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年代文养老》
1. 相亲 一九六九年。
一九六九年。
淮南山区一座代号“六五”的机械厂,是淮省“小三线”建设的重要一环。灰扑扑的厂房依着山势错落搭建,厂区周围是高耸的山壁。抬头望去,只见一线窄窄的、被山风吹得有些发青的天空。
林颂推开行政办公室那扇木门,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摊着《关于创刊六五厂报的工作意见》的稿子。
林颂捏捏眉心,说来辛酸,她上辈子写材料猝死了。
原以为端上铁饭碗,就能过上朝九晚五、喝茶看报的生活了,结果天天加班,全年无休,遇到干部调整期更是连轴转。想她刚上大学写给自己的一封信,希望自己毕业就养老。
林颂深刻反思道:她要回归初心。
“林干事,早啊。”隔壁桌的老赵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声音带着浓重的皖北口音,“昨儿个稿子写得怎么样了?写完了吗?要的急。”
“写完了,赵师傅。”林颂把稿子递给赵师傅,“您帮我看看格式有没有问题?”
老赵接过来,粗糙的手指捻着纸张边缘,啧啧两声:“小林这字儿,真是越来越有风骨了,看着就舒服。”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带着点长辈的关切,说道:“对了,下午那事儿……你可别忘了。马大姐亲自交代的,三点,厂部小会议室。”
林颂眨巴了一下眼,是相亲。
这事儿还得从她的家庭背景说起。
原主林颂,京市人,父亲林建国在京市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母亲在林颂十岁那年病逝。没多久,父亲续娶了现在的继母周美娟,还带来一个比林颂小两岁的继妹林薇。林颂性子倔,跟继母处不来。六五年,“备战备荒建设三线”的号角吹响,继母周美娟劝说林建国:“老林啊,支援三线建设是光荣的事,颂颂下去锻炼锻炼,将来履历也好看……小薇身子弱,就在家附近找个工作,也好照顾咱们……”父亲架不住枕边风,林颂从京市来到千里之外的淮南山沟里。而继妹林薇,留在了京市。
一晃四年过去,当初一腔热血来支援建设的青年们,不少都在这大山深处成了家,落了户。
像林颂这样,二十五岁还单着,又明显“心不在此”的女青年,就成了厂里热心大姐们重点“关照”的对象。
特别是马大姐,身为厂工会妇女委员,解决大龄青年的“个人问题”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
下午两点五十,林颂踩着点来到厂部那排平房。
小会议室门口,已经站着一个穿着米黄色列宁装、梳着两条齐整短辫、皮肤白皙的姑娘。是经营管理科的姜玉英,省城人。
姜玉英看见林颂,快步迎上来,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说道:“林姐,你来了。”
“嗯,姜干事。”林颂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她对姜玉英印象不深,只听说这姑娘有点娇气。
相亲对象一个是机修车间的张连成张师傅,人老实肯干,就是家里负担重,下面有五个弟弟妹妹全靠他拉扯,耽误了自己。
另一个是附近小河村的,叫韩相,在小河大队当记分员。
记分员在乡里吃香却不及职工体面,但马大姐也是没办法,厂里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同志都被抢走了,现在只能是矮个里挑高个。
姜玉英突然紧紧抓住林颂的手腕,力气大得让林颂微微皱眉:“林姐,马主任原本安排我跟韩相谈,但我……我想跟张连成同志谈!林姐,你帮帮我,好吗?”
林颂挑了下眉。
按常理,张连成家庭负担那么重,一般姑娘躲都来不及,除非……韩相问题更大。
看着姜玉英惊恐焦急的脸,她点了点头。
姜玉英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谢谢你!林姐!真的谢谢你!”
她生怕林颂反悔,立刻松开手,几乎是跑着推开了小会议室的门,朝着里面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看起来有些拘谨朴实的男青年快步走去。
林颂则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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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旁边另一间用作临时相亲场所的、闲置小仓库的门。
仓库里堆着些蒙尘的桌椅和杂物,空气里有股陈年的木头腐朽和灰尘的味道。
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身形挺拔,似乎在看着窗外光秃秃的山梁。
听到开门声,男人缓缓转过身。
男人个子很高,肩背挺直,穿件半旧的深蓝色咔叽布中山装,裤子是同样的深色。
他模样很好,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薄而清晰。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的颜色很深,初看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温和的、近乎谦卑的笑意。
但林颂只和他对视了一瞬,她浸淫体制内多年、阅人无数的本能立刻拉响了警报。
那看似温和的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你好,同志。”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
他向前走了两步,微微欠身,姿态放得很低,“我叫韩相,小河村的。在小河大队当记分员。”
“林颂。”她报上名字,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
男人的手掌干燥、有力、冰冷,触感粗糙,林颂收回手,开门见山:“韩同志,你家里几口人?读过书吗?”
韩相似乎对她的直接和审视的目光毫不在意,那点初见的“温和”笑意依旧挂在嘴角。
他语气平缓地回答:“家里四口人,我爸妈,还有一个弟弟。读过几年书,初中毕业。现在在大队当记分员,记记工分,算算账,农闲的时候帮忙修修拖拉机、水泵,挣点零钱贴补家用。”
他的叙述简洁、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林颂太熟悉这种人了。
心思缜密,善于观察,懂得隐忍,表面上表现得十分友善,其实内心却充满了算计和阴谋,简直太适合工作了——精准捕捉到领导的意图,巧妙避开各种明枪暗箭,为了目标不动声色地周旋。
林颂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2. 房子
夕阳彻底沉入山峦背后,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暗红的残痕。
韩相脚下的土路渐渐变窄,延伸向山坳深处的小河村。远远地,能看到两间低矮的土坯房轮廓,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
“大娃你回来啦?”
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褂子、腰间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灶间走了出来。
她是韩相的母亲,王秀英,个子不高,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红晕。
“嗯,妈。”韩相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略微缓和了一丝。他脱下外衣,挂在门后的钉子上。
“相的咋样?”王秀英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和期待。
儿子二十二了,村里和他一个年纪的,都生仨孩子了。可儿子不愿意在村里找。但城里来的姑娘眼光高,听说这次介绍的是个省城的姑娘。
从今儿早上,她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眼皮直跳。
一个小男孩也凑过来问。男孩是韩相的弟弟,叫韩里,成绩很好,马上小升初了,韩相打算送他去公社中学念书。
韩相走到灶台边,拿起水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转过身,看着母亲和弟弟殷切的眼神:“成是成了,但换人了。”
“啥?嫂子换人了?”韩里眼睛瞪得溜圆。
王秀英焦急地问:“大娃,到底咋回事啊,不是那个省城的姑娘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里屋的方向。里屋的炕上,靠墙坐着个男人,正就着昏暗的煤油灯修补一个箩筐。那是韩相的父亲,韩大山。早年修水库时被石头砸伤了腿,落下了跛脚的毛病,干不了重活,就在家做些竹编的手艺,换点油盐钱。此刻,他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沉默地听着外面的对话,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忧虑。
“嗯。换了个姓林的女同志,京市来的,在厂办。”韩相言简意赅。
王秀英本来一肚子担心,听完愣住了,这条件听起来更好呀。
王秀英惊讶地一时说不出话,那边韩里问东问起:“哥,嫂子多大?高不高?长的怎么样?好看吗?”
“二十五——”
韩相没说完,韩里垮着脸叫了起来:“啊,嫂子比哥你大呀。”
王秀英现在缓过来了,招呼了韩里一巴掌:“女大三抱金砖。怪不得我今早眼皮跳,左眼跳财,原来是有好事啊。”
她催促韩相继续说。
韩相脑海里浮现出林颂的样子。
女人齐耳短发,穿着考究,灰色列宁装,衬得她脖颈的肤色愈发白皙。袖口扣得严实,手腕上戴着块海鸥手表。
“挺高的,到我下巴这,估计一米六八左右,长得很白净,一双眼睛很有神——”
像是能看透人心底的想法。
“她说结婚后让我跟她去厂里住,还说会帮我在厂里找个工作,但家里这边……”
王秀英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让你去找厂里住?还帮你找工作?”
这是什么女菩萨!
“我爸腿脚不方便,自留地里的活,猪圈里的猪……妈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王秀英让韩相把心放到肚子里:“你爸和你弟不都在吗?你安心嫁……过去就行。”
“只是,”王秀英皱眉说,“大娃,你大队的工作怎么办。”
“妈,如果这事儿真能成,记分员的活儿,算个人情,让给三叔家的柱子吧。”
王秀英张了张嘴,记分员的活儿在村里可是个香饽饽,轻省,工分还高。儿子就这么让出去?但她看着儿子平静无波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儿子做事,向来有他的道理。
韩相的目光又转向里屋的父亲:“爸腿脚不方便,编筐太费眼,也挣不了几个钱。”
他重新看向母亲:“我会让柱子送你去学开大车。”
“开……开大车?!”王秀英彻底懵了,那可是男人都羡慕的技术活儿!她一个女人能开大车?
“大娃,你……你胡说啥呢!妈一个妇道人家,哪能开那铁疙瘩?不行不行!让人笑话死!”
王秀英连连摆手,但眼睛里那簇被点燃的火苗,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开大车……风风火火地跑在路上……那感觉,光是想想,就让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没什么不行。”韩相的声音不高,“学会了,就是铁饭碗。比种地强。”
-
第二天。
林颂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面的文件。
“林干事,”马大姐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姜玉英同志刚才跑我这哭哭啼啼的,说你看不上张连成,跑去跟那个农村的韩相谈了?你这……你这唱的哪一出啊?”
“姜玉英同志这么说的?”
“昂,不过这个姜玉英,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你看不上张连成,”马大姐找了把椅子坐下,“这不是让你难做人吗!”
