试试,再多说一次。”
“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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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
翌日辰时一刻。
夏荫坐在李清白身侧,见她对着那碗蛤蜊汤面发呆,不解道:“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李清白木讷地舔了舔还有些发肿的嘴唇,尴尬掩饰:“啊,没什么,在想待会怎么和场署大使交涉。”
谢昭适时走了进来:“我们不是说好,你就在这待着么?阿夏,你陪陪她。”
李清白瞪了他一眼:“不行,我得去。我怎么知道你偏帮谁。”
“你晕船晕得厉害,我不许你去。”
“那我就让曹劲再帮我准备一条船,偷偷跟着你们去。”
谢昭无奈,只得满岛搜刮预防晕船的药物,由着她上了船。
行程未半,李清白仍旧晕得厉害,再也忍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折腾,趴在船沿吐了个昏天黑地。
谢昭一面替她舒背,一面心疼责怪:“我叫你别出来,偏不听我的。”
李清白好不容易才把胃里吐空,虚弱地倒在他肩上:“是你自己说的,不要轻信于人。如若不是亲眼看着他们得救,我是不会信你的。”
谢昭揽过她的头轻柔抚摸:“念念,你可以信我的。”
……
船在呼号的海风中靠了岸。丰纯场在烈日下展开一片灰白相间的辽阔滩涂,远处盐田如镜,映着天光云影。
无数灶户赤着上身,在盐田与灶房间佝偻劳作,汗水混着盐粒滚落,被炽热的土地迅速吞没。空气中弥漫着海腥与苦涩的盐味,偶尔传来监工粗厉的呵斥,沉闷而压抑。
一行人尚未行至场署衙门前,便见一阵骚动。几名衣衫褴褛、脚带镣铐的灶户被兵丁粗暴地拖拽到空地中央,捆在木桩上,吓得连连求饶。
身着青色官袍、面色冷峻的场署大使正拂袖而立,厉声道:“逃役一次,鞭刑三十;再逃者,以儆效尤,杖毙不论!”
沉重的杀威棒应声抬起,眼看就要落下。
曹劲见状,大步上前,依照先前商议,抱拳粗声道:“大人且慢!”
他身形魁梧,声若洪钟,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
“俺是虎啸帮的,帮里扩招人手,正缺这等身强力壮的。这几个既然大人要处置,不如卖给俺们帮里做苦力,换几个钱,也好过白白打死。俺们自有法子报他们个‘逃亡途中伤重不治’,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谢昭隐在帮众之中,冷眼静观全场。
场署大使眯起眼,打量着曹劲及一众盐帮子弟,在心中仔细权衡这桩交易。
就在此时——
“呜——呜——呜——”
尖锐急促的铜铃号角声骤然划破盐场上空,凄厉得令人心惊。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从天边炸开,大地仿佛随之震颤。
“趴下!”谢昭低吼一声,反应快得惊人,将身旁的李清白扑倒在地,用脊背牢牢护住她。
丰纯盐场瞬间陷入一片恐慌的混乱。灶户惊叫着四散奔逃,监工和兵丁也乱了阵脚,惊呼声此起彼伏:
“倭寇!是倭寇来了!”
“快!抄家伙!”
25. 抗倭
方才还秩序井然的盐场,顷刻间沦为人人自危的修罗场。
烟尘弥漫中,隐约可见远处海岸线上有数艘快船逼近,炮火轰鸣不绝,箭矢如飞蝗般射来,已有躲避不及的兵丁被射穿在地,只留下人世间最后一声哀叫。
矮壮精悍的倭寇挥舞着长刀,嚎叫着冲杀而来,虽身着不伦不类的混搭衣物,穿着破烂的草鞋,却是奔跑迅捷、战力十足,专攻人下盘及要害,攻势阴险而高效。
混战中,先前那几个险些被杖毙的灶户吓得魂飞魄散,被绑缚着呆立原地。
一名黝黑的倭寇狞笑着举刀向他们砍去,凛凛刀光顿时吓退了那些官兵,一时溃散如鸟兽。
千钧一发之际,谢昭竟不顾身后袭来的冷箭,猛扑过去,一刀格开倭寇的兵器,将那名灶户推开:“快走!”
李清白眼睁睁看着那支冷箭擦臂飞过,划破衣襟绽开血痕,急忙冲了过去。
“谢昭!你受伤了!”
谢昭毫不在意,命两名心腹护住李清白,起身发令战斗,藏匿于帮众之中的十数名墨卫瞬间破竹而出,迅如鬼魅。
面对人员及装备劣势,他们并非结阵硬抗,而是如同早有默契般,瞬间四散开来,利用盐场复杂的地形展开反击。
堆砌如山的盐包成了最现成的掩体。两名墨卫迅速隐于盐垛之后,伏低身形,精准地斩向倭寇缺乏防护的脚踝和小腿,得手后更接连劈砍,确保目标再无还手之力。
一名落单的墨卫正面临四人围攻,只见他且战且退,退至晾晒盐巴的木架旁,猛地踹向木架支脚,整排沉重的木架连同上面湿重的盐坯轰然倒塌,劈头盖脸地砸向倭寇,瞬间将其掩埋。
另有三人有意将一小股倭寇引至盐场边缘,出其不意地扳动引海水的闸门机关,浑浊的海水裹挟着巨大的冲力奔涌而出,顿时将追在最前的两名倭寇冲得人仰马翻,后续的倭寇也被水流阻隔,攻势为之一滞。
盐耙、运盐车、甚至地上泼洒的盐水都成了他们利用的对象,趁倭人乱了阵脚,便吆喝盐场众人张弩搭箭、刀砍炮轰。
墨卫战斗力极强,配合无间,虎啸帮众人受其鼓舞,亦拼死力战。方才还凶悍得不可一世的倭寇,刹那间如同被收割的庄稼般纷纷倒地。
伤亡渐增下,倭寇头目发出怪异的呼哨,残余的倭寇向海边停泊的快船退去,甚至有些慌不择路,竟朝着缘花岛所在的位置逃窜。
停下指挥应战的元旌退到谢昭身边,将一把绿鞘蓝宝雁翎刀递给他:“爷,这是从倭人那缴来的。”
谢昭不消细看便知是自己人的东西,眺望缘花岛沉吟:“难道真是他们劫的?”
曹劲正杀得痛快,赤着脸请战:“谢爷,让我带着兄弟们冲上岛去,把他们都灭了!”
谢昭面色沉沉,抬手阻止:“穷寇莫追。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吧。”
曹劲喘着粗气,看着那些沉默收队的墨卫,忍不住凑近谢昭,压低声音:“谢爷,敢问您的这些弟兄……到底是什么来路?”
谢昭浅浅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一些江湖朋友,有些身手罢了。”
“江湖朋友?谢爷可是在说笑?我闯江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身手如此了得的朋友,不仅个个英勇善战,交汇相连更是无穷无尽的力量。”
谢昭投过去一个勿再多嘴的眼神,曹劲咂咂嘴,知趣地不再多问。
李清白把夏荫拉到角落耳语:“他的这些府卫,可不像寻常打手,单兵和集体作战能力强得可怕。”
夏荫点头:“与其说是府卫,更像一支军队。”
李清白后怕回忆:“我初入府那天,也是有这样的一群人,险些将那臭骂谢昭的老爷子割颈杀死。幸好隐瞒身份至今,否则估计早就做了他们的刀下鬼。”
夏荫提醒道:“你可还记得尹荣一家?那帮人极其冷酷,连遗言都不让说,逼着他们一个一个跳崖,连三岁小儿都不肯放过,如今看来,能留个全尸已是不幸中之万幸。谢昭当真是极其危险的人物。”
李清白又有些犹疑:“可谢昭昨晚和我说,他也是逼不得已才做了那些恶事,他接近许灵阶是另有目的。他虽然冷漠重利、不近人情,可他最终也没报复曹劲,方才还奋不顾身去救那素昧平生的灶户,或许……当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呢?”
夏荫没好气道:“我的大小姐,你才和他相处多久,就被他迷昏了脑袋?他心悦你,爱慕你,才会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好人模样,争取你的同情和信任,否则他有何颜面待在你身边?尹荣一家的惨案是我亲眼所见,那些坊间传闻也是空穴来风,你更愿相信我,相信世人,还是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李清白低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想起昨夜那些缠缠绵绵的吻,顿觉羞耻不安,将头垂得更低了。
夏荫接着道:“阿白,你别忘了我们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剪除许灵阶的党羽、还大旻一个清平盛世,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吗?你若信了他,也再没有以身犯险的必要了,你们既已和离,我们这就回京去。”
是啊。
不管怎么说,谢昭为虎作伥都是不争的事实。不管谢昭是什么人,从他身上入手才有机会找到证据递呈,将许党一网打尽。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绪,神情坚毅道:“所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你看到元旌递刀了吗?倭人手里有他失踪部下的佩刀,说明劫船一事和他们脱不了干系。若我们能在谢昭行动前登上缘花岛,找到货引不符的对证,就有办法检举谢昭偷运私盐。”
谢昭本与元旌认真商议调查缘花岛一事,忽见李清白与夏荫亲昵耳语,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两声。
李清白朝他看了一眼,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听夏荫讲登岛计划。
谢昭脸上微微起了怒意,走过来杵在他俩中间:“你们聊什么聊得如此兴奋?”
夏荫面不改色道:“当然是夸赞您神勇非凡了。”
见李清白一副不太想搭理他的样子,谢昭偏过身去,故意显出手臂上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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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我们现在安全了。”
李清白完全不似方才那般急迫,冷冷回应:“是,多亏你早有准备。”
谢昭扫了一眼已对他俯首称臣的曹劲:“念念,我的盐船应是那帮倭人劫的,与虎啸帮无关,先前与曹帮主多有误会,现下已经冰释前嫌,你若还想在海陵岛上住几晚,我都依你。”
“那我要和曹帮主一起畅饮三日,阿夏陪着我。”
“我也要一起。”
“你?就你那酒量,得了吧。”
谢昭窘着脸作罢:“那好吧,我们也住在岛上,不打扰你们尽兴就是了。”
李清白不想再与他多说,拔腿去看那些灶户的伤势,却被他一把拉过。
“念念,我的事,还未与你说完。只是这里人多耳杂,不太方便。”
李清白不情不愿地被他拉到一处盐垛后,绞着手敷衍:“嗯,你说。”
谢昭注视着她,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一直恨我替许灵阶做事,视我为伥鬼。是,我替他铲除异己,垄断盐路,双手染血,罪孽深重。”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忙碌救治伤员的墨卫,声音更轻了几分:“其实……我本不姓谢,谢昭是我的化名。我曾与你一样,有着幸福的出身,十三岁那年,我参加乡试中解元,可还未等到会试,家中遭逢变故,祖父惨死狱中,全族流放岭南,两年后虽遇大赦,我却与全家天人永隔,包括我最疼爱的幼妹。”
“我重获了自由,也失去了人生。为了活命,我什么都做过。在码头扛过上百斤的麻包,跟野狗抢过馊了的饭食,甚至……在走投无路时,也做过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只为了能活下去。”
“灾荒那年,我跟随难民逃到江都,从最底层的脚夫做起,一步步走过遍地血泪的盐道。再后来,因为我识字、会算账,被一名小盐商看中,替他管账、押运。也就是那时,我开始看清官商如何勾结,盐课如何层层盘剥,私盐利润又如何惊人,而那些真正产盐的灶户,却永远食不果腹。”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冷硬:“我也利用管账的机会,摸清了各条盐路的关节,及沿途大小官员、地头蛇的喜好弱点。我吞并了他的势力,蚕食了对手的地盘,逐步掌控了淮盐出海的关键通道。”
“十九岁那年,我终于引起了许灵阶的注意,用尽了你所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肮脏手段,几乎垄断了暴利的私盐生意,让他坐收其成,也让自己积累了足以撼动一方格局的财富和武力。”
“念念,你说得对,这的确是一场赤裸裸的利益交换——我替他做走狗,他给我权势和庇护。但我爬到这个位置,不止是为了财富和复仇。只有站在这个高度,手握这样的力量,我才有可能去做一些事情。”
他指了指远处那些形如骷髅的灶户:“比如,或许有一天,也能让他们这样的人,活得有个人样。”
李清白默默听着,突然发问:“所以呢?你究竟是谁,你原本又是谁?”
谢昭瞬时如鲠在喉。
26. 趁夜
他实在难以启齿,他的祖父是前任大旻首辅历言,于恒熙六年被次辅许灵阶构陷贪渎漠北军饷,未经彻查就冤死在了诏狱。
历言这个名字,至今都是不能提及的禁忌。
当年历氏一族被尽数流放岭南,历经困苦、劳役和疾瘴,不到两年就只剩他一个活口。
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抱着幼妹被野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哭到再没有一滴眼泪——从此世间再无他可守护之人,他孤单至极,只想到天上与他们团聚。
可他每每忆起那日——被折磨到筋骨尽断的祖父跪在他面前,撑着最后一口气唤他的小字怀霜,哀求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就算不为历家,也要为了他自己。
他实在无法违背那个刻入骨髓的承诺,更无法忘却自幼立志入仕报国的初心。
此后他披皮作豺狼,孑然立风雨,毅然走上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怀霜负雪,不问归途。
念念啊,如我仍是那个两袖清风的谦谦君子历洵,是否就能与你相视莫逆,心心相照,从此再无离分?
他苦笑着咽下满腔酸楚,缓缓摇头:“我是谢昭,也不是谢昭。”
李清白哂笑:“你是在和我打哑谜?弯弯绕绕说一堆,原来只是说个半真半假的故事给我听。”
谢昭迎风长叹:“你说是便是吧。”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倭人虽暂时被击退,可丰纯场是他们唾手可得的‘肥肉’,很快还会卷土重来的。我会配合场署做好防备,同时沿海岸线排查倭人踪迹,再找机会攻打缘花岛,那里极有可能是他们的隐秘据点。”
“那我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完璧归赵’。”
谢昭知道李清白已与他生了嫌隙,再多说也无益,只在她衣衫旋起的一瞬,鼓起勇气拉住她袖口:“念念……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李清白勉强停下身:“你说。”
谢昭酝酿半晌才难为情地开口:“若是将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能不能帮我照顾知雨?”
又急急补充道:“我那些遍布全国的产业,什么私宅园林、田庄铺面、船队火器、珠宝药材,还有存在各大钱庄票号的金银、地窖里的珍稀藏品,只要能留下来的,都留给你和知雨。若是……若是你不愿带着这个孩子,也能否替他寻个可靠的好人家,好生抚养他长大。我……就当我求你。”
这番话倒是大大出乎李清白意料,她疑虑道:“你不是一向要钱不要命吗?这会儿怎么这样大方?”
谢昭紧紧攥住她手臂,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也不愿再多解释什么,只是反复急促道:“念念,真的,我求你了。”
她虽心存顾虑,可看谢昭如此真切,又或许能从这些产业中捉到些蛛丝马迹,加之本来就同知雨感情深厚,便皱着眉答应下来:“好吧,我答应你。”
谢昭低着头,似是对她鞠了一躬。
……
入夜,夏荫同李清白灌醉曹劲一干人等,避开谢昭部下,换上百姓男装,扒了条不显眼的小船,偷摸驶向缘花岛。
二人伏在船舷边,夏荫从怀中掏出一张细心绘制的羊皮纸,就着微弱的月光展开。
“阿白,你看——”夏荫指尖点着图上一处向内凹陷的湾口,“我们从这里上岸最是隐蔽,礁石多,他们的巡逻船一般不会靠得太近。上岸之后,沿着这条小径,能绕过主寨的正面哨卡,直接插到后山。不过,我们的主要目标还是那四座船坞。你千万别擅自行动,跟紧我。”
李清白凝神细看,将地形牢牢记在心中:“好。”
两人小心翼翼将船拖上乱石滩藏匿好,便借着夜色和灌木的掩护,沿着夏荫勘测的路径向岛上摸去。
岛上漆黑一片,安静异常,白日里疲劳作战的倭寇们大概都已经睡下。
夏荫不放心,朝空中轻轻抛出一颗小石子——石子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却久未有人反应。于是他们朝西南侧船坞潜行,试图找到一些谢家船的踪迹。
然而狡猾的倭寇早已盯上了这两名来历不明的入侵者——只听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厉喝,数支火把骤然亮起,映出七八名手持倭刀、面色凶戾的士兵,瞬间将他们团团围住。
夏荫立刻用口音浓重的方言哭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俺们……俺们是丰纯盐场逃出来的灶户,实在活不下去了,想来这儿讨口饭吃……”
为首的月代头武士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们满是尘泥的粗布衣裳,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倭语。
旁边一个略通汉语的倭寇狞笑道:“逃出来的?正好!岛上正缺人手干活!带走!”
二人被粗暴地推搡着,押往岛屿深处。
岛上地形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天然风化的巨大洞穴下,俨然已是一个个森严的军事据点。
这里随处可见被抓来的大旻百姓,有的在倭寇监视下吃力地搬运巨石木材修筑工事围墙,有的在作坊里叮叮当当地打造兵器箭矢,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更远处,隐约传来女子的哭泣和男子的狂笑声,想必是军妓营所在。
他们被扔进一群正在打磨兵器的俘虏中,一个工头模样的倭人丢过来几把锈蚀的短刀,示意他们跟着做。
就在这时,那名小头目似乎又想起什么,指着他们对工头说了几句。工头脸色一变,忽然暴怒,操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就向李清白打来,嘴里骂骂咧咧说着他们听不懂的倭语。
二人慌乱躲闪着击打,却又不明工头是何意。夏荫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用身体护住李清白,忍受后背冰雹般的痛击。
工头见他们无动于衷,恶狠狠吐出一句“八嘎”,随即操起火盆里烧红的烙铁,朝二人脸上逼近——
只听“滋啦”一声,空气中瞬间弥漫起皮肉烧焦的味道。一名飞身扑来的少年撞开那骇人的烙铁,滚在角落捂肩发出惨叫。
工头领着手下对他一顿拳打脚踢,少年大声说着倭语,似乎在解释求情,工头骂了几句,终究没再下手,嫌弃走开。
二人将少年扶起,为他涂上药膏应急,这才看清他模样。他只有十五六岁,依稀可辩出原本净秀的样貌,身子瘦骨嶙峋,旧伤遍布,应是遭受了不少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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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二人流露惭愧,少年反而强笑着安慰他们,露出残缺的门牙:“嗨,多大点事儿。你们不懂倭语,刚才那情形,怕是要被烙穿几个洞来,我的话,就还好。”
“你刚刚和那人说什么?”
“我说你们是新来的,还来不及学规矩,稍后再去拜见大岛先生,请他宽限你们先学习怎么干活。”
原来,所有新来的俘虏都必须叩拜倭人首领大岛隼人。他们不知此节,也未有人提醒,险些被当场以“不敬”之名格杀。
少年嘶着牙抬起头:“你俩叫什么名字?”
“阿白。”
“阿夏。”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更低:“我叫阿央,原是这一带的渔民,被这些天杀的倭贼捞上岸,困在这鬼地方快一个月了。”
见工头走远,阿央才稍稍放松,用极低的声音继续道:“这岛邪门得很,外面看着不大,里头却跟迷宫似的。倭寇能躲过官兵眼线,全靠这地利。他们压根不住在明面上,营寨都藏在海蚀洞穴里,洞口有藤蔓和乱石遮掩,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只留了几个隐蔽的瞭望口和射击孔。涨潮时,洞口大半被海水淹没,船只根本无法靠近;退潮时,又会露出泥泞难行的滩涂和暗礁,易守难攻。”
他示意两人看向那些忙碌的俘虏和远处隐约的灯火:“洞里地方大得很,分了不同区域。我们待的这外面是苦工区,负责打磨兵器、修补船具、搬运物资。洞里深处是他们的巢穴,囤放着抢来的粮食布匹、生丝瓷器、还有一箱箱的金银和铜钱。倭寇吃的米粮不少都是从沿海劫掠来的,他们甚至还在岛上僻静处开了小片菜地,养了些鸡鸭,但肉食主要还是靠抢和捕鱼。”
“他们的首领大岛隼人……”恐惧令阿央开始发抖,“简直凶残得像恶鬼一样!他武艺很高,据说是什么‘剑豪’,这里人人都怕他。他心情好时,会拉着人喝酒比武;心情不好,便动辄拔刀杀人取乐。他尤其喜欢折磨我们这些人,看着我们像牲畜一样互相争斗或者苦苦哀求,他就高兴。”
“被抓来的,大多是像我们这样的沿海渔民、逃跑的灶户,还有过往商船的船员。有些身子弱的,没几天就被打死了、累死了,或者被扔去试他们新造的刀锋。能活下来的,也都只剩半条命了。女人就更惨了……”
阿央的声音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但李清白和夏荫都已明白那未尽之语意味着什么。
“倭寇看守得很严,尤其是晚上和雾天,暗哨很多,根本别想逃。”阿央低下头,语气里充满绝望,“在这里,能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
李清白拍拍他肩膀安抚:“阿央,我们一定有机会离开这里的。不过,我倒有件事想问你,大约十多日前,你有没有见过五艘大型运盐船被他们拖来这里?”
阿央连连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那夜……大岛很高兴,说是伪装盐帮的人劫了几船硬货,赚大发了,破天荒赏了我们一些酒吃,还逼船上的人比武格斗,他们不肯,全部壮烈自杀了。”
二人对视后,李清白发问:“阿央,你可否带我们去看看那几艘船?”
27. 突袭
阿央咬咬牙道:“能是能,但今晚……得格外小心。”
他借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带着两人在阴影和礁石间穿梭,巧妙地避开了几处明哨暗岗,来到岛屿最西侧的隐蔽小湾。
很快,五艘高大却破败的船只轮廓出现在月光下,它们被粗大的缆绳系在礁石上,船身上“谢”字旗号虽已破损不堪,却仍依稀可辨。
三人趁巡逻间隙,迅速攀上其中一艘最大的货船。
船舱内一片狼藉,原本应堆满盐包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些散落的麻绳和零星的白色颗粒。
“货都被搬空了……”夏荫失望不已。
李清白不死心,一点点在舱内搜寻。终于,在一个被踹坏的储物柜角落,她摸到了一张被揉搓得有些发皱的硬纸。
借着从舱门透入的微弱月光,她展开一看——正是他们想要的盐引!
上面清晰地盖着官印,注明了盐斤数目。然而,盐引上标注的支取盐场却是嘉隆场,并非谢昭所说的丰纯场。
嘉隆场远在阳州府最偏的东南角,出盐质量远不及丰纯、银沙二场,来往周折费用更甚,想也知道谢昭定是行了“暗度陈仓”之法,买通场署官员,拿着嘉隆场的引票支取丰纯场的盐,换取更丰厚的利润。只是这样一来,必定扰乱支盐次序,混淆盐课账目,名义上已是触犯了大旻律法。
她将这张至关重要的证据小心收进怀中,正欲再仔细搜查,却不慎碰倒了一个空置的木桶。木桶瞬间滚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咕咚”一声闷响。
几乎是同一时间,船外传来了倭寇粗鲁的怪喝和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的火光照亮了船舱,也照亮了三人局促不安的面庞。
“糟了!”阿央脸色煞白,“快跟我来!”
他拉着两人想从另一侧跳船躲藏,但显然已来不及——三四名凶神恶煞的倭寇士兵手持锋利的倭刀,将他们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阿央将李清白和夏荫护在身后,上前一步,用勉强能沟通的倭语急切地解释着,手指胡乱比划,似乎在说他们是新来的苦力,走错了路,并非有意闯入。
为首的倭人显然不信,狐疑地打量着李清白和夏荫相对干净的脸庞和与寻常苦力不同的气质,再瞅瞅阿央,忽然猛地抬手,用刀鞘狠狠砸在他背上。
阿央痛呼一声,踉跄倒地。
“阿央!”李清白想去扶他,却被倭人一脚踢开。那倭人似乎嫌阿央多事,又狠狠踹了他几脚,嘴里叽里咕噜地骂着,想必都是些最不堪的粗话。
阿央忍痛抱头,却趁着间隙,用气声对他们嘶吼道:“别管我!快!快去演武场那边!就说……就说新来的,去拜见大岛大人!不然……你们面生……会被当成细作直接杀掉的!快走!”
李清白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便咬紧牙关拉着夏荫,趁倭人的注意力暂时被倒地的阿央吸引,飞快钻入旁边的阴影,朝着喧哗之地跑去。
演武场中央燃着巨大的篝火,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一名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留着月代头的武士袒胸露腹地坐在一张虎皮椅上,手边摆着数十个酒坛,眼神浑浊而狂躁,显然已喝得大醉。
——这正是倭寇们的首领大岛隼人。
场中,十名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大旻俘虏被倭寇们用刀逼着,瑟瑟发抖地围成一团。四周用满是尖刺的染血围栏围起,若有人不慎撞上,少说也要留十个窟窿在身上。
大岛咕哝了一句,旁边的通译立刻喊道:“大人有令!让你们互相角斗,斗到死为止!”
俘虏们惊恐地看着彼此,无人动手。
尽管这些天来,类似的惨案时有发生,可他们都是大旻百姓,如何能向自己的同胞挥拳?
大岛怒叫了几句,通译开始如恶犬般咆哮:“大人说,活到最后的那个人,可以得到一个饭团作为奖赏!不敢动手的,现在就去死!”
立时便有士兵将一个沾满馊菜的小饭团滚到围栏外边。众人盯着那个意味着生机的饭团,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看向彼此的目光却仍旧友善。
大岛见状,猛地将酒坛砸碎在地,抽出腰刀狂叫起来。
一名倭寇立刻举起刀,挑向离他最近的一名俘虏,刺穿他的身体,将他狠狠钉在刺板上,一时间惨叫惊天,血流如注。
眼看同胞惨死,众人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抖抖索索地四散开来,眼中开始冒出敌意和凶光。
李清白明白再这样下去他们便会自相残杀,逼自己迅速稳定下心神,不顾夏荫劝阻,拉着他走入火光中央跪下:
“我们是新来的,特来拜见大岛大人!”
在场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们身上。
大岛隼人醉眼朦胧地看过来,打了个酒嗝,憋出几个生硬的汉话:“嗯?新来的?”
“是。”李清白强迫自己直视他,“我们听闻大人勇武非凡,特来投靠。只是见大人以此方式取乐,未免……有些无趣了。”
“无趣?”大岛似乎被这个词激怒了,又似乎觉得新鲜,“那你说,怎么才有趣?”
李清白深吸一口气道:“逼迫绵羊互相顶角,有何精彩?大人既是剑豪,又是酒痴,何不给他们一个机会,为您表演一场醉剑?这可是我们大旻人的拿手绝活。”
大岛一下来了兴致,眯眼露出邪笑:“醉剑?有点意思!好!就让他们舞!舞得不好,统统死啦死啦地!”
听话的武士立马给了每人一坛酒。众人本就饥肠辘辘,又死到临头,便大口大口喝了下去,眼中满是悲壮。
李清白心中稍定,朗声道:“诸位,请跟我们照做。无需兵刃,以木代剑,放开手脚,越狂放不羁越好!能否活命,在此一举!”
她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柴堆捡起两根合适的枯枝,将其中一根塞给夏荫,一根握在自己手上。
她率先晃动身形,脚步踉跄,仿佛真的醉酒一般,手中枯枝随意挥洒,看似毫无章法,却暗合了几分江湖把式里常见的醉剑架势,姿态夸张,跌跌撞撞。
夏荫会意模仿,与她假装过招,二人一唱一和,故意将动作做得大开大合,惹得大岛大笑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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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
“都动起来!跟着跳!”
二人将枯枝丢给俘虏们,高声催促。
他们虽不明所以,可为了活命,也开始笨拙地模仿李清白和夏荫的动作。一时间,场中十个“醉汉”东倒西歪,胡乱挥舞,却又因极端绝望下的疯狂演绎,显出几分怪异的“热闹”。
李清白更即兴哼起一支节奏鲜明的民间小调,夏荫和几个机灵点的俘虏也跟着附和,用脚跺地打拍子,掩盖动作的生疏。一时间,演武场上竟显得“生机勃勃”起来。
大岛隼人被这混乱滑稽的场面逗得嘎嘎大笑,拍着大腿连连叫好:“有趣!有趣!会玩!哈哈!”
一曲终了,俘虏们气喘吁吁地停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审判。
李清白趁机上前一步,对着大笑不止的大岛恭敬道:“大人,这些都只是雕虫小技而已。我们大旻地大物博,此类取乐助兴的技艺数不胜数。留下他们,日后不仅能给大人表演更多新花样,诸如舞狮、杂技、幻术,还能将些精巧的手艺,比如酿造美酒、制作琉璃、雕琢玉器的方法,献与大人。若大人觉得好,或许还能传回东瀛,岂不美哉?”
大岛听得心花怒放,豪爽地一挥大手:“好!说得好!这些人,不杀了!留着!以后,就归你管!每天都要有新花样!”
“多谢大人!”
喧嚣散去,劫后余生的俘虏们几乎虚脱,纷纷瘫倒在地。
夜深人静时,他们才得以回到苦工们拥挤肮脏的住处。阿央蜷缩在角落,身上满是伤痕,夏荫拿出伤药,小心翼翼地给他涂抹。
看着少年忍痛却不敢出声的模样,看着周围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李清白含泪道:“阿央,再忍一忍。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带大家平平安安离开这个地狱。”
……
翌日晨,意园。
谢昭呆立在水榭边,眼底泛着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元旌默默走近,低声禀报:“爷,我们下血本买的那批佛郎机炮,已经按计划伪装成运粮车,安置到了合适位置。只是,缘花岛上除了战力强劲的倭寇,还有大批被抓的大旻俘虏,数量恐不下百人。而且……夫人同夏荫至今还在岛上,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夏荫曾尝试联系锦衣卫,但恐怕没那么快等到增援。”
谢昭负手而立,望着池塘中游动的锦鲤,良久才缓缓开口:“原计划取消。不能炸岛。”
元旌为难道:“可缘花岛实在易守难攻啊。”
谢昭叹气:“那些俘虏必须救,夫人和夏荫的安全也必须要保障。传令下去,改为软攻。今夜潮落时分,趁滩涂露出,垫稻草铺路,突袭登陆。首要目标:控制船坞,切断退路;其次,尽可能解救俘虏;最后,清剿倭寇,尤其是首领大岛隼人。”
“是。”
……
傍晚,潮水逐渐退去,滩涂一览无余。
谢昭同元旌率领着几十名精锐墨卫,身着水靠,口衔短刃,背负弩刀,无声无息地将大量干燥的稻草铺在泥泞的滩涂上,形成一条临时通道,极速登陆缘花岛。
28. 激战
当元旌如黑色闪电般率先冲入倭寇聚餐饮酒的营地时,大岛隼人正举着酒碗,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下一次劫掠计划。
凄厉的警报声与墨卫冰冷的弩箭几乎同时到达,数名外围倭寇应声倒地。
混乱瞬间爆发,一时间碗碟碎裂,酒水四溅。大岛隼人反应极快,怒吼着踢翻桌案,一把抓起靠在一旁的野太刀:“八嘎!迎战!杀了这些臭老鼠!”
最初的措手不及过后,凶悍的倭寇们迅速组织起反击。他们凭借对地形的熟稔和亡命之徒的狠劲,与骁勇善战的墨卫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战斗顷刻间陷入惨烈的焦灼态。
一些被囚禁的俘虏见机,鼓起勇气捡起地上散落的武器,试图反抗压迫他们已久的倭寇。然而,这些微弱的反抗犹如以卵击石,成效甚微。
阴险狡诈的大岛立刻发现了那些强悍对手的软肋——他们虽出手狠辣,却会在面对大旻百姓时明显收势,生怕误伤。
“把那些蠢猪推过去!挡在前面!”大岛用倭语狂吼。
倭寇们粗暴地将俘虏们拉扯过来,当成肉盾推向墨卫的刀锋,甚至将一些被吓傻的俘虏直接推向墨卫冲锋的路径。
“别过来!再过来就杀了他们!”倭人用生硬的汉语嚎叫着,将刀死死架在俘虏颈间。
墨卫们的攻势顿时一滞,阵型开始出现缺口。几名杀得正猛的墨卫因收刀不及或犹豫不决而不慎负伤,反被倭人牵制。
“混蛋!”谢昭眼中寒光顿起,一刀劈翻身前阻拦的倭寇,目光迅速锁定了正在夏荫掩护下试图帮助其他俘虏躲藏的李清白。
“阿旌,带一队人,不惜一切代价,护送夫人和阿夏上船离开!”
“是!”元旌毫不迟疑,立刻带人冲杀过去。
“我不走!”李清白一边奋勇拼杀,一边高喊,“谢昭!救救他们!救救阿央和孩子们!”她指向那个正奋力将一个吓呆的孩子往石头后拖的极瘦少年。
谢昭对上她哀求的目光,终是沉声道:“好,我答应你,但现在,你必须马上离开。阿旌!”
元旌和另一名墨卫不再容她分说,一左一右几乎是架起她和夏荫,迅速向已控制的船坞方向撤去。
与谢昭擦身而过时,看着他在烟尘滚滚中嘶吼指挥、身上溅满血污的模样,李清白突然意识到,这绝非一次寻常剿匪,而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
谢昭他……万一遭逢不测,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她被这个不吉的念头吓得心肝震颤,一股巨大的恐慌和难以言喻的情感瞬间攫住了她。
在元旌略微松懈的刹那,她猛地挣脱,冲回谢昭身边,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踮起脚尖,不顾一切地吻上了他沾着血迹的嘴唇。
那日谢昭深吻她,她早已动情乱心。即便今生注定求道不同,她也不后悔陪他走这一段,这一吻当是还他,也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谢昭僵在原地,眼中翻涌着滔天巨浪般的情绪。下一刻,他却狠下心来,用力推开了她:“胡闹!快走!”
他别开脸,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声音沉如礁石:“念念,等我回来……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我绝不会死在这里,你也不许有事。”
说罢,他毅然转身,高举长刀,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再度杀入战团。李清白被墨卫强行带离,模糊的泪眼中,只留下那个决绝的背影。
战场上,大岛隼人愈发得意于自己的“战术”,更加疯狂地驱赶俘虏作为人肉盾牌。墨卫们投鼠忌器,伤亡开始加剧,阵线不断被压缩,情势急转直下。
千钧一发之际,海岸方向突然传来杀声——只见曹劲带着虎啸帮的所有弟兄,如同猛虎下山般冲杀了过来!
“谢爷,我们来帮你了!”曹劲挥舞着鬼头大刀,一眼就看穿了战场局势,对着谢昭大吼,“别妇人之仁!这些倭狗就是看准了你心软!”
又喝令自己手下:“弟兄们!帮他们架开自己人!往死里砍这些倭寇畜生!”
盐帮众人的加入瞬间扭转了颓势。他们或许不如墨卫训练有方,但常年在海上求生,打法更加悍不畏死、无所顾忌,有效地替墨卫分担了压力,并将那些被当作人肉盾牌的俘虏与倭寇隔离开。
曹劲更是杀红了眼,直扑大岛隼人:“狗日的倭寇头子!拿命来!”
他刀法泼辣,势大力沉,大岛隼人却以至臻剑法精妙闪过,还以狠毒颜色。十几个回合后,曹劲一招不慎,被大岛隼人刁钻的一剑刺中腹部,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帮主!”虎啸帮众人痛呼。
曹劲跌跌撞撞后退,口吐鲜血,却用刀拄着地,死死盯着大岛,对冲到身边的谢昭断断续续道:“谢……谢爷……我的……妻女……燕燕和小花儿……八年前……就死在……这帮畜生手里……你夫人……和燕燕……长得真像……”
他咳出一大口血,脸上却露出一丝奇异的光彩:“今日……虽不能……亲手宰了这头目……但老子……好歹……能去……见她们了……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说完,这位纵横海上多年的盐帮帮主,终于气绝身亡。
“帮主!!!”盐帮兄弟们眼见曹劲战死,个个悲愤交加,“为帮主报仇!杀光这些倭寇!”
