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权臣以下犯上》
1. 弑春
暴雨如注,漆黑的夜幕被闪电撕开一道惨白的裂口。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被细碎的雨声盖住,乳母连纸伞都顾不上撑,但她已然忘却那些,急促地敲响了未央宫的殿门。
“陛下,老奴有要事禀报!”她甚至来不及等殿内的人回应,带着哭腔的声音便刺破雨幕。
“宫门有人传信,说摄政王深夜造访,自称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乳母面色苍白,她深知摄政王自视甚高,不是一个会乖乖等着陛下召见的人,想必此刻,他已经快到未央宫了,也不知陛下来不来得及……
乳母话音刚落,身后便无声无息出现了一道高大的黑影,把她整个人罩进阴影里。
陆衍似笑非笑地俯视着着面色苍白的乳母,声音低沉带笑,“不知杨乳母这么着急做什么,臣只是有事与陛下相商。”
惨白的闪电划破天幕,竟与乳母的脸色相差无几。
陆衍笑意更深,“杨乳母方才是替臣告知了陛下吗?那想必,陛下已经在等着臣了吧。”
他长腿一迈,径直走上前,手一伸,就要推开殿门。
乳母心里一紧,她什么都顾不上,上前便要阻拦,可还是迟了一步。
沉重的宫门霍然洞开,狂风卷着雨刃长驱直入,殿内烛光摇曳。
乳母高高吊着的心,在看见站在殿门口,穿戴整齐的景英帝时骤然落了地。
沈昭此刻的呼吸还有些急促,方才她一听见乳母的声音便迅速穿衣,险些来不及。
万幸是赶上了,没有被陆衍看见……
陆衍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沈昭身上,上下游走,桃花眼微眯,右眼尾的那粒泪痣显得格外妖冶,他勾唇轻笑。
“臣深夜打扰,还请陛下恕罪。”
沈昭抿紧嘴唇,强迫自己直视陆衍那双含情的眼睛,压着火气,“陆爱卿,朕不知你夜闯未央宫,是有多大的要事要禀报?”
陆衍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乳母抿紧嘴唇,看了眼沈昭,见沈昭点头,她才缓缓行礼退下。
殿门前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藏在袖中的手指攥紧,沈昭面色不虞,仍立在门槛内,滴水未沾,“陆爱卿到底多大的要事?”
陆衍不答,反而抬手,替沈昭拂去肩头被风吹进来的一瓣海棠,动作极轻,指尖有意无意擦过沈昭微凉的耳垂。
沈昭下意识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烛影一晃,露出她藏在袖里的匕首寒光。
陆衍目光落在匕首上,唇角笑意不减反增,他微微附身,凑近了些,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愉悦,“原来陛下也在等臣。”
沈昭蹙眉,暗自收了匕首,对他这副轻佻的模样很是不悦,“陆爱卿,你似乎逾矩了。”
陆衍对沈昭的斥责不以为意,他不进殿,侧身让开半步,露出身后被雨水浸透的一条乌木盒,“陛下,臣深夜造访,是来献礼。”
沈昭眉梢蹙得更紧,“献礼?为何要献礼?”
陆衍笑着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些哑,“陛下,若臣没记错,几日后陛下要行冠礼。”
他眉眼带笑,“臣自然是来献的生辰贺礼。”
沈昭神色不变,“什么生辰贺礼要此刻来送?摄政王难道不知,任何人不得深更半夜无召入宫?”
陆衍笑意微敛,眼尾微微下垂,一副被伤了心的模样,“陛下这话真是让臣伤心啊,臣是刚得到这宝贝,便喜不自胜地入了宫,倒是忘了宫里还有这个规矩。”
字字为她着想,字字僭越,字字是假。沈昭心想。
沈昭抿紧嘴唇,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倒是朕错怪了陆爱卿。”
袖中的指甲已经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但她仍是面无表情。
陆衍一副大度宽容的样子,笑得毫无心理负担,“陛下也是年纪尚小,才不明白臣对陛下的一片真心。”
他随手掀开乌木盒盖,里面是一柄极漂亮的短刀,安静地卧在软丝上。
刀刃寒光锋利,刃面上浮现细碎的冰裂纹,如银河乍泻,刀柄上雕着繁琐的纹路,弯曲的线条勾勒出盘旋的龙,柄尾还缀了一条红缨。
显而易见,华丽的刀身下,是削铁如泥的锋芒。
陆衍取出刀,随手扔了盒子,为沈昭双手奉上,“陛下,此刀名为‘照夜’,与陛下极其相衬,是臣送予陛下的生辰贺礼。”
沈昭垂眸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短刀,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冷声反问,“摄政王深夜送刀,是提醒朕……刀在你手?”
陆衍轻笑,忽地反手抽刀,手一收,刀尖便对准自己胸口,“也可以在臣心口,只要陛下开口。”
繁密的雨声忽然停了,檐角最后一串水珠砸在青砖上,碎得无声。
沈昭没接刀,也没退一步,只是抬眼,那双浅棕色的凤眼被烛火映得极亮,像是要将人烧穿。
“陆衍,”她声音低而稳,一字一顿,“你若真想死,朕可以成全你。”
话虽狠,袖口却微颤,尾音也有些不稳。
陆衍看得分明,眼底笑意更深,他指尖一转,刀便贴上自己颈侧,锋刃立刻压出一道血线。
“臣这条命一直都是陛下的。”他声音很轻,语速慢得像钝刀子磨肉,“只是……”
血珠顺着刀脊滚落,滴在两人之间的青砖缝里,沈昭垂眸看去,像一粒朱砂痣。
“只是臣若死了,明日早朝,便没人替陛下挡‘冠礼验身’这一局。”
沈昭瞳孔骤缩,呼吸一滞。
冠礼前三日,礼部会呈“起居注”,验看皇帝龙体“有无残缺”。
一旦被发现是女儿身……
沈昭指尖蓦地收紧,掐痕更深,几乎要掐断自己掌心。
陆衍似叹似笑,声音压到只剩他们二人能够听见,“臣送刀,是想告诉陛下……”
“这世上还有一把刀,悬在所有人头上。”
他忽然收刀,反腕一抛,短刀划出一道银弧,稳稳钉入殿门,刀尾红缨被风扬起,像一簇火。
陆衍后退半步,雨水顺着衣摆滴落,砸在靴面上。
“等陛下想好了,再告诉臣,是要臣的命,还是……要臣的刀。”
他转身,衣袍鸦黑,扬起的弧度像夜枭振翅。
一步、两步,即将踏出灯影,踏入黑夜。
沈昭忽然开口,声音极冷,“站住。”
陆衍停步,却没回头。
身后传来极轻的“呛啷”一声,沈昭亲自拔下了插在殿门上的刀。
“刀,朕要了。”
沈昭的声音像冰刃划过瓷面,冷得人发颤,但陆衍却是笑得更加肆意。
“明日卯时,朕要在乾清门看见你,穿朝服,随朕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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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沈昭的“朝服”二字,念的更重些。
陆衍终于回头,眼底翻涌着晦暗的光,良久,他低笑一声,躬身行礼,声音哑得发狠,“陛下有令,臣,遵旨。”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沈昭,那一眼里,全然没有臣子的恭顺,倒像是某种盯准了猎物的兽类。
陆衍走后,未央宫门再次阖上,黄铜锁舌发出“咔哒”一声,把风雨紧紧关在门外。
殿内只余一盏青釉行灯,灯芯被方才的狂风压得极低,奄奄一息地跳。
沈昭背抵着门,呼吸急促混乱,指骨因攥刀而发白,血从方才掐破的掌心滑下,顺着照夜的刀脊蜿蜒,添了一道赤色暗纹。
她深吸一口气,把刀横在眼前。
刀面映出少年帝王苍白的脸,也映出自己微微发抖的嘴唇。
“冠礼……验身……”
这四个字在舌尖滚过,冷得发苦发涩。
忽然,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沈昭猛地回神,随手脱了见陆衍前仓促穿上的外袍,用力掷在案上。
她攥紧照夜刀柄,忽然扔了刀,低低笑了一声,笑声短促。
“好一个生辰贺礼。”
话落,她扯开玉腰带,身上只着一件素色单衣,赤足走向屏风后的汤池。
热水早已备好,蒸腾的雾气裹上来,水汽氤氲。
沈昭整个人沉进水里,仰起白净的脸,疲惫地叹了口气。
灯火在水面碎成万点金星,她却在幽微的光里看见陆衍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眼尾缀着那枚泪痣。
“臣若死了,便没人替陛下挡‘冠礼验身’这一局。”
哗啦!
她猛地从水中起身,带起一阵水声,呼吸紊乱。
水珠顺着锁骨滚落,在胸口处被束胸的白绫截住,那里缠着厚重的裹布,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也不敢松懈。
沈昭抬手抚过裹布边缘,指下骨肉微微发疼。
“还有三天。”
短短三天后,便是正式的冠礼。
微晃的灯影里,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晦涩难安。
“陆衍,你的命,朕会亲手取。”
殿内灯影斜照,铜镜里映出两道身影。
沈昭阖眼散发,沉璧单膝跪在侧后,手里托着一方干布,为她擦拭湿发。
沉璧是她母后为她培养的暗卫,与她自幼一起长大,是为数不多知她女子身份的人之一。
乳母,沉璧,还有她自己……但或许现在还要加上一个陆衍。
一想到陆衍,沈昭心里便压不住烦躁,她想不通,陆衍如何知道她女扮男装,明明她数年如一日地如履薄冰,从未出过差错。
沉璧手上动作未停,低声问道,“陛下,您真的信陆衍的话?”
沈昭把湿发拢到肩前,水珠沿锁骨滑进裹胸白绫,冷得她微微抽气。
“自然不信,朕又不傻。”她声音沙哑,“但朕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沉璧抬眼,看着沈昭满是疲惫的脸,沉默下来。
沈昭冷笑,指尖轻点着床榻,“朕从未寄希望于他,朕也不会坐以待毙。”
“沉璧,或许这有些为难你,但朕没别的办法了。若陆衍到时候要说些不该说的,哪怕是朝堂之上,也要用尽一切办法……杀了他。”
2. 惊蛰
沈昭说话时面色不变,甚至尾音很轻,眉宇间带着些狠戾。
“这是最坏的结果,朕不想撕破脸,也不想把自己摆在一个弑臣的难堪位置。但若真到了那千钧一发之际,朕只能自保。”
沉璧会意,不再多问,只将干布覆在沈昭发上,轻轻按压。
沈昭思忖片刻,忽然起身走向书案,提笔蘸墨时腕骨发白。
“沉璧,”她将未干透的信封按进对方掌心,凤眼如炬,“把这封信送到礼部尚书府,务必要让他看见,切记不要暴露自己。”
沉璧指尖拂过信封墨渍,眸色一沉,躬身点头,身影如夜枭般没入窗影。
灯芯“啪”地爆开,只留下一室沉默。
*
回了摄政王府,陆衍没有立刻就寝,而是沿着长廊独行,灯笼在穿廊风里摇晃,明明灭灭,投下他的影子。
地面残水映月,积水如镜,亮得晃眼。
远处更鼓三声,低沉回荡。
陆衍垂眸,看向掌心,然后慢慢攥紧,手指合拢,像把什么秘密攥进骨缝。
风掠过檐角,吹灭最后一盏灯笼里的烛芯。
黑暗中,他低声一句,似自语,也似对那端的人允诺。
“三日……够我为你翻下这一局。”
*
翌日清晨,天色青灰,鼓声三百。
乾清门外,百官未至,先有一道孤影自薄雾中行来,沈昭一身板正的赤色朝服,腰悬照夜,独自立在百阶之上。
风卷起她鬓边碎发,也卷起尚未褪尽的夜雨寒意。
卯正一刻,陆衍自千步廊缓步而来。
他的墨色朝服未乱,没有一处褶皱,似寒铁,带着晨曦里的冷意。
陆衍在二人相距十阶时停步,仰头看着沈昭,眼尾泪痣似双眼一样含情。
沈昭先开口,声音不高,刚好够他听见,也分辨不出喜怒哀乐,“陆爱卿今日来迟。”
陆衍躬身行礼,目光落在她腰侧刀刃上,答得从善如流,“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两句话,像两把刀鞘相碰,发出冷冽的轻响,却未出刃。
金銮殿内,鼓声再响,百官陆续列班,纷纷跪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平身后,礼部尚书趋前,呈上冠礼仪程折,沈昭抬手,随意翻了翻折子,宣纸墨字端端正正写着:三加礼后,当验龙体。
“众爱卿以为,朕可需‘验身’?”
沈昭指尖轻敲着龙椅,声音清透,目光却死死盯着两须花白的礼部尚书。
昨夜她明明差沉璧出宫去给这老不死的送了密信,让他把“验身”一条删去,果然,这老东西权当不知,压根没把她放眼里。
百官屏息,无人做这出头鸟。
陆衍掀袍,行躬身半礼,语气平稳,“陛下,臣以为,‘验身’一礼有损天家威严,应修订,亦或是废除。”
“臣以为,若非验身不可,可设在陛下的未央宫,仅太医令一人、宗正一人,不宽衣,只观颈、腕、踝三处,此举既可证陛下龙体无恙,亦可全陛下体面。”
沈昭垂眸,似在思量,片刻,她低笑一声,幽幽扫视下面的群臣,“摄政王提议甚巧,不知众爱卿以为如何?”
群臣左顾右盼,没一个人说好还是不好。
沈昭心里冷笑,忽然抬手,将礼部折子当众掷下玉阶,纸页翻飞。
“既然众爱卿无异议,朕也觉得摄政王此举甚好,那自今日起,废‘验身’一礼。”
一句话,旧例当场腰斩。
“离朕的冠礼还有三日不到,礼部尚书还有时间改改这份折子,重拟一份也无伤大雅,朕等得起。”
话音落,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前殿陷入一片寂静。
陆衍眸光微闪,随即俯身叩拜,“陛下英明,臣等附议。”
摄政王一拜,其他朝臣纵然人心各异,也都纷纷匍匐在地,嘴里高呼,“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外鼓声停了,戾风也停了。
*
惊蛰那日,铜壶滴漏,天色尚未透青,未央宫寝殿却灯火如昼。
沈昭赤足坐在铜镜前,抬手,又一次束胸,灯火为她拉出细长的阴影。
白绫绕到最后一圈,她俯身咬住布尾,齿关用力,狠狠一扯,齿痕深深陷进布里。
沉璧单膝跪在她身后,把赤色冕服抖开,金线龙纹在灯下森然欲动。
束带一寸寸收紧,冕旒垂下十二道玉藻,压得她脖颈微沉。
“再紧半寸。”沈昭哑声说。
沉璧手指一顿,还是照做,手下用力。
呼吸被勒得发疼,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却笑了。
疼才提醒她还活着,提醒她今日若出一丝差错,便是她的死期。
但哪怕活得再怎么不尽人意,再怎么像只被摆弄的线傀,起码她还活着,只有活着,她才有机会。
卯正一刻,鼓声三百,乾清门开,钟鼓齐鸣,丹陛铺赤毡,百官跪伏如潮。
沈昭踩着鼓点拾级而上,一步一响,一步一疼,手隐没在广袖中,攥得很紧很紧。
初加翼善冠,再加皮弁冠,三加衮冕,宗正拖长声调,唱礼回荡在空阔的天地间。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景英帝沈昭,昊天之眷,承运垂统,明德惟馨,兆民允怀,仁覆寰宇,泽被苍生。”
“崇元十二年,弱冠之岁,以‘照白’赐字。”
太庙告祖,天坛祭天,沈昭低头叩拜,冕旒垂落遮住视线,只能看见自己指节发白。
“但求列祖列宗,愿天命所归。”
烈日灼心,沈昭咬着牙坚持,束胸下的骨尖锐地疼,仿佛随时会折断。
祝词在耳边轰鸣,礼官宣读最后一句。
“以告天地,以承万民!”
沈昭直起身,冕旒玉藻哗啦一声,像碎雨,她抬眼,看见殿外天色青白交织,终于呼出一口气。
冠礼既成,已是日薄西山之时。
未央宫里,礼部尚书手捧奏折,身后跟着太医令与宗正,“请陛下示龙体,验身后,臣等自会告退。”
沈昭指尖微动,广袖掩住腕骨。
昨日,她当众废“验身”,今日,旧仪仍被安排进未央宫。
她知道,这是礼部最后的倔强,是她手里无权的苦果,也是她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劫。
“若朕没有记错,朕昨日似乎废了这旧例,尚书怕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怎么今日还敢逼到未央宫?”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愠怒,但很显然,礼部尚书等人毫无压力。
“陛下,这毕竟是祖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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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怎能说废就废?”礼部尚书躬身,笑得坦然又恭敬,“不过验身而已,陛下不必如此如临大敌。”
殿门半阖,铜鹤香炉吐出的白烟在梁柱间游走,带着股醉人的香气。
礼部尚书躬着腰,纹丝不动,太医令与宗正分站两侧,像两具钉在原地的木偶。
“验身”的旧仪只剩一句空口白话,却成了最锋利的刀,将要刺穿她的身躯。
沈昭坐在案后,冠礼上的冕服未褪,鬓边碎发被汗水黏住,束胸下的血肉随着呼吸一突一突地疼,她却笑。
“尚书记性不好,朕再重复一次,旧例已废,朕今日不验身,难不成你要抗旨不遵?”
礼部尚书抬眼,额上青筋一跳,还想做最后的挣扎,“陛下,祖宗礼法……”
话未说完,殿外传来靴底踏青砖的轻响。
陆衍来了,还是那一身墨色朝服,他没行大礼,只抬手作揖,“臣来迟。”
三个字,把剑拔弩张的空气劈开一道缝,殿内鸦雀无声。
礼部尚书不自觉睁大了眼睛,看着陆衍眼底的暗芒,心里油然而生一丝恐惧。
“礼部尚书年事已高,倒是糊涂了,几位罚俸禄一年,以儆效尤。”陆衍唇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
“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诸位可有异议?”
礼部尚书面色灰白,花白的胡须都颤抖着,太医令和宗正苦不堪言,纷纷跪地,“臣等谢摄政王恩典。”
而那真正的帝王,坐在一边,嘴唇抿紧,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总是这样,数年来都是这样,她的话没一个人听,而陆衍的话一个二个却是当成了圣旨。
她有些懊恼,有些气愤,但现如今权不在她手,官员都爱攀炎附势,没把她放眼里实属正常。
但她就是不甘心,太不甘心。
陆衍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沈昭,唇角笑意更深,随意挥了挥手。
“行了,还不快起来,不跪陛下,跪本王做什么?快给陛下验验,时辰都已经这么晚了,要是陛下今夜睡不好,龙体抱恙,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跪在地上的三人连头都不敢抬,连声应道,“是,臣等多谢摄政王指点,陛下龙体无恙,福寿齐天。”
陆衍饶有兴致地抱臂,靠在一旁的金柱上,哼笑一声,“既然验完身了,还不快滚。”
那三人连连磕头谢恩,哪还想得起验身一事,匆忙退出殿门,门上铜环发出沉闷的回声。
沈昭仍端坐在案后,冕旒未除,十二旒玉藻垂落,掩住她大半张脸。
陆衍抱臂倚柱,指尖在衣袖暗纹上轻敲,一下、两下,沉默不语。
先开口的是沈昭,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摄政王今日好威风。”
陆衍抬眼,眸色被灯火映得深不见底,“臣不过替陛下挡一挡疯狗。”
“疯狗?”沈昭轻笑一声,“朕倒觉得,他们更像是摄政王养的狗。”
陆衍低低笑了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向她走去,一步,两步。
不知是不是巧合,靴尖踏过地上那卷折子,发出轻碎的裂帛声。
“陛下若嫌他们不听话,臣随时可以换一批。”他语气随意,像在谈论今夜月色如何。
“朕最想换的人,”她顿了顿,指节在案沿敲出一声脆响,“不是他们。”
3. 夜宴
“朕最想换的人,不是他们。”
沈昭话音刚落,空气骤然绷紧。
陆衍却笑了,桃花眼弯成两弯薄刃,他又走近一步,“臣这条命,早押在陛下手里,陛下何时来取,臣随时恭候。”
沈昭垂眸,忽然起身走到陆衍面前,冕服下摆扫过地面,距他一步,她抬手拈住他腰间佩剑的剑穗,赤色流苏在她指间绕了一圈。
“七日后,麟德殿夜宴,朕要摄政王佩此剑,若剑不出鞘,朕便信你一次,若剑出鞘……”
沈昭指尖一紧,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陆衍垂眸,看着那赤色流苏缠绵着细白的手指,忽然低笑,像是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一样,“陛下若是还没想好,可以继续想。”
“臣等得起,也愿意等。”
*
七日之期转瞬即逝。
暮鼓初歇,麟德殿灯火一盏盏亮起,光像潮水般漫上玉阶,灯河倾泻。
殿门洞开,沉香与龙涎香交缠,熏得夜色也带了些许稠香。
数张紫檀食案排开,殿中左右分男女眷席位,朝臣们纷纷带上了亲眷,宫女端着鎏金银壶,往来其间,为宾客们斟满温酒,觥筹交错。
金漆御座高踞白玉台,沈昭居北,一身赤色常服,襟口用暗金线锁着细鳞纹,如龙纹盘旋,腰束得极紧,下摆宽大。
“今日设宴,众爱卿不必拘礼,尽兴便是。”
她抬手,身着彩纱的舞女们鱼贯而入,和着乐师的宫曲翩翩起舞,衣袖翻飞,眉目多情,带起阵阵香风。
乐工奏《采桑子》,沈昭举杯,声音不高不低,恰好盖过丝竹乐音,“今日,朕与诸卿共欢。”
群臣皆举杯回敬,声浪滚滚,把酒言欢,舞乐笙歌。
沈昭低下头,抿了一口酒,被那辛辣的口感刺激得微微皱眉,但她什么也没说,几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仰头一口饮尽。
陆衍的席位离得挺远,他不用猜都知道是沈昭刻意安排的,但他眉眼间完全没有分毫怒意,反而是饶有兴致地托腮,眯眼看着远处的帝王。
他一派闲适,酒到杯干,动作行云流水,模样潇洒恣意,一身月白的锦衣勾勒修长劲瘦的身形,再配上一张勾人心魄的脸,纵使恶名远扬,席间偷看他又红了脸的姑娘也不计其数。
他直勾勾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沈昭,甚至唇角带着丝意味不明的笑。
席间不是没人发现这点,但谁敢上前去问他?那些人顶多心怀鬼胎地猜测:这摄政王,怕不是在打那个位置的主意。
宫宴最常见的一幕,便是众年少男女间的相看,有情意的男女暗送秋波,朝臣妻眷间笑谈哪家儿郎才貌双全,哪家姑娘秀外慧中。
沈昭没再喝第二杯酒,也没怎么吃东西,她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杯盏上的细纹,垂眸看着底下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这一曲宫乐奏停,沈昭终于放下酒盏,广袖拂过案沿,声音清朗,“诸位爱卿。”
麟德殿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殿内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那安坐的帝王。
尤其是……陆衍,他的眼神简直毫不掩饰,兴味十足,侵略性极强。
沈昭感受到了那股刺人的视线,喉间有一些痒意,指尖不自觉地搓捻着,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带颤音。
“朕的冠礼已过了数日,正巧今日设宴,诸君同乐,朕打算借今日,宣布件喜事。”
宴上众人心思各异,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沈昭到底想做什么。
“喜事”?
对他来说,有什么喜事?
沈昭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扫视底下的群臣,衣料上的金绣纹在灯光下微晃。
她的目光掠过所有人,最后停在太史令纪旻身上,她薄唇微启,“朕听闻,太史令的孙女,方及笄不久,此事可是真的?”
纪旻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然后躬身行礼,声音苍老却从容,“臣承蒙陛下关心,臣的孙女成玉,确实方及笄。”
不远处,女眷席上的纪成玉一袭天青色的襦裙曳地,发间斜钗一只碧玉簪,闻言上前一步,跪拜行礼,声音也很是从容,“臣女成玉,叩见陛下。”
沈昭眼底终于带上些不易察觉的笑意,声音温和,“平身吧,不必多礼。”
她又看向纪旻,“太史令倒是养出了个极好的孙女。”
“臣承蒙陛下夸赞。”纪旻的声音带着史家的不卑不亢,“陛下过誉,是成玉自身乖巧懂事,让臣与家眷都没太费心思。”
沈昭眼底的笑意加深,眸光落回纪旻身边的纪成玉身上,“哦?是吗?想起来,成玉似乎还是朕的表妹。”
沈昭的母后,庄懿皇后,正是太史公纪旻的嫡长女,而她的兄长,也就是纪旻的嫡长子,是纪成玉的父亲。
“陛下所言极是,成玉与陛下,确实是血缘上的表兄妹关系。但陛下是天子,臣等不敢高攀。”
言毕,他又磕下头,纪成玉也跟着磕头。
沈昭挥了挥手,“爱卿平身,朕都说了,今夜不必多礼。”
她浅棕的凤眼里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一闪而过,却没料到,这份喜悦被人敏锐地捕捉到了。
陆衍酒也不喝了,那双生而多情的眼眸紧紧盯着沈昭,手心里的酒盏几乎要被捏碎,他几不可闻地嗤笑一声,“有意思……”
沈昭深吸一口气,将底下众人面色各异的反应收尽眼底,但她现在不在意这些,“朕这几日好好想了想,觉得朕既已弱冠,自然是该扩充后宫,尤其是……该立后了。”
与这一声“立后”同时响起来的,还有杯盏猛然碎裂的脆响。
众人循声望去,陆衍常年带笑的薄唇紧绷成一条直线,手指间满是碎瓷片,皮肉外翻,溢出朱色的血,蜿蜒流下。
陆衍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碎瓷片从肉里飞出去,他目光灼灼,一向含情的眼里难得显出几分阴鸷,一刻都没从沈昭身上移开,连半分遮掩都不愿,像是要将那人钉穿。
沈昭却像是没听见没看见一样,笑意更深,声音平和,像在谈论夜宴上的酒菜如何,“纪氏成玉,温恭端敏,凤格天成,其亦与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谊深切。”
她最后轻飘飘落下一句,“朕今立纪氏成玉为中宫,命钦天监择吉日行册立礼,太尉持节,宗正副之,太常备礼。”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连烛火的“噼啪”声都消失了,是纪旻和纪成玉跪地接旨的声音撕破那诡异的寂静。
纪旻离席,一拜到底,声音沉稳,“臣纪旻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纪成玉随后叩首,青裙铺地,声音温婉,“臣女叩谢天恩,谢陛下垂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昭终于松了口气,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爱卿与成玉都平身吧。”
祖孙二人礼毕归座,百官这才缓过神,纷纷起身,高举宴杯,真心假意难辨,“臣等恭贺陛下!”
殿内唯一一个坐着不动的,是陆衍。
他的脸色难看到极致,难得情绪外露,整个人像是浸没在冰窟中,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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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寒的冷意。
肴核既尽,宴散,群臣携亲眷鱼贯而出,殿门半阖,灯火骤暗。
陆衍独留,站在阶前,影子被宫灯拉得极长。
他不知在春风中等了多久,才等到沈昭从内殿转出,她仍着宴服,袖口金线刺痛他的眼。
陆衍声音低哑,咄咄逼人,像含着隆冬的冰渣,“立后之事,陛下为何不与臣商议?”
话音刚落,春雷轰鸣乍响,滚过长空,麟德殿外檐铁震颤,无人知夜深会不会落雨。
沈昭的赤色宴服被风鼓起,衣袂翻飞,凤眼眼尾上挑,声音平静,“立后之事,朕为何要与摄政王商议?还是说……”
她的目光冷得像夜风,直直地落在陆衍身上,“朕的婚事,需要摄政王点头?”
陆衍站在阶下,仰面望她,眼底沉黑,映不出半点灯火。
半晌,他低笑一声,抬步拾级而上,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血却无声。
“陛下真是好手段,倒是臣……”他最终停在她面前,缓缓俯下身,距离近的有些过分,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畔。
“小瞧了陛下。”
姿势似情人耳语,声音却像淬了毒一般发狠。
恰在此刻,细雨绵绵而下,又倏尔转急,倾盆如注,将天地笼进一片纱雾。
沈昭的手扶着朱栏,指节泛白,冰凉的雨水顺着领口袖口灌进去,冷得她打了个寒战。
“立后之事,”她声音被雨打散,却仍逼出帝王的平直,“摄政王若再质问,便算僭越。”
“臣不敢质问陛下婚事。”陆衍靴底踏碎一洼积水,水珠溅起打湿了衣角,他停下脚步,袖口坠落几滴晶莹。
“臣只想问一句,”他黑眸里深不见底,情绪如同狂风般翻涌,“陛下为何选在今日?”
他一步步逼近,言语带刺,“陛下是怕拖的太久,万一哪天臣也想到这一层,对陛下的后宫做手脚,不停往里面塞我的人,是吗?”
“还是陛下心比天高,受够了群臣的阳奉阴违……”话到这里,陆衍反而是轻飘飘否定了自己。
“不,他们干脆都是明摆着没把陛下放眼里,所以陛下想构建自己的势力?”
沈昭下意识后退一步,又硬生生逼自己停住,袖下的指已掐进掌心。
心里对他已经是生理性的恐惧,她怕,怕得耳膜嗡嗡作响,却丝毫不敢露怯。
她只能让声音更冷,棕色眼仁里满是凛冽,“摄政王现在是完全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了,敢在朕面前这么说话!”
陆衍沉默片刻,嗤笑一声,他突然逼近,伸手用力捏住沈昭的下巴,微凉的指尖摩挲着,“是啊,陛下,臣就是怕……”
“怕要是再掩饰下去,臣想要的,臣本能得到的,就从指缝中溜走,变成别人的了。”
沈昭瞳孔骤缩,心脏狂跳,恐惧瞬间裹挟了全身,她僵立在原地,脸色苍白。
陆衍指腹冰凉,却像烙铁,逼沈昭抬眼,雨帘隔在两人之间,他的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陛下何必急着立后来防我,只要您向臣开口,臣保证满朝文武百官,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挤破脑袋想往您后宫里塞人。”
沈昭猛地挣开他,下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指印,她声音发哑,连手都克制不住地颤抖,“摄政王……今夜酒喝多了。”
“臣千杯不醉,清醒得很。”陆衍收回手,低哑地笑了一声。
“反倒是陛下啊,总喜欢自作聪明,可惜陛下您……”
“并不聪明呢。”
4. 刀悬
一声春雷轰然炸响,沈昭猛地从榻上惊醒,浑身都被冷汗浸湿,手紧紧攥着胸口单薄的衣料,呼吸急促。
未阖紧的窗扉被风刮得吱呀作响,窗外是春雷滚滚,天幕好似被戳破了无数个洞,骤雨倾盆。
陆衍的话如同梦魇一般萦绕在耳畔,字字都带给她深切的恐惧。
“可惜陛下您……并不聪明呢。”
沈昭连薄唇都是惨白的,心口抽痛,胸前的衣料被纤细的指节攥出深深的褶皱。
“沉璧……”她哑着声音轻唤了一声,呼吸颤抖,尾音不稳。
沉璧从横梁上跃下,轻盈地落在榻前,他看着沈昭痛苦的样子,心里一紧,连忙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玉瓶。
沉璧拔掉瓶口的塞子,往沈昭手心里倒了两粒褐色的药丸,他刚想伸手倒掉冷掉的茶水,手中的茶杯便被沈昭夺去。
沈昭仰头饮了一口茶水,混着嘴里苦涩的药吞了下去,一股难言的涩感涌上喉头,她几欲干呕,趴在床边,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沉璧等沈昭吃了药,起身去关了摇曳的窗,然后单膝跪在榻边,小心翼翼顺着沈昭的背,手下微颤的单薄脊背让他暗自心焦。
“陛下可是旧疾又犯了?”
沉闷的雷雨声被关在窗外,殿内只剩二人的呼吸声,一人急促,一人平稳。
沈昭干呕了半晌,逐渐缓过神,她声音彻底哑了,疼得咳嗽两声,眼底泛起一层水雾。
“沉璧……朕心口又在疼……这么多年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好……朕这辈子还能不能好……咳咳……”
沉璧抿紧嘴唇,他真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此只能像以前一样,低声安抚,“陛下,会好的,会好的……”
他的手轻拍着沈昭的后背,努力想让她平静下来。
沈昭垂着头,紧紧攥着手里的茶杯,眼前已然模糊,一滴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落在被衾上,然后隐没。
“沉璧,朕真的怕他……”
“我今天真的以为要死在他手上了……他的眼神……就像……就像是准备厮杀的恶狼,下一刻就会拔剑杀了我……”
沉璧注意到她的自称不自觉从“朕”换成了“我”,心里不忍,想开口说些别的什么,却被打断。
“他说的是对的……我不聪明……但我能怎么办……朝堂上这么多臣子,不是他的人就是屈服于他的人,我能怎么办……谁来教教我我该怎么活下去……”
她已经恨了陆衍许多年,但深深藏在恨下面的,是彻骨的畏惧,每次一想到他,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沉璧为人沉默少言,更是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昭,只能无声地陪着她,手轻拍她的肩,用自己的方式安抚她。
一颗一颗晶莹的泪滴落下来,沈昭深深垂着头,脖颈弯成一道脆弱的弧度,她几乎泣不成声。
“为什么……我当年在陆盛的施威下艰难地活了几年,我还要在他儿子的阴影下活多久……他们父子是不是要困死我一辈子?!”