说起张连成来,马大姐多说了一句:“林干事,你别看张连成负担重,但五个孩子长大了准出息。张连成有技术,就是人老实了点,你待人接物好,正好互补,大姐本来是给你说的,哎哟,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让您操心了。”林颂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歉意的微笑。
她给马大姐倒了杯茶水:“不过马大姐,您先别急,喝口水,听我慢慢说。”
林颂姿态从容,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坦诚:“下午我去小会议室,心里装着稿子的事儿,有点走神,稀里糊涂地……就走错了门,进了旁边那个小仓库。正好韩相同志在里面等着……我这一进去,再退出来也不合适,就……就聊了几句。”
她抬起眼,目光真诚地看着马大姐:“姜玉英同志那边……我真不知道她跟张师傅谈得那么好。这事儿,怪我心思在工作上,闹了误会。您看,要不……我跟姜玉英同志道个歉?”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显得无心之失,又放低姿态表示歉意。
马大姐脸色早就柔和了下来:“唉,你说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也能走错门?那……你跟那个韩相,谈得怎么样?”
马大姐对韩相印象不错,模样好、会来事,但以她过来人的眼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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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相和林颂不合适。
这找对象,得找互补的,比如强势的女方和弱势的男方,或者强势的男方和弱势的女方。然而韩相和林颂,都不像能服软的人,两人以后怕是过不到一块去。
“韩相同志人挺好的。”林颂避重就轻,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点羞涩的笑容,“他家里情况简单,他自己在村里当记分员,也算有文化。”
林颂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马大姐,我正想问您房子的事呢。”
“房子?”马大姐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是啊,”林颂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期盼,“您看,我这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家里那边也催。要是真成了,总得有地方住吧?”
她看着马大姐,眼神带着点恳求,“您也知道,我是第一批跟着厂子进山的老建设者了,按政策,是不是……可以住平房?”
六五厂职工住房有平房和楼房,随着职工人数增加,厂里新建了四座三层的宿舍楼和二十间平房——四居室,带小院子。
马大姐眉头皱了起来:“平房?那都是给拖家带口的老职工准备的。你这还没结婚,按标准,顶多分个单间。再说,那带院子的平房,拢共也没几套,多少人盯着呢!”
“马大姐,”林颂的声音放得更软了些,“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您看,我这情况特殊,要是真成了家,总不能让人家男同志也跟我挤单身宿舍吧?再说了,我是第一批来的,没功劳也有苦劳,您帮忙跟房管科的李科长说说情?要求不高,旧点偏点都行。”
马大姐看着林颂年轻漂亮的脸蛋上那点期盼,再想想她确实是最早一批进山的骨干,心里松动了几分。
这姑娘,京市来的,文化高,工作也踏实,就是个人问题一直悬着,让人操心。如今好不容易松口愿意谈对象,在住房上照顾一下,似乎也说得过去。
“唉,你啊……”马大姐叹了口气,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行吧,我回头帮你问问李科长。不过丑话说前头,这事儿没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谢谢马大姐!您肯帮忙问问,我就感激不尽了!”林颂立刻绽开一个笑容。
她又趁热打铁:“对了,马大姐,要是……要是申请需要男方的户口材料什么的,您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让他准备好带过来。”
马大姐觉得两人还不一定能成,让林颂别着急:“八字还没一撇呢。”
说完风风火火离开了办公室。
林颂脸上的笑容在马大姐身影消失的瞬间就淡了下去。
好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她倒是小看姜玉英了。
昨天那样急切想跟她交换相亲对象,现在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她看不上张连成,好似生怕她跟张连成有什么牵扯。
但张连成的条件,说实话,算不上多么好。可姜玉英的表现,好像很肯定张连成未来过得很好。
林颂又想到姜玉英对韩相的排斥,初次见面,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敌意,可她问过韩相,韩相从来没见过姜玉英。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姜玉英重生了。
3. 约会
姜玉英回到宿舍,这会儿天黑了,夜色像泼墨一样染透了窗外的山峦。
下午在厂区里那番“哭诉”,是她故意的。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林颂看不上老实巴交、负担重的张连成,主动选了那个小河村的韩相。这样,她和张连成的事,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风从窗户外吹进来,上辈子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姜玉英已经忘了当时相亲的细节,只记得韩相说话声音低沉好听,眼神专注地看着她,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她几乎没有犹豫地跟韩相结婚了,但结婚和恋爱是两回事。她喜欢韩相,但不喜欢小河村,不喜欢韩相的父母。每次跟韩相的父母呆一块,她浑身上下不舒服。而韩相对她一天比一天冷淡,两人晚上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仿佛隔着一条冰河。
她哭过,闹过,但都没有用。熬了三年,韩相主动提出离婚。后来经人介绍,她嫁了个离异的工人,日子平淡如水。至于韩相,听别人说在公社农机站谋了个职位,再后来……她就不知道了。
而当时与她一同相亲的林颂,被张连成当成宝一样呵护。他那五个弟妹,后来都出息了,有的当了工程师,有的成了干部,最小的妹妹考上了大学。
她不甘心。
重生回来,再次站在相亲的岔路口,她一定要抓住张连成,哪怕手段不那么光彩。
“人都是自私的……”姜玉英在心里说,“林颂……对不住了。你条件好,京市来的,有文化,就算……就算跟了韩相,也未必会像我那么惨。可我……我不能再走错路了。张连成……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
五点,下班铃声划破了天空,工人们陆陆续续出来。人群里,一个穿着半旧深蓝色咔叽布中山装的高大身影格外显眼。韩相逆着下班的人流,往行政科办公室外那走去。
“那人是谁啊?”
“林干事的对象。”
“长得真精神!”
一个年轻的女工扯着同伴的袖子,声音透着兴奋。同伴也瞪大了眼睛,目光黏在韩相身上。
“再俊俏有啥用?还不是农村户口?”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工撇撇嘴。
“你们说,林干事是不是图人家小伙子长得俊?”
“图俊能当饭吃?”先前那个年长的女工哼了声。
一个膀大腰圆的钳工师傅嗓门洪亮,带着点调侃的羡慕:“嘿!这小子行啊!不声不响就把咱们厂的‘一枝花’摘走了?”
“啥‘一枝花’?都快开败了!”旁边有人嬉笑着接话,引来一阵哄笑,“不过这小子确实有本事,能让林干事跟他处对象。”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青年推了推眼镜,语气听起来有些酸溜溜的:“真叫他捡了个大便宜!他一个乡下小子,攀上这高枝,后半辈子不愁了!”
“谁说不是,早知道我就晚点结婚了。”
“……”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钻进韩相的耳朵。他面不改色,仿佛没听见那些议论。看到林颂下楼,他走到面前:“林同志。”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约会。
“嗯,走吧。”林颂带着韩相在厂区里转了起来。
“这是主车间,生产核心部件的。”林颂指着最大的一排厂房,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听八卦的人听见。
“旁边是机修车间,”她特意说了张连成的名字,“张连成师傅是我们厂的技术骨干。”
“前面是厂办,我们行政科、厂领导都在那栋灰楼里。”她侧头对韩相说,“以后你来办事,直接到二楼找我,或者找马大姐也行。”
“那是职工食堂,旁边是开水房……”
林颂介绍得异常详细,从每栋楼房到部门分布,甚至一些关键岗位的人名。
这不像是在带相亲对象熟悉环境,倒像是在给一个即将入职的新员工培训。韩相跟在她身边半步之后,神情专注,眼睛扫过林颂介绍的每一个地方,偶尔微微点头,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刻进脑子里。
马大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嗓门洪亮,脸上堆着笑,眼神在韩相和林颂之间来回移动:“哟,林干事,这是带小韩参观咱厂子呢?”
她不由在心里嘀咕,难道自己看走眼了,两人其实很合适?
“是啊,马大姐。”林颂坦然一笑。
“马大姐好。”韩相微微欠身,语气恭敬。
“好好好!”马大姐笑得见牙不见眼,“林干事,啥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
“快了快了,到时候第一个请您。”林颂笑着应承,眼角余光扫过周围更多驻足或放慢脚步的工人,确保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很好,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林颂“好事将近”了。
这样一来,房子的事便能顺水推舟了。
林颂问韩相:“户口本带了吗?”
“嗯。”韩相递给她。
一张本薄薄的、纸张粗糙发黄的户口簿,上面清晰地印着“小河村生产大队”的印章。林颂拿着这份户口本,连同自己那份盖着京市某街道红章的户口页,去找房管科李科长。
李科长的办公室在厂办一楼最里面。
林颂敲门进来,李科长正对着桌上几张申请表皱眉。手里夹着的大前门香烟快烧到过滤嘴了,他也浑然不觉。
林颂脸上挂着微笑走进去:“李科长。”
“哦,小林啊。”李科长抬头,看到林颂身后的韩相,愣了下,“这位是?”
“我对象,韩相。”林颂往前走了半步,“我们是为房子的事儿来的。”
李科长掐灭烟,搓了搓手指,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小林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他指了指桌上那堆申请表:“你也看见了,就这么几套带院子的平房,多少老职工、拖家带口的排着队伸着脖子等着呢!你这情况,按厂里住房分配条例,单身职工或者刚结婚没孩子的双职工,原则上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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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分配单身宿舍或一居室!你这对象是农村户口吧……”
林颂脸上的笑容不变:“您看,我们这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吗?这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了。韩相父母年纪都大了,下面还有个弟弟正在念书。我们结了婚,肯定是要把两位老人接过来一起住的,将来要是再添个孩子……”
李科长听着,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规矩就是规矩……
这时,韩相开口了。“李科长,”他微微欠身,“不瞒您说,林同志这么着急,责任在我。我父亲修水库时摔断了腿,现在躺在炕上动弹不得,全靠我母亲伺候。林同志心底柔软,知道这事后,想尽快把我父母接来,方便照顾。村里条件您也知道,卫生所离得远,赤脚医生水平也有限。这伤筋动骨一百天,又是在腿上,就怕……耽误了治疗,落下更重的残疾……”
他适时地停住,垂下眼睑。
李科长脸上有了一丝松动,他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
“唉……”他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这情况……也确实特殊。”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拿起桌上的笔,在一份文件上刷刷签下名字,“行吧!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李科长交代林颂:“小林,你拿着这个,去找小刘办手续拿钥匙吧!不过话可说前头,这房子是照顾你们家庭困难批的,以后可要好好工作,孝敬老人!”
“谢谢李科长!太感谢您了!”林颂连声道谢。
韩相也跟着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李科长体谅!我一定好好照顾家里,好好工作,不给厂里添麻烦!”