他们如同疯虎般扑向倭寇,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这股不要命的疯狂气势,竟一时压制住了倭寇的凶焰,为墨卫赢得了宝贵的喘息和反扑时机。战局再次陷入更加血腥的拉锯战。
这场大战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方才偃旗息鼓。倭寇死伤惨重,败局已定,只剩下零星人马还在负隅顽抗。
清剿残敌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的哭声,引起了谢昭注意。
那是一个身着粉色樱花和服、约莫五六岁的圆脸小女孩,蜷缩在尸体堆中,浑身发抖,哭得撕心裂肺。
那哭声莫名触动了谢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临走时嗷嗷大哭的知雨,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向小女孩走去。
一名离得更近的墨卫显然也发现了女孩,他谨慎地收起刀,试图靠近:“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他伸出手,想将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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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抱离那血腥之地。
女孩似乎吓坏了,反而往后退缩,稚嫩的小手却按在了身边一具倭寇尸体腰间。
“小心!”
谢昭当即断喝,可惜为时已晚。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爆发的火光吞噬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也将墨卫和附近的几名俘虏士兵炸得粉碎。被风暴挟裹的粉色和服碎片,如同凋零的樱花瓣,混合着血肉和尘土,纷纷扬扬落下。
谢昭被气浪推得后退几步,盯着焦黑的地面和残缺的肢体,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畜生!拿孩子当人肉弹!这帮禽兽!”
“搜!给我严加搜索!一个活口也不许放过!所有可疑之物,一律小心处理!”
这时,元旌面色凝重地快步走来:“爷,我们在岛内仓库发现一批火器,并非倭寇常用之物,看制式……像是兵仗局流出的国产货,威力不小。我怀疑大岛背后,恐有内应提供军资。”
谢昭思忖间,残余的倭寇发出最后一阵骚动,很快被镇压下去。有墨卫来报:“爷,大岛隼人找到了!就藏在船坞的破损船体里!”
谢昭立刻赶往,正见到满身是血的大岛隼人狼狈不堪地被墨卫从藏身处拖了出来,脸上仍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妄。
“你这蠢猪!没想到吧!”大岛用生硬的汉语叫嚣着,“你的船是老子劫的!你的人也是老子杀的!哈哈!”
谢昭冷眼看着他:“货和银子在哪?那些人下落何处?那批火器是谁给你的?”
他却对天狂笑,拒不回应。
“阿旌,就地审!撬开他的嘴!”
谢昭一声令下,元旌便一刀挑断了他左脚脚筋,直叫他痛得满地打滚,抱膝求饶。谢昭死死捏住他下巴,狠狠道:“说!”
大岛眼珠凸起,不断摇头,却是不发一言。谢昭用力勒住他颈间佩戴的勾玉,令他饱尝窒息之苦,逼问道:“你说不说!”
极度濒死的痛苦之下,大岛终于翻着白眼点了点头。谢昭这才松开手来,拽断那枚勾玉,正欲问个清楚,却听得一声威严的喝令自海岸传来:
“住手!何人敢在此动用私刑?”
只见一队身着官兵服饰、刀甲鲜明的太州地方军,在知州黄准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登上了岛,迅速“控制”住了场面。
“本官乃太州知州黄准。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此械斗!”
他贼鼠般的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战场,最终落在气息奄奄的大岛隼人身上。
“哦?此獠便是倭寇头目?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说罢,竟不等谢昭回应,对身边兵士使了个眼色。
那兵士猛地抽刀,寒光一闪,竟当场将大岛隼人的头颅斩了下来!
黄准指着那血淋淋的头颅,向苍天高呼:“皇天不负有心人,此倭首已被我斩落!真乃天佑我大旻呀!”
接着,他话锋一转,指向谢昭、墨卫、虎啸帮众人同那些幸存的俘虏:“将这些与倭寇混杂不清、形迹可疑之人,统统拿下,带回州衙,严加审讯!本官怀疑他们里通外国,贩卖私盐,与倭寇勾结!”
29. 真相
俘虏们一时惊呆在原地,纷纷哭喊冤枉。
谢昭强撑着已战至极限的身体,跛着伤腿挡在众人身前:“黄大人!我等拼死血战一夜,剿灭倭寇,解救百姓,伤亡惨重,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斩杀重要人证,污蔑良民为叛党,天理何在?”
黄准大喝一声:“放肆!本官亲眼所见,尔等持械聚众,与倭寇尸首混杂一处。这些百姓为何独与你等亲近?分明是勾结已久,分赃不均内讧所致!本官斩除倭酋,平定祸乱,功在千秋!来人!将他们统统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官兵立刻刀枪出鞘,对准了伤痕累累的墨卫和盐帮众人。
谢昭看着黄准那副急于抢功灭口的丑态,再想到大岛未及审出的秘密、那些来历不明的火器、以及眼前这几十条即将被冤杀的人命,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他连日奔波、心力交瘁,加之方才恶战受伤失血,此刻急怒攻心,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爷!”
“谢爷!”
……
谢昭再醒来时,天已大暗。他自混沌中苏醒,只觉头痛欲裂,胸口如石压般沉闷。
甫一睁眼,便看到一张无比熟悉却令他心底生寒的面孔——许灵阶正端坐在他床前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中的浮沫。
“醒了?”许灵阶眼皮都未抬,声音平淡无波。
谢昭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在意园房中。
“那些百姓呢?黄准他……”
“黄知州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禀明。”许灵阶打断他,放下茶盏,指了指窗外院子里堆积如山的锦缎银箱,“瞧瞧,这是朝廷和地方乡绅送来的赏赐,嘉奖你‘勇毅果敢、力挫倭寇、剿灭通敌叛国之盐枭曹劲及一众党羽有功’。”
谢昭如坠冰窟,情急之下竟出言相逆:“你!你颠倒黑白!曹劲和虎啸帮众人是为抗倭而死!那些百姓也都是无辜的!”
许灵阶终于抬眼看他,眼中锋芒如快刀:“若非我出面周旋,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躺在这里?你私调武装、擅闯边境、与盐帮往来密切、还私藏大批来历不明的火器!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你和你的墨卫万劫不复!我设法将曹劲定为叛党,将协助抗倭的功劳归于你身,替你洗脱了嫌疑,还为你争来了这泼天的功劳和赏赐,你还有何不满?”
谢昭低吼道:“大人!我早已罪孽深重,大人说的我都认,一切都任您处置。可那曹帮主的确是单挑倭酋大岛隼人而牺牲,怎能被打上叛国通倭的罪名?一众百姓被强掳到缘花岛做苦力,本就遭逢不幸,又怎能含冤而死?我宁可不要这些赏赐和虚名,替那些人换一个活命的机会!”
许灵阶几步上前,狠狠抠住谢昭左肩尚在渗血的伤口:“谢昭,你别忘了,是谁把你捧到今天这个位置。也别忘了,你最牵挂的两个人,如今都还在这太州城里。你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说罢,他戴上温柔的假面,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枚朱红色的丹药,递到谢昭嘴边:“阿昭,你伤势不轻,这是我特意为你炼制的培元固本丹,服下它,好生休养。”
谢昭无力地盯着那枚丹药,在许灵阶无声的威胁下,艰难地张开嘴,任由他将那颗不知是何成分的药丸塞入他口中,强迫他咽下。许灵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拂袖而去。
许灵阶刚走不久,房门便“砰”地一声被推开。李清白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难掩愤怒与失望,对着谢昭劈头盖脸指责起来:
“谢昭!那些赏赐是怎么回事?曹劲怎么就成了通敌叛国的贼人?那些被倭寇抓去的百姓,为何反而成了待斩的囚犯?你明明答应过我要救他们的!”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摇身一变成了抗倭英雄,却是踩着曹劲和那些无辜百姓的尸骨上位的吗?”
谢昭刚服下丹药,只觉胃中难受,恶心欲呕,几次想要开口解释,却根本无力发声,扶床吃力呛咳起来。
她越说越激动,从怀中掏出那张从倭寇船上找到的盐引,狠狠摔在谢昭床上:“还有这个!你好好看看清楚,这可是嘉隆场的盐引?你运的根本不是丰纯场的官盐!若你从丰纯场支盐,却用了嘉隆场的引,货引不符,便是大罪,夹带私盐,更是罪加一等!”
谢昭体内气血翻涌,在她连番质问下,终于吐出一口气解释:“念念……你听我说……是黄准黄雀在后抢功灭口……并非我贪功害人……我的确没从嘉隆场支盐……可这次真的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
谢昭本想告诉她“那笔银子”的事,可余光瞟到窗外似有可疑之人飘过,终究将话头咽了下去,只埋头深深叹了口气。
这苍白的沉默被李清白解读为无可辩驳,她眼中顷刻浮起决绝的泪水,痛心疾首道:“谢昭,原来我真的看错你了。我今后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转身便要离开。
谢昭见状,心中大恸,竟不顾身体剧痛和虚弱,猛地从床上跌爬下来:“不,念念!你别走!”
他踉跄着扑过去,从后面紧紧环抱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身后,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哀声祈求:“我求你……别离开我……”
他话音哽咽,气息微弱到触地即碎。李清白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住,但一想到监牢里的阿央和其他百姓,便硬起心肠,用力掰开他的手:“谢爷,请自重。”
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独留谢昭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
是夜,李清白辗转难眠,心中虽恨,却总觉不安。
她与夏荫设法买通狱卒,偷偷前往州衙大牢探望阿央他们。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终年弥漫着血污和绝望的气息。阿央和其他幸存者们蜷缩在角落,看到李清白和夏荫到来,浑浊的眼中瞬间燃起光亮,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最后一根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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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白!阿夏!”阿央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伤口牵制而作罢,咧着牙欢喜道:“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李清白快步上前蹲下,看着他和其他人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鼻子一酸就落下泪来:“阿央,你们受苦了……天杀的那些狗官,竟然说曹帮主是叛贼,说你们是乱党!”
“放他娘的狗屁!”旁边一个断了胳膊的汉子忍不住激动大吼,“曹帮主是为了救我们才牺牲的!还有谢爷……谢爷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没事,好得很。”夏荫平静道。
又一个趴在地上的汉子抬头道:“那就好!我们起先还担心谢爷也被关进来严刑拷打了,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阿央喘了口气,接过话头,声音急促而带着明显的后怕:“阿白,阿夏,你们是没看见,谢爷和他那帮手下,简直像神兵天降,他们根本不怕死,冲得比谁都快!”
另一个十来岁的小俘虏也凑过来,比划着补充道:“对对!谢爷那把刀使得……俺从来没见过那么厉害的人!好几个倭寇头目围着他,他都一点不慌,哪怕跛了一条腿,也杀得他们人仰马翻!”
“可是……”阿央声音渐渐带了哭腔,“那些倭狗太不是东西了!他们看准了谢爷他们不愿让我们受伤,就把我们当肉盾往前推……一个黑衣兄弟为了保护我,硬生生用胳膊扛了倭寇一刀,断了小臂仍在坚持战斗,到死也不肯跪下……”
断臂汉子抹了把脸,恨声道:“他们简直不是人!连自己本族的小女孩也当做人肉炸弹,幸亏谢爷躲闪及时,捡下条命来流着血指挥,否则真是苍天无眼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虽然杂乱,却清晰地拼凑出昨夜那场战斗的惨象,以及——谢昭同他的墨卫所做出的伟大牺牲。
“可是……”阿央战战兢兢道,“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了,那个姓黄的狗官却来了!他上来就把大岛的头砍了,然后就说我们是叛党,说我们和倭寇是一伙的!谢爷同他据理力争,想保全大家,争着争着,就气得吐血晕过去了……然后我们就被抓到这里来了……”
“二位,你们一定要救救我们啊!”一名坐地的老妇人颤颤巍巍抓住李清白裤脚,“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被倭寇抓去差点没命,现在又要被官府冤杀……请救救我们!”
李清白听着这一句句泣血的诉说,顿时心如刀绞。
他在这最惨烈的一夜拼死活了下来,身受伤痛无数,蒙受不白之冤,她却在他最无助、最艰难的时刻,曲解了他、抛弃了他。
她要马上回去看他。
同夏荫交代好后续,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大牢,翻身上马,奔回意园。
远远地,一盏孤灯点亮昏沉的夜色。
那个她最熟悉的身影正倚门而立,身形清瘦而佝偻,目光似向远方,也似在看她。
她快马加鞭,急勒住马,与他四目相对。
便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30. 夫君
是谢昭先低的头。
他移开视线,极轻地道了一句“回来就好”,便转身拄着拐杖,提着那盏昏黄的灯笼,一步一蹒跚地向院内走去。
北风撩起他的雪色披风,露出内里饱经沧桑的身形。
他又清减了不少。
李清白只觉心口一阵一阵抽疼起来,健步翻下马,大声唤他:“谢昭!”
那脚步些微顿了一顿,可并未为她停驻。
于是她更大声地唤他:“谢昭!”
仍旧以沉默回应。
情急之下,她终于喊出了蓄谋已久的那两个字——
“夫君!”
谢昭如遭定身咒语般僵在原地。
她几步冲上前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衣衫上,哽咽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不信你……”
谢昭手中的灯笼“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火光跳跃几下便熄灭了,周身皆被清冷的月光笼罩。
他扔开拐杖,踉踉跄跄转过身,用力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是我不好……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才让你身陷险境,心生疑虑……是我对不起你……”
夜风骤起,凉意侵体,谢昭下意识用宽大的披风将李清白整个裹住,将她严严实实护在怀里。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她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嗅到淡淡的血气同药味。那股若有似无的体香,像一缕轻烟流过她的七窍,使她莫名感到身焦心躁。
多日来的委屈、疲惫同误解,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无声的眼泪,浸透他的衣襟。谢昭低下头,替她轻轻拭去眼泪,用下颌摩挲着她的发顶,一遍遍低喃:“没事了,念念。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李清白抱着他默默哭了好一会儿,忽感脚下生寒,抬起头道:“起风了,我们回房吧。”
她拾起地上的拐杖,让他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撑着自己,相携走过意园流转的风景,慢慢回到了卧房。
李清白扶着谢昭在榻边坐下,倒了杯热茶给他捧在手心,二人这才得空细细复盘这些天来惊心动魄的经历。
“你和阿夏不是在海陵岛上和曹帮主痛饮么?怎么会突发奇想跑到缘花岛去?”
谢昭开口便问及要害,她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缘由,便随口胡诌道:“是曹帮主……他说缘花岛的地理位置最宜夜观星象,我便拉着阿夏想去一探究竟,结果刚一上岛就被倭人抓了起来,我们只好留在岛上随机应变。”
谢昭并未深究,只是浅浅嗔怪了一句:“以后莫要不打招呼就妄自行动。”
她吐吐舌头,像极了一只红眼小兔子。
谢昭接着道:“我们探查到缘花岛是倭人的据点,原计划炸岛灭倭、以绝后患,只是你们还有大批百姓都在岛上,不敢伤及无辜,只好采取软攻。若非如此,不伤一兵一卒便能灭掉那些倭狗。”
说完这些,他深深吐出一口长气,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他以为这样就能短暂地隔绝痛苦,可他还是一闭眼就会想起那些死去的墨卫兄弟。
那是他八年间精心选育的精锐,是一人成军百战不殆的神话,是他随调随动万事可成的倚仗,更是他没有血缘的至亲。
他们出自流寇、逃犯、农民、孤儿,一旦被选中,即经受残酷的淘汰和考验,由他精心供养吃穿、赡养家人、教授武艺,以死心塌地的卖命换取极其丰厚的报酬。
这些年他所赚取的巨利,除去投产生活所需,有相当一部分是供给了这支军队。他知道总有一日他们或许会战死疆场,可绝不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些倭人手中。
他真痛啊。
“阿昭……你怎么了?很痛吗?”
在她面前,他不想再装也不必再装,于是老老实实点头。
哪知她下一瞬就来解他的衣带。
他耳朵一下烧红了,捏着衣角嗫嚅:“那个……我……”
李清白已解开他外袍:“让我看看你伤势如何。”
谢昭脸上红晕朵朵,有些窘迫地按住她的手:“都是些皮外伤,没什么大碍,不用看了。”
李清白板起脸,掰开他的手,将他中衣褪下:“我是你夫人,看看怎么了?”
谢昭难为情地垂下头,她的目光全数落在他上身,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原本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剑伤、弩箭伤、爆炸伤同淤青,虽然都已上药包扎,遍体鳞伤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尤其是左腰侧的一道伤口,在一指厚的包裹下居然还透出血迹,不知伤得有多深。
她一时冲动便去扯他的亵裤。
谢昭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脸颊羞得绯红,强自扯着最后一角遮羞布,可怜兮兮道:“这……也要看吗……”
她将他轻轻拍翻了个侧身,小心将亵裤褪到他脚踝,露出后身密密麻麻的伤痕,指尖颤抖着悬在空中,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谢昭感觉到皮肤微凉的触感,安抚道:“念念,你别哭呀,都是些小伤,很快就会好。”
李清白替他盖上柔软的棉被,趴伏在他身上大哭:“这么多伤……你是怎么撑过来的啊……”
谢昭翻身过来,将她裹在被里耳语:“我只想着要活着回来,要见你,便不觉得有多疼了。我现在可好着呢。”
他将胸口靠近她耳朵,让她感受那里有力的跳动:“你听,我好着呢。”
李清白顺势抱住他,与他温热的身体贴合在一起。谢昭忍受着一阵阵难耐的冲动,强迫自己回忆战场上发生的种种,终于冷静了心念,摩挲着她后背道:“念念,我倒没什么。只是苦了阿央他们,竟要被黄准那厮杀人灭口。”
李清白挺身坐起,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是神情笃定:“我一定会救出阿央他们,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谢昭也坐起身,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这件事我来做。是我先答应的你,言必信行必果。”
“你准备如何救他们?”
“这便不用夫人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阿昭,你说,那个黄知州为何能料事如神啊?为何偏偏在你们审问大岛隼人即将开口时精准赶到?他不由分说便砍下大岛的头颅,明显不想让他说出这背后的隐秘,急于斩首那些百姓也有息事宁人之嫌。”
“黄准恐怕一早就知道海陵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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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花岛上发生的事,一路静观其变,意图渔翁得利。我们在缘花岛大动干戈,战火纷飞,他也不可能不知晓,居然不派地方军支援,以至伤亡惨重,反在战斗结束时赶来收割成果,实在可恨。”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自在园赴宴那日,是黄准叫了富大友夫妇过来照面,引发了你们之间的争吵和矛盾,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来太州的目的,有意设计做局。”
“没错,此人担任太州知州数年,势力盘根错节,恐怕早与倭人暗中勾结。我在缘花岛上发现了兵仗局的火器制式,很有可能是黄准等地方官员联合倭寇劫掠过往商船分赃,倭寇不明局势,动了我的财路,才惹出这么一大串风波。只是如今大岛已死,倭寇尽灭,火器上缴,盐踪难寻,要往下追查很难,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兵仗局牵涉内廷,就算我怀疑黄准背后另有主使,也不敢再查了。”
谢昭并没有直说,是许灵阶的威胁让他决意放弃追查真相,他实在不敢拿她和知雨的性命冒险。
李清白有些失落,歪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终究妥协道:“好吧,不查就不查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谢昭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你不是还要查我吗?那张嘉隆场的盐引,我一直压在枕下,随时等你来取证。”
李清白装作不知情地摊手:“什么嘉隆场?什么盐引?我怎么不知道?”
谢昭有些无可奈何:“你呀,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李清白只当谢昭是在提醒她恪守为妻本分,也没将他这句话放在心上,想起这些天来谢昭时常矛盾的举动,再度发出疑问:
“阿昭,你究竟是什么人?那日你对我说的过往,都是真的吗?你祖上到底是谁?我常常会觉得你是个坏人,又觉得你也是个好人。”
谢昭眨眨眼:“我?当然是奸商咯。两淮第一奸商,要钱不要命的那种。”
李清白摇摇头:“不,那晚你倚窗夜读的模样,像极了我在翰林院当差的远房表哥。他是个极文雅的士子,有时候我也会恍惚,你和他的气质竟有几分相像。”
谢昭垂下眼眸,惨淡一笑,心湖苦涩如盐海。
曾几何时,他那般意气风发,端坐在国子监书声琅琅的学堂,与同窗们激昂文字,指点河山。时任国子监司业的老师,那位以清正刚直著称的大儒,也曾赞他心有天下、洞见时弊,他日若能为官,必是社稷之器。
那时他年少才高,以为过了乡试便能一路走到会试、殿试,从此入翰林、加青红、官海沉浮、经世济民。那本该是一条光明的坦途——他或许早已在朝堂之上,为着昔日的抱负奔走,改革这积弊已久的盐政,与祖祖辈辈的历家人一样,用一生守护大旻清平。
他也本该身着绯色官袍,风风光光地地迎娶心爱的女子过门,三媒六聘,凤冠霞帔,传为一时佳话,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让她顶着“续弦”的名头,受尽旁人的揣测和轻慢——其实他从未婚娶过,之所以杜撰曾有位病故的妻子,也不过是为保全知雨的身份和体面。
那些安稳静好的岁月终究不属于他。
如今他只是谢昭,也只能是谢昭。
31. 保全
他没再接她话头,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枚东西,郑重递给她:“喏,送给你。”
李清白抚摸着那枚貌不惊人的勾玉,光洁匀润,触手温凉,却并非什么稀罕的宝贝,不禁撇撇嘴,故意嗔怪道:
“小气鬼,从没送过我什么好东西。上次送的那个双鱼贝佩,还是和货摊老板还了半天价才买下来的,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值钱货色。还有,连把像样的油纸伞都舍不得买,尽拿这些便宜东西糊弄我。”
谢昭眼中的阴霾被这娇嗔驱散了几分:“夫人这可真是冤枉我了。这东西想买都买不来。”
“哦?”
“这是大岛那狗贼脖子上戴的勾玉。黄准动手前,我将它拽了下来,打算留作纪念,提醒自己永不忘国耻。只可惜没能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带回来,祭奠那些亡故的兄弟和百姓。不过,曹帮主和虎啸帮众人已被好生安葬,就葬在那片无字碑林里。你何时想念他们了,随时都可以去拜祭。”
李清白赶紧吹吹灰,宝贝似的揣进袖袋:“那我可得收好了。”
见谢昭仍在伤感,体贴安慰道:“没事。虽然你没有亲自手刃大岛,却也砍杀了那么多倭贼,为大旻除掉了祸患,阿昭,能成为你的夫人,我很骄傲。”
又补充道:“不过,你那么会做生意,以后要对我和知雨大方一点。”
谢昭闻言调侃:“你夫君我看似挣得不少,可那些银钱就如流水一般,来得快去得更快,根本留不下什么,只好处处俭省些。”
“哦?都花到哪里去了?”
谢昭神色微正,压低声音:“许大人那里,每月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名为‘孝敬’,实为索贿,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官盐利润明面上有定数,往往不足敷出,这其中的亏空,便只能靠其他途径弥补。偶有私下打点、南场北支、重复用引、超掣私盐之事,也是情非得已。”
他顿了顿,看向李清白,目光坦诚:“这些银钱往来,牵涉甚广,我不得不谨慎万分,更不敢大手大脚用钱。”
李清白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疲惫,顿时收起了玩笑,握住他手轻抚:“我明白了。以后我帮你多省着点。”
谢昭反手握住她:“那倒也不必,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苛待于你。等此事了结,救下阿央他们,我定带着你和知雨,在这太州城好好逛逛,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买什么便买什么,绝不吝啬。”
……
翌日,夜色浓稠如墨,将太州城紧紧包裹。
更梆子敲过三响,街上只余打更人佝偻的背影和几声零落的犬吠。两道人影鬼鬼祟祟从意园侧门悄然闪出,迅速融入小巷的阴影中。
为避开许灵阶无处不在的眼线,谢昭同元旌专挑最偏僻、最昏暗的路径行走,脚步轻捷,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们约定的地点是城南一处不起眼的私宅。后门虚掩着,元旌率先侧身而入,确认无误后,才向身后的谢昭打了个手势。
宅内灯火昏暗,只有一间厢房透出光亮。主审通倭判国一案的按察副使周大人早已在内等候。
他身着常服,面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身旁只带了一名心腹随从。
谢昭径直走入,跳过寒暄,开门见山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必周大人已经了解。明人不说暗话,那四十三名无辜百姓的性命,我出这个数买下。”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桌面上轻叩。
周大人瞳孔微缩,显然这个数字已经远超他的预期。可这贪得无厌的地方官仍是故作矜持,假装为难地捋了捋胡须:
“谢爷,这可是杀头的重罪啊!那些人是板上钉钉的‘倭寇同党’,名单已经上报,后日就要明正典刑,岂能儿戏?再说,许灵阶许大人那边……”
“许大人那边,无需知晓。”谢昭打断他,目光犀利如鹰,“大人需要的只是几十颗人头,一份向朝廷交差表功的剿倭政绩。至于这些人头是穷苦百姓的,还是牢里那些无人问津的死囚的,又有何分别?既能圆满完成任务,又能额外获得一笔丰厚的酬劳,便是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他语速平稳,却字字敲在对方的心坎上:“况且,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运作得当,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周大人眼神闪烁,心中两股念头打得不可开交。他紧盯谢昭,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破绽:“谢爷,恕本官直言,你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救这些不相干的人?这与你平日的行事风格,似乎不太相符。”
谢昭嘴角勾起一丝极柔和的弧度,眼神却异常坚定,缓缓吐出几个字:“因为,那是我夫人要保全的人。”
这句话说得极为平淡,却仿佛有千钧之力。周大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他审视着谢昭那不容动摇的神情,权衡利弊之下,终于重重点头:“谢爷重情重义,实在令人佩服,本官便依你所言,行一招‘偷梁换柱’。但此事必须做得干净利落,绝不能留下任何破绽!”
“自然。”谢昭颔首。
双方迅速敲定了细节,在阴晦的灯光下完成了交易。
离开那所宅院,重新没入黑暗之中,谢昭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脸色却瞬间阴沉下来。
那笔三千两的巨款,即便对他而言,也绝非短时间内就能凑齐的小数目,只能先挪用别处的款项填补。
元旌忍不住愤愤道:“爷,那姓周的真黑心啊,咱们都已经奉献了最大的诚意,他居然还想再多要!我们这批货本就损失惨重,填补许灵阶的窟窿已经够吃紧,现在又……”
谢昭平静地打断他:“人是必须要救的。银子没了,还可以再赚,海上损失的,就从陆上补回来。运私的步子,再迈大一些,风险,也再担多一些。”
他语气骤然变得严肃:“但是,阿旌你记住,无论我们的营生如何,那笔银子绝对不能断,一分都不能少,一刻也不能迟。”
“是,爷。”
二人沉默地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途径仙云观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短短时日,这座道观已修筑得美轮美奂,与周遭晦暗的夜色格格不入。
飞檐斗拱在月色下映射出灿金的光泽,檐下隐约可见沥粉贴金、朱砂点染的祥云仙鹤图案,一派富贵华美气象。然而,在这本该万籁俱寂的深夜,观内却依旧传来工匠们的敲打声、搬运声、以及压抑的咳嗽声。他们如同工蚁般忙忙碌碌,为赶工期不辞辛苦。
谢昭静静望着那些在寒夜中挥洒汗水的模糊身影,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华,窥见无数个同样在命运中挣扎的灵魂。
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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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远处工人低沉的喘息。他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带着遥远希冀与深沉悲悯的语调,轻声对元旌说道:
“阿旌,我希望终有一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这些被生计压弯脊梁的可怜人,不必再为温饱而苦苦挣扎,能有机会偷得半日闲暇,安安稳稳地看看这人间。”
……
很快便到了蒙冤百姓们即将被斩首的那日。
两日来,谢昭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也并未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李清白虽笃信他的承诺,却也没有放弃动用私人关系奔走,只是这案子影响实在太大,于结果无甚帮助。
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大清早,街面上就响起了刺耳的锣鼓声和官差凶神恶煞的吆喝声,那是押解囚犯赴法场的动静。
意园屋内,李清白坐在窗边,手指紧紧绞着帕子,每一声锣响都像敲在她的心尖上。
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监牢里那些百姓绝望而期盼的眼神,尤其是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只觉得万箭攒心,深重的愧疚与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谢昭走进来时,看到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了然,暗叹一声走上前去,用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冰凉的手背:“阿越,别听了。闷在屋里徒增烦恼,我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
李清白不愿相信事情再无转圜余地,怀着最后一线希望追问:“阿昭,真的再没有办法了吗?不然我们去劫法场呢?发动其他老百姓求求情呢?或者再去求求许大人?”
谢昭摇头:“对不起,阿越,我失言了。”
李清白声泪俱下:“怎么办啊……我答应过他们的……是我对不起他们……”
谢昭手上稍稍用力,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听话,就当是陪我去外面转转。”
他半是强迫地揽着她的肩,将她带出了意园,融入街上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流中。李清白一路都低着头,不愿看那游街的囚车,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针尖上。
法场设在城西的市口,周围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刽子手抱着鬼头刀威严而立,监斩官坐在高台上,一副看惯生死的表情。
谢昭护着李清白,挤到了一个视线尚可的位置。她死死攥着他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衣料里。
当囚犯被押解上台,跪成一排时,李清白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望去——
下一刻,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些穿着囚服、头发散乱的人,根本不是她在牢里见过的任何一个百姓。他们面容陌生,神情麻木,与阿央那些带着求生渴望的面孔截然不同。
她转头看向谢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百思难解的困惑,嘴唇上下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昭低头凑到她耳边,将如释重负的温柔传入她耳中:“他们与死囚交换了身份,今早被秘密送走,现下已经安全了。念念,我答应过你的事,必不会食言。”
巨大的喜悦如潮水般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的愧疚和悲伤。李清白只觉得鼻子一紧,眼眶渐渐发热,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充斥了全身。
她甚至忘了身处何地,忘了周遭成百上千的眼睛,所有情绪都化作了最直接的本能反应——
她猛地跳起身来,双手环住谢昭的脖子,在他脸颊上重重地、响亮地亲了一口。
32. 余波
谢昭被这记突如其来的亲吻撞得一怔。
脸颊上残留的温热触感,与她毫不掩饰的雀跃,像一道明媚的亮光照进他心里。
他先是低低笑了一声,随即收紧手臂,稳稳环住她的腰,将她带进自己怀里。
法场外,众目睽睽之下,他深深吻住了她。
这个正大光明的吻,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誓言得践的信念,热烈得近乎失控,深情得仿佛要将彼此揉进骨血里。
监斩官的厉喝,鬼头刀的凛声,围观人群的窃语,他们皆充耳不闻,吻得几乎忘却了天地,只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和跃动的心跳。
这刺眼的一幕,恰巧落入远处街角一双复杂难言的眼眸中。
夏荫本是担心李清白触景伤情,特意赶来安慰,却不料撞见如此场面。他的指节因用力握团而泛白,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蛰了一下。
作为当朝近臣夏大学士最宠爱的孙辈,他从小锦衣玉食、顺遂无忧,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何须与人相争?如今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女子被别的男子拥吻,只觉酸涩难堪,如遭背叛。
更何况,这男子还是个罪孽深重的嫌犯,是他们锦衣卫明察暗访的对象!
若早知她情窦已开、这般敢爱敢恨,在京中时他就该放下身段,与她好生相处一番……
但这念头旋即被更深的冷意取代。
谢昭,你就等着吧,迟早有一日,我会亲手将你送入诏狱,到那时,再看她是否还会对你展露笑颜。
他最后冷冷瞥了一眼那对紧紧相拥的身影,转身拂袖而去。
……
接下来的几日,太州城阳光满照,连带着意园内的气氛也轻松快活起来。
了结完余下琐事,谢昭难得卸下重担,兑现承诺,携妻带子畅游太州。
夏荫自是寻了由头避而不见,谢昭只当他是有什么任务要做,乐得安心自在。许灵阶也只是偶尔叫他陪同去听两场戏,并无其他要事差遣,但许之霄许见卿兄妹俩就没有那么好打发了。
许见卿倒是一贯的安静不喜热闹,大多数时候都闷在房里看她那些医书,许之霄却比知雨还要闹腾,一刻不停地缠着他们,说什么也要和他们一起。
三人刚出了门,这位淌着鼻涕的许小公子便笑嘻嘻地贴了上来:
“我也要出去玩。阿越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谢昭眼皮都懒得抬,一口回绝:“之霄,外面有坏人,专抓不听话的小孩,你快回去躲着。”
许之霄抱住李清白大腿撒泼:“姐姐!阿霄不是坏小孩,阿霄很乖很乖,阿霄要一直跟着姐姐。”
李清白被他缠得没办法,无奈摸摸他的头,擦干他的涕泪,看向谢昭:“咱……就带着他呗?”
这时许见卿急慌慌从屋里追出来:“阿霄!你又捣乱,快跟我回去。”
许之霄哇哇大哭,死赖着不肯走。
李清白劝慰:“见卿,你来这些天,也没好好出过门吧,跟我们一起逛会儿呗,人多也热闹。”
谢昭看着眼前这“拖家带口”的阵仗,心中哀叹万分。
我连儿子都不想带,怎么还带上这俩活宝了?
他没好气地朝天翻了个白眼,妥协道:“行了行了,都跟着吧,别走丢了。”
许之霄立刻破涕为笑,欢呼一声,紧紧拽住了李清白的衣角,许见卿则不好意思地福了一礼,默默跟在了后面。
一行人终于汇入太州城熙攘的街市。
恒熙年间的太州,盐漕兴旺,市井繁华。青石板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贩夫走卒吆喝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杂着茶食店的香气、药材铺的药味,以及从运河码头飘来的水汽和盐卤特有的咸腥气。
他们信步而行,走过售卖淮扬细点的茶食铺,路过摆满漆器竹刻的杂货摊。知雨对什么都好奇,东看看西摸摸,许之霄更是兴奋,一会儿指着吹糖人的担子嚷着要,一会儿又对卖武的把式看得目不转睛。
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街口,一群人正围着一座新落成的石牌坊指指点点。那牌坊雕刻精美,气派不凡,坊额上刻着“世沐皇恩”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记载着本地某位乡绅因捐输军饷有功而获朝廷旌表的事迹。
李清白驻足看了看,随口称赞:“这牌坊建得可真气派!”
谢昭扫了一眼,淡淡道:“靡费不少,光是这石材和雕工,就不是小数目。”
这时,一直专注盯着石狮子看的许之霄,忽然歪着头懵懂道:“这个石头大门好高呀!可是为什么没有屋檐呢?下雨天躲在这里,还是会淋湿的呀。”
李清白莞尔一笑,柔声道:“阿霄,牌坊不是用来躲雨的,是立在这里彰显荣耀的。”
许之霄愈发疑惑,大声道:“不要荣耀,不要淋雨!上次下雨,我看到桥洞底下的老爷爷,全身都湿透啦。要是修这个漂亮石头的钱,能给他搭个屋子就好了。”
这天真烂漫的话语令他们同时愣住。
官府士绅有钱大兴土木、树碑立传,彰显所谓的“皇恩浩荡”与个人功绩,却对百姓最基本的民生之需视若无睹。
谢昭顺势哄了许之霄一句:“阿霄说得对,阿霄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见众人都打量着他们,又指着前方对李清白道:“前面有家卖梨膏糖的,给知雨和阿霄买些尝尝吧。”
离了牌坊,几人一路品尝着甜滋滋的梨膏糖,朝着位于城东清静处的章华书院行去。
书院粉墙黛瓦,门前几株古槐枝叶婆娑,尚未进门,已闻得隐隐读书声,与外间的市井喧嚣恍若两个世界。
主讲汪垠闻讯迎出,将众人请入雅致清简的书斋。见到知雨,老先生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捋须赞道:“这孩子天资颖悟,一点即通,是块读书的好材料。若能静心栽培,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说罢,令书童取来一部精心批注的《左传》和一套上好的徽墨湖笔,赠与知雨,目光中满是期许。
知雨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依礼道谢,那微微抿紧的嘴角和一闪而过的小眼神,却分明透着抗拒和无奈,看得一旁的李清白险些笑出声来。
叙话间,自然谈及日前元旌重金悬赏,汪垠提供线索一事。谢昭当即郑重道谢:“当日多亏汪夫子证言,我们才得以查出真相。”
汪垠脸上却露出些许赧然之色,摆手叹道:“谢爷不必多礼,老夫……实在惭愧呀。”
他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那夜老夫并未如证词中所说,在河道边格物致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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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是前一日,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函。”
“匿名信?”谢昭立时警觉起来,“信上说了什么?”