沈昭如同一只企图冲破囚笼的困兽,已经撞得遍体鳞伤,缩在笼子的一角独自舔舐着伤口,笼子却还是纹丝不动。
一切都好像在嘲笑她的无力。
“要是母后还在就好了,我起码还可以问问她……当年她在我刚出生时就让我走这条路,替我做这个决定,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
沈昭的声音碎成千万片悲伤和怨怼,整个人哭得蜷缩起来,身体不停发抖。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我的想法?总是擅自做主,为什么要逼我走一条我根本不想走的路?!”
她缓缓仰起脸,泪痕斑驳,苍白的肤色映入沉璧的眼帘,他心里一疼,喉间像堵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要是皇兄当年没死就好了,现如今哪里还需要我数年如一日地女扮男装,在朝堂上举步维艰,在这世上孤身一人。”
沈昭哭到力竭,昏沉间只记得雷声远去,窗棂外仍滴水,像一柄钝刀,悬而未落。
*
宫灯骤灭,雷声劈开黑夜,孝德二十九年,凤仪殿外血雨交织。
庄懿皇后临盆,却偏偏难产,已经是大半日,稳婆终于抱出一个浑身是血的死婴。
“皇……皇后娘娘……”一旁的贴身侍女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小太子没……没了……”
庄懿皇后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没了力气,闻言艰难地睁开眼,偏过头看了眼那浑身青紫的死婴,嘶哑地吐出一句,“还有一个……”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撕开雨幕,殿内声音杂嚷。
“皇后娘娘,这是个小公主!”
庄懿皇后在那一瞬间,看见的是侍女欣喜笑着的脸。
她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将一句低低的话传给了她的乳母,“除掉……这里所有人……”
雷声轰然,掩住一道杀令,血在青石板路上蜿蜒成河,藏住一个巨大的秘密。
“阿昭,莫怪母后……是你没得选。”
*
“啊!”
沈昭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望向窗外,那头已然泛出天光,一旁的沉璧不知何时默默上前,手捧盥具。
她仍是愣愣地望着窗外,脑海中那句噩梦一般的话挥之不去,半晌,她终于动了动嘴唇。
“沉璧,你说朕的母后……为什么要去的这么早?那时朕才登基一年不到,她怎么能……”
沉璧轻叹一声,上前一步,用手中的湿帕轻轻擦拭沈昭的脸,“陛下受苦了,只是那时属下还与师傅在山中学医,实在不知。”
沉璧从前一直在山中与拜的师傅学习医术,在庄懿皇后仙逝一年后,才拿着她的信物入宫,自那之后他一直陪在沈昭身边。
“但属下知道,活人不能被死人困住。”
沈昭任由他替自己擦脸,眼底血丝未褪,缓缓阖眼,有些自嘲地笑,“但活人却被活人困住。”
她说的是陆衍。
沉璧想起昨晚的事,手上一顿,然后收了帕巾,“陛下,属下此生看得最多的书是医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学医者都知晓一句话。”
“那便是——三步之内必有解药。”
无论任何毒物,植株或蛇虫,它出现的地方附近,一定会有解药。
“陆衍为人阴晴不定,口蜜腹剑,没有人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更是极其厌恶有人胆敢揣度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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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终归是个人,是人就会有弱点,陛下既然怕他本人,那不如打蛇打七寸,从他的弱点处下手。”
沉璧抿紧嘴唇,小心观察着沈昭的表情,终于说出最后一句话。
“与其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他,不如接近他,从他身边找到毒的解药,然后把这个解药,死死掌控在手里。”
沈昭沉默不语,眸色暗沉,似是在思量。
沉璧心头一颤,径直跪了下去,“属下失言,请陛下恕罪。”
沈昭低头看了眼跪在她面前的人,突然笑了一声,“沉璧,那你觉得,陆衍这种人会有什么弱点?”
“不过他讨厌被人揣测心思,这点朕倒是知道。”她微微眯起眼睛,思绪飞回到过去。
几年前陆衍手下有个不受重视的幕僚,以为除掉沈昭便能讨陆衍欢心,便自作主张寻了一群死士,安排了一场刺杀。
但最后,那个幕僚被陆衍活生生剐了。
“属下斗胆猜测,陆衍是借这个机会,拿一个幕僚的命,假惺惺地向天下表现自己的忠心,但很有可能,此人的行为是陆衍默许的。”
“老摄政王陆盛留下的所有幕僚,最后都死在陆衍手上,此人确实心机深沉,阴险狡诈。”
沉璧又抬眼,小心翼翼看了眼沈昭的脸色,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安慰。
“不过陛下不必太过担忧,属下认为,陆衍即便有心皇位,想必也会顾忌史官和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不会通过弑君篡位的方式。”
沉璧说完就后悔了,他低垂着头,想着该说些什么话来找补。
但沈昭却笑了,凤眼眯起来,“沉璧啊沉璧,你有时能给朕出出主意,有时说的话又如此有趣。”
“世间向来是为尊者讳,若他真有能力,最后做了这个皇帝,谁敢提着九族的脑袋,指着他骂一声乱臣贼子?”
沈昭不笑了,从榻上起身,轻叹一声,“罢了,昨夜是朕失态了。”
“沉璧,更衣吧,再过一会儿该上朝了。”
她垂眼,看着单膝点地的沉璧,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沉璧,你记住,别去送命,朕身边能信任的,只有你和乳母。”
“属下惜命,”沉璧抬眸,眼里是闪烁的光,“但更惜陛下的命。”
沈昭暗叹,心里是感动与酸涩交织,眼神有些复杂,“但沉璧,哪怕是万不得已,朕都不允许。”
她缓缓闭眼,打断沉璧想要接着争辩的话,“更衣吧。”
沉璧只得收声,为她穿上外袍,仔细地把每一粒盘扣系紧。
铜镜里,少女的眉目被灯火映得极冷,像一柄才出鞘的剑。
上朝又要看文武百官在下面明争暗斗,又要看见陆衍,昨夜的争执言犹在耳,她打心眼里不想去金銮殿。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昭忽然改了主意,“且慢,今日朕不上朝,先唤乳母过来。”
沉璧手上动作一顿,有些愕然,“陛下?”
“反正朕上朝也说不上一句话,说了话也没人听。”沈昭扯起嘴角,溢出一丝嘲弄的笑。
“陆衍说朕心比天高,可朕偏要天下英雄皆入吾彀,要这天,都匍匐在朕脚下。”
“他也一样。”
5. 初霁
乳母很快轻推开殿门,看见沈昭还没去上朝,惊异地望向沉璧,用目光询问。
沉璧轻轻摇了摇头。
沈昭声音温和,亲自倒了两杯茶水,将一杯推到桌案那头,伸手示意,“乳母坐,今日朕是想请乳母帮一个忙。”
乳母行礼后慢慢坐在沈昭对面,苍老的脸上带着些褶皱,“陛下尽管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沈昭端起茶抿了一口,嘴角含着一丝浅浅的笑,“乳母言重了,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她随意看了眼偌大的未央宫,声音很轻,“乳母你看,这未央宫分明是朕的寝殿,但那些人,又有几个是朕的人?”
乳母瞬间明白她的意思,试探性地问,“陛下的意思……是让老奴挑几个侍女?”
沈昭的意思很明确,她要忠于自己的势力,那首先,就要剔除身边异心的人,培养自己的心腹。
自己的身边没有威胁,她才有精力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朝堂上,去夺权,去抗衡。
沈昭点头,指尖轻敲杯壁,“正是如此,挑两个姑娘便好,心腹在精不在多,可以不非常聪明,但人得是干净的,忠心的。”
她放下茶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然后站起身,微微颔首,“那便麻烦乳母。”
目光扫过去,远处天光大亮,薄唇轻启。
“看惯了那些老东西的脸,朝堂上该出现些新的面孔了。”
“沉璧,过几日和朕出宫,微服私访。”
*
惊蛰已过半月,雨水却仍带着料峭寒意。
今日却不同,天未明便放了晴,日头薄得像一层脆金,轻轻覆上街头巷尾的屋脊,御河两岸的柳条一夜抽长,嫩得能掐出水来。
沈昭身上穿的是一件群青色云纹锦袍,发间绾了一支羊脂玉长簪,束紧的腰间别着照夜,手持一柄竹扇轻摇,活脱脱一个温润贵公子。
沉璧则是一身烟墨色劲装,双臂抱着一柄剑,跟在沈昭身后。
“陛……”
被沈昭一盯,沉璧立马改口,“公子,我们今日出府,是去哪里?”
沈昭手上轻摇着翠色竹扇,声音慢慢悠悠,不答反问,“沉璧,你说陆衍派去未央宫的人都被乳母打发走了,他会知道我今日出宫了吗?”
沉璧沉思片刻,“属下以为,他会知道。”
看出他欲言又止,沈昭随口道,“说吧,没什么不能说的。”
沉璧微微垂眼,犹豫着开口,“陆衍手眼通天,宫内外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他知道公子出府是早晚的事。”
他还记着两人现在不是皇帝和暗卫,而是出府溜达的公子哥和侍卫,措辞很严谨。
沈昭笑了笑,勾了勾手,“那便不管了,微服私访,难不成他还能把我抓回去吗?”
仰面,温软的日光轻吻她的眉眼,“我有好久好久,没出来过了。想当初多么渴望逃出来,结果出来一次……”
她的话陡然顿住,沉璧亦是心头一颤,猛地看向她,正想说什么,沈昭便若无其事地接话。
“罢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沉璧,我们走。”
城南雁回街,花影摇金,街尾搭了一间小小的书棚,被晨光镀上一层暖意,连旧竹帘都泛着柔光。
辰时未至,巷口已排了长队,多是些年少的姑娘,莺莺燕燕,暗香浮动。
沈昭和沉璧顺着人流往里走,听着周围姑娘们的笑语。
“听说今年的春闱苏郎又去了,苏郎连着几年都落榜了,真不知宫里那些贵人究竟是如何想的。”
“苏郎相貌清俊,为人温柔,才学更是出众,许是受人妒忌,到如今居然只能靠抄书卖字为生。”
沈昭微微眯起眼睛,正想寻身边的一位姑娘细问,一声温雅如玉的咏词入耳。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声似春风拂弦,亦如吹皱的一泓静水。
沈昭本不在意,却在抬眼的一瞬,被融融日光晃了心神。
书棚下,青年素衣如月,墨发半束,玉洁的发带垂落在颊侧,正俯身研墨,腕骨微凸,指节修长,姿势极好看。
额前碎发投下一道柔和的影子,映得眉目温柔,唇角含笑,仿佛世上最干净不过的一捧初雪。
这时,有孩童不小心撞翻了书案,竹简墨笔哗啦散落一地。
他也不恼,弯腰一点点拾起,还替那冒失鬼拍去衣上尘土,轻声道,“无妨,小心脚下。”
周围响起低低的赞语,不知是谁先开口叫了一句“苏郎”,继而满巷跟着唤,声音里带着亲呢,像唤自家郎君。
沈昭终于回神,她拾步上前,最终停在青年身前,蹲下身,帮他捡书。
两只手同时按在同一卷竹简的两端。
苏逸之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正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眼,浅棕的眼眸里仿佛酿了一池春水。
“这位公子,可要买字?”他捡起竹简,站直身,含笑作揖。
“苏郎的字值几何?”她也笑,温声问。
“字贱,随缘。”他答得温和,从一旁的书案上挑了一册,双手奉书,“若公子喜欢,拙作便赠予公子,缘分千金不换。”
沈昭垂眸翻开扉页,空白处题着一行小楷,字迹如人,舒展俊逸。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君。”
落款处只一个“逸”字,墨迹未干,像刚写就的。
她心头微动,唇角却不显,只把书拢进袖中,拱手作揖,“在下沈昭。”
苏逸之垂眸行礼,声音轻得像一片落花,含着温柔笑意,“在下苏逸之,幸会沈公子。”
买完字,人群未散,几个姑娘围着苏逸之求扇面,也有等着替写家书的老妪。
沈昭退至棚外柳树下,双手抱臂,指尖轻轻敲着手肘。
沉璧低声道,“公子,您看中他了?属下方才去查过了,户籍在京郊,家里就他一个人,三年前孤身入京科考,一路清白。”
沈昭“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棚内。
苏逸之正替一位姑娘题字扇面,面对姑娘毫不掩饰的示好,他笔锋稍顿,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却温声婉拒。
沈昭靠着柳树,扇摇了半晌,也看了半晌,终于有了反应,抬步走到书棚下,轻轻敲了一下书案。
苏逸之正俯身替一老妪写家书,未抬头,先温声道歉,“对不住,还请稍待。”
沈昭便收了手,站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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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
苏逸之写得很快,放下笔后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往墨字上轻轻吹了吹,等墨干后妥帖地折好,放在老妪的手心里。
然后抬眼看见沈昭,眼尾弯弯,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意,“沈公子怎么又回来了?可是苏某的书有什么问题?”
沈昭浅笑着摇了摇头,也没管苏逸之会不会拒绝,往案上轻放了一锭银子,“我与苏兄很是投缘,明日酉时,不知苏兄可否赏脸,穿云楼,携酒候君。”
苏逸之先是愣了一下,笑着把银子推了回去,“沈公子相邀,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这银子,我不能收。”
沈昭像没看见他推拒的动作一样,折扇一下一下轻敲掌心,语气温和,“苏公子,若明日有雨,便不来,再约时间。”
苏逸之无奈,只得将银子收了,笑答,“若晴,必候。”
离开书棚,用过午膳后许久,沉璧都还是有些肉疼,在背后有些幽怨地看了眼悠闲的沈昭,“公子,我认为此事有些不妥。”
沈昭的竹扇摇得飞快,清风拂面,“有何不妥?”
沉璧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给苏逸之的银子,是属下的。”
沈昭动作顿都没顿,一派坦坦荡荡,“嗯,我知道,那不是我没带银子嘛,而且宫里也没人给我银子,为了我的大业,暂时委屈你了啊沉璧。”
她难得如此放松,嘻嘻笑着想去拍沉璧的肩,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落在耳畔,让她瞬间如坠冰窟,手也僵在半空,没拍下去。
“陛下真是好兴致呢,偷溜出宫,还……私会外男。”
声音像一把薄刃贴着颈侧,沈昭几乎毛骨悚然。
沉璧瞬间拔剑,剑尖尚未来得及指向声源,沈昭的手腕便被一道劲风扣住,拽了过去。
陆衍立在三步之内,朝服未褪,墨发被风吹得微乱,眼底沉黑,像一汪无底的深潭。
他没有佩刀,身上了无一物,甚至没有一名随从。
周围百姓尚未察觉异样,仍在不远处嬉笑,与这里的剑拔弩张格格不入。
可沈昭分明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如擂鼓,撞得耳膜生疼。
陆衍的目光掠过横剑胸前的沉璧,然后垂眸,停在沈昭被他扣着的手腕上,“臣巡城至此,不想竟撞见陛下。”
陆衍唇角的笑意深了一分,声音却更冷,“陛下可知,外城近日不太平?怎么能私下出宫?”
沈昭眼皮一跳,呼吸不受控地乱了几分。
陆衍低笑,只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姿势优雅至极,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
四周百姓终于察觉不对,窃窃私语,有人认出陆衍,惊呼“摄政王”,人群如潮水般退开。
沈昭咬牙,被陆衍“请”上了马车。
回程的马车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沈昭坐在车厢内,对面便是陆衍,车厢分明宽敞,但沉璧却是被陆衍赶了出去,被迫坐于外头骑马。
车轮辚辚,碾过青石板,节奏很稳。
陆衍慢条斯理地斟茶,推到她面前,语气温柔得骇人,“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君。”
沈昭瞳孔骤缩,手中的茶盏险些没端稳。
陆衍念的,正是苏逸之写下的句子。
6. 残局
听着陆衍的话,沈昭的心脏瞬间绞紧,眼底不自觉泄露出一丝恐惧。
她用力把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摄政王是不是管的太多,何时还管起朕的私交来了?朕不过微服私访罢了。”
陆衍抬眼,眸色幽深,“臣管的不是私交,是陛下的安危。那书生的手,臣瞧着不太干净,万一伤了陛下……”
他声音低下去,像一条有着剧毒的蛇滑过草丛,鳞片冰冷,“臣会很心疼的。”
马车驶入宫门,御林军散去,直到回了未央宫,都是无话。
进殿之前,陆衍像是说了件小事一样,轻描淡写,“把这个侍卫带下去。”
沈昭看向沉璧,猛地转头瞪着陆衍,语气里带着急切和怒意,“摄政王,他是朕的人!要罚也是朕罚,你管的实在太宽!!”
陆衍神色未变,语气轻描淡写,“陛下,这个侍卫护驾不利,没能保护好陛下的安危,理应带下去受罚。”
他摆了摆手,便有一群侍卫持剑上前,团团围住沉璧。
“拿下。”
陆衍下了命令后没再看一眼,伸手握住沈昭的手腕,硬生生把人拽进殿里。
未央宫寝殿,只余两人,铜炉香冷,绕梁不绝。
陆衍站在殿中央,终于不再掩饰,脸沉下去,俊美的脸上是滔天的怒意,连眼底都闪着火。
他一步步逼近,沈昭一步步后退,直到背抵屏风。
“沈昭,”他第一次直呼她名,声音哑得厉害,“你可知我昨夜忙到几更?你可知我今日巡城,连午膳都未用,整整大半日只为寻你?”
“你倒好,躲在雁回街,同个卖字的眉来眼去!”
每说一句,他便逼近一步。
沈昭退无可退,被迫抬眼与他对视。
“摄政王,朕只是买字。”她声音轻,却字字清晰,“还有,是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朕的名字?”
“买字?”陆衍低笑,指尖捏住她下颌,强迫她抬头,“那臣便毁了那双手,看他以后还怎么写字。”
沈昭瞳孔骤缩,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动了杀心。
殿外惊雷乍起,春雨骤落,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沈昭猛地挥开陆衍的手,袖中短刃滑出,抵在他颈侧,“你敢动他,朕便先杀你!”
她声音发颤,却带着帝王的冷冽。
她决不允许,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可以栽培的心腹,被这个人杀害。
陆衍不躲,反而向前一步,让刀锋贴上皮肤,血珠瞬间渗出,他却笑得越发温柔,“陛下终于肯用刀指着臣了。”
“陛下想做这件事很久了吧?”
雨声更大,像千军万马奔腾过屋脊,甚至有雨丝从没关紧的窗户外飞进来。
两人对峙,呼吸交缠,杀意与怒意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陆衍垂眸,却是看着那微微颤抖的照夜,血珠滑过刃面,滴落下去,“只是很可惜,陛下连杀臣的刀,都是臣送的。”
话音刚落,他松开她的下巴,却是抬手轻轻遮住她的眼睛,俯身吻了下去。
陆衍微凉的唇落在她唇角,像一场骤雨砸在薄冰上。
沈昭眼前一片黑暗,僵在原地,呼吸被掠夺,只剩心跳狂乱,比雨声更慌忙。
他吻得不深,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侵占,不是情欲,是惩戒。
沈昭被捏着下巴,用尽全力侧头,齿关磕在他唇上,铁锈味瞬间漫开。
陆衍却低笑一声,指腹擦过她沾血的唇角,声音沙哑,“陛下咬人的样子,也很好看。”
沈昭扬手便是一掌,却被他扣住腕骨,用力按在背后的檀木屏风上。
“你敢再动一次,朕——”
“陛下便如何?”
陆衍打断她,俯身更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交缠,“陛下真要杀臣吗?”
他眼底翻涌的并非笑意,是赤裸裸的占有。
沈昭忽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像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挣扎只会割伤自己。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殿外雷声轰然,雨幕砸窗。
沈昭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到极处,“摄政王,朕最后说一次,放开。”
陆衍指尖微松,不弄疼她,却仍扣着她的手腕,指腹摩挲那点突突跳动的脉搏,有些心醉地眯起眼。
“不放。”他低声道,语气温柔得像缠绵时的情话,“除非陛下答应臣,明日酉时,一个人来听雨楼赴宴,臣会派人来请陛下。”
沈昭心里“咯噔”一下,明日酉时,正是她和苏逸之约好的时间。
“摄政王好大的排面,若是朕不来呢?”
陆衍指腹压在她唇上,沾着血轻轻一擦,像一枚朱砂印,轻叹一声,“那臣便亲自去雁回街,或者去陛下今日约好的穿云楼请人。”
他顿了顿,凑到她耳边,几乎要吻住她的耳垂,声音低到近乎耳语,“连同那书生的手,一起带走。”
僵持良久,陆衍终于退后一步,松开她,指腹在唇角轻轻一揩,像在回味。
“陛下若还想要回那侍卫,便听话吧,不然臣只好……清君侧了。”
*
雨从傍晚开始下,先是一点两点,后来连成一片,打在河面,像无数细小的箭。
沈昭踩着江灯碎影,身边没有沉璧,他仍被押在摄政王府,生死未卜。
她指尖发冷,却强迫自己冷静。
沉璧若死,她定要不惜代价让陆衍陪葬;若活,她要把人完完整整抢回来。
听雨楼立在江心,三面环水,只有一条窄桥可通,桥头悬两盏青竹风灯,灯罩被雨打得噼啪作响。
沈昭只披一件墨青色罩衫,手中持一柄素白油纸伞,踩着湿滑的桥面往听雨楼走,桥板发出沉闷的回响。
她腰间悬着照夜,刀身被雨水洗得发亮。
此刻她只庆幸,今日下了雨,想必苏逸之不会去穿云楼赴约,若想和他谈,往后她总能找到机会。
守在门口的黑衣侍卫看见她,恭敬地躬身行礼,“陛下,请。”
听雨楼里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凄雨全然不同,沈昭一进去,身上的寒意瞬间被驱散。
灯火昏黄,微晃的灯影下,陆衍玄衣上银线勾勒成巨蟒,腰间佩着一枚汉白玉佩,已温好两盏姑苏雪,还有一小壶果子酿。
案上摆着一副残局。
白子如墨龙伏脊,已成屠戮之势,黑子孤星欲坠,被逼至一角,却还剩最后一气。
听见脚步,陆衍抬手将酒斟满,语气平静得像是旧友对酌,“陛下,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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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还是先喝酒?”
他把果子酿往前推,语调温和,“臣知道陛下喝不得酒,喝这个吧。”
沈昭没动,站在原地,“喝之前先见人,沉璧在哪?”
陆衍低笑,一双桃花眼弯成一个弧,衬得那泪痣越发冶丽,他瞧了她一眼,抬手击掌。
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名黑衣侍卫押着沉璧走进来。
沉璧脊背笔直,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被按在陆衍身侧三步外,铁链拖地,发出细碎金属声,但看过去却是没什么明显的外伤。
沈昭的指尖在袖中收紧,指节泛白。
陆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得张扬,“人完好无缺,换陛下今日赴约。”
沈昭看了眼沉璧,转向陆衍,“放人。”
陆衍却是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侍卫把沉璧带下去,“陛下,今夜是您与臣的私宴,便不要谈论无关之人,好吗?”
他语气淡淡,却不是在商量。
沈昭看了眼几案,深吸一口气,“摄政王,注意你和朕说话的态度。”
她知道在现如今的局势下,她这句话太过苍白无力,但她就是不甘心。
陆衍反倒是先愣了一下,然后挑眉,似乎是觉得很有趣,笑吟吟的,“既然陛下有令,臣遵旨便是。”
陆衍姿态慵懒闲散,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昭,“陛下,人你也看过了,现在可以喝了?”
沈昭的视线落在姑苏雪和果子酿上,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果子酿。
无他,因为她真的不会喝酒。
沈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是热的,入喉却像冰渣。
她把空杯放回棋枰,杯底与乌木相撞,发出清脆一声。
陆衍托着腮看她,“陛下,黑先白后,请吧。”
沈昭没学过下棋,她细长的手指捻起一枚黑子,本想硬着头皮上。
但她没想到,持棋的时候,就好像她天生擅对弈一样,不假思索地落子,却十分精妙。
她暗地里诧异,但陆衍却没表现出半分惊讶,而是从容落下一枚白子。
二人交替行棋,棋声如雨。
沈昭额前渗出冷汗,尽管她不明原因地会棋,但这棋盘一开始就对她不利,陆衍的棋艺更是比她精湛,她根本无力回天。
白子蚕食鲸吞,步步紧逼,黑子已然奄奄一息,苟延残喘。
陆衍的攻势强硬,却不屠大龙,只一圈圈勒住气眼,像在逗弄笼中雀。
很快,黑子只剩两口气,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衫,沈昭手上紧紧捏住一枚棋,却根本落不了子。
她忽地停子,抬眸,语气微寒,“摄政王舍不得杀?”
陆衍低笑,指背掠过她执子的手,语气暧昧亲昵,“臣舍不得的,是陛下皱眉。”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引导着她落在一处,那一处不可以保棋,但可以攻。
“陛下也不要光顾着守,也要攻,攻守兼备,才是棋盘上夺胜的关键。”
沈昭猛地抽回手,陆衍手里一空,下意识摩挲着,似乎是在回忆触感的温存。
沈昭冷冷地笑了,“摄政王有话不如直说,何必和朕拐弯抹角,朕没有功夫陪你玩这哑迷。”
陆衍若无其事地又落一子,沈昭蹙眉,她看得出来,这一次,陆衍压根就是在让步。
7. 潮起
“臣知道,陛下想要虎符,想要权,想要臣死,但是啊……”陆衍轻笑着又饮尽一杯酒,姑苏雪清冽的醇香沁人心脾。
“臣可不想死。”
沈昭冷眼看着他,“那就把虎符和权,都还给朕,朕饶你一命。”
陆衍不答,似笑非笑地看着棋盘,指尖敲了敲案台,“陛下,您输了。”
窗扉半掩,江风灌入,吹乱棋局。
陆衍突然失笑,衣摆一扫,将整个棋局打乱,然后他伸手,将混在一起的黑白子全部推到沈昭面前。
“陛下想和臣做交易,臣乐意之至。只要陛下想要,无论是什么,臣都愿意给。”
或许陆衍说得对。
在这个时候,沈昭居然走神了,她想起那晚上他的话。
“可惜陛下您……并不聪明呢。”
或许她真的没那么聪明,她真的看不懂他,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懂他。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这么认为,陆衍的目标在皇位,在万人之上,在权倾天下。
但为什么,每次咄咄逼人的是他,最后让步的还是他。
他似乎永远都在退让,就像这盘棋一样,于她而言,分明是输已成定局。
但他却轻飘飘地放弃了胜,反而把所有的棋子都奉了上来。
“陛下可想好了?”
他低沉带笑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沈昭看着他,那双桃花眼波光涟漪,泪痣如同朱砂般含着春意。
“摄政王要什么?”
沈昭知道这是场交易,他也不可能心甘情愿舍弃原有的一切。
代价必定……
“不如陛下主动亲臣一下如何?”
沈昭愣神,整个人彻底僵住,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忧心代价惨烈,他就这么说了出来。
一个……什么?
吻?
陆衍举着酒盏,饮尽最后的姑苏雪,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配上那张脸,简直称得上风华绝代,摄人心魄。
“陛下觉得如何?臣想要的,只是陛下的一个吻。”
外面还是阴雨霏霏,听雨楼里却是升腾着暧昧的暖意,沈昭觉得这里面热得难以忍受,耳尖不受控制地泛红。
“陆衍,你到底……”
话音未落,窗外破空声骤响,三支冷箭破窗而入,直取沈昭后心!
雨声未停,箭啸破空,比雨更冷。
沈昭只觉后颈一寒,腰间照夜已本能出鞘,但陆衍比她更快。
“铛——!”
他左手抄起案上酒壶,“砰”地一声掷出,壶身与箭镞相撞,瓷片与酒液齐飞。
同一瞬,他整个人已欺身而上,右臂环过沈昭肩背,将她整个人往怀里一带。
沈昭只觉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然后是天旋地转,陆衍带着她翻身卧倒在地,扯过棋桌挡在身前。
巨大的响声掩盖住一声闷哼。
陆衍一只手夺过沈昭掌中照夜,反手掷出,刀光如电,破窗而出。
窗外黑影坠水,江面发出“咚”的一声。
短短一瞬,生死轮替。
沈昭却清晰地听见陆衍的心跳,隔着衣料,急促如鼓,与他方才落棋时的从容截然不同。
他的手臂仍箍在她背后,力道大得几乎勒疼她,却也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侍卫们破门而入,却被陆衍侧目一瞥定在原地。
那一眼里全无笑意,只有淬了冰的戾气和怒火,“封楼,捞人,留活口。”
“是!”
门再次阖上,灯火被风压得极低,照出两人交叠的影子,缠绵在地上。
沈昭这才发现,自己竟紧紧攥着陆衍的衣襟,指节发白。
她猝然松手,却被陆衍握住手腕,指腹擦过她掌心。
“陛下可伤着哪?”
声音居然是难得的颤抖。
沈昭下意识摇头,然后反应过来,用力想推开他。
陆衍却是毫无动静,甚至单手将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将棋桌扶正,可惜棋子却是撒了满地,星星点点地散落。
沈昭悬在半空,突然腾空的不适应让她下意识找依靠,慌乱地搂住陆衍的脖子。
“陆衍!把朕放下来!!”
沈昭急得眼尾微微泛红,不停挣扎,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被人掌控,要依附于某个人。
陆衍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抱着她走到案前,把她放上去。
“陛下受惊了,臣的人已经去找刺客了,还请陛下稍等片刻。”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蹲下身一点一点把棋子捡起来放回棋盒,刚刚的颤抖,仿佛只是沈昭的幻觉。
“是什么人?你的吗?”沈昭坐在案上,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问道,手紧按着乌木台面。
陆衍捡棋子的手顿都没顿一下,“若是臣的人,不会只射三箭。”
他端着收捡好的棋盒起身,放回案上,垂眸看她,声音很轻,“更不会在陛下背后。”
窗外雨声忽大,打得外面挂着的灯罩噼啪作响。
沈昭这才意识到两人距离近得过分,她甚至能看清陆衍纤长的睫毛,垂下时像一卷小帘,以及他眼底那抹未褪的猩红。
她莫名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往后挪,
陆衍却弯腰,二人间的距离更近,呼吸可闻,他从乱子中拾起一枚黑子,指腹摩挲片刻,忽然轻笑,“陛下方才是不是想问,臣到底想要什么。”
他将那枚黑子递到她面前,棋底朝上,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昭”字。
“臣要的,从不是这盘棋。”他声音轻得像雨丝,缠绵,交织,粘稠,落在耳中却无比清晰。
“臣要的,是执棋之人。”
陆衍极轻地叹息一声,“陛下到现在都还没发现,这盒棋里面,每一枚上都刻了字,都是臣……一个人,慢慢刻上去的。”
沈昭指尖一颤,心头像是久无波澜的湖面,滴入了一滴水,泛开极小极小的涟漪。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侍卫低禀,“殿下,落水者已捞到,服毒自尽了。”
陆衍眸色一暗,拂袖起身,“尸身送大理寺,查。”
他语气恢复一贯的散漫,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失态只是灯火晃了眼。
可当他再次看向沈昭时,她分明瞧见了眼底残留未褪的墨色,“今夜这局,有人想借刀杀人,臣不喜欢被人利用。”
“更不喜欢……陛下受伤。”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像雨里的一道闪电,劈开所有伪饰。
沈昭忽然明白,这场刺杀或许与陆衍无关,却与他脱不了干系,有人想让他们自相残杀,或者干脆就是杀了她。
而陆衍,并不打算如那人所愿。
“听雨楼不安全。”陆衍转身,背对她望向窗外雨幕。
“雨势太大,臣还要去大理寺,只能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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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送陛下回宫,这几日不太平,还请陛下好好待在宫里。”
回宫的马车上,沈昭听见自己心跳如擂,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一直算错了一件事。
陆衍想要的不止是权,也不止是她。
他要的,是她只能向他一人求援,只能在他掌心里挣扎,却偏偏不许别人伤她分毫。
沈昭握紧掌心里的一枚黑子,那是离开听雨楼时,陆衍不容拒绝地塞进她手里的。
她摩挲着底部那枚刻字,似乎能想象到陆衍手里握着小刀,在灯下刻字的模样。
他确实生了一副极其漂亮的眉眼,笼罩在灯火的微光里,显得格外温柔,鼻梁勾出柔和的一道弧线,眼尾微垂,似倦鸟收翅,右眼的泪痣像未落尽的一滴泪。
棋局已终,棋子未冷,雨尚未停。
心却乱了几分。
车帘外,雨声忽紧忽慢,恰如心声仓皇。
沈昭阖眼,仍听见那三声箭啸回旋耳际,更听见陆衍那句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的话。
“臣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陛下受伤。”
她摊开掌心,温润的琥珀棋已被体温焐得微热。
“昭”字刀刻极细,笔锋却深,像一道不肯愈合的旧伤,结着痂。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懵懵懂懂地问母后,为何取名为“昭”。
母后握着她的手,牵引着她细细描影本里的“昭”字,声音温和,“阿昭,日明为昭,你要活得像日头一样。”
可她分明,永远都不可能以真容示人,永远要戴着一层假面。
里面的束胸和外面的龙袍,束缚住的不仅是少女的身躯,更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不是那太阳,也做不成那太阳。
她如今活得像一枚棋子,被人捏在指间,又被人放进匣里,反反复复。
马车骤停,停在阑珊处,未央宫朱门大开,在雨幕中透出灯火,显得朦胧又遥远。
沉璧被提前放回,候在阶下,见车帘撩起,忙迎撑伞上前,“陛下……”
沈昭抬手止住他的话,只低声吩咐,“今夜起,听雨楼一案,交由都察院,由都察院全权负责密查,凡事不允许大理寺插手,更不必过摄政王之手。”
大理寺里全是陆衍的人,说是查案,最后查出来的,全是陆衍想让她知道的结果。
她踏过湿阶,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宫门在她身后阖上,铜锁“咔哒”一声,把风雨关在门外,也把那句低语关进心里。
沈昭将黑子放进枕下,凤眼中满是冷意。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陆衍……陆厌深……你想得美。”
*
夜漏三下,摄政王府却灯火如炽。
陆衍脊背笔直地坐在榻沿,墨色中衣被汗水和干涸的血浸得透湿,贴在肩胛上。
箭创本只划破皮肉,可那箭矢上淬的却是一种不温不火的毒,三刻入脉,一个时辰乱息,两个时辰入心。
几名太医跪在阶下,为首的太医声音抖得不成调,“唯有以银刀剜去腐肉,再以火酒逼毒,但此法恐……恐伤及经脉。”
陆衍低笑,唇色乌青,似笑非笑地瞧着那群人,仍是平日那副温吞腔调,“怕什么?本王又不靠脸吃饭。”
他抬眼,目光穿过窗棂,雨已停,天边泛起蟹壳青。
“只是今夜,别让宫里听见任何风声。”
8. 寻玉
陆衍身边跟的最久的暗卫寒赋上前一步,迟疑地问,“殿下,此事可要知会陛下?”