走出房管科,傍晚的山风带着凉意吹来。
“刚才……你说你爸腿摔断了?”林颂挑眉,听着倒像是真的。
韩相目视前方,解释说:“没撒谎。我爸的腿确实断了。”在林颂惊讶的目光中,他补充道:“不过是十几年前修水库时砸断的,旧伤。最近下雨多,老毛病犯了,疼得下不了炕,跟断了差不多。不算骗人。”
林颂对韩相越发满意了,姜玉英重生的选择影响不了她,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走吧,我请你吃饭。”
韩相落后半步跟着她,目光落在她身上:“你真的同意我父母搬来住?”
“放心,我们一间,你父母一间,你弟弟一间,够的。”
韩相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嗯。”
到了食堂,林颂要了两份红烧肉炖土豆,一份清炒白菜,四个白面馒头。饭菜端上来,油汪汪的红烧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林颂让韩相不要客气:“食堂大师傅的红烧肉可是一绝。”
韩相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他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却不慢。
林颂把自己不爱吃的肥肉挑出来放到碗边:“我不爱吃肥的。”
韩相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她,夹起那些肥肉,放到了自己碗里。
4. 包裹
吃完饭,林颂交给韩相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拿着。”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油墨气味,韩相:“这是……?”
“一些旧报纸和学习资料。厂里过期不用的,我挑了些有用的。上面有社论,有政策解读,还有几篇讲企业管理和技术革新的文章,你拿回去,晚上有空看看。”林颂顿了顿,强调道:“尤其是那些折角的,多琢磨琢磨遣词造句和内在逻辑,对理解上面精神和以后……写材料有帮助。”
韩相捏着那厚厚一沓旧报纸,手指能感觉到里面似乎还夹着几本薄薄的小册子。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涟漪。
只是,恕他孤陋寡闻,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对象。
村里小伙子的对象,顶多给纳双鞋底、缝件衣裳,厂里职工的对象顶多是带个饭盒,洗洗工作服。可像林颂这样……塞学习资料的……奇怪,太奇怪了。
她图什么?
难道……是真的喜欢自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韩相自己否定了。
林颂看他的眼神,始终很冷静,带着一种评估,就像……上级看下级一样。那里面有关注,有考量,甚至有期许,但唯独没有男女朋友之间的感情。
这份认知,让韩相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温热又迅速冷却下去。
“谢谢。”韩相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紧了紧手里的包裹,“我会看的。”
“嗯。”
林颂送到韩相,回到宿舍,刚推开门,里面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顿了一下。
“林颂,你可回来了!”对面铺的刘红梅正对着小圆镜往脸上抹蛤蜊油,看到林颂进来,立马转过身,脸上带着八卦的兴奋:“你动作可真够快的!这才跟小河村那个韩相认识几天啊?就要结婚了?快跟我们说说,那韩相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林颂笑了笑:“就是碰巧看对眼了。”
张秀芳是宿舍的老大姐,她一脸语重心长:“林颂,你别嫌我多嘴,有些话我得跟你说透。那个韩相,模样是没得挑,人也看着机灵。可越是这样,你越得留个心眼儿!”
她往前凑了凑:“我跟你说,这种男的,心思深着呢!看着现在老实巴交、对你百依百顺,那是还没站稳脚跟,等他把你的好处都吃干抹净,翅膀硬了,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咱们厂里又不是没前车之鉴!”
“对对对!”刘红梅立刻来了精神,“锅炉房老李家的闺女李淑芬,前年不也是找了个附近村子的男青年?那小伙子当时追淑芬姐追得可紧了,天天送柴火,帮着挑水,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淑芬姐心一软,就跟他好了。结果呢?”
她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几分:“结了婚没半年,那男的就原形毕露了,嫌淑芬姐工资低,嫌她娘家补贴少,动不动就甩脸子。淑芬姐给他弄了个临时工的名额,他转脸就嫌活脏活累。上个月,听说还动手打了淑芬姐一巴掌。现在淑芬姐天天以泪洗面,想离又怕丢人。”
张秀芳叹了口气,接口:“可不就是吗!淑芬多好的一个姑娘,当初多少人劝她,那小子看着就不踏实,眼珠子太活泛。她不信,觉得人家对她好。结果呢?利用完了就翻脸。”
她苦口婆心劝道:“林颂,你可千万别步她的后尘!你那对象现在看着好,谁知道他骨子里是啥样?你可得掂量清楚了!别到时候……”
宿舍里其他几个女工眼神里也流露出对林颂眼光的不赞同。
林颂知道她们是好心,但狗如果不听话,那是没拴链子,她一点儿不担心。
她一边整理着床铺,一边岔开话题:“红梅,今天传达室有我的包裹吗?算日子,家里该寄东西来了。”
刘红梅的注意力立马注意了,顺着她的话说:“好像……有吧?下午我路过,看见传达室老王头桌上堆着好几个包裹呢。”
“行,那我去看看。”
林颂拿起钥匙,转身出了宿舍门,把一屋子未尽的议论和担忧关在了身后。
走到厂区门口的传达室,老王头果然从桌子底下翻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还有一封厚厚的信。
“谢谢。”林颂笑着对老王头说。
包裹是继母周美娟寄来的,几块的确良布料,一包大白兔奶糖,两盒午餐肉罐头,还有几双尼龙袜。东西不少,但林颂知道,这不过是继母笼络父亲的手段罢了。
她拿着包裹和信回到宿舍,没理会其他人好奇的目光,径直走到自己铺位前坐下,拆开了信封。
信是父亲林建国写的,字迹端正,前面照例是些不痛不痒的关怀和“安心工作、好好锻炼”的老生常谈。翻到第二页,重点来了:
“……小薇最近处了个对象,小伙子人不错,在市教育局工作,年轻有为,家里也是干部。两人感情挺好,准备年底就把婚事办了。你继母的意思,是想办得热闹点,毕竟是小薇的终身大事。你爸我这心里,既高兴,又有点不是滋味。颂颂啊,你一个人在那边……个人问题也要抓紧了。遇到合适的,该定就定下来,别太挑。爸知道你心气高,可女人家,总归要有个归宿……”
林薇要结婚了,啧,动作够快的。
继母周美娟这步棋,走得真是又稳又准,市局工作的女婿,足够她扬眉吐气了。
至于父亲说“不是滋味”,恐怕也是觉得委屈了她这个远在山沟里的亲生女儿吧?
林颂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
-
次日,林颂去领了钥匙去看房子。
几排崭新的红砖房整齐地排列着,红砖墙,青瓦顶,每排之间留有宽敞的过道。
她停在最西头的平房前,拿出钥匙打开门上的挂锁。
推开院门,小院里夯实的黄土还带着湿气。院子不大,方正,三面围着红砖墙,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暖洋洋的。
林颂看了一圈,心里默默规划着:东墙根下搭葡萄架,夏天遮阴、秋天摘着吃;西墙根垒个鸡窝,养三五只下蛋的母鸡;院子中间开两畦地,种些时令小菜,葱蒜辣椒西红柿之类的。
再养一条小土狗……
林颂已经开始期待自己的养老生活了。
不过还得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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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厂里创办厂刊,林颂作为负责人,事情不少。
这一天行政科办公室里,气氛比平时更紧张些。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摊满了稿纸、油印的征求意见稿、还有从各车间征集来的、字迹各异的投稿。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纸张的味道。
“小林,你看这篇机修车间张师傅写的技术革新小结,内容挺实在,就是这字儿……”老赵推了推老花镜,一脸为难地指着一份稿件,“跟蜘蛛爬似的。”
“还有这篇,”旁边的小李也插话,“是二车间刘红梅写的生产标兵事迹,跟表扬信似的,太直白了,缺了点深度。”
“后勤科老吴交上来的后勤保障计划,倒是规整,就是太干巴了,全是条目,没点血肉……”
林颂坐在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支钢笔,面前摊着厂刊的栏目规划和稿件初审意见汇总。
她神情专注,目光快速扫过一份份材料,不时在稿纸上勾画几笔。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显得格外干练。
“赵师傅,张连成那篇技术小结,内容确实有价值。这样,您辛苦一下,把核心内容提炼出来,我这边找人配个示意图,这样既清楚又好看。”
“好嘞!”老赵痛快答应。
“小李,刘红梅那篇,”林颂转向小李,“事迹本身是亮点。你跟她聊聊,让她回忆几个具体的小故事,比如怎么克服困难啊,怎么帮助工友啊,把细节补上,稿子就活了。记住,要真实,别拔高。”
“明白,林姐!”小李点头。
“至于老吴的后勤计划,”林颂微微蹙眉,“内容没问题,但直接上刊确实太枯燥。这样,把它拆解一下,融入‘服务保障大家谈’这个栏目,作为支撑材料,再配一篇短评,点出后勤工作对一线生产的重要性,这样就有深度了。”
她三言两语,条分缕析,把一堆杂乱的问题安排得井井有条。
办公室里原本有些焦躁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大家纷纷领了任务,开始埋头干活。
这时,林颂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份简报上。
如果没记错,这是姜玉英写的。她翻了翻,中规中矩,透着股应付差事的味道。
林颂的指尖在简报封面上轻轻点了点,突然嘴角勾起一抹笑。
“‘问题与建议’这个栏目,收到的都是一些空泛的牢骚,缺乏有价值的、能推动工作的真知灼见。”她拿起姜玉英的那份简报,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肯定:“我觉得要多一点来自生产一线的深度调查与思考。”
老李不愧是老同志,立马想到了一个主意:“我看不如请这份简报的作者,实地调研一番,写成一篇报告,你们看怎么样?”