汪垠回忆道:“信中言明,若老夫愿提供相关线索,除获得赏金外,还可额外获赠这神秘人的百两黄金。唉,近来书院经费着实拮据,连修缮屋瓦的钱都凑不齐,老夫一时糊涂,为了这些银钱,便咬牙冒险。至于后来之事,实非老夫本意所能预料。”
这位深藏不露、借力打力的神秘人……
他究竟是在帮谁呢?他的深层意图又是什么?
谢昭与李清白交换一个眼神,追问道:“汪夫子,那封来信,可还保留着?”
汪垠忙唤来一名亲近弟子,吩咐去书房仔细寻找。半晌,弟子回报,将书房翻检一遍,并未见着那封信笺。
“奇怪,老夫分明记得收在案头书册之中的……”汪垠捻须蹙眉。
谢昭不死心,又问:“夫子可还记得,信中字迹有何特征?”
汪垠沉吟片刻,眼中露出欣赏之色:“记得。那字写得极好,是规矩整饬的台阁体,笔力遒劲,端正严谨,显然是经过多年刻苦练习,有着相当不错的功底。”
谢昭不动声色地将这关键信息记在心中。
拜别汪老夫子,谢昭大手一挥,要请大家去本地最好的酒楼泰昌楼饱餐一顿。
泰昌楼临水而立,三层飞檐,是太州城的门面。几人还未进门,跑堂小二热情的吆喝和菜肴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一行人被引至三楼雅间“望淮阁”,推窗而望,运河风光尽收眼底。
小二刚递上菜单,李清白便不客气起来:“鳜鱼羊肉、醉蟹、清炖蟹粉狮子头、三套鸭、酱汁肉、扒凤腿、炝虎尾、烫干丝、白袍虾仁、酥炸臭干、石榴巧口酥……”
这一连串报下来,谢昭只觉得心肝脾肺肾都在隐隐作痛。这哪里是吃饭,简直是在吃他的金山银山!
他维持着面上笑容,故作镇定地呷了口茶,却听得李清白又加了一句:“哦,再来几壶你们这儿最贵的‘太州老春’。”
他一口茶差点呛住。
从泰昌楼出来,已是午后阳光最慵懒的时刻。一行人腹中饱足,脚步也慢了下来。
谢昭原想直接回意园,消化一下这顿“不堪重负”的午膳,奈何之霄和知雨兴致正高,嚷嚷着要去附近的百胜街逛逛。
百胜街是太州城最热闹的市集,商铺林立,摊贩云集,各色商品琳琅满目,从绸缎布匹到日用杂货,从文房四宝到奇巧玩物,应有尽有。
一踏入这条街,李清白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她不像寻常妇人只盯着布料首饰,反而对那些精巧别致的小玩意儿格外感兴趣。偏偏那些商贩惯会看人下菜碟,见谢昭气度非凡,张口便是漫天要价,连一盏普普通通的走马灯也敢要二百文,把他心疼得够呛。
每掏一次钱袋,他内心都在哀嚎:“我的好夫人!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买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做什么?我宁愿你都拿去买金子啊!”
这时,一直安静的许见卿被一枚异彩纷呈的西洋梳妆镜牢牢吸引。谢昭瞥见,随口对摊主道:“这个也一并包起来吧。”
还未及许见卿道谢,李清白便钻了脑袋过来:
“我也要这个。”
33. 归程
摊主搓着手,面露难色:"这位夫人,实在对不住,这西洋镜是稀罕物,小摊统共就这么一件。"
许见卿闻言,连忙将镜子轻轻放回摊上,细声道:"阿越姐姐既然喜欢,我再看看旁的。"
谢昭俯身凑到李清白耳边:"你何时对这些小姑娘的玩意儿感兴趣了?"
李清白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她有的,我自然要有。她没有的,我更要有。"
谢昭无奈摇头:"真是不懂你们女儿家的心思。"
他转头对摊主道:"可还有类似的珍品?"
摊主眼睛一亮,从柜台深处取出两个锦盒:"爷您瞧,这套螺钿牡丹镜是三十年老师傅的手艺,镜框嵌的是夜光贝,夜里能泛荧光,比那西洋镜更稀罕呢!"
谢昭打开锦盒看了看,将其中一个递给见卿:"这个权当赔礼道谢。"
另一个塞进李清白手里:"这下可满意了?"
见卿捧着锦盒连声道谢,李清白把玩着镜子,唇角扬起得意的弧度。
刚得了清静,知雨又抱着个半人高的珐琅彩花瓶挤过来,花瓶上歪歪扭扭画着的西洋天使,笑容颇有些讽刺。
他不禁扶额哀叹:"早知来这一趟既寻不回货,又要破财,还不如在霁园待着……"
这边刚安抚好知雨,那边许之霄又出了动静。
他不知怎地看中了一只会说人话的彩毛大鹦鹉。
只见临近的摊位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鸟架,上站一只羽毛鲜艳、头顶黄冠的鹦鹉,似模似样地重复着“恭喜发财”,略显怪异的腔调顿时吸引了大批目光。
之霄一下就走不动道了,指着鹦鹉嚷嚷:“小鸟!会说话的小鸟!阿霄要这个!”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来了贵客,立刻堆起笑脸,狮子大开口道:“这位公子好眼力!此乃从南洋万里迢迢运来的‘金冠葵花鹦鹉’,极通人性,乃祥瑞之兆!售价纹银二百两!”
“二百两?!”谢昭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只鸟儿,再稀奇也不能这么离谱。
他立刻找借口:“阿霄,这鸟儿娇贵难养,我们不会伺候,只看看便罢了。”
许之霄哪里肯依,使出撒泼打滚的看家本领,抱着鸟架不撒手:“不嘛不嘛!阿霄就要小鸟!就要!”
“姐姐——”他泪眼汪汪地看向李清白。
李清白看那鹦鹉确实神俊可爱,又见许之霄爱不释手,便心软地拉着谢昭道:“夫君,阿霄难得这么喜欢,这鹦鹉也确实稀罕,不然就依了他吧?这鹦鹉会说‘恭喜发财’,多吉利的话头,以后你可是要发大财了。”
谢昭按着心口,咬牙道:“……买!”
摊主喜出望外,连忙手脚麻利地收拾好。
谢昭看着许之霄欢天喜地地提着鸟笼,听着那鹦鹉又开始不停地“恭喜发财”,只能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但愿这只会学舌的扁毛畜生,真能带来点好运吧。
……
两个时辰后,一行人提着大包小包,外加一只聒噪的鹦鹉,踏着渐浓的夜色往回走。
行至南山寺脚下,但见古刹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下,比白日更添几分肃穆与宁静。晚风拂过寺周的古木,带来沙沙声响,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悠远的钟鸣。
谢昭停下脚步,望着山门方向:“明日便要启程回江都了。这一趟太州之行,波折重重,我想再进去拜一拜,也算有始有终。”
李清白自然无异议。许见卿是个懂事的,见状主动道:“谢爷,阿越姐姐,那我先带阿霄和知雨回去,这鹦鹉也得找个地方挂起来。”
许之霄起初还不愿,被见卿柔声哄了几句,又或许是提着鸟笼累了,便也乖乖跟着走了。
二人再度拾级而上,踏入南山寺山门。
寺院格外幽静,白日的香客已散去,只有几处佛殿还亮着长明灯。
二人并肩走入大雄宝殿,庄严的佛像在烛光映照下更显慈悲。蒲团前,谢昭取出一些散碎银两投入功德箱,取了香,与李清白一同在佛前跪下。
静谧之中,李清白忽然想起一事,侧头轻声问谢昭:“那日在此,你许的是什么愿?”
漂浮的烟雾模糊了他的神情。他沉默片刻,低低道:“若我说,是祈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你信吗?”
李清白望着他被佛光勾勒出的侧脸轮廓,毫不迟疑地点头:“我信。”
谢昭转眸看她,眼中似有微光闪动。他未再言语,郑重俯身拜下。
李清白也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将心中最真切的祈愿默默诉与佛知:“佛祖在上,信女李清白诚心叩告。若谢昭……若我夫君,他所作所为,当真情有可原,而非有意为虎作伥,信女愿放下所有猜疑,无论前路如何艰险,都陪在他身边,与他共同承担。”
走出大殿,夜空疏星点点,月色如水银泻地,将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谢昭很自然地牵起李清白的手,沿着来时的石阶慢慢往下走,二人都没有说话,任凭无声的默契在彼此之间流淌。
……
翌日巳时一刻,太州港。
晨雾尚未散尽,码头上已是橹声欸乃,帆影幢幢。谢昭一行人带着行李,登上返回江都的谢家船。许见卿和许之霄一早便来到渡口相送。
许见卿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谢昭,目光澄澈:“谢爷,这里面是一些常用的丸散膏丹,你们日后或许用得着。”
李清白心里那点微妙的酸意又冒了出来,不等谢昭伸手,便主动接了过来:“有劳你费心了。”
谢昭含笑瞥了她一眼。
许见卿似乎并未察觉,又福了一礼,诚恳道:“家父……此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见卿代父亲,再次向大家赔罪了。”
谢昭摆了摆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们兄妹俩同许大人留在太州,也要多加小心。”
李清白也收敛了玩笑之色,点头道:“是啊,见卿,照顾好自己。”
另一边,许之霄拎着那只鹦鹉,同知雨依依不舍。他给鹦鹉起名叫“元宝”,拍着鸟笼大叫:“元宝,元宝!说话!”
元宝摇头晃脑道:“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众人惊讶:“这鹦鹉的学舌能力这么强吗!”
许见卿不好意思地笑了:“昨夜阿霄和它玩得不肯睡,我便试着教了两句吉祥话儿,没想到它这么有语言天赋。”
李清白道:“那可好,以后阿霄就不会孤单了。”
汪垠也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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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赶来送行,特意对知雨勉励道:“小友天资聪颖,甚合我心。望你日后长大,无论身处何地,勿忘此心学之根苗,使百姓日用之道,通达于寻常巷陌之间。”
知雨虽未完全理解他所言,却也郑重地躬身应下。
众人挥手作别,船只缓缓离岸,驶向运河中央。
船行水上,两岸景色渐次后退。李清白晕船的老毛病又犯了,顶着张发白的小脸靠在谢昭肩头。
谢昭小心地揽着她,从见卿给的药包里找出清心醒神的药丸喂她服下,又递上温水,动作细致体贴。
夏荫独自坐在船舱另一侧,看着舱外流淌的河水,眉头紧锁。
此次太州之行,他们不但经历种种危险,险些被当作倭寇同党论处,她如今更与这助纣为虐的大盐枭不清不楚,简直自毁前程声誉。
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答应陪她冒这个险。
这一切,他定要详详细细修书一封,禀明远在京师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葆葆李大人,让他好好管管这个女儿。
谢昭则一面照顾着李清白,一边望着烟波浩渺的运河,思绪早已飞回了江都那片更为波云诡谲的棋局之中。
……
回到熟悉的霁园,连日来的奔波与紧张仿佛都被隔绝在佳景之外。
这日天晴气爽,用过午食,谢昭命人在庭院中的石亭里置了个小泥炉,炉上架着铁网,烤着几块饱满的芋艿和一把新采的银杏果。
芋头烤得表皮焦黄微裂,散发出朴素的香气,银杏果则不时发出“噼啪”的轻微爆裂声。一家三口围炉而坐,配盏清茶,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谢昭用火钳夹起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芋艿,小心地剥开灰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雪白粉糯的芋肉,将剥得最干净、最软糯的那部分放入撒了白糖的小瓷碟,递到李清白面前:“慢点,还有些烫口。”
知雨正笨拙地剥着一颗块头较小的芋艿,弄得满手是灰。他瞥瞥吃得正欢的娘亲,埋怨道:“爹爹也不给我剥!”
谢昭失笑摇头,又夹起一块芋艿,剥好给知雨:“喏,这个给你。”
知雨哈着嘴吃完,耐心剥完自己手上那颗,蘸了白糖喂给谢昭:“谢谢爹爹。爹爹也吃。”
又努力再剥一颗,依样喂给李清白:“娘亲也吃。”
谢昭看着知雨那双沾满灰的小手,又看着李清白温柔满足的笑靥,心中无限感触。
这样寻常而温馨的午后,正是他年少拥有又失去的。
那些他曾以为再也寻不回的平静与温暖,如今竟以一种他从未敢奢望的方式,失而复得。
他被幸福紧紧包裹,却又唯恐得而复失,复杂酸涩的情绪交织在心头,热意骤然涌上眼眶。
“爹爹,”知雨敏锐地察觉到他细微的异样,歪着小脑袋问,“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谢昭迅速眨了几下眼:“没事,方才风大,沙子迷了眼。”
李清白抬眼看了看亭外几乎纹丝不动的树叶,心中了然,拿起自己碟中那块最好的芋肉,递到谢昭唇边。
粉糯甘甜的芋肉在谢昭口中化开,一直甜到了心底,也将那险些夺眶而出的湿意压了回去。
他握住李清白的手,指尖微微用力,一切尽在不言中。
34. 逆子
夜色渐浓,霜华堂灯火如昼。
谢昭走进屋内,见李清白正陪着知雨读《千字文》,温声道:“感情这么好,不如今晚你陪着他睡吧,母子俩多说些体己话。”
李清白不疑有他,笑着应下。
待园中彻底静默下来,换上夜行衣的谢昭与元旌从后门悄然掠出。
谢昭调整着脸上的面具,焦急道:“这么久没去,也不知孩子们过得怎样,有没有好好温书学习。”
元旌宽解道:“爷,您放心,咱们从未断过接济,何伯办事也向来稳妥。孩子们能吃饱穿暖已是福分,读书识字这等事,循序渐进便好。”
二人身影在月色下疾行,很快便抵达承平养济院。
敲开何伯房门时,只见这位老管事正就着一碟酱黄豆小酌,身上穿着新絮的棉袄,桌上还摆着半壶难得的金华酒。
谢昭目光在酒壶上顿了顿,何伯急忙起身:"前日帮隔壁布庄清点库存,东家硬要塞给老朽的。"
"无妨。"谢昭摆手,目光扫过窗外安静的院落,"何伯,近来院里一切可还安稳?孩子们可都好?"
何伯恭敬回道:“劳您挂心,一切都好。孩子们吃得饱、穿得暖,有几个大点的,白日里还跟着老朽去隔壁街的纸扎铺、木匠坊帮点小忙,也能换些零碎贴补。”
“嗯,”谢昭点头,“若有难处,或是出现生面孔打听,请务必及时告知。”
他顿了顿,状似不经意道:“我瞧何伯你近来气色不错,可是有什么喜事?”
何伯脸上掠过一丝慌乱:“没、没有,托您的福,日子总算还过得去。”
正说着,里间传来窸窣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揉着睡眼走出来,正是阿莳。
“爷爷,我渴了……”她迷迷糊糊地说着。
何伯忙道:“我这就给你倒水,快回去睡吧。”
就在阿莳转身的刹那,借着屋内光线,谢昭的目光迅速锁定在她的脖颈上——那里挂着一只用红绳系着的、沉甸甸的足金长命锁!
那锁上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和暗刻的“长命富贵”字样,他再熟悉不过,分明是知雨周岁时,他亲自盯着城中最好的金匠打造的。
谢昭蹲下身,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叫住她:"阿莳这项圈真好看,是谁给的呀?"
阿莳见是常来看望他们的“面具叔叔”,像小蝴蝶一样扑进他怀里:“面具叔叔!你怎么好久都没来啦?”
谢昭将她抱起来:“对不起,叔叔前阵子有些事情耽误了。”
阿莳拨弄着大金锁,噘嘴道:“那叔叔这几日每日都要来。”
谢昭摸摸她的头:“好。不过阿莳先告诉叔叔,这项圈是怎么得来的呀?”
阿莳奶声奶气道:“是我的好朋友知雨哥哥送给我的。他说是他一直戴着的,送给我保平安。”
“哦?他是什么时候送给你的呀?”
“就是……就是上个月,有一天晚上还下着雪,他从家里偷跑出来,走在路上冻晕了。我把他带进来取暖,后来有位极美丽的夫人带着仆人过来寻他,他就把金锁送给了我,后来我们再没见过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谢昭气得七窍生烟。
不仅离家出走,还将保命祈福的长生锁拱手送给他人,好一个逆子!
忆起成婚那日,这小子对李清白的种种排斥和陷害,更是怒火中烧。
这就回府将他痛揍一顿,好好长长记性。
元旌心知不妙,边走边劝:“爷,这会儿已经很晚了,还是不要动气的好,免得惊扰了夫人。知雨他年纪尚小,并不太懂得长生锁的意义,您就宽容他一回吧。”
谢昭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这小子是越来越大胆了。私自出府,欺瞒长辈,如今连贴身之物都敢随意赠人,再不教训还得了?我可以暂且饶他一晚,不过明日他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顿打。”
元旌暗想:这火气怕是只有夫人压得住了。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谢昭便沉着脸坐在琢玉书屋,对元旌吩咐道:“去,把那个逆子给我叫来!”
元旌领命,正要转身,房门却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只见知雨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竟双手捧着一根比他胳膊还粗的家法板子,眼眶红红地走了进来。
“爹爹,”知雨带着哭腔,将板子举过头顶,“孩儿来向爹爹请罪了。都是孩儿不好,让娘亲担心,惹爹爹生气,功课也……也未有长进。”
说着,他竟自己搬过一旁用于惩戒的长凳,笨拙地趴了上去,撅起屁股,带着视死如归的哭音道:“请爹爹重重责罚孩儿吧!”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把谢昭看得一愣。
他看向元旌,元旌连忙避过他眼神,摆摆手道:“爷,属下突然想起马厩还没喂草,就先退下了。”
说罢,竟溜得比兔子还快。
谢昭再看回趴在长凳上,身子瑟瑟发抖的儿子,那满腔怒火不知怎的,竟已消了大半。
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道:“哼,你倒是自觉。说说,都错在何处?”
知雨抽抽噎噎地开始背诵,竟是《弟子规》中的一段:“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
他背得磕磕绊绊,却努力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自己让父母担忧,是德行有亏,令爹娘蒙羞了。
听着这稚嫩却恳切的认错,谢昭的心又软了几分。但他仍硬着心肠,列举罪状:“离家出走,该打!欺瞒长辈,该打!将贴身贵重之物随手赠人,更该打!今日这顿家法,你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知雨一听,哇地大哭起来,心里又委屈又怕。
娘亲明明说主动认错就不会挨打了呀!
他紧紧闭着眼,小手死死抓着凳沿,等待着疼痛降临。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板子落在了他的小屁股上,力道却轻得像拍灰一样。
接着又是两下,依旧是不痛不痒。
还没等知雨反应过来,谢昭已扔下板子,一把将他从长凳上抱了起来,搂在怀里,用指腹擦去他脸上的泪珠,叹了口气道:“罢了!以后绝不可再私自离家,也不可再将爹爹娘亲给你的重要东西随便送人,记住了吗?”
知雨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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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窝在爹爹温暖的怀里,小声问:“那……那长生锁……”
“既已送给了阿莳,便是她的了,哪有要回来的道理。”谢昭摸了摸他的头,“爹爹再给你打一把新的便是。”
在这父慈子孝的温情时刻,李清白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杏仁茶,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怎么,我们谢爷这就不生气啦?”
谢昭佯装恼怒地哼了一声:“哼!若不是看他年纪尚小、认错态度尚可,今日定不轻饶!”
她将杏仁茶放在书案上,走到谢昭身后,一双纤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夫君辛苦了一早,休要动气伤身呐。为这小皮猴子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谢昭感受着肩上恰到好处的力道,紧绷的面色终于彻底缓和下来。他享受着这份夫妻间的体贴,嘴上却还硬撑着:“慈母多败儿,你呀,就是太惯着他了。”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李清白附在他耳边低语,“所以呀,我将功补过,不仅煮了杏仁茶,还特意去厨房,跟着杨师傅学了半天,亲手给你和知雨包了鸡汤小馄饨,这会儿正用小火煨着呢,现在去吃正好。”
馄饨皮薄馅足,汤底清亮鲜香,李清白看父子二人吃得正香,柔声道:“夫君,我知道你望子成龙,对知雨期许甚高。你放心,我会拟一份详细的教学计划,亲自来教他,定不会叫他荒废了学业。”
谢昭一颗馄饨险些卡在嗓子眼。
“夫人,这……这未免有些太劳累你了,还是请个先生来教吧。”
“你是不信我能教好?”
“……”
“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又给谢昭添了碗鸡汤,继续道:“以后啊,无论发生何事,天塌下来都要好好吃饭。从今往后,我和知雨都会陪着你,好好用每一顿饭。”
谢昭心中暖烘烘的,正要开口,李清白拍拍手道:“为了感恩我们谢爷今日宽宏大量,明日一早我请你们去得闲楼吃早茶。”
“欧耶!娘亲太好了!”
谢昭道:“哪有让夫人请客的道理,自然是为夫来做东。”
李清白道:“那我可要点最贵的,你不许反悔。”
谢昭假装哀怨:“不是说好以后都帮我俭省的吗?”
……
得闲楼坐落在江都最繁华的河街上,朱甍碧瓦,气势恢宏,门前车马簇簇,进出之人皆衣着光鲜。
步入楼内,宽敞的大厅里摆放着清一色的红木八仙桌,跑堂的伙计肩搭白巾,手脚麻利地穿梭其间,唱喏声、谈笑声、杯盘轻碰声不绝于耳。
桌上很快摆满了各色精致茶点:皮薄如纸的蟹黄汤包,咸鲜适口的三丁包,松软香甜的千层油糕,酥脆掉渣的萝卜丝酥饼,滚烫鲜美的虾籽阳春面……
知雨吃得小嘴油光发亮,正吵着要加碟松子糖呢,楼下大厅忽然传来一阵哗动。
只见两名穿着盐运司号衣的吏员,带着几个来者不善的差役,径直走到靠窗的一桌,不由分说便将一位正在悠闲品茶的富态商人按住。
“谭爷,对不住了!有人举报你贩私盐,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吏员高声喝道。
35. 试探
那商人显然懵了,挣扎着喊道:“冤枉!我做的可是正经官盐买卖!你们凭什么抓人?”
另一名吏员却不耐烦地催促同伴:“这人头你要不要?不要算我的!我这月还没开张呢!”
“放屁!明明是我先盯上的!”
两人竟为了算谁的“业绩”当众争执起来,引得吃早茶的客人们纷纷侧目,交相私语。
李清白看得诧异,低声问谢昭:“他们这是……”
谢昭抿了口茶,神色平静地解释:“新任巡盐御史唐琰唐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出台了诱人的奖励政策,这帮惯会躲懒的孙子便闻鸡而动。政策之下,凡提供线索、举报乃至亲手抓捕贩私盐者,皆有丰厚赏银,还会纳入盐运司年底的考绩评等。”
他心中冷笑,这帮狗腿子胥吏,往日在吕杉手下只知道赌博酗酒逛青楼,办事推诿扯皮,如今为了赏银和考绩,倒是殷勤得很。
不过他深知,朝廷根本不会额外拨付这笔庞大的奖励费用,最终多半要从盐课正项里巧立名目支出,等于是白嫖这些运司官员和老百姓,替他姓唐的卖力干活、织造业绩。
算盘打得可真响。
“这么说,这唐大人并非是许灵阶的人咯?”
他回应道:“目前看来不是,以后就不好说了。此人官场履历并不算丰富,长期在翰林院默默无闻,三年前忽因一首青词获得圣上宠信,擢升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近日又被委以管理两淮盐政的重任,恐怕不仅仅是会写几篇锦绣文章那么简单。”
“只是,身处这天下最浊的旋涡中心,再有能力和决心的人,日子一长,也难保不被染黑。真正铁面缉私、整顿盐政的巡盐御史,也不是没有——五年前这里就有一位,后来‘意外’身故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李清白咋舌:“真吓人啊,做个官把命都丢了。”
谢昭接着道:“虽不知皇上对他有何具体期许,依我看,他这般雷霆举动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他就会明白,在这是非之地,与其费力不讨好地四处树敌,不如与人共享渔利,方能坐稳巡盐御史之位。”
眼见方才还谈笑风生的盐商转眼成了阶下囚,李清白后怕道:“那……刚才那个人,会怎么判?”
谢昭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依《大旻律》,‘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盐货、车船、头匹并没官。’”
李清白大惊失色:“杖一百……那岂不是半条命都没了?”
谢昭未再言语,只夹了一只玲珑可爱的翡翠烧麦放到她碟中:“趁热吃吧。”
用罢早茶,谢昭看着满桌空碟,心中正暗自计算这顿不菲的花销,起身欲结账时,却在雅间外的回廊上撞见了一个他并不想遇见的人——两淮盐运使司都转运使金一丰。
“哎哟,谢老弟!巧,真是巧啊!”金一丰立刻堆起热情而圆滑的笑容,快步上前拱手,“难得见你有此雅兴,携家带口来享受这人间烟火。唉,不像老哥我,这几日被搅得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啊!”
谢昭暗自发笑,这老狐狸无事不登三宝殿,且看他如何表演。
面上却恭敬地还礼:“金大人说哪里话,您执掌两淮盐政,日理万机,实在辛苦。若不嫌弃,还请入内一同用些茶点?”
“不了不了,刚用过。”金一丰摆手,顺势将谢昭引到廊柱旁相对僻静处,脸上的愁苦表情更加生动,“谢老弟,你我相识多年,老哥我就不绕弯子了。新来的那位唐琰唐御史,你可打过交道?真真是个冷面阎王!”
“前日我们在百花楼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可不知怎地,预先定好的菜肴全被换了个底朝天,满桌子清汤寡水,主菜竟是一道无汤、无油、齁咸的盐水老鹅!”
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谢昭的反应,才压低喉咙继续道:“席间,他就指着那鹅肉,阴恻恻地说,‘金大人,您看这盐是足了,可这鹅肉的油水,都到哪儿去了呢?’这话,分明是敲山震虎,指着和尚骂秃驴!说咱们两淮盐税的油水,都被捞干了啊!”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这下可好,年关将近,天寒地冻,他却逼着运司上下清查账目,核对库银,这不是要人的老命吗?都怪吕杉他爹那个短命鬼,要是能多撑两年……唉!”
金一丰唉声叹气,话锋却突然一转:“说起来,这唐琰年纪轻轻,父母早亡,又未曾婚娶,家中连个能‘丁忧’的近亲都无,真是……一片干净啊。”
这时,酒楼的管事拿着账单过来,金一丰轻扫了一眼,随即吩咐道:“谢爷的账,一并记在运司的日常招待项下便是。”
言毕,对谢昭露出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笑容。
谢昭卑笑致谢:“多谢金大人照拂。”
金一丰点点头,凑近他耳畔,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谢老弟,跟你交个底吧。这位唐御史,是带着圣命,实打实来刮地皮的!他要的是能填满国库窟窿的真金白银!运司的账目和库银,根本经不起细查。这些年,咱们彼此关照,合作愉快,如今这关口……”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谢昭:“老弟你财路广,人面熟,可得鼎力相助,帮老哥,也是帮大家,渡过这道难关啊!否则……”
金一丰重重拍了拍谢昭的肩膀,带着长随踱步离开。
谢昭站在原地,脸上谦卑的笑容缓缓收敛。
金一丰这番看似诉苦实则威胁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这顿早茶的代价,也远不止账面上那些银子。
唐琰的刀已经高高举起,金一丰这老狐狸,分明是要把他推到前面去挡刀。
这江都城的风雨注定避无可避了。
……
回到霁园,霜华堂内炭火烧得正暖,李清白拽着谢昭胳膊,献宝似的拿出一卷用鸡爬小字写就的纸张。
谢昭皱眉:“这是……”
“夫君你看!”她将纸展开,上面条理分明地列着给知雨的教学计划,“我想了一晚上呢。我想着,知雨年纪还小,那些深奥的经史子集可以稍放一放,先打好根基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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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接过来细细分辨:
强身课:学习简单的防身术,强健体魄。
生活课:辨识五谷、种植花草、日常生活技能。
孝道课:熟知孝道,每日为父母奉茶、捶背。
珠算课:启蒙数理,懂得基本计算。
品德课:通过讲述历史人物故事、民间传说,明辨是非善恶。
美食课:认识食材,了解基本烹饪技巧,学做简单饭菜。
言语课:学习如何清晰表达、礼貌待人。
末尾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功德榜”,写着完成课业可得红花,积攒红花可兑换想要的奖励。
这计划虽不似正统书院那般严谨,却处处透着用心。
谢昭认真看完,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
起先他还担心,她真要逞强抖落肚子里本就不多的墨水,把知雨教得错漏百出,如今这般安排,却是正合他意。
他放下计划书,拉过她的手轻抚:“夫人用心了。这计划极好,比我想的周全得多。”
又沉吟反思道:“从前是我过于心急了,总盼着他能早日成才,光耀门楣,却忽略了他到底愿不愿意,快不快乐。如今想来,他能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为一个明事理、有担当、心地善良的正直之人,远比考取什么功名要紧。”
李清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眸子像明星亮起:“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我们知雨,一定会长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的。”
……
这日午后,李清白的“教学大计”正式开启,第一课便是生活课——辨识五谷。
桌上摆着几个青瓷小碟,分别盛着稻、黍、稷、麦、菽。
李清白拿起一粒稻谷,耐心讲解:“知雨你看,这是稻子,去了壳就是我们每天吃的白米饭。”
又指向黍米:“这个呢,叫黍,吃起来有点黏,可以做糕……”
知雨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听得极其认真,小手学着娘亲的样子,小心捏起一颗麦粒观察。
谢昭坐在窗下的紫檀木圈椅里,手里捧着一卷《盐铁论》,目光却更多地流连在妻儿身上。
他看着李清白因专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脸上也不自觉浮起笑意。
曾几何时,他想象中的妻子,知雨名义上的母亲,应是书香满怀,温柔娴静,如同这书房里最秀珍的兰草。可眼前这个女子,却像窗外肆意生长的野花,带着蓬勃自由的生气。
她或许不够“标准”,却如此真实、鲜活,令他时时刻刻都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放下书卷,走到桌边,将她鬓前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李清白正讲得入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扰,竟是羞从心起又微微恼怒,耳朵刷地一下就红了。
知雨被挡住了视线,急声嚷嚷:“爹爹,爹爹!”
谢昭轻揪住她双耳,情难自禁地吻了上去——
却听得门前传来元旌急报:“爷,唐琰唐大人派人来请,说请您现在去察院一叙!”
36. 交锋
谢昭骤然停下动作,满腔柔情被这突如其来的通报打断,只得无奈地松开李清白。
李清白听到“唐琰”二字,立刻抓住谢昭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他找你做什么?会不会有危险?我跟你一起去!”
谢昭摆手拒绝:“我自己去就成,你在府里好生待着,多教教知雨。”
李清白却怎么也不肯:“不行,他定会为难于你!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又不懂盐运那些事,去了只会徒增烦忧。”
“若有点什么,至少我还能去搬搬救兵,不至于让你孤立无援。”
谢昭再三劝言,见她态度依旧坚决,无奈道:“好,但你需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可冲动。”
他转头对元旌吩咐:“你留守府中,看好知雨,一切小心。”
同时暗中打了个手势,示意两名隐匿在暗处的墨卫随行保护。
察院门禁森严,黑漆大门上的铜环冰冷而肃穆。院内古柏参天,虽是白日,却透着一股沉郁的法度之气。
衙役引他们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间宽敞却陈设简朴的厅堂。
巡盐御史唐琰正伏案批阅文书,见有人进来,置笔缓缓抬头。
李清白面色一滞,这位名声在外的御史大人看起来竟十分年轻,似乎还不到而立之年。他面容极其清俊,眼神却透着与之不符的沉稳锐利。
他的目光掠过谢昭与紧挽着他手臂的李清白,闪过一丝轻微的不自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谢爷,冒昧请您前来,这位是?”
“内子。”谢昭简单回答,不卑不亢。
“谢夫人。”唐琰微微颔首,态度亲和,仿佛只是闲话家常,“请谢爷前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初到贵地,想了解一下去岁和今年以来的盐业行情。谢爷是此中翘楚,还望不吝赐教。”
谢昭心中清楚,既涉及盐务,就绝非闲谈,每一句都可能暗藏机锋。
他略一沉思,拱手答道:“唐大人垂询,谢某自当知无不言。只是这盐业行情,说来复杂,牵涉甚广,谢某便以去岁自家经营的官盐为例,粗略言之,还请大人指正。”
他语气平稳,开始细数:“首先便是这‘盐引’成本。如今边塞急需粮秣,开中纳米,一引盐需纳粮五斗至一石不等,折色银约三两至五两。此乃第一笔开销。”
“盐引到手,并非立即可支盐。盐场产盐有定数,支盐却需‘守支’,排队等候,短则一二年,长则十数年。在此期间,盐引本身如同死物,资金积压,其隐形成本,难以估算。若想加快流程,便需借助‘超掣河盐’之便,但这资格多为有实力的‘囤户’所据,寻常商人若想分一杯羹,需支付不菲的‘贴费’,又是一笔开销,约每引加银一两至二两。”
“待轮到支盐,从盐场取出,每引盐本身工本费约银五钱至一两。然盐出场后,需改大包为小包以便贩运,包装物料及人工,每引又需银二钱左右。”
“运输更是大头。船走运河,雇佣船户、脚夫,还需支付‘脚价’、‘水脚’等,视路途远近,每引运费约在一两五钱至三两之间。此外,为保盐货平安,还需雇佣护卫,这笔钱亦是不小的开支。”
“至于盐课正项,”谢昭特意加重了语气,“朝廷规定每引盐需纳‘盐课银’,各地不等,两淮地区约每引纳银六钱至八钱。此项谢某历来是足额缴纳,分文不敢短缺,皆有账册、钞关印信为凭。”
他略停了停,仿佛在计算,继续道:“以上各项成本相加,每引盐运至指定销岸,其成本已高达八两至十二两白银。而官方规定的发卖价格,每引盐约值银十两至十五两。如此算来,若一切顺利,每引官盐,毛利不过二两至三两。”
“然而,”谢昭调转话头,面露难色,“实际经营中,还有诸多难以明言的‘常例’开销。譬如,各级衙门‘赈济银’、‘科罚银’、‘割没银’等名目,虽非定例,却往往难以推拒;银两熔铸成锭时的‘火耗’损耗;与各地盐司、钞关打交道所需的‘茶水费’、‘程仪’……这些零零总总,每引摊下来,又需一两甚至更多。加之盐引有时效,若遇滞销或守支过久,引价下跌,亏损亦属常事。”
最后,他总结道:“故而,去岁谢某经营官盐,看似销量不小,年销约两万引,销售额可达二十余万两,但扣除所有成本、盐课及各项杂费后,实际净利润,不过三四万两之数,且风险极大,如履薄冰。今年情况,大致相仿,或许更为艰难些,因运河时有阻滞,运输成本有所增加。”
谢昭这一番回答,既点明了经营官盐的种种艰难与高昂成本,又凸显了自己“足额缴纳盐课”的“守法”形象,将利润压缩在一个看似合理甚至有些“微薄”的范围内,却绝口不提任何盐引炒作、囤积居奇、暴利运私之事,为日后留足余地。
唐琰蹙眉静思,似乎还未完全消化这庞杂的数据,忽有两名吏员拖着一名面如纸色的男子入堂,看模样正是今早在得闲楼被抓的那个谭姓商人。
此刻他衣袍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四肢胡乱扑腾,嘴里不住地高喊“冤枉”。
唐琰面色冷峻,示意吏员呈上证据——几包从他货栈中搜出的、与官盐规制不同的盐包。
人证物证看似确凿,唐琰朱笔在案卷上轻轻一勾,声音不大却清晰而冰冷:“人赃并获,按《大旻律》,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
命令一下,行事果决的衙役立刻将面如死灰的谭姓商人按倒在地。
厚重的刑杖带着风声重重落下,击打在□□上的闷响和谭姓商人凄厉的惨叫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鲜血开始染红他那条原本还算体面的绸裤,几杖下去,布料与皮肉早已模糊难分。
这阵势比锦衣卫杖人还要残酷,李清白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抓紧了谢昭胳膊。
谢昭反应很快,几乎在第八杖落下的同时便侧过身,宽大的衣袖一展,巧妙地挡住了李清白的视线,另一只手则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沉声道:“别怕,别看。”
他的声音沉稳而令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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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白紧闭双眼,将脸埋在他肩侧。
行刑完毕,那谭姓商人已是皮开肉绽,昏死过去,像一摊烂泥般被拖了出去,只留下地上一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
厅内一片死寂,唯有血腥味愈发浓重。唐琰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谢昭。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尖锐如刀,话锋陡然一转:
“谢爷,官盐经营,果然如你所言,步步维艰,利润微薄。不过……”
他骤然前倾身体,拍案道:“本官近日却收到匿名举告,言之凿凿,称谢爷你并非仅仅安于这‘微薄’官利,而是勾结权贵边商,利用‘诡名占中’、‘超掣’之便,大行私盐买卖,牟取暴利。不知谢爷对此作何解释?”