“不必。”陆衍以指抵唇,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让她知道此事,怕是会庆祝吧,或许还会许愿,祝本王早些死了。”
他自己不甚在意,寒赋却是有些急了。
“殿下,属下真的不明白,昨夜抓了沉璧,为何要留他性命?他是陛下的心腹,要不直接……”他动手比划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陆衍垂眸看着被衾,半晌,唇角溢出一丝笑声,但笑意不达眼底,“寒赋,本王以为,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最长,应该明白,本王最讨厌什么。”
寒赋周身一寒,瞬间跪地,“是属下失言,请殿下责罚!”
灯火映出陆衍后背上的一道细痕,那是在遇刺时,为沈昭挡箭受的伤,此刻却成了毒引,一路烧进经络。
他随意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声音没有半点起伏,“下不为例,去暗阁领罚吧。”
寒赋搭在腿上的手握紧,还是低下头,“属下明白。”
陆衍又看向那跪了一排的太医,嗤笑,“怎么,不是跟本王说,这毒多么多么厉害吗?都愣在那干什么,让本王等死吗?”
太医们集体抖了一下,连忙上前,银刀淬火,剜肉刮骨,被割下来的腐肉扔了一盘。
温烫的火酒倒在血肉模糊的伤处,竟连周围的太医都不忍去看那皮肉痉挛,鼻腔里满是鲜血的铁锈味。
陆衍反倒是所有人里表现得最淡定的,他只是闭着眼,手搭在床榻上,喉结轻滚两下,满脑子都是沈昭。
想她的脸,想她倔强的表情,想她细白的手指执棋,想她见到自己时眼底的恐惧和恨意,想到他搂着她的触感,想到不久前那个血色的吻。
他缓缓抬眼,除了面色苍白了些,好像没有任何不同。
可没人知道,他忍疼到咬破了舌尖,陷进被面的指甲几乎要硬生生掐断。
“好了?”声音是极度的哑。
众太医回神,一群人目瞪口呆,连连点头,”摄政王殿下,毒已经除了,此后只需每日按药方敷药即可,臣等告退。”
等房里只剩他一人,陆衍终于慢慢吐出一口浊气,绷直的脊背也疼得弯起来,呼吸粗重沉缓。
或许不是不疼,怎么可能不疼?是怎么能在这群人面前表现出疼?
浑身上下都是冷汗,血迹也没清理干净,他厌恶地皱了皱了眉,唤了一名小厮替他清洗。
一切都收整完毕后,天都要大亮,此时大理寺的传信到了。
陆衍听完,知道沈昭革了大理寺查此案的权,只是低笑着摇了摇头,“罢了,随陛下去吧。”
他趴在榻上,闭目养神,背上疼得不能躺,更睡不着。
“真是……小没良心的。”
*
因为受了伤,或许又加了些怨怼,陆衍连着几日都没有上朝,称病告假。
但沈昭并不甚在意,只当他是躲着在打什么坏主意,而且近来她的心思完全被另一件重要的事侵占。
没过几日,沈昭又带着沉璧出了宫,同样的“微服私访”,实际上是去找苏逸之。
雁回街尽头,杏花纷扬,今日是艳阳天。
沈昭穿了一身天水碧广袖袍,发束玉冠,身后跟着沉璧,又一次轻敲苏逸之的桌案。
正垂眸整理竹简的苏逸之抬头,看见她,眼底先是一怔,继而温温一笑,“沈公子,别来无恙。”
沈昭的目光在他案头一扫,有一张未干的扇面,扇面的题字很符合苏逸之的气质。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她垂眸,“苏公子请移步,沈某有事相商。”
苏逸之放下竹简,笑意未减,将人请进屋,“沈公子请进,屋里有些杂乱,还望见谅。”
两人于苏逸之卧房内坐定,沉璧抱着剑守在门口,沈昭开门见山,“苏公子可愿入仕?”
苏逸之失笑,“自然是愿意的,不过苏某更好奇的,是沈公子前来,是买字,还是买人?”
他很敏锐,沈昭微微眯眼,浅棕的瞳仁映着春灯,“买人心。”
“那沈公子给的价码如何?”
“一条青云路,我给的起。”沈昭指尖轻叩案面,声音压得极低。
苏逸之凝视她良久,忽而抬手,指尖掠过她耳后,那里有一缕碎发没束好,“姑娘家披冠行走,终非长久。”
沈昭瞳孔骤缩,指节无声扣住袖中短刃。
苏逸之却只是收回手,拢袖一揖,“草民无意冒犯,只是姑娘此后行走在外,还是不要用真名了。”
空气骤然绷紧,又倏地松开。
沈昭缓缓吐出一口气,“既已识破,苏公子作何打算?”
“自然是合作,姑娘诚意很足。”苏逸之笑着温声,“我替姑娘遮掩身份,姑娘替我开路。三年后,若姑娘仍坐得稳那位置——”
他顿了顿,眼底浮起极浅的笑,“再来问我想要什么。”
沈昭挑眉,“你不怕我杀人灭口?”
“怕。”苏逸之倒是很坦然,“但苏某更怕一辈子抄书。”
两人相视而笑。
*
回宫路上,月色如洗。
沉璧还是很谨慎,“陛下确定这苏逸之可信吗?属下不知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怎么就能单凭一个名字猜到陛下的身份。”
沈昭轻抿了口茶,“朕也不知。但苏逸之此人不简单,他分明可以通过身份要挟朕,这样反而稳妥,得到的也更多。
“但他却选择和朕合作,走了一条更艰难的路。”沈昭轻敲着桌面,面色沉沉,“说明此人图谋甚大,野心勃勃,此后还要小心为上。”
刚入宫门,马车便被人拦了下来。
拦着马车的人正是摄政王府的人,那些人早等在此处,跪了一排磕头,哭天抢地,“陛下,王爷毒发,已经……已经快不行了!”
听着外面的喊声,沈昭指节一紧,微微阖眼,终是叹了声,“掉头,去摄政王府。”
沉璧拦她,“陛下不可,万一是局。”
“那就拆局。”沈昭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眼底冷光一闪,“朕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何。”
车轮碾过青石,咕噜噜地响。
王府寝房外,太医正端着药盏,唉声叹气,满面愁云。
沈昭立于廊下,不知为何,手脚冰凉。
她忽然想起那夜听雨楼,陆衍以酒壶挡箭,将她搂进怀里护着。
他的眼神像荒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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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狼,明知前方是陷阱,仍要先护住自己的月亮。
沈昭深吸一口气,冷声问太医,“摄政王到底是什么情况?”
太医支支吾吾,手中的药差点洒了,“陛下……进去看了便知,老臣也说不清楚……”
沈昭看着,直接夺过药盏,“这是摄政王的药?”得到太医的肯定回答后,她直接推门而入。
榻上的人面色苍白,薄唇却透着一抹艳色,似雪里点朱,“陛下?您终于来看臣了。”
“臣身体不适,请陛下恕臣不能行礼之罪,咳咳……”
闻言,沈昭微微皱眉,她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种话……
沈昭上前,有些生硬地把药盏递到陆衍嘴边,“不想死就喝药。”
陆衍眼底笑意越来越深,眼睛湿亮,却装模作样又咳了两声,“陛下,这药太苦,臣喝不下去。”
沈昭猛地收回手,药盏里褐色的药汁却是一滴没洒,“陆衍!你果然在耍朕!”
被戳破,陆衍也不慌,反而笑着支起身,哪有半分方才虚弱的样子,“陛下,臣可没骗您,臣是真的中毒了。”
他伸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指尖轻撩她垂落的一缕青丝,送到唇边轻吻,“许是陛下有真龙护体,陛下一来,臣身上的毒就被驱散了。”
沈昭被他这轻佻的动作错愕到,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陆衍你真是无法无天!竟敢……”
“竟敢调戏陛下吗?”陆衍笑吟吟地打断她,眼底满是愉悦,“陛下快过来吧,臣的药还在您手上。”
沈昭气急,却还是别扭地把药盏塞进陆衍手里,“自己喝,麻烦。”
见陆衍端着药不喝,只抬眼看着她,沈昭莫名不自在,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怎么中的毒?”
陆衍将碗放在一边,声音平静,“听雨楼,臣中了箭,箭矢上有毒。”
沈昭瞳孔一缩,声音发紧,有些气结,“那你那时为何不告诉朕?!”
陆衍低笑着,牵住她的手腕,细细摩挲,指腹烫得惊人,“告诉陛下,陛下会心疼吗?”
沈昭用力抽回手,冷笑一声,“陆衍,你拿自己的命做戏,觉得有趣?”
“有趣极了。”陆衍低咳一声,却浑不在意,“至少把陛下骗来了,这一点足以证明陛下心里有臣。”
“药苦,陛下喂臣,臣便喝。”
陆衍目光毫不躲闪,直直地看着沈昭。
沈昭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却想到他中毒是为了保护自己,心一狠,端起冷落在一旁的药盏喂到他嘴边,“张嘴。”
陆衍笑得垂了眼,抬手捧着药盏,刚好将沈昭的手松松地罩住,“若臣哪天真的死了,陛下会为臣难过吗?”
沈昭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出来,但又怕动作太太药会洒,硬生生忍住了,“住口,喝药。”
她嘴上强硬,心里却是乱了。
药碗很快见底,陆衍靠在榻上,松开她的手,指尖绕着一缕她的发,绕了又松。
沈昭偏头躲开,咬着牙,“陆衍,朕始终看不透你,你今夜做戏,究竟是想干什么?”
陆衍微微阖眼,眸光雾蒙蒙的,“陛下,臣还以为那晚表达的很清楚了。”
“臣想要的,不过陛下主动的一个吻。”
9. 风月
听了陆衍几乎孟浪的话,沈昭冷笑,用面上的寒意掩饰漏跳一拍的心跳,“陆衍,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陆衍却是笑意不减半分,“陛下,臣刚刚喝的是药,不是酒,即便是酒,臣也不会醉。”
“臣要的就是一个吻,一直都是,端看陛下愿不愿给。”
沈昭眼睫轻颤,转过身走到寝房门口,声音冷然,对他的话避而不谈,“摄政王好好养伤,别再折腾。”
“陛下明日还来吗?”
“不来。”
“那后日?”
沈昭没答,只是推门而出,风声倏地灌进来,又倏地被门扉隔断。
陆衍望着那扇阖上的门,指腹轻碰唇角,那里还沾着苦药汁,却比世间任何事物都甜。
寝房内,太医悄声问,“殿下,可要再煎一剂安神汤?”
“不必。”陆衍的眼眸里泛起层层涟漪,声音带笑,“她来了,我便安。”
“退下吧。今夜王府里所有人,都去账房领赏。”
*
沈昭回到未央宫后疲惫地靠在椅上,一旁的两名侍女上前,跪在她面前行礼。
“陛下,奴婢们是春华和秋实,是杨乳母派来伺候陛下的。”
沈昭看了眼,记着两个人的长相,两个姑娘看起来年龄都不大,乖巧干净,她摆了摆手,“平身吧,过来给朕揉揉肩。”
沉璧还因为今夜的事不安,“陛下,摄政王此举……”
“他在试探。”沈昭打断他,声音极轻,“也在逼朕。”
她抬眼,望向远处王府的方向,眼底浮起一点未明的光。
“沉璧,过了这么久了,钦天监的吉日还没挑好吗?”
沉璧会意,算了下日子,“陛下,按理来说,这两日他们便会上奏,明确册立礼的日子。”
沈昭揉了揉眉心,打发春华秋实去准备热水沐浴,“那便好,朕等不下去了。”
次日早朝,钦天监果然上奏,宣明春分日,正是黄道吉日,益册封。
沈昭身上是一身厚重的明黄色朝服,广袖一挥,“那便春分。”
退朝前,沈昭点了礼部,“摄政王近来一直告假,朕昨夜去看望过了,确是身体不适,理应多休息。
“今年春闱入选的拟订名单,还请尚书,下了朝后送到御书房来。”
此事格外顺利,想必一是因为上次教训过了礼部尚书,二是因为陆衍还在告假,不然他指不定要怎么阻挠。
沈昭松了口气。
下了朝,沈昭在御书房头疼地批奏折,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起那双常年带笑的眸子,还有那粒动人的泪痣。
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想陆衍,沈昭猛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朕莫不是疯了吧……”
可她越是不让自己想,脑海中那人的影子便越发清晰,甚至连睫毛轻轻颤抖,都有如蝴蝶振翅,轻轻撩起一阵清风。
正当沈昭心烦意乱时,门外侍卫通报,“陛下,礼部尚书求见。”
沈昭眉眼一凛,沉声,“宣。”
御书房铜炉香冷,新送来的折子堆得山高,案前还有礼部尚书满头大汗地跪着。
沈昭翻开礼部呈上的春闱拟录,一排排扫过去,目光在第三行停住。
“会试第三名,上京苏逸之,策论第一,诗赋第五。”
她指腹在“苏逸之”三字上摩挲良久,朱砂笔轻轻一勾,旁边添了二字。
探花。
然后她将那份名录置于一旁,开始翻看每一位考生的墨卷。
既然大致猜到苏逸之此人城府不浅,那便不能只把希望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她还需要其他人,有了探花,至少还差状元和榜眼。
沈昭一份一份看过去,暗自被这些学子惊艳,她最后再圈了二人。
一是苏州人士,农户出身的平民,晋云,指事陈弊,言辞犀利,而文采斐然,为状元。
二是上京人士,镇北侯府嫡次子,魏舟,才华横溢,尤擅论及国家政事,为榜眼。
墨未干,礼部尚书在阶下磕头,“陛下,探花榜眼状元例由天子亲点,是否再斟酌?”
“斟酌?”沈昭低笑,将册子掷回案上,“朕已斟酌过了。三人皆可为士林典范,不必再议。”
尚书不敢再言,诺诺而退。
按往年惯例,春闱放榜是在春分后。
沈昭唇角终于勾起,册立礼和放榜相隔时间不长,她的造诣短期内也算有了些成效。
*
春分日,紫宸殿金鼓齐鸣,鸢飞九天。
沈昭着十二章纹冕服,冕旒垂落,遮住了她绷紧的下颌,纪成玉由礼官扶出,凤冠霞帔,鬓畔十二树花钿轻颤。
她比沈昭小两岁,眉目温婉,身骨柔美,带着世家养出的静定,行礼时背脊笔直,不见丝毫慌乱。
祭告太庙、奉迎、受册、奉册,一套冗长仪程下来,日已西斜。
沈昭始终身姿端正,掌心却渗出细汗。
因为有道目光实在太过灼热,落在她身上,让她几乎如坐针毡。
陆衍和其他朝臣立在阶下,他面无表情,脸上没有笑意,毫不掩饰自己的视线,直直望着她。
沈昭抬手,声音清冷,“即日起,封纪氏成玉为静德皇后,居坤宁宫,掌凤印,协理六宫。”
“礼成——”仪官拖长声音唱道。
众臣拜倒,声如长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夜,坤宁宫。
红烛高烧,喜帐低垂,缀着的穗子轻晃。
纪成玉端坐榻沿,凤冠霞帔灿若朝霞,她的视线被正红色的盖头挡的严严实实,指尖交叠,指节因紧张而泛白。
世人都道她是景英帝的表妹,与景英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实际上没几个人知道,她从出生到现在,与帝王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知等待了多久,殿门被人推开,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响在耳畔,越来越近。
盖头被一柄扇随意挑起,纪成玉抬眸,只觉春风拂面,眼前之人差点晃了她的眼睛。
沈昭一身绝艳的喜服,站在床前,她垂眸看着纪成玉,呼吸平缓,只是上挑的眼尾微微泛红,显得风流含情。
纪成玉犹豫一下,还是起身,伸手想去扶她,声音柔和,“陛下,臣妾是纪成玉,您请……”
白净的手被轻轻拂开,力道不大,纪成玉却是愣住了。
沈昭缓了缓语气,扶着她重新坐回榻上,“皇后坐吧,不必如此拘谨。”
沈昭低声唤来她的侍女春华,春华上前便开始为她宽衣。
纪成玉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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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些羞怯,她低着头纠结半天,手指捏紧裙摆,还是没忍住抬头,只一眼,瞳孔骤缩。
眼前的沈昭,身形偏高挑,素白衣料下的肌肤胜雪,窄肩细腰,胸前却层层叠叠裹着白布条。
春华将厚重的喜服挂在屏风上,沈昭一身单衣,动作随意地拔出一旁的剑,眼睛一瞥,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剑架在纪成玉颈侧。
“看够了?”她微微偏头看她。
纪成玉僵在原地,浑身颤抖,颈侧剑尖冰冷刺痛的触感让她心底发寒。
她这下有些明白了,原来这景英帝……竟是女子吗?
沈昭似是毫无怜香惜玉的意识,挪了挪剑尖,让它直接贴在纪成玉颈侧柔软的肌肤上。
“纪成玉,你是母后生前便为朕计划好的皇后,庄懿皇后的娘家人,朕的表妹,朕知晓你饱读诗书才华横溢,所以你应当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纪成玉脸色苍白如纸,她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庄懿皇后瞒天过海,让沈昭一个姑娘毫无破绽地女扮男装这么多年,甚至为了保险,连纪家都没告诉,只让培养一个姑娘,作为沈昭未来的皇后,以巩固势力。
虽然惊世骇俗,纪成玉还是很害怕,但她明白,若此刻再不表明忠心,想必沈昭根本不在意明天会不会多一个“弑妻”的骂名。
纪成玉深吸一口气,跪了下来,额头贴在地面,行君臣叩首之礼,“臣妾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无论如何都会保守此事,不让任何人知晓。”
沈昭盯着纪成玉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分辨她的话是否可信。
纪成玉被颈侧的剑吓得微微颤抖,却硬撑着没敢动弹一下。
半晌,沈昭终于收了剑,把跪在地上的纪成玉扶了起来,声音温和,“皇后言重了。”
方才紧张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一旁的春华这才上前,取了床榻上的喜帕,收好后安静退下。
纪成玉偷眼看她,“陛下……您……”
“不该问的不要问。”沈昭回眸,瞥了她一眼。
纪成玉被她一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委屈,“陛下,臣妾是问您,是否要就寝……”
沈昭抿紧嘴唇,一股误会了别人的尴尬让她有些不敢再回头。
“皇后先行歇息吧。”
纪成玉深吸一口气,声音带了些通透,“陛下,臣妾自被选中那日起,便知陛下需要一位皇后,而非一位妻子。
“请陛下放心,纪家既站陛下这边,便不会自毁长城。”
沈昭喉头一紧,竟说不出话,她几番欲言又止,都作罢了。
纪成玉的唇角带着一个柔和的弧度,“陛下,臣妾是您的表妹,若觉得称呼别扭,私底下便唤臣妾成玉吧。”
沈昭眼里闪过一丝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坤宁宫的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太监尖细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两人耳畔炸响。
“大人请留步!陛下已经歇息,此刻惊扰陛下,奴才们的脑袋不值钱啊!”
“脑袋要架在脖子上才值几个碎钱,掉地上可就真的不值钱了。”
一道带着戏谑讥诮的声音穿透殿门,直刺耳膜。
“与其在这拦着本王,不如赶紧去通报陛下,就说摄政王有要事与陛下相商,特来打扰,请陛下饶臣死罪。”
10. 折香
坤宁宫外,更鼓三声未绝,檐下红灯尚温。
听见陆衍的声音,沈昭深吸一口气,看着纪成玉,“你在里面待着。”
她转身披上一件外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踏出殿门,便见陆衍立在玉阶尽头。
绛紫朝服,袖口以银线暗绣蟠螭,灯火一照,鳞爪欲活,他腰间未悬剑,只佩一柄折扇,扇骨用玄铁削成,冷光内敛。
“摄政王深夜入宫,只为说一句恭喜?”沈昭停步,挥手示意內侍退下。
陆衍抬眼,笑意温雅,眼底却压着暗潮,“臣来贺陛下新婚,也顺道送一份贺礼。”
他抬手,掌心是一封折得极薄的纸笺,那是春闱最终榜文,探花名下赫然写着“苏逸之”三字。
沈昭微微敛眸,瞬间明白了陆衍前来的意图,眉心微蹙,“榜文明日才放,摄政王倒是消息灵通。”
“臣是关心陛下。”陆衍声音低缓,目光却直直落在她唇上。
沈昭侧过身,让出半阶,宫墙夹道,风带春寒,吹得两人衣袖相触,又即分。
“摄政王关心的方式,倒是别出心裁。”沈昭冷笑,“今夜是朕的洞房花烛夜,你罔顾礼法,擅入宫门不谈,居然还想强闯坤宁宫。”
陆衍目光掠过她紧抿的唇,忽地伸手,以指腹擦过她唇角,声音轻得像叹息,“陛下,臣很难过,臣没想到自己的毒还没解,您却先娶了别人。”
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垂,似乎真是被伤透了心。
沈昭偏头避过,指节收紧,声音沉冷,“摄政王此番前来,若只为说风凉话,便退下。”
她嘴上这么说,但却是真正地,为那份不知真假的悲伤慌了神。
陆衍却是又一次伸手,轻轻牵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近。
“陛下,臣的话一直作数。”
陆衍垂眸,眼里是晦涩的暗流,他一想到白天她与别人拜堂,哪怕是假的,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愤怒和嫉妒冲昏了头。
他知道,今夜他不该入宫,沈昭和纪成玉两个姑娘也不会实质性地发生什么。
但他就是不甘。
所幸他一直都是这样,行事乖张,不遵礼法,就算他今夜真的强闯了坤宁宫又怎样?谁能说他半句乱臣贼子?
但他还是在推开宫门的那个瞬间收了手。
他如同一头气势汹汹的恶狼,却又被迫收了爪牙。
“陛下从来不信臣,但臣的话句句属实,从未欺瞒过陛下。”
沈昭心里乱成一片,被不知名的情绪搅得天翻地覆,她有些烦闷地一甩袖子,“陆衍,朕现在没心情和你说这些。”
陆衍一手揽上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半空截住她,将手牵到颊边,往她掌心里轻蹭,甚至极轻极轻地落下一吻。
“那陛下想和臣谈什么?不如和臣谈谈……为君之道,帝王之术?”
沈昭被他的挑衅激怒,猛地用力,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他攥的很紧,“陆衍!!!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陆衍轻叹,却没松手,甚至又将人楼的更紧,“臣当然知道,陛下做梦都想杀了臣。”
“但臣还有好多想要的,但还没得到手的,所以臣不愿意呢,陛下。”
苍白的脸上,沈昭的神色难看到极致,袖中照夜一出,直接抵在他胸口,“陆衍,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松手。”
陆衍却是笑了,眼底笑意汹涌,一手猛地扣住她握刀的手腕,不让她后撤,然后低头,用力吻住她。
陆衍没闭眼,只是微微眯着,有些迷醉地亲吻他贪图已久的唇,手下力道没松,扣着她的腰身和手腕,不让人逃离。
端看她被逼到极致时,到底会不会一刀刺进他的身体。
如果这样都没有……
哈……
陆衍诱着她,微眯的双眼里满是餍足,几乎是病态地威胁她。
要么一刀捅死他,要么承受他的索取。
快选吧,沈昭,我的好陛下。
沈昭被他抵着亲吻,后背撞上宫墙,却没感受到疼,她想抽回几乎要穿透他衣衫的照夜,但他却死死禁锢着不能动弹。
沈昭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为什么这样,难道他真的不怕死吗?
或许她就该顺势一刀捅进去,了却这个多年来的心腹大患,但为什么……
她下不了手。
呼吸都被掠夺干净,沈昭头脑里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她只能用尽全力控制着手,不让照夜沾血。
这个吻不知持续多久,终于结束,陆衍慢慢放开她,松开对她的牵制。
沈昭只觉得嘴唇微肿发麻,浅棕色的凤眼里盈满生理性的泪,眼尾都浅浅泛红。
陆衍垂眸,眼里只剩意犹未尽,但他明白,不能把人逼急了的道理。
“陛下您看……”他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带着叹息,“您还是舍不得杀臣啊……”
“臣一向守诺,既然答应了要与陛下商讨帝王之道,以后每日,臣都会来御书房,与陛下共商。”
陆衍的手指抹过自己唇角,那里被沈昭咬破了,渗着血丝,但他浑不在意。
“还有今夜,臣多谢陛下赏赐。”
难掩狼狈地回了坤宁宫,沈昭几乎不敢看纪成玉错愕的眼神,她不用看铜镜都猜的到,现在自己到底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发丝微乱,眼睛湿润,面色含春,嘴唇红肿,衣衫不整……
该死的陆衍,朕一定要亲手要了他狗命!
吹熄红烛后,沈昭愤愤地暗骂,颤抖着手轻抚嘴唇,上面传来的酥麻感让她难以忽略,她方才到底和陆衍做了什么。
*
次日辰时,长安大街万人空巷。
鼓乐喧阗,三匹雪白骏马自乾清门鱼贯而出。
最前是状元晋云,绯袍金花加身,面如冠玉,却难掩眼底锐气。
榜眼魏舟,镇北侯府的嫡次子,银鞍照白马,笑得风流潇洒。
此二人都极为俊逸,但最惹眼却是探花苏逸之,所过之处香帕如雨。
青衫折扇,眉目温润,唇角含笑,他没看四周,目光越过人群,与高楼上的沈昭遥遥相对,笑意如春潮。
沈昭立于丹陛,手扶玉栏,冕旒轻晃,眼底也浮起极浅的笑。
人声鼎沸里,陆衍倚在酒楼阑干,指间转着一只空杯。
他望着马上青衫,又望高楼金冠,自然看见了二人方才心照不宣的传笑,唇角弧度带冷。
他手腕一转,将一枚小小的物什自指尖弹出,正落入苏逸之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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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枚碎银粒,分量轻得可怜。
青年探花抬眸,便见楼上摄政王面无表情,唇角只有一丝冷意,口形无声,“恭喜啊,探花郎。”
和风,陡然转戾。
*
傍晚,琼林苑设宴,花灯万千。
新科进士簪花饮宴,沈昭端坐主位,纪成玉陪坐右侧,凤冠已除,只着淡绛宫装,唇角含笑。
酒过三巡,春闱前三甲纷纷起身,敬酒颂圣,“臣等微贱,蒙陛下天地之仁,惟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于万一。”
沈昭微笑,亦是举杯回敬,轻抿了一口酒,却是在打量那三人。
首座是状元晋云,他出身寒门,却生得峻拔,眉眼如刀,席间往来觥筹时唇角不扬,若有贵胄子弟来攀话,他也像听不懂的木头一样,客套挡了回去。
榜眼魏舟镇北侯府出身,银带束腰,频频与相熟的诸将碰碗,喝到酣处,笑声洒脱,却又不显失礼。
探花苏逸之则静得多,他着青衫,与文臣论诗,与清流谈琴,句句落在人心软处,偶有贵女隔着帘偷看,他便垂眼一笑,既不轻佻,也不闪躲,显得温润似玉。
沈昭的目光却在半空陡然与人相撞。
陆衍来得最晚,一身秋香色深衣,腰悬青玉佩,行至御前,单手揖礼,声音平静。
“臣恭贺陛下得才,亦贺诸君春风得意。”
说罢,自斟一盏,仰头饮尽,喉结滚动,目光穿过人群,始终锁在她一人身上。
纪成玉忽地以袖掩唇,侧首对着沈昭低语,“摄政王今日,倒像护食的狼,半分遮掩都不屑浮于表面。”
沈昭看得分明,指尖一顿,杯中酒面微漾,她微微垂眸,先行避开对视。
“不管他,朕还有更在意的事。”
纪成玉会意,唤一旁的内侍为她撤了酒杯,又斟了一盏茶,“陛下是想笼络这三人?”
沈昭虚眼扫过纪成玉,眼里暗藏几分审视,但她很快收敛,只低头饮茶,“是,朕还在想。”
纪成玉自然是察觉到了沈昭方才眼里的谨慎,知道是自己多嘴了,暗自懊恼,也不再多说什么。
沈昭正思索着该如何将晋云和魏舟收入麾下,正巧此时苏逸之抬眼,目光与她短暂相接。
一人眼里潜藏寒意,一人眼里温笑浅淡,如春水撞冰。
沈昭忽举杯,向席间遥遥一敬,声音清亮,凤眼里已然有了打算,“新科三甲,各赐黄黄金百两,奉烧春一坛。”
侍女上前,为三人送上黄泥封坛的烧春酒,三人皆是笑着谢恩。
晋云魏舟苏逸之三人纷纷上前,手持着酒盏,为沈昭敬酒。
轮到苏逸之时,他目光不躲不闪,反倒是同她眨了眨眼,眸子里敛了一汪清泉。
宴近尾声,池上风起,吹得灯焰乱晃,人影交错。
沈昭起身,百官跪送,她回头,看见陆衍仍立在原处,衣摆被风掀起一角,鞋面隐隐约约。
灯火渐稀,乐声渐远。
沈昭负手而行,身边跟着纪成玉,身后远远地跟了一队侍卫。
她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包糖渍梅子。
那是方才苏逸之趁敬酒时,以袖掩手,悄悄塞进她掌心的,她指尖捏了捏,梅子微凉,甜味却透骨。
11. 授吻
“除了诗画棋琴,臣也就爱吃甜点这一个小喜好,臣听闻这家铺子的梅子甚是可口,陛下不若也尝尝看。”苏逸之的话言犹在耳。
她知道,或许她不该收的,但恰好……
沈昭轻叹,她喜欢吃甜食这件事,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她也怕别人知道。
她不知道苏逸之此举是误打误撞,还是投其所好,她最后都还是收下了这包梅子。
苏逸之此人不简单,但却可以做她指下……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宴散后,沈昭派人送纪成玉回坤宁宫,自己则是乘宫车,沿太液池缓缓而行。
沈昭倚窗,指尖仍捏着那包糖梅,油纸透出油迹,像一点不肯化开的夜色。
车过转角,忽听马蹄骤急,帘外沉璧低喝,“放肆!何人敢拦御驾!”
月光下一骑横来,马上人发冠微乱,面如桃花,竟是陆衍。
沈昭掀帘,声音比春水更凉,“摄政王好兴致,深夜纵马宫道。”
陆衍的目光穿过垂帘,落在沈昭指间,准确来说,是落在那包梅子上。
他翻身下马,躬身行礼,衣摆溅起碎银般的水光,声音微哑,“臣来讨赏。”
“赏?”
“自然是赏。”他笑意很浅,看不出真假,眼底暗火却是不藏,“今日是陛下的喜日,臣不来讨点赏,岂不可惜?”
沈昭微一垂眸,将手里的油纸包掩住,“朕可不觉得,摄政王如此时辰,不回你的王府,在宫道上拦朕,只是为了讨赏。”
陆衍径直上前,压根不在意沉璧的阻拦,行至宫车前,微微仰头看着沈昭。
“陛下说这么多,不就是想知道,臣拦你究竟是想讨个什么赏吗?”
他轻笑,伸出一只手,“陛下和臣,单独谈谈,如何?”
沈昭看了眼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她分毫没动。
“摄政王求何,直接说吧。”
陆衍却不答,手一垂,指尖顺势擦过沈昭手背,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这苏清斋的点心太甜,陛下莫多吃,当心牙疼。”
苏清斋,上京城最大最有名的点心铺,莫说寻常百姓,连许多皇亲贵族都喜欢去。
沈昭指尖微颤,那包梅子忽然烫手。
陆衍却已退后一步,拱手,“夜深露重,陛下早些安歇。明日下了朝,臣会去御书房寻陛下,共商‘为君之道’。”
“臣想要的赏赐,明日再讨也不迟,臣不急这一时。”
马蹄声远去,月色重新落回池水。
沈昭回到寝殿,拆开油纸。
梅子颗颗饱满,沾上白亮亮的糖霜。
里面还有一张写了字的小纸条,那是苏逸之的字迹。
“臣愿为陛下手中子,马前卒。”
她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清甜味过后,是一缕微不可查的酸。
案头灯火未熄,沉璧磨墨后便退到一旁,沈昭提笔,在纸上写下两行字。
“晋云属御史台,魏舟属兵部,苏逸之属翰林。”
沈昭深深叹了口气,缓缓阖眼,疲惫感涌上心头,分明想要暂且放空,脑海中却不自觉想起那人的模样。
他下垂的眼尾,形如朱砂的泪痣,锋利的棱角,轻佻的笑,眼底的暗芒,还有吻……
沈昭一下子睁开眼,呼吸急促,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烫。
心跳也快的有些不寻常。
*
次日上朝仍是中规中矩,听着那群老不死的朝臣冷嘲过来热讽过去,沈昭简直头疼,广袖一挥退了朝。
御书房内熏香微缭,温人心肺,沈昭正低头批朱,门外内侍突然通报。
“陛下,摄政王求见。”
内侍的尾音尚未落下,陆衍已信步踏进门槛,姿态闲散。
他今日换了一身墨青色的常服,衣料暗织云纹,袖口折得平整,腰间只悬一枚羊脂玉佩,走动时玉声轻响。
御书房的窗子半掩,一缕春阳斜进来,照得案上奏折白得晃眼。
“臣来给陛下授课。”
袖里卷着一册薄薄的《帝范》,却故意露出边角,叫沈昭一眼看见。
沈昭搁笔,手腕有些酸,她抬眼,语气平淡,“摄政王打算教朕什么?”