林颂抚掌赞叹:“这篇稿子出来,肯定能引起厂领导重视。赵师傅姜还是老的辣呀。”
老赵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吩咐小李跑一趟,传达一下任务。
“好嘞,赵师傅。”
小李离开后,林颂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别人对她耍小心思,她不会生气,也从来不搞阴谋,只是喜欢让人一味工作。
5. 电影
机修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张连成刚修好一台出了故障的冲床,满手油污地从车床底下钻出来,用搭在脖子上的旧毛巾胡乱擦了把汗。
“张师傅,这几天怎么不见你那对象?”工友笑着打趣他。
张连成露出憨厚的笑容:“忙着呢。”
“张师傅,张师傅!”车间统计员小赵兴冲冲地跑过来,“你的稿子登出来了。”
张连成愣了一下,接过小赵手里的刊物,有些不敢置信地翻到小赵指的那一页。
标题下面清晰地印着“机修车间张连成”,旁边还配了一张简单的示意图。文章的文字也明显被润色过,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读起来顺溜多了。
张连成高兴得黝黑的脸膛发红,这篇稿子是他熬了好几个晚上写的,没想到真被采用了,还登得这么靠前。
“张师傅,行啊!都成厂里的笔杆子了。”
“嘿嘿,瞎写的,瞎写的。”张连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他其实没抱什么期望,因为姜玉英老跟他说林颂不待见他……
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
张连成因此对林颂,除了感激,心里还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好感。
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天林颂带韩相参观的场景。
当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喧哗,他抬头望去,正好看见林颂带着韩相从车间门口走过。林颂穿着列宁装,边走边指着车间里的龙门铣床,似乎在跟韩相介绍着什么。韩相身姿挺拔,微微侧头听着,神情专注。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照在他们身上,一个沉静干练,一个俊朗挺拔,看起来……很般配。
张连成垂下眼,搓了搓沾满油污的手。
至于姜玉英……张连成想起自己这个对象。
模样是好,就是跟他说话总带着点城里姑娘的优越感,而且似乎很着急跟他确定关系,总催着他去领证。他觉得有些粘人。
不过这几天倒是好些了,听说是在忙着写什么报告,没空管他。
-
另一边,韩相回到家打开包裹。里面是厚厚一沓旧报纸,散发着浓郁的油墨味。
韩里像只小猴子似的蹿到韩相跟前:“哥,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林同志给的……学习资料。”
韩里眼睛一下子亮了:“嫂子给的!”
“嗯。”
韩相拿起最上面一份报纸,展开,上面用蓝色笔清晰地勾画着一些段落,旁边还有娟秀的小字批注。那是林颂的字迹。
韩里的目光也落在那些字迹上:“哥,嫂子是不是很厉害?”
韩相目光落在那些被圈出的社论和批注上,翻动报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嗯。比我厉害。”
韩里:“!”
什么?比哥还厉害!
在韩里眼里,哥哥韩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村里的工分账目,哥哥看一眼就能理得清清楚楚;公社拖拉机故障,哥哥捣鼓捣鼓就能找出毛病;连村里人吵架拌嘴,只要哥哥开口说几句,立马没事了。
还有大前年公社农机站招学徒,要求高得吓人,还要考试,村里念过初中的知青都摇头叹气。哥哥白天干完大队的活计,晚上看那些像天书一样的拖拉机图纸。几天后,哥哥背着个包袱去考试,得了第一名。
他不敢想象,嫂子比他哥厉害,那得有多厉害。
简陋的书桌前,韩相专注地翻那些资料。
昏黄的油灯光晕柔和了男人过于冷硬的轮廓,在深邃的眼窝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韩里搬着小板凳,在一旁复习课本,后来实在熬不住了。
“哥,我去睡了。”
“嗯。”
“你也早点睡。”不过韩里从记事起,他哥好像就不知道什么叫累。
第二天清晨。
韩相一早出门了。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韩小杏蹲在河边洗衣服。手里的棒槌却重重地敲打着石头上湿漉漉的衣服,发出“砰砰”的闷响。
看到韩相的身影,她惊喜地喊道:“相哥。”
她和韩相一块长大,圆脸盘,大眼睛,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是村里不少小伙子惦记的对象。
“嗯。”韩相应了一声。
“哎,相哥,等等!”韩小杏放下棒槌,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几步追了上来,拦在韩相面前。
“相哥,听说……你跟京市来的女同志……处对象了?”
韩相“嗯”了声。
韩小杏一颗心往下坠,嘴唇有些发颤,看韩相要走,她突然说道:“相哥,你们差距……太大了。”
见韩相不说话,韩小杏以为说中了他的心事:“那京市来的女同志……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人家穿的啥、戴的啥、吃的啥,咱们穿的啥、戴的啥,吃的啥。相哥,我是替你担心,人家京市来的女同志见惯了大世面,心气高着呢……”
韩相打断她:“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侧身绕过僵在原地的韩小杏,背影挺直,步伐沉稳,看不出丝毫被刺痛的样子。
韩小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路上,跺了跺脚。回到青石板边,她抄起棒槌,对着石头上的湿衣服死命地捶打起来。
“梆!梆!梆!”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河边显得格外刺耳。
-
姜玉英终于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立马跟张连成去看电影。
礼堂门口已经热闹起来,昏黄的电灯泡下,挤满了人。小贩们在路边支起摊子,卖着炒瓜子、炒花生。
姜玉英紧赶慢赶跑过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脸色有些疲惫。看到张连成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口,东张西望,手里空空如也。
“你就这么干等着?”姜玉英走到张连成面前,“也不知道买点瓜子花生什么的?电影那么长,干坐着多没意思。”
“啊?我……我以为你不爱吃这些零嘴……”他搓了搓手,显得有些无措。
张连成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平时自己看电影,都是带个水壶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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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吃是一回事,你买不买是另一回事。”姜玉英看着他这副不开窍的样子,心里堵得慌。
就在她准备数落张连成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颂和韩相。
只见韩相护着林颂,巧妙地避开拥挤的人流,径直走向一个卖炒瓜子的摊位。他利落地掏出零钱,买了一包炒得香喷喷的瓜子。接着,又走到旁边卖花生的小摊,低头看了看,似乎询问了什么,然后挑了袋。最后走到卖汽水的板车旁,买了瓶橘子汽水。
做完这一切,韩相才回到林颂身边,把汽水递给她,自己拿着瓜子和花生。
林颂很自然地接过,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韩相微微侧头,似乎在听林颂说什么,嘴角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姜玉英看到韩相那副忙前忙后、体贴入微的样子,眼睛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但一想到韩相现在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做戏、是为了从林颂那里得到更多好处的手段,她心里立马好受了很多。
林颂这个傻子,还沾沾自喜呢!
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对象是个多么冷血的男人,她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张连成见姜玉英死死盯着一个方向:“看什么呢?电影快开场了。”
“没什么。”姜玉英收回视线。
两人顺着人流挤进礼堂。里面光线昏暗,人声鼎沸。长条木椅一排排摆开,大部分已经坐满了人。他们找到自己的位置。
刚坐下,灯光就熄灭了,只有放映机射出的光柱打在前面泛黄的白幕布上。激昂的音乐响起,电影开始了。
可姜玉英眼前晃动的光影,全是韩相给林颂买瓜子、买花生、买汽水的画面。
张连成坐在她旁边,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怕麻烦便没开口。
他僵着身子,眼睛盯着银幕,这电影看得,比修一天机器还累。
电影放到一半,是鬼子扫荡的紧张情节,礼堂里一片寂静。姜玉英有点后悔刚才没控制好情绪,如果惹恼了张连成,那可就糟了。
她捋着辫子,往张连成那靠了靠。
张连成双手抓着膝盖,坐得板板正正,因为个子高大,在狭窄的座椅里确实显得有些拥挤,他不停地调整坐姿,试图给姜玉英让出更多空间。
姜玉英见状,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呆子。
银幕上鬼子挖地道的紧张情节结束,画面切到一个相对舒缓的军民联欢场景。礼堂里的气氛也随之轻松了一些。
林颂感觉有些口渴,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下一秒,一只修长的手将汽水举到她面前,她低头便能碰到吸管。
林颂有些意外。
“谢谢。”
韩相目光盯着银幕,仿佛递汽水只是顺手为之。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轮廓被银幕的光映得有些模糊,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屏幕,似乎真的被剧情吸引了。
6. 寄信
银幕上“剧终”的字幕伴随着激昂的配乐亮起,昏黄的灯光啪地一声重新点亮。
出了礼堂,两人并肩走在回厂区宿舍的路上。月光清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些资料,你看得怎么样了?”林颂冷不丁问道。
韩相伸手摸糖的动作一顿,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错愕。
林颂这是在……检查他的学习成果?
可这气氛,他们不更应该……说点别的?
比如刚才电影里的情节,或者……
韩相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面上却丝毫不显。
他定了定神,把摸到糖的手又悄然抽了出来,垂在身侧,语气如常地应道:“看完了。”接着,便开始汇报。
他不仅进行了归纳总结,还与六五厂车间的生产实况、厂领导近期的讲话精神联系在了起来。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每一句都精准地落在要点上。
林颂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韩相心里难得地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林颂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平静模样,但韩相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小的满意。
韩相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满意就好。
林颂确实满意,甚至有些意外,韩相的回答远超她的预期。
对方不仅聪明,还有一种可怕的、近乎本能的生存智慧和向上攀爬的天赋。
“进厂后,我会给你一些资料,”林颂像是在交代工作,“是我整理的厂里各部门关键人物的背景、关系、喜好和忌讳。行政科接触核心信息多,但技术含量不高。你要做的是熟悉所有流程,从收发文、会议记录、档案管理到简单的文件起草,要让人挑不出错。此外,多去机修车间、生产车间转转,别怕脏怕累。嘴巴甜点,多请教……”
韩相默默地听着,脚步放得更缓了些。
过了一会儿,韩相忽然开口。
“林颂同志。”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很少这样直接叫她的名字。
“嗯?”林颂侧头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清晰而冷峻。
“你为什么,”他似乎在斟酌词句,“这么在意我的工作?”