谢昭心中一凛,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愤慨:“唐大人明鉴!此纯属子虚乌有,恶意构陷!若真有确凿证据,证明谢某行此不法之事,方才受刑仗的就是谢某,而非那位仁兄了。谢某又怎能与内子在此与大人闲话家常?”
他语气转为坦然:“谢某所有生意往来,无论官盐、杂货,皆有名目清晰、经得起推敲的账册记录。盐课正项,更是分文不少,按时足额缴纳,钞关印信俱全。大人若需查验,谢某回府后,即刻便可命人将相关账目悉数呈送大人过目,绝无半点隐瞒。”
“至于些许人情往来,‘茶水费’、‘程仪’之类,谢某不敢妄言绝无。大人深知,在外行商,若全然不通世故,寸步难行。但此等开销,皆有度可量,与‘勾结’、‘贩私’这等滔天罪名,绝无干系!”
“谢某不才,平日还常捐助银钱,修缮本地书院、道观,略尽绵力,造福乡梓。此番遭人诬告,想来是树大招风,招致同行嫉妒所致,还望大人明察秋毫,还谢某一个清白!”
说罢,他感受到身边李清白呼吸短促,适时流露出担忧之色,语气恳切道:“唐大人,内子素来体弱,方才受惊不小,此刻面色甚差,实在不宜久留。若大人暂无其他疑问,可否容谢某先送内子回府延医诊治?”
话音未落,他背在身后的手,极轻地在李清白后腰处拍了一下。
李清白会意,当即发出一声低弱的呻吟,整个人软软地向谢昭倒去,双眼紧闭,竟是“晕厥”了过去。
唐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目光在谢昭镇定自若的脸和李清白“昏迷”的面容上扫过,沉默了片刻。
他脸上那抹佯装平和的笑意全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这二人的一番“蹩脚”演技,他并未直接点破,而是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院中幽幽的古柏,背对着他们,说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谢爷请便。不过,须知在这两淮盐场,一粒盐落到地上,也是会有声响的。”
谢昭心领神会,面上却恭敬如常:“大人教诲,谢某谨记于心。”
随即,他不再多言,一把将“昏迷”的李清白横抱起来,对唐琰微一颔首,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37. 风动
直到坐上等候在察院外的马车,帘幕低垂,谢昭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李清白先是睁开一只眼,随即又睁开另一只,从他腿上一骨碌翻起来,拍着心口后怕道:“还好他打的不是你。”
谢昭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眼神却愈发凝重。
唐琰啊唐琰,你未免也太心急了。
新官上任,杀鸡儆猴、急于立威尚且可以理解。但如此迫不及待地敲山震虎,手段酷烈而不留余地,恨不得一把火将这淮扬盐池烧个底朝天,非但烧不到真正的大鱼,只怕是要引火焚身。
盐粒落地有声,可如若落到海里呢?还不是悄无声息、无踪无际?
李清白盯着谢昭阴云不散的脸,试探道:“阿昭,你究竟做过多少不法勾当?”
谢昭随口道:“贩运私盐、勾结官员、欺行霸市、杀人越货……够不够?”
李清白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谢昭嗤笑一声,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吓你的。”
“那你刚刚和唐琰说的,都是真的?”
他语气慵懒:“怎么可能。他只能知道他该知道的东西。”
他微调了下坐姿,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缓缓道:“你想想,如果每年只靠着官盐那点微薄的收成,我名下的那些船队和商铺还怎么运作?手底下那么多人如何养活?又怎么可能填得饱许灵阶的海胃?”
“那……账呢?做两套账本?”
“何止?”谢昭应得干脆,“户部的政策年年都在变,运司那帮老爷们的心思也随着风向变,底下可操作的空间自然也跟着变。谁来审计,我们就给他看他应该看的那套账。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总要让人家能交差,也让我们能过关。”
“生意上的这些弯弯绕绕,我并不太懂,但……”李清白伸出手,小指微微勾起,神情恳切地看着谢昭,“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要再做杀人的勾当,好不好?”
谢昭沉默良久,终是勾指回应,立下承诺。
马车驶回霁园时,天色已近黄昏。用过晚食,西厢房里灯火温然,李清白正坐在榻上,给依偎在身边的知雨轻声读着游记。
窗棂外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丝轻柔地敲打着芭蕉叶,与屋内琅琅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
谢昭信步走到门边,并未进去,只斜倚着门框,静静望着屋内。
他忽然觉得,若往后岁月都能如今日这般,波澜不惊,温柔可亲,便是极大的幸事了。
于他而言,光是这般守着他们,已是一种近乎奢求的圆满。
元旌不知何时也来到檐下,默默等了他好一阵,才在他回神时低声道:
“爷。”
谢昭凝眸:“出了什么事?”
二人进入翰墨斋,关紧门窗详谈。
“东南沿海那边,倭寇经上次重创,已基本不敢来犯。但北方边境近来颇不太平,乞颜部落屡屡南下,抢夺粮草物资。”
“那余征他……”
“余征将军的部队抵挡不力,正节节败退。如今边界几处重要关隘物价飞涨,尤其是粮盐,几个关键边镇已无人肯报中开盐引,军饷筹措极为困难,听闻将士们连过冬的棉衣都供应不上。”
“我们得尽快再筹一笔银子,以解燃眉之急。”
元旌边应着,边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爷,这是许大人刚到的信。”
谢昭接过信迅速读完,眉头越蹙越紧。
信上所言无非两点:一是宫中为筹备万寿节,各方用度激增,许灵阶向他索要白银一万两;二是明确指示,唐琰并非“自己人”,且已构成威胁,令他寻机将其铲除,以绝后患。
谢昭将信纸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告诉带信的人,就说……谢某明白,定不负所托。”
元旌低声问:“这信……不留个凭证?”
“不必。”谢昭苦笑,“他们仍用那种特殊的墨,这字迹几个时辰后便会自动消退,留着也没用。”
许灵阶行事向来谨慎,不留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痕迹,因而他蛰伏至今,费尽心机也不过是拿到了一份行贿官员的名册、两淮盐运司侵吞盐课兼账实不符的部分证据。它们如同散落的拼图块,远不足以构成一幅扳倒许灵阶的完整罪证图。
元旌盘算道:“一万两……就算东拼西凑,缺口也还有五千两啊!”
“当务之急,是得赶紧弄一笔快钱,既能打发许灵阶,也堵了北边的窟窿。”
元旌提议:“爷,要不……先抵押部分房契地契,应应急?”
谢昭摇头:“不可。其一,抵押产生税金利息,得不偿失;其二,动静太大,容易惊扰佃户,引发不必要的猜测;其三,朝廷正在重新核查黄册与鱼鳞册,此时不宜在田产上做文章,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这一步。”
他思忖片刻,果断下令:“这样,先把前年许灵阶奏讨皇上恩准的那三千引淮盐盐引,尽快寻可靠的盐商出手,价格可略低于市价,但要现银。另外,你亲自去找一趟金一丰,就说我急需一批旧引备用,他手里应该还有存货。”
元旌面露难色:“爷,近来唐琰查得正严,此时大批出货,会不会……”
谢昭成竹在胸:“放心,有运司兜底,出不了大乱子。唐琰再厉害,初来乍到,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是。”元旌领命,正欲转身离去,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两人立即噤声。谢昭迅速将桌面上残留的纸灰拂入掌心,拢入袖中,元旌则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何事?”
那人道:“小的是奉夫人之命,过来送热茶和细点的。”
“有劳夫人费心。给我吧。”元旌接过托盘,命他退下。
……
这夜,李清白刚将睡熟的知雨安顿好,回到东厢房,便见夏荫悄无声息地立在屋内,显然已等候多时。
他一见她便急急迎了上来:“阿白,一个时辰前,谢昭和元旌在翰墨斋密谈,我让内应借口送茶点,隐约听到他们提及近期资金周转出了大问题,正急着筹措一大笔银钱。似乎……是要倒卖一批盐引,甚至可能利用陈年旧引,越次支取新盐,填补亏空。”
李清白惊道:“唐琰那边风声正紧,他们如何敢顶风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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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荫有些幸灾乐祸:“看来,被倭寇劫走的那一批货,对他们而言损失惨重,无意间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李清白耳边仿佛又响起白日里那受刑商人的惨叫。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凉意从脊背直蹿到颅顶。
夏荫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刻意煽风点火道:“阿白,我知道你心软,顾念感情。可你还不知,如今京中局势已是剧变!许灵阶长子许之瑶,仗着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愈发嚣张跋扈、党同伐异,许党势力正如日中天。若再不设法遏制,只怕会有更多官员惨遭毒手!”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与恳求:“揭发谢昭,撕开那道口子,我们才有可能找到扳倒许灵阶的铁证!这不仅仅是为了公道,也是为了……”
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为了李大人。”
李清白闻言猛然抬头:“我爹?”
夏荫点点头:“为护你周全,我一直在同李大人联系,可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他老人家虽身居指挥同知之位,却已被架空数年,如今许之瑶气焰如此嚣张,若再无拿得出手的政绩与之抗衡,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他很快便会设法来见你,告诉你该如何行动。”
……
夏荫走后,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万千。
好容易捱到天亮,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一派宁静祥和,却听得院子里传来隐隐的破风声。
她披衣起身,轻轻推开房门,只见薄雾氤氲的庭院中,谢昭与元旌正在练剑,身形起落间,剑光如星芒闪烁。
更令她意外的是,小小的知雨竟也拿着一柄小小的木剑,在一旁有模有样地跟着比划,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格外专注。
忽然间,知雨一个步子没踩稳,“哎呀”一声踉跄着朝前扑去。
李清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惊呼声尚未出口,谢昭便收剑旋身,单膝跪地,稳稳地将小家伙接了个满怀。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静止。谢昭抱着咯咯直笑的知雨,目光穿越清冷的晨雾,与站在廊下的李清白遥遥对视,眼中无限温情。
知雨也瞧见了她,挥舞着小手欢快地喊道:“娘亲!”
她快步走下石阶,行至谢昭身前,目光落在他清瘦单薄的身形和冻得通红的耳朵上。
随即下意识地伸出手,踮起脚尖,用自己温热的掌心捂住了他那双冰凉的耳朵:“这么冷的天,地上又湿滑,怎还带着他胡闹?”
谢昭一怔,眼波漾开笑意,柔柔道:“无妨。活动开了身子,便不觉得冷了。”
她留意到,谢昭穿了一身外出的锦袍,腰间比平日多佩了一块成色极佳的翡翠玉佩,指间也戴上了一枚罕见的黑玉扳指,元旌手边还拎着个小叶紫檀雕花锦盒,不由得心头一紧。
下一瞬,谢昭即命人收了剑,替她拢了拢发梢:“待会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给你做。”
她咬着嘴唇:“也没什么特别的,看着做就是。”
谢昭亦拢了拢自己的衣襟:“我和阿旌要出门一趟,晚些时候再回来。”
她立马紧张起来:“你们要去哪里?做什么?”
38. 两难
谢昭用手贴贴她脸颊,话里带着些哄慰:“不过是男子之间一些无聊的应酬,铜臭俗务罢了。天气凉,你好生在屋子里待着。”
她哪里肯信:“我不怕无聊,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谢昭当即肃穆了神色:“那些烟花柳巷之地,哪是你能涉足的?我最多答应你,绝不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李清白知道他心意已决,再多说也无益,只得低声道:“那……你们早些回来。”
“嗯。”
出了府门,谢昭立刻吩咐元旌:“派人看好府里,尤其是……她的动向。”
元旌犹豫片刻后开口:“爷,您若是真担心夫人会做出什么对您不利的事,不如……干脆寻个由头,与她彻底和离,送她离开这是非之地,也绝了后患。”
谢昭发起一眼刀瞪他。
元旌叹气:“属下知道,您哪里舍得。”
“你何时学会揣测我的心思,又何时学会揶揄我了?”
元旌垂下眼:“属下不敢。只是爷,她终究是带着‘使命’来的,是来……‘制裁’您的。”
“那不正好?说不定……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她也肯留个全尸给我。”
元旌闻言,心中一涩,不再多言。
引市街是盐商聚集交易之所,往日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如今却明显冷清了许多,过往行人皆神色匆匆,言谈举止间无不透着警惕。
谢昭与元旌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先是走进一家当铺,当掉了几件随身带来的上好玉器和首饰,换得一叠银票,随后拐进一家熟悉的文玩店。
店主老闫是个精干的中年男子,见来人是他们,忙将人引入内室。
“谢爷,元管事,您二位可是稀客。”老闫奉上茶,压低声音,“最近这市面,可是不太平啊。唐御史那‘举报有赏’的政令一下,弄得是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好些个风里来浪里去的盐商,如今都跟未出阁的大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被谁惦记上。”
谢昭抿了口茶,开门见山:“闫老板,实不相瞒,我手头急需用钱,有一批恒熙十四年的淮盐旧引,手续齐全,最快下月就能在兰庄场支取,想尽快出手。”
老闫面露难色,搓着手道:“谢爷,您这货是硬通货,要搁平时,多少人抢着要。可眼下这光景……上面严查代支、冒支,拐八道弯的亲戚关系都得给你捋清楚了。就算有买家拿到您这能快速支取的引,为了稳妥,多半也会等这阵风头过了再动,所以这买价嘛……恐怕不会太高。”
谢昭点点头,表示理解:“价格可以商量,劳烦闫老板多费心,尽快帮我寻个可靠的买家。这些就当是给您的辛苦费。”
“成,有消息我立刻通知您。”老闫接过元旌递来的银票,应承下来。
谢昭与元旌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急也无用,眼下只能等待,并另寻他法。
马车碾过人庭冷落的石板路,元旌看着窗外,忧心忡忡道:“爷,如今开中法施行不济,边塞粮价腾贵,运输艰难,损耗又大,边商纳粮换引,利润微薄,甚至常常折本,过不了多久,这法子怕是再也行不通了。”
他细细数说着边商的苦楚:“从收购粮秣,到组织民夫车马运往边镇,沿途关卡盘剥,风雨盗贼之险,哪一样不是成本?好不容易换得盐引,却还要面临‘守支’的漫漫长夜,资金积压,周转不灵。这其中的辛酸与风险,岂是坐在扬州城里的内商们能体会的?如今这盐利的大头,早已被内商通过买引、占窝等手段攫取殆尽。边商疲敝,实乃盐政之大患。”
又道:“更棘手的是,唐琰如今盯得极紧,严厉打击围积居奇、操纵市价之行,我们若被他抓住倒卖盐引的实证,恐怕要以重罪论处。爷,我们此番行事,必须万分小心。”
谢昭静静听着,淡淡道:“朝廷长期以盐引为凭,先行借走民间资本,以补军国用度之不足,却将产、运、销中的诸多风险几乎全部转嫁于商人。如今连这票据的交易也变得如此艰难。既然此路愈发狭窄,我们何不另想他法,从别处套利?”
元旌侧目看向谢昭,见他眼神深邃,显然心中已有计较,便应道:“是,爷自有妙策。”
……
谢昭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夏荫步履匆匆地进了东厢房。
“阿白,我派去的人虽未直接截获他们交易,却也证实了谢昭的确有一批旧引要倒卖。我与唐琰唐大人取得了联系,他此刻正在城南一家隐蔽的小茶肆等候。机会难得,需得速去速回。”
李清白生怕唐琰即刻就要对谢昭下手,赶紧吩咐下去:“这天儿是愈发冷了,我去给爷买对暖耳和护膝,稍后便回。”
她以此为由,只带了夏荫一人,命人备了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风风火火出了霁园。
马车在小巷中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家看似寻常的茶肆后门。夏荫引着她穿过狭长幽暗的通道,推开一扇不起眼的雅间门扉。
室内茶香袅袅,然而坐在那里的,却不只巡盐御史唐琰一人。
另有一身着靛蓝色常服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却难掩憔悴,眉宇间凝着深重的忧色,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猛地站起身,嘴唇翕动,眼中情绪翻涌。
她愣在当场,梗在喉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印象中,父亲身在官场多年,一贯懂得明哲保身,小日子过得颇为滋润。可这才多久不见,他整个人竟瘦削了一大圈,鬓边骤然添了许多刺眼的白发,脸色也有些灰败,起身时左臂动作明显有些滞涩僵硬,似是受伤所致。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爹……您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李葆葆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上前两步,细细端详着她,有些哽咽道:“念念……爹总算见到你了。这些日子,你受苦了,是爹没用,没能护好你……”
他言辞间满是自责,随即又急切道:“谢昭那厮……他可曾委屈你?若受了委屈,立马跟爹回家!爹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
“他……”李清白下意识地避开父亲灼热的视线,声音低了下去,“他待我……其实很好。”
李葆葆敏锐地捕捉到女儿提及谢昭时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愫与下意识的维护,心中顿时又沉了几分,但终究没有当场点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他面色凝重道:“念念,你可知如今京中已是何等光景?就在五日前,许之瑶那个狂徒,竟敢罗织构陷,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户部两位力主核查边镇粮饷、追查太仓银库亏空的郎中,直接投入了诏狱!”
他说到激动处,下意识用手抚过自己行动不便的左臂,脸上肌肉因愤怒和痛楚而微微抽搐:“爹这胳膊……便是当时试图据理力争,阻拦他们无法无天的行径,被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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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瑶手下的鹰犬推搡所致……”
他看向女儿,眼中是身为父亲的不忍,更是身为臣子的悲愤与无奈:“我们李家,蒙祖上余荫,暂且还能苟安。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再任由许党这般横行下去,国将不国,我李家……迟早也是砧板上的鱼肉!”
那个在她记忆中总是和稀泥、求安稳的父亲,此刻燃起了熊熊斗志:“这些年来,许灵阶党同伐异、势焰熏天,爹为了保全家族,许多时候不得不虚与委蛇,明哲保身。可时至今日,爹才明白,一味退让隐忍,换不来平安,只会让那些魑魅魍魉更加猖狂。念念,爹急需你的帮助。而这突破口,就在谢昭身上!”
一直沉默旁观的唐琰此时适时开口,声音冷静而清晰,透出洞悉世事的沉稳:“圣上如今最忧心的,便是国库空虚,边饷艰难。许灵阶伙同运司执掌两淮盐政多年,其间盐税贪渎、各方贿赂,数额之巨恐怕远超我们想象。”
“如今宝钞贬值,白银才是硬通货,他贪墨如此巨量的白银,绝不敢明目张胆地运输存放。他在祖籍江都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此地必是其藏匿赃银、关键账目的大本营。”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清白,“若能找到这些藏匿的银两和足以定罪的账册,我们便有十足的把握,将这棵盘根错节的毒木及其根系一举拔除,不仅能确保今年盐课足额入库,更能追缴历年拖欠偷漏的巨额税款,于国于民,皆是大利!”
李葆葆接过话头,眼神紧紧锁住女儿,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谢昭此人,能在这淮扬盐场稳坐头把交椅,全靠许灵阶和运司衙门背后撑腰。念念,你现在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我要你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任何异常的资金流动、蛛丝马迹,都需留意并通知我们。如能设法找到他与许党众人利益输送、贪腐受贿的关键物证,你便是立了头功。”
父亲的劝言,唐琰的分析,像两把重锤,一左一右敲击着她的心。
她想起幼年时,父亲曾将她抱在膝头,指着壁上悬挂的岳飞画像,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何为忠君爱国、锄奸扶弱,也曾向她许诺,要尽己所能,守护这盛世清平。
也想起后来母亲告诉她,她出生时适逢李氏一族蒙冤,祖父为她取“清白”二字,望她此生持身立正,不负“清白”之名。
她看着父亲斑白的鬓角,唐琰恳切的神情,想起那些被许党构陷下狱的官员,心头那杆秤,终究还是偏向了血脉与道义这一边。
“我明白。”她终于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我会盯紧他。”
见她应允,李葆葆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瞬,满身凝重却并未散去。临别时,他仔细替女儿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反复叮嘱:“念念,万事务必以自身安全为上,保护好自己。”
他欲起身相送,许是心绪激荡加之久坐,猛地一站竟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一个踉跄便向前栽去。
“爹!”李清白吓得不轻,急忙抢上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手掌触及的是他臂膀硌人的消瘦,抬眼是他鬓边丛丛刺目的白发,还有他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痛楚。
她紧紧扶着父亲,咬牙在他耳边道:“他最近……可能要私下倒卖一批盐引,重复利用旧引支取新盐。”
李葆葆与唐琰迅速交换了眼神,难掩激动。
39. 最惜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有些沉闷。
夏荫看着李清白发灰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阿白,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方才在茶肆,有些话我并未说透,就是怕你……”
“我明白。”李清白声音有些飘忽,“孰是孰非,我心里有杆秤,不会是非不分的。”
可话音落下,心头那份对谢昭的愧疚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得她几乎要窒息。
她利用了他的信任,出卖了他的动向,即便顶着家国大义的名头,背弃挚爱之人所带来的刺痛依旧刻骨铭心。
马车行至云罗坊前停下,李清白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对夏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既然说了要给他买暖耳护膝,总要挑些像样的。”
进了铺子,她看得格外仔细,指尖拂过一件件用料考究的成品,最终停在一副用上等玄狐腋下细绒制成的暖耳上。
护膝则选了厚实耐磨的青哆罗呢面料,内里絮了厚厚的丝绵,针脚细密匀称。
这两样,几乎是铺子里最贵最好的了。
她想象着谢昭戴上它们的样子,眼前浮现出他的眉眼,心口一阵闷痛。
“包起来吧。”她轻声对掌柜吩咐。
付钱时,她又看到一旁摆着给小娃娃用的、做得格外精巧可爱的兔毛暖耳,心下微软,也给知雨挑了一对。
转头见夏荫安静地站在一旁,她便对掌柜道:“再拿一副青缎面、灰鼠皮里的男式暖耳来。”
接过那副用料扎实、样式简洁大方的暖耳,她转身便塞进夏荫手里。
夏荫一愣:“这……”
“拿着吧,就当我报答你。”
夏荫如获至宝地收入怀中。
二人回到霁园时,已是午后。
谢昭还未回府,李清白便心不在焉地去了琢玉书屋给知雨读话本子。
平日里扣人心弦的字句,此刻仿佛戏水的游鱼摇曳不止,怎么也钻不进心窝子。
知雨仰着小脸问了好几个问题,她都答得含糊其辞,脑海中反复闪现的,是父亲憔悴的模样,唐琰锐利的眼神,更是谢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面容。
直至夜幕降临,明烛亮起,谢昭才携寒风酒意归来。
“等久了?”他声音如常,将手中一个精致的油纸包放在桌上,“路过桂香斋,瞧见新出的栗粉糕,想着你或许爱吃。”
李清白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点心,又看他风尘仆仆却依旧对自己含笑的模样,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好不容易捱到饭毕,便逃也似的回了房。
她走后,元旌领着一名眼线入内。几句简短的问询后,那人恭谨禀报:
“爷,夫人今早确实出了门,借口采买暖耳护膝,在‘清源茶肆’逗留了近一个时辰,与唐琰唐御史及一位面生的中年男子会面。据远处盯梢的人描述,那中年男子的身形样貌,与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葆葆大人极为相似。”
那人又絮絮说了一阵,元旌眉头紧锁,看向谢昭。
谢昭眼中并无多少意外,只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与无奈,低叹道:“他们……还是太心急了。这般急切地出手,即便侥幸让金一丰落马,也不过是断许灵阶一指。圣上也好,许党也罢,随时可以再派一个‘张一丰’、‘王一丰’来接任都运一职。于大局,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掀不起多大风浪。”
正沉吟间,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几人停止交谈,推开房门,正是去而复返的李清白。
谢昭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怎么又过来了?”他语气自然,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物品上。
“给你,”李清白将东西递过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天寒露重,我怕你冻着,特意为你买了这些。”
谢昭双手接过,指尖在那触手温软的玄狐细绒上轻轻拂过,温声道:“很暖和,让你费心了。”
李清白敏锐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注意到他修长的手指上空空如也,腰间也少了那块翡翠玉佩,不由得心头一紧,脱口问道:“你手上那枚黑玉扳指,还有腰间的玉佩……怎么不见你戴了?”
谢昭微微一怔,随即坦然道:“暂时当掉了。”
“当掉了?”李清白面露诧异,“你最近很缺钱吗?可是资金上出了什么问题?上月损失的那批盐,是不是影响很大?”
“无妨。”谢昭语气豁达,“做生意嘛,本就是如此,既要‘斤斤计较’,也要‘拿得起放得下’。高收益往往伴随着高风险,这点小风小浪,我还经得起。”
李清白提议:“若是实在艰难,可以去找我爹周转一些。”
谢昭眸光微动,摇头道:“不必。我自有办法解决,你无需为这些琐事烦忧。”
就在这时,一名下人快步走到堂外,禀报道:“爷,古宝轩的闫老板那边……有消息来了。”
下人说话时,并未刻意避开李清白,似是早有授意。
谢昭淡淡道:“说。”
“闫老板说,找到了两位有意向的买家,只是……对方压价颇狠,给出的价格可能要比预期缩水三成。”
“让他不必急于一时,再多寻几位买家,让他们各自报价。”
“是。”下人领命而去。
她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发问:“你在卖什么?”
谢昭随口应道:“不过是些久放无用的古玩字画,寻个合适的时机变现而已。”
“古玩字画?”她显然不信,势要刨根问底,“我自幼也颇喜爱赏鉴这些,能让我看看吗?”
“你确定?”
“确定。”
“好,既然你想看,便随我来吧。”
谢昭领着李清白穿过几重寂静的庭院,来到一处看似寻常的月洞门前。
他并未穿行,而是抬手在门侧一处不起眼的石雕莲纹上看似随意地按了几下,只听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旁边一堵完整的白墙竟无声地滑开一道窄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谢昭率先步入那片幽暗。
李清白压下心中惊异,紧随其后。
墙内并非想象中的房间,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短窄石阶,壁上嵌着的夜明珠散发着耀目光晕,如星河倾泻。
顺阶而下,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地下密室,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多宝格与书架,上面整齐地陈列着各式锦盒、卷轴,以及一些用素绸遮盖的物件。
密室中央空阔,角落处整齐地码放着数十个黑漆樟木箱,箱体沉暗,铜锁紧闭,无声地守护着内里承载的重量。
这里便是谢昭从不示人的私库——最惜馆。
"除了我,还没有旁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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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过。"他的声音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李清白揭开绸布,目光被一件件珍宝吸引。
一尊羊脂白玉雕成的并蒂莲,花瓣薄如蝉翼,在珠光下几乎透明;
一套翡翠十八子手串,每一颗都翠色欲滴,隐隐泛着水光;
还有座血玉珊瑚,形态奇崛,红艳如霞。
她轻轻展开几幅卷轴。一幅是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笔墨精妙;另一幅则是文徵明的《枯木竹石图》,意境清远。
可更多的,是一些没有落款的画作——节节墨竹,枝干挺拔,带着铮铮傲骨;山水千里,烟波浩渺,自有一番开阔气象。
这些画作虽无名姓,笔力意境却丝毫不逊名家。
李清白指尖抚过那墨竹坚韧的笔锋,忍不住问道:“这些画……没有落款,是何人所作?竟能与李思训、文徵明的画作并列于此。”
谢昭有些羞赧地笑了:“闲时信笔涂鸦,聊以自娱罢了。不过,你手上那两卷也并非真迹,不过是摹本而已。”
“摹本?”
“真迹我也有一些,不过早已‘赠予’各位大人赏玩了。不止这些,还有你方才看到的玉器摆件,如今这最惜馆的绝大多数藏品,都不过是些精巧的仿品,或是些不入流的玩物。”
他环视这满室“珍宝”,眼带讥诮:“这里最值钱、最珍贵的东西,并不在此。”
李清白只觉心跳加速,下意识将目光转向角落那些锁得严严实实的黑木箱。它们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沉重气息。
“那……这些箱子里,又是什么?”
谢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一些见不得光,又不可告人的东西。”
他忽然转向她,目光幽深,牢牢锁住她的眼睛:“你想看吗?”
李清白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
是账册?密信?还是其他足以致命的证据?
她浑身冰凉颤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想”字,紧张道:“既然……既然是不可告人的东西,还是……让它们继续尘封着比较好。”
谢昭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不再追问,转而踱步到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摆放齐整。
“想不想写几个字?听闻你自小饱读诗书,尽可在此风雅一番。”
她如临大敌,下意识地将手缩进袖中,摇头道:“天太冷,手都僵了,怕是写不好。”
话音未落,谢昭却已自然地伸出手,将她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拉出,拢入自己温热的掌心。
“也是,这地方太过沉郁,不适合你写字。那……不如我替你画幅写真吧?”
谢昭让她在鼓凳上坐下,借着壁上夜明珠的温润清辉,执起案上那支他用惯的狼毫笔,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片刻,便垂眸落笔。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搁了笔。
“好了。”
李清白起身端详,画中的她坐在朦胧光晕里,神态娇嗔而略显轻愁,笔触简洁却极为传神,将她此刻的心境勾勒得淋漓尽致。
“你画得……很像。”她稳了稳心神,抬眸看他,“这幅画,能送给我吗?”
“自然。”谢昭颔首,语气温和,“不止这幅画,这最惜馆里的任何东西,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送给你。”
40. 做戏
李清白得了此言,指尖微微蜷缩,将那幅画像紧紧攥在手中,像是下了某种极大的决心。
“多谢。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转身欲走,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
“念念。”谢昭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清白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沉默在暗室里蔓延,良久,她听见自己轻飘得不太真实的声音:
“最惜之人。”
她走后,谢昭久久伫立在原地,嘴角泛起一丝苦意。
最惜之人……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轻轻转动多宝格间那座白玉笔山的中央峰峦,只听极细微的“咔”一声,笔山底座竟弹开一个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铜钥匙。
他径直走向那一排黑漆木箱,目光精准地落在其中一个有着特殊火焰暗纹记号的箱子上。
开锁掀盖,里头是一卷卷细心捆好的画轴。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一展开。
画上全是她。
她在斓园和知雨堆雪人,鼻尖冻得通红,笑靥却比雪光更耀眼;
她像只灵动的小仓鼠,吃到美食就心满意足,笑眼盈盈;
她在太州街头与人辩论,柳眉倒竖,神采飞扬;
她在韩老府上被迫咏龟,满面窘迫,憨态可掬;
她与盐帮之人对峙,势单力薄却风骨傲然;
她策马扬鞭,飒爽如虹;
她专注授课,温柔以待……
他默默看了许久,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些已然逝去的温暖时光。
又将这些视若珍宝的画作仔细卷好,重新放回箱中。
他知道,她定会将今日所见,尤其是这些上锁的箱子,透露给唐琰和李葆葆。
一场为他卷起的风暴,很快就将来临。
可他心中并无怨恨。
他比谁都清楚,她本就是带着使命来到他身边的。如今她要履行她的职责,他又有何立场责怪?
若非如此,他这一生,恐怕连与她相遇、拥有这数月看似平常却足以慰藉余生的时光,都是奢望。
思及此,他竟荒谬地对她的使命生出了一种感激。
即便她方才那句“最惜之人”是情势所迫的违心之言,他也心甘情愿地饮鸩止渴,将那一瞬的温存刻入心底。
在那一天真正到来之前,他只想,也只能,倍加珍惜与她相处的每一寸偷来的时光。
……
翌日,谢昭与元旌照例出门。
出门前,谢昭特意将李清白昨日所赠的玄狐暖耳戴上,又将那对青哆罗呢护膝仔细系好,对着铜镜端详。
元旌道:“爷,她那般背信于您,这些东西您还愿意戴?”
谢昭笑笑:“东西是好东西,为何不愿戴?”
又补充道:“她也是一番好意,咱们不能不心领。”
马车驶出霁园,不出所料,身后很快便缀上了不起眼的“尾巴”。
“爷,又有人跟着。”
“那就让他们跟着。”
马车在城中绕了半圈,最终停在得闲楼前。
谢昭在此约见了两位有意向的盐商,与他们商讨买卖事宜。雅间内谈话声不高不低,隐约能听见“盐引”、“现银”、“交割”等字眼,却并未当场达成任何交易。
一炷香的时辰过后,谢昭便起身告辞,带着元旌从容离去。
下楼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角落几个看似普通的茶客。
不过是借此放出风声,虚晃一枪罢了,竟引得他们这般严阵以待。
既如此,便陪他们好生演一场大戏。
与此同时,霁园内,李清白被知雨缠得不可开交。
“娘亲,娘亲,我们去看看阿莳好不好?我想她了,我还想给她带好吃的!”
李清白拗不过他,加之自己心中也记挂着养济院的孩子们,便应了下来。
她带着知雨,先在街上买了些香甜的蜜饯果子,又挑了些实用的暖耳,这才往承平养济院而去。
刚到院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整齐的读书声。何伯迎出来,笑着引他们进去。
只见院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坐在小凳上,正摇头晃脑地念书。阿莳也在其中,神情专注。
知雨立刻被吸引,挣脱她的手,笑嘻嘻地挤到阿莳身边坐下,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念起来。
李清白注意到孩子们手中拿着的书本似乎是新的,随口问道:“何伯,孩子们又换了新书?”
何伯神情慈祥:“是啊,前几日,那位戴面具的善人又深夜前来,送了好些新书和纸笔,真是菩萨心肠。”
这时,阿莳跑了过来,献宝似的将一幅画举到李清白面前:“夫人您看,这是面具叔叔上次教我画的!”
李清白接过画,见一只喜鹊立在红梅雪枝上,墨色淋漓,形态生动。
这……竟与最惜馆中谢昭的那些画作,于神韵笔触上极为相似。
她开口打听:“何伯,您可知那位面具人,身高体态如何?平时说话是什么样子的?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何伯捋着胡须回想:“身量挺高的,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些。身形嘛……看着清瘦,但站得笔直,很有气度。说话声音不高,有点沉,听着很温和,但总带着些疏离。他有时腿脚不太利索,似是有伤在身,别的倒没有什么。”
李清白的心跳渐渐加快。
这描述……与谢昭何其相似!
她追问:“他上次来是什么时候?可是固定时日来?”
“时间不固定,有时隔得久,有时来得勤。不过……”何伯想了想,“前阵子,他好像出了趟远门,有半个多月都没来过了,最近倒是来了两三回。”
时间线竟也吻合!李清白愈发笃定此人就是谢昭。
可他为何要戴着面具,行善而不欲人知?
何伯曾提及此人因少年时一场劫难而面目全非。他之前坦陈的那些惨痛过往,竟都是真的?