陆衍却不答,他身后跟着寒赋,寒赋手上提着一个食盒,还没打开盖子,就能闻到那股甜得醉人的点心香,溢满御书房。
陆衍从寒赋手里接过食盒,放在御案上,亲自揭开盖。
食盒里面是满满三层点心,桃花酥醉仙糕松黄饼玲珑冰透花糍冰圆子,各式各样,看花了人的眼。
“陛下,臣早先特意招呼过苏清斋,这是今早他们派人送来的新品,陛下尝尝?”
沈昭鼻尖满是酥甜的香气,她没忍住看了食盒两眼,又硬生生垂下头,目光定在奏折上,“摄政王有心了。不过还是先谈正事吧,你要教朕什么?”
见她一副明明想吃,却又强忍着不看的样子,陆衍愉悦地轻笑,让寒赋退下,将书放到案上,指尖轻敲封面,“自然是帝王之术。”
“而这第一课,是驭臣。”
陆衍绕到她身后,俯身时衣料擦过她的耳廓,带着春日微凉的风。
他的手覆在她执笔的手背上,掌心滚烫,带着习武人的薄茧,摩擦出热意。
“陛下掌管的是天下,而治理这天下离不开臣下,所以驱臣,是毋庸置疑的首要。”
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在宣纸上写下一个“驱”字,墨痕粗重。
“刀要快,字要慢,陛下握刀时,应该和握笔时一样,手不能抖。”
他温热的呼吸有意无意拂过她耳垂,沈昭的指节微紧,笔锋一顿,墨汁晕开一朵黑花。
“驱臣先驱心,所以这第二课,是示恩。”
陆衍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一方小小的印石。
雨过天青,色泽温润,底下刻着御史台副印的阴纹。
“臣已让御史台把空缺呈上来,陛下只需亲手,把这印赏给想赏的人。”
他顿了顿,指尖点了点她掌心,微凉的触感轻轻勾勒她的掌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权要亲手给,亲手收,笼络人心,这恩情才做得真。”
沈昭收拢五指,印石冰凉,却烫得她心底发颤。
她抬眼,目光穿过他低垂似帘的睫毛,看见他眼底藏得极深的笑。
她不信陆衍会这么好心,教她帝王之道为君之理,但她细想这些话,又确实挑不出一点错漏。
沈昭不禁冷笑,“摄政王看起来,倒是比朕更懂,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陆衍被她刺了一句,也不恼,只是轻叹,“若臣不懂这些,不就失去了一个,可以和陛下独处的机会吗?”
沈昭一噎,他这叫她如何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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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陆衍此人,果然行事乖戾,不知礼法,任意妄为,恬不知耻!
“这第三课呢,是制衡。”
陆衍忽地俯身,双肘撑在案沿,把她圈进臂弯,案上烛火被他的影子压得摇摇欲坠。
“朝臣们之间需要相互制衡,不能一家独大,更不能结党营私,他们的利益网太复杂,这个的女儿是那个的儿媳,这个的小妾又是那个的庶女。”
“陛下起码要做到表面上的不偏不倚,若有人承了您的浩荡皇恩,却借着这份恩情为自己谋利,最终亏损的还是陛下。”
“所以这制衡,是极难的。”
陆衍低笑,声音浸透了笑,竟显得低沉悦耳,“而臣与陛下,也是互为制衡,互为把柄。”
他指尖轻点她的颈侧,“臣的命在这里,而陛下的秘密在龙袍之下。”
沈昭呼吸一滞,照夜已在袖中滑出半寸,只要他再试探……
陆衍却像没看见一样,指尖挑起她下颌,鼻尖几乎要蹭到她的侧脸,“陛下,今日教完了,臣要讨赏,连着昨日欠臣的一起。”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危险的蛊惑。
“什么赏?”
“陛下的吻。”
御书房静得能听见灯芯炸开的轻响,连点心的香气都好似凝滞。
沈昭抬眼,眼底寒光与春阳相撞,像冰层下涌动的暗火。
“摄政王僭越了。”
“陛下知道的,臣一向如此。”陆衍笑得温吞,指腹擦过她唇角,带着暗示,“臣僭越了可不止这一次。”
沈昭握紧手中玉印,忽地仰起脸,唇瓣擦过他下颌,一触即分。
“赏了,退下吧。”她声音冷,却染了颤。
陆衍喉结滚动,眼底暗潮汹涌,像是要把她吞掉。
退下?怎么可能退下。
陆衍扣着沈昭的下巴,指腹轻轻擦了下她的唇,低头覆了上去。
“臣说的吻……是落在这里……”
在缠绵着进攻时,陆衍的声音有些含糊。
沈昭被吻得喘不过气,眼睛紧紧闭着,陆衍没阖眼,手指轻轻抚摸她皱紧的眉心,难得温柔耐心地安抚她,想让她舒展开。
不知吻了多久,陆衍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沈昭,眼底炽热的暗潮翻涌,分明是想要更多。
沈昭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指节用力攥紧到发白,上挑的眼尾泛着一抹红,在陆衍眼里,像是在诱他亲吻。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再次凑近,在她眼尾轻轻一吻。
“陛下的眼睛……很漂亮,像清透的琥珀。”
沈昭终于回神,方才她意识朦胧,身体发软,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从何时起,她害怕陆衍,好像从害怕和他的所有接触,变成了现在,害怕被他亲吻。
每次她都觉得,他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时而急切,时而慢条斯理,总归是从容不迫。
沈昭下意识抬手,掩饰狼狈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唇,“陆衍,没有下一次。”
陆衍眼底情绪百转千回,却只是替她轻拭唇角,然后退后半步,“臣,谢陛下。”
但他还是没走,而是捻起一块醉仙糕,轻轻喂到她嘴边,“陛下尝尝这个,臣问过了,里面加的是不醉人的果子酿。”
沈昭别开脸,声音转冷,“摄政王,朕有说要吃你带来的点心吗?”
12. 入彀
听了沈昭的拒绝,陆衍的手没动,抖都没抖一下,“陛下,点心没毒,臣检查过了。”
沈昭几乎要控制不住恼意,一拍御案,“朕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朕不吃!”
陆衍微微眯起眸子,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一眯,就像是狩猎的凶兽,在仔细打量着猎物
“那为何苏逸之给的陛下就要吃?他送的难道比臣送的更好?还是陛下更喜欢他的,不喜欢臣的?”
沈昭还没来得及细想陆衍话里的深意,门外内侍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陛下,状元郎晋云,榜眼郎魏舟与探花郎苏逸之三人求见。”
御书房内,檀香未散,案上仍残留方才那场授课的余温。
沈昭听见殿门外内侍的通禀,蓦地回神,将那一点恍惚压进眼底,拂开陆衍的手,神情转冷,“摄政王退下吧,朕还有要事。”
陆衍眯起眸子,显然不乐意,但他还是收回手,拱手行礼,“那臣便退下了。”
他没拿食盒,退出殿外时看见立在外面的三人,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烦闷。
若只是其他两个人也就罢了,但偏偏,那最招人讨厌的苏逸之也在。
晋云、魏舟、苏逸之对他行礼,陆衍看也没看一眼,袖一甩,径直离开。
殿内沈昭的声音沉稳,“宣。”
三人鱼贯而入,绯袍映着春阳,像三簇新火。
苏逸之的视线在御案食盒上停留几瞬,想到刚刚看见的陆衍,眸色微沉。
沈昭没多言,看了三人一眼,只将三封敕书往前一推,三枚银章微闪着光亮。
沈昭将手心里攥了已久的印石放在晋云面前,“晋爱卿,御史台副印,朕将它给你。”
晋云双手举过头顶接印,再附身叩首,“臣领命,谢陛下。”
沈昭指尖微移,落在第二道敕书,“魏舟,兵部武选司郎中,兼北镇抚司参赞。”
镇北侯府的嫡次子,眼底火光一闪而逝,脊背挺得像一柄长枪,亦是叩首谢恩。
最后一道敕书,沈昭却未立刻开口。
她望向苏逸之,青年立在灯影里,青衫绣竹,如玉般柔润。
“苏逸之,翰林院侍读学士,兼领内廷起居注。”
苏逸之俯身,指尖拂过银章,笑意温和带雅,“臣,谢陛下。”
沈昭却在他指尖将离未离之际,忽然伸手,按住那枚银章。
“朕还要你兼一个差事。”
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朕要天下读书人的笔,都向着朕,你知道该怎么做。”
苏逸之睫毛微颤,抬眸时,眼底一片澄澈,“臣的笔,自然向着陛下。”
三官授毕,内侍撤下托盘,沈昭却未叫三人退下,她起身,绕过大案,立于窗前,背对三人,声音清亮。
“朕赐你们官,赐你们刀,也赐你们一条新路。”
“但朝堂旧刃,亦需磨洗,朕要你们替朕去握那些老臣的手,尤其是那些曾求过刀握过刀,如今却想收刀入鞘的手。”
“明白了便退下吧。”
三人躬身退下,殿门阖上,沈昭立刻起身,唤暗处的沉璧,“沉璧,随朕出宫。”
“去镇北侯府。”
*
城北,马车在镇北侯府前停下。
沈昭只带沉璧一人,青衫束发,腰间悬着照夜,她抬步迈入门槛,镇北侯魏苍已候在堂前,银枪倒插于地,枪缨染尘。
“侯爷。”沈昭挥手示意免礼,上座主位,说话开门见山,“朕今日来,是来要一句话。”
魏苍抬眼,目光如炬,声音苍老却遒劲,“陛下请讲。”
“今楚国三军,镇北、云中、定远,如今听谁的?”
魏苍声音沙哑,“陛下,据臣所知,定远军和云中军早与摄政王暗通款曲,而镇北军从来只认虎符。”
沈昭手指微蜷,声音转冷,“镇北侯,如今朝堂上每一个人都知道,虎符在摄政王手中,而非朕。”
“你这么说,是想告诉朕,朕的楚国,兵权却是由摄政王把控?”
魏苍心里一震,猛地跪拜,“陛下息怒!老臣绝非是此意!”
沈昭从主位上站起身,广袖一甩,极冷地笑了一声,“那你跟朕说说,你是什么意思?”
她往前走,最后停在魏苍面前,魏苍跪在地上,额头贴紧地面,只能看见她的锦履。
“镇北侯,朕一来便说过了,朕要一句话,你以为你装模作样分析三军局势,就可以耍到朕吗?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们啊……满朝文武,一个二个,都还把朕当以前的傻子吗?!”
魏苍的后背都渗出冷汗,嘴唇微蠕,在沈昭的盛怒之下,他一个字都不敢说。
沈昭蹲下身,声音一改刚刚的冷冽,反而变得温和起来,“魏爱卿,你以为魏舟真有那个能力当榜眼吗?自己的儿子到底什么水平,你难道不清楚吗?”
“你有胆子在朕面前耍滑头,那你不若猜猜看,朕钦点他,是为什么?”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威胁,魏苍一个历经沙场骁勇善战的武将,身体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这个傀儡帝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势?他手上无权,他凭什么靠什么?!
沈昭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魏苍,眼里满是寒光,声音像浸透了冰,“魏爱卿,你可愿为朕,把镇北军的心先拢回来?”
“朕只提醒你,人老眼昏,莫要认不清楚,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
话音刚落,沈昭一甩袖子,冷笑着走了,只剩下魏苍一个人跪在地上,心乱如麻。
直到上了马车,沈昭才缓缓松开攥得死紧的手心,那里已经留下了被指尖掐破的血痕,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沈昭垂眸,看着沉璧握着她的手给她上药,金疮药抖上去,伤口处传来一阵刺痛,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来镇北侯府这一趟,不算毫无收获,哪怕魏苍现在还是不肯表忠心,起码今天的威胁,已经让他开始犹豫了。
“老狐狸,”沈昭低骂一句,“朕和陆衍,两边的好处都想吃,两边都不想得罪,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前去镇北侯府的马车上,沈昭同沉璧讲了自己的打算。
那是一场危险的博弈。
“每个人都会为未知的事情恐惧,一旦是掌握不了的,他们会抓心挠肺,如坐针毡,只要朕抓住这个机会,打蛇打七寸,自然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朕手上确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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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有,没人没虎符没权力,但只要表现得格外强势,他自然会以为朕有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后手。”
“只要他有了这个想法,朕就已经赢了一半。”
沈昭低头吃着今早上陆衍带来的点心,甜而不腻,很适合她的口味。
沉璧犹豫着开口,“陛下,您觉得魏苍会听您的命令吗?”
“沉璧,朕今日本就是空手套白狼,套不套得着,只看天意。套着了,便是列祖列宗保佑,没套着,朕再想办法便是。”
沉璧上药的手一顿,轻轻叹气,“陛下,您的这个方法太危险了,不是所有人都和魏苍一样,别人未必会信。”
沈昭沉默着咬了一口桃花酥,半晌,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沉璧,朕没别的办法,如果不能像陆衍那样,权力大到别人上赶着去恭维他,就只能靠自己去搏。”
“卑鄙又怎样,危险又怎样,拿命去赌又怎样,朕已经如履薄冰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次。”
回宫途中,马车未入朱雀门便被迫停下。
沉璧掀帘看了一眼,转向沈昭,“陛下,摄政王在前。”
暮色四合,朱雀门外最后一班鼓声刚歇。宫车未过护城河,便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拦在桥头。
陆衍未着朝冠,只以玉簪束发,一身白衣似练,倒像个风流不羁的贵公子,“臣听闻陛下今日微服,特来迎驾。”
沉璧见沈昭点头,掀帐探出身,“陛下有令,时辰已晚,摄政王还是早些回府。”
陆衍置若罔闻,只语气淡淡,“本王与陛下有话,闲人退避。”
沉璧转头看向车内,沈昭轻叹一声,轻轻摆了摆手。
沉璧深吸一口气,翻身下车,退后十步,却不肯离远。
车帘掀开,沈昭没有下车,她端坐车中,双手拢在袖里,腰背笔直,“朕倒是不知,摄政王挡道,意欲何为?”
陆衍不答,一步步踏上马车。
沉璧手中的剑铮然出鞘一寸,又被沈昭一个眼神压回去。
车厢宽敞,陆衍俯身而入,却刚好落座在她对面,两人膝盖几乎相抵,谁也没动。
半晌,陆衍低笑一声,笑意里淬着冰,“陛下今日好胆识,空着两手就敢去玄武街驯狼。”
沈昭眉心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仍旧平静,“摄政王想太多,朕只是去探望老臣。”
“探望?”陆衍抬手,指尖抹去她袖口尚未拍净的尘灰,“魏苍那老狐狸,嗅到一点风声就能回头咬人,你孤身一人,拿什么让他服软?”
他越说越近,最后几字几乎贴着沈昭耳廓,热气拂在那片白皙的肌肤上。
沈昭偏头,声音冷下去,“摄政王总是消息灵通,但朕的事,与你何干?”
陆衍忽地抬手,握住她藏在袖中的腕子,那截腕骨纤细,他轻轻松松就能环住。
指腹下,她的脉搏正急促地撞击皮肤,一下一下,像惊慌的小兽,却还是强装出淡定的样子。
“与我何干?”看到沈昭手心伤口的那一瞬间,陆衍的声音陡然发哑。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紧紧盯着她。
“空手套白狼,拿你自己的命去赌?沈昭,这就是你的办法?你敢赌,我不敢。”
13. 问心
陆衍话音一落,车厢里顿时一片死寂,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沈昭挣了挣,没能挣开,她索性抬眼,直视陆衍,眼里有几分怒气,“摄政王今日是来教训朕?谁给你的胆子?”
“是。”陆衍完全不反驳,答得干脆,眼里也翻涌着赤红的怒火。
“你一旦赌输,必定遇刺,回程路上宫墙内谁护得住你?到时候谁替你收尸?女子身份一旦暴露,三军群臣谁会为你掉一滴眼泪?天下人谁会为你喊一声冤?”
“他们不会,他们只会庆幸少了一个需要伪装恭敬来对待的傀儡,口诛笔伐你欺瞒天下,给你架上一堆骂名,让你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然后转身恭顺地跪在我脚下。”
他每一句都重得像锤,锤得沈昭指节泛白,她心跳得剧烈,厉声呵道,“陆衍!!你怎么敢?!”
这已经是把沈昭一死,他就是被拥护的下一个皇帝这件事,明晃晃地摆上了台面。
二人之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被几番撕扯,岌岌可危。
“你以为朕稀罕?”沈昭声音发颤,却倔强地扬着下巴,“若朕今日死在魏苍手里,朕也没错,最多不过是朕输了,朕技不如人,倒霉了这一辈子!”
陆衍猛地俯身,额头几乎撞上她的,两人鼻尖相抵,呼吸紊乱着交织。
他低哑地笑,笑声里却没有一丝欢愉,反而是扭曲的怒气,和藏得极深的痛苦,“沈昭,你拿命去试,你可曾想过我?!”
沈昭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震动,被愤怒冲昏的理智即刻回笼,她很快归于平静。
“摄政王怕什么?”她推开他,声音很轻很轻,“朕死了,你不就如愿以偿了吗?万人之上,你还是能找到第二个陪你下棋的人。”
她在说那晚听雨楼的棋局,他心甘情愿的退让。
陆衍被她推开,没有再靠近,喉结滚动,半晌,抿紧的唇角才溢出低低一声,“我怕你死了,我连棋都不愿再碰。”
这句话太轻,轻得像他的一声叹息,却又太重,重得她胸口发闷。
她别过脸,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朕不会死,还没活够本,朕不甘心。”
陆衍松开她的手腕,却转而覆上她的手背,掌心相贴,温度交融。
“那就别再拿命去赌。”他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哑,“至少,别一个人去。”
沈昭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然后缓缓把手抽了回来,“身份有别,摄政王还是注意些分寸。至于朕做什么,与你无关。”
陆衍不依不饶,再一次握住她的手,眸色深深,“我陪你,拿什么去赌都可以,输也好,赢也罢,总归不会让你一个人。”
他径直忽略了沈昭让他注意分寸的话,他不爱听,也不想听。
沈昭指尖微颤,良久,她缓慢,却坚定地抽回手。
“陆衍,朕真的不明白,现在朕活着,你就和已经坐上了龙椅没什么区别,要是朕死了,这皇位就是你的,你可以堂堂正正做这个帝王。”
“你到底图什么?”
陆衍没有立刻回答,他抬手,指尖拂过她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动作很轻,像是在害怕惊扰到她。
他顿了顿,眼底浮起一点极浅的笑意,终于回答,“我只图你活着。”
车内一时无话,窗外暮色渐沉,远处宫墙亮起第一盏灯。
良久,沈昭呼出一口气,声音很轻,“今日之事,朕记下了。”
“摄政王屡次逾矩,朕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陆衍低笑一声,没有反驳,他掀帘下车,站在车外,朝她伸出手。
“陛下,下车吧,再不回宫,宫门都要落锁了。”
沈昭看着那只手,筋骨有力,肤色偏白,骨节分明,掌心向上。
她沉默片刻,终究没有搭上,只是眼神示意沉璧上前,搭着他的手掀帘而下。
陆衍也不恼,收回手,负在身后,与她并肩而行。
宫门在望,灯火如昼。
沈昭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陆衍。”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远方灯火阑珊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朕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她没说不希望再有什么,但他却懂了。
她不希望他再说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不希望他再做那些暧昧亲近的行为。
陆衍脚步微顿,眼底笑意逐渐消失,“臣要是抗旨不遵,陛下如何?”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宫门,背影被灯火拉得很长,像两条交汇的线。
“摄政王,朕金口玉言,不想再说第二次。”
陆衍眼底笑意彻底消失,沉默了一路,在转角即是未央宫的宫道上,一把拉住沈昭的手腕。
“陛下还没回答臣的问题,要是臣真的抗旨不遵,陛下会砍了臣的脑袋吗?”
夜色像一匹浸了墨的绸,从屋脊一路铺到未央宫的玉阶,角楼灯影昏黄。
陆衍紧紧攥着沈昭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沉璧提剑跟在三步外,被陆衍一句“再近一步,便算谋刺”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进了殿。
铜鹤灯台里火舌一跳,映出沈昭微红的手腕,即便她用力也挣不开。
陆衍这回是真的动了怒,眼底连分毫的笑意都没有,那双桃花眼显得格外冰冷。
“摄政王,未央宫是朕的寝宫,你深夜擅闯,是想弑君,还是想逼宫?”
又来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对他的称呼从来都是“摄政王”“摄政王”“摄政王”,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很少。
似乎除了互相提防的君臣,他们之间就再没有别的关系。
“臣只想讨一句准话。”陆衍反手阖上殿门,落栓声重得惊心。
“臣若不愿意,臣若还想有下一次,陛下要如何?”
沈昭冷笑,声音却有些颤,“朕不允许。”
一句话,像火星落进干柴,焰势滔天。
陆衍眸色瞬间沉到底,手护在她背后,猛地将她抵在朱漆柱上,低头便吻了下来。
那是带着血腥味的吻。
他在侵入时咬破了她的下唇,又用舌尖轻轻舔去渗出的血珠,像在惩罚,又像在哄慰。
沈昭先是僵直,继而抬手要推,却被他扣住双腕高举过头顶,按在柱上。
呼吸交缠,唇齿相噬,烛火在两人衣褶间疯狂跳动,投出纠缠不清的影子。
直到沈昭的喉间溢出极轻的一声闷哼,陆衍才骤然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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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声音里带着颤,却不是怒,而是疼。
他蓦地松开力道,额头轻轻抵着她,□□,“臣弄疼陛下了吗?”
沈昭偏过头,唇角一线殷红,衬得肤色更白,“摄政王若再近一寸,朕便喊人。”
“陛下尽管喊。”陆衍嗓音低哑,指腹摩挲着她腕间被捏出的红痕,“臣今夜就算被陛下千刀万剐,也要把话说完。”
话虽如此,他却缓缓退开半步,像一头被铁链勒住的兽,眼里欲色未散,却硬生生压了下去。
沈昭趁机转身,抹了一把微肿的嘴唇,往内殿走,“时辰不早了,摄政王还是早些回府吧。”
陆衍却像影子一样跟着,没有停步。
直到她停在屏风前,偏过头,低声呵斥,“朕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往前。”
“好。”陆衍应声,却抬手解了自己的外袍,随手搭在屏风上,只留中衣。
沈昭一怔,仓促地移开眼,“你做什么?”
恰在此时,殿门外传来轻轻的叩环声,一道柔和的声音穿透门扉。
“陛下可安寝了?臣妾有事求见。”
是纪成玉。
沈昭一凛,迅速把陆衍的外袍从屏风上扯下来扔给他,又拢了拢自己微乱的衣襟,看着陆衍慢悠悠把衣服穿好,才低声道,“进来。”
殿门开了一条缝,纪成玉捧着一个鎏金小匣,低头而入,“臣妾听闻陛下今日出宫,恐受了春寒,特来送姜汤。”
她抬眼,看见陆衍竟也在,微微一怔,旋即福身,“见过摄政王。”
陆衍颔首,目光却落在她手中匣子,似笑非笑,眼底一片暗色,“皇后倒会疼人。”
纪成玉神色不变,没有接话,亲自把姜汤端至沈昭面前,“陛下趁热喝吧。”
沈昭接过,指尖仍有些颤,瓷盖相撞,叮叮作响。
纪成玉瞥见沈昭唇角的血痕,眸光轻闪,却什么也没问,只温声,“臣妾新学了一种安神香,若陛下允准,臣妾这就点上。”
沈昭巴不得她留下,轻轻点头,“甚好,皇后有心了。”
铜炉里火舌一舔,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微苦的甘松气息。
陆衍靠在屏风旁,看着纪成玉从容添香、调火、合盖,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一幕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帝后温情。
他忽然开口,“皇后可知,陛下今日差点把命押在镇北侯府?”
纪成玉指尖一顿,抬眸看向他,目光第一次带锋,“摄政王慎言,陛下自有天佑。”
“天佑?”陆衍轻嗤一声,“那也得陛下自己肯惜命。”
沈昭忽觉头疼,把姜汤往案上一搁,冷声道,“都出去。”
纪成玉立即福身,扫了陆衍一眼,“臣妾告退,陛下早些休息。”
她走前,将香炉移到靠近沈昭的位置,轻声补了一句,“香里添了雪参,可平肝火,陛下莫要动气。”
殿门再次阖上,只余两人。
陆衍不走,只望着那炉烟,忽然自嘲一笑,“皇后倒比臣更沉得住气。”
沈昭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那里微微泛着酸,“陆衍,你究竟想怎样?”
陆衍沉默片刻,走到她面前,单膝蹲下,仰头看她,“臣……只想求陛下答应一件事。”
14. 归鞘
闻言,沈昭垂眸看他,嗓子莫名发痒,“说。”
“下次再赌命,带臣一起,但臣还是最希望陛下不要随随便便去赌。”
沈昭心尖一紧,眼睫轻颤。
灯影下,陆衍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声音极轻,“臣可以不做摄政王,可以不要虎符,可以连这条命都不要。”
“却唯独不能不要陛下。”
沈昭指尖微颤,良久,抬起头不再看他,只低声道,“陆衍,你给朕记住,朕是君,你是臣。”
“臣一直都记得。”陆衍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侧,固执地贴着她腕间。
似乎只有听着那一声声脉搏声,才能让听闻她独自前去镇北侯府时骤冷的心回暖,才能安慰自己,才能让自己安心……
这个人,还活着,她还在他身边。
“所以臣恳求陛下,让臣在陛下活着时做臣,而不是等陛下死了做皇帝。”
殿内香炉发出极轻的一声“噼啪”,像是谁失了方寸,心跳一颤。
沈昭终是抽回手,转身往内殿走,“夜深了,摄政王回吧,以后莫要再……”
陆衍却忽然从背后拥住她,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环着她的肩,手臂箍得极紧,却又在最后一刻克制住力道,像是怕弄疼她,只是将下巴搁在她肩窝。
“就一会儿,臣保证不做逾矩之事。”
沈昭僵立片刻,终究是没有挣开。
窗外,更鼓三声,夜已三更。
香炉里的青烟升至半空,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久久不散。
陆衍鼻尖充斥着沈昭身上浅淡的香味,她常年扮作男子,身上的熏香很浅,像是清雅的木质。
却无比醉人。
他的唇贴上她的颈侧,沈昭身体一颤,下意识想要挣脱,又被他从背后抱得更紧。
陆衍轻轻吮着她颈侧那枚小痣,又小心啃咬那片细腻的皮肤,尽量不留下印子,一下,又一下,含情脉脉,心醉神迷。
“陛下……臣在意的,想要的,不是那个位置,从来都不是。”
陆衍仍维持着从背后环抱她的姿势,唇贴在颈侧,呼吸滚烫而克制。
沈昭能清晰感到他每一次吮咬都极轻,像落雪,带着不肯留下痕迹的执拗。
“陆衍……”她嗓音涩哑,却并未挣脱,“够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陆衍的齿关停在最后一寸肌肤上,终究没再用力。
他缓缓抬首,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低得似在自言自语,“臣遵旨。”
可双臂箍得更紧,仿佛要把她嵌进骨缝。
沈昭深吸一口气,忽然反手扣住他左腕,指尖却摸到一道新伤,她指腹轻按,血珠立刻渗出。
她没问,他也没打算解释。
“疼么?”
“疼。”陆衍低笑,“但不及心疼。”
沈昭可以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落在发顶,她看向案上的铜镜,镜中两道人影交叠。
“陆衍,若朕今日死在魏府,你待如何?”
“臣会踏平镇北侯府,再血洗御史台。”他答得极快,像早就在心里演练过千百遍,“堵上所有胆敢胡言的嘴。”
“……真是疯子。”
“臣一直都是,陛下第一天认识臣吗?”
镜中二人四目相对,视线交织。
“摄政王闹够了?”沈昭嗓音发哑,眼底神色复杂。
陆衍抬眼,眼底血丝未散,“臣只想问一句,陛下下次可会带臣一起?”
沈昭冷笑,“朕若不答应呢?”
“那臣便夜夜守在未央宫外。”陆衍指腹轻轻摩挲她的颈侧,“直到陛下学会惜命为止。”
沈昭思忖片刻,冷嗤一声,“那就和朕做个交易,几月后秋猎,朕要定远、云中两军只听朕令。”
定远云中二军,早已与陆衍暗通款曲,现在已经归顺了陆衍,沈昭这个条件,无异于让他亲手交出这两支军队,砍掉他的助力。
“你助朕,朕允你一个条件,你若阻……”
“臣不会阻。”陆衍打断她,眼底翻涌着暗潮,“臣只会把刀柄递到陛下手里,再替陛下砍了所有不肯跪的人。”
沈昭指尖一紧,忽觉好笑,“朕还没说,你若阻止朕,是什么下场。”
“陛下不必再想,臣不会阻拦,陛下允诺的条件臣也已经想好。”
陆衍拥着她没放手,指腹轻触她腕间,目光落在她颈侧一点微红上,心口发烫,不舍得移开视线。
“其一,陛下以后不可再以身涉险。其二,臣要陛下长命百岁,少一日都不行。”
沈昭沉默,慢慢启唇,“摄政王倒会讨价还价,朕分明说的是一个条件。”
“陛下知道的,臣一向贪心。”
“成交。”
见她如此干脆地应下,陆衍反而愣住了。
沈昭挣开他的禁锢,声音很轻,“但朕还有一句警告,今夜之后,摄政王再敢擅闯朕的寝宫,便以谋逆论处。”
“臣记下了。”陆衍很轻地笑了一声,“臣以后恭恭敬敬地敲正门,等陛下应允了再进来。”
殿外,纪成玉并未走远,她立在廊下,指尖微微发抖。
她本就是被急忙闯入坤宁宫的沉璧叫来的帮手,沈昭没彻底安全,她自然不会走。
所以方才殿内的对话,她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她抿紧嘴唇,正要离开,殿门却被陆衍推开,二人的目光相撞在半空。
陆衍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在殿内自然是听见了纪成玉的动静,知道她并未离开。
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任由她听着。
他转身阖上殿门,唇角慢慢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慵懒,“都这么晚了,皇后娘娘还不回坤宁宫歇息,守在陛下的寝宫外做什么?”
纪成玉被他一堵,脸色却不变,微微扬起下巴,一副矜傲的模样,“本宫要做什么,为何要向摄政王汇报?”
陆衍嗤笑一声,不置一词,眼神带着挑衅地扫了纪成玉一眼,信步离开。
纪成玉见未央宫真的熄了灯烛,也只得回了坤宁宫。
回程路上,纪成玉心里很复杂。
她很清楚陆衍有多危险,或者说,所有人都知道陆衍有多危险,他的话信一句都嫌多。
她真的有些担心沈昭被他欺骗,对他托付信任,可她却不好插手,但她还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提醒沈昭提防陆衍。
未央宫内殿,烛火只剩一盏,沈昭坐在妆台前,卸下束发玉冠,青丝倾泻如瀑,铜镜里,颈侧一点淡红若隐若现,正印在小痣上。
那是陆衍留下的,唯一痕迹。
她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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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触,忽然想起他最后那句话,温存尚且旖旎。
“臣以后恭恭敬敬地敲正门,等陛下应允了再进来。”
沈昭垂眸看着发冠,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讽刺。
“陆衍,我不信你,一句话一个字都不信,永远。”
窗外,更鼓五声。
陆衍立在宫墙下,仰头望那一点灯火,直到灯熄,才转身离去,他走得很慢,把每一步都刻进夜色,像是在不舍。
*
次日卯正,金銮殿。
百官山呼刚毕,镇北侯魏苍手捧奏折出列,声如洪钟,“臣镇北侯魏苍,奏请陛下。”
“镇北军自今日起,只奉天子令,不奉虎符,三军将士,愿为陛下鞍前马后,死生不计!”
殿内哗然,群臣面色各异,低声议论纷纷。
沈昭端坐龙椅,垂落的冕旒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笑意。
老狐狸,最后还是上套了呢。
有朝臣壮着胆子偷偷看陆衍,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又偷眼去看定远云中二军的将领,二人皆是面色难看。
魏苍此举,很显然是在表明,他此后便站在沈昭这边,而非陆衍。
有人嗅到不寻常的气息,只垂眸静待。
丞相严琢微微眯眼,站了出来,声音平静,“陛下,臣以为魏大人此举有所不妥。”
高座上的沈昭敲龙椅的动作一顿,心里轻啧一声,眼睛紧紧盯着严琢,似笑非笑,“哦?那严爱卿不妨说说看,有何不妥。”
沈昭知道,严琢是支持陆衍的那方,且作为文臣之首,门生众多,朝堂上的话分量很重,此人的立场对她极为不利。
严琢扫了眼身边站着的魏苍,几不可察地嗤笑,“自古以来,军都是认符不认人,陛下才弱冠,不明白这点臣等可以理解,倒是魏大人,难道不懂这个规矩?”