林颂挑挑眉,并不意外韩相会问这个问题。
毕竟她所做的一切,确实早已超出了“处对象”的范畴。
林颂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的养老计划,而是说道:
“我妈在我十岁那年没了,没多久,我爸娶了周美娟。她在文工团工作,很漂亮,也很会说话。刚来那会儿,对我也算客气,至少面子上过得去。但客气是给外人看的——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背地里,是另一回事。家里但凡有点好的,永远是林薇的。剩下的才是我的。周美娟总说:‘颂颂懂事,不挑这些。’
山风在耳边吹,林颂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有件旧棉袄实在不暖和了,我跟我爸说想买件新的。我爸还没说话,周美娟摸着林薇身上的棉袄说:‘哎呀,老林,你看小薇这件是去年做的,今年穿着还有点紧巴巴的呢。颂颂那件是旧了点,但还能穿嘛。家里就这点布票……’我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美娟,最后让我忍忍。
“再后来六五年,‘支援三线’的号召下来了,周美娟撺掇我爸让我来三线,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深明大义:‘老林啊,这是响应国家号召,光荣的事!颂颂下去锻炼锻炼,将来前途无量!小薇身子骨弱,留在京市,在咱身边找个清闲工作,也方便照顾咱们……’
“于是,我来到了这山沟里,而林薇,留在了京市。”
林颂说到这里,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正对着韩相。
“我前几天收到家里的信,说林薇找了个对象……条件很好,在市教育局工作,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光明。
“韩相,”林颂叫他的名字,“我想让周美娟看看,让林薇看看,她们挑的女婿、挑的对象,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
韩相心猛地一跳。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下头,声音沉稳坚定:“好。”
“谢谢。”
林颂抬手,帮韩相整理了一下衣领。
突然离这么近,韩相的心猛地一跳。
山区的夜风带着沁骨的凉意扑面而来,两人拐上了一条通往厂区宿舍后门的小路。
“给。”
韩相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递到林颂面前。
林颂微微一怔,随即伸出手,接了过来。
“橘子味的。”韩相补了句。
林颂剥开糖纸,里面是一块橙黄色、半透明的硬糖。
放进嘴里,一股廉价却浓郁的橘子香精味瞬间在舌尖化开,甜得有些齁人。
是这年代特有的味道。
-
宿舍。
林颂摊开一张信纸,钢笔吸满墨水,她准备给林建国写信。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父亲:来信收悉。一切安好,勿念。我的个人问题,已有眉目。
“他叫韩相,家在厂子附近的小河村,人很老实本分,也肯吃苦。在队里当记分员。家中父母都是本分农民,有一个弟弟,在念小学。
“小薇妹妹找到了好归宿,这是大喜事。我这边,韩相家里清贫些,但人靠得住。以后我们两个,在山沟里平平淡淡过日子,也算安稳。”
林颂放下笔,拿起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是她朝韩相要的照片。
照片上,韩相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衣服,站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看着镜头,唯有嘴唇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直线。裤腿上,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块深色的补丁。
那是好几年前照的了,韩相想重新拍一张,但林颂说不用那么麻烦。
林颂将照片夹在信纸中间,拿起笔,继续写道:
“随信附上照片一张,是韩相。
“望父亲保重身体,勿为女儿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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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信写完了,林颂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又拿起信纸,对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最后将信纸仔细地折好,塞进信封里。封好口,贴上邮票。
这时,宿舍门被推开了,是张秀芳端着洗脚盆进来,瞥见林颂手里捏着的信,顺口问道:“寄信啊?”
林颂应了一声:“我这谈对象了,总得跟家里人说一声。”
张秀芳一惊,林颂这是……认定姓韩的那个小伙子了?
唉,白劝了。
等结了婚后悔去吧。
-
林建国手里捏着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眉头紧紧锁着。
“小河村、记分员……家里清贫……”林建国喃喃地重复着信上的字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堵得他嗓子发紧。
“唉……”
他放下照片,端起手边小几上的搪瓷缸,里面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他浑然不觉,仰头灌了一大口。
“怎么了这是?愁眉苦脸的。”一道清亮柔婉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周美娟走了出来,身段窈窕。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一丝不乱。年轻时跳芭蕾舞留下的气质沉淀在骨子里。走路时背脊挺直,脖颈线条优美。她手里端着个白瓷碟子,里面放着几块核桃酥,袅袅娜娜地走到沙发前坐下。
“颂颂来信了?”她拈起一块核桃酥,小口优雅地咬着。
“嗯。”林建国闷闷地应了一声,把信和照片往周美娟那边推了推,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沉重和愧疚,“你看看。颂颂这孩子……唉!找了个……农村青年。”
周美娟拿起那张小小的照片,目光扫过韩相朴素的衣着、落在那块裤腿的补丁上。
“哟,这就是颂颂的对象?”她尾音微微上扬,“看着……倒是挺老实的模样。”她放下照片,拿起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当看到“小河村、记分员……家里清贫……”时,那精心描绘过的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
“你看,小伙子模样周正,身板也结实。记分员怎么了?那也是正经工作,管着一村人的工分呢。说明这孩子脑子清楚,靠得住。颂颂信里不是说了嘛,人老实本分,肯吃苦!两口子一起努力,日子总能过起来。”周美娟越说越顺畅,声音也轻快起来。
“再说了,”她拿起茶杯,优雅地啜了一口,“当初让她去支援三线建设,那可是响应国家号召,光荣得很!多少人还没这觉悟呢。”
听到这话,林建国胸口发闷。
颂颂本该在京市,找个像小薇对象那样的人,舒舒服服过日子。
但想起为救自己中弹的老战友,林建国长叹一口气,最后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
“老林,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周美娟继续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颂颂自己都说安稳了,这不挺好的?咱们做父母的,不就图个孩子安稳吗?回头啊,等小薇和明轩办事儿的时候,咱们好好热闹热闹,也顺带给颂颂寄点东西去,表表心意,不就行了?”
林建国闭上眼,没有说话。
7. 做客
周美娟特意穿着新衣服去买菜。
“哎哟,美娟,这衣裳真精神,新做的吧?”
周美娟矜持地笑了笑,抬手理了理鬓角:“嗐,就扯了块料子,随便做做。老林说太扎眼,我说这算什么,孩子要办事了,当妈的还不兴穿件鲜亮点儿的?”
“办事?是小薇呀,”李嫂说道,“你们家小薇真是找了好对象,工作体面,长得一表人才。院子里谁不羡慕。”
周美娟脸上的笑容掩藏不住,她说道:“不是我们家薇薇,是颂颂。”
“颂颂?林颂啊?”李婶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堆起笑容,“哎哟,这可是大喜事啊!颂丫头多大了?得有……二十五六了吧?是该找了,对象是……”
周美娟用手帕轻轻按了按嘴角:“你们也知道,颂颂下三线,条件有限,找了个附近村子的青年,在队里当记分员。”
她顿了顿,像是怕别人没听清,又补充道:“农村人。”
“农村人?”李嫂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美娟,你没搞错吧?”
“是啊,”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赵大妈也摇着头不相信,“颂丫头心气儿高,小时候跟院里孩子争个小红旗,不拿第一都不肯回家吃饭,怎么会找这么个对象?”
周美娟顺着她们的话说:“谁说不是呢!”
她脸上的惋惜情真意切,语气却轻飘飘的:“可孩子大了,有她自己的主意。信里说了,小伙子人老实本分,肯吃苦。你说我们这当父母的,隔着千山万水,能说啥?只能依着她呗!只要她自己觉得好,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是不是这个理儿?”
“美娟说得也对,踏实过日子最要紧。”李婶子连忙附和,但脸上的笑容终究淡了些。
“对对,人老实就好,老实就好……”赵大妈也跟着点头,只是那眼神里的惋惜更浓了。
周美娟看着邻居们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惋惜和复杂神情,心里畅快极了。
回到家。
周美娟哼着《红色娘子军》里的小调,打开五斗橱,翻腾起来。
林建国坐在窗边看报纸,眉头微锁,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周美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挑拣着。
“老林,你说给颂颂寄点什么好?孩子要成家了,咱们当父母的,总得表表心意。”周美娟这心里头高兴,不吝啬多寄一点。
林建国看周美娟打包了好几个包裹,脸色和缓了一些。
他放下报纸,嘱咐道周美娟:“钱和票也多寄点。”
周美娟没跟以前一样推三拉四,一口应了下来。
-
林颂收到包裹,和她想到一样,卖惨起作用了。
她这个人,不在乎什么自尊面子,只要好处拿到手了就行。
她挑了几样,准备过几天去韩相家时,当见面礼。
到了那一天。
韩相推着一辆旧自行车来接林颂,车后座铺了垫子。
两人到了村口。
王秀英早早等着了,看见林颂,摸了摸头发,脸上带着期盼、紧张,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笑容。旁边是韩里,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好奇又带着点害羞地打量着林颂。
“妈,小里。”韩相先开口。
“哎,大娃,回来啦。”王秀英立刻应着,声音带着颤,目光却热切地越过他,落在林颂身上。
“这……这就是林同志吧?”她往前迎了两步,想伸手又不敢的样子。
“婶子好。”林颂主动打了个招呼,脸上带着晚辈见长辈的礼貌微笑。
“哎,好好好。”王秀英一连声地应着,脸上的笑容瞬间绽开,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透着一股发自心底的欢喜和受宠若惊。
韩相适时地接过话,声音低沉温和:“妈,先回家。”
“对对对,先回家。”王秀英虚虚地引着路,嘴里不住地念叨,“路上辛苦了吧……”
“嫂子好。”韩里兴奋的喊道。
“你好,韩里。”林颂对他点点头。
往村里走,有不少人盯着林颂看。
“嚯!这就是韩相那对象?真白净啊!”
“穿得也体面!”
“听说是京市来的干部子女?啧啧,韩家小子真有本事!”
“本事?我看是走了狗屎运!人家能看上他?图啥?图他家里穷,图他爹瘸?”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听见咋了?还不兴人说……”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羡慕,也有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韩相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挡住林颂。林颂朝他说道:“没事,村里人好奇嘛。”
韩相家在村中间,两间土坯房,院子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整齐地放着柴禾和农具。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艳艳的干辣椒。
王秀英推开堂屋的门:“快进来,快进来。他爸,大娃和林同志回来了。”
里屋的帘子掀开,韩大山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只是早年受伤的右腿拖累了身形,显得有些佝偻。
“叔。”林颂主动开口。
韩大山看着林颂,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好,好,林同志……坐,快坐。”
屋子不大,陈设简陋却处处透着温馨。堂屋中间一张擦得锃亮的八仙桌。靠墙放着一个老式的木柜,漆皮剥落,但擦得一尘不染。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年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朴素却温暖的生活气息。
“婶子,叔,一点心意。”林颂坐好,把带的东西放下。
“哎呀,这……这怎么使得。”王秀英一看,连忙摆手,脸涨得更红了,“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太破费了。快收回去,收回去。”
韩大山也连忙说:“林同志,太客气了。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应该的。”林颂语气平和,“就些吃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王秀英听到是吃食,稍松了口气。“谢谢你,林同志。”
但韩相知道,林颂是故意这么说的,怕他妈心里有负担。
其实袋子里装的,都是精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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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午餐肉、金鸡饼干、还有巧克力。
这哪是一般人买到的,有钱有票都够呛。
林颂笑着说:“婶子,您叫我小林就好。”
“哎哎哎。”王秀英连忙答应。
旁边韩相给林颂倒了杯温热的白开水。倒不是茶水不好,是林颂正好例假,例假喝茶水不太好。
“你们俩聊,我去看看锅。”王秀英站起来,说完钻进灶间。很快,里面就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和更浓郁的饭菜香气。
韩里安静地坐在一边,好奇地观察着林颂。
林颂注意到了韩里的目光,问道:“听你哥说,你成绩很好?”