他的身世藏着怎样的秘密?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长。她向何伯试探道:“何伯,您可知他一般什么时辰会来?”
“这可说不准。不过,他总是等夜深了,孩子们都睡下了才来。”
李清白暗下决心,她定要寻个机会,摘下他的面具,亲口问个清楚。
想到此处,她眼前浮现出父亲和唐琰势在必得的神情,一股强烈的悔意蓦然袭来。
若他真是那个默默帮助养济院的面具人,若他真有难以言说的苦衷与过往,那自己的行为,岂不是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火坑?
她看着手中那幅充满生机的画,再想到谢昭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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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作画时专注的神情,一时心乱如麻。
一阵寒风吹过院落,孩子们如野草摇摆,瑟瑟发抖。
李清白看着心疼,心念一动,招呼孩子们:“来,大家都站起来,我教你们几个动作,活动开了身子就暖和了!”
她带着孩子们伸伸胳膊踢踢腿,又绕着院子慢跑了几圈。起初孩子们还有些羞涩,很快便在她温柔的鼓励和知雨欢快的笑声中放松下来,小院里瞬间充斥着蓬勃的生气。
看着孩子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和逐渐红润的脸颊,李清白许诺道:“以后我常来教你们强身健体,好不好?”
“好!”孩子们齐声应着,声脆如铃。
这时,阿莳从枯柴堆里捧出一只快要冻僵的小奶猫,将它捂在怀里暖了好一阵,小家伙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叫声。
知雨怜惜得不得了,伸出小手轻轻抚摸,仰头央求:“娘亲,我们把它带回家好不好?它好可怜。”
李清白看着这孱弱的小生命,虽有意救助,想到谢昭怕猫的模样,终狠下心摇摇头:“你爹爹不喜这些带毛的小东西。我们把它放在屋里暖和处,多喂些吃的,它一定能活下来的。”
知雨虽有些失落,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
安顿好小猫,李清白心中的焦躁愈发浓重。
她不知道谢昭今日出门是否顺利,会不会已经被父亲和唐琰的人抓住。
他们会如何对待他?
即便如他们所说,此番只是警告,意在震慑,可一想到他可能面临的刁难甚至刑罚,她便痛苦得难以自抑。
带着这份忐忑不安,她与知雨回到了霁园。
晚饭时她食不知味,频频望向门外。直到无数次期盼的身影出现,一直悬着的心才落回实处。
她几乎是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接过他解下的斗篷,又忙着张罗布菜,动作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谢昭将她细微的举动尽收眼底,任由她忙碌,待坐下后才闲闲开口:“明日府里会来几位贵客,鉴赏几幅字画,你若有兴趣,也可一同看看。”
……
是夜,李清白心绪不宁地坐在房中,夏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掩上门道:
“一切已安排妥当。明日,只要他们完成引票交易,我们的人便会将他们当场拿下,人赃并获。届时便以此为借口,在府内仔细搜查,那些上锁的箱子里,必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李清白鼓起勇气抬头:“夏荫,我今日去养济院询问,发现那位常去行善的面具人,极有可能就是谢昭!他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般残酷无情,他冒险筹措银两也是为了救济穷苦百姓。看在这件事的份上,不要抓他好不好?我……”
夏荫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你凭什么说那是他?”
“何伯有什么理由对我撒谎?身形气度,腿脚旧疾,甚至连去太州的时间线也对得上!”
夏荫冷笑:“即便如你们所说,也无法断定二者为同一人。退一万步讲,即便真是他,焉知这不是他坏事做多,于心难安,借此行善积德,以求片刻心安?这与他去南山寺烧香拜佛有何区别?不过是佛口蛇心,自我安慰罢了!阿白,你切莫因一时心软而误了大事!”
见李清白神色恍惚,又放缓语气,保证道:“放心,此事我们谋划周密,定不会牵连于你。待事了,你便可随李大人回京,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41. 狡兔
翌日午时,霁园宾客盈门,瑞草厅中觥筹交错,看似一派和乐。
李清白端坐席间,却是食不知味,心神不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谢昭从容起身,朗笑道:“承蒙诸位赏光,今日府上还备了不少好东西,请诸位移步偏厅一观。”
能是什么好东西!
李清白提心在口。
她几乎能预见到,他们得意忘形的那一刻,父亲和唐琰的手下便会破门而入,将人当场拿下。
她犹豫再三,拦住谢昭去路。
“那个……夫君……我身体不太舒服……”
谢昭摸摸她额头:“也没发烫呀。”
又关切道:“瞧你方才进得不香,可是胃口不好?我让他们做些开胃健脾的小点来,稍后再请个大夫来府上瞧瞧。”
“我……你陪陪我就好。”
谢昭嗔笑:“你呀,何时这样黏人了。我还有些事,晚些再好好陪你。”
“阿昭!”
她眼睁睁看着谢昭和那些商人远走,想要追随他们的步伐,却被夏荫死死抓住。
“阿白!好不容易才逮着这样的机会,你偏要让咱们功亏一篑吗?”
他恨铁不成钢道:“别忘了,你可是你爹的女儿。也别忘了,你当初是为什么嫁给他!”
说罢,快步去往偏厅准备传信。
当李清白失魂落魄地赶到偏厅,迎接她的却并不是想象中骇人的阵仗,而是夏荫气到扭曲的脸。
他抖着右手,咬牙切齿地将一张印制精美的纸笺递给她。
凝眸望去,抬头赫然写着两个大字——“保票”。
她睁大眼睛。
这并非她预想中的盐引,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单据。
上面清晰地列着不同等级的条款:
丙等:预付纹银三百两,一年期内若支盐不足一千引,按缺额市价双倍赔付。
乙等:预付纹银五百两,一年期内所支盐引售卖,利润率若不足五成(限两千引以内),补足缺额部分利润。
甲等:预付纹银一千两,一年期内若因天灾、匪患等意外于行商途中身故,赔付家属纹银两千两。
这……
李清白愕然抬头,看向屹立中央、气定神闲的谢昭。
此时,席间已有人按捺不住高声道:“谢爷,您这‘保票’……闻所未闻啊!这如何能作数?”
谢昭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诸位!谢某在此,愿以自身信誉与全部身家,担保此票有效!”
“盐业风险,想必诸位比我更清楚。守支之苦,运途之险,市价之跌宕,哪一样不让人提心吊胆?谢某此举,无非是想与诸位共担风险,让大家能更安心行商。”
“况且,”他话锋一转,唇角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笑意,“当前朝廷律例,可未曾有任何一条,明令禁止此类‘保票’。谢某行事,向来恪守本分,绝不触及律法红条。”
见众人神色松动,他适时又道:“此票数量有限,只为答谢今日莅临的诸位好友,先到先得。”
话音一落,方才还持观望态度的盐商们顿时坐不住了。
这等于是谢昭给自家的盐业投资兜底,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下,他们也顾不得许多,纷纷唤来自家随从,急切吩咐速回府中取银。
就连那几个混在其中的“内应”,此刻也生怕落后,早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看着眼前这争先恐后的场面,看着一箱箱白银被明目张胆地抬入霁园,李清白的心起起落落。
一方面,谢昭安然度过此劫,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另一方面,她由衷佩服谢昭的手段,竟能在这等围剿之下,另辟蹊径,化险为夷,甚至大赚一笔。
不远处,一座临街雅间的窗口,唐琰负手而立,将霁园门前车水马龙、白银入库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指间同样捏着一张刚刚设法取得的“保票”,脸色阴沉得能落下雨来。
他原以为布下天罗地网,只待谢昭踏入陷阱,人赃并获。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轻描淡写地抛出了这么一个闻所未闻的“保票”,不仅完美规避了所有律法风险,还反过来利用他们的围剿之势,成功筹集了大量银钱,更在盐商中进一步树立了威信。
此前真是大大低估了谢昭。
此人绝非寻常唯利是图的盐枭,其心思之巧,胆魄之足,对盐政弊端和商人心理把握之精准,远超他的预料。
自己虽身负皇命,锐气正盛,但在具体盐务之上,同这些积年巨贾斗法,经验还远远不足。
硬碰硬,恐怕一时难以奏效。
他需要冷静下来,找到新的、更致命的突破口。
……
翌日,唐琰登门拜访,谢昭于霜华堂内设宴相待。
一番推杯换盏后,唐琰假意盛赞:“听闻谢爷以自家信誉作保,向盐商们发行保票,既帮他们分担了风险,又保障了盐业运转,实在令人佩服啊。”
谢昭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唐大人真是消息灵通啊。不过是些商贾间互帮互助的小把戏,上不得台面。”
“谢爷过谦了。”唐琰指尖轻叩桌面,面露沉吟之色,“只是这保票虽好,风险却也集中到了谢爷一人身上。唐某粗略估算,昨日所售保票,若真遇上大灾之年,兑付之责恐逾十万两之巨。谢爷可曾想过,万一……”
“唐大人的担忧,谢某心领了。”谢昭从容不迫地为他斟了一杯酒,“风险几何,如何兑付,谢某心中自有筹算。商人重诺,既立此约,便不会让任何一位信任谢某的商户受损。”
“谢爷一诺千金,唐某佩服。"唐琰顺势将话题一转,“说来,谢爷这般殚精竭虑,想必也是为了给令郎知雨铺就一条坦途。只是……”
他轻叹一声,目光诚恳:“商海沉浮,世事难料。唐某冒昧问一句,若真有万一,谢爷可曾为知雨想过退路?这孩子聪慧伶俐,若因商事牵连,‘罪商之子’的名声,怕是会跟着他一辈子。”
罪商之子……
谢昭心中蔑笑,眼前闪过那个雪夜里从姚府废墟中抱出的婴孩。
北滨首富姚年,家族世代商粮,当年是何等风光。只因不肯向许灵阶行贿,便落得满门覆灭,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这姚家的最后一点血脉,本就是他硬生生保下来的。与生命相比,声名又算得了什么。
他敛起眼底波澜,淡淡道:“有劳大人挂心。谢某行事自有分寸,断不会连累家小。”
唐琰见他油盐不进,转而提起另一桩事:“说起来,唐某今早路过茶肆,听闻坊间议论,说尊夫人与谢爷鹣鲽情深,何其恩爱,羡煞旁人。当时唐某就在想……”
他故意拖长语调:“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若来日谢爷行差踏错,幼子尚且无辜,不知尊夫人可会受牵连?”
谢昭眸色骤冷,手中银箸在瓷盘上碰出清脆声响。
唐琰见状,心下明了,起身告辞:“多谢谢爷款待。唐某还要去运司衙门议事,改日再叙。”
行至廊下,与候在远处的夏荫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待唐琰离去,谢昭在厅中静立片刻,转身便往东厢房去。推门便见李清白独坐窗前,眼角犹带泪痕。
“这是怎么了?还不舒服吗?”他坐到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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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擦泪。
李清白紧紧抱住他:“阿昭,唐琰唐大人来……和你说了些什么?”
谢昭温声宽慰:“没什么,过来吃顿便饭而已,已经好生送了客。”
“可我担心你……很担心,很担心你……”
“莫要担心。我与运司同气连枝,金一丰稳坐钓鱼台,许灵阶更是无可撼动的参天大树。区区一个巡盐御史,不必放他在心上。”
见她泪珠滚落,他取出帕子轻柔擦拭:“出去走走可好?”
……
一路上,二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沿着护城河缓步而行。
初冬的风带着料峭寒意,吹散河面层层涟漪。李清白偶尔逗弄两声从岸边钻出来的鹅鸭,谢昭便温和地应和一声,气氛宁静却各怀心事。
风越刮越烈,谢昭的步子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李清白想到他腿脚的旧疾,心中隐忧不已,挽住他手臂道:“风大了,我们回去吧?”
谢昭却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那里隐约传来沉浑的钟磬声。
“前面不远就是大悯寺了,”他目光飘远,“要不要进去看看?”
“也好。”
大悯寺隐于城北,是座清幽灵性的千年古刹。
二人踏入寺内,钟声荡过庭院,惊起檐角数只灰鸽。
他们行了数十步,便遇上一对年轻夫妻,满面喜色地从殿内出来。
见到二人,那妇人便热情搭话:“二位也是来求子的吗?多拜拜这里的送子观音,可灵验了!”
她特意指了指大雄宝殿侧后方的一座偏殿。
李清白脸颊微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谢昭揣摩着她的表情,讶异于她竟真的有此想法,更陷入深深的矛盾与忧虑。
他何尝不想与她拥有一个孩子,一个流淌着他们共同血脉的骨肉?
可一想到自身如履薄冰的处境,想到坎坷未卜的前路,他如何敢让她,让一个无辜的孩子,陷入那般险境?
无数个夜晚,他都是靠着极强的自制力,才压下那份源自本能的渴望。如今这等情势,更万万不能让她受连坐之苦。
因而他只浅浅敷衍了两句,未置可否。
他们先在天王殿参拜了威严的弥勒佛与韦陀菩萨,随后步入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
二人在签筒前驻足,各自求了一支签。
谢昭拿起自己那支,粗略读完签文,面不改色道:“是个好签。”
李清白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我的也是好签。”
谢昭装作无事发生,看她在佛前虔诚上香。
却不知她一愿自己平安顺遂、无灾无难,二愿奸佞伏法、世道清明。
回府的路上,天色愈发阴沉。一阵冷风吹来,谢昭见她缩了缩肩膀,便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好了,不是说好不担心了吗?”
他越是这般故作轻松,李清白心中的恐惧、愧疚与不安就越是汹涌,
她眼泪决堤而出:“阿昭,我害怕……你最近……别到处跑了,好不好?就待在家里……”
谢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泪水弄得心头一紧,连忙收拢手臂,将她更深地拥住,一遍遍轻抚她的后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好,都听你的。我最近哪儿都不去,就在家好好陪着你,不让你担心了,好不好?别哭了……”
他轻声哄着,直到她的哭声渐渐止息,变成细微的抽噎。
他低下头,看着她泪眼朦胧、鼻尖微红的模样,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温热的唇轻轻覆上她微凉的唇瓣。
42. 稀客
一连几日,谢昭果真信守承诺,未曾踏出霁园半步。
白日里,他不是陪着李清白烤火读话本,便是在琢玉书屋听她给知雨授课,夜里更是拥着她入眠,呼吸相闻。
这般形影不离的陪伴,让李清白几乎生出一种可以一直岁月静好的错觉,心中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满足。
这份宁静却在这日午后被彻底打破。
听闻府上来了三位哭哭啼啼的不速之客,李清白走到前厅隔扇后,只望了一眼,心便瞬间凉了半截。
那三人中,两名少年正是去年才通过父亲关系入职锦衣卫的阿凡与阿佳,在京中时就常遭同僚们嫌弃,不知此番前来又准备捅什么乱子。
另一名中年男子则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姜尚。替嫁姜越后,他们虽与姜家道清了原委,她与这位素来板正清高的江都县丞却从未近身相处过,也不知他遇到了什么难处,是否会露出破绽。
她还未开口发问,只见阿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扯着嗓子干嚎道:"姐夫!求您救命啊!"
姐……姐夫?
哦。
她与他们之间,似乎是有些拐了七八道弯儿的亲戚关系。
阿凡一边声泪俱下,一边用力吸着鼻子:"我们……我们跟人借了印子钱,想做点小买卖,可谁知……谁知……"
阿佳也跟着跪下,结结巴巴地接话:"那……那批货在半道被水淹了,全……全完了!"
"借据呢?"谢昭冷静问道。
阿凡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哭丧着脸:"我们也不识字,那放债的说要保人,就让表叔按了手印……现在他们说,连本带利要三千两!"
阿佳突然惊恐地抓住谢昭的衣摆:"姐夫!昨晚那些讨债的提着刀在表叔家门口转悠,说……说三天内不还钱就要剁了表叔的手!"
"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阿凡一把鼻涕一把泪,"姐夫您行行好,先借我们点钱应应急吧!"
谢昭扫了一眼那张借据,冷冷道:"近来银钱紧张,恐怕爱莫能助。"
两人顿时慌了神。阿凡抱住谢昭大腿,带着哭腔喊道:"姐夫!求您大发慈悲!我们愿意给您当牛做马!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
阿佳也急忙附和:"对对对!我们有的是力气!求您给条活路吧!”
李清白霎时明白了七八分——这两人分明是父亲和唐琰派来的,故意编造欠债的由头接近谢昭,还特意叫上姜尚作证,就是要逼他以身犯险筹钱,好早日抓住他把柄。
一直瑟缩在旁的姜尚此时颤巍巍上前,老泪纵横道:"姑爷……老朽实在是……实在是……"
他双腿一软就要跪下:"求您看在阿越的份上……"
谢昭眼疾手快扶住老人,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叹气道:"阿旌,带他们下去安置。"
待三人离去后,李清白急步上前:"阿昭,他们……"
"无妨。"谢昭抬手轻抚她发梢,"既然来了,好生招待便是。"
晚饭时分,两个少年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阿凡显然是被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晃花了眼,举着筷子犹豫半晌,终于瞄准了一块红烧狮子头,一筷子下去,红润油亮的汤汁便溅到了谢昭袖口。
谢昭还未流露出不悦之色,阿凡已诚恳地低下头,大声道:
“姐夫,对不起!”
谢昭便把火压了下去。
这时,阿佳张大嘴巴,一口咬开玲珑剔透的灌汤包子,滚烫的汤汁"滋"地溅了出来,在谢昭胸前浸开一片污渍。
他还未起身,阿佳已扮起了小可怜儿,捧了热巾殷勤擦拭:
“姐夫,我错了!”
谢昭刚抬起的屁股又坐了下去。
李清白看着这番情景,心中忧虑更甚,趁隙与谢昭低语:“这两个远房表弟,脑子不太灵光,行事也毛手毛脚的。不如随便给些银钱打发了,送回老家去,也省得在眼前惹出麻烦。”
谢昭慢条斯理地品尝着阿佳夹来的脆鸭皮:“我不。”
李清白瞧他一副颇为享受的样子,不解道:“他们张口就找你要钱,还把你这儿弄得乱七八糟啊!”
谢昭得意地晃晃脑袋:“可是他们一口一个姐夫啊。”
“这就把你收买了?不是要钱不要命吗?”
“你听听,他们叫得多好听,比畅春楼的戏文还要生动。”
……
饭后,李清白寻了个借口与夏荫碰面。
“夏荫,这是怎么回事?不与我商量就将人带到府上,万一穿帮了可如何是好?”
夏荫耸耸肩:“李唐二位大人的行动,我也左右不了啊。”
李清白很是发愁:“他们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
夏荫安抚道:“阿白,稍安勿躁。李大人和唐御史既然走了这步棋,必有后手。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眼下唯有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李清白坚决摇头,“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设计伤害谢昭!绝对不行!”
几乎同一时间,谢昭房内。
摇曳跳动的烛光下,他捏着一张盐引,眼中思量万千。
这是今年二月银沙场的旧引,上面清晰地署着他的名号。
从前无数次,他利用这类已核销但未及时上缴的旧引,重复支取并夹带私盐,靠着打点好的关节,在盐场、批验所一路畅行无阻。
可这次,显然有人早早做好了笼子,就等着他往笼里钻。
他冷冷一笑。
这点雕虫小技,还不至于难倒他。
只是……
他想起白日里李清白泪眼婆娑央求他不要外出的模样,心头浮起一丝愧疚。
本已答应了她要安生待在家里,如今却又要食言,少不得让她再次担惊受怕。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迅速将那张盐引收入书册夹层,刚整理好衣袍,她便推门走了进来。
她脸上忧色未褪,走近他身边道:“我父亲那人,本就疏于人情世故,阿凡阿佳那两个,更是不学无术的吸血虫,只会惹是生非。他们自己的烂摊子,就该自己承担,你何必理会?”
谢昭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侧:“话虽如此,但他们既然求到我这里,又牵扯到你父亲的名声,我岂能真的袖手旁观?”
他用指腹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心,语气笃定:“放心,我自有分寸。只是本来答应你不外出的,这下免不了又要出去跑。”
“出去?去哪里?”
“承运官盐究竟赚不赚钱,那日在察院你也听到了。三千两不是个小数目,纵使是我,也要经过一番周折才能赚取。”
“你准备怎么做?”
“老样子。你无需操心,更无需忧心。”
他要借着这两个远房表弟和莫须有的债务由头,让他们再扑空一次,自己也再顺势捞上一笔。
……
这夜,李清白蜷在谢昭怀中,不住呢喃着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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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不再念叨那些菜肴糕点,反而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大悯寺的签文,和她在佛前许下的愿望。
那是枚极其凶险的下下签,令她梦中都战栗不已。她把他抱得极紧,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阿昭……夫君……夫妻一体……绝不分离……”
谢昭同样紧紧拥着她,努力忘却自己那枚下下签的指引,感动之余,是更深重的自嘲与无力。
他这般在泥淖中挣扎的人,何德何能配得上她这般纯粹的交付?
终有一日,他必将令她失望透顶。
独望夜月时,他曾无数次乞求上天降下救赎或罪罚。
却不曾想过,救赎是她,罪罚也是她。
……
此后几日,谢昭表面上按兵不动,只在暗中筹谋。
偏偏阿凡和阿佳那两个,好吃好喝在府里供着也闲不住,“偷偷”溜上街去,被一群打手堵了个正着,大呼小叫地被抓走了。
姜尚拿着按了血手印的威胁信,连滚带爬地来求谢昭救命。谢昭无奈,只得先拿出一笔银子,将人赎了回来。
可那债款数额竟如同滚雪球般,短短几日就翻到了六千两。为首的放话,十日之内若再交不齐,定将他们两个连同姜尚五马分尸。
谢昭心知肚明,这是对方在逼他赶紧行动。
他既已准备妥当,便顺水推舟,将阿凡和阿佳叫到跟前。
两人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一口一个"姐夫"叫得凄惨。
"罢了,"谢昭叹了口气,状似为难,"既然你们喊我一声姐夫,我总不能见死不救。眼下倒是有条来钱的路子,只是……"
"我们愿意!"阿凡立刻磕头,"姐夫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阿佳也忙不迭点头:"对对,我们都听姐夫的!"
谢昭看着他们迫不及待的样子,眼带戏谑:"我正巧要去银沙场支一批货,你们就跟着去吧。既能避避风头,也能挣些银钱还债。"
消息传到李清白耳中,她立刻寻了过来,忧心忡忡道:"非要走这趟不可吗?我听说近日运河上查得很紧……"
"放心,只要打点得当,便不会有事。"谢昭语气轻快,"总不能真看着你父亲和表弟被人大卸八块吧?"
"可是……"
"没有可是。"谢昭干脆地打断她,"我答应你,这是本月最后一趟。等回来,就把这两个麻烦精打发走,以后天天在家陪着你。"
……
三日后,清晨,珠瑜湾薄雾弥漫,水声轻拍堤岸。
李清白执意要同行,谢昭拗不过她,只得专门请了善治晕船的老大夫随行。
此刻她正蹲下身,为知雨整理衣襟,将一本算数题集塞进他手里:"娘亲布置的功课要好好完成,等我们回来要检查的。知雨写得越认真,爹爹和娘亲就能越快回家。"
知雨紧紧抱着她的脖颈,小脸写满不舍,最后还是几人轮番哄着,才一步三回头地松了手。
船缓缓开动,犁开平静的水面,江都城在众人视线中渐渐远去。
趁大家休整,阿凡和阿佳借口看风景,凑在船尾低声交谈,语气难掩兴奋。
"等这趟拿到证据,嘿嘿……"阿凡搓着手,"看姐夫还怎么狡辩!"
阿佳紧张地攥着衣角:"可要是被姐夫发现……"
"有表叔和唐大人撑腰,怕什么?"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正顺着江风,一字不落地飘进了谢昭耳中。
43. 银沙
谢昭隐在舱门后,静静听着那俩活宝“密谋”,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他们还真是她的远房表亲,年纪不过十五六,靠着家里关系刚进锦衣卫没多久,初出茅庐,涉世未深,便被推出来做了鱼饵,用来钓他这条他们眼中的“大鱼”。
这……未免也太看不起自己了。
好歹也派两个聪慧灵醒点的来吧?
就这般货色,若自己当真心狠手辣,只怕他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
那一声声带着尊敬、讨好、甚至有几分亲昵的“姐夫”,倒真是受用得很。
像一道暖茸茸的热汤滋养他全身,将他五脏六腑抚慰得舒舒服服。
也罢。
就冲这声“姐夫”,哪怕他们再蠢笨,捅出天大的篓子,对他构成再大的威胁,他也愿意暂且留他们在身边,耐心陪着演完这出戏。
他揉揉太阳穴,打算去甲板上吹吹风,醒醒神,再问下安排是否妥当。
踏上甲板,一阵带着水汽的凉风便迎面扑来,驱散了凝滞已久的沉闷。
抬眼望去,却见夏荫也立在船舷边,正望着左岸的风景出神。
“阿夏,好兴致啊。”谢昭踱步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夏荫微微躬身:“爷。舱内有些气闷,出来透口气。”
“这么巧,我也是。”
夏荫似乎不太想搭理他,沉默半晌不说话,谢昭便故意开口道:
“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
“爷,这可不敢当,都是分内事。”
“阿夏,我看你行事稳妥,心思缜密,若只在府上做个端茶送水的奴仆,只怕是委屈了你。待这趟回去,你可愿来墨卫历练一番?哦,墨卫是我的私卫,你见过的。”
夏荫还是第一次听说那支私卫的大名,又沉默片刻后,平静道:“多谢爷看重。只是夫人身边总需有个得力的人守着,阿夏习惯了。”
“只是习惯而已?”
夏荫望着奔流的江水,目光悠远:“守护夫人,早已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阿夏会护她一辈子,无论她身在何处,是何身份。”
“夫人自有我守护,你们尽好该尽的本分就行。”
夏荫脸上忽然起了雾霾,随即消散无踪:“爷,如今运河上查得这般紧,各处关卡都加了人手,待过了这阵风头,您可否考虑收手,做些稳妥营生?”
“何出此言?”
“夫人她每日忧心忡忡,阿夏看着实在不忍。您若出了什么意外,夫人只怕要备受打击。”
夏荫是在提醒他,那些不光彩的勾当终有一日会为人审判,他很难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谢昭听得明白,眼前骤然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
饿殍遍野中啃食树皮的灾民;
诏狱里血肉模糊的忠良;
大漠风沙中无人收敛的白骨;
还有许灵阶那堪比仙宫的府邸中,一件件饱浸民脂民膏的奇珍异宝……
他神情甚笃:“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什么比那些来钱更快,我太需要银子了。”
每一锭银子,都关系着太多人的生死。
在他们的生死面前,他深深愧怍于自己的情爱。
夏荫微嗤一声,低头道:“阿夏斗胆再问一句,爷鳏居四年,为何突然再娶,又为何独独选了夫人?”
谢昭没料到他会如此发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当时制霸江都的知县王绘看中了容色倾城的姜越,欲强娶她做妾。
四年前的元宵灯会上,他曾机缘巧合遇到姜越,听她作《霜雪吟》,深知这个孤光自照的姑娘若被王绘折辱,定会以死明志。
与其在王府香消玉殒,还不如到自己府上做个自在的小娘子,和知雨做个伴。虽说顶着奸商填房的名头,总好过失节殒命。
他原打算将姜越娶来,好生在府里养着,过阵子再寻个由头与她和离,放她自由。
却没想过来人是她。
忆起成婚那日她的神采,他脸上不自觉有了笑意。
“因为她如此明亮、鲜活,透过她的眼,我见到了前所未见的世界。”
他忽然收住话音,笑意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墨色。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她与我,终究属于两个世界。”
“那么……阿夏告退。”
夏荫走后,谢昭独自靠着冷硬的船舷,任江风灌满衣袍。
夏荫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认清了现实。
他与她,注定没有未来。
情意越深,日后便越是痛苦,更会绊住彼此的脚步,让所有计划满盘皆输。
是该清醒了。
从今往后,专注正事,切勿再因为这些儿女情长节外生枝。
……
翌日巳时二刻,船至银沙场。
天色依旧阴霾,细雨如丝,给广袤的盐场蒙上一层灰蒙蒙的纱。
盐垛连绵起伏,宛如雪丘,灶户们仍在雨中劳作,身影模糊成一团晦色。
谢昭独自前往盐场大使宅邸,与大使、副使等人相谈甚欢,闭门密谈良久,又共进了午宴。
出来时,他手中已拿到特许,这批货可不按常规顺序优先提取。
李清白在一处草荡边等了他许久,见他神色疲惫,撑着油纸伞便迎了上去:
“事情可还顺利?”她将伞倾向他那边,细雨立刻打湿了她半边肩膀。
谢昭接过纸伞,将她身子完全罩住:“自然。稍后便可装船。”
两人沿草荡缓缓而行,茂密的芦苇丛在风中沙沙作响。李清白怀着心事,问起当中细节。
谢昭娓娓道来:“按惯例,一引正盐二百斤,可带耗五斤。他们会趁捆包时多夹带些私盐,仪真批验所那边也已打点妥当,掣验时自会放行。等货一到水商手里,立时便能结款,足以解燃眉之急。”
李清白眨动那双因忧愁而格外动人的眸子:“捆包夹带私盐,难道不会被人发现举报么?仪真批验所那边,又如何能确保万无一失?阿昭,这里头风险太大,不如正常装运,再想别的法子筹钱。”
“惯例而已,能有什么风险。”谢昭答得云淡风轻。
“今时不同往日!”她语气急切,几乎要将“这是个陷阱”脱口而出。
谢昭停下脚步,转头看她:“若我此番被抓,你待如何?”
李清白坚定如磐石:“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谢昭心中感动,却刻意疏冷了语气:“完全没这个必要。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这些年赚了多少黑心钱,连我自己都数不清。若有此下场,也算是报应,我认。身为我的妻子,你应该立刻与我撇清关系。”
李清白想起他在太州为自己所受的鞭伤,在丰纯场勇救灶户,在缘花岛浴血杀敌,还有养济院的那些善举,一把抓住他手臂道:
“阿昭,你说过你有隐衷的!你明明就有隐衷的!”
“我没有。”他冷静地甩开她的手,眼神淡漠得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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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寒,“若不是这单生意有利可图,又看在你的情面上,那两个蠢货和姜尚是死是活,与我何干?高利贷把他们丢去喂鱼,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看着远处雪白的盐堆,耳边隐约传来灶学里孩童稚嫩的读书声,不由得陷入回忆。
九年前那个阴翳酷寒的冬日,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永远年轻的故人……
和他们一同死去的,还有那个天真干净的少年历洵。
后来,一个名叫谢昭的男子坐在山积波委的盐堆里,用无数人血泪堆砌的盐包,亲手埋葬了他已成妄念的理想。
现在,连最后一丝贪恋的温暖,也不得不亲手推开。
李清白简直不敢相信谢昭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追问道:
“那么,若遇到危险的是我呢?若无利益加持,你也会那般无动于衷吗?”
细雨打湿了她的睫毛,如缀泪珠。谢昭心旌飘摇,面上仍淡定:"你与他们不同。若你有难,我自会护你周全。"
"然后呢?"她执拗地望着他,"护我周全之后,是不是也要让我与你撇清关系?"
他有意回避她的目光:"你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待此事了结,你该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李清白声音发颤,"谢昭,你明明知道我已经……"
"不必再说了。"他径自往前走,"记住我的话。若真有那一日,不必管我。"
……
一捆捆沉甸甸的盐包被陆续装到谢家船上,从午后一直忙到天色彻底黑透。
期间,阿凡和阿佳像两只亢奋的麻雀,围着装运的盐工和管事问个不停。
“这一包有多重啊?”
“装这么多会不会超载?”
“什么时候能到仪真啊?”
“……”
他们问题不断,眼神却总往那堆积如山的盐包上瞟,还自以为隐蔽地塞了些碎银子给几个灶户和底层小吏,试图打探“超重”的内幕。
谢昭远远看着,只能无奈摇头。
这俩孩子,真是虎得可以,连查探都如此明目张胆。
算了,等到了仪真批验所,再好好给他们上一课,告诉他们什么才叫真正的“瞒天过海”。
岂料,还没等到仪真,当夜在船上,这俩活宝就沉不住气了。
谢昭半夜起身时,便听见他俩躲在暗处小声争论。
阿凡信誓旦旦:“我瞧得真真的!那一包少说比官定斤两多了三十斤!看那体积就不同!”
阿佳反驳:“你懂什么!要看吃水量!咱们这船吃水比旁边那艘深了至少两指!我算过了,起码超了五成!”
谢昭听着这漏洞百出的测算,简直哭笑不得,恨不得走过去直接告诉他们,夹带私盐岂是看体积、吃水这么简单?
他正欲现身,却听那俩人的话题陡然一转。
阿凡语气变得酸溜溜的:“说起来……真是便宜谢昭那厮了!表姐在京城时,多少王孙公子追求,她连正眼都不瞧一下,怎么就……唉!”
阿佳立刻附和,声音带着不忿:“就是!他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盐枭,凭什么?听说他的钱来路都不干净!”
“我还听人说……”阿凡声音压得更低,语气带着几分猥琐的揣测,“说他那方面不行,所以才鳏居多年……表姐为了套取消息,真是牺牲太大了,还得跟他同床共枕……”
这话一出,瞬间戳到了谢昭痛处。
他脸色一沉,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
44. 掣盐
两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连滚带爬地转过身。
见到招魂使般的谢昭立在月光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舌头都打了结:
“姐、姐夫!”
“姐夫……您、您还没歇息啊?”
谢昭面色忽明忽暗,周身笼上阴森的气息:“你们刚刚说我什么?”
阿凡阿佳连连摆手:“没,没什么!”
谢昭冷冷道:“其他的随便你们怎么说,只是——”
“那件事,我郑重声明一下——我,谢昭,绝对没有问题,行得很。以后绝不许在外头传我的谣!”
阿凡和阿佳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嘴上敷衍着:
“是是是,姐夫英明神武!”
“姐夫自然是最行的!”
看着他们这副明显不信却又不敢反驳的模样,谢昭心头一阵气闷,却也不好再与两个半大孩子计较这个。
他缓和语气道:“你们……常与你们表姐一处玩耍?她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见气氛转暖,两人都松了口气。
阿凡抢先道:“表姐小时候可调皮了!带着我们爬树掏鸟窝,还把祖父最爱的锦鲤捞出来烤着吃!”
阿佳补充道:“有一次她女扮男装跑去书院捣蛋,被先生发现,追着她满院子跑,鞋子都跑掉了,还是光着脚回的家!”