“而且陛下如今年纪尚轻,不熟悉军事,决策难免会出差错,细想下去,若未来陛下的决策出了错,归根到底是魏大人的责任啊。”
沈昭眉心一抽,心里暗骂一声严琢不愧浸淫官场多年,说话一套一套,听起来好像谁都没骂,又好像谁都骂了。
骂她自以为是,骂魏苍愚蠢站错了队,又似威胁似劝告魏苍,以后但凡有什么差错都是他背锅,不若再好好想想。
魏苍没说话,正在僵持时,一道如沐春风的声音响起。
“严大人此言差矣,陛下,臣有本启奏。”
绯袍曳地,苏逸之上前两步,步履从容,他先朝沈昭一揖,再侧身向严琢微一颔首,唇角含笑。
“严大人方才所言,臣听来有几处疑惑,斗胆请教。”
严琢微微眯眼,抚须不语,只以目光示意他继续。
“其一,虎符乃死物,生而只为天子号令,因而认虎符与认陛下,本就是殊途同归。”
苏逸之向来温润的眼底闪过一丝寒芒,“但严相却将二者对立,臣斗胆问一句,可是有人想让三军只知虎符,而不知有天子?”
殿内霎时一静。
苏逸之从头到尾没有点出那人是谁,但谁不知道虎符在陆衍手上,谁听不出来他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了陆衍?
陆衍自然听懂了苏逸之的言外之意,他立在群臣之首,一言不发,眸色却深似寒潭。
15. 暗流
苏逸之稍一停顿,目光掠过众臣,最后居然直接停在了陆衍身上。
“如今虎符在摄政王之手,天下皆知,可严相却说‘三军认符不认人’……”
青年的声音陡然转利,“敢问严相,您到底想让人认的是符,还是摄政王?还是你借此机会,挑拨陛下与摄政王的君臣关系?”
严琢面色微变,眼神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镇定。
“苏大人言辞犀利,不过是在无端揣测,虎符与天子自然一体,只是如今局势复杂,臣也是为保社稷安稳,至于挑拨更是无稽之谈。”
苏逸之目光如炬,紧追不放,“严相既如此说,那为何要模糊概念?严大人说如今局势复杂,在臣看来却并非如此。”
因为最复杂的不在局势,而在人心。
严琢还未作答,陆衍低笑一声,不慌不忙掸了掸袖口,似在拂落灰尘,他怎么听不出来苏逸之明里暗里都在指责他。
“苏大人,朝堂之上,还是莫要做无端的口舌之争。”
苏逸之含笑,拱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既为陛下执笔,便不容笔墨之外有杂音。”
陆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话虽是对苏逸之说的,眼睛却是直直地望向沈昭。
“杂音?陛下也觉得,臣的话是杂音?”
沈昭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敲,然后轻轻揉了揉微微泛疼的额角,“够了。”
金钟三叠,她起身,眉宇间的疲惫藏的很深,“朕乏了,今日朝议到此,退朝。”
百官山呼未毕,她已拂袖而去,转身往内殿走,“苏爱卿,随朕来。”
苏逸之垂眸拱手,“臣遵旨。”
陆衍唇角一挑,竟也抬步跟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那句“随朕来”同样召了他。
御书房内,沉香初燃,青烟缓缓升起。
苏逸之甫一踏入,身后绛紫衣摆亦随之而入,陆衍一路不紧不慢,仿佛只是顺路赏花。
沈昭回身,眉梢轻挑,凤眼里藏着烦躁与探究,“摄政王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陆衍拱手,笑意慵懒,“臣来领罚,然后授课。”
沈昭态度很直接,“出去。”
陆衍没动,像是那句“出去”不是对他说的一样。
沈昭深吸一口气,再次沉声,“朕让你出去。”
陆衍还是抱臂没动,面上平静,指尖却慢慢敲着袖上的暗纹,“陛下和苏大人谈什么,总归绕不开臣,为何要让臣出去?”
是苏逸之温声打破了僵持,如和风细雨,与陆衍的咄咄逼人形成极强的对比。
“既然摄政王说‘绕不开’,想留下也无妨。臣今日是要与陛下商讨岁末的朝贡。”
陆衍眯起眼睛,打量一番身形挺拔的苏逸之,似笑非笑,“若本王没记错,苏大人是翰林院学士,怎么还管上这朝贡一事了?”
陆衍此刻用的自称是“本王”,这是明晃晃地用身份在压人。
但苏逸之神色不变,仍旧笑得温和,“摄政王所言极是,臣确实有逾矩之处。”
“但为陛下分忧是每个臣子的分内之事,摄政王不如像早朝时说的那样,不与臣逞口舌之争。”
陆衍怎么会听不出来,这句四两拨千斤说他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指责,当即便是冷笑一声。
“朝贡是在岁末,如今还未到夏日,苏大人是真的这般着急于陛下商议,还是情急之下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本王。”
苏逸之答得从善如流,“摄政王多虑了,臣不过是有了些想法,想及时禀报陛下罢了。”
御案后的沈昭揉了揉眉心,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段时日,越是靠近庄懿皇后的忌日,她的心疾便越发频繁。
她是真的没精力听这两个人明嘲暗讽唇枪舌战,疲惫地挥了挥手。
“苏爱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陆衍微凉的目光顿在她微蹙的眉心上,指尖不自觉轻轻摩挲几下,却什么也没说。
苏逸之声音温和,分析得头头是道,“今天下四分,以我楚国与安国为首,然后便是疆域更小的魏国和南国。”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从容不迫,“安国和魏国素来结秦晋之好,而我楚国与安国是貌合神离。”
“安国实力强劲,臣斗胆猜测,其必有一统的野心,是以今年的朝贡,必然暗潮汹涌。”
一旁抱臂的陆衍嗤笑一声,语调刻意拖得很长,“苏大人对天下局势分析合理,但说的不过是些皮毛,这些难道对陛下有用?”
苏逸之被他嘲讽了也不恼,还是一副和风春水的模样,“摄政王所言有理,但臣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他广袖一拂,拱手作揖,“陛下,安国虽有野心,但近年来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实际无力与我楚国相抗衡,今年朝贡,也应该是以阳奉阴违为主,而不会直接将矛盾摆上台面。”
“陛下何不远交近攻,南国与楚国并处南方,安国雄据北方,魏国在西,若想要一统天下,臣虽下愚,仍以为南国应该是陛下吞吃的第一枚棋。”
沈昭指尖轻敲着御案,微微阖眼,心口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但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哑,“苏爱卿一向是令朕极其满意的,等朕好好想想,你先退下吧。”
苏逸之垂眸,恭敬行礼,“臣遵旨。”
等他离开后,一旁难得安静这么久的陆衍终于上前,双手撑在案上,俯身靠近,“陛下真觉得,苏逸之说的很好吗?”
沈昭笼在他的阴影下,疲懒地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陆衍一眼,“你也退下。”
陆衍没动,反而俯得更低,鼻尖满是她身上清浅的香,修长冰凉的指节轻蹭她的侧脸,声音带着些蛊惑,“臣今日还未授课,陛下怎么能让臣退下呢?”
心口又开始泛疼,沈昭不禁蹙眉,声音微寒,“退下,朕不想再说第二遍。”
陆衍却得寸进尺,指节顺着她的侧脸滑下去,停在下颌,“陛下看起来,似乎是身体不适,也很不想看见臣。”
“陛下心中如何想的,不如与臣说说?”
沈昭最后还是把陆衍打发走了,她一直在御书房批折子,忙到子时。
灯火半昏,香炉吐出的青烟蜷成一缕,被夜风一吹便散了。
沈昭以指支额,批到最后一本折子时,心口传来熟悉的绞痛,她屏住呼吸,腕骨微颤,唇角苍白。
陆衍没让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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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报,进来得无声,袖口带一点凉意。
他手里提着一只黑漆食盒,盒角放在案上,发出极轻的一声。
“陛下。”陆衍开口,音色低沉,“子时已过,还不休息,再熬下去,明日早朝可要臣抬您上殿?”
沈昭把朱笔一搁,折子一合,神情倦淡地看他,“摄政王,又一次深夜进宫,甚至未经允许擅入御书房,就为说风凉话?朕是不是太给你面子了。”
陆衍笑了笑,不答,只将食盒打开,热气带着蜜枣的甜味一起涌出来。
食盒分两层,上面是一盏澄黄的姜乳羹,表面浮几粒去了核的枣肉。
陆衍把她手中的折子抽了出去,然后把羹推到她手边,“陛下尝尝看,是甜的。”
他像是没看见沈昭蹙紧的柳眉,将下层的几碟小菜也端了出来,然后将一双玉箸递给她。
沈昭沉冷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琉璃盏上,一言不发,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陆衍带来的都是些辣菜,是她喜欢的口味,可她分明从不表现出来她喜好甜口、辣口,不喜欢饮烈酒。
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口味偏好?为什么一副很了解她的模样?
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是真的关心她,还是暗藏祸心的威慑?或者是想嘲弄她:你瞧,你什么都瞒不过我,你注定只能活在我的掌控下。
沈昭垂眸,指尖在瓷盏外沿绕了半圈,最终没动。
尽管她怕他,但她惯来不喜在人前示弱,更不愿让陆衍瞧出端倪。
“朕不饿,拿下去。”她淡淡道。
“那便暖手。”陆衍并不强求她喝,只把盏往她掌心又送半寸,“春寒料峭,陛下批了半日折子,指尖都凉了。”
沈昭任由碗盏贴着掌心,借温度压下那阵细微的颤抖,她抬眼,视线擦过陆衍衣襟,声音平稳,“摄政王若真要授课,便早些说完,早些回府。”
陆衍轻笑,低低“嗯”了一声,指尖轻叩案面,发出清越之声。
“陛下,臣今日授课只讲三字,便是‘露’、‘藏’,与‘纵’。”
他取过一张空白宣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落下的三字力透纸背。
“露是露芒,一击必中,见血封喉。好似陛下的镇北侯府一行,便是露得极好,让魏苍摸不透你的底牌。”
“藏是藏锋,不露圭角,必要时候以弱示人。正如苏逸之今日朝堂上寸步不让,惹了一身麻烦,而陛下却不沾片血。”
他笑得自然,倒是丝毫不在意,苏逸之朝堂之举,实际上对他不利。
“纵是纵势,借势如借风,风来帆扬,风止帆落。由朝贡到南国之事,陛下不置可否,让苏逸之先开口,自己只做顺水推舟。”
他同样是完全不在乎,这么直晃晃地就把沈昭的打算捅了出来。
沈昭垂眸不语,她确实是这样想的,虽然她决定要把苏逸之培养成心腹,但她知道这个人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光风霁月,利用和提防不能少。
沈昭静静听着,又忽地开口,“若风不止,帆欲覆舟,又该如何呢?”
陆衍抬眼,眸色深得像夜色,“那便斩桅落帆,再换一艘更轻的船。”
16. 鸠血
陆衍话音未落,窗外骤起风雷,雨点砸在琉璃瓦上,碎玉般四散。
沈昭听着雨声,指尖轻敲盏沿,“摄政王的意思是,朕该学你,永远叫人看不透?”
陆衍浓墨一般的眼底映着灯火,像深潭里浮着光影碎金。
“不,臣的意思是陛下不必学任何人,只需让旁人以为,他们永远够不着陛下即可,若有不忠,舍弃便是。”
他说得轻飘,沈昭一哂,正欲开口,心口又是一阵骤紧,她下意识抬手,掩住唇边稍纵即逝的抽气。
陆衍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目光落在她不自觉蜷起的指节上,却什么也没问,只把盏往她面前再推半寸,“菜都凉了,臣叫人再热?”
“不必。”沈昭抬手,声音极淡,眉宇间的疲惫一闪而过,“朕乏了。”
陆衍听出她逐客的意思,却没动,只是低头替她收拾折子,动作极慢,像是在拖延时间,“陛下,臣还有一句多余的话。”
“说。”
“年关之前,陛下若要动兵戈兴征伐,臣并不赞成。”
他声音压得极低,“国库尚未丰盈,南国虽小,但征战并非一朝一夕,一动皆伤。”
沈昭指尖一顿,神情却未变,“摄政王替朕算得周全,可朕几时说过要动兵?”
陆衍不由低笑,似自嘲也似提醒,“陛下没说,是臣怕了。”
沈昭抬眼,与他视线相撞,两人之间隔着一盏将熄未熄的烛火,谁也没退。
半晌,她终于淡声开口,“苏逸之的提议八字没一撇,风声而已,摄政王也信?”
陆衍垂眼,看着那几碟她碰也没碰的菜羹,眼神微黯,没有再辩,“臣信与不信,都听陛下的。”
沈昭没应声,缓缓阖眼,只抬手做了个“退下”的手势。
陆衍便笑,唇角牵起一个弧度,没动那些菜,“臣告退。”
门扉阖上,沈昭垂眸,掌心覆在心口,指节发白,烛火一跳,映出她眼底极浅的倦色。
“沉璧。”
她轻唤一声,沉璧便从暗处现身,“陛下有何吩咐?”
“药呢?”
沉璧抿了抿唇,将袖中的药瓶递给她,“陛下,为何近来心疾越发频繁?”
沈昭就着冷掉的甜羹服下两枚药丸,嘴里的苦涩连羹汤都压不住。
“朕不知道,以前每年要到母后忌日的这一月,是朕最难熬的时间,但今年发作太频繁。”
沉璧犹豫,“陛下,属下虽然医术精湛,但总归只是一个人,不如……让太医来看看。”
沈昭摇头,声音低哑,“沉璧,朕赌不起。”
赌不起这个太医是否忠心,是否能探查出她的女子身份,是否会将她藏了这么多年的心疾泄露出去,是否会一步错便满盘皆输。
沉璧替她把脉,额前慢慢渗出冷汗,“陛下,是属下……学艺不精。”
沈昭倒是不甚在意,收回手,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罢了,总归是死不了的,也就是烦人了些。”
“陆盛要是知道,他当年给朕下的毒,让朕留下了终身无法根治的心疾,会不会很开心,毕竟那时他听闻朕高烧几日却毫发无损,很是遗憾。”
沈昭挖苦自己,不禁扯了扯嘴角,“朕不过是那时候福大命大,没让阎王把命收走,撑过去罢了。”
*
白云苍狗,夏至那日是庄懿皇后的忌日,宫中不许鸣乐,不许着艳色。
刚一下朝,乳母便提着一只朱红食盒,悄悄叩开未央宫的侧门。
食盒里仍是那三样,桂花糖藕、椒盐小鱼、一盏盛在小盅里的青梅粥。
藕片切得极薄,糖渍一夜,入口即化。小鱼不过两指长,用慢火焙干,焦黄酥脆,辣味浸透骨子。粥里放数枚去核的青梅,淡酸里带了一点回甘。
“娘娘生前就爱吃这些小食,老奴年年做,陛下也同娘娘一样,嗜甜又嗜辣。”
乳母把玉箸递到沈昭手里,满脸都是怀念与慈爱,“娘娘已离去数年,还望陛下顾好龙体,莫要忧伤过度。”
三样小菜,与往年一模一样,每年都没变过,掌勺的人也从没变过。
近来沈昭安插在朝堂里的人渐渐多了,最早的那几个人地位爬得更高更稳,她明显的放松了些许。
“今日劳烦乳母。”
沈昭一下朝便换了衣裳,只着一身素青便服,发间无珠翠,腰间无佩玉,连平日不离身的照夜也留在寝殿。
她接过筷子,指尖微微发白,坐得笔直,小口小口地吃。
乳母今年难得多话,在一旁絮絮叨叨,“娘娘在时,总跟老奴说藕要蒸得软,鱼要焙得透,青梅得挑最青的,老奴今年都照做,一样没敢差。”
话到最后,她声音哽咽,沈昭没抬头,只轻叹,“乳母,够了。”
乳母亦是轻叹一声,眸色复杂,“是老奴失言了。”
三碟小菜不多,沈昭很快便放下筷子,看向照顾了自己多年的乳母,“朕没有怪罪的意思,乳母与母后情谊深厚,母后也不会希望乳母伤春悲秋。”
安抚完乳母,午后的日头毒得晃眼,蝉声嘶鸣。
御书房内,沈昭强撑着批完一本折子,额角已沁出冷汗。
心口的老毛病又开始作祟,像有钝刀子在肉里不停翻搅,她攥紧朱笔,指节泛白,却咬牙不肯呼痛。
内侍躬身进来,手上捧着一只冰鉴,揭开盖子,里头是一盘荔枝甘露糕,晶莹剔透,碎冰衬着薄荷叶,凉气扑面。
传话的小太监垂眼,“陛下,这是摄政王送来的,说今日闷热,怕陛下胃口不好。”
沈昭怔了怔,指尖在糕面上停留片刻,终究是拾起一块,咬下一口,甜中带了些恰到好处的酸,沁人心脾。
吃了两块,心口的痛感让她再没有胃口,只命人分赏下去。
沈昭也觉察出了些不对劲,按理来说,心疾不会发作得如此频繁,也从来没有到现如今难熬的地步。
但沉璧把脉什么也没看出来,她到底是没有多想,只当是秋猎这块石头压在心上,她紧张了。
云中定远二军,这段时间她也想办法试探拉拢,只是那两个老东西总是诨科打插混淆视听,她有心无力。
虽然陆衍嘴上答应过要让云中定远二军归顺她,但沈昭从没信过,也没寄希望于他,她归根到底,还是想自己出手。
看完折子,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入夏,江南多暴雨,多处大坝决堤,水患频发,百姓流离失所,折子早就像雪花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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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到了御案上。
治水需要银,战事需要银,秋猎需要银,处处都要银子,但国库却并不充盈。
沈昭陷入沉思。
满朝文武,蝇营狗苟,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比她这个帝王有钱,若是借着治水患的机会,拉人下水,即可以抄家充盈国库,又可以名正言顺除掉异心之人。
但……水患是大事,事关数以万计的百姓生计,她不愿意拿这么多无辜之人的生命安危,去谋一己私利。
或许她现在还不是一名好帝王,但她愿意去学去搏,努力去成为一名好帝王。
治水患的人选……
沈昭指节轻敲着折子,微微阖上的眼睛终于睁开。
晋云,还是苏逸之?
她还得尽快,谨慎思量。
夜里起了风,闷雷滚了一阵,终究没下雨。
沈昭倚在榻上,心口的疼一阵紧过一阵,像有人在胸腔里攥住她的心脏,一点点收紧,她咬住下唇,血腥味漫开。
沉璧无声地跪在榻前,递来药丸,他难得这么焦躁,他不明白,每年这个时候都最让沈昭难受,可为何今年如此难熬?
如果有什么差错,他为何在诊脉时什么也探不出来?
沈昭含了两粒药丸,苦味在舌底炸开,疼痛却未减半分。
一夜难眠。
次日早朝,天色依旧沉得像要滴水。
沈昭着朝服,冕旒垂落,掩住她有些苍白的面色。
殿外鼓声三叠,群臣山呼万岁,沈昭抬手示意免礼,声音却极其沙哑。
喉间的痒意被强行压下,朝议未开,她便觉喉间腥甜翻涌,痛痒难耐。
御史台刚禀奏完江南水患,户部又报几月后的秋猎,她一句一句听着,指尖却越来越凉。
那些臣子,纷纷张着红口白牙,在她逐渐模糊的眼中像扭曲撕咬的恶鬼,像要扑上来将她撕扯成碎片。
喉间酸痒得难受,她不动声色地支手,掩住唇瓣,极轻地咳了一声。
轮到晋云和苏逸之主动请旨,言及江南水患形势严峻,愿主动治水,沈昭撑着起身,想说“准奏”,却张口无言。
下一瞬,那口咸涩的血终于冲破喉咙,鲜红溅在身前,像一簇骤然绽放的寒梅。
群臣惊呼,她身形一晃,指尖抓住龙椅扶手,却抓不稳,冕旒散乱,眼前一片模糊,温热的血源源不断从嘴角溢出,整个人向后仰去。
她闭眼前最后看到的,是陆衍奔向她,脸上是难得一见的震惊,和难掩的慌乱。
他在阶下的位置离得最近,足尖轻点掠上玉阶,袍袖翻飞,稳稳托住她的身体。
血顺着她下颌滴落,染透赤色的朝服,晕出深色,也溅在他腕间。
太医蜂拥而上,却被他一声低喝震退,“退下!”
陆衍心擂如鼓,巨大的恐惧几乎要淹没他,但他还保留了最后的理智,前朝人多眼杂,不能让太医在这里给她诊脉。
他抱她入怀,往她嘴里喂了一枚护心丸,触手处冰凉,脉搏也微弱。
沈昭眼睫微颤,血色从唇上褪尽,只余一线殷红,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陆衍深吸几口气,抱紧怀中的人,厉声喝道,“退朝!太医院所有人,随本王去侧殿!”
17. 余灰
陆衍衣袂翻飞,将怀中的沈昭抱得更紧,夏日衣薄,可她为了掩饰身份,还是穿着厚重的朝服。
但尽管隔着衣裳,他还是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冷,呼吸越来越微弱。
那张苍白的脸上,血迹已经干涸,红色中透着不正常的乌黑。
是毒。
有人想要她的命。
奔往侧殿的路上,陆衍心脏抽疼,眼尾不自觉泛红,声音也带了些颤抖。
“沈昭……别死……算我求你……”
侧殿的门在陆衍身后阖上时,一声极轻的落栓声像锋刃割断了殿外所有的喧嚣。
太医院最顶尖的医正共七人,在看见龙榻上那一抹刺目的红后齐齐跪倒,浑身发抖。
陆衍俯身将沈昭轻放在床上,没有回头,声音低得似自言自语,却浸透了寒意。
“本王要她活。”
院正抖着腿上前把脉,下一瞬间眼睛惊恐地瞪大,很快抖着嗓子回话,“陛下脉象虚浮,沉毒已入经络,蛰伏多年,又被新毒全部激发了出来,才会吐血。”
他跪在榻前,额头紧贴着地面,满头冷汗,他刚刚把脉就已经摸出来,陛下居然……是一名女子。
他很清楚,知道了这个惊天秘密,别说是他一个人,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命活了。
话未说完,陆衍已替沈昭掖好被角,握着湿帕轻轻擦拭她脸上干涸的血,动作轻柔。
沈昭的脸色极其苍白,像随时会碎的雪。
他侧首,眸色沉得看不见底,“诸位都是国手,本王自然信你们,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一一扫过那几张惨白的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诸位应该清楚,谁若管不住舌头,本王替他管。”
他退后一步,面色偏沉地看着那些医正忙忙碌碌,战战兢兢地为沈昭除毒。
蛰伏多年的毒,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什么新毒,成为了导火索诱发一切?
陆衍抬手,寒赋躬身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去查。”陆衍的声音很冷很冷,怒火几乎掩饰不住,“去查这一个月陛下去过的所有地方、用过的所有东西、吃过的所有食物、接触过的所有人。”
“把这个人,或者这群人给我揪出来。”
陆衍勾手,寒赋会意上前,耳中传入他冰冷的声音,“这群人,陛下醒之前给我看好了,不要与外界有任何交流,陛下一醒,就让他们永远开不了口。”
寒赋心头一凛,猛地看向面色阴沉的陆衍。
殿下居然……要杀这么多人,只为医正泄露陛下身份秘密的那一点可能性?
他心头一动,却不敢反驳,恭敬应下,便退下了。
殿内静得能听见火烛炸开的轻响,医正们忙得满头冷汗,陆衍靠在柱子上,看着药炉很快架起,苦涩的蒸汽在殿内盘旋。
等药熬好,陆衍坐在榻侧,他接过医正颤抖着递来的药碗,银匙舀起半勺,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然后送到沈昭抿紧的唇边。
褐色的药汁顺着她毫无血色的唇角滑落,他连忙搁碗,抬袖替她轻轻拭去。
“你们先退下。”
陆衍眼神示意方才回来的寒赋,让他把这群人看住。
太医院的人离开后,偏殿安静下来,只剩下沈昭陆衍二人的呼吸声。
*
沈昭陷在曾经的梦里。
一片黑暗。
梦里是崇元元年的雨夜,凤仪宫的烛火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母后躺在血泊里,脸色比床褥还白。
她看见年幼的自己跪在殿门口,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灌进衣领,耳畔传来男子低笑,那声音像钝刀刮过铜镜,无比刺耳。
是陆盛。
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指甲陷进肉里,话里带着浓烈的恶意,“小陛下,你母后死得真不值,她本可以活,可惜你不听话,不肯求我。”
画面骤然翻转,她被人按进湖水,冰水没过口鼻,窒息感涌上来,她拼命挣扎,却听见陆盛在耳边低语,“别怕啊小陛下,死了就干净了。”
画面再次翻转,沈昭好不容易得偿所愿,逃出了皇宫,以为自己终于能奔向渴望的自由,却还是被陆盛抓到了。
她被陆盛强行灌了毒,高烧不退,呕血数日,本就不好的身子更加孱弱,也失去了以前的所有记忆。
那时母后刚死,沈昭才八岁,这世上她再没有一个亲人。
年幼的她没有能力没有野心没有庇佑,是陆盛架在龙椅上的帝王,是陆盛迟早要取而代之的傀儡。
若不是沉璧拿着母后曾经的信物进宫救了她,若不是她命硬撑了过去,若不是陆盛恰好死的早,恐怕这世上早已没有她这个人了。
她真的在宫里撑不下去,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的远远的,离皇宫、离陆盛、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切越远越好。
可她逃不掉,一辈子都逃不掉。
她曾经尝试着逃了,却被抓了回去。
噩梦层层堆叠,她越陷越深,最后却定格在一双温热的手上。
那双手捂住了她的耳,隔绝所有风雨和嘈杂,又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一只受惊的鸟。
沈昭在无边的黑暗里抓住那一线温度,指尖扣住对方腕骨,仿佛那是她在黑暗中沉浮时,能找到的唯一的浮木。
陆衍正在给她喂药,沈昭的指甲陷入他腕肉,他却纹丝不动,只低声哄她,“阿昭乖,松手,是我。”
那声“阿昭”莫名安抚到了沈昭,她的呼吸终于缓下来,却仍攥着陆衍的手腕,仿佛一松就会再次坠入深渊。
*
药炉的炭火渐弱,殿内只剩火舌噼啪,陆衍靠在榻边,一只手被沈昭握着,另一只手搅动碗里的药汁。
给沈昭喂药,可这人却紧闭着嘴,一滴也喂不进去,陆衍轻叹一声,低头喝了一口,俯身吻住她。
舌尖温柔地顶开她的唇瓣,苦涩的药汁被他一点点哺了过去。
喝了一口又一口,吻了一次又一次,苦意与温度交缠,一碗药终于喂完。
碗底见空,陆衍没舍得起身,仍贴着她柔软的唇瓣,轻轻吮去沈昭唇角残留的药汁。
陆衍直起身,耳尖微微泛红,喉结轻滚,指腹抹过她唇角,“什么时候……才肯醒?”
烛火将尽,青烟一缕,照得他眼底血丝密布,榻上人依旧沉睡,呼吸轻得像随时都会断。
是夜,陆衍没等到沈昭醒来,终究起身,替她掖好被角后离开。
他纵马出宫,玄衣猎猎作响。
大理寺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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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盛怒之下,他勒令最晚三日之内把下毒之人找出来,可今夜大理寺卿却跪伏阶下,颤声回禀。
“殿下,陛下的御膳、御茶、香丸、衣料、笔墨……诸如此类,皆无异样。”
无异样,便是最大的异样。
陆衍立在石阶,闻言,他低低笑了一声,笑意却透骨寒凉。
“再查,若还是毫无进展,本王不介意为大理寺换一批能查的出线索的人。”
“既无异样,便把近半月接触过陛下的人,统统锁进天牢,等本王亲自审。”
寺卿不敢抬头,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回宫时更鼓四更,未央宫廊下灯笼半残,陆衍推门前,偏头看向寒赋,“那个暗卫,本王要亲自审。”
寒赋会意,知道他说的是沉璧,便转身离开。
推门入殿,里面只留下一盏守夜灯,光晕里,沈昭的脸色比他离开时更白。
陆衍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她微凉的指尖,轻勾在一起,“阿昭,对不起,你不要怪我。”
*
天牢最深一层的石廊终年不见日光,火把映着无数湿苔,时不时传来刑讯的惨叫声。
陆衍负手立在栅门外,玄衣上溅着未干的雨。
沉璧被铁链束了四肢,锁在石室中央,锁链长度恰好让他无法跪,也无法站直,只能弯着腿佝偻着背脊,一副折辱的姿势。
“本王只问一次,”陆衍的声音不高,却压得火把光都缩了缩,“是不是你?”
沉璧抬眼,满眼血丝,唇角却勾起一点嘲意,“摄政王神通广大,怎的还来问我?”
“属下是陛下的暗卫,对陛下忠心耿耿,担得上一句问心无愧鞠躬尽瘁,至于下毒之人是谁……属下确实不知。”
话音未落,寒赋已上前一步,指间讯鞭一甩,沉璧闷哼一声,肩胛骨处立刻多了一道血痕,血珠滴落。
陆衍眼皮未动,只淡淡补了一句,“本王耐心不多,你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说出来,或许陛下会念及旧情饶你一命。”
沉璧身上到处都是严刑拷打的伤,但他强撑着,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属下……真的不知。”
陆衍眼底闪过一丝厌色,轻啧一声,突然伸手拿过寒赋手中的鞭子,上前一步,鞭梢用力挑起沉璧的下巴。
“你不说,本王自有办法撬开你的嘴,”陆衍唇角扯起一个冷漠的弧度,“你是跟在陛下身边太久了,根本不知道本王审讯的手段。”
“听说过点天灯吗?”
陆衍微微一笑,眼底却毫无笑意,“本王脾气不好,但不想让你死这么惨,所以劝你别挑战我的耐心。”
石室外,数场审讯同步进行,尚药局的药童、御膳房的厨役……都被大理寺抓了进来。
每人被隔在一间暗室,墙上挂着他们家人的画像,灯影摇晃,画像便似活了过来,朝他们微笑。
供词一页页递到陆衍手中,墨迹未干,又被他扫了一眼,再随手掷进火盆。
已经这么久了,都还是毫无结果。
深夜离开大理寺时,陆衍让寒赋继续,“本王不信,那些人的嘴巴说不出话。”
“告诉大理寺卿,若他的人如此废物,再告诉本王什么都没查出来,本王不介意送所有人一份大礼。”
18. 繁星
未央宫的帘幔低垂,药香凝滞,沈昭在昏沉中睁开眼,她动了动指尖,触到一缕温热。
她慢慢回神,意识到是有人握着她的手,那人掌心干燥,指骨分明。
“醒了?”声音低沉,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
沈昭偏头,看见陆衍坐在榻边,褪了外袍,只余中衣,袖口半卷,露出腕骨。
她想开口,喉咙里无比干涩。
陆衍端来一盏温水,试了试温度,才扶她半坐,喂她小口小口地喝。
“先别急着说话,”他声音很轻,“嗓子得养几日。”
陆衍的另一只手覆上她手背,掌心温度透过肌肤,一点点渗进去。
他语气温和,还带着些安抚的调侃,“陛下,梦里哭了好几次。”
沈昭怔了怔,记忆如潮水倒灌,母后、陆盛、冰水、毒……最后定格在一双温热的手上。
有人唤她“阿昭”,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温柔。
她忽然抬眼,声音沙哑,“沉璧呢?”
陆衍眸色微暗,又给她喂水,堵上她的唇,“大理寺,还活着,本王没杀他。”
沈昭眼神微黯,整个人却像被抽了骨,软软地靠回枕上,任由陆衍给她喂水。
帐外风过,吹动帘幔,也吹得她眼底那点光亮明明灭灭,像是有人吹熄了那点微弱的烛火。
一碗水喂完,她终于开口,“不用查了。”
陆衍手一顿,微微眯起眼睛,“为何不查?陛下,此人想要的是你的命,你沉疴多年,身体里的余毒还未除尽,为何……”
“朕说了,”沈昭平静地打断他,敛下眸子,“朕心里有数,摄政王收手吧。”
陆衍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这几日对她的担心,和查不到犯人的浮躁瞬间被激起,他攥住沈昭的手腕,声音很冷。
“陛下,你这是想告诉臣,你已经知道下毒之人是谁,但不打算追究,甚至包庇原谅吗?”
沈昭也被他的质问激起怒气,用力想把手抽回来,“朕的事,用不着摄政王管。”
“沈昭!”
陆衍扣紧她的手腕,几乎要被气笑了,眼底却颤着微光,声音也有些哑,“你把我当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吐血时有多害怕?你知不知道我在审那些人的时候有多恨?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再也醒不过来?!”
“为什么你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让我不要插手你的事。”
为什么冷漠至此?
陆衍是想宣泄怒火的,可目光落在沈昭苍白的脸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日她在自己怀里越来越冷的场景。
终究还是舍不得对她发火,怒气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沈昭沉默片刻,偏过头望着天际,答非所问,“朕记得母后说过,人死后会化成星子,守着她在意的人。”
陆衍抿紧嘴唇,不满她随意岔开话题,却又无可奈何,伸手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
指尖碰到她耳廓,触手冰凉,“星子太远,照不亮前路。”
“若陛下需要,臣愿做地上那盏灯。”
沈昭莫名笑了一下,抬手指了指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母后若还在,会骂朕任性。”
陆衍低笑,没松开她的手,“陛下确实任性,臣可以替她骂。”
沈昭唇角的笑慢慢消失了,眼中染上几分哀伤,却又在一个眨眼间掩饰下去。
陆衍敏锐地捕捉到了,却没有再问。
沈昭目光没有落点地望向漆黑的天幕,就是不看陆衍,“朕睡了这一觉,很多事就想明白了,不是包庇那个人,只是……想亲自做个了断罢了。”
“陆衍你看,星星那么少,死了还在挂念朕的,能有多少人呢?”