韩里没想到林颂会突然问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点点头:“还……还行。”
“喜欢念书?”林颂又问,语气很自然。
“嗯。”韩里这次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亮的,“喜欢。”
“那就好好念。”林颂说道,“知识学到肚子里就是自己的。”
韩里他用力地“嗯”了一声,看着林颂的眼神更加明亮。
韩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不一会儿,王秀英端着一个搪瓷盆进来了,盆里是鸡肉,刚杀的,香气扑鼻。接着,又端上来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猪肉炖粉条,再然后,是一碗黄澄澄的炒鸡蛋……最后是一小盆掺了玉米面的白面馒头。
“林同志,快,趁热吃。家里没啥好东西,你别嫌弃……”王秀英搓着手。
“婶子辛苦了,很丰盛。”林颂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鸡蛋炒得很嫩,火候恰到好处。
看到林颂动筷子吃了,王秀英脸上的笑容才真正舒展开,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她这才招呼韩大山和韩里坐下,自己也挨着凳沿坐了半个屁股,却不动筷子,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林颂吃,仿佛她多吃一口,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肯定。
“婶子,叔,你们也吃。”林颂说道。
“哎。我们也吃。”王秀英这才动筷,给韩大山夹了块肉多的粉条。
饭后,王秀英死活不让林颂沾手收拾,自己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去灶间洗刷。
“林同志,”韩大山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大娃……就托付给你了。”
他知道自己家底薄,儿子又是高攀。带着一个父亲最深的托付和恳求,他说道:“这孩子……性子闷,话少,但心实。他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对,你……多担待,多提点。”
“叔,你放心。”
说完,林颂拉起韩相的手。
韩相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瞬间涌上耳根,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咚咚咚地敲打着胸腔。
林颂的手握得很稳。
她目光平静地迎视着韩大山,重复了遍刚才的话:“叔,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
韩相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这到底是谁嫁给谁呀?
韩里在旁边捂着嘴笑。
别人不了解他哥,他还不了解他哥吗,他哥可享受了。
8. 上山
韩相内心深处,其实很渴望有一双强大的手扶他一把。
他小心地、郑重地回握了一下,耳朵红得滴血。
林颂挑了下眉,挺纯情。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村里几个媳妇婆子,结伴来“串门”了。领头的是一个圆脸盘、嗓门洪亮的女人,叫翠花婶,是韩小杏的母亲。
“秀英嫂子,听说你家大娃带着对象回来啦?”
翠花婶掀开门帘挤了进来,后面跟着三四个同样满脸好奇的妇女。
小小的堂屋瞬间显得拥挤起来,几双眼睛毫不掩饰的打量起林颂来。
“哎哟,这就是京市来的林同志吧?啧啧,这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一看就是城里姑娘。怪不得你家大娃看不上村里的姑娘。”
“穿得也讲究,这衣裳料子,看起来就很好。林同志,在厂里是干啥的呀?坐办公室的吧?”
王秀英听到动静,赶紧从灶间出来,心里忍不住骂了几句。
她正要把几个人赶走,林颂站起身,脸上挂起一丝淡淡的、得体的微笑:“各位婶子好。”
翠花婶一副为林颂着想的样子:“林同志,咱这山沟沟,条件差,委屈你了吧?”
其他几个妇女也跟着附和:“就是,比不得你们城里,啥都方便。”
这些看似关切的话语里,或多或少都带点试探和酸意。
林颂神色不变,语气平和:“婶子们客气了。在哪里都一样。韩相踏实肯干,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她四两拨千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让几个原本带着点看热闹心思的妇女,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些。
她们开始转向王秀英,说着一些“秀英嫂子好福气”“苦尽甘来”之类的场面话。
王秀英听着这些话,一边应付着,一边偷眼瞧林颂。
见她没有不开心,心里那点担忧彻底放下了,只剩下满满的骄傲和欢喜。
王秀英适时说道:“小林,要不……让大娃陪你出去转转?这开春了,后山沟里可活了,空气也新鲜。”
林颂还没答话,一直安静坐在小马扎上的韩里眼睛一亮:“哥,带嫂子去南坡呗,前儿下雨了,这会儿蕨菜、荠菜肯定冒头了,可嫩了。”
韩相看向林颂,征询她的意见。
林颂的目光掠过窗外泛着新绿的山坡,点了点头:“好,出去走走。”
“大娃,照顾好小林。坡上草滑,当心点。”王秀英说完,找了个干净的小竹篮和两把小巧的挖菜刀,递给韩相,“把这个带上,看见好的就挖点回来。”
韩大山也嘱咐了一句:“日头偏西就回。”
韩相应下,接过篮子和工具。
韩里也想去,被王秀英一把拉住:“你去添什么乱,在家写作业。”
韩相带着林颂出了院门。
四月初的山里,冬寒已褪尽,远处的山峦不隐隐透出些朦胧的新绿。
村里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几条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墙根晒太阳。
两人没走村路,而是沿着屋后一条被踩得光溜溜的小径,往村南面的缓坡上走。
小路两边,枯黄的草丛里已钻出点点新绿,不知名的野花零星点缀着。
韩相走在前面,步子迈得不大,偶尔会停下,用手中的挖菜刀拨开挡路的带刺灌木。
“小心。”
“嗯。”林颂跟在他身后,安静地走着,目光好奇地掠过路边那些冒尖的嫩芽。
走了约莫一刻钟,到了南坡,一丛丛、一簇簇嫩生生的野菜,正舒展着肥厚的叶片。
韩相停下脚步,语气里带着熟稔,给林颂介绍道:“那是蕨菜,刚卷头的嫩,炒着吃香。那边矮趴趴叶子带锯齿的是荠菜,包饺子、煮汤都行。还有猫爪子,就是一种形似猫爪的山野菜,焯水凉拌最好……”
说着,蹲下身。
他选了一株肥壮的、顶端还紧紧卷曲成拳头状的蕨菜,左手轻轻拢住叶片下方,右手的小挖菜刀贴着根部,斜斜地、干净利落地一剜,整株嫩生生的蕨菜就被完整地采了下来。
“像这样,贴着根,别伤到旁边的。”韩相把蕨菜放进竹篮,示范给林颂看。
林颂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接过他递来的另一把小挖菜刀。
她选了一株旁边的小蕨菜,学着韩相的样子,左手拢住,右手下刀。动作有些笨拙,一刀下去,只切断了半截叶子,剩下半截还连着根,汁液渗了出来。
林颂看着手里半截断蕨菜,又看看旁边韩相采下的那株完整的。
“……”
生疏了。
她虽然从小在城市长大,但不是没去过山庄。
于是继续挖。
韩相站在一旁,看着她握着挖菜刀、全神贯注盯着野菜的模样,与他印象中那个在沉稳、冷静的林颂判若两人。
一种奇异的、麻酥酥的感觉,爬上心头。
“别急,看准根部,刀斜着插下去,手腕带点巧劲,别用蛮力。”
林颂依言,小刀贴着选好的那株蕨菜根部,斜斜插入,然后手腕轻轻一旋、一带,断口干净利落。
林颂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甚至孩子气地捏着那株蕨菜晃了晃,展示给韩相看。
“嗯,采得很好。”韩相看看她亮晶晶的眼睛,那点不由自主扬起的嘴角落成一个清晰的笑容,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他接过蕨菜,放进竹篮里。
受到鼓励,林颂兴致更高了。她提着篮子和小刀,在坡上仔细搜寻起来,动作也渐渐熟练起来。
“这个……也能吃?”
她捏着一株猫爪子,好奇地问韩相,鼻尖上沾了一点泥土也没察觉。
“嗯,可以的,我给你做,很好吃的。”
韩相看着她鼻尖那点泥,喉结微动,忍住了伸手去擦的冲动。
“好。”林颂将猫爪子放进篮子,继续寻找。
韩相跟在她身边,默默采着,偶尔在林颂遇到棘手的、长在石缝里的野菜时,才出手帮忙。
林颂直起身,看着篮子里的收获,心里却充盈着快乐。
山坡下面有一条山溪汇成的浅潭,韩相问林颂:“要去看看吗?”
“要。”
“就是这儿。”韩相停下脚步,指着那片浅潭,“水里有鱼。”
韩相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网兜,沉入溪水,屏息凝神,眼睛盯着水下。忽然,手腕猛地一抖,抄网在水中迅疾地一兜一提。
网兜里,赫然有两条巴掌大小、鳞片闪着银光的鱼,在拼命挣扎蹦跳,鱼尾拍打着网兜,发出啪啪的声响。
林颂往前走了两步,凑近去看。
“是柳根儿。”韩相用网兜压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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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试试。”林颂抬起头。
“水凉,冻手。”韩相不赞同。
林颂也就作罢,看着捞上来的鱼:“我们没带桶怎么办?”