谢昭听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古灵精怪、作天作地的小小身影,与他后来所识的那个果敢倔强的女子渐渐重合,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笑意。
“你们呢?”他看向眼前这两个尚且稚嫩的少年,“日后有何打算?总不能一直这样混着,靠借贷生活啊。”
阿凡挠挠头:“家里说……让我们跟着姐夫学做生意。”
谢昭摇摇头,神色是少见的认真与郑重:“听我一句,回去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功名,走正道,莫要再想着做生意了。”
两人不解地看着他。
谢昭望着漆黑江面上破碎的月光,沉声道:“来钱的生意,是刀尖舔血,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安稳的生意,根本不赚钱,终日劳碌也不过勉强糊口。”
他收回目光,告诫二人:“莫要像我这般,双脚踏不到陆地,性命交给天道同命运,心中永无宁静,更连累至亲至爱之人,因着牵挂一生不安。”
阿凡和阿佳似懂非懂,但见他神色肃然,也只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又叮嘱了几句,谢昭才让他们回去歇息,自己却在甲板上又站了片刻,待江风吹散了心头些许郁结,才转身返回舱房。
舱内,李清白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好的梦境。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刚触碰到锦被,便听她喃喃呓语:
“阿昭……你别走……”
他心尖酸胀,俯下身,在她耳边用极轻的声音安抚:
“嗯,不走。”
看着她眉头渐渐舒展,重新沉入安稳睡眠,谢昭坐在榻边,久久没有动弹。
舱外是茫茫夜色与无尽江水,舱内只有她清浅的呼吸声相伴。
这偷来的片刻宁静,让他那颗在风浪中飘摇的心,暂时得到了安定。
翌日晨,天光未大亮,一只矫健的海东青便破开晨雾,精准地落在谢昭伸出的臂鞲上。
他解下鹰爪上的细小竹管,迅速阅罢,仓促提笔回信。
又将竹管重新缚好,轻抚海东青的羽毛,那猛禽便振翅而起,很快消失在天际。
不多时,天空又开始飘起雨丝,不紧不慢地下了整整一日,将整个江面笼罩在烟雨朦胧之中。
第三日寅时,天色墨黑,零星灯火在雨中闪烁,仪真批验所的轮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逐渐清晰。
此时批验所前的江面已颇为热闹,大小盐船、货船簇拥等候,桅杆如林,船灯在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人声、水流声、摇橹声混杂在一起,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沉闷。商贾们或披着蓑衣立在船头张望,或挤在简陋的棚下低声交谈,空气中交织着焦灼与期待。
李清白一路握着谢昭的手,望着窗外密集的船只和严阵以待的官兵,手心不禁沁出冷汗。
谢昭与她十指相扣,低声道:“不必忧心。掣验官那边早已打点妥当,不过是走个过场。”
尽管谢昭语气笃定,李清白的心却依旧高悬,指尖在他手背微微发颤:“真的……万无一失吗?那些官兵必定查验极严……”
谢昭收紧与她交握的手:“放心,绝无问题。”
李清白勉强压下心头慌乱,脸色却依旧苍白。
她暗自盘算,若真有个万一,谢昭被当场拿住,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找父亲和唐琰,哪怕跪下来求,也要求他们网开一面。
天色渐明,雨势稍歇。批验所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卯时初刻缓缓开启,执事人役鱼贯而出,各悬牌面,开始维持秩序。
谢昭松开她的手,随众盐商到南门内的仓巷,步入南掣厅报到,按章程领取底马编号,然后静候在厅外廊下,等待叫号。
另一边,他们的盐船凭南掣厅发放的文书,被缓缓放入木关,沿着指定航道,最终停泊到盐所东角门外的天池码头。
巨大的盐包堆积在船上,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小山,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掣验。
李清白站在不远处为他们安排好的等候区,目光紧紧追随着谢昭挺拔却隐没在人群中的背影,只觉得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当官吏高声叫到谢昭的底马编号时,李清白的心险些蹦出了嗓子眼。
她几步上前,对那胥吏挤出笑脸:“官爷,民妇……民妇想随夫君一同进去。”
“妇人不得入内!此乃定规!”
她急忙从袖中摸出一块早已备好的银锭,飞快塞入胥吏手中,恳切道:“官爷行个方便,民妇绝不添乱。”
胥吏掂了掂银子,面色稍霁,侧身让开一条缝,小声道:“快些进去,莫要声张。”
李清白立即跟上谢昭,一同踏入气氛肃穆的南掣厅。
只见厅内,领筹人执大旗号令,脚夫们将二十包盐共作一行,整齐摆列。
执事人手持饱蘸黑烟灰的大笔,自第一号至第二十号,依次在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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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上写下硕大的编号。
谢昭的目光在厅内扫了一通,先是落在主位那位面生的监掣官身上,又锁定他面前那个装着二十根绿头签的签筒,心中已然有数。
李清白却眼尖地发现,厅中一名负责记录的吏员,以及旁边监督的九名商人之二,这三人面孔极为眼熟,分明是她曾打过交道的锦衣卫!
她心中慌乱,背后瞬间冒出冷汗。
就在那监掣官准备伸手抽取决定检验哪一包盐的签子时,谢昭忽然上前一步,拱手道:
“大人,可否容草民内子代为抽签?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今日非要来凑个热闹,也算讨个彩头。”
监掣官瞥了一眼紧张得脸色发白的李清白,竟未斥责,只微微颔首默许。
李清白惊惧交加,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道:“阿昭,这签怎能让我抽?这……”
她心知无论抽到几号签,用以过称的盐包斤两必定远超定数,可这签若是由她来抽,无异于她亲手决定了谢昭的命运。
她会自责一生,即便非她之过。
谢昭却淡定得很:“你随便抽。”
李清白脸色由白转红:“阿昭,我瞧着有几个人不大对劲,趁现在还没开始掣验,不如我们找个借口走吧?”
谢昭五指坚定地嵌入她的指缝:“别怕,信我,不会有事。”
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李清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走到签筒前,闭眼随手抽出一根绿签,交给一旁的胥吏。
“第七号!”胥吏高声唱喏。
脚夫们立刻将被抽中的第七号盐包合力扛至巨大的官秤下,小心翼翼地放上秤盘,调整秤砣,其余十九包盐则被迅速抬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缓缓趋于平衡的秤杆上。
李清白压根不敢去看秤杆,脑海中已闪过无数最坏的打算。
若谢昭当场被擒,她定会亮明身份阻拦。
然而,胥吏高声报出的斤两,却让她猛地抬起头。
“第七号盐包,净重二百零五斤!合引,无超!”
竟是分毫未超?
李清白愕然。
虽不明白谢昭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她几乎要软倒下去,全靠谢昭扶撑。
就在她以为危机已过,监掣官也准备挥手放行之际,一名混在商人中的锦衣卫突然越众而出,高声喝道:
“大人!且慢!草民要举报谢昭贿赂盐课司、批验所官员,夹带私盐!”
厅内顿时一片哗然。
监掣官面色一沉:“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举报需有实据,你的证据何在?”
锦衣卫抬手直指那杆巨大的官秤,斩钉截铁道:“证据就是那秤砣!谢昭早已买通胥吏,暗中更换了秤砣!此秤所称斤两,比实际要轻上数十斤!他船上那些盐包,实际重量远超定数!”
此言一出,满厅皆惊,胥吏脚夫们皆面面相觑。
李清白叫苦不迭,下意识地看向谢昭,竟见他脸上惯有的从容消失了,比这糟糕的天气还要阴郁。
她的心,也随之猛地下坠。
45. 反将
那锦衣卫见众人惊疑,更是步步紧逼,朗声道:
“大人明鉴!此秤砣规制,百斤、五十斤者为固定砣,轻易不动。然二十斤砣有四,十斤砣亦有四。据草民观察,方才称量谢昭盐包时,所用之二十斤砣与十斤砣,各有两个被动了手脚!”
“每个轻了五斤,合计便有五十斤的缺额!一引盐便可借此夹带至少十斤,整船盐夹带之数堪称巨量!”
李清白听得心惊肉跳,用气声急急道:“阿昭!他们这是有备而来,冲着你来的!待会儿若对质,你便说……便说近日阴雨连绵,盐包受潮,故重量有异。再将这砣的问题推给制作铁权的工部,咬死不能承认夹带!”
监掣官面色阴沉,目光如炬:“谢昭,你有何话说?”
谢昭却只是淡淡一笑,拱手道:“大人,草民冤枉。草民一切皆按规矩办事,何来夹带一说?至于这砣……”
他瞥了一眼那志在必得的锦衣卫:“空口无凭,大人何不将砣一一校验,以证清白?”
监掣官当即下令:“将所有砣具,当场校验!”
胥吏们不敢怠慢,取来标准权,将厅内所有二十斤砣、十斤砣一一过秤。
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每一个砣,竟都分毫不差!
那锦衣卫脸色大变,犹不死心:“定是他将夹带之盐均匀分摊至各包!大人,应将谢昭船上所有盐包,逐一过秤!”
监掣官沉吟片刻,竟也准了。
于是,谢昭船上雪山般的盐包被一包包重新抬回,逐一称量。
然而,从日出到晌午,所有盐包称验完毕,竟无一超出定例斤两!
阿凡和阿佳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懵了。
那假扮商人的锦衣卫脸色铁青,仍强自镇定,高声道:“大人!谢昭狡诈,定是将私盐藏于船体暗仓!请大人准许彻底搜查船队!”
监掣官已被这番折腾弄得心烦意乱,为求稳妥,还是派了得力人手将谢昭的几条船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并无任何暗仓夹带。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监掣官也准备无奈放行之时,那负责记录的书吏朝他耳语了一阵,他便急急吩咐下去:“来人!去查查他这张盐引的底档记录,看看以往支取可有异常!”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昭,此时幽幽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人,不必查了。”
他迎着监掣官存疑的目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条斯理道:“即便某些记录曾经存在过,又岂会一直留在那里,等着人去翻查?人,总要朝前看,不必总是留恋过去。”
监掣官终于明白他早已掌控了一切,这一连串动作不过是在戏耍他们,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握惊堂木而不住发抖。
他死死盯着谢昭,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挥了挥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放行!”
谢昭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大踏步道:
“大人,且慢!”
监掣官眉头紧锁:“你还有何事?”
谢昭看向那名仍不服气的锦衣卫:“大人,此人在公堂之上,无凭无据,诬告良商,扰乱掣验秩序,致使大批官盐延误转运,损耗人力物力。若就此轻轻放过,恐难以服众,亦有损朝廷法度威严!”
他义正词严道:“按《大旻律》,诬告者反坐其罪,扰乱公堂者杖责不贷。请大人依律严惩,以正视听!”
监掣官脸色风云变幻,心知谢昭确实占理,若不强硬处置,恐怕难以收场。
他沉吟片刻,重重拍下惊堂木:
“来人!将此诬告良善、扰乱公堂之徒,拖下去,重责三十杖!以儆效尤!”
衙役们立刻上前,将那锦衣卫打得惨叫连连。
处置完毕,监掣官无力地挥挥手,脚夫们这才战战兢兢地将那些饱经折腾的盐包重新抬起,运往等候已久的驳船。
看着盐包被顺利装上驳船,阿凡和阿佳大眼瞪小眼,脸上写满了震惊与茫然,完全搞不懂为何天衣无缝的计划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清白心情复杂难言,既庆幸于谢昭有惊无险地逃脱,又隐隐觉得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
直到这时,她才猛然惊觉,自己竟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
江上船只往来如梭,喧闹声重新入耳,她像是被烫到一般,倏地松开了与他紧扣的五指。
“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她心有余悸道。
谢昭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收回了手。
李清白抬眼看他,带着几分探究:“你早就料到会如此,是吗?”
“如今查得严,不得不防。”谢昭语气轻巧,目光掠过奔流不息的江面,“路子不止一条,此路不通,换一条便是。”
“你……究竟有没有夹带?那些盐,又是如何运走的?”
看着她困惑的神情,谢昭嘴角微勾:“我又不是只做盐业这一门生意。那夜在银沙场,所有人都只盯着我那几船盐货,然而夹带的盐包早已分装混入粮船,从其他水域先行运走了。”
原来……竟是如此简单?
李清白一时怔住,心头涌上一股被愚弄的懊恼,更失落于谢昭对她始终存有戒心,并未全然信任。
谢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语带揶揄:“我好像还是头一回见你如此紧张。”
李清白面上微热,避开他的目光,尴尬道:“谁让你是我夫君呢。”
这话出口,心中却更不是滋味。
谢昭在心中叹了口气,终是道:“折腾了这大半日,你也累了,回舱歇息吧。”
李清白点点头,落寞转身离开。
船队最终顺利从仪真批验所放行,按照引票所指,溯江而上,抵达汉口,将官盐交付,又装载了几满船的大米与竹木,开始返航。
回程路上,李清白倚着船舷,吹着江风,心情有些郁郁。
阿凡和阿佳乖巧地凑了过来。
“表姐,这次虽然没抓住他把柄,但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
“日子一长,他总会露出马脚,表姐你千万不要灰心!”
李清白苦涩地摇摇头:“不必了。过两日,你们便回京都去办差吧,不要再与他接触了。”
两人急道:“为什么?表姐,再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会努力做好的!”
“他恐怕早就识破你们的身份了。”
“怎么可能?”阿凡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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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随即与阿佳四目相对,拼命回想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阿佳忽然道:“那晚在甲板上,姐夫他问起表姐你小时候的事,笑得可甜了,还劝我们回去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莫要学做生意,说这是刀尖舔血的歪路子……”
阿凡也反应过来:“在府里时,姐夫对我们几乎是有求必应,万般纵容,现在想来,确实有些不对劲。”
阿佳小声嘟囔了一句:“其实……姐夫他要不是个臭名昭著的大盐枭,人还怪好的……”
李清白嗔怪道:“叫姐夫叫顺口了是吧?”
两人互看了一眼,立即噤声。
她正色道:“总之,你们尽快回去。这边的事,我和夏荫会处理。”
二人见她态度坚决,只得答应。
阿凡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表姐,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李清白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船行三日,于天亮时分返回珠瑜湾。
然而,平日里井然有序的港口,此刻却意外地乱成一团。
码头上挤满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群,他们像疯了一样争抢着散落在地上的货物包裹,哭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仅有的一些衙役兵丁在人群中艰难地维持秩序,却如同杯水车薪。
船刚靠岸,李清白还未从这混乱的景象中回过神,一只手便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谢昭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将她往自己身侧一带,沉声道:
“跟紧我。”
众人艰难上岸,墨卫在前方开路,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混乱的人群隔绝在外,所过之处倒也畅通。
偶有红了眼的流民盯上他们船上刚卸下的货物,意欲扑抢,一名墨卫毫不犹豫掏出火铳,对着天空便是一声轰鸣。
枪声震耳,那群蠢蠢欲动的流民顿时被震慑住,再不敢上前滋扰。
李清白被谢昭护在身侧,仍忍不住一步三回头,想看清身后的混乱景象。
谢昭却紧紧握住她的手,告诫道:“与我们无关的事,不要管。”
说罢,几乎是半强制地带着她,在墨卫的保护下迅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径直返回霁园。
刚踏入府门,一个小小的身影便如乳燕投林般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李清白的腿。
知雨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噙着盼切的泪花:“娘亲!爹爹!你们可回来了,知雨好想你们!”
谢昭揉了揉知雨的发顶,对李清白道:“你也受惊了,先带知雨回去好好歇息。”
李清白点点头,牵着一步三回头的知雨往后院走去。
她刚离开,元旌便步履匆匆地迎了上来,急不可待地开始禀报:
“爷,情况不妙。其一,北方战事吃紧,溃兵流匪肆虐,大量边民弃家南逃,涌入江淮一带,秩序濒临崩溃。”
“朝廷下令紧急调用东南西北四座预备仓存粮赈济,可谁知……仓中竟只有少量腐烂不堪的陈米!附近州县情况也类似。”
“圣上震怒,已急派户部尚书江雪遗南下督办此事。”
听到“江雪遗”这个名字,谢昭眉头骤然锁紧,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冷意。
46. 嫌隙
元旌接着道:“江尚书既要查案,也要主持赈济。可眼下粮食奇缺,连边军粮饷都供应艰难,这赈济的粮食……”
他停顿片刻,语气带着担忧:“爷,只怕他们又会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
谢昭冷哼一声:“盯着点。之前送去大通的那批物资呢?”
“运输线路受阻,属下已按您的意思,将物资折换成银两,让余将军在当地自行采购。只是如今北地物价飞涨,那些银子仍是杯水车薪。”
“那我们再想办法。”
“其二,许大人那边,以及各处需要打点的关节,银子都已凑齐送去了,只是这样一来,府里账上所剩无几。如今生意难做,往后每一笔开销都需精打细算。”
“好,知道。”
“其三,唐琰近来得了几名干吏协助,跟疯了似的清查运司账目,连十年前的陈年旧账都被翻了出来,一丝一毫都肯不放过。金一丰大人那边软硬兼施,唐琰却油盐不进,照这个查法,迟早要被他扒个底朝天。金大人快急疯了,隔三差五就派人来问爷的意思。”
谢昭果断道:“备车,我们立刻去一趟盐运司。”
……
李清白牵着知雨回到后院,小家伙立刻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的衣袖:“娘亲!斓园的腊梅开了,可好看了,孩儿带您去看!”
母子二人便携手去了园子深处的四时阁。
此处依山傍水而建,视野开阔,能将园中四时景致尽收眼底。
天气异常寒冷,周遭草木大多凋零,唯有点点腊梅缀于枝头,凌寒独自开,冷香浮动,别有一番清雅韵致。
李清白一眼便瞧见阁楼旁有一树腊梅,花开得格外繁盛,金黄色的花瓣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仿佛晕染着一层暖光。
环顾四周,却不见夏荫身影,想来是去处理阿凡阿佳回京的事了。
在四时阁中小坐,李清白检查了知雨近日做的算术题集,惊讶地发现竟无一道算错,思路清晰,步骤严谨。
与文学相比,这孩子在算术方面绝对算得上有天赋。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或许可以借培养知雨计算能力为由,循序渐进地接触谢昭那些账目?
她柔声对知雨道:“知雨算得又快又好,真是厉害。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想不想学学真正的账目是怎么算的?可以去和爹爹说,让他教你,也教教娘亲,咱们一起帮爹爹分忧,就从府上实际的账目学起,好不好?”
知雨一听能帮上爹爹的忙,还能和娘亲一起学,拍着小手赞同:“好呀好呀!我一定和爹爹说!”
午后,李清白正给知雨上课,外头忽报有客登门。
帘栊轻响处,走进一位青衫文士。
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身姿清癯如竹,眉眼间凝着书卷蕴出的温润。
那种文气,她也曾在谢昭身上看到过。只是谢昭早已被世故磨砺得深藏不露,此人却仍保持着翰林院修书般的清雅风致。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斯文儒雅的先生竟是当朝户部尚书。
他目光掠过李清白,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便礼貌地垂下眼帘:“谢夫人,在下乃户部尚书江雪遗,冒昧来访,谢爷可在府中?”
“夫君外出未归。"李清白起身还礼,“大人若有急事……”
“无妨,”他微微摆手,视线却不自觉地飘向偎在李清白身边的知雨。那孩子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来客。
江雪遗眸光倏地柔软,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这是京城老铺的松子糖……”
话音未落又觉唐突,指尖在纸包上轻轻摩挲:“江某失礼了。”
他退后半步,目光在知雨脸上流连片刻,像是透过孩子在看着什么遥远的影子。
“谢爷他……如今能得妻贤子孝,很好。”
直觉告诉她,这位户部尚书从前一定与谢昭有过什么故事,正要留茶,他却已躬身告退。
青衫掠过门槛时,她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那刻意保持的疏离里,分明藏着欲说还休的关切。
等谢昭回来……试着问问他?
……
晚间,谢昭回府时,周身都笼着寒气。
用过晚食,阿凡阿佳红着眼眶来辞行,真心实意地给这位“姐夫”磕了头。
“多谢姐夫替我们还清债款。我们回去定会好好念书,再不干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了。”
“你们知道就好。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是。”
“这些银子,给你们做盘缠。回京路上或有风雪,一定注意安全。”
“多谢姐夫!”
待两个少年抹着眼泪退下,李清白方将白日江雪遗来访的事细细说了。
谁知谢昭闻言骤然变色:“往后他若再来,直接拦在门外,不见就是了。”
“为何?我看江大人似有要事,又与你……”
“够了!”谢昭背过身去,刻意不让她看清自己的神情,“有些旧事,不必再提。”
“可是,他还特意给知雨带了松子糖……”
“不是和你说过,不要让知雨乱吃别人给的东西吗?”
谢昭声带愠怒,李清白也不敢再追问了。
知雨却恰时捧了功课进来,打破了室内凝滞的气氛:“爹爹,我今日算了二十道术数题,全对!娘亲都夸我厉害呢!”
谢昭回过身,脸庞柔和下来,将知雨抱坐到腿上:“那就好。爹爹竟还不知,你这么精通算术。”
小家伙缩进他怀里撒娇:“以后我跟着爹爹学看账本,帮爹爹分忧好不好?”
谢昭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清白一眼,随即满口答应下来:“既然你有心,爹爹自当答应你。”
“那我要娘亲陪着我,一起教我!”
“好。明日我便让账房将去年的一些账册送过来。”
他手中的那套明账,即便是被抄录万遍也无妨,只当是给知雨开蒙了。
……
翌日晨,谢昭果然命账房送来一摞账册。
李清白仔细翻阅,虽知这些既肯给她过目,必是精心筛汰过的明账,却也借此摸清了谢昭盐业生意的大致脉络。
哪些是明面上的进项,哪些是打点各处的出项,数额几何,她心中渐渐有了轮廓。
午后,哄睡知雨不久,她正打算小憩片刻,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
她猫在门前观察,见谢昭将一位乡绅模样的中年男子迎进了瑞草厅,便悄摸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偷听他们对话。
细听之下,这人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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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志桂,是谢昭的旧相识,在江都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此刻他却全然失了体面,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谢爷!救命啊!城外灾民越聚越多,已然控制不住,开始冲击城门,哄抢粮铺了!从周边州县调粮尚需时日,远水解不了近渴,可……可预备仓里……”
提到“预备仓”,李清白心中一动。
预备仓制度乃太祖皇帝为备荒年、稳民心所设。各州县皆建仓廒,丰年时由官府收购余粮储存,荒年或青黄不接时则平价粜卖或无偿赈济,本是一种德政。
然而岁月流转,吏治渐弛,原本思密周全的制度,早在层层执行中变了形。
仓廒管理多委于地方乡绅胥吏之手,其间盘剥挪用、以次充好、账实不符之事屡见不鲜,硕鼠横行,积弊已深。如今仓中空虚,绝非一日之寒。
只听吴志桂继续哀告:“虽说是我们与官府一同……可您也知道,那些老爷们,届时定会推我出去顶罪啊!求谢爷施以援手,若能渡过此劫,老朽愿做牛做马报答!”
谢昭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江雪遗近日有何动作?”
“江尚书正在四处奔走,游说城中富商,望能以低价售粮给朝廷,许诺日后从盐引、税赋上找补,可这空口白牙的,无人肯应承啊!”
谢昭一声冷笑:“平日视商贾为贱籍末流,盘剥勒索从无止息。如今国库空虚,倒第一个想起我们来了?若开此先例,往后岂不成了惯例?朝廷缺钱便来找商人‘捐输’、‘报效’,多少家底尚可的商户要被这般软刀子逼得倾家荡产!画饼充饥的承诺,又几时真正兑现过?”
他略加思索,安抚吴志桂道:“吴老也不必过于惊慌。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稳住局面,安抚灾民,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得把姿态做足。问责尚需时日,总有转圜余地。”
“其一,预备仓旧制本就有疏漏,历任管仓官员、胥吏乃至乡绅牵扯众多,你大可往陈年积弊上推,法不责众;其二,近年战事频仍,天时不利,各地普遍欠收,百姓困苦,还不上历年借贷的仓粮也属寻常,尽可把由头推到民生艰难上。”
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只要账面做得干净,不留明显把柄,我担保你无事。”
吴志桂得了这颗定心丸,千恩万谢地离去。
李清白在角落听得心惊。
谢昭对官场套路、推诿之辞如此熟稔,三言两语便替吴志桂指了脱罪之路,反应之迅速,心思之缜密,应对之老辣,让她脊背发凉。
他明知预备仓之弊,却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可能也参与了其中的一环。
他究竟还做过多少不法之事?
不过,依吴志桂所说,饥饿的灾民很快会引发暴乱,当务之急是尽快筹来一批粮食,填饱他们的肚子。
她想起了谢昭从汉口运回的那些大米。
当她从堂后走出,正对上谢昭深不可测的眼。
“你都听到了?”
“是。”
“那就回房歇息吧。”
她揽过他手臂:“阿昭,我们不是刚得了一批新米吗?何不拨出一部分开仓放粮?既能解燃眉之急,稳固民生,又能博个好名声,于将来多有助益。”
谢昭却冷着脸将她手拨开:“不成。”
47. 言商
“为何不成?那可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我说不成,就是不成。”
李清白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噎住,缓了口气,仍试图晓以利害:
“阿昭,此时若施以援手,便是帮了朝廷和衙门天大的忙,这份人情,将来我们一定会需要的。那些对你不利的坊间传闻,也可借此消解几分。更何况,那些灾民的确是嗷嗷待哺,银子花了还能再赚,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谢昭语气冷硬:“我并非想当然地拒绝你,而是理由确凿。”
“其一,不能开此先例。今日我开了仓,明日全城的饥民都会涌到霁园门口。你以为施舍一次就能解决问题?只会让更多人以为我谢昭的米来得很容易。到时候就不是请求,而是强取豪夺。”
“其二,你当真以为施些米粮就能换来好名声?在那些人眼里,我永远是个唯利是图的盐枭。今日施粥,明日他们就会说这些米来路不正。我绝不干这种赔钱买卖。”
“其三,你让本地那些辛苦劳作才能糊口的百姓怎么想?他们勤勤恳恳种地做工,反倒不如外来灾民能白得粮食?这世道,不患寡而患不均,除非有人能给全城每家每户发放等额米粮,否则更易引发暴乱。”
谢昭说的这些,的确言之在理。可李清白一心担忧灾民饿死,只想着先解决眼前困顿再说,便气急道:“说来说去,你就是舍不得那些米粮!”
“是,我就是舍不得。”谢昭冷酷得像块冰山上的岩石,“你可知道这批米粮值多少银子?你可知道金一丰找我要多少银子填补盐课亏空?”
他猛地攥住她手腕:"夫人,你要做善人,可曾想过我们一大家子人也要吃饭?"
李清白虽有些泄气,仍鼓着脾气道:“你不是还有那么多产业吗?从前不是赚得盆满钵吗?于你庞大的财富而言,这批米粮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至于那般抠搜吗?”
谢昭被她气得脑仁疼,又不想与她争吵,便指了门道:
“这件事我再考虑下,你先回房休息。”
李清白噘嘴便走,却险些撞上前来通报的下人。
“爷,江尚书求见。”
李清白听见里头清晰地传来一声“不见”,有意捉弄下谢昭,于是以她之名,命人将江雪遗请了进来。
当江雪遗的身影出现在厅前时,谢昭倏地弓起了身子,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
“是谁让他进来的?”他眼中有火,开口便要责罚带路的下人。
李清白答得干脆:“是我。”
谢昭紧抿双唇,激愤难当,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忍住没发脾气。
江雪遗入神地望着他,喉结滚动半晌,才哑声问出一句:“阿昭……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谢昭一脸厌嫌,偏过头敷衍:“自然是好得很,不劳江尚书挂心。”
江雪遗失落又欣慰:“那就好,那就好……”
“江尚书,我过得好不好,又与您何干?若无要事,便请回吧,我府上也不是什么喝茶赏花的地方。”
见谢昭这般疏冷,他微叹了口气,斟酌道:“不瞒您说,我是来求助的。您也知道如今这江都城的情况,朝廷现在急需粮食,想请谢爷看在百姓面上……"
"看在百姓面上?"谢昭嗤笑着打断,"江尚书当年将一众忠良家业抄没充公时,可曾看过百姓面上?如今倒来跟我谈仁义道德?"
江雪遗面露愧疚之色。
"想要粮食?可以。按市价加三成,现银结算,一分都不能少。”
“谢爷,您明知朝廷并无充足的预算啊!”
“这么说,想让我做赔本买卖?”
他笑中有邪:“除非,你能跪下来求我。”
江雪遗望着谢昭讥诮的神色,指尖攥紧官袍,竟真的作势要屈膝下跪。
李清白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扶住他,转身对谢昭怒目而视:"你非要这般折辱人吗?
“夫人倒是仗义,肯为了一个外人与我为敌。”
“不就是钱和米吗?我们一定能筹到!"
“既然如此,请便。”
李清白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拉住江雪遗的衣袖:"江尚书,我们走!我就不信这江都城只他一手遮天。"
她拉着踉跄的江雪遗,头也不回地冲出瑞草厅,身后传来茶盏碎裂的刺耳声响。
李清白走后,元旌入内收拾好碎瓷片,轻声劝道:"爷,何必为这事气坏身子。"
"她简直是胡闹!"谢昭额角青筋跳动,"那批米是漠北将士的救命粮,如今战事吃紧,岂能轻易挪作他用?"
"夫人不知内情,也是情有可原。"
“她干什么去了?”
“暂时还未知,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了。”
“爷,您消消火,说到底夫人也是一片善心啊。”
谢昭闻言更气:“善心?她竟与江雪遗那种背信弃义之人为伍!"
元旌有意替江雪遗说好话:"其实这些年来,江尚书在漕运整顿、税赋减免上确实做了不少实事。只是许灵阶势大,许多事他也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己!"谢昭眼神骤冷,"当年祖父下狱,他身为世交却明哲保身,一句话也不敢讲;历家被抄,他亲自带人清点产业,作投名状拱手献给许灵阶。阿旌,我与他早就恩断义绝,再无任何情分了,如今只剩下仇恨。"
元旌摇头叹息退下,这江尚书始终是爷心中一个死结。
李清白拉着江雪遗冲出霁园,长街上的混乱景象令她震惊不已。
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街上已无人敢做生意,大批衣衫破烂的灾民如潮水般涌动,哭喊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体力不支的灾民栽倒在地,被后人踩踏得再也站不起来。
她躲到一条隐蔽的小巷中,试着向江雪遗探问:"江尚书,您与我夫君……似乎颇有渊源?"
江雪遗神色黯然,摇头道:"往事如烟,不必再提。"
正说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突然蹿出,用全力撞上李清白的腰,一把拽走了她的钱袋。
她揉着吃痛的腰,下意识想追,却发现巷口巷尾已被黑压压的灾民堵满,绝望瞬间扑满心头。
江雪遗用身子将她护住:“谢夫人,稍后我上前与他们对峙,你寻隙快走。”
李清白虽有些发怵,还是在周围扫视了一圈,走近墙角沙堆,又踢了几个废竹篓到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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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时准备应战。
饥民们见她有所动作,个个面露凶光,一拥而上。她瞅准时机,猛地抓了一把沙土向前扬去。
"哎哟!我的眼睛!"
趁众人捂眼哀嚎的间隙,她抓起两个竹篓,一个塞给江雪遗,一个顶在自己头上,拉着他便往巷尾冲去。本就脆弱的竹篓,立时被饥民撕扯得劈啪作响。
正当几个凶悍的灾民触及她手臂,眼看要抓住她时,两道熟悉的黑影如疾风般闪过。
他们长剑未出鞘,只用剑柄精准击打在灾民腕间,包围圈便瞬间破开缺口。
“夫人,受惊了。”
李清白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们,拉着江雪遗朝养济院方向跑去。
这里的情形比大街上还要惨烈。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面黄肌瘦的灾民,呜咽悲鸣之声充斥上空,不断有形似骷髅的人被盖上白布,阿莳抱着小橘猫缩在何伯怀里,被一具刚刚咽气的尸体吓得瑟瑟发抖。
李清白强忍泪水,快步走到他们身边,将阿莳连同她怀里受惊的小猫一起拥入怀中。
何伯用袖子擦了擦通红的眼眶:"原本靠着善人接济,院里还能勉强维持。可这几日涌进来的灾民实在太多,存粮都被抢光了,孩子们已经两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李清白抬眼望去,只见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正小心翼翼地给昏迷的灾民喂水,自己却不断舔着干裂的嘴唇。
她深吸一口气,对江雪遗坚定道:"江尚书,我们一定要想办法。"
转头又对何伯温声承诺:"您放心,粮食的事我定会解决。"
她心中已打定主意,立即联系夏荫筹钱购粮,价格再高也在所不惜。
这时阿莳突然抬起头,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坚定道:"夫人别担心,面具叔叔一定会来的!他说过要来检查我的功课……”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本被仔细包裹的课本,翻开新读的一页。
江雪遗的目光,在触及批注文字时骤然凝固。
"阿莳,能给伯伯看看吗?"
他接过课本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那清峻峭拔的笔锋,每一个转折顿挫都刻在他记忆深处。
“这字……”他情绪激动,“那位面具人,可有什么特征?”
何伯道:“那位善人身量很高,总是戴着半张银面具,深夜前来接济。虽然沉默寡言,但教孩子念书时特别耐心。他说,等忙完这阵就来看望孩子们……”
江雪遗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墨迹,眼中已含热泪。
当他翻到课本最后一页,看见那幅阿莳珍藏的墨竹图时,终于再也抑制不住。
画中竹枝挺拔孤直,每一笔都带着熟悉的傲骨,正是他记忆中那个少年最爱的画法。
一滴泪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淡淡墨痕。
“是他……”江雪遗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仿佛有千钧重量,“他不像我,他没有忘本,他还是那个阿洵……”
“阿洵?什么阿洵?”李清白立刻警觉起来。
“谢夫人,今夜我们便守在这里,看他会不会来吧。”
他小心翼翼地将课本合拢,像对待稀世珍宝般,轻轻揣入怀中。
48. 妥协
夜色沉沉,众人都已睡下,养济院内只余几盏油灯摇曳。
李清白正给一个发烧的孩子擦汗,忽见江雪遗身形微顿,目光紧紧锁住后门方向。
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投了进来。
正是那位面具人。
他先是蹲下身探了探几个重病灾民的脉息,又从随身药囊里取出些草药,放在何伯枕边。当走到阿莳床边时,脚步明显放轻了。
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探到阿莳颊边,温柔地替她捻了捻破旧的被角。
恰在此时,江雪遗从屋角阴影里走出。
“阿洵……”
他脊背明显一僵,随即快速起身。
“这里并没有外人,把面具摘了吧。”
他身形微滞,转身便要离去。
江雪遗几乎是扑上前去,眼角泛着莹亮的泪光:“阿洵!我明白,我根本没有资格求你原谅,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你吃了很多苦,我不敢打扰你,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啊……”
“抱歉。”面具之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我不认识什么’阿洵’,更与阁下素不相识。夜深着急归家,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那这双手呢?”江雪遗突然握住他手腕,“教了你七年书法,我还认得这执笔的茧子……”
那人用力挣脱,厌嫌道:“我并不是阁下要找的人,阁下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江雪遗流下两行清泪:“阿洵,其实当年我偷偷派人去岭南寻过,想为你们全族收尸,却独独找不到你。这些年来,我始终不信你死了,更不信你成了恶贯满盈的大盐枭。能在这儿看见你,真好,阿洵,我就知道,你的本心一定还在。”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阁下只管走自己的路,别妨碍他人便是。”
“这次来江都,本只想远远看你一眼。后来与你夫人相识,又了解到这里的情况,想着或许你会来……"
那人仍执意道:“阁下恐怕认错人了。”
江雪遗翻出阿莳的课本指给他看,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阿洵,这是你的字啊!一撇一捺,一笔一划,都是我亲手教的……”
那人似乎有所触动,伸出半步的左足顿在原地。
江雪遗几乎要瘫倒在地:“当年许家势大,我若强出头也不过是多条冤魂。为保全家老小,我不得已与历家划清界限,这十年来,却夜夜在悔恨不安中度过……我罪孽深重,不配为人师表,更不配做这大旻的户部尚书啊……”
“够了!”那人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这些话不必说与我听。如今您正得圣上和首辅器重,何必旧事重提呢?”
“阿洵,你替许大人办事,我一直很是忧虑,可我看你在这儿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甚感安慰……你是否另有筹谋?我……”
那人无情打断他:“正如那些罪孽深重之人去庙里参拜神佛,祈求宽恕以求心安,我也不过是做些微不足道的善事来麻痹自己、减轻罪孽罢了,你不必替我贴金。”
“江雪遗,你若当真比我多一分良知,就该用往后余生好好补偿大旻百姓,而不是在这里与一个''已死之人''纠缠不休。”
说罢,他转身没入浓稠的夜色。
李清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紧赶两步追了上去。
她追到长街上,见那人正靠在一棵枯树下,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
月光照亮面具边缘凝结的泪痕,像寒夜里碎落的星子。
她轻轻走近,伸手摘下他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苍白如纸,清隽疏朗。
那双总是捉摸不透的眼眸,此刻盛满泪水,将细碎的泪珠挂在长睫上。
她忍不住吻上他的眼睛,将他的苦涩吮到舌尖,体内忽然生出一股想要怜惜他的冲动……
谢昭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掌心。
李清白也跟着蹲下,从背后环住他仍在颤抖的肩膀。
“都听见了?”
“嗯。”
“第一次跟踪我?”