*
沈昭体内残留多年的毒太医院除不了,但总归是没有生命安危了。
大理寺里抓的人,也都被放了,沈昭看着沉璧身上的伤,沉默许久,为他找了太医。
沈昭醒过来的次日便上朝,对这次中毒闭口不谈,面对朝臣的问询也只是随口敷衍过去。
她最后决定让苏逸之和晋云一同前去江南,苏逸之是她的人,晋云也需要立功让官位更稳,两个人互相牵制也好。
沈昭对这两个人的能力没有过多质疑,任由朝臣在下面吵了半晌,才轻飘飘拍定,满朝文武见陆衍默认,更是有苦说不出,原有的打算通通泡汤。
回了未央宫,沈昭让春华秋实退下,唤了乳母。
乳母推开殿门,小步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银耳莲子羹。
沈昭接过,银勺轻轻搅弄着甜羹,腾起的热气有些模糊了双眼,“乳母有心了。”
乳母脸上的细纹皱在一起,笑得慈爱,“陛下,这都是老奴的分内之事。”
沈昭将手中的琉璃碗放在一旁,身体微微后靠,轻笑一声。
“乳母是想说,照顾朕是你的分内之事吗?”
乳母面露不解之色,“陛下,老奴是这个意思,陛下一出生就很粘着老奴,其实在老奴心里啊,早就把陛下当成亲生孩子了。”
杨秋华知道沈昭对她的亲近,知道她其实重情恋旧,说这些堪称冒犯的话也没什么担忧。
沈昭微微垂眸,声音很轻。
“是吗?朕还以为,每年给朕下毒,才是乳母的分内之事呢。”
杨秋华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径直跪伏在地,错愕不已,“陛下?!”
沈昭起身,慢慢走向她,声音又轻又哑,“乳母,朕这么多年敬你,信你,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你。”
她停在杨秋华面前,垂眸俯视,“乳母,你和那些朝臣,似乎都还在把朕当傻子。”
沈昭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在杨秋华耳中,却重若万钧,她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琉璃碗里的银耳莲子羹还在冒着热气,甜香浮动。
“陛下……”杨秋华嗓音嘶哑,带着颓然,“老奴伺候您十八年,一句辩解也无,但凭处置。”
“只是老奴想不通,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沈昭微微俯身,指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那张布满细纹的脸与自己相对。
她眼底没有泪,只有一片漠然,“朕何必跟你解释,母后忌日那天朕吃过的东西,只有你做的小菜,和摄政王送来的点心。”
“他不会用下毒这种拙劣的手段,而且他若真的想害朕,早就有无数次机会了。”
杨秋华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陛下现在,居然已经如此信任摄政王了吗?”
沈昭面无表情,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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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踩在她手上,用力碾了下去,“乳母,朕还真是多亏了你。”
“朕现在,包括未来,都不会再信任何人。”
沈昭脚下没松,更加用力地往下碾压,声音带着些嘲讽,“乳母,其实你一直都做的很好,这么多年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让朕来猜猜看,你到底是谁的人。”
“或者根本用不着猜,朕只是有些震惊,你居然如此忠心,陆盛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都还在锲而不舍地替他给朕下毒。”
跪趴在地上的杨秋华瞳孔骤缩,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怎么可能?沈昭怎么可能猜得到她是谁的人?猜到下毒之人是她就已经很可怕了,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沈昭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样,嗤笑一声,漠然地附身,凑到杨秋华耳边,声音很冷。
“那年朕费尽心思逃出宫,然后被陆盛抓回宫还下了毒,差点要了朕的命,是不是你告的密?”
杨秋华苍白的唇瓣哆嗦,却终究吐不出半个字。
沈昭直起身,转身走向窗棂,日光透进来,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将影子拉得极长。
“乳母,朕最后再问一句,母后当年是不是也死在你手下?”
沈昭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朕记得,母后最是敬你。”
她偏过头看她,笑得莫名,“乳母,每年母后忌日,你端给朕的那三样小菜,都添了毒吧?只是分量轻,轻到朕因为心疾疼得死去活来,却死不了。”
杨秋华终于崩溃,额头重重磕在地面,“陛下,是老奴该死……老奴只是……”
沈昭笑了,笑声短促,“只是你一开始就是陆盛的人,一开始就与朕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昭信步走回来,袖中照夜突然出鞘,锋利的锐芒抵在杨秋华颈侧,手下微微用力,便压出了一道血线。
“朕本该剐了你,可剐了你,母后回不来,朕也干净不了。”
刀尖微颤,却终究没有刺下去,沈昭深吸一口气,收刀入袖,声音疲惫得像被抽干了力气。
“朕不会放过你,也绝不会让你死得如此轻松,朕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来人,把杨乳母带下去,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杨秋华颓然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任由侍卫将她押了下去。
被拖出殿门的前一刻,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样,疯狂地挣扎,带着孤注一掷的怨毒,恨声诅咒。
“沈昭!沈昭!你以为你赢下这一局了吗?你以为你会一直赢下去吗?我会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你再次被背叛的那天!到时候你就会明白这世上从来没人真心爱你!包括你母亲!哈哈哈哈哈哈……”
噪杂声渐渐远去,沈昭缓缓坐下,眼底罕见得有一丝茫然。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悄悄同母后抱怨整日男装提心吊胆,母后坐在廊下,笑着喂她吃莲子,说莲子连心,吃了就不怕苦。
可那莲子入口即苦,苦得舌根发麻,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一丝甜。
可如今连心的人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尝尽世间苦味。
窗外风起,沈昭抬手,遮住那一点光,指缝里漏下的阴影落在地上,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囚鸟。
她声音很轻很轻,“母后,你看,朕终于学会不哭了。”
19. 缚心
沈昭从回忆里抽身,忽然觉得可笑。
母后……你有没有真正在意过我?
还是你从头到尾,都只把我当成皇兄的替代品,把我当成你争宠和巩固后位的工具。
曾经那么信任的人,方才却用如此恶毒的话诅咒她。
她还可以信谁?
她谁都不会再信。
眼眶渐渐酸涩,却听闻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走进寝宫,随后一只手轻轻拉开她遮眼的手。
“陛下,臣来寻您。”
一股清浅的药香涌入鼻腔,陆衍手里端着盏温热的药,试了试温度,喂到她唇边,“喝一口,好不好?”
沈昭没接,也没抬眼,只是轻轻摇头,她的声音哑得厉害,“……苦。”
陆衍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真正指的是什么。
她以往喝惯了吃惯了的小食,在一切败露之后成为了穿肠的刀,苦到极致。
“那就不喝。”陆衍把药放回案上,转而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指节,“陛下,你听臣说。”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臣曾教过陛下,帝王之术要驭心,但不止于臣子,还有你自己的心。”
沈昭睫毛颤了颤,终于抬眼看他。
“今日没有杀杨秋华,是因为您念旧情。”
陆衍温热的指腹一点点擦过她掌心的纹路,像是在安抚,“陛下不杀她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您还没学会如何把感情当刀用。”
“帝王多情,是自掘坟墓;帝王无情,是孤家寡人。可真正的帝王,该把情用在该用的地方,把恨留在该恨的人身上。”
他抬手,指尖点在她掌心,语气温柔得像幻觉,“心不是用来疼的,是用来算计的,陛下若学不会让它冷下来,往后每一步,都会比现在更疼。”
沈昭看着他,眼底不自觉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可朕还没学会。”
陆衍看见她眼中的泪,轻叹着低头,额头轻抵着她的额头磨蹭,“臣会教陛下。”
他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牌,递到她掌心。
玉牌温润,雕着一只衔尾的蛇,蛇眼嵌着一点朱砂,诡谲又瑰丽。
“身边空了,总得有人补上,这是臣影卫的调令,从今往后只听命陛下一人。”
沈昭没接,只是看着他,“陆衍,你就不怕前脚刚给朕,后脚朕就捅你一刀?”
陆衍笑了一下,桃花眼潋滟的眼尾弯起,泪痣在灯火下像未落的泪,“怕,但更怕陛下一个人撑不住。”
他伸手,把玉牌塞进她掌心,合拢她的手指,“陛下,你要记住,帝王没有退路,也没有依靠。”
“陛下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
沈昭总觉得他似乎欲言又止,隐约猜到了什么,但陆衍到底是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臣不过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用不用,怎么用,都随您。”
其实他是想说的,一直都想说。
想让她信任自己,倚靠自己,或者……心悦自己。
但他也很清楚,她不会。
以前不会,到如今经历了信任之人的背叛,以后更不会。
陆衍眸色沉沉,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眉心。
“陛下,臣只希望……”
希望什么?
陆衍却不继续往下说了,吻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轻柔的吻像羽毛一般,拂过她的眼睑、鼻尖、唇瓣、脖颈,然后轻吮。
沈昭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居然没想着推开他,微微仰头,承受他的亲吻。
希望……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她和陆衍的关系究竟算什么?她同样不知道。
陆衍的薄唇微凉,吻在脖颈上,温热的呼吸喷在颈窝处,激起她心头涟漪。
陆衍每次吻她的脖颈都很轻,避免留下印子,为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么久了,那些似有若无的偏袒,明目张胆的暧昧,沈昭不是不懂陆衍的心意,不是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但她不会接受,更不会信他。
信任算什么?
她现在还能信一个人吗?
沈昭闭上眼,无声地叹息,或许是被背叛的痛来得太过迟缓,或许是孤身一人的背负太过沉重,她难得地想纵容自己一次。
就这样沉沦吧,沉沦在陆衍的温柔和占有里,哪怕这时间未免太过短暂。
最晚明日,沈昭在心底告诉自己,她得抽身了,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还是要趁自己没有陷的更深,早些断了较好。
陆衍感受到沈昭的顺从,唇角牵起一个浅笑,轻轻衔住她柔软的唇,更深入地亲吻。
将人单手抱起,一路缠绵至榻上,沈昭被吻得呼吸不畅,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理智,轻喘着推身上那人,“不……不行。”
竟连声音都是颤的。
陆衍喉结难耐地滚动几下,浑身燥热,却还是起身,最后在沈昭唇上轻咬一下。
“阿昭,愿你好梦。”
不止是今夜,是日日夜夜。
*
次日清晨,未央宫外,沉璧跪在廊下,背脊笔直,他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却固执地不肯离开。
今日没有早朝,沈昭披衣而出,站在阶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沉璧,你走吧。”
沉璧抬头,眼里血丝未散,倔强执拗,“属下不走。”
“我让你走。”沈昭的声音极冷,“杨秋华是我乳母,跟了我十八年,都尚且能下毒。你呢?你跟了我多久?七年?八年?朕缘何要信你。”
沉璧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发哑,“陛下,属下……没有下毒。”
沈昭的指尖缓缓掐进掌心,语气却平静得可怕,“朕知道。但沉璧,朕不需要第二个杨秋华,你刚才没看见吗?侍卫拖下去的两人,正是春华秋实。”
春华秋实,是杨秋华之前为沈昭寻的侍女。
沈昭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跟随自己多年的暗卫都舍得抛弃,更不用说这两个侍女。
沉璧猛地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陛下别赶属下走!属下愿以死明志!”
“那你就去死。”沈昭的声音没有分毫起伏,指尖却陷得更深,“死在朕看不见的地方,别脏了朕的眼。”
沉璧彻底僵在原地,半晌,缓缓直起身,眼里有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属下……明白了。”
沈昭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一阵闷疼,她同沉璧的情谊不浅,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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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她曾经的救命恩人,可她真的不敢再赌。
如果不知道信谁,不知道谁可信,那就谁都不要信了。
只信自己,就永远不会被背叛。
沈昭强迫自己的声音更冷,“沉璧,若朕没有记错,当年你拿着母后信物进宫时,你师傅身体健朗,才不过十年,你不若回山里看看,”
沉璧抬头,眼眶通红,声音坚定,“属下不会走,属下就在宫外守着,无论陛下何时需要,属下一直都在。”
“陛下不知道,师傅前年年关未曾来信,已经是仙逝,属下现在唯一的主子就是陛下。”
沈昭看着他,眼底终于浮起一丝波动,却很快被她压下,她转身背对着他,“随你,你要跪那就跪吧,跪不住就赶紧走。”
殿门阖上,沉璧跪在廊下,低垂着头,笑得苦涩,“反正属下也不是第一次被扔下了。”
沉璧出生便是孤儿,被父母舍弃的生活可想而知得艰难,大街小巷中摸爬滚打,被人骂过被人揍过,挨过饿受过冻,甚至险些死在凛冬。
幸运的是,快被冻死时,沉璧被他后来的师傅捡到了。
在山间小屋的床上醒来后,沉璧想着再怎么都不会比以前风餐露宿更糟糕,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拜了捡他的老人为师。
这一拜,就是十个春夏秋冬。
从稚嫩的六岁开始学医,再到十六岁,师傅为他谋差事,将庄懿皇后的信物交给他让他入宫。
自那之后,他便一直陪在沈昭身边,如今相伴,已经是八个年岁。
他见过沈昭对朝臣狠辣的样子,对陆衍的矛盾,见过她对在意之人的温柔,也见过她夜深人静时哭泣的脆弱……
在她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这个节点,若就让他这么离开,他怎么舍得?
情同兄妹,她又怎么狠心?
沉璧咬牙,长叩而下,“陛下无论说什么,属下绝不离开,当年入了宫,属下就已经是陛下的人了!”
未央宫里无声无息,他不知道沈昭有没有听见,但他打定主意就不会再改。
师傅曾笑他终日沉默寡言,却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性子。
记不住药典上的千百种药材,那就挑灯夜战,整夜整夜将散发着苦香的药,和书卷里的图一点点比对。
一开始练功时身体极差,硬是拧着一股劲,顶着酷暑骄阳、天寒地冻,一招一式拆开掰碎了练。
沉璧认定的事,认准的人,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说不走,哪怕是死,也不会走。
身边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沉璧欣喜地抬头,却发现不是沈昭。
是纪成玉。
她一身素白色襦裙,不施粉黛,看着沉璧跪在地上,声音柔和,“你先起来吧,本宫去劝劝陛下。”
沉璧知道纪成玉是好心帮他,可她连未央宫的殿门都没能进去。
在殿门口听了沈昭的话,纪成玉无奈地笑了一下,走回到沉璧身边。
“陛下是刀子嘴豆腐心,没赶你走了,但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叫你,你先和本宫走吧,等陛下……自己缓缓。”
沉璧抿紧嘴唇,仰头看着纪成玉唇角的笑,最后还是答应了。
未央宫里,沈昭听着外面的动静平息,终于叹了口气。
20. 枯木
沈昭僵坐在案前,从暗处取出一个藏着的盒子,可却迟迟未打开。
半晌,她终于僵硬地动手,盒子里是一堆木牌,却有三块写了名字。
陆盛,母后,沈昭。
然后,她取出一块新的木牌,提笔蘸墨,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杨秋华。
四块木牌,四个名字,排列整齐,像四座坟冢。
她声音很轻地自言自语。
“朕这一生,到底被多少人算计过,又会被多少人背叛?”
“母后用她的死,换朕将这一条路走到黑;陆盛用他的毒,换朕一辈子做一具的傀儡;杨秋华用她的做戏,换朕一点点死去。”
她缓缓抬眼,眼底却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轻飘飘的声音散进飘渺的烛火。
“而我,用我的命,换什么呢?”
香炉里青烟袅袅,殿内无声。
仿佛是过了许久,沈昭眼底终于浮起一点锋利的光。
“朕不要做这线傀,朕要一步步走到最高处,亲手把那些……”
那些背叛她的人都踩在脚下。
可沈昭眼底又飞快地闪过丝迷茫,那些背叛她的,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快要死了。
她连报复都没有机会。
出神之际,一道脚步声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进未央宫,最后停在她背后。
“陛下,臣有事禀报。”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尾音上扬,熟悉的气味将她笼罩。
是陆衍。
沈昭顿时回神,下意识想去将木牌收起来,冰冷的手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按住,紧贴在案上动弹不得。
“她死了。”
陆衍的声音长驱直入,不带任何铺垫。
沈昭一僵,像被骤然抽走了筋骨般,整个人几不可察地一晃。
“天牢里用一根磨尖的木碴刺穿喉咙,血流了一地。”
陆衍蹲下身,单膝点地,与她平视,“陛下给她留的空子,她接住了。”
沈昭眼底那点光倏地熄了。
她留的空子吗?
是那间无人看守的天牢,还是那句“等候发落”而非“秋后问斩”。
她终究下不了手折磨那个抱过她、喂过她、哄她入睡的乳母。
尽管她背叛了她,尽管她一开始就不是她的人,尽管她这一次差点要了她的命。
可她还是给杨秋华留了一条最窄的路。
活着,是要受尽折磨却求死不能的囚。
死了,才是解脱。
她伸手,将那块写着“杨秋华”的木牌随手翻过去,空白的一面对外。
“摄政王多想了,朕什么都没留,不过她死了也好,省得朕多费心还脏了手。”
陆衍看着她动作,眸色沉得看不见底,他忽而低笑,尾音却很凉,“陛下越来越像一位帝王了。”
“承蒙摄政王教导,”沈昭的声音同样冰冷,“若无他事,还请回吧。”
陆衍没走,反而轻声唤她,眼神温柔下来,“沈昭,你不必自责。”
“朕没有自责。”
沈昭飞快地打断他,她抬眼,眼底空空荡荡,像一口枯井,井壁爬满细碎的裂痕,却再涌不出一滴水。
“不知摄政王是哪只眼睛看见朕在自责。”
陆衍伸手,想碰她的肩,却在半寸之外停住。
这么久了,之前都是随心而行,可这却是他第一次不敢碰她。
“你可以恨我。”
他喉咙有些干涩,声音哑得厉害,“恨我替你做了刽子手,恨我——”
“朕不恨你。”
沈昭再一次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朕只是不想再看见任何人,包括你。”
陆衍与她隔着一步之遥,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
“阿昭。”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唤她,带着近乎卑微的祈求,“你转头,看看我。”
沈昭背对着他,青丝垂落,没有回头,“朕看得见你。”
“可一看见你,就想起了所有人。”
“陆衍,朕是不是太纵容你屡次三番地僭越,让你忘记了,朕最恨的人是谁?”
陆衍瞳孔骤缩,心猛地一疼。
“朕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很好,无需你自作主张来当这个救世主。”
“你不好!你一点都不好,沈昭你看着我……”陆衍声音低哑,他伸手想捉她手腕,却被她避开。
“别碰朕。”
听了沈昭不带分毫感情的话,陆衍纤长的眼睫控制不住地轻颤,声音涩然哽哑。
“沈昭,你若是撑不住,若是难过,就哭出来。”
“哭?”
沈昭终于偏头看他,眼底是冷的,“哭给谁看?给杨秋华的牌位?还是给母后?还是给你爹?”
“给我。”
陆衍哑声说,“就给我一个人看。”
沈昭嗤笑一声,只觉得讽刺,心里矛盾的感情几乎要将她撕裂。
对杨秋华是这样,对陆衍也是这样。
她恨杨秋华,又下不了狠手,可真听到她的死讯,她又觉得不甘。
“陆衍。”
她声音轻得像风,“你知道朕现在最后悔什么吗?”
“朕后悔那日没有亲手剐了她,让她侥幸找到了一个这么轻松就能解脱的死法。”
陆衍沉默地望着那双凤眼,明明里面烧着的是怒火,可他却看见了那藏得极深的痛苦。
“沈……”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掌心空握,指节发白。
她又一次漠然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沈昭,你不必急着斩断所有情分。”
沈昭的声音极冷,“不是情分,朕是君,你是臣。”
“君臣之间,只有生杀,没有爱恨。”
陆衍手指微蜷,目光落在她颈侧那枚小痣上,低笑一声,潋滟的桃花眼里竟闪过一丝晶莹。
“那就请陛下记住今日的话,来日若刀口对准臣,别犹豫。”
“犹豫一次……臣便多一分不该有的妄想。”
沈昭忽然开口,声音像片翎羽一样轻,“陆衍,回你的摄政王府,以后别再来了未央宫了。”
陆衍眼眶已然泛红,却咬着牙执拗道,“我不走,除非你杀了我。”
“你以为朕不敢吗?!”
沈昭厉喝一声,却偏头避开陆衍的目光,呼吸急促。
“陆衍,朕不想再说第三次,回你的摄政王府,以后都别再来。”
陆衍僵持许久,终于离开,门扉缓缓阖上,殿内重归寂静。
沈昭静坐良久,忽然抬手提笔,在“杨秋华”木牌背面添了一行小字,然后将四块木牌收了起来。
“死于夏初,无碑,无祭。”
她只觉得荒诞得可笑。
“下一个是谁呢?我还剩什么呢?”
沈昭低声自问,声音散在殿里,却无人可以应答。
风从檐角掠过去,吹得铜铃一阵乱响,像她仓促的心跳。
沈昭扶在窗棂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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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指缝里嵌进一点木刺,血丝慢慢渗出。
她却没有动,仿佛疼和血都是别人的事,她只是借这点疼,提醒自己还活着。
这条路实在太漫长,走得也太痛苦,她本以为身边会有人陪着自己。
可散的散,走的走,她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
陆衍回摄政王府的路上骤雨倾盆,玄袍上夜雨未干,靴底踏过石阶,留下一串深色水痕。
寒赋迎上来,低声禀报,“殿下,天牢里杨氏尸身属下已交义庄,无碑无祭,今夜便下葬。”
“嗯。”
陆衍解下外袍,随手掷在椅背,指尖触到襟口一点湿意。
他忽然想起沈昭方才划清界限的冷漠,他之前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刻意模糊的边界,又被她束上密不透风的高墙。
心口像被钝刀慢慢锯开,难言的疼令他弯下腰,紧闭着眼忍下酸涩。
“殿下?”寒赋上前一步,伸手想扶他。
“无事。”陆衍抬手,嗓音哑得不成样,“备马,去西山猎场。”
“此刻?”
“此刻。”
西山猎场,山间薄雾未散,叶上凝着一滴一滴的冷露。
陆衍一人一骑,弓弦拉满,箭尖直指百步外一只灰兔。
弦响,利箭破空,却偏了半寸,钉在兔子旁边的泥地里,灰兔也受惊,飞快地窜进深草。
陆衍垂手,紧握着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连你也躲我。”
他翻身下马,踩着湿泥往深处走,绿叶在风里翻涌如潮。
他忽然停步,竟有些茫然地仰头,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幕,喉间泛起点点苦涩。
“沈昭……你要我怎么办……”
一抹纯澈的红色闯入视野,陆衍偏头看去,那竟是一只赤狐。
那小东西动作很慢,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后腿上还有一片深褐色的血迹,在它毛发上显得格外扎眼。
是只受伤了的小狐狸。
陆衍盯着那只赤狐,看着它踉踉跄跄往前走,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他几步上前,轻轻捏住狐狸的后颈,把它提了起来。
狐狸细声叫唤着,不停折腾,想从他手里逃出去。
可陆衍却得寸进尺,捏着后颈的手不仅没松,还将它整个抱进了怀里。
他调整了下姿势,避免弄疼它受伤的腿,然后垂眸,看着怀里这只不停挣扎的小东西。
小东西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呜”声,水润润的眼睛里满是对他的警惕和畏惧,还有藏得很深的受了伤的委屈。
陆衍伸出手想去摸它,可小东西却“啊呜”一口,用力咬住了他的手指。
他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小家伙脾气还挺大,松口。”
一人一兽互相盯了半晌,小狐狸的耳朵耷拉下来,终于讪讪地松开牙。
陆衍手指上留下了一道牙印,但他浑不在意,手下用力地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
“还挺像,连看我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看出小狐狸有从他怀里一跃而下的冲动,陆衍将它抱紧,低声警告,“别乱动,腿不要了?”
小狐狸很通灵性,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个人没有恶意,加上受的伤不轻,便乖乖缩在陆衍怀里,还毛茸茸地拱了拱。
陆衍被逗笑了,桃花眼笑得弯起来,轻轻挠了挠小狐狸的后颈。
他发现这小东西很喜欢被挠这里,每次一挠就会眯起眼睛。
“这么听话吗?要是她和你一样就好了。”
21. 缄语
摄政王府后园有一间久闭的暖阁,名唤霁月阁。
霁月阁临水,窗下遍植海棠,花千树,风一吹,散落如雨。
陆衍抱着那只受伤的赤狐推门而入,那小东西蜷在他臂弯里,后腿的伤口已被他简单地上了药,用白绡缠紧。
它一双黑眼珠湿漉漉地盯着陆衍,像是随时要咬人,又像随时要哭。
“给它取个名字。”陆衍轻描淡写道。
寒赋跟在后头,手里提着药箱,眼神里带着少见的好奇。
陆衍指腹轻拨狐耳,那耳尖颤了颤,蓬松的尾巴不安地扫过他的腕骨。
“寒赋,你说叫她‘阿昭’如何?”
寒赋手一抖,险些把药箱摔在地上,“……殿下,这可是大不敬的罪。”
陆衍没答,只是将小赤狐轻轻放在软垫上,却又忽然笑,“大不敬吗?寒赋,你说她会不会有一天,连恨都懒得给我?”
寒赋瞳孔微缩,连忙垂首,不敢答。
陆衍低笑两声,声音却哑,“罢了,她若是知道,大约会先剐了我。”
他垂眸,看小狐狸因疼痛而轻颤的后腿,语气忽然温柔得不像自己,“可它咬人时的眼神,同她一模一样。”
寒赋瘪了瘪嘴,不敢再接话,只默默剪开染血的绷带,给小狐狸重新上药包扎。
药粉落在伤口,小狐狸疼得直哆嗦,脑袋不停蹭着陆衍的手,却只是发出细碎的呜咽,没有真的张口再咬。
“倒是比她乖一些。”
陆衍屈指弹了弹她的鼻尖,换来小家伙一记恼羞成怒的轻啃。
包扎完毕,寒赋直起身,迟疑片刻,还是问,“殿下要把她留在府里?”
陆衍将小家伙抱起来,声音极轻,“留着吧,本王挺喜欢她,你说到底叫她什么好?”
寒赋不敢答话,生怕自家阴晴不定的殿下又取些和沈昭有关的名字。
“罢了,毛发赤得光洁,叫你小红如何?”
陆衍伸手轻轻逗弄着小狐狸,小狐狸想扑腾他的手指,却被他耍的团团转,急得细声叫唤。
“寒赋,去拿羊奶,温热的。”
陆衍随口道,寒赋应声而去。
“怕什么?”陆衍的声音低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伸手,温热的掌心覆在小狐狸耳后,轻轻挠了挠。
小狐狸僵了僵,软软的耳朵慢慢塌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细的咕噜,像是妥协。
寒赋端来羊奶,热气氤氲。
陆衍接过来,先以唇试了温度,才凑到小狐狸嘴边。
它起初不肯喝,陆衍便用指腹蘸一点,凑到它鼻端,奶香一激,它终于伸出粉色的小舌,卷住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舔。
寒赋看得呆住。
他跟随陆衍这么些年,见惯了他谈笑风生间杀人,也见惯了他醉后兀自独坐,却第一次见他这样。
像抱着易碎的月光,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他声音极轻,温和地逗弄,“要不还是叫你阿昭?不过她若真的知道了,大概会先剐了我,再剐了你。”
他莫名其妙轻笑一声,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耳朵,“寒赋,到时候你可得带着她跑的远远的。”
小狐狸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软软地“呜”了一声,把脑袋埋进他掌心乱拱。
霁月阁灯火暖黄,映出一人一狐的影子,蜷在软毯上,像两团互相取暖的火。
“小红,你可得好好陪着我。”
*
坤宁宫偏殿,纪成玉身后跟着端着药碗的侍女,一行人进来时,沉璧正靠在廊柱上,对着月色发呆。
少年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没有落点地散在空中。
“药苦,忍一忍。”
纪成玉屏退下人,声音很轻,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沉璧从侍女手中接过,看着其他人纷纷退下,才一饮而尽,眉心皱也不皱。
“多谢皇后娘娘。”沉璧轻手将药盏放回托盘里。
纪成玉笑得温和,“你是陛下的人,不必同本宫客气,这段时间,你就先在坤宁宫里养伤吧。”
沉璧眼神一黯,声音沙哑,“皇后娘娘,陛下……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纪成玉轻抿薄唇,温婉的眼里透出几分难过,“陛下……只是现在有些难受,如果不出现在她面前可以让她好过一些,那听着便是。”
她笑了笑,安抚瞬间失落的沉璧,“或许等陛下缓几天就好了,过几日我替你去试探试探陛下的口风。”
她朝沉璧眨眨眼,笑得眼尾弯起,像一轮新月。
沉璧微怔,耳尖泛红,连忙垂头避开她的视线,半晌才闷声道,“多谢皇后娘娘。”
殿里除了他们没有旁人,纪成玉倒是笑得随意,“不必客气,好好养伤,你受的伤太重,他们大理寺的人下手真重。”
面对纪成玉温柔的善意,沉璧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不敢抬头看她。
他没解释这是陆衍和寒赋打的,大理寺的人碰都没碰过他,而是默认了她的误解。
纪成玉看出他的不自在,没再多打扰他,只温声说了句“你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沉璧等纪成玉转身后才敢抬头,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离开。
看着她带来的那些伤药,沉璧的喉咙有些发紧,他用力摇了两下头,才把脑海中的那些杂念甩了出去。
*
御书房内烛影摇红,沈昭折子刚批了一半,指节已僵。
窗外更鼓数叠,宫灯半残,案头上的折子里夹了一封未署名的素笺。
笺纸极薄,带着苏逸之惯用的松烟墨香。
折子里中规中矩写着关于江南水患的种种事项,苏逸之和晋云的效率奇高,尚在前往的路上便已然拟订了治水安民的草案。
而便笺里的内容却截然不同。
「离京匆忙,还望陛下恕臣未能亲自告别,江南多雨,臣一路平安。
水患之骨,现如今已初现端倪,此剑将直指贪墨一事,愿此举可替陛下除去部分心患。
陛下勿念夜寒,臣自带炉暖茶,倒是臣思虑陛下龙体,还望珍重。
若此去功成,愿有朝可与陛下共赏十里荷花,若此去不返,愿以一身白骨替陛下定乾坤。」
落款处,还是那个清隽有力的“逸”字。
沈昭缓缓托腮,看着那些尽显温柔的字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苏逸之……胆子倒是比陆衍还大。
但沈昭不以为意,吃过这么多次亏,她倒是明白了一点。
既然真心分文不值,那她伪装真心、利用真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苏逸之这次真的能为她带来预期,甚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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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超预期的效益,她倒是不介意和他做做假戏。
只是……
那一瞬间,沈昭脑海中划过的,竟然是陆衍的脸,那张俊美似妖的脸,波光涟漪的桃花眼,还有眼尾那粒泪痣。
只是……他会很生气吧。
烛火轻跳几下,沈昭渐渐回神,扯了扯嘴角,将苏逸之的素笺放在烛火旁,看着火苗逐渐吞噬那些清俊的字迹。
灰烬纷飞,如同春去冬来的枯木。
罢了,他如何,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吗?
沈昭垂眸,纤长的羽睫不自觉轻颤,泛白的手指翻出下一本折子,慢慢翻看。
半晌,她烦闷地扔了折子,极其疲惫地叹了口气。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
这时,殿门外内侍尖细的声音传进来,“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沈昭微微眯了眯眼睛,笔尖微顿,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宣。”
纪成玉缓步而入,温声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沈昭终于抬眼,目光落在纪成玉身上,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何事?”
她并非猜不到纪成玉的来因,无非就是为了沉璧,或者为了安慰她,所以她直接省去了寒暄。
纪成玉笑得温婉,姜红色裙摆曳地,手上还端着一只托盘,“陛下,臣妾炖了……”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昭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皇后有事不如直接说。”
纪成玉的笑难得僵了一下,她将手中的木盘放在案上,无声地叹了口气,“臣妾只是担心陛下。”
沈昭冷下脸,“朕很好。”
纪成玉却不答,而是用银勺舀起一勺燕窝银耳汤,不容拒绝地喂到她嘴边,“陛下,吃点吧,臣妾亲手熬的。”
沈昭缓缓抬眸,眼神极冷地看着她,“是不是朕还没跟皇后说明白,朕很好,朕不喝。”
现在是私下连“成玉”都不叫了,一口一个“皇后”,显得极尽疏离。
可在纪成玉眼中,沈昭那故作冷漠的眸,透着几分湿漉漉的狠,更是没什么威慑力。
这人分明较她年长,经历得比她多,每天走在悬崖峭壁上,可她还是没学会要放过自己。
她轻叹一声,声音无比柔和,“陛下,您何必和自己较劲,杨氏的事……”
纪成玉想说杨乳母的事不是她的错,被下毒被背叛不是她的错,可却被毫不留情地厉声呵止。
沈昭脸上面无表情,可她却不知道,她的眼尾都已经泛红,声音有几分哑。
“纪成玉,朕是不是太过纵容你,让你分不清什么是尊卑?”沈昭站起身,她的身形清瘦,却偏高,垂眸俯视着纪成玉。
“什么时候你的胆子竟这么大,敢随意猜测朕的想法。”
纪成玉脸色一变,深吸一口气,垂眸避开她冷冽的目光,“陛下,是臣妾失言了。”
沈昭看着纪成玉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自在,其实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她喉间像被什么堵上一样,说不出一句道歉。
她还没想好说些什么补救,纪成玉就屈膝行礼,没有看她,“陛下,臣妾确实失言,但臣妾的本心是希望陛下可以放过自己。”
“过去的那些苦难,不是因为陛下自己做错了什么才需要经受,是因为歹人心有歹念,陛下是受迫之人,何必把自己逼到这个逼仄的地步?”