“没事。”韩相说着,把两条小鱼放回了水里。
林颂先是疑惑,而后恍然:“是不是因为它们太小了,所以放他们回去。”
韩相难得露出一丝羞赧:“……只是想让你看看。”
林颂“噗嗤”笑出了声。
日头明显偏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韩相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轻快,夕阳的余晖将山野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回到家。
“哎哟,采了这么多。”王秀英接过篮子,“小林,快,快进屋歇着。这一趟累坏了吧?”她心疼地打量着林颂,又赶紧催促韩相:“大娃,灶上水热着,快给小林打盆温水洗洗手。”
韩相应了一声,放下篮子,动作麻利地去灶间打水。林颂坐在堂屋的长凳上,接过韩相递来的、兑得温热的水,认真洗了三遍手。
王秀英一旁手脚利落地将野菜分门别类,蕨菜掐去老根,荠菜摘去黄叶,猫爪子清洗干净。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这蕨菜嫩得能掐出水,清炒最香,猫爪子焯水凉拌,撒点蒜末辣椒油,最是开胃,荠菜……嗯,包饺子来不及了,晚上先煮个汤。”
韩相洗了手,挽起袖子,站到灶台前。
灶膛里的火被重新拨旺,跳跃着温暖的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他往锅里舀了一勺猪油,油花在热锅里化开,滋滋作响,他将掐好的嫩蕨菜段“刺啦”一声倒入锅中,手腕翻飞,锅铲轻快地翻炒。
接着是凉拌猫爪子。焯过水、变得翠绿透明的猫爪子被捞进粗瓷大碗里。韩相拍了几瓣蒜,细细切了,又舀了一小勺自家做的、红亮亮的辣椒油,淋上一点酱油和醋,用筷子利落地拌匀。
最后是一大碗飘着油花的荠菜蛋花汤。嫩绿的荠菜碎漂浮在淡黄色的蛋花间,热气腾腾,清鲜无比。
“小林,快尝尝,都是你亲手采的。”王秀英热情地招呼着。
林颂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清炒蕨菜。入口脆嫩爽滑,鲜香无比。
“很好吃。”
韩相坐在她对面,默默吃着,听到她的评价,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
一顿饭吃得简单却格外舒心。
饭后,林颂起身告辞。
王秀英想留林颂,却也不知道不合适,转身就忙活起来,像要把整个家都搬给林颂似的,把之前蒸好的、还温热的粘豆包用干净笼布包了一大包;又把自己腌得脆生生的萝卜条、芥菜丝装了两个小瓦罐……末了还放了一个红包。
“林同志,这些你带着。”王秀英把沉甸甸的包袱塞到韩相手里,殷切地看着林颂,“都是些不值钱的土东西,你别嫌弃……山里没啥好东西……”
看着王秀英那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的模样,林颂没有客套的推辞,坦然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谢谢婶子,我很喜欢。”
王秀英一听,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仿佛得了天大的夸奖:“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下回……下回再来,婶子给你包荠菜饺子。”
“嗯。”林颂应了声,又对眼巴巴看着她的韩里说道,“再见。”
“嫂子再见!”韩里用力挥手。
9. 认命
林颂和韩相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王秀英还站在院子门口,朝那个方向张望。
“妈,回屋吧。”韩里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角。
王秀英这才回过神:“哎,回,回屋。你嫂子……真是个好姑娘啊。”她一边念叨着,一边转身关上院门。
回到堂屋。
“他爸,”王秀英一边麻利地收拾碗筷,一边忍不住提起话头,“小林人是真好,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都没有。那么金贵的人,跟着大娃去坡上挖野菜,还挖了那么多,吃饭也不挑……”
韩大山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
“还有,”王秀英放下碗,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她对咱大娃,说会好好待他……哎哟,当时我这心啊,就跟泡在热水里似的。”
“大娃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她的声音忽然哽了一下,不由想起那年,丈夫被石头砸断腿,血淋淋地抬回来。公婆年迈,韩里才学会走路。家里的担子一下子都压到了韩相肩上。可韩相也只是个半大孩子,不过刚满十四岁。
韩大山此刻喉咙也像被什么堵住了。
“现在好了……”王秀英抹了把脸,“老天开眼!让咱大娃遇着小林了,人家不嫌弃咱家,不嫌弃你腿脚不利索……”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韩大山重重地点了点头。
韩里调节气氛,指着林颂拿来的东西:“妈,嫂子带了啥呀?”
“行,咱看看。”王秀英说完,打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包装。
一包印着外国字母、画着棕色方块的东西,两盒沉甸甸的、铁皮罐子,还有一包印着漂亮花朵图案的硬纸盒。
“这……这是啥?”王秀英拿起棕色方块。
韩里眼尖,指着包装上一行小字念:“巧……克力?妈,这是巧克力!”
“巧克力?”王秀英一脸茫然,“啥是巧克力?甜的?咸的?”
“是糖!高级糖!我听二狗说过,他城里的姑父带回来过一点,可金贵了。”韩里夸张地描述道。
王秀英又是惶恐又是感动:“哎哟我的天,这……这得多金贵啊!小林真是……”
“妈,嫂子给的,尝尝呗。”韩里看着那诱人的包装,馋虫被勾了起来。
王秀英犹豫了一下,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亮晶晶的眼睛:“行,尝尝。”
她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纸,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裹着锡纸的深棕色方块。她拿起一块,剥开锡纸。
“给,小娃,你先尝尝。”王秀英把剥好的巧克力递给儿子。
韩里接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瞬间,一股丝滑醇厚的香甜在舌尖爆炸开来,带着微微的苦,紧接着是浓郁的甜和奶香,奇妙的口感让他眼睛瞪得溜圆,含糊不清地惊叹:“唔……好……好吃!妈,又香又滑,还有点……苦?但是好吃,真好吃。”
王秀英和韩大山都被他的反应勾起了好奇心。王秀英又剥开一块,递给韩大山:“他爸,你也尝尝。”
“还有这个,”韩里指着铁皮罐子,“午餐肉。”
他说着,拿过罐头,找到了罐头上一个小小的拉环,用力一拉,“嗤啦”一声轻响,罐头的密封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股浓郁的肉香味飘了出来。
“嚯!真开了。”王秀英惊讶道。
韩里找来一把小刀,沿着撕开的口子小心地把铁皮盖子完全撬开。里面是满满一罐粉红色的、细腻紧实的肉糜,油汪汪的,散发着诱人的咸香。
“真……是肉?”王秀英用筷子小心地戳了一点,放进嘴里。
咸香,细腻,是实实在在的肉味。“哎呀!真是肉!还是好肉!一点儿不柴!”她又惊又喜,给丈夫夹了一块。
韩里又打开印着漂亮花朵的硬纸盒,里面是排列整齐的、金黄色的、印着花纹的小圆饼。
他拿起一块,浓郁的奶香和麦香混合着甜味在口中化开,酥脆可口。
“这饼干也好吃!又香又脆!比供销社卖的香。”他吃的可小心了,生怕掉一点碎屑。
一家人围着小桌,分享着林颂带来的稀罕吃食。
韩大山平日里沉默寡言,此刻也被这新奇的食物和家人的喜悦感染,话也多了几句。
“小林……有心了。”
王秀英拿起第二块巧克力,递给丈夫:“他爸,再吃块这个。”
韩大山摆摆手:“给小娃,我尝过味儿了。”
“哎呀,还有呢。”王秀英不由分说,剥开锡纸,把巧克力塞到韩大山手里。
韩大山推辞不过,接过来,放到嘴里。
他本想慢慢含着品滋味,结果一大块巧克力在嘴里化开,深褐色的糖浆不可避免地沾到了牙齿上。
韩里一抬头,正好看见父亲咧着嘴笑。
“噗——”
韩里一个没忍住,指着韩大山,笑得前仰后合:“爸!爸!你的牙……哈哈哈哈!全黑了!像……像吃了灶膛灰!哈哈哈!”
王秀英闻声看过来,先是一愣,随即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弯了腰:“哎哟我的老天爷!他爸!你这……你这嘴……哈哈哈哈!”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韩大山被妻儿笑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舔了舔牙齿,果然感觉粘腻腻的,再看妻儿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这才反应过来。他咧着嘴想笑,结果露出更黑的牙齿,引得韩里和王秀英笑得更厉害。
土坯房里,回荡着一家人的笑声。
-
通往六五厂的土路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白光,韩相和林颂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婶子做的饭很好吃。”
“嗯。”
“你做的也很好吃。”
“嗯。”
“韩里那孩子,很不错。”她又说了一句。
韩相握着车把的手更紧了些:“……谢谢你。”
林颂朝他一笑。
过了一会儿,韩相像是汇报,又像是闲聊,突然说道:“我妈去学开车,介绍信批下来了。”
林颂侧头看他:“你让婶子去的?”
“嗯。”
韩相推车的动作放缓了些,仿佛陷入了回忆:“我妈……是童养媳,很小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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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打我记事起,她就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天不亮就起来烧火做饭,喂猪喂鸡,伺候我爷奶,那时候他们还在,我妈每天下地干活,回来还要缝补浆洗,后来我爸腿摔断了,家里的担子更重了……”
“她这辈子,”韩相的声音很轻,“一直在干活,一直在伺候别人……好像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韩相顿了顿:“我当时跟她说去开车,她连着几天没睡好觉,说那是男人干的活,她一个妇道人家,哪能摆弄那铁疙瘩,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想学的。”
他想起母亲那既惶恐又隐隐带着一丝被点燃火苗的眼神:“学会了就是铁饭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土里刨食强。”
林颂静静听着。
她看着前方蜿蜒的土路,又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学会了,”她开口,“以后也许能给领导开车。”
韩相推车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给领导开车?可……以吗?”
“事在人为。”林颂语气平淡,“技术练精了,人靠得住,自然有机会。”
她没再多说,但话里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晰。
韩相心底生出一股温热的暖流。
“林颂。”
“嗯?”
一种冲动驱使着韩相,想再碰碰她的手,哪怕只是指尖。
他的手刚微微抬起,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
“连成哥,这事儿……真能成吗?那平房带小院儿的,多少人盯着呢……”
是姜玉英的声音。
韩相身体下意识微微侧转,将林颂挡在了身后更深的阴影里。
“玉英同志,你别急。这事儿的关键,在李科长身上,李科长那人,最怕他老婆闹。只要他老婆……”
姜玉英似乎被张连成的计划说服了:“连成哥,你真厉害。”
张连成听到这话,笑容比平时真实了些。
两人从冬青树丛的阴影里转出来,正好撞上站在路灯下的韩相和林颂。
四目相对。
张连成惊讶地看着两人:“林干事?韩……韩相同志?你们这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林颂没回答,只是对着张连成和姜玉英露出了一个微笑:“张师傅,姜干事。”
姜玉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到那个包袱上。
有点熟悉。
忽然想起……上辈子,她第一次跟韩相回小河村,临走前王秀英也塞给她一个这样鼓鼓囊囊的包袱。
她有点忘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只记得那包袱又土又沉。回到厂里宿舍,包袱打开时,同屋那几个女工看过来的眼神——没有羡慕,只有赤裸裸的同情和藏不住的嘲笑,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连成察觉到她的异样:“玉英?怎么了?”