“不是。”她将脸颊贴在他手臂上,“但……大概是最后一次。”
谢昭沉默片刻,低声与她嘱咐:“今晚你听到的,就当从未听过。过去的事,别查,也别问,免得惹祸上身。”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连行善都要遮遮掩掩?”
“这算哪门子行善?不过是赎罪罢了。毕竟这些年来,我背负了太多血债。”
李清白故意轻快了语气:“不就是贪了些银子嘛,有什么大不了?”
谢昭抬起头,苦笑道:“何止?许灵阶借我的手作恶,罪行数不胜数,如若他一朝倾颓,我也难逃其咎。”
二人都沉默了一阵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凝视着她宝石般的眸子:“若是能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若是早些年遇见她,得了人间难得的温暖,他或许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管他朝局如何,首辅又如何?家仇难报,还管什么国难?
他也不过是个温饱知足的凡人而已。那样的他,不求沉冤昭雪、名留青史,只求几十年漫漫光阴能与爱人安度,终其一生做个幸福的凡夫俗子。
可惜他一路走到了现在,已无法再回头了。
“现在也不晚啊。”李清白试图捂热他的手,“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一起走呢。”
谢昭勉强笑笑:“是啊。”
李清白努力将他拉起来:“走,我们回家。”
谢昭蹲得腿脚酸麻,一个重心不稳,连带着将她跌倒在地。
她迅速爬起身,却见他还仰面躺在地上,望着墨色天幕出神。
“快起来,要着凉的!”
谢昭仍不肯起身,伸出一手,冲她狡黠一笑:“拉我一把。”
李清白作势不理他:“多大人了,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谢昭有些落寞地垂下手臂,撑身欲起,李清白借了他一把力,扶住他微晃的身形,帮他拍拍衣角:“你呀。”
心中所想却是,若有一日他深陷泥淖,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拉出来。
谢昭将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呵气,两人的脸都模糊在氤氲的雾气里。
“回家。”
……
回府路上,她隐隐感觉小腹坠痛,回屋才发现自己月信来了。
这种隐私之事,她自然是不好意思说给谢昭听的,可他不知怎地知道了,命人送了滚水煮的红糖荷包蛋来,又把炭火手炉添得暖暖的,好让她安心入睡。
他宽大的手掌隔着寝衣轻柔地覆在她小腹上,温热迅速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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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好像没那么痛了。
“怎么样?”
“好多了。”
谢昭把她搂在怀里:“既然不舒服,这几日就好好在府上待着,别往外跑。”
“嗯。”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乖顺地闭目假寐。
待谢昭呼吸均匀,她强撑着坐起身,扶着床柱缓了会儿,便咬牙更衣。
夏荫已经设法购得粮米,他们需要在天亮之前搭好粥棚,以应对白日灾情。
黎明将至,雀鸟嘲哳,养济院内人影幢幢。
李清白强忍着腹中阵阵扯痛,看着两个帮手的大汉架起锅灶。
当白米粥的香气在晨雾中飘散时,院外突然传来山崩地裂般的撞击声。
众人一阵警觉,何伯赶紧叫两个年轻人去门口看看情况。
透过缝隙,他们清楚地看见,数百名已近癫狂的灾民,正用自己的身体拼命撞击着快要腐朽的木门,更多灾民则如飞蝗般呼啸而来,黑压压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直叫人手脚发麻!
“这,这……我们如何承受得住!”
话音刚落,木门便轰然倒塌,疯狂涌入的灾民们形似厉鬼,扑向秩序井然的施粥台。
“排队!都排队领粥!”夏荫站在高处声嘶力竭,可他的声音瞬间被饥渴的狂潮吞没。
李清白正要上前维持秩序,冷不防被一个双目赤红的壮汉撞到腰腹。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她扶着墙喘息,正看见一位年轻母亲被人群推倒在地,而她怀中紧紧抱着的婴儿,已哭得嗓音沙哑,脸色紫胀。
“先救孩子!”她咬牙挤进人群,可话未说完就被更多饥民包围,数双枯柴般的手同时抓住她的衣袖,她被挟裹着离那孩子越来越远。
“这锅粥吃完,就没有下一锅了!”
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喊了一声,灾民们彻底发狂。
有人直接伸手去捞滚烫的米粥,被烫得吱哇惨叫;
有人为半碗稠粥扭打在一起,头破血流;
更有人开始殴打养济院的孩子们,造成大批踩踏,那个摔倒的婴儿被踩得哭声渐弱,眼看就要没了气息。
危急时刻,李清白也顾不得什么月信了,像牛犊一样冲了过去。
就在她扑向婴儿的瞬间,数只脚已经踩上了那孩子的襁褓。
她不顾一切地俯身护住婴儿,剧痛从身后一路炸到小腹,温热的血渍迅速在裙裾上洇开。
她仓皇无措地抱着婴儿,想要逃离这恐怖的“腿网”,却被无数沾着泥泞和冰碴的鞋底踩踏,几近绝望窒息……
“都滚开!”
一声惊雷在人群中炸响,她倍感沉重的身子被人轻轻抱了起来,正对上谢昭波涛翻涌的眼。
“你……”
谢昭瞥见她裙上洇开的血色,扯下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怒极而斥责道:“瞒着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气我、让我心疼的?”
怀中婴儿忽然发出微弱的啜泣,她捧着孩子的脸,虚弱一笑:“你看,他还活着。”
又道:“那些人也一定能活下去。”
谢昭扫视着眼前饿鬼扑食的场景,又怜爱地看了她一眼,无奈摇头:“罢了,我那批粮食,按官价七成售与官府赈灾,你可满意了?”
49. 走广
谢昭带头支援官府后,大大小小的江都商人也都亦步亦趋,出让部分宝贵的粮食,总算及时缓解了灾情。
同时,他以亏损的利润为筹码,换得江雪遗不追究预备仓贪腐一事,也总算保住了吴志桂等一方乡绅。
只是他自己的账面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这几日,他日日坐在账房,对着账本发愁。
唐琰查得正急,金一丰隔几个时辰就派人来讨方法讨银子,如一只饕餮巨兽,怎么喂也喂不饱。
低价卖粮的钱根本不足以再买一批足额的粮食运往漠北,他手头的现银也大多贴给了许灵阶。
更要命的是,保票一事遭人举报,如今朝廷已禁止以个人信誉做担保发行非法票据;盐场、批验所的风声也一日紧过一日。
余征那边军费已然告急,如何能在最短时间内筹集一批粮钱呢?
他想到了“走广”。
广府物阜民丰,四通八达,向来是贸易兴盛之地。如今海外贸易虽遭明令禁止,需求却蓬勃依旧,生丝绸缎之利,比之海内有五六倍之巨。
他甘愿冒这个风险。
提前联系好外商,商定交易地点,伪装正常“走广”,不仅那位巡盐御史管不着,连锦衣卫都鞭长莫及。
况且这一路山高水长,她晕船晕得厉害,断然不可能同行,也免去了牵连于她的风险。
不过他离府期间,须得确保她安全无虞,亦无出格举动,毕竟谢府上下常年被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更埋藏着许多讳莫如深的秘密。
幸而他一直同许见卿有联系,问她要了一些安神助眠又对身体无害的药方,可令她在府内好生休养一阵,他也能专心干这一票生意。
临行前晚,元旌照例来向他汇报。
“这几日夫人都睡得很好,白日里几乎不曾出府,精神也恢复许多。”
“那就好。继续让她吃药。”
“只是前阵子养济院暴乱,夫人抱回的那只猫,小少爷一直养着,这……”
“算了,养就养吧,不在我跟前晃悠就成。”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是。那个名叫多弥的弗朗机商人虽是首次合作,出手却十分阔绰,这一票若成了,不仅能填补那批军粮,还能多添些装备火器。”
“万事小心,提防巡海道衙门那帮人。”
“是。”
此时夏荫也正在李清白房内,与她仔细商讨。
“阿白,这可是海上贸易走私啊!我们已查明,谢昭明日表面上要运十船生丝前往广府,实则改道璋州府月港,卖给接应的弗朗机商人,攫取不法巨利。”
“你们准备把他怎样?”
“若能截获这批白银,一可治他走私重罪,光明正大查他所有账目;二能断了弗朗机人与沿海官员的勾结;三来缴获的银两正好解漠北军需之急。”
“是我爹的命令?可是墨卫和弗朗机商队都有重型火器,又极擅长海上作战,必定是一番血战啊!”
“这个必然。李大人已通知了巡海副使龙大人,他们会尽全力配合我们作战。”
李清白看着夏荫兴奋的神色,心中涌起一阵害怕,颤声道:“夏荫,无论如何,你们都别伤害他……”
夏荫冷笑:“放心,我们一定会留他一个活口,还等着从他嘴里撬出证据呢。”
李清白哀求道:“夏荫,若他失手被擒,我求你善待他。”
夏荫怒其不争:“阿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妇人之仁?他日日在你汤药里下安神散,你可知道那药虽不伤身,但用久了会让人精神萎靡?他防你至此,你还要心软?”
她失神地望向窗外暗沉的天,泪落无声。
“阿白,若能借此查明他所有账目,京中的困局便解了。”
……
翌日酉时,璋州府,月港。
残阳如血,将粼粼波光染成一片碎金。
咸涩的海风裹挟着鱼腥味,十艘双桅货船静静泊在偏僻的鹰嘴湾,船身吃水颇深,显然满载货物。
谢昭立在“青云号”船头,玄色披风被海风扯得猎猎作响。他望着海天交界处那三艘渐渐清晰的弗朗机商船,对方船首像上鎏金的海神雕像在暮色中闪着诡谲的光。
“爷,巡海道的哨船往东边去了。”元旌始终警惕地按着腰间的火铳。
“按第二方案进行。”
谢昭话音未落,忽见天际绽开一朵赤色烟花。
那正是锦衣卫的集结信号!
霎时间,数十艘战船从礁石后疾驰而出,李葆葆立在首船船头,官袍被海风鼓荡如帆。
巡海道衙门的战船呈半月形包抄而来,龙副使的将旗在夕阳下格外刺目。
“开火!”
李葆葆一声令下,炮火瞬间撕裂暮色。
但墨卫船队的反应更快——十二门隐藏在货堆中的红衣大炮同时轰鸣,炮弹精准地落在官兵战船前方十丈处,激起的水幕如城墙般阻隔了攻势。
“果然有备而来。”李葆葆冷笑,亲自执起令旗,“变阵!”
就在官兵调整阵型时,弗朗机商船突然向两侧散开,露出中间一艘不起眼的货船。多弥站在船头,用生硬的汉话高喊:“腊梅花开!”
这是约定的暗号。
谢昭抬手示意,元旌立即带人掀开货舱的苦布。
舱内整齐码放的并非普通货物,而是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江南生丝,在暮色中泛着象牙般温润的光泽。
“放舢板!”谢昭下令。
数十艘小艇从货船两侧滑入海中。几乎同时,弗朗机商船也放下小艇,满载着钉着铜钉的橡木箱。
双方船队在炮火掩护下迅速交换货物,银箱与丝箱在海浪中交错,整个过程不过半柱香时间。
“撤!”谢昭见最后一箱白银运抵,立即下令。
李葆葆没有料到他们的动作竟如此迅速,寻常打法根本来不及反应,情急之下,令舵手不顾一切突破防线,直冲交易中的小艇而来。
“爷!退后!”元旌急声喝道,已见对方船首炮开始调整角度。
谢昭清楚地看见,李葆葆眼中尽是决绝的杀意。
对方升起全部船帆,加速冲来。船首炮火光一闪,炮弹擦着“青云号”的桅杆呼啸而过,缆绳应声而断。
“他是真要取您性命!”元旌脸色骤变,当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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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炮手下令,“瞄准船桅!”
“不可!”谢昭按住元旌的手臂,“那是念念的父亲!”
话音未落,又一轮炮火袭来。这次精准地击中了“青云号”的舵轮舱,一时间木块横飞,舵手当场殒命。
李葆葆的战船已近在咫尺,船首尖锐的撞角泛着泠泠寒光。双方近战交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爷,先自保再说!”元旌再顾不得许多,亲自操炮瞄准。
轰然巨响中,炮弹精准命中对方主桅。巨大的桅杆带着船帆缓缓倾倒,将整艘战船拖向漩涡。
在船只倾覆的前一刻,谢昭看见李葆葆最后望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得让他心头一紧。
海面上只余破碎的船板和漂浮的旌旗。元旌立即派人搜寻,半个时辰后,却只在浪花中捞到一顶缀着珊瑚珠的官帽。
“继续搜!”谢昭攥紧双拳。
然而夜色深沉,风浪渐急,搜寻始终无果。直到天明时分,他们才不得不放弃。
谢昭独自站在船尾,望着渐渐泛白的天际,将那顶官帽轻轻放入海中。
他痛苦地掩面长叹。
有些裂痕,只怕再也难以弥补了。
……
两日后,李葆葆在月港落水失踪的消息传至李清白处。
信笺送来时,她正学着给知雨绣一件小袄。读完信,针尖猝然刺入指尖,血珠洇在缎面上,绽开一朵红梅。
“你说什么?爹爹他……怎么可能?”
夏荫适时扶住她,沉痛道:“双方在月港激战,李大人亲自带队追缴。可谢昭实在狡猾,不仅备了红衣大炮,还和弗朗机人里应外合。听闻是元旌亲自操炮,击沉了大人的座船。”
李清白跌坐在绣墩上,指尖的血不断滴落:“他明明答应过我,再不做杀人的勾当,更何况那是我爹啊……”
夏荫撑住她双肩:“阿白,现在还没到伤心的时候。巡海道的搜救船仍在寻找,龙副使承诺活要见人……”
话未说完,李清白已伏在案上痛哭失声。
夏荫轻拍她肩膀安抚:“阿白,别哭了。相信李大人他吉人自有天相。”
又怒冲冲道:“他当时就在船上看着,若真有半分顾及你,怎会纵容属下下此毒手?”
见李清白哭得几乎晕厥,夏荫取出帕子替她拭泪:“阿白,你如今该明白,对谢昭……再不能心软了。”
……
翌日,知雨见李清白郁郁寡欢,便拉着她的衣袖往斓园去:"娘亲,我们和咪咪一起玩捶丸可好?"
小家伙手里还抱着那只从养济院救回的小橘猫,给它起名叫咪咪。
初冬的暖阳透过枯枝洒在庭园里,知雨有模有样地挥着彩漆球杖,咪咪则追着绣球满地打滚,好一番温馨景象。
看着知雨与咪咪嬉戏的身影,李清白连日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
倏忽间,咪咪被那棵开得异常繁盛的腊梅吸引了注意。
它蹿到树下,对着树根处奋力刨挖,泥土飞溅间竟叼着一截物事跑来,献宝似的放在李清白脚边。
她定睛一看,整个人都差点吓傻了。
那竟是一截森森白骨!
50. 彻骨
从形状来看,是人的指骨,骨缝里还沾着新鲜泥土。
她忍住没有叫出声,知雨却还是好奇地凑了过来。她慌忙将骨头攥进手心,背到身后藏起。
“娘亲……”
“那是死老鼠,你看了会犯恶心的。快抱着咪咪回房玩去吧。”
她让小沛把知雨带了下去,又叫来可信的下人封锁了斓园,统共花了三个时辰,同夏荫手底下的人将斓园刨了个底朝天。
除却那根指骨的主人,另有成年男性尸骨八具、成年女性尸骨五具、幼童尸骨三具,年岁较之更久远,埋藏也更深,若不是咪咪碰巧淘气,而她顺藤摸瓜,恐怕永远不为人知。
她回想起初入府时,同谢昭和知雨在此欢乐地打雪仗,心中一阵阵恶寒。
他们踩踏的究竟是何人的尸骨?
这些人,都是谢昭所害吗?
谢昭如何能言笑晏晏地同他们玩雪?
她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夏荫一面指挥人收敛尸骨,一面给她递巾帕:“阿白,我就说谢昭罪孽滔天,你还偏帮他说话。这些骸骨,我会送去好生检验,你也可思量下,等谢昭回来,如何令他开口认罪。”
李清白抓住他急道:“那么父亲呢?可有他的下落?”
夏荫摇头:“还没有。不过阿白,你别着急,此事关系重大,若李大人真因谢昭而罹难,莫说是我们,朝廷也会追究的。我们已加派人手扩大搜索范围,你无需过度担忧。”
泪水止不住地滑落,她痛苦地闭上眼,往昔甜蜜的记忆令这痛苦无限加剧,仿佛钝刀磨肉。
情意是真,杀意也是真;恩爱是真,仇恨也是真。
那些细细密密的温情,此刻如万虫噬心,将她饱受折磨的精神啃咬得支离破碎。
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荒唐,重新以身份立场规训自己,再无法将这爱意凌驾于父仇国难之上。
她要配合夏荫,襄助唐琰,将他捉拿归案,将许氏一党连根拔起。
……
两日后,谢昭归来。
以他的情报,斓园所发生的一切该是了然于心,可他竟然什么也没问没说,一回来便钻进了卧房,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出来过。
那十七具骸骨虽未能查明身份,却显示均在生前遭受了严重虐待,即便不是谢昭亲自动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时至天暗,李清白坐立难安,闯至室内兴师问罪。
谢昭倚在窗边望着天外发呆,见她气冲冲入内,只平静地看了一眼,便又别过头去。
她出言讥讽:“怎么,谢爷这是心虚了?”
谢昭头也不回:“没有。你要说什么便说罢。”
她几步上前,强将他的身子扭过来,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谢昭,那日在察院外,你答应我不再做杀人的勾当,为何食言?”
与她目光短暂相接后,谢昭垂下头:“你是指月港交战一事?”
“是。”
“若不开炮自保,我如何能活着回来?”
“你若不冒险走私,如何会拼得两败俱伤?”
谢昭猛地抬起头,眼中冒有火光:“若不是你和江雪遗左右开弓,我如何会亏损那批米粮,以至于这般走投无路,冒死一搏?说到底,是你们逼我的。”
李清白看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陌生:“这样一桩桩一件件追溯下去,恐怕要从我入府那日算起。”
“若你想算,我陪你算个清楚。”
李清白被他这不拿人命当回事的态度激恼,震怒道:“你给我下安神药,就是为了把我困在府里,好在光天化日之下戕害官兵、走私海外?”
“是又如何?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要钱不要命,为了银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是吗?斓园那十七具白骨,也是为财所杀?”
谢昭早料到她会刨根问底,不咸不淡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那些人命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们查也查不出个究竟,我劝你别白费那个工夫。”
此言一出,几乎摆明了她和夏荫的身份已经暴露。
对方似乎并不急于杀人灭口,而是笃定了他们绝不可能成气候,要将他们当做围场里的猎物慢慢玩弄。
既然他率先撕开了那层温情的面纱,她便顺着他的手一撕到底。
“谢昭,”她瞬间成为了与他争锋相对的异路人,“你别以为有许灵阶撑腰,你就能心安理得当你的大盐枭。人在做天在看,冤有头债有主,那些因你而无辜丧命的亡魂,终有一日会报应到你头上。”
谢昭被她这句话震慑得如遭雷劈,灵魂脱离躯壳,久久无法归位。
这十七具遗骸,均是前些年来丧命于金一丰之手的江都地方官员及其家眷,其中一具正属于五年前惨遭分尸的那位巡盐御史。
这些人的惨死虽与他无关,他却不忍他们曝尸荒野,便秘密将他们的尸首葬于斓园,也借此提醒自己务必小心谨慎,勿忘来时路。
哪怕他恳切陈词,她也势必不会相信,因为他这双手本就沾满血腥杀戮,在淮河里洗上一万次也洗不清,因为那些事件本就年久模糊,他根本无力自证。
可是她说终有一日会报应到他头上。
他坐拥财富无数,可那些金银珠宝,如梦幻影,流转无痕,他实际两手空空;
他身处权力顶峰,却不过是为人走狗,助纣为虐者,与纣同罪;
他炼成一支军队,无所不能,却要将他们送上吃人的边疆战场,祭枯骨以成家国。
他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
他唯一能握在手心的是她,却又注定要失去。
于他而言,这样一种报应,更酷烈过诏狱里那些非人之刑,犹如剔骨剥肝一般,令人痛不欲生。
他长吸一口气,凝聚全部的心神与力气,望住她明媚依旧的容颜,想要铭刻在记忆深处。
罢了,如果失去她能换得她平安顺遂、得偿所愿,他也算不负此生。
“念念,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好。”
“李大人的事,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个交代。”
……
三日后,好消息传来。
李葆葆奇迹般地生还,为沿海一渔民所救,目前正在其家中休养身体,康复后将继续履职。
尽管与父亲并未天人永隔,李清白却并不打算原谅谢昭。
令父亲坠海的毕竟是他的部下,无论他们是出于自保还是求胜,都在已知这层关系的前提下动了杀机,置他们二人的感情于不顾,她没办法与一个险些酿成“杀父之仇”的男子同床共枕。
谢昭自知与她再难回到从前,识趣地不再打扰她,反而一有空就往金一丰府上跑,看来唐琰的雷霆手段的确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夏荫遣人日夜监视着金府的一举一动,更试图买通消息,可惜他们洞悉一切严防死守,除了以纹银修正一些往期账目的错漏,亦无过多可指摘之处,一旬下来,双方竟有来有回战成平手,陷入僵局。
直至这日,金一丰再次被请入察院“品茶”。
他脸色奇差地出了院门,回府后便把自己关在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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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见谢昭姗姗来迟,将一册账本重重摔在案上:
“唐琰这厮,竟连恒熙五年的陈年旧账都翻出来了!”
他气鼓鼓地指着其中一行朱笔批注:“你看这里——‘盐课折银亏空三万两,注:奉许公谕令改拨军饷’。他竟派人去兵部核对了当年的军饷册,发现这笔银子根本未曾入账!”
谢昭脸色微微一滞。恒熙五年正是许灵阶初掌盐政之时,这类“改拨”的账目原本借着年代久远早已蒙尘,谁知唐琰竟不厌其烦地追查到兵部。
这些天来,他已经开始有些钦佩他了。
金一丰接着道:“他又查出,恒熙八年至十年间,各盐场上报的‘护盐兵饷’支出陡增三成,我说那几年沿海倭寇频扰,为御外敌才增派护盐兵。可那厮竟调来了兵部的勘合档案,证明当时根本未曾下达过增兵令!”
他又翻开另一本账册:“还有,同期‘仓廪修缮’款项多出两万两,唐琰派人核验了所有盐仓,发现所谓的修缮不过是重新粉刷了墙面,连这也要向我追讨。”
“恒熙十二年,盐课司上报‘漕船倾覆,损盐八千引’,但唐琰查了当年漕运衙门的记录,根本没有任何事故记载。我欲将这批盐归入漕运损耗,可那厮竟调来了各码头的卸货记录,数量根本对不上。”
“……”
金一丰越说越激动,说至最后竟面露凶光,如一只蠢蠢欲动的青面獠牙兽。
“我们不能再让他这样查下去了。”
“是啊。”
谢昭嘴上附和,手心却已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此时唐琰并不知危机将至,正在清源茶肆同夏荫李清白交谈。
“盐运司近十年来的账目简直漏洞百出!唐某疑惑得很哪,这些年来国库如此吃紧,年年都有奉圣命督查盐课的巡盐御史,为何竟无一人敢言明真相?”
夏荫道:“唐大人久居京中,还不知这江淮一带的惨案。这些年但凡敢查盐课的官员,不是莫名暴毙,就是家眷遭难,众官员总要为家中老小考量。”
唐琰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自嘲地笑笑:“也难怪今年派唐某来。唐某孤身一人,无所顾忌。”
李清白问:“唐大人已官至右佥都御史,为何至今还未娶亲?”
唐琰道:“我是安淮人氏,自小家贫,父母早亡,一心读圣贤书,志不在婚娶。我年年应试却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下本打算放弃,直至恒熙三年秋试,我最后一次参考……”
他面露感恩之色:“那时我用尽了最后一角盘缠,连只馒头也买不起,却在餐风露宿之时,巧遇了至盐运分司督政的时任首辅历言。他资助我进京赴考,勉励我不坠青云志,我大受鼓舞,终于一举得中,如愿以偿进入翰林院。”
“我一直想寻机感谢这位恩人,只可惜人微言轻,始终不得见。”
“两年后的隆冬,历氏一族蒙冤,我四处奔走却无力转圜局势,途径北镇抚司诏狱,恰见染血白布下恩人破碎的肢骨……未能亲口言谢,未能替恩人沉冤,乃是我一生之遗憾。”
恒熙六年的那场内阁惊变,时年尚幼的夏荫和李清白也有所耳闻。只是许灵阶夺权后,朝野上下已无人敢提及此事,历言这个名字,也就始终被钉在污吏的耻辱柱上。
“我许诺过恩人,若能一日为官,必定初衷不改,为国为民。此番前来,哪怕拼上性命,我的尸首也要沾裹些东西回去。”
唐琰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也总算查出了些眉目,足以追缴一大笔盐课。今夜我想好生歇口气,去趟大悯寺,给恩人上柱香。”
51. 暗杀
夏荫思忖道:“也好。只是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唐大人需千万小心,我也会派锦衣卫兄弟随行庇佑,确保大人安全。”
唐琰拱手:“如此,便多谢了。”
……
暮色四合,大悯寺的晚钟在薄雾中悠然回荡。
唐琰虽只带了两名随从前往,心下却并不慌张。
只不过是上几柱香而已。
锦衣卫早已潜伏在暗处,他相信他们必能护他周全。
他沿苍苔遍布的石阶缓步而上,步入往生堂偏殿,取了三柱香在长明灯上点燃,任青烟袅袅升起,在他眼前凝成故人模样。
他有太多心里话要与他诉说。
“恩人,”他对着虚空轻声低语,仿佛在与故人叙旧,“您终于又回来了……我很想您……”
他将第一柱香插入香炉:“这些年来,我始终未敢‘见’您,一则当年之事太过避讳,生怕累及无辜,二则苦于庸碌无为,着实没有脸面。今日前来,是想告慰于您,盐运司贪渎一事终于有所进展,待追缴回全部盐课,便能填补北疆之亏,也不负您当年清查盐政的苦心。”
元旌带着两名墨卫隐在偏殿外老树的浓荫里,听得唐琰此言,微微皱起眉头。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磨损的铜钱,捏在指尖细细摩挲,随即奉上第二支香:“那日您赠予我赶考的盘缠,还剩下这一枚铜钱,我一直随身携带,提醒自己莫忘初心。入翰林后,同僚们皆攀附权贵,唯有我死守着这一枚铜钱,多年后仍报国无门,才不得不写那些青词迎合圣意,换来这巡盐御史之名。恩人,求您原谅。”
元旌紧盯着殿外放生池的假山洞穴,额上已沁出细密冷汗。
唐琰沉叹一声,又奉上第三支香:“只可惜,当日谗言诬陷您的奸佞,如今已是这大旻王朝……”
元旌心头一震,当即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说下去——
只听偏殿外突然响起三声短促的羽箭破空声,唐琰受惊回头,却见两伙黑衣人骤然缠斗起来,其中一伙正是夏荫安排好的锦衣卫。
竟真的有人要杀他!
两名随从哆哆嗦嗦地护着他,一路逃出寺外,却没留意从那假山洞穴中爬出的另两名杀手,正悄悄尾随他们至护城河边。
“大人,大……”
一阵风动,一名随从被弩箭准确地射中额心,瞬间没了气息。
另一人大惊,刚要呼救,咽喉已被一道寒光划破,鲜血喷涌而出,倒在唐琰脚边。
短短瞬息,两名随从皆命丧黄泉。
唐琰身上已溅上温热的血迹,却依旧脊背挺直,面色未改,只冷冷望向从暗处走出的两名杀手。
二人一身粗布短打,伪装成流寇模样,眼中却藏着狠厉:
“唐大人,你知道得太多了。不过,过了今晚,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唐琰以手抚膺,带着凛然正气:“我唐琰自入仕途,便知前路多险。死有何惧?我虽身死,盐运司的罪证早已藏于安全之处,你们杀得了我,却抹不掉金一丰贪腐的铁证!往后定会有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完成我未竟之事,尔等终将难逃法网!”
杀手见惯了垂死之人的哀告求饶,被这意料之外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竟愣神不敢上前。
唐琰瞅准时机,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势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刺眼的寒光令杀手们回过神来,一招便将匕首夺了过来,狠狠朝他心口刺去——
唐琰知道此番必死无疑,咬牙去抓那匕首,作最后一丝挣扎,却在双手将要触及刃尖的一刹,惊愕地看见两人直挺挺倒下。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弓箭,不偏不倚地贯穿了二人的太阳穴。
唐琰僵在原地,看着两具仍在汩汩流血的尸体,这才感觉到惧怕。
那支箭力道之劲、准头之狠,绝非寻常江湖人士所能企及,恐怕连锦衣卫都相形失色。
这并不是夏荫派来保护他的人。
会是谁呢?
救他一命,又作何图?
他环顾四周,护城河边黑茫茫一片,哪有半个人影?
难道是恩公显灵,帮他度过此劫?
“唐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快些回察院吧。”
一道空灵的声音从河道深处传来,飘忽不定,男女不明,亦辨不出具体方位。话音刚落,便再无动静,仿佛从未有人说话。
唐琰不敢再做逗留,对着古老深邃的护城河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恩公出手,唐某铭记于心!”
言罢,他转身快步朝着察院方向走去。
方才的生死一线,不仅没磨去他的棱角,反倒更坚定了他追查到底的决心。
察院的烛火彻夜未熄,唐琰坐在案前,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护城河边的惊险一幕,根本毫无睡意。
直到天快破晓时,门外才传来略显踉跄的脚步声。
他起身开门,只见夏荫扶着门框站在门外,左肩渗着暗红血迹,脸色苍白。
“唐大人,幸不辱命。”夏荫咧嘴笑了笑,语气尽显疲惫,“昨夜与元旌他们缠斗,拼尽全力才打成平手,没让他们得逞,幸好您安然无恙。”
唐琰连忙扶他进屋坐下,又让人取来金疮药,歉疚道:“夏千户受苦了。只是……只是昨夜我逃出大悯寺后,在护城河边又遭了暗杀,两名随从都没了。”
夏荫闻言猛地坐直,伤口牵扯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惊怒:“这群人居然还有后手!如此赶尽杀绝,当真是心狠手辣!”
“多亏一位神秘人出手相救,我才侥幸活命。”唐琰缓缓道,“那人箭法奇绝,绝非寻常人,甚至比锦衣卫的身手还要高明,只是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身份更是无从知晓。”
夏荫眉头紧锁,沉吟片刻:“神秘人?会是谁?朝中忠良?还是江湖义士?”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猜测了许久,从朝中重臣想到隐秘势力,却始终没有头绪。
这时,夏荫又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李大人的获救也堪称奇迹。当时我们的人同谢昭的人都在大力搜寻,始终一无所获,却是一位言语不通、独来独往的渔民救了他。李大人回京后,我始终觉得蹊跷,便借道谢之名前去,那渔民却无声无息消失了。”
“在太州时,也有一位神秘人向章华书院主讲通风报信,以赏金诱惑他向官府提供线索,我们这才得以追根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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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唐琰道:“这么说,一直有人在暗中帮助你们?”
夏荫挠挠头:“就当是吧。反正,这人总不至于和许党同路。”
“夏千户,你先好生将养,伤愈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我没事。唐大人,明日我将阿白叫来,咱们三人好好合计合计,定要尽快拿出计策,不能再给他们下手和拖延的机会了。”
此时元旌也带人回到了霁园,虽毫发未伤,却被夏荫他们拖得分身乏术,赶去支援的墨卫只见到了两名随从及杀手的尸体和步履匆匆的唐琰。
他原本打算等金一丰动手再出手,可唐琰竟与老爷扯上了关系,还险些暴露更多当年之事,只得先发制人闹出动静,令其缄口不言,可这样一来,便是给杀手以可乘之机。
在护城河边救下唐琰的究竟是何人?
与此前帮助他们的是同一人吗?
他将这些情况汇报给谢昭,谢昭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命他再派人细细查探。
至于金一丰那边,既已打草惊蛇,近期应当不敢再明诛暗杀,唐琰那边亦会加固防卫,他可暂时松一口气,将精力放到搜集罪证上来。
只是她那边……
大概要对他更加失望了吧。
……
从察院回来后,李清白连知雨都没心思陪伴了,把自己关在屋内生闷气。
她气谢昭痛下杀心,气他不守承诺,更气自己感情用事、识人不清。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大抵从她入府那日,他便知晓了她的身份,不动声色地观摩他们凑角儿排演,只怕是连他们要演什么剧目都烂熟于心,只等正式演出那日变着法儿地制造麻烦,将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他的过去,他所经历的一切未必有假,可那不过是引她心软动情的诱饵,令她一次次放低底线为他让步,更伤害到自己的亲朋。
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冷血自私、虚情假意的枭商,而非与她推心置腹的枕边人。
依他们三人之计,如今最要紧的便是趁金一丰暂时收敛,将盐运司的罪证彻底梳理清楚,同时联络朝中可信赖的官员,待时机成熟便联名上书,一举扳倒许党核心势力。
霁园既埋有白骨,也定然埋着其他罪证,她要搜个干干净净。
……
一整个下午,谢昭都坐在汲春台上,看李清白以教授知雨为由,在园林各处忙忙碌碌,东搜西找。
元旌看不出他心情好坏,提醒道:“爷,照这样下去,您亲自设计的那几处园景都要毁于一旦了,真的不制止她吗?”
谢昭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无妨。让她借这个机会发泄发泄心情也好。”
“可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夫人她此刻怨气正盛,万一真搜出些什么,或是被唐琰他们借题发挥,咱们之前的计划就全乱了。”
“若不是我允她养那只猫,那些尸骨也不会被发现。其余的,你亲自布的机关,自个儿还不放心?霁园里的东西,不是她想找就能找到的。”
“唐琰那边,我继续派人守着,免得再出什么差池。”
“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金一丰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唐琰仍然有生命危险。”
52. 纵火
三日后,戌时将尽,察院书斋内烛火通明。
唐琰独坐案前,指尖轻轻抚过一摞刚整理完毕的账册。
恒熙五年至十五年的盐课账目,如同被虫蚁蛀空的梁木,表面光鲜,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护盐兵饷虚增,仓廪修缮作假,漕运损耗不实……”他低声念着这些时日查实的纰漏,朱笔在纸上圈点,“仅此三项,十年间便侵吞国库银两逾八十万。”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更令他心惊的是,在核对盐引发放记录时,发现了大量的“幽灵盐引”——这些盐引记录在册,却从未实际支盐,如同鬼魅般在账目间游荡,成为某些人套取盐利的工具。
而与之对应的,是各盐场账面上年年“正常”的盐课收入。
好一出空手套白狼啊。
金一丰今日午后被他传唤来时,脸色依旧难看。当被问及斓园那十七具白骨,这位驰骋两淮盐场多年的都运,额角竟然渗出涔涔冷汗,连舌头都打了结。
“这……你……你们去问谢昭啊!死、死人的事,与、与本官何干?”
唐琰没有当面戳穿他。那些白骨根据仵作验看,死亡时间跨度长达十年,恰与账目出现问题的时间吻合。
而近十年江都一带莫名暴毙或失踪的官员、乡绅,竟有十数人之多,其中多位曾上书言及盐政之弊。
虽无直接证据,他却心知肚明。
那累累白骨,便是无声的控诉。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唐琰起身踱步,目光扫过书斋各处。
这几日,他总觉得察院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譬如,他惯用的那方歙砚,昨日发现被人挪动了几分;书架上几册无关紧要的杂书,顺序似乎也被打乱了。
最蹊跷的是,今晨他发现后院那棵柏树下,有新翻动的痕迹,泥土还沾着湿气。他不动声色,只吩咐仆役近日莫要靠近。
是有人想在这里找什么?还是……在布置什么?