22. 骤雨
听了纪成玉的话,沈昭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似是嘲讽,“成玉,你是不是自以为很了解朕?”
“你和朕才认识多久,相处多久,知道朕喜好什么厌恶什么吗?”
未央宫的夜,静得像一潭沉水,铜炉里檀香将尽未尽,浮起一缕青烟,缠在梁上,迟迟不散。
案上烛火被风曳得摇晃,沈昭的侧影映在屏风上,薄而锋利。
“成玉,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朕不希望这种事还有下一次。”
他们这些人,陆衍也好沉璧也好纪成玉也好,总是自作主张,又自以为是地想来安慰她拯救她。
可她不需要。
无言的烦躁逐渐充斥了内心,被无意冒犯的怒意渐起。
沈昭垂眼看她,她想让纪成玉离开,却看见了她眼尾一闪而过的晶莹,细微,却忽然刺进她胸口,像一根极细的针。
“……罢了,你把汤放那吧,早些回去歇息。”她声音哑然,背过身不看她。
纪成玉没有动,仍垂着头,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今夜是臣妾多嘴了,臣妾也知道陛下心里堵着一口气。”
“那口气叫背叛,叫无能为力,可陛下堵的不是这口气,是堵自己。”
堵死身边的人给的路,再堵死放过自己的那条后路。
“你放肆。”沈昭声音极轻,背对着纪成玉没动,手却默默攥紧。
“放肆就放肆。”纪成玉竟笑了,眼尾弯起,“陛下若真铁了心要罚臣妾,臣妾受着便是,不过还请陛下尝尝臣妾的汤。。”
沉默半晌,沈昭终于伸手,指尖碰到盏沿,良久才抿了一小口。
甜而稠的汤汁滑过喉咙,像一条极细的暖流,冲得她眼眶骤热。
“……难喝。”她哑声说。
纪成玉却笑得温柔,声音软软的,“那臣妾下次少放些糖,臣妾还以为陛下喜欢甜食,这次放多了些。”
沈昭没再说话,只把盏中汤饮尽,瓷底轻叩案面,发出一声脆响。
她抬手,指尖拂过纪成玉额前碎发,“回坤宁宫歇息吧。”
纪成玉站定,看沈昭的侧脸映在烛火里,锋利却疲惫,她忽然伸手,轻轻抱住沈昭的腰。
沈昭僵了一瞬,却没有推开她,只低声道,“别得寸进尺。”
“嗯,就一会儿。”纪成玉声音闷在她衣襟里,“如果……陛下本该是臣妾的姐姐吧。”
檀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沈昭闭上眼,指尖终于落在纪成玉发顶,极轻地揉了一下。
那一下,像雪落无声,却压弯了枝头。
她没回答纪成玉的问题,这样的假设太过飘渺,太过遥远,她从不敢去想。
“沉璧就留在坤宁宫照顾你吧,你会是个比朕更好的主子,回去吧。”
沈昭轻轻推开纪成玉,眉眼间满是疲惫。
纪成玉轻抿薄唇,颔首离开,在推开殿门前,最后回头看了沈昭一眼。
“臣妾只希望陛下莫要再同自己置气,这几日臣妾先替陛下看着沉璧,等哪日陛下想通了,要回去也不迟。”
*
几日后的金銮殿,朝鼓三叠,百官山呼。
沈昭着玄色常服,冕旒十二旒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两人都刻意不见,陆衍几番告假,这倒是这些时日来,沈昭第一次看见陆衍。
他长身玉立,玄色的官袍妥帖地包裹住他挺拔的身形,他一直垂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更不能猜出他的心情。
沈昭眼睫似帘,颤动两下,目光随即从陆衍身上落到案上的江南急报上。
却恰好错过了陆衍抬头看她的沉沉眸光。
折子是晋云和苏逸之联名上的折子,他们前几日已抵达水患最为严重的扬州。
短短几日,两个人倒是效率奇佳,在修堤治水、施粥安民的同时迅速查清了数河坝纷纷溃堤的原因。
「河道总督魏仲达,借修堤之名,曾在三年间侵吞工银数百万两,河堤外实内空,以竹笼填碎石,外覆薄土。
是以水至即溃,民怨沸腾,桩桩件件,账册为凭。
人证已大多被痛下杀手,幸而寻得前扬州、苏州知府为人证,附带与魏仲达的书信往来。
现人赃并获,请旨定夺。」
沈昭指节轻敲着,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晋云和苏逸之,果然没让她失望。
几年前的魏仲达还只是户部的一个五品主事,但他是严琢的门生,是严琢力荐,说他“清正可大用”,才做了这个河道总督。
沈昭扬手,折子直直地飞下玉阶,重重砸在了魏仲达脸上。
“魏仲达,你好大的胆子!”
魏仲达脸色惨白,顿时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沈昭冷笑一声,正要说什么,却感受到了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她忍不住看过去,恰恰和陆衍对上目光。
陆衍眸色深沉,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但他几不可闻地轻轻摇了摇头。
他在提醒她,现在还不能把人逼得太紧,要放长线钓大鱼,伺机而动,再一击必胜。
沈昭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视线飞快地扫过严琢那张苍老冷沉的脸,脊骨上窜起一阵寒意。
若魏仲达或者严琢还藏着有后手,她可能还会倒蚀把米,错失这次绝佳的好机会。
她确实是操之过急了。
思及此,沈昭极轻地叹了声,很快平静下来,唇角缓缓牵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是吗?魏爱卿的意思是,账册上这百万两银子,是朕冤枉你?”
她笑得不阴不阳,声音也轻飘飘的没有落点,尾音上扬,“魏爱卿,朕记得三年前你上折子,跟朕说河堤固若金汤,可保百年。”
“如今三年未到,倒成了筛子,一溃千里,是你当初看走了眼,还是有人欺你?”
魏仲达愣住,下意识抬头,“陛下,臣、臣当年确实验过……”
“验过?”沈昭轻笑一声,却是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
“那便好,那朕再问你一句,若有人指使你偷工减料以公谋私,你认不认?”
冕旒轻晃,玉藻相击,泠泠如碎冰,掩住她眼中所有翻涌的情绪。
“这扬州与苏州的两位知府,自行请罪举报你的时间很巧,魏爱卿觉不觉得……他们是畏罪,借此机会栽赃陷害你?”
魏仲达瞳孔骤缩,汗顺着鬓角滑进领口。
沈昭的话一句接一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可他偏生碍于君臣之礼不能打断。
才短短几句,沈昭已经把他的退路全部堵死了,连个缝隙都没留下。
前扬州与苏州知府二人下任本就是他威逼利诱,从那个官位上赶走的人,对他积怨已久,恨之入骨。
若认,私吞数百两银子,他死罪难逃;若不认,将背后之人说出来……
魏仲达打了个寒战,跪在地上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额上冷汗一颗接一颗滴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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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只怕是自己在牢狱中看不见明日的太阳,连家中父母妻儿也要受牵连。
沈昭不催,只静静等,敛下的眸子里藏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殿上百官屏息,针落可闻。
片刻,魏仲达咬牙,猛地一磕,“臣……臣无人指使!是臣一时糊涂!才做出此等禽兽不如、伤天害理之事!!”
沈昭还煞有介事地轻轻点头,声音温和得让人心颤,“既然无人指使,便是你一人之过,来人——”
她顿了顿,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严琢,他立在文班之首,背脊笔直,袖口却微微发抖。
只有一瞬,却被她捕捉到了。
“魏仲达贪墨渎职,证据确凿,即刻押入天牢,家产抄没,三司会审。另外……”
沈昭话锋一转,“朕记得严相曾力荐魏卿,去年冬赈,严相举荐的也是他。如今看来,丞相也被蒙在鼓里。”
“既如此,严相便亲自督办此案,三日内给朕一个交代,不知严相可有异议?”
一句话,把严琢推上前台。
若要保魏仲达这颗已经废掉的棋子,会让自己深陷进去。
若要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就得亲手把魏仲达钉死,也只需要把他钉死。
瞬息之间,便做好了抉择。
魏仲达脸色灰败,被侍卫拖下去时,嘴里还极轻地喃喃,“丞相大人救我……”
严琢跪地领旨,额头触砖,声音沉稳不变,“臣遵旨,老臣定当为陛下竭心尽力。”
沈昭的指尖在扶手上轻敲几下,随后笑了一声,“朕自然是相信严相的,退朝吧。”
*
当夜,御书房。
严琢奉旨而来,站在案前,背脊仍旧笔直,苍白的头发垂落,本是仙风道骨的模样,此刻却显得有些颓唐,像被抽去了一根脊梁骨。
沈昭没让他跪,只递给他一盏茶,“丞相尝尝,江南新贡的雨前龙井。”
严琢双手接过,指尖却不自觉颤抖,茶水溅出几点。
“朕听天牢里汇报说魏仲达嘴很硬,要想撬开他的嘴,严相还要多多费些功夫。”
沈昭声音轻,轻抿一口清茶,语气带着几分笑,“不过朕倒是觉得,贪墨数量如此庞大,单凭魏仲达一个人恐怕没这个胆子,他的那些党羽,也得劳严相费心。”
严琢手一抖,茶盏险些落地。
沈昭俯身,声音贴着他耳畔:“早朝时说了,朕给丞相三天。三天后,朕要看到银两的去向,还要看到那些臣子,把吃进去的都给朕吐出来。”
严琢沉默良久,将手中已经冷下去的茶水一饮而尽,开口时声音沙哑,“恕老臣愚钝,陛下要老臣怎么做?”
“丞相的清正廉洁朕都是知晓的,但魏仲达一事确实辱没了丞相的高风亮节,所以啊……”
“只需要丞相亲手写折子,参自己‘失察’,辞官归田。折子递上来,朕批‘慰留’,你继续做丞相。”
“这些不过是走个过场,证明自己的清正,安抚下文武百官,朕相信,丞相是明白的,对吗?”
严琢终于抬眼,这是自他进御书房后第一次与沈昭对视,灯火在他浑浊的瞳孔里映出两点寒星。
“臣……遵旨。”
沈昭轻笑,体恤道,“时辰不早,严相早些回去,明日早朝,朕等你的折子。”
严琢退下时,连背脊都佝偻了几分。
沈昭望着他背影,忽然笑出声,眼底闪过一抹狠厉。
23. 暗火
晋云回京那天,城门刚开,时辰很早,晨雾像奶白的汤弥漫着。
他一身绯袍沾了泥点,面色疲惫,却分毫掩不住眉眼里的亮芒。
治河、赈灾、抓贪,三件差事办得滴水不漏,他和苏逸之纷纷声名鹊起。
“此番江南,晋爱卿为首功。”沈昭抬眼,掠过苏逸之微垂的睫毛,径直落在晋云身上,“贪墨之案,水患之局,一并肃清,朕心甚慰。”
她在乾清门亲迎,赐金赐酒,唇角含着笑意,“晋爱卿辛苦,即日起仍领右佥都御史,兼署河道总督,赏金百两,准假三日。”
一句话,把实权、银子和体面都塞进了晋云怀里,足以彰显她的重视和满意。
晋云跪接,声音沉稳,“臣叩谢天恩,必不负陛下所托。”
沈昭微微一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的确十分满意晋云和苏逸之的表现,贪墨一事,严琢心底哪怕多么恨她,表面上的功夫也还是要做到位。
沈昭不知几次派御林军抄家,每次她都冷笑着看蛀虫的府里堆满了金银珠宝,亮得晃眼,再看那些蛀虫哭天抢地,互相甩锅。
抄家抄出来的钱丰盈了国库,刮出来的人纷纷进了大牢,秋后问斩。
严琢被迫拔掉了不少自己的人,也就是陆衍的助力,她的绊脚石。
苏逸之和晋云一同返京,仍着素洁的青衫,以一只木簪束发,袖口磨得发白。
他立在阶下,看沈昭拍了拍晋云的肩,也听清了她的话,却不羡不妒。
沈昭微微侧首,似才想起苏逸之仍立着,他青衫微皱,苍白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
她声音柔和,像春夜灯雨,但仔细听去,却没有对晋云那般亲近,“苏爱卿此番功不可没,翰林院侍读学士仍照旧,赏黄金百两,玉带一条,赐宴一次。”
苏逸之垂眼一笑,跪地接旨,“臣多谢陛下赏赐。”
沈昭浅棕的瞳色在日影下泛着鎏金般的涟漪,染上些微笑意,“苏爱卿文采风流,朕听闻你在江南民间声望颇高。”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确实欣赏苏逸之的才学,称赞他的文识。
但此番下江南,他凭着出色的外表和性格在扬州城名声大噪,名声迅速传遍各地。
哪怕是一手扶持上来的心腹,也不会有哪个帝王能容忍一个臣子爬到自己头上,何况是苏逸之这样一个可以轻松笼络人心的臣子。
苏逸之直起身,温润似水的眸子里漾出一湖春水,“陛下谬赞,臣能有所功就皆依赖于陛下,百姓不过是在借臣颂扬陛下。”
答得滴水不漏,无可挑剔。
在百官退散后,苏逸之为她递上一封折子,里面是江南恢复的章程、河工新图、贪墨余党的名录。
厚厚一叠,字如其人,工整飘逸,看得出花费心思之多。
沈昭随手翻了翻,掩去眸中深意,笑了。
沈昭屏退身边所有人,独留苏逸之,“便笺里的十里荷香,朕记下了,酉时太液池,朕温酒等你。”
苏逸之睫羽一颤,唇角弯出清浅的弧度,笑意盈盈,“臣遵旨。”
日影一寸寸爬上丹墀,御书房前,沈昭目送他离去,指尖在袖中慢慢收紧。
她不信苏逸之,却信他的野心。
信他看得出她的区别对待,信他能猜到她尚存怀疑,自知功不及晋云,若想爬得更高,必会另辟蹊径。
是以情为饵。
沈昭眼底敛下一抹寒光,几不可察地讽笑一声。
不论那份情是真是假,她都需要这个借口,这次机会。
*
消息传到摄政王府时,陆衍正在喂狐狸,小红现在已经能跳上他膝头抢食,蓬松的尾巴扫过他手背,留下一道软刺的痒。
寒赋把密信放在案上,低声道,“殿下,苏逸之今日入城,陛下为他赐私宴,酉时太液池。”
短短一句,没有添油加醋,却比任何添油加醋都更刺耳。
陆衍指尖一顿,羊奶溅出几滴,落在赤色的狐毛上,像一枚雪飘于满地落梅上。
他垂眸,用指腹抹去那滴液体,声音听不出分毫情绪,“知道了。”
寒赋犹豫,不敢看他的表情,强迫自己直视在陆衍怀里打滚的小红,“殿下不去吗?”
陆衍抱起小红,让她趴在自己肩上,任由她扒拉自己的衣襟,声音极轻,“去?本王去做什么?看她和别人赏花?还是去看苏逸之那张臭脸?”
寒赋跟随他许久,从他平淡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不快,顿时安静如鸡,不敢再答话。
整整一个白日,陆衍照常理事、看书、下棋、喂狐、责骂下属,甚至午后还去西山跑了一圈马。
可每过一柱香,他的指骨就收紧一分,像有一根看不见的弦死死勒在腕上,将他的理智,和告诫自己的克制消耗殆尽。
为什么?
她中毒的日子是他在陪,药是他在喂,可她却对他退避三舍,避如蛇蝎,还说出那些冷漠伤人的话刺痛他。
为什么她不见我,却要见苏逸之?甚至还要为他设私宴。
酉时将至,暮色从屋脊漫下来,霁月阁的灯一盏盏点亮,陆衍却没点自己面前那一盏。
他俊美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小红从他肩膀上滑下来,趴在他腿上撒欢,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挠她的下巴。
一旁的暗卫不是寒赋,相貌不同于一般暗卫的俊气或英武,生得眉清目秀,倒像个姑娘。
寒赋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罚去了暗阁,想必是被压着火气的陆衍当成了出气筒,他走后,陆衍身边换成了平日里常待在暗阁的边月。
边月不常跟在陆衍身边,如今见这个暗阁里人人闻风丧胆的主子这么逗弄一只狐狸,居然不怕死地觉得主子好像没别人口中那么可怕。
“主子主子,这只狐狸有名字吗?”
陆衍一记眼风扫过去,轻佻的桃花眼弯出邪气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猜啊。”
边月兴冲冲地上前,蠢蠢欲动的手伸出来就想去摸那软乎乎的毛,“好乖巧的狐狸,主子,我可以摸摸吗?”
结果没料到,小红长长的尾巴一摆,往陆衍怀里一钻,躲开了边月的触碰。
“……”
边月的手尴尬地僵在空中,他扯了扯嘴角,干笑两声,默默收回了手。
“哈哈……看来小狐狸只喜欢主子,不太喜欢我。”
陆衍像是被这句话取悦了一样,挠下巴时被小红轻轻咬了手指也不恼,只是闷声笑,“对,小红只喜欢我,不喜欢别人。”
小……小红?
边月震惊了,心想主子取的名字未免太过……质朴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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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这珍贵的赤狐被他这样叫着,倒有种普通猫狗的感觉。
边月看着陆衍膝上毛茸茸的小红,还是有些心痒,但他也不敢再上手,看了眼屋中的滴漏,他小声提醒,“殿下,快到酉时了。”
这还是寒赋和他交接时告诉他的,一定要提醒殿下时间。
陆衍终于起身,不轻不重地揉了两把小红又韧又脆的耳朵,把她往软垫里一塞,“备马,入宫。”
*
太液池北岸,水榭四面垂纱,微风一吹,轻薄的纱影乱晃。
沈昭先到,只带沉璧守在岸边。
沉璧跟了纪成玉没多久,身上的伤一好,就被纪成玉好话歹话地赶回了沈昭身边。
未央宫里,纪成玉笑得温婉,眼底却闪着狡黠的光影,“陛下,沉璧在臣妾身边只能做些洒扫的活计,倒是屈才,不如还是让他回来跟着陛下吧。”
她话一撂下就行礼退下了,也不管殿里有些僵硬的两人。
看着沉璧一言不发就要下跪,沈昭只得拦着他,无奈扶额,“罢了,你想回朕身边吗?”
沉璧声音依旧,却暗自带了些委屈,“属下一直都是陛下的人,全听陛下安排。”
沈昭最后还是没赶沉璧走,默许了纪成玉的“完璧归赵”。
此刻的太液池旁晚风习习,水面波纹荡漾,微微散去仲夏的热气,池水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波,拍打着岸边的石阶。
沈昭没穿冕服,一袭墨蓝色便袍,乌黑的发丝用朱红发带随意束起,腰间束带勒出劲瘦的线条。
苏逸之远远行来,青衫在夜风里荡起波纹,手里提着一盏荷花灯。
灯芯未点,花瓣用真荷制成,还沾着些晶莹的水珠,清浅的荷香随着他的走近悄然弥漫开来。
“臣来迟,望陛下恕罪。”看见沈昭,他笑了,声音如碎玉泠冰,带来些许清透的凉意。
沈昭抬手,示意沉璧退到十步外,水榭里只剩他们两人,池水拍岸。
苏逸之将荷花灯放在案上,修长的指手指轻轻拨弄花瓣,“江南的荷花开得比京城早些,陛下日理万机,恐无暇赏玩。臣便自作主张做了这个灯,给陛下留个念想。”
他抬眸,目光坦荡地望向沈昭,眼底映着水榭的灯火,温润柔和。
沈昭未置可否,抬手将一只温在小炉上的青瓷酒壶提起,清冽的酒液注入两只白玉酒盏。
她将其中一盏推至苏逸之面前,声音平静无波,“晋云擢升河道总督,掌实权要津,你却没能如此,苏爱卿可觉得委屈?”
苏逸之低笑一声,那笑声清浅,却带着洞悉的意味。
他伸手去接酒杯,温热的指尖在交接时,似是无意地轻轻擦过沈昭的手背,肌肤相触的瞬间,他并未退缩,反而抬眼,话直白得惊人,“臣知道,陛下还是不信臣。”
他就这样,将两人之间那层微妙的窗户纸,毫不留情地捅破了,不留半分余地。
沈昭挑眉看他,抬手饮了口酒,清酒入口温润,下喉却腾起一股辛辣,刺激得她微微眯起了眼,“苏爱卿说话倒是直接。”
苏逸之眉眼间笑意加深,他突然伸出手,带着一种试探的温柔,覆上了沈昭搁在案上的手腕。
“臣以为,”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动作守礼克制,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侵略感,“陛下喜欢直率的人。”
24. 诱她
手腕骤然被握,沈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指尖蜷缩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本能驱使她想立刻抽回,但她硬生生压下了那股冲动,“哦?苏爱卿觉得自己很懂朕吗?”
苏逸之的手指并未逾越,只是虚虚地圈着她的腕骨,他仿佛没听到她话语中的锋芒,答非所问,声音轻柔,“陛下,现下只有你我二人,叫臣的名字就好。”
“苏逸之,你没什么别的要对朕说吗?”
他指尖微动,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她腕骨凸起的地方,“陛下想听什么?”
“陛下一直觉得臣心思深沉,远非表面这般光风霁月,所以……是想听臣说些真心话,对吗?又或者是想听听臣这温良皮囊下,藏着怎样的野心?”
苏逸之将这话刻意说得旖旎,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
沈昭极轻地笑了一声,眸中寒光一闪,反客为主,反手扣住苏逸之的手腕,满意地看着他微微睁大了漂亮的眼睛,露出真实的错愕神色。
“是又如何,不如你和朕好好讲讲,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的野心勃勃,又在何处。”
苏逸之的失态只维持了一瞬。他迅速敛去眼中的惊愕,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眸底翻涌的情绪,墨色的眸子盯着扣住自己的那一截白皙的手腕。
他并未挣扎,反而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臣说什么……陛下都信吗?”
“信或不信,你说了才知道。”
沈昭坦言。
短暂的沉默后,苏逸之缓缓抬起眼睫。
那双总是蕴着温润光华的眸子,此刻深处仿佛有星河碎落,漾着微光,身上那股修竹般清雅的气质更显破碎。
他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却依旧维持着那份君子的仪态,只是眼底多了几分专注的认真。
“既然陛下想听……”苏逸之的声音低沉下来,如同上好的丝弦被轻轻拨动,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清冷质地,“臣不敢隐瞒。”
他微微侧首,视线落向案上那盏未点燃的荷花灯,花瓣上的水珠在灯火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臣的野心,其实浅薄得很。”他开口,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不过是想离陛下近一些罢了。”
“江南千里,臣处理公务时,案头总放着从京城送来的邸报,一字一句,关乎朝局,也关乎陛下。”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夜色。
“臣在千里之外,心却似系在了这未央宫,动不得分毫。”
他并未直接言明“爱慕”,但字字句句,皆是心意流转。
那份在意与倾慕,超越了臣子对君王的忠诚,却又巧妙地包裹在臣子的距离之下。
“臣自知出身寒微,能立于朝堂,得陛下青眼,已是万幸。所谓野心勃勃,不过是想将这万幸,再延长一些。”
苏逸之看向沈昭,声音带着几分虔诚的温柔,“臣想……成为对陛下更有用的人。”
沈昭凤眸睁大,被他这番近乎告白的话震惊到,一时竟然忘记了收手。
“臣想做陛下手中那管笔,为陛下描摹江山彩绘;想做陛下案头那方墨,为陛下批注千秋功业;更想做陛下身畔那盏灯……”
他的目光落在沈昭脸上,带着一丝暖意和渴望。
“于陛下踽踽独行、长夜孤寂之时,能添一缕微光,照亮方寸之地。”
苏逸之微微倾身,距离拉近了一寸,呼吸温热交织。
话音落下,水榭内只剩下风声与心跳,苏逸之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
“陛下,臣的野心,不过是求一个能长久留在您身边的位置。”
他抬起眼,清澈坦荡的目光之下,是毫不掩饰的想要靠近、想要被需要、想要被她接纳的渴望。
“至于其他……”
他唇角又浮现那抹温雅的弧度,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
“臣心之所向,陛下聪慧天成,想必早已了然。不过臣不敢奢求,唯愿此心此念,不扰陛下清宁。”
沈昭扣着苏逸之手腕的手指,在听完他那番剖白后,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力道。
她确实有些错愕。
她预想过苏逸之会辩白,会陈情,甚至可能更隐晦地表达立场,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袒露心意。
更没想到,苏逸之会如此坦率地严明心悦之情。
夜风拂过,纱幔摇曳,沈昭看着苏逸之那双清澈坦荡,映着灯火和自己倒影的眼睛,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呵,自以为是。”
一声冰冷短促的嗤笑,猝然划破了水榭内氤氲的静谧。
沈昭和苏逸之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水榭入口处,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
陆衍单手撩开垂落的纱幔,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嘴角噙着惯常的弧度,但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浮冰般的笑意泄露了真实情绪。
沉璧紧跟在他身后几步,脸色紧绷,眼神里带着一丝焦急,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拦不住。
“看来本王来得很不是时候,”陆衍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悦耳,却字字淬着冷意。
“打扰了陛下与苏大人在这里秉烛夜谈,互诉衷肠的雅兴?”
他缓步走进来,玄色的衣袍在灯火下流淌着冷硬的光泽,他的目光从两人手腕处移开,扫过苏逸之,最后落在沈昭脸上。
眼神中有翻涌的怒火,有深沉的委屈,还有一丝刺痛,尽管被他强行压抑着,却依旧泄露了出来。
苏逸之在陆衍出现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他迅速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仿佛刚才那番剖白从未发生。
他将自己的手腕从沈昭已然放松的钳制中轻轻抽了出来,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下官苏逸之,见过摄政王殿下。”
沈昭也瞬间回神,不知为何,心头莫名涌上一股被抓包的心虚,但更多的却是被陆衍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阴阳怪气的态度激起的怒火。
她端坐着没动,脸色微沉,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虞,“摄政王深夜不请自来,擅闯朕的私宴,所为何事?”
她刻意强调了“私宴”二字,表示自己对他的不悦。
陆衍像是没听到她的质问,缓步踱进水榭,玄色的衣袍在灯火下流淌着光泽。
他径自走到案前,目光掠过那盏精巧的荷花灯,唇角的讥诮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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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沈昭面前那只还剩大半盏的玉杯,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
“意欲何为?”陆衍低笑一声,那笑声磁性悦耳,却带着股寒意,“自然是忧心陛下安危,毕竟……”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在苏逸之身上转了一圈,“有些人心思活络,惯会以温良恭顺为皮,行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事,本王岂能坐视陛下被巧言令色所惑?”
“劳摄政王费心。”沈昭的声音更冷了,没有一句废话,直接下了逐客令。
“朕与苏爱卿在此议事,摄政王若无紧急要务,便请回吧。”
陆衍挑眉,像是没听见一样,笑意更深,眼底却一片漠然,“苏大人好口才,方才本王在帘外不慎听到一二,倒觉得苏大人的心思,当真玲珑剔透,感人肺腑啊。”
苏逸之的指节瞬间绷紧,抿紧嘴唇,却一言不发。
“想做陛下的灯?”陆衍嗤笑一声,指尖轻轻一弹,那盏未点燃的荷花灯应声翻倒在案上,花瓣散落。
“就凭这风吹即灭的小玩意儿?”
他的目光转向沈昭,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涩意,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陛下若真需要一盏灯照亮长夜……”
他微微倾身,靠近沈昭,无视她眼中的怒火,声音压低,“臣的灯,可比这中看不中用的要亮得多,也稳得多。”
这话语露骨,又充满独占欲,像一记闷拳打在沈昭心上,泛起一阵酸疼。
她气得指尖都在抖,却又被陆衍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噎得一时语塞。
陆衍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他直起身,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彻底消失,目光轻飘飘地扫向苏逸之,“苏大人,本王与陛下有要事相商,你可以走了。”
苏逸之的笑淡了几分,但依旧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他深深看了一眼强压怒火的沈昭,又看了一眼气势迫人的陆衍。
他再次躬身,声音不显情绪,“陛下,殿下,下官告退。”
说完,不再看那散落的荷花灯,步履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青衫没入夜色。
水榭内只剩下沈昭与陆衍。
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并未消散,反而因苏逸之的离去变得更加尖锐。
陆衍不再掩饰,他随手拿起沈昭喝过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冰凉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看向沈昭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但他依旧强行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只是声音彻底冷了下去。
“陛下现在满意了?”他放下空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前些日子冷言冷语,想办法赶走了本王这个碍眼的,又招来了一个更会哄人的?”
沈昭被他这倒打一耙气得胸口剧烈起伏,“陆衍你简直不可理喻!朕与苏逸之清清白白,不过是……”
“不过是执手相看,听他倾诉衷肠?”陆衍打断她,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讽刺。
“不过是心之所向?长久地留在身边?”
“沈昭,你是不是觉得我聋了?还是觉得我活该被蒙在鼓里?”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受伤和沙哑。
25. 尺素
陆衍质问完便猛地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沈昭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失控地触碰她,只是那双翻涌着暗流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距离近得能看清她颤抖的睫毛。
“你明知道……”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执拗,“你明知道我对你……你却还要这样!”
他微微低下头,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声音喑哑,激起层层叠叠的心悸,“沈昭,看着我……你看着我……”
水榭的灯火在他背后跳跃,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里,委屈、愤怒、不甘和深沉的渴望交织翻涌,几乎要将她吞噬。
沈昭的心跳,在他那灼人的目光下不受控制地骤然加速,她咬紧下唇,别开脸,试图避开他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看穿的眼神。
水榭里只剩一盏将熄未熄的灯,荷叶灯罩被夜风拨得轻轻转,灯影在两人之间摇出一圈又一圈碎金。
沈昭背抵阑干,被陆衍逼在他身躯投下的阴影里,清冽的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强势地包裹着她,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烫伤。
“陆衍你……”
沈昭被他眼中那浓烈的受伤刺得心头一悸,那点因他擅闯而激起的怒火,此刻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她想反驳,想斥责他的无理取闹,但他的话却像刺一样扎得她莫名心虚。
她与苏逸之的确清清白白,可她的默许,那番剖白,腕间的触碰,在陆衍此刻的目光下,竟显得格外暧昧不清。
她别开脸,声音带着强撑的冷硬,却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朕说了,是在议事!你休要胡搅蛮缠!放开朕!”
“放开?”
陆衍低笑一声,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俯身更低,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唇瓣,“陛下总是嫌臣碍事,方才苏逸之靠得那么近,陛下怎么不叫他放开?”
“陆衍,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陆衍微微垂眼,指腹轻蹭过她唇角因怒气而咬出的浅痕,“怎么会够呢?不够。”
“陛下赶走了臣那么久,今晚又让臣看到这一幕,臣心里难受,委屈得紧。”
他顿了顿,感受着她身体瞬间的僵硬,在唇与唇将触未触的罅隙里低声问,“陛下是不是该给臣一点……补偿?”
那“补偿”二字,被他含在唇齿间,百般旖旎,带着无限暧昧的遐思。
不再是强势的逼问,而是示弱般的索取,将他所有的情绪都包裹在这份带着引诱的讨要之中。
话音未落,陆衍便俯身,齿尖轻轻叼住她下唇,沈昭指尖抵在他胸口,隔着衣料仍能触到那急促的心跳。
震耳欲聋,像擂鼓,又像困兽。
“唔……”
细碎的呜咽被尽数吞没。
沈昭原是想推开陆衍的,可浑身发软,力气仿佛被这绵长而深入的吻抽干了,连指尖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被迫承受,在他舌尖尝到熟悉的一点辛辣的酒味。
是她方才喝过的酒,熟悉的涩感被他渡回来,混合着他更炽热的气息,苦涩里竟尝出了一丝陌生的甜意,烧得她眼眶微涩。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适,陆衍颇有些不舍地退开些许,额头却仍抵着她的,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听着她不稳的呼吸声。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翻涌的情绪未完全褪去,却又被另一种更灼热的餍足覆盖。
陆衍低眸看着沈昭染上绯红的脸颊和迷离的凤眸,喉结滚动了一下,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蹭过她被吻得湿润的唇瓣,心痒难耐间,又忍不住凑上去,蜻蜓点水般轻啄。
沈昭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唇上柔软温热的触感,一下又一下。
熟悉又陌生的吻,一次又一次霸道地侵占她所有的感官,不留一点余地。
沈昭猛地回过神,被他狎昵的动作激得浑身一颤,残留的酥麻感瞬间被羞恼取代。
她用力一把推开他,力道让陆衍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半步。
“陆衍你放肆!”沈昭的声音带着喘息后的微哑,却努力拔高,试图找回威严。
她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嘴唇,仿佛要擦掉他留下的所有痕迹,脸颊却更红了,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无所遁形,“陆衍!你……你简直是胆大包天!”
半晌,陆衍那双妖冶的桃花眼微微睁大,随即弯成了愉悦的月牙,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露出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笑容。
“阿昭,我……”
“心悦你”三个字还未出口,水榭帘外沉璧略微着急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陛下,有南国使臣的急信。”
*
“你说南国的来信中说,他们的使臣三日后便会抵达上京?”
丞相府深处的密室里,案上摊着一张密笺,灯火只点了一盏,照得严琢半张脸陷在阴影里,面色阴沉。
一旁的幕僚连忙回道,“回相爷,南国使团已在路上,按行程,三日后便可抵达,想必宫里也收到消息了。”
“来的是南国四皇子与五公主,携‘议和’之名,实则……”
幕僚的话还未说完,严琢已抬手止住,眼底浮起一点森冷的笑意。
“既是议和,便该有议和的诚意,想必我们深藏不露的小陛下,会喜欢老夫送他的这份大礼。”
严琢本就记仇,更遑论贪墨一案,沈昭让他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好不容易养熟的狗没了,任谁都不会轻易翻过这一页。
严琢的脸色还是极差,厚重的紫檀木书案被拍得一声巨响,震得案头的笔架都跳了跳。
他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再不见平日里的老成持重,“沈昭不足挂齿,这次在他这里栽了跟头是他运气好,倒是陆衍,打的一手好太极!”
他咬牙切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被愚弄的狂怒,“老夫几次三番暗示,话都递到他嘴边了!他倒好!给我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
“一会儿说‘臣子当谨守本分’,一会儿又扯‘江南水患方平,当以社稷安稳为重’!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他面前站着的心腹幕僚垂首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这已经是严琢几次在陆衍那里碰壁了,无数次暗地里表忠心,却被陆衍耍的团团转,看似听了很多说了很多,细究下去全是废话。
“他这是把老夫当成猴耍!”严琢猛地抓起手边一个上好的白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洇湿了昂贵的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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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子狂妄,他陆衍当真以为自己权倾朝野,就可以高枕无忧,不需要盟友了?还是他以为老夫动不了他?!”
幕僚观察着严琢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相爷息怒,那摄政王心思深沉,此举或许是在待价而沽?亦或是……忌惮陛下?”
“忌惮沈昭?”严琢冷笑一声,眼神无比阴鸷,“他陆衍什么时候真正忌惮过那个小皇帝?他是在观望!在权衡!想看老夫能拿出多少筹码!这个狼崽子,比他爹还难缠!”
“陆盛好歹还图那个位置,他呢?装模作样自以为是,真以为披着件人皮,就没人知道他骨子里流的什么血了?”
“佞臣就是佞臣!”
严琢烦躁地在阴冷的密室里踱步,玄色的官袍下摆带起一阵冷风。
半晌,他停下脚步,眼中精光闪烁,啐了一口,“他陆衍想把自己摘干净,老夫偏不如他的愿,这次就借南国的刀,把这潭水彻底搅浑!”
严琢冷然地嗤笑一声,”陆衍和陆盛一样,无论怎样伪装,都脏到了骨子里。“
*
“南国的四皇子南影安,开阳公主南思雨?”
水榭中方才旖旎的气氛因为沉璧的打断烟消云散,沈昭看了信笺后微微蹙眉,坐在一旁独自饮酒的陆衍不禁挑眉。
“传闻中,这个南影安暴虐成性、喜好男色,南思雨娇气跋扈,都不是好对付的主。”
陆衍懒懒地靠着阑干,语气随意,眼底残留着对沉璧打断的不满,但气色极好,看着沈昭的眼神中还带着灼热的余温。
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看得沈昭更是气结。
她将手中的信笺折起,没有要给陆衍看的意思。
那张信封由南国特有的桑皮纸制成,坚韧而微黄,盖着一个形似盘蛇衔尾的火漆印。
“陛下,南国嘴上说要议和,却派了这么两个人来,真实意图可见一斑。”
沉璧立在一旁,剑眉微皱。
沈昭也想到了这点,心下了然,也不再多言。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微黄的纸张在火焰中蜷曲,最终化为灰烬,飘落下来。
“这滩浑水,看来是不得不蹚了。”
沈昭的声音平静无波,指尖轻捻两下,将上面的余烬除尽。
陆衍脸上的慵懒笑意收敛了几分,他缓缓开口,“浑水未必不好,只有水浑了,才能看清哪些是鱼,哪些是想吃鱼的水鬼。”
他微微倾身,将两人间的距离再次拉近,声音带着细微的蛊惑,“陛下与其担心水浑,不如想想,如何让这搅水的人自食恶果。”
沈昭偏头,迎上陆衍深邃的目光,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清冷,仿佛刚才那个被他吻得浑身发软的人不是她,“摄政王说得倒是轻巧。”
陆衍笑了,勾魂摄魄的模样映入沈昭的眼睛,他语气轻佻,倒是不甚在意还有沉璧在场,“那陛下想不想……也这么轻巧?”
沈昭凤眼微眯,唇角牵起一个极冷的弧度,“摄政王此话怎讲?”
“自然是……”
陆衍却故意吊她胃口,修长的手指伸出来勾了勾,沈昭深吸一口气,附耳过去。
温热的呼吸萦绕在耳廓,一阵痒意窜起,迅速席卷了全身,低醇的嗓音撩人。
“看他们狗咬狗……才有意思啊。”
26. 割舍
三日后,华灯初上,临华殿内灯火通明,琉璃盏映着夜明珠光,流光溢彩。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宫娥游走在百官之间,舞女身着彩衣翩跹起舞。
殿内百官按品阶肃然落座,目光纷纷聚焦于南国使团上。
南国四皇子南影安率先踏入殿门,身形高大,身着繁复华贵的南国皇子礼服,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兽纹。
他面容极其俊美,眼神却放肆,毫不掩饰地扫视着殿内,尤其在掠过年轻俊秀的臣子时,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那粘腻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端坐在御座上的沈昭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
紧随其后的南国五公主南思雨,一袭火红宫装,纤细的腰间做了镂空的设计,更显身形窈窕,金饰璀璨夺目,衬得她艳丽逼人。
她下巴微抬,眉眼间是与生俱来的骄矜,一进殿,那双美目便扫过众人,最终牢牢锁定了姿态慵懒优雅地倚着案几的陆衍。
她眼中瞬间迸发出一抹惊艳,红唇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沈昭高坐主位,她一身墨色礼服,银线细绣着云霓的纹路,气势沉凝,薄薄的眼皮一掀,那双凤眼里暗波流转。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使团众人,在掠过南影安那放肆的眼神和南思雨黏在陆衍身上的视线时,手指微微收紧。
陆衍位于御座下首首位,玄色蟒袍衬得他姿容绝世,他仿佛对周遭紧绷的气氛毫无所觉,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白玉酒盏,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慵懒。
两位皇室身后跟着几名南国高大的侍卫,皆是面色冷峻。
南影安的右手搭上左肩,躬身行了南国的礼,声音清亮,“景英帝,小王为两国邦交远道而来,特备薄礼聊表心意,望陛下笑纳。”
他一挥手,两名南国侍卫缓缓抬上一个巨大的雕木锦盒。
锦盒打开,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里面赫然是一尊通体血红、足有半人高的玉雕。
雕工极其繁复,形似一只凤凰,华美的羽翼却呈现出被折断的姿态,凤首低垂,一滴巨大的血泪正从眼中滑落。
殿内一片寂静,百官脸色骤变,有人愤怒,有人惊惶,也有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置一词。
凤乃万鸟之首,折翼、泣泪、血色,诸般意向结合到一起,俨然是不详的寓意。
高座之上,沈昭面色未改,她凤眸微抬,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尊泣血凤凰,声音清越,“四皇子有心了,此玉色泽独特,世间罕有,雕工更是别具一格。”
“凤凰泣血,涅槃重生,此景此意,倒也应了当下时节。既然是礼,朕便收下了。”
她几句话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地将这尊不祥之物理解为“涅槃重生”的吉兆。
又以“应了当下时节”,暗讽南国自身也未必安稳,将刺过来的刀子原封不动狠狠捅了回去。
南影安脸色微沉,显然没料到沈昭如此轻易就化解了他的下马威,鼻间发出一声冷哼,甩袖坐下。
南思雨见兄长未能讨到便宜,心中很是不忿,她目光灼灼地看向陆衍,娇声道,“久闻楚国的摄政王殿下风姿绝世,乃绝世无双之人,思雨心中仰慕不已,敬殿下一杯。”
她声音甜腻,带着娇媚,端起酒杯离席,袅袅娜娜地走向陆衍,姿态大胆。
殿内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尽管楚国民风开放,对于男女间的大防没那么苛责,男女间可以随心相看,但仍保持着基本的礼仪距离,这般当众示爱的举止极少。
南思雨人已走到陆衍席前,几乎要挨着他坐下,媚眼如丝,意图明显。
陆衍慵懒抬眸,并未起身,修长的手指依旧把玩着酒盏,唇角勾起一抹惑人心魄却疏离的笑意,“开阳公主谬赞,本王愧不敢当。”
他随意地举了举杯,浅啜一口,便算是回应,姿态敷衍至极。
南思雨见他如此冷淡,心中更是不甘,竟伸手欲搭上陆衍的手臂,身体也更凑近了些,吐气如兰,“殿下何必如此生分?思雨在南国便听闻殿下威名,心向往之。此次前来,除了议和,更希望能与殿下……”
她的话未说完,陆衍已不着痕迹地侧身,巧妙地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目光扫向御座上面无表情的沈昭,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公主盛情,本王心领了,只是这夜宴之上,莫要失了体统才是。”
南思雨虽然喜欢陆衍这张脸,但傲气不允许她继续坐在一个拂了自己面子的男人身边,她脸一沉,冷哼一声,扭头往自己的位置走。
酒过三巡,殿内的气氛并未热络起来,甚至显得格外尴尬。
南影安显然不甘就此罢休,他的目光再次放肆地扫过沈昭,借着酒意狎昵道,“景英帝龙章凤姿,气度非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更兼……”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在沈昭脸上来回逡巡,“更兼容貌昳丽,风姿无双,实在令小王见之忘俗,心折不已。”
这番话说的无比粘腻,带着刻意的挑逗与暗示意味,殿内瞬间哗然。
再怎么心怀鬼胎的臣子,也决不能接受作为一国象征的君主被一个外邦之人如此羞辱,这根本就是把楚国的脸面放在泥地里践踏。
沉璧的身形隐没在沈昭身后阴影处,手已按在了剑柄上,眼神极冷。
陆衍把玩酒杯的动作顿住,唇角的笑意彻底消失,眼底寒芒乍现,周身气息骤冷,面无表情地盯着南影安。
沈昭端坐御座,缓缓放下手中的酒盏,将台下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位于风暴中心的人是她,可她并未动怒,甚至微微牵了下唇角,声音平和得如同闲话家常。
“四皇子谬赞了,朕平日政务繁忙,只知宵衣旰食,倒不知南国竟有闲情逸致,专研他国君主容色几何。”
沈昭语气平和,话却犀利,轻飘飘将羞辱偷换概念成流言,将调戏贬为市井间的嚼舌根。
她目光平静地落在南影安微变的脸上,语气依旧温和,“不过,四皇子的话倒是让朕想起一事,听闻南国大旱,流民失所,四皇子的封地之内,似乎也颇不太平?”
她顿了顿,单手支额,似笑非笑地看着南影安,仿佛只是单纯的关怀,“不知流民可曾安置?酷吏可曾处置?民生可曾恢复?皇子此番闲暇远游,想必封地诸事已经安排妥帖。”
沈昭的话绵里藏针,南影安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被这番看似温和实则句句诛心的反击堵得哑口无言。
杀人不见血,言语极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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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没有一句辱骂,即便他想发作都找不到任何由头。
南影安张了张嘴,最终在满殿无声的注视中,羞愤至极地重重坐下,抓起酒壶猛灌,眼神阴鸷得能淬毒。
沈昭轻描淡写间,用最温和的方式,给了南国最响亮的耳光,彻底压下了对方的气焰,也震慑了所有心怀叵测之人。
陆衍看着御座上锋芒内敛的年轻帝王,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悸动,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入喉,却压不住心头灼烫。
*
南国的人被沈昭妥帖地安置在上京专门用来款待外宾的驿馆里,过了几日南影安和南思雨都没任何动静。
沈昭知道,他们不是没有行动,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罢了。
香炉中青烟袅袅,午后的热浪一阵阵涌进御书房,又被室内放置的冰块释放的寒气驱散。
沈昭正凝神批阅奏章,殿外骤然响起南思雨骄横的声音和内侍焦急的劝阻。
“滚开!本公主要见景英帝!你们这些阉人竟敢拦本公主!”
“公主殿下!陛下有旨,处理政务时不见外客,请您先移步……”
“放肆!本公主乃南国开阳公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碍眼?!”
话音未落,御书房门已被人猛地推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南思雨妆容精致,一身桃红的纱裙,白皙的皮肤在单薄的纱下若隐若现,她不顾宫人阻拦,强闯而入。
娇艳的脸上带着未消的怨气,直冲到沈昭前,用力一拍御案。
沉璧身影如鬼魅般瞬间挡在沈昭身前,手按剑柄,眼神冰冷,无声的杀气弥漫开来。
沈昭缓缓放下朱笔,抬眸,她清绝的脸上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不知开阳公主寻朕所为何事?楚国御书房非南国宫苑,公主这般直率,倒是让朕有些意外。”
沈昭轻飘飘一句点明南思雨的冒昧失礼,但很显然,她没听出来。
南思雨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气,开门见山,省去了所有寒暄,“陛下,思雨有一事,想与陛下商议。”
她微微扬起下巴,直视沈昭,“思雨对贵国摄政王殿下一见倾心,此次前来,父王亦有与贵国修永世之好的意愿。”
“因此,思雨恳请陛下允准思雨与摄政王殿下联姻,缔结秦晋之好,此乃两国之幸事,想必陛下不会拒绝吧?”
她语气笃定,仿佛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只等着沈昭点头应允。
“哦?开阳公主对摄政王有意?”沈昭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
她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姿态从容,“不过摄政王位高权重,他的婚事关乎国体,非寻常儿女私情可比,更非朕一人能轻率定夺。”
“公主的请求过于唐突,即便朕有心,也无力呢。”
南思雨柳眉一挑,有些不耐,“陛下乃一国之君,金口玉言,一道旨意便可定乾坤,摄政王再尊贵也只是陛下的臣子,岂有抗旨之理?”
“更何况,两国联姻对陛下消除边患稳固江山百利而无一害,陛下是聪明人,当知如何才是最有利的。”
南思雨眼珠一转,带着恶意地揣测,“莫非是陛下对摄政王存了别的心思,不舍得割爱?”
27. 独影
南思雨的话已是极其露骨的污蔑,沈昭的眼神骤然一冷,但仍压着怒气,“开阳公主慎言,朕乃一国之君,所思所虑皆为江山社稷,黎民福祉。”
“不过公主此言倒是有趣,说的像是朕与摄政王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沈昭微微倾身凑近南思雨,语气依旧平和,笑意却未达眼底。
“公主口口声声两国交好,可令兄殿前失仪,言语轻佻,公主亦当众纠缠楚国重臣,视我朝礼法如无物。”
“昨夜种种,百官共睹,朝野俱闻,公主难道还觉得是‘诚意’?”
沈昭语气漫不经心,双手交叠于身前,“强扭的瓜不甜,联姻自然要顾及摄政王的意愿,更何况南国所求是邦交,而非儿女婚嫁。”
她眼带极浅的讥诮,如有实质的目光扫过南思雨羞愤的脸,不等她应声便下了逐客令,“朕尚有国事待理,公主请回吧。”
说的话慢条斯理,逐客令干脆利落,却无一句疾言厉色。
南思雨被这软钉子扎得气血翻涌,指着沈昭“你……你……”半天,最终在沉璧冰冷的目光逼视下,怨毒地剜了沈昭一眼,愤然离去。
在南思雨离去后,沈昭心绪微烦,她放下手中奏折,信步至御花园深处荷塘边透气,沉璧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刚在临水亭边站定,一阵轻浮的笑声传来,“陛下独自在此赏荷,若无人相伴,倒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沈昭还未回头便知来人是谁,南影安走近,笑得浪荡,伸手欲揽沈昭的肩,“昨夜小王唐突佳人,心中实在难安,陛下天人之姿,小王一见倾心,不如……”
他的手尚未触及沈昭衣角,一道寒光便抵住他咽喉,沉璧的剑尖距他的皮肤不过毫厘,凛冽的杀气瞬间将他笼罩。
南影安脸色一变,手僵在半空,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沈昭这才缓缓转身,眼底一片漠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四皇子,朕是一国之君,君前失仪,轻则杖责,重则枭首。”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沉璧的剑锋,语气轻描淡写,“念在四皇子是使臣,朕今日只当是胡言,若有下次……”
她没说完,只是静静地看着南影安,那眼神没有波澜,却更令人胆寒。
无需言语,沉璧那柄抵在他喉间的剑,已经是最好的警告。
南影安脸色极差,他勉强维持着体面,眼神阴鸷地扫了沈昭一眼,终究没敢再放狠话,转身快步离去。
沈昭看着他的背影,拢了拢衣袖,眼神冰冷,“沉璧。”
“属下在。”
“驿馆那边派人盯紧些,南影安南思雨今日受挫,绝不会善罢甘休。”
*
驿馆内,南影安的房间门窗紧闭,他脸色铁青,不复人前的风流,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戾气。
“好一个沈昭!竟敢如此折辱本王!”他猛地将手中的玉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四哥!”南思雨眼中也是怒火中烧,“沈昭不过是个傀儡,敢让一个奴才拿剑指着我,本公主一定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南影安发泄过后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嘴角噙着丝阴冷的笑,眼神也变得幽深,“思雨,是我们太心急了,小瞧了沈昭。”
他这副模样南思雨并不陌生,这是南影安遇见感兴趣的猎物时会有的眼神,偏生这猎物攻击性还很强,更是让怨毒中掺入迷醉。
“不过沈昭的确是个妙人,越是带刺的花,摘起来才越有滋味,不是吗?”
“真期待啊,你说他绽放到极致时,会不会有糜烂的艳香。”
南影安舔了舔嘴唇,随意招招手,一名心腹便躬身上前。
“去,给严琢递个话,问他合作考虑得如何,他想要的,只有我们能帮他。”
南思雨不禁蹙眉,“哥哥,我们真要跟严琢那个老东西合作?他手段阴着呢。”
南影安冷笑,“严琢这人自负又记仇,之前在沈昭那栽了跟头,恨得咬牙切齿,我们对他正是瞌睡送枕头,倒不如将计就计。”
他转向南思雨,笑得瘆人,“思雨,别忘了我们这一趟的真正目的,其他的都是次要。”
南思雨沉默片刻,忽然勾唇,“我当然记得,但我要陆衍活着,这样的男人不打断了腿锁笼子里,倒是损失。”
“呵,随你。”
那头的严琢摩挲着手中密信,眼底浮起一丝冷笑,他抬手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苗舔舐,字迹扭曲成焦黑的灰烬。
“南国人倒也聪明,主意打到老夫头上,让老夫做他们的马前卒。”
身侧幕僚低声问,“相爷真要与他们联手?沈昭如今锋芒毕露,南国人心怀鬼胎,若真出了事……”
“出事?”严琢嗤笑,指尖碾碎灰烬,“你太高看沈昭和南国人,若他们真有与野心匹配的实力,便不会有这封信了。”
“上次试探南影安他推三阻四,无非是就是觉得筹码不够,想坐收渔翁之利,现在呢?不还是来找老夫了吗?”
严琢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慢悠悠道,“这些人终究是太年轻,不明白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幕僚一愣,后背一阵阵发凉,小心问道,“相爷的意思是……”
严琢冷笑一声,“南国要这片土,觊觎沈昭也好陆衍也罢,他们所图太大,也不怕一口吃下去的时候闪了舌头。”
“老夫不一样,我要的只是沈昭的命。”
”合作?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但用他们来当老夫的垫脚石倒是恰到好处。”
*
“当真自负。”
摄政王府的霁月阁内灯火未灭,小红蜷在陆衍膝头睡得正香,尾巴偶尔扫过他手背,耳朵不停抖动。
陆衍指腹抚过它背上柔软的绒毛,目光却落在案头密报上,嗤笑一声。
南影安与严琢今夜密会。
寒赋跪在下首,低声问,“殿下,可要拦他们?”
陆衍垂眼,指尖轻敲案几,声音极轻,“拦?本王是吃饱了撑着吗,为何要拦?”
他抬手,将密报揉成一团放入小红爪下,赤狐醒过来,歪头看他,黑溜溜的眼睛里映出他唇角一点冷意。
“让他们动,”陆衍声音低哑,“动了,才好一网打尽。”
寒赋欲言又止,终是开口,“殿下,南影安和严琢的事要告诉陛下吗?”
一旁的边月瘪瘪嘴,有些鄙夷,“寒赋你也真是的,你以为陛下什么提防都没有吗?用得着我们去告诉?”
寒赋一愣。
他确实以为陆衍会主动把消息送入宫,下意识忽略了沈昭本人的自我意识。
她可不是一个什么都等着别人来告诉的人。
陆衍薅了两把小红蓬松柔软的尾巴,语气淡淡,“若是我说什么陛下都会听,那大概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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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
寒赋边月二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如鸡,无人应声。
正在此时,侍卫敲响了阁门,“殿下,刚刚王府的守卫抓住了一个刺客。”
寒赋眼神一寒,陆衍却只是挑了挑眉,“刺客,一个?”
门外的侍卫有些犹豫,还是老实交代,“是一名女子,此人……此人衣衫不整,行迹狼狈,还请殿下定夺,该如何处置。”
陆衍低头逗着小红,语气漫不经心,不答反问,“需要本王教你,该如何处置图谋不轨的刺客吗?”
边月十分上道,冲着门口低声吩咐,“殿下的意思是,好好招待一番,让她从哪来,就好好地回哪里去。”
门外的侍卫身体一震,连声应下。
陆衍挠着小红软乎乎的下巴,望向窗外的月色,潋滟的眸子里暗火幽微,低头冷哼。
“自寻死路。”
边月在心中暗暗点蜡,本来主子就因为这几日的事接连吃味心情不好,这两个人还上赶着往枪口上撞。
也得亏是南国那俩兄妹不知天高地厚,连煞神都敢惹,还是正好在气头上的煞神。
啧啧,主子不拿你们开刀拿谁开刀?
陆衍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红,小红看出他兴致不高,嘤嘤叫唤着用头蹭他的手。
陆衍这才回神,轻轻挠着它的后颈,语气极冷,“把驿馆给我看好了,任何动静都不能放过。”
他敛眸,“备马,本王要进宫。”
寒赋欲言又止,正想说什么,一旁的边月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寒赋的嘴,然后对着盯过来的陆衍干笑。
“好好好,主子我们马上备马,马上备马哈哈哈……”
边月顶着陆衍沉沉的目光,一边说,一边死死捂着寒赋的嘴,把人拖了出去。
“呜呜呜!”
寒赋不停挣扎,但边月看似无力的手臂却如同铁钳一样紧紧扣着他,他根本挣不开。
出了霁月阁,边月才松手,寒赋一脸震惊地瞪着边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边月没理他,翻了个白眼,“咋?挣不开的感觉如何?这下知道我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花拳绣腿了吧。”
他抱臂,很是鄙夷,“还好意思说自己跟在主子身边这么久,连最基本的‘不以貌取人’都没学会,啧,废物。”
寒赋没有生气,用手臂擦了擦嘴,终于不解地开口,“为什么阻止我说话?”
边月眼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不是吧寒赋,你连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吗?你信不信刚刚你要是敢说一个字质疑主子的决定,他会马上宰了你。”
寒赋哑然,半晌憋出一句话,“我只是觉得……殿下这样不值得。”
边月叹了口气,拍了拍垂头丧气的寒赋的肩膀,“得了吧寒赋,我们只是主子的暗卫,质疑他,或者自以为是地同情他,根本不够格,他也不需要。”
“还有,进宫能见到陛下,能和陛下说上话,主子心里是千万个愿意,也就你傻,这都看不出来。”
寒赋头垂得更低了,一声不吭。
边月推着寒赋往前走,“还愣着干嘛,在这参悟世俗吗?还不快去给主子备马?”
“寒赋啊寒赋,就你这样还能在主子身边平平安安待这么久,真是主子念及旧情,当了一次活菩萨。”
“多学学我吧,光张肉不长脑可不行。”
28. 折幕
南国驿馆,侍女轻轻敲响了南思雨的卧房的木门。
“公主殿下,摄政王府送来了一个木盒。”
一个雕工精美的紫檀木盒里,由摄政王府的侍卫面无表情地送达,侍女接手。
南思雨还在因白日受辱而愤懑,听闻陆衍竟主动送来礼物,心头那点怨气顿时被惊喜冲散大半,甚至生出一丝得意。
看,他终究还是在意她的,白日沈昭的阻拦,定是那皇帝心怀不轨,嫉妒作祟。
她迫不及待地屏退侍女,亲自打开木盒。
盒内并非她想象的珠宝首饰或缠绵情诗,只有一件东西。
一截染血的手。
手指纤细,指甲上还残留着艳丽的蔻丹,显然属于女子,手腕断口处血肉模糊,血早已凝固成暗红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
断手下面,垫着一方素白丝帕,上面用鲜血写着一行字。
“公主送来摄政王府的人,本王便收下了,这是回礼。”
“啊!!!”
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声瞬间划破驿馆的宁静,南思雨像见了鬼一样,猛地将盒子打翻在地,那截断手咕噜噜滚到她脚边。
她惊恐万状地连连后退,撞翻了桌椅,华丽的裙摆也沾染上灰尘。
南思雨浑身抖如筛糠,胃里翻江倒海,扶着柱子干呕起来,精心描画的妆容彻底花了。
“疯子!陆衍!他就是个疯子!!”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驿馆瞬间大乱,南影安闻讯赶来,看到屋内的情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蹲下身,用帕子包起那截断掌仔细查看,眼神阴鸷狠厉。
“思雨,这是你的婢女翠浓吧。”他认出了指甲的颜色,阴狠地瞪了过去。
“哥!哥!陆衍他就不是人!!”南思雨猛地扑过来,抓住南影安的衣袖,尖声哭喊。
南影安猛地甩开她,“闭嘴!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滔天怒火,“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安分一点安分一点,我们的目的不在那一两个人身上!”
“你倒好,看看你干的好事!惹到了陆衍,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还给他送女人,你要是真有胆子,怎么没敢自己去摄政王府!!”
南思雨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我……天下男人不都一个样吗!我没想到他真的……真的像传闻中一样不近女色啊……”
南影安被她哭得心烦,一巴掌扇了过去,“闭嘴,你太吵了。”
南思雨被打懵了,别过脸去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僵硬地转头,眼神错愕。
“哥?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她和南影安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南王子嗣众多,加之母后早逝,两人缺乏管束。
南影安性情暴虐,在南国荒淫无度,但对南思雨这个妹妹却是一等一得好,以至于把她养成了这样娇纵蛮横的性子。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南影安第一次打她。
南影安细眸一眯,伸手轻轻抚摸南思雨浮起手印的侧脸,语气重新变得温和。
“思雨,别怪哥哥打你,这次你做的……确实让哥哥很苦恼。”
南思雨用力别开脸,又被掐着下巴转了回去,直直地对上南影安没有笑意的眼。
“妹妹,与其和哥哥置气,不如我们现在好好想想,该怎么样从陆衍手上扳回这一局。”
南影安倾身,凑到南思雨耳边,声音带着几分蛊惑,“尽管陆衍这是明晃晃的挑衅,但你还是对他很感兴趣,不是吗?”
南影安抬手,轻轻抚摸妹妹的发顶,声音温柔,“乖妹妹,哥哥不该打你,不如这样,明天我们入宫,借这个机会,逼沈昭赐婚。”
南思雨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哥哥?!”
南影安微微一笑,“乖妹妹,不要去想哥哥怎么能做得到,现在很晚了,你该休息了。”
他没理会南思雨的言语纠缠,眼神示意侍女服侍她,然后径直走到门口,缓缓将门关好。
“妹妹,今夜好梦。”
*
次日一早,鸟雀呼晴,叶上初阳,御书房内熏香余韵尚在,却气氛压抑。
沈昭看着坐在一旁,一脸愤怒的南影安,以及他呈上的那个装着断手和血书的托盘,眉头紧紧蹙起。
陆衍却是一派从容,甚至带着点慵懒的倦意,他站在殿中,玄色蟒袍,玉带束腰,更衬得他身姿清俊挺拔。
面对南影安的指控,他满脸都写着“无所谓”三个字,唇边甚至还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四皇子此言差矣。”
陆衍的声音低沉,语气轻佻,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本王昨晚一直在府中处理公务,从未踏出府门半步,至于这截断手……”
他目光轻飘飘扫过托盘,仿佛那只是什么寻常物件,“还有这血书,一看便是有人刻意构陷,意图离间,其心可诛啊。”
陆衍摊了摊手,似是随口一提,“本王对开阳公主只有敬重,何来警告?更遑论如此残忍的手法。
“四皇子,莫不是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
他意有所指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一旁的严琢。
“陆衍你简直血口喷人!”南影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衍,“人证物证俱在,堂堂摄政王,你敢做不敢当吗?!”
“人证?”陆衍不禁挑眉,语气轻佻,“谁?四皇子您吗?还是您那位受惊过度的妹妹?至于物证……”
他更是嗤笑一声,“这栽赃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本王若真想警告谁,何须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本王行事,向来光明磊落。”
他这番三言两语便颠倒黑白的言论,让殿内众人目瞪口呆,连沈昭都忍不住嘴角微抽。
光明磊落?他陆衍要是光明磊落,这世上就没有暗室亏心之人了!
严琢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陛下!摄政王残忍嗜杀,视人命如草芥,今日敢杀使臣侍女,明日就敢戕害忠良!”
“此等狂悖之徒,若不严惩,国法何在?天理何存?!”
严琢老泪纵横,跪在地上,一副忠臣良相不顾权奸迫害,也要秉笔直书的模样。
沈昭一言不发,单手支额,另一只手兀自轻敲着御案,发出清脆的响声。
昨日派去守着驿馆的人传回暗信,驿馆偷偷送出去的信最终进了丞相府,说明两方现在大概率搭上了线,是合作关系。
只是这合作关系,稳不稳固,还要另说。
沈昭微微垂眼,心头平静。
所以严琢才会突然和以前支持的陆衍反目,选择和南影安合作?
曾经的严琢之所以站队陆衍,是因为他认定了陆衍会篡位坐这个位置,而他表忠心,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从龙有功,爬得比现在更高。
但沈昭有一点想不通。
严琢为人自负,她实在是想不到,南影安能给出什么条件让严琢动心,甘愿放弃跟随了这么久的陆衍,去走这么一条独木桥。
轻敲御案的指尖一僵,几张脸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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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江南贪墨,除掉的那几个人,严琢埋了这么多年的棋子。
原来如此,沈昭心里嗤笑。
原来这个条件是她呀。
不过她还是不相信,不信严琢会为了区区一个她,放弃这么多年的筹谋。
还有什么,是能够打动他的条件?
或者说,南影安还说了什么,让严琢认定,背叛了陆衍,他会得到远远高出预期的收益。
沈昭指尖越敲越快,垂眸不语的模样在别人眼中,就是她越来越不耐烦的表现。
“诸位。”
沈昭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变化,瞬间压下了殿内的窃窃私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缓缓站起身,看着陆衍,清晰地说道,“虽查无实证,但摄政王陆衍,引动两国纷争,致使朝野不安。”
“既然不安分,那便禁足摄政王府,无朕旨意,不得出府半步。”
看着下面众人的神情变化,沈昭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冷淡至极。
“此事,朕会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务必查明真相,给南国使团一个交代,还请诸位安心。”
“不过此事的确是委屈了诸位,前几日,地方新供了上好的秦淮春,四皇子与开阳公主若是喜欢,朕即刻派人送到驿馆。”
“另外,严相忠言秉直,体恤朕心,自然也是要赏的,朕知晓严相精通茶艺,不若赐君山银针?想必严相……”
“陛下!”
“景英帝!”
严琢和南影安几乎同时出声,打断了沈昭的话,对这个不痛不痒的禁足显然极度不满。
沈昭微微眯眼,眼底瞬间闪过不耐的寒光。
被指认的陆衍却笑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看着绷直了身子的沈昭,笑容带着一个邪气的弧度。
他撩起衣袍下摆,姿态优雅地跪地,叩首,声音低哑,“臣遵旨。”
沈昭袖中的手猛地攥紧,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双熟悉得过分的桃花眼。
“既如此,都退下吧。”
她拂袖转身,声音很冷,下了没有转圜余地的逐客令。
陆衍被禁足,如同困兽入笼,但谁都知道,这头猛兽绝不会安分。
严琢和南影安的联盟,只会因这次的受挫更加紧密。
而沈昭,端立在风口浪尖上,亲手将潭水给烧沸了。
想要她的命吗?
那也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
摄政王府的大门在陆衍身后缓缓关闭,沉重的声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王府内气氛凝滞,仆役们纷纷垂首屏息,行走无声,生怕触怒了心情不佳的主子。
连伤好后变得活泼的小红都似乎感受到了压抑,只敢趴在霁月阁窗边的软垫上,用湿漉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陆衍。
陆衍却不见丝毫颓唐,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在风中摇曳的海棠,唇角甚至噙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边月。”
那个眉清目秀,带着点少年跳脱气的暗卫立刻从阴影中闪出,“主子有何吩咐?”
陆衍指尖轻敲窗棂,眼神幽深,“去给寒赋传个信,就说……一切照旧。”
边月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是!属下明白!”
边月离开时还是没忍住看了眼小红,他走后,陆衍伸手,稳稳接住了从软垫上一跃而起,扑进他怀里的赤狐。
“小红你看,他们都对你很感兴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