他走至窗边,夜风裹着寒意卷入。
借着月光,他看见对面厢房的屋顶上,一片瓦片似乎有些松动,边缘透着不自然的阴影,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如若他是金一丰……
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人毁尸灭迹,将罪恶永埋地底。
一把火烧光察院,就是最省心的法子。
若真要放火,那里确是个绝佳的起火点。夜风自东南来,正好能将火势引向这间存放关键账册的书斋。
唐琰静静看了片刻,脸上竟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唤人查看,反而转身回到案前,将最重要的几本原始账册和那枚铜钱收入一个铁盒,藏入早已挖好的地砖之下。其余副本,则整齐地码放在显眼处。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若他的性命能换来两淮盐政的清明,能告慰恩公在天之灵,能斩断这条盘踞在朝廷命脉上的毒蟒……
这把火,他反而求之不得。
他甚至希望这把火烧得更旺些,最好能惊动圣听,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江淮富庶之地,已糜烂至何种地步。
“不怕他们动手,就怕他们不动手啊。”
他低声自语,吹熄了案头烛火,只留一盏羊角灯在墙角摇曳。
书斋陷入半明半暗之中,他安然坐回椅中,合目假寐。
夜渐深,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噼啪”声,伴随着焦糊味,隐隐传入鼻尖。
唐琰睁开眼,看见对面屋顶已窜起赤红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
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灼热的气浪逐渐扑面而来。
他非但不惧,反而笑得坦荡。
窗外救火的呼喊声、杂沓的脚步声、水桶碰撞声混作一团,火光将书斋门窗映得通红。
门板被烧得噼啪作响,夏荫焦急的声音穿透火幕:“唐大人!快出来!”
唐琰却依旧稳坐椅中,恍若充耳不闻。他听见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看见火星如萤虫般在头顶飞舞。
这样也好。
就让这场大火,烧得更猛烈些吧。
几乎同一时刻,霁园内,一只海东青破空而至。
谢昭解下它爪上的竹管,展开纸条后脸色骤变。
他带人策马疾驰,赶至察院时,只见夜空被火光染成诡异的橘红色,更有数支绑着油布的箭矢不断射入院中,情势十分危急。
“救火!”
他厉声下令,训练有素的墨卫立即四散开来,加入锦衣卫的救火队伍。
然而当他们奔向院中的水井时,却发现井绳已被割断,打水的水桶也不翼而飞。储水的大缸空空如也,连平日里放在廊下的几盆清水都已被倾覆。
“天杀的,竟对这些水源动手脚!”夏荫抹了把被熏黑的脸,咬牙切齿道。
李清白闻讯而至,见众人束手无策,一拍脑袋道:“地窖!快去地窖抬冰块上来!”
谢昭却摇摇头:“坚冰哪易融化?”
谢昭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于后院那棵老柏树,思索片刻道:“察院地下有暗渠与护城河相通,柏树下应是其中一个取水口。来人,开挖。”
墨卫很快挖开泥土,露出一个石砌的方形洞口,里头果然连着一条暗渠,但水流细微,根本无法救火。
“这,这如何救得了火?”夏荫急得直跺脚。
谢昭凝神观察周遭细节,果决道:“拆了东面那段风雨廊!”
“什么?”众人愕然。
“那底下八成埋着直通护城河的引水陶管。”
墨卫当即动手,斧凿齐下,廊基之下果然露出数根粗大的陶管。
谢昭命人砸开主管道,清冽的河水瞬间喷涌而出。
“快!引水灭火!”
众人用水桶、木盆接力传水,一番曲折后,火势终于得到控制。
当最后一点火星被扑灭,夏荫踉跄着冲进被烧得不成形的书斋,左肩伤口因剧烈动作而再度渗出血色。
他扑到书案前,只见气息微弱的唐琰趴伏在案上,官袍后背已被烧穿,露出焦黑的皮肉。
“唐大人!”
他颤抖着探向唐琰颈侧——
尚有微弱的脉搏。
“快,快来人帮手!”
他朝身后嘶喊,顶着晕眩欲将唐琰背起,背上却蓦地一轻,回头便见元旌那张令他厌嫌的苦脸。
“阿夏,让我来……”
“滚开!”
夏荫猛地挥开他的手,险些因用力过猛而摔倒,却仍强撑着挡在唐琰身前,赤红的双眼死死瞪向谢昭等人。
“是你们放的火,现在又来装好人?休想再碰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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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手指!”
元旌争辩道:“若我们有意谋害,何须卷入其中?你这话未免也太武断了!”
夏荫朝向李清白,恨恨道:“夫人,你看清了么?他们先纵火,后断水源,等到唐大人快不行了,才慢悠悠找到水管……这出戏演得可真周全!”
李清白未置一词,看向谢昭,等他开口解释。
可他也只是沉默。
夏荫咳着血沫,声音愈发尖锐:“谢昭!你早知地下有水管对不对?为何不一开始就指出来?你就是想延误时机,杀人灭口!”
谢昭站在焦黑的断壁残垣间,尚不及整理的衣袍沾满烟灰。他静静看着夏荫,无意辩解,只对元旌道:“速去请仁济堂的孙大夫,他擅治火毒之伤。”
“呸,假慈悲!”夏荫啐出一口血水,在锦衣卫搀扶下亲自背起昏迷的唐琰,步履蹒跚而坚定。
经过谢昭身边时,他压低声音,字字如刀:“唐大人拼死护下的东西,我们就是拼了命也会守住。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李清白缓缓走到谢昭面前,仰头看着他被烟尘浸染的面容。
那双曾经无数次令她心动的眼眸,此刻令她无比心痛。
她声音很轻很轻:“谢昭,你答应过我,不再杀人的。”
却又像针一样扎在谢昭心上。
谢昭喉结微动,似要解释,却终究无言。
“我总告诉自己,你有苦衷,你也是被逼无奈……”李清白眼底泛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可一而再,再而三……谢爷,你的承诺究竟值几两银子?”
她后退一步,仿佛要彻底拉开与他的距离。
“从今日起,你我的夫妻情分,便如此灰。”她抬手指向满地狼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说罢,她决然转身,再未回头。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谢昭久久闭眼,再睁开时已冷静如常。
“阿旌,抢在衙门的人来之前,将这里搜个明白。”
墨卫迅速展开行动,很快就在倒塌的屋檐下发现了异常——几片碎裂的瓦片内侧附着黏稠的黑色油脂,散发着刺鼻的石脑油气味。
"爷,瓦片被提前浸过火油。"
这些瓦片被巧妙地重新铺设在屋檐特定位置,一旦遇火就会形成连片燃烧的效果。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在院墙外树丛中找到了一支未来得及回收的火箭残骸。
箭杆的制式很普通,箭镞的铸造工艺却非同一般——精钢三棱镞,带有倒刺,这是军中专用的破甲箭形制。
最关键的发现来自箭羽。其中一支箭的雁翎羽根处,缠着一根极细的三色捻金丝。
这种独特的工艺是将赤金、青金、紫金熔炼拉丝后,再以特定技法捻合成一股,放眼整个江都城,也只有最顶级的老匠人能做得出来。
而更重要的是,这种特供的三色金,其原料并非来自官库。盐商们为了打点关系,逢年过节会以“馈赠盐坨样品”为名,将金银熔铸成盐锭的形状送上。
谢昭将金丝对着月光细照,三色光泽流转不定,明暗交织。
“阿旌,备车,去金府。”
元旌看了眼天色:“现在?爷,上次暗杀未遂,金大人就暴跳如雷,这次……”
谢昭目光冷峻:“这次正好再逼他一把。”
53. 冲动
金府的朱漆大门在夜色中紧闭,门楣上的金字匾额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绑缚这盐漕之地数代人的命运。
府内喧嚣异常,未及门房通传,谢昭便示意元旌直接闯入。
穿过三重仪门,凄厉的哀嚎声自后院清晰传来。
只见金一丰身着寝衣,外头随意罩了件孔雀纹锦袍,叉着双腿坐在紫檀官帽椅上,冷眼看着院中受刑的下人。
“废物!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妥,要你们有何用!”
地上跪着三个看不清模样的血人,双手被反绑,血淋淋的后背早已开出肉花。
其中一人颤声求饶:“大人饶命啊……实在是锦衣卫看守太严,那唐琰又躲在书斋里不肯出来……”
“不出来?”金一丰猛地将手中茶盏砸过去,滚烫的茶水混着鲜血流了满地,“蠢货,不会想办法把他逼出来吗?留着他多活一刻,你就少活一年!”
谢昭缓步上前,抬腿跨过那一滩血水:“金大人,夜已深了。”
金一丰霍然转身,眼中布满血丝:“谢昭,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好好问问你,你为何要救那姓唐的?你可知你夫人今日也在现场?若让许大人知道,你夫人同锦衣卫搅在一起,那可是天大的麻烦!”
谢昭语出惊人:“唐琰若死了,才是给我们惹天大的麻烦!”
“何出此言?”
“为替大人善后,我将所有角落细细搜查了一番,又找来多名在场之人盘问,推断出那姓唐的早已识破纵火之计,却甘愿困守火场。”
“竟有此事?”
“金大人还不明白么?他求的正是‘巡盐御史焚死察院’这个结局。”
谢昭俯身拾起一片沾血的碎瓷,指尖在锋利的边缘来回滑动:“察院失火,人尽皆知,可比不得那些陈年‘意外’。若唐琰当真葬身火海,朝廷必会派钦差彻查。到那时,斓园那十七具白骨,盐课账目的亏空,恐怕都要被翻个底朝天!”
金一丰瞳孔骤缩,冷汗瞬间侵体。
谢昭继续道:“如今他重伤濒死,反倒成了我们的护身符。锦衣卫要全力救治,朝廷要等他苏醒问话,我们正好趁此机会扫清首尾,再让他彻底消失。”
金一丰颓然坐回椅中,挥手示意行刑的护卫退下,三个血人顿时如蒙大赦。
“你说得对……”金一丰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是这几日,我总梦见赵仪……”
他的眼神逐渐涣散,仿佛陷入可怕的回忆:“五年前那个雨夜,他被打断双腿跪在盐池里,骨头都被盐水泡烂了,却还瞪着眼睛骂我们是国之蛀虫,到死都不能瞑目……”
谢昭静静听着,暗自摩挲着袖中的三色金丝。
“后来我当着他的面,把他那个刚满月的儿子……”金一丰突然噤声,喉结剧烈滚动,“那孩子甚至没来得及哭出声……”
院中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面色青白交错:“今早梳头时,我竟在镜中看见赵仪抱着孩子站在我身后,露出诡异的笑容……谢老弟,你说这世上当真有鬼么?”
谢昭转了转眼珠,心中已有思量,随即安抚道:“金大人这是劳神过度了。过两日我便请大悯寺的高僧来做场法事,超度亡魂。”
“对!做法事!”金一丰抓紧他手臂,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要请最好的法师,用最贵的香烛……谢老弟,这件事就有劳你了!”
“大人无需客气。”
……
回霁园后,主仆二人继续密议。
元旌低低道:“如今金一丰已是惊弓之鸟,却比那狐狸更狡黠。他掌两淮盐政十三载,贪墨的金山银海,害人的铁证罪状,绝无可能轻易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谢昭立于窗前,眺望不远处的向远亭:“他既信因果报应,我们便送他一场‘因果’。”
元旌顺着他的方向望去,见一雪袍黄杉女子愁坐亭中,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谢昭接着道:“你去找个和赵仪身形相貌肖似之人,再去‘借’个‘婴孩’,法事那夜同金一丰好好叙叙旧。”
“爷是要逼他自己去取那’保命符’?”
“他贪生,更信邪祟畏惧至阳至刚之物。那些沾染了人血的证物,在他看来,或许反而是镇压冤魂的‘法器’。”
“可这顶多只能判他杀人之罪,更会牵连到我们。”
“所以在那之前,要设法找出他藏匿私账册与赃银的地方。”
“只是他名下产业颇多,戒备极严,近年来更不断增置,至今都如大海捞针一般。”
“那便营机造势,耐心等他自己开口。见卿给的药方,你让他照喝不误。”
元旌见谢昭仍痴痴望着李清白,便默不作声地退下,取了件密实的貂绒披风给他,屏退周围下人,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
谢昭缓步行至亭前,仿佛跋涉千山万水。
李清白倚栏侧坐,垂首掩面,如一只羽翼摧折的黄莺,尽失活泼生气。
他顿下脚步,随即挥手吩咐下去,不多时,几样精致小菜并一壶温得恰好的琼花露便呈上石桌。
文思豆腐羹,鸡火干丝,糟鳜鱼片,灌汤玉饺,煨茄瓤,松瓤鹅油卷,皆是她往日心仪的江都风味。
嗅得菜香酒香,李清白倏地回头,见来人是他,气呼呼地将头扭了过去。
谢昭坐定她身畔,为她笼帽挡风:“还生气哪?”
李清白不说话。
“我饿了,陪我用些酒菜吧。”
李清白眼帘未抬,声音疏离:“没胃口。”
谢昭便自顾自吃喝起来。
他向来不喜酒酿辛辣、灼心烧胃,今日却觉这琼花露格外爽口,以短如朝露的甘甜麻痹他苦闷已久的心智,竟一杯接着一杯,将自己灌得小醉。
他命人又上了一壶,说话间已带着醉意:“念念,唐琰……和夏荫他们,伤势如何?你,你也不和我说……”
李清白侧目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何必假仁假义,惺惺作态?你既已上了金一丰那艘贼船,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又与你何干?只管去应承他便是!”
谢昭又痛饮了几杯,眼神迷醉如浪荡公子,双颊泛起酡红:“我,我没有呀。我没想着要杀……唐琰,我,我救他,我帮他还来不及呢。”
“那我问你,你的墨卫为何埋伏在大悯寺,一言不合就同锦衣卫打了起来?护城河边的杀手总是你安排的吧?你带人火烧察院,却未能及时离开火场,眼见闹大了才出手,因而故意延误救援,对此你可有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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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咳咳……”
谢昭晃着酒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捂紧心口面露痛苦之色。
李清白到底心疼他,难以自抑地抱住他半边身子,轻柔抚拍起来,嘴里还不住呢喃着“没事没事”。
谢昭一下子委屈得不得了,一头扎进她怀里:“我有事。”
“念念,你别不要我啊。”
他竟抱着她的腰,嘤嘤抽泣起来。
李清白只得像哄抱知雨那样,在他后脑勺不停抚摸:“好了好了,乖乖,没事。我没不要你。”
谢昭在他怀里安静了片刻,忽而弹跳起来,猛地将壶嘴塞进嘴里。
“嘻嘻……”
她着手去抢,谢昭如顽童般不依不饶,吵着要喝,酒液瞬间晃荡倾洒,一股醉人的气息在他们之间酝酿流转。
“阿昭,你不能再喝了。”
“不嘛。我要喝!”
她假装重手打了他一下,谢昭受惊缩手,她便一把将酒壶抢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痛快。当真是好酒。
“你看,一滴都不剩了。”
她倒悬酒壶,得意地展示给谢昭看。
谢昭噘着嘴,以难得一见的稚童模样袒露在她眼前,眸子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净澈赤诚,活像个干了坏事被先生抓包的小书童。
“明……明明就还有一滴嘛。”
谢昭调皮地冲她眨了下眼,懵懵然探出头,伸出舌头去接那滴凝在壶嘴的酒珠。
她盯着他粉扑扑、柔软自如的舌尖,只觉心跳急剧加快。
原来他连舌尖都那样好看。
她一时分不清是天上的光还是他自己身上的光,将人映得顾盼生辉,如玉似雪。
他薄翘的鼻尖连同诱人的唇珠,清晰的下颌角,鼓动的喉结,勾得她丢魂丧魄,竟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舌尖送了上去——
谢昭顿时如触电火,擒住她忘情地吻了起来。
此前他多如春风露雨润物无声,此刻却似骤风急雨挟卷狂奔,将那座几乎失去的城池尽数掳掠,倾尽所能地占为己有,越是隐秘的角落,越是扫荡得干干净净。
她只当自己是醉了,使出浑身解数乖乖配合那位急不可耐的将军,甚至反将他扑在身下,发起侵略性极强的反攻。
谢昭眸子清明了几分,一张俊脸写满蛊惑。
李清白扣住他分明的肩骨,对准那不断散发致命诱惑的喉结,灵巧地舔舐了上去。
谢昭浑身一激灵,如箭在弦般紧绷起来,实在被她舔得欲罢不能,便一个猛子扎起,将她稳稳抱在怀里。
“念念,我……”
她顺从地闭上了眼。
谢昭心焦身燥,快步将她抱回房,脱了鞋袜外衫裹入被中,凝视着她秀色动人的小脸。
他反复揉搓着自己寒凉的双手,使之与他身下的火热相比,不显得那般失礼。
仅隔一层薄薄的里衣,贴紧她雪团般的身子,顺着她的发顶往下亲,额头、眼睛、鼻尖、嘴唇、脖颈……
他激动不已,伸手探入他从未敢涉足的禁地……
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却有一道莫名的异声响起。
“你在做什么?”
54. 做法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是啊,他在做什么?
失了理智,昧了良心,竟不顾后果地想要她的身子?
她紧紧闭着眼,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睫毛不住颤动,想来这种事也是第一次经历。
她虽及笄三年,却从未与人交好婚配。
他与她虽动了真情,却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他八成死无葬身之地,她将来却还要嫁人的。
他怎能毁了这样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
谢昭飞快地将自己的手缩回,李清白觉察到他的迟疑,不解地睁开眼。
他避开那灵兽般无邪的眸子,将身体用力撑起,努力让自己滚烫的部分冷却下来。
李清白似乎有所会意,体贴道:“嗯……没事……你不着急,慢慢来……”
话未说完,脸就先红透了,如完熟的柿子般低垂摇动。
谢昭悬空许久,直到脑海中再没有那样龌龊的念头,身子也平静下来,终于重重松了口气,翻身躺在她身旁,如一条缺氧已久的鱼。
李清白静候了片刻,见他毫无动作,侧身贴了上去,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你这是做什么?”
谢昭目中凝着霜雪:“我真没想到,你竟这般不爱重自己。”
李清白又气又羞:“这是什么话?我们本就是夫妻!”
谢昭冷笑:“就你,也配嫁给我?冒名久了,你怕是都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吧?我不过是略施小计试探下你,竟如此急不可耐,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你就不怕令父母蒙羞么?”
李清白始料未及地被他打成了个不知廉耻的“□□”,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谢昭,我从未嫌弃过你,你竟这般出言侮辱,实在枉为男子!你现在就滚出去,永远不要再到我房中来!”
谢昭迅速穿好衣裳,毫不留恋地下床离去。
他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哭泣声,知道她定是将自己蒙在被中不敢大哭,虽心疼不已,却硬逼着自己绝不回头,回房将头埋入冷水,如此三遍才彻底冷静下来。
幸而在关键时刻及时悬崖勒马,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若是与她一时冲动有了夫妻之实,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念念,对不起。
我实在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
经此一夜,一贯恩爱和顺的夫妇二人彻底陷入冷战。
不光知雨惶惑不安,下人们也常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担心这谢府不日后就将变了天,因巡盐御史被害一事而牵连获罪,夫人没准儿已经提了和离呢。
谢昭倒是懒理闲话,照常与元旌出门办事,权将街坊百姓之非议当做耳旁风。
唐琰全身大面积烧伤,又吸入大量浓烟,至今仍生命垂危,不得苏醒,盐课追查补缴一事便暂缓了下来。
金一丰却并未因此而舒心,一连几日都瑟缩在府中不敢见人,夜里每每要靠安神药入睡,只是心悸梦魇之症仍频繁发作,少不了催促谢昭尽快操办法事。
这夜,吉时将近,谢昭同元旌领着大悯寺“高僧”众人前往金府。
暮霭沉沉,霁园最后一点灯火也隐没在蜿蜒的巷陌深处,不远处的金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朱漆大门次第洞开,门廊下悬着的明角灯在夜风中轻摇,泼洒出流金般的光晕。
甫一踏入,喧嚣的人声与鼎沸的香火气便扑面而来,将府外的清冷孤寂彻底隔绝。
偌大的中庭之内,数十盏长明灯与儿臂粗的蜡烛燃得正旺,在地上投下幢幢魅影。
法坛上香花灯果,罗列分明,正中供奉着三尺高的鎏金佛像,两侧经幡低垂,绣着密密麻麻的梵文真言。
“高僧”身着绛红色袈裟,手持鎏金禅杖,眉目低垂,宝相庄严。八名青衣僧人分列左右,手持引磬、木鱼、铛子等法器,低眉敛目,口中诵经之声不绝。
而其中一名身形略显单薄的僧人,始终低垂着头,仔细着宽大的僧袍袖,似乎在小心翼翼护着什么。
低沉而绵密的诵经声,混杂着清脆的引磬与沉闷的木鱼声,织成一张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网,将在场所有人紧紧笼罩。
金一丰身着簇新官服,却掩不住满脸憔悴与惊惶,由两名小厮搀扶着,坐在法坛正前方的太师椅上,眼神飘忽得好似魂游体外。
“诵了许久,怎么还不超度亡灵?”
“大人稍安勿躁,这就开始。”
庭中烛火忽地齐齐一暗,复又明灭不定。阴风骤起,吹得幡旗猎猎作响。
就在此时,一道惨白的身影抱着一个襁褓,自廊柱后无声无息地闪现。襁褓之中发出阵阵啼哭,瘆得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那半人半鬼面色青白,五官竟与五年前惨死的巡盐御史赵仪有八分相似!
“金……一……丰……”一道幽怨凄厉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
金一丰猛地从椅上弹起,双目圆瞪,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赵、赵仪?!你……你别过来!”
那“赵仪”的身影如同鬼魅,在明灭的烛火与缭绕的烟雾中时隐时现:“金大人……可是别来无恙啊?盐池的水好冷啊……我父子俩……等你等得好苦啊……”
“不!不是我!我……我也是被逼的!”
“被何人所逼?”
金一丰两股战战,惊惧摇头:“我……我不能说!”
“赵仪”伸出两只白骨般可怖的“爪”:“那我便索你的命!”
金一丰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瘫倒在地,涕泪横流:“赵兄饶命!是我猪油蒙了心,害了你和贤侄……这五年来,我日日都在忏悔啊!”
“忏悔?”“赵仪”的声音陡然尖锐,“拿你的罪证来!用你沾满鲜血的罪证,在此佛前焚化,方可暂息我父子滔天怨念!否则……我便夜夜入你梦中,带你同下那阿鼻地狱!”
“拿!我这就拿!”
金一丰已被恐惧彻底攫住,语无伦次地对着心腹管家嘶吼:“快去!把……把书房暗格里,那个金丝楠木经文盒取来!快!”
管家连滚带爬而去,很快捧回一个沉重的木盒。
金一丰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几封泛黄的信件和一些沾染了暗褐色污迹的物件——正是他与许灵阶的部分往来书信,以及当年残害赵仪时留下的些许铁证。
“赵仪”似乎满意了些,声音稍缓:“还有呢?这十三年来两淮盐政的私账册,你贪墨的那些赃银,现下藏在何处?一并拿来超度!”
提及私账册和赃银,金一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后缩。
残存的理智让他死死守住这条底线:“不!说不得……动不得!许大人说了,我若守不住,全家都会送命!”
“你若不说,那便拿命来吧!”
“赵仪”的利爪伸到跟前,金一丰被吓得神智混乱,抱头求饶。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假扮赵仪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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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看向人群中的谢昭,微微摇头。
谢昭眸光一闪,计上心头。
他缓步上前,扶起瘫软的金一丰:“金大人,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赵御史怨念深重,绝非寻常法事可化解。
“既然那些黄白之物与账册是祸根,不如将其移至一处香火鼎盛、有神明镇守之地,借天地正气镇压,或可保大人全家无恙。”
金一丰瞪圆眼珠,拼命点头:“对对对!谢老弟所言极是!要镇住!必须镇住!”
他慌乱地四处张望,喃喃自语道:“放在哪里好呢?哪里能镇住这等厉鬼……”
谢昭状似无意地提点:“大悯寺香火灵验,且有众高僧阵法护持,最是能涤荡阴秽,安魂镇邪啊。”
“可,可那‘赵仪’……”
“区区一个赵仪,算得了什么?诸位大师既能招魂,也定有办法让他打道回府,永世不得超生。如若不然,再冒出个‘李仪’、‘陈仪’,大人岂非不得安宁?”
“我……好,就按你说的办!”
“只是不知,大人将那些祸根埋在哪儿了?”
在场众人皆屏息看着有些糊涂的金一丰。
“阿……阿嚏!”
一阵强风吹拂,金一丰身如脆纸,本能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那“赵仪”袖中提篮装着的玄猫蓦地受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慌不择路地蹿到了金一丰身上,将本就不堪折磨的他吓得瞬间口吐白沫。
谢昭扑过去扶住他:“大人,大人!您说,我一定帮您办妥!”
在彻底晕倒之前,他强撑着吐出几个字:“冰……坨……吕……祖……”
“什么?您再说一遍!”
“……”
金一丰终于昏死过去,庭中顿时乱作一团。
谢昭一面指挥人手将金一丰抬回府,一面命元旌稳住法事场面,务必让这场“超度”圆满收场,不留任何话柄。
待回到霁园,已是后半夜。
谢昭虽疲累至极,却立刻召来几位熟知江淮地理、民俗与金家产业的墨卫,共同探讨金一丰吐露的线索。
“他口中的吕祖,指的是纯阳祖师吕洞宾。江都城内供奉吕祖的宫观,除了淡水湾附近的‘吕祖阁’,还有哪些?”
一名负责市井情报的墨卫立即回禀:“爷,据属下所知,城内大小供奉吕祖的宫观、精舍、乃至私家佛堂,统共不下十处,香火较盛的有城东的‘妙清观’、城南的‘纯阳精舍’、城西清水坊的‘孚佑宫’、北城墙根下的‘小蓬莱轩’。”
另一名熟知金家产业的墨卫补充道:“不仅如此,与金家往来密切的几家盐商,其私宅内也多设供奉吕祖的静室。甚至运河码头那家由金家操控的‘福缘客栈’,天字一号房内也设有一处吕祖神龛。”
谢昭微微皱眉。
没想到这吕祖信仰在江都城竟如此普遍,几乎遍布东南西北各个角落。
元旌道:“范围如此之广,若逐一排查,不仅耗时日久,更易打草惊蛇。可那‘冰坨’二字究竟所谓何意?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这也正是他苦苦思索之事。
几人搜肠刮肚,从气象星宿盘到童谣传说,整整一宿也没盘出个究竟。
天亮后,谢昭让大家先去歇息,容后再议,自己亦打算小憩片刻,养养精神。
却听得婢女小沛在外敲门:
“爷,我来送夫人给您的和离书。”
55. 和离
又要和离?
谢昭苦笑。
在海陵岛时,就因着曹劲被迫和离了一次,尔后她再提,自己都以“技”服人,使她打消念头,只不过这次怕是要来真的了。
他展开那份和离书,与之前的言简意赅大为不同,上头密密麻麻地罗列了他身为人夫人父的满满罪状。
“品行不端”、“冷血残酷”、“苛待幼子”、“谎话连篇”……
在她心中,他简直一无是处。
他的千亩田地、万贯家财,她一分一毫也没有觊觎,只要求与他即刻解除夫妻关系,从此再无恩怨瓜葛,也未言明知雨去向,大约恨屋及乌,连这份相濡以沫的母子情也不想要了。
他坚决不同意这个方案。
于是他抱着文书,拔腿去找她。
小沛冷眼将他拦下:“爷,夫人并不在房中,一大早就去探望唐琰唐大人了。”
他只能半睡半醒等她回来。
谢昭倚在榻上,一手撑颌打起了盹儿。
梦里是她亲昵地搂着自己叫夫君,说这一生都与他不离不弃。
可她只一刹就变了脸色,说那不过是为了稳住他的违心之词,她从未爱过他,她恶心他,忍得很辛苦。
她撕开裙装作男儿打扮,沉着冷静地旁观他镣铐加身,向世人澄清,他们之间已无任何关系。
他伸手去抓她模糊不清的影子,看似嵌在指缝,却如流沙般随风而逝。
他真的拥有过她吗?
经由他心上,烙印他残生,思忆长埋地底,于他究竟是种幸运还是悲哀?
谢昭从梦中醒来时,眼下犹带泪痕,眼前是他牵念已久的人。
“念……”
他想叫又不敢开口。
她看自己的眼神那么陌生,陌生得让他感到害怕。
“听说你找我?”她语气平淡,像在问一个不相干的人。
“是。”谢昭压下喉间涩意,将那份和离书推至桌案,“这上面的内容,我有异议。”
李清白眉尖轻挑:“谢爷还有何指教?”
谢昭顿了顿,小心道:“关于田产的这条,必须改。意园、懒园、愚园、若朴园,还有我名下各处田庄、铺面,除却霁园留作暂住之地,其余皆归于你。”
李清白不屑一顾:“怎么?谢爷是觉得用这些俗物,就能买断你我的过往,还是想借此彰显你的慷慨?”
“念念!”谢昭声音微哑,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她,“你答应过我的,若我有个万一,你会照顾好知雨,再不济也为他寻个妥帖人家。这些,权当是给你们母子的保障,你必须收下。”
李清白冷哼:“不劳您费心。我与知雨母子一场,自会照顾好他,至于你那些来路不明的财产,还是留着上缴国库吧!”
谢昭坚持:“不行,条款上需写清楚,知雨由你抚养,这些东西也随你处置。”
李清白狐疑道:“谢昭,知雨真的是你亲生的吗?”
“……当然是。”
“你身为父亲,为何不要他?”
“……他与你感情更深,一日都离不开你。”
“那么,你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为何如此大方地拱手相赠?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你该不会故意陷害我吧?”
谢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念念,我怎么可能害你?你若不信,先派人将这些地方清查一遍,再收下也不迟。”
“无功不受禄,这些产业,我将来都会留给知雨。”
“你想给谁就给谁。此外,虽说账面上的银钱归我,成婚那日你所带来的嫁妆,按律按情都当原样带回,这一条也必须写明。”
“你的钱我自然不贪。至于那些嫁妆,本就非我心意,我也不想再看见,都留给你好了。”
“不行,是你的就是你的,我没理由留着。”
“谢昭!”
李清白抬起头,眼底已泛起红丝:“你非要算得如此清楚,将最后一点情分都碾碎吗?”
谢昭迎着他的目光,眼中似含热泪:“正是!你既要走,就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走,带着足够你余生无忧的筹码走,不要日后叫人非议,说是我谢昭亏待了你!”
“好,那就依你所言修改,我再去誊写一份。”
就在她重新执笔时,房门被清脆的童声敲动:“爹爹,娘亲!”
她与谢昭对视一眼,默契地藏好东西,开门将知雨放了进来。
知雨将一幅图画高高举起,兴奋地展示给他们看:“快看,这是我新画的!”
那上头是用稚嫩笔触勾画的一家三口——爹爹眉眼弯弯,正将一朵腊梅花簪在娘亲鬓边,娘亲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襦裙,温柔地牵着他的手,他则调皮地捡起地上的碎花瓣,贴在娘亲裙边。
孩子心中最纯粹、最圆满的幸福,莫过于父母相亲相爱,一家团圆和睦。
只可惜,这幅短不过月余的美好图景,很快就要被他们亲手打破了。
李清白呼吸一窒,酸涩瞬间涌上鼻尖。她仿佛被那画上的暖意灼伤了眼,迅速背过身去,只留给知雨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
谢昭则怔怔看着那幅画,勉力克制发自心底的悲伤。
知雨仰着小脸,看看并不搭理他的娘亲,又看看神色悲戚的爹爹,眼中的疑惑慢慢演变成忧惧。
“爹爹,娘亲,我是不是画得很难看?”
他的小奶音已带着哭腔。
“怎么会?”李清白压下喉间哽咽,转身蹲下,将知雨紧紧搂在怀里,“娘亲……娘亲只是太喜欢,太高兴了。”
谢昭也蹲了下来,伸手怜爱地摸了摸知雨的头:“爹爹也很喜欢。你画得很好。”
知雨转哭为笑:“那我明天再画一幅更好的!”
“好,知雨乖。”
“爹爹,娘亲,我们要永远这样在一起哦。”
小沛抱走知雨后,李清白脑子里仍一直回旋着这句话。她总觉得知雨大抵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已经四岁多了,有些事就算不懂,也未必不能感知。
可她打定主意要与谢昭和离。
这几日来,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憎恶。
她发现就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是险些害了她父亲性命的仇敌,是许灵阶的鹰犬,屡次三番折辱她,她仍那样深刻、炽热地爱着他。
她恨自己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溺于情爱,更怕自己终有一日会为这情爱万劫不复。
所以她要先一步与谢昭割席分界,撕毁这层关系。
她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重写了内容,递给谢昭:“谢爷,您看还有什么异议?”
谢昭缓缓接过,眼神在纸间游走。他面色平静地读完,捉起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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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没有了。我们签完字,你呈予姜大人细看,再择日去官府吧。”
谢昭落笔签字的一刹,二人同时听见窗外传来异响。
他本能地抱住李清白,将自己的脊背暴露在潜在的危险中,却见那只毫笔被一支利箭无情射穿,同时跌落在地的还有一个小竹筒。
她脸红了一瞬,很快将他推开。
他旋即发令给守在附近的墨卫,对周遭可疑人等展开追查,尔后揭开内中字条——
上头只书了五个字:兵,盐坨,吕祖。
是兵,不是冰?
他浑身一震,将前日大家讨论过的所有可能,在脑海中排兵布阵,终于锁定了一个地点。
两淮盐运司在运河边拥有庞大的官方盐仓,常年有兵丁驻守,戒备尤为森严。
而许灵阶早年捐资兴修的妙清观,正坐落于盐仓区对面的高坡之上,观中主殿供奉的正是纯阳祖师吕洞宾。从妙清观俯瞰,整个盐仓区一览无余。
若将最关键的东西,藏匿在盐坨之下,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掩人耳目,瞒天过海。
只是盐坨如山,不知是哪一座暗藏乾坤?
金一丰自清醒后,就再也不肯多吐露半点线索。他们恐怕要亲自去一趟妙清观,才有可能找到答案。
李清白凑过来看了一眼,调侃道:“怎么,你也开始修道了?”
谢昭这才从思绪中回神,慌忙掩饰:“没有。”
李清白暗暗记下这五个字,又取了一支新笔递给他:“喏,继续签吧。”
谢昭提笔欲落,却听得门外夏荫急声:“夫人!夫人!”
趁她开门的工夫,他悄悄松了口气,趁机将笔搁下。
他们耳语了一阵后,李清白竟连招呼也未打,便急匆匆随他而去,那份未签字的和离书,也就孤零零地落在了他的书案上。
他默默收好,唤来两名墨卫询问:“可有查到,方才射暗箭的是何人?”
一皮肤黝黑的少年答道:“没有。此人动作极快,我们反应过来时,他已没了踪影,我们正对附近街巷进行搜查。”
另一肤色稍白的少年补充:“不过,我们在一处墙角发现了这个。”
他呈上一枚铜钱大小的桃木八卦挂件,其雕刻精细,木质温润透亮,边缘处已泛起一层琥珀色包浆,显然被主人长久贴身佩戴,还沾着少许新鲜的香炉灰。
少年接着道:“这种掺了朱砂的香灰,妙清观最是常用。”
看来,这神秘人是引导他去妙清观寻找这物件的主人,向他一问究竟。
谢昭与他们交待:“此人来意不明,身手不凡,需得谨慎应对。你们再带几人,继续追查这神秘人的身份,只需暗中探查其踪迹与意图,切勿打草惊蛇。”
“金一丰那边,找人轮班盯紧,一旦他有所动作,我要在第一时间知晓。”
“夫人那边,加派两个机灵的生面孔盯梢,她若出门,务必远远跟着。”
“至于官方盐场那边,尽量多安插人手,潜入盐丁之中,细心留意查探,随时听命。”
“是!”两人齐声领命。
……
翌日清晨,谢昭带着元旌,扮作寻常香客来到妙清观。
观宇依山而建,气势恢宏,香火比想象中更为鼎盛。然而,他们刚至山门前,便被两名知客道人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