姜玉英摇摇头,只是看向林颂的眼神,带着赤裸裸的同情和藏不住的嘲笑——和上辈子女工看她的眼神一样。
你再是京市来的,再是干部子女,再是工作能力出色,又能怎么样?
人要学会认命。
10. 照相
张连成回到家。
“有个事儿,跟你们吱一声。”
几双眼睛唰地抬起来,瞅着他。
“我打算……跟经营管理科那个姜玉英,把事儿定了。”他说得干巴巴,脸上没啥表情,好像说的不是自个儿的终身大事,而是明儿个要领什么劳保用品。
静了几秒。最小的妹妹张连馨眨巴着眼,小声问:“大哥,是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姜姐姐?”
“嗯。”张连成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儿。
张连馨皱着眉,不过还是附和道:“也挺好,姜姐姐脾气好……”
张连成没理会她,目光转向了闷头不语的大弟张连华。“华子,你说呢?”
张连华抬起头,脖子梗着,嘴唇动了动,像是憋了很久:“大哥,那姜玉英……她……她跟林干事能比吗?人家林干事是京市来的,有文化、有派头,家里还老寄好东西,你看她穿的用的……”
少年人的话里,藏着点他自己都闹不明白的向往,还有一种觉得大哥“亏了”的愤愤。
张连成猛地一拍桌子,心里有股无名火:“什么林干事王干事?跟她有啥关系?”
张连华被吼得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张连成看着弟弟那怂样,心里那股无名火却没消下去,反而烧得更旺,夹杂着一些他不愿深想的东西。
林颂是好,可他一站到林颂跟前,不知咋的,就觉得自个儿矮了半头。
这样的女人,弄回家,是过日子还是请回来个祖宗?
姜玉英不一样。
他脑子里闪过姜玉英那张总是带着点怯意、看他时眼睛亮晶晶的脸。
对方虽然很黏糊,但他在她跟前,腰杆是直的,说话是硬的。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最紧要的是房子。
等结了婚,凭他家七口人,不怕申请不到一间平房。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他一锤定音,“姜玉英……性子软和,将来也能帮着照顾家里。你们以后都放尊重些。”
-
这几天,韩相一直帮林颂拾掇房子。今天,林颂清晨过来,发现有人比她更早。
与上次来时相比,小院简直焕然一新。她正打量着,正屋的门从里面被推开,韩相走了出来。
他穿了件半旧的深蓝色工装,洗得发白,却干净整齐,更衬得肩宽腿长。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额上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手里还拿着一块湿抹布。
“来了。”他看到林颂,眼神黏在她脸上,他侧身让开门口,“进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中间是堂屋,左右各一间卧室,后面是厨房和杂物间。
堂屋已经大变样了,靠北墙正中放了张刷了桐油的原木方桌,四条长凳规矩地摆在下面,桌子东边靠墙放了个矮柜。旁边还预留出了将来放置蜂窝煤炉子的位置。
再去看两间卧室。
东屋是较大的那间卧室,门开着,里面光线充足,靠墙摆放了一张崭新的木床。床架挺大,用的是结实的松木,打磨得光滑,还没有上漆,露出原木的色泽。床板厚实,看上去就很好睡。
“床是请王木匠赶工做的,按你说的尺寸,加了横撑,保证结实。”韩相的声音在林颂身后响起。
林颂走到床边,伸手按了按床板,确实很稳。床边放着一个同样新打的、样式简单的床头柜。靠窗的位置,则摆着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桌面宽大,高度也合适。
她还注意到木窗框上挂上了窗帘。
布料是浅蓝色的细格棉布,看起来清爽干净,此刻用布带束在两边,阳光透过玻璃窗毫无遮挡地照进来。
“我自作主张买了蓝色,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韩相解释了一句。
“很合适。”林颂真心说道,“这浅蓝色让房间显得很明亮、很宁静。”
韩相弯了弯嘴角。
林颂看向空着的墙面:“这里,将来可以钉两个架子放书。那边,墙角可以放个衣架。”她随口规划着。
“嗯。”韩相应了一声,表示记下了。
两人又来到另一间稍小些的卧室。
同样摆放着一张新打的床,尺寸稍小些,但也足够结实。还有一个矮柜用来放衣物。窗户上也挂上了同款的浅蓝色窗帘。
“这间朝东,早上太阳好,暖和。”韩相说了一句。
最后是厨房和杂物间。
灶台已经重新垒过,糊得平整光滑,旁边还有一个放碗碟的矮架,也是用旧木料改的,打磨得光滑。杂物间紧挨着厨房,角落里放了一个空的鸡笼。是韩相听林颂想养鸡,特意拿来的。
只是,他很惊讶林颂喜欢养鸡。
林颂看着被擦拭得光亮的桌面,挂得整齐的窗帘,摆放稳妥的家具,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一切并非完全出自她的亲手布置,却奇异地符合她的预期,甚至补充了她未曾想到的细节。
她看向韩相。
对方正拿着抹布,继续擦拭碗柜门上的浮灰,侧脸线条在透过门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
林颂忽然觉得,或许她的养老生活,会比预想中更加省心和……舒适。
“韩相。”
“嗯?”
“辛苦你了。”
韩相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她,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说这个。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没什么。看看还缺什么,一会儿去供销社一并买回来。”
“好。”
-
午后,两人锁好院门,去公社供销社。
公社比厂区所在地要热闹许多,一条主街两旁分布着邮局、卫生院、国营饭店和最大的供销社。
供销社是一排红砖平房,门脸不小,上方挂着红色的五角星和“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玻璃柜台擦得亮堂堂的,后面货架上商品种类还算丰富,但数量不是很多。
一进门,扑面而来糕点的香味。
“先去看看床上用品。”林颂对韩相说。
两人走到卖布匹和床上用品的柜台。
玻璃柜台下面陈列着几种花色的棉布、的确良布,还有印着大红牡丹、鸳鸯或者囍字的床单、被面。枕巾多是白色带红色或粉色绣花的。
“同志,要看点什么?”女售货员打量了他们一眼,目光在两人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被褥和床单。”林颂说完,补了一句,“结婚用。”
韩相听到“结婚用”,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红了。
售货员热情地招待两人,从柜台下拿出几床棉絮:“新弹的棉花,暖和着呢。布票和棉花票带够了吗?”
这个年代物资紧缺,买什么都要票。林颂提前清点过,便点了点头。
她最后选了两床厚实的棉花被胎,两床稍薄一点的,又配了相应的白色棉布被里和印着简约花卉的浅色被面——她实在欣赏不来那些大红大绿的喜庆图案。床单选了素雅的格子布和纯色布,枕芯枕套也配了四套。
韩相很自然地接过售货员捆扎好的大包裹。
买完这些,两人到卖五金杂货的柜台,买了灯泡、电线、插销、合页、钉子、螺丝、门锁等一大堆东西。
“这些,你都会弄?”林颂看着那一堆五金件,有些怀疑。
“差不多。”
林颂再次感慨,自己眼光真好,这个男人真的很有用。
最后去买日用品。
林颂一眼看到了柜台里摆着的热水瓶,红色竹编外壳,印着大大的喜字和“为人民服务”的字样。
“要两个热水瓶。”
“哟,同志,这热水瓶可是紧俏货,要工业券的。”售货员提醒道。
“有。”林颂拿出准备好的工业券。
韩相看着她眼都不眨地花出去宝贵的工业券,眼神微动,却没说什么。
两个竹壳热水瓶被仔细地用报纸包好,放进网兜里。
接着又买了两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洗脸盆,一个洗脚盆,几个搪瓷缸子。
韩相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盆和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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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有没有磕碰掉瓷的地方。
买完盆缸,又去买了毛巾、肥皂、牙刷、牙膏、雪花膏。林颂挑了两条柔软的白色毛巾,一条粉色绣花的给自己,一条蓝色格子的,很自然地递给了韩相。韩相接过,看了一眼那格子毛巾,默默拿好。
经过卖布料的柜台,林颂被一块挂着的红色丝巾吸引了目光。她多看了两眼。
韩相注意到:“要吗?”
林颂摇摇头:“不用,随便看看。”
韩相却没立刻走开,他对售货员说:“同志,麻烦拿那条红色丝巾看一下。”
售货员取下来递给他。韩相拿在手里摸了摸质地,又看向林颂,似乎在估量颜色是否衬她。
“真不用。”林颂再次说道。
她只是觉得红色在这个普遍灰蓝绿的时代,称得上是一抹亮色。
林颂不是口是心非的人,要什么,从来都是张口。
韩相见状,把围巾递了回去,对售货员说了声“谢谢”。
走出供销社时,两人手里都提满了东西。
今天幸好骑了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两边挂满了大包小包。
“差不多了,缺的以后慢慢添置。”林颂看着这“丰收”的景象,心情颇好。
韩相却看了看天色:“等一下。”
他把东西暂时放在车边,让林颂看着,自己又快步返回了供销社。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给。”他把纸包递给林颂。
林颂接过,打开一看,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鸡蛋糕,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先垫垫,回去还得一阵子。”韩相说着,已经扶好了自行车。
林颂确实有点饿了,她捏起一块鸡蛋糕咬了一口,口感粗糙,甜得发腻,远不如后世的糕点细腻,但在这个物质匮乏的世界,很珍贵。她掰了一半,递给韩相。
韩相愣了一下,看着递到眼前的那半块蛋糕,又抬眼看了看林颂。
她吃得正香,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分享,不掺杂任何暧昧。
他接过来,说实话,他很少吃这种东西,最多是给韩里买。
咬了口,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
他突然提议道:“要不要……去照张相?”
林颂一愣:“照相?”
“嗯。”韩相点点头,目光看向街对面,“公社照相馆今天开门。我们……结婚,应该照一张。”
林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一间屋子,窗户上贴着“工农兵照相馆”的红字。
她这才想起,这个年代,结婚照似乎是一件很重要很有仪式感的事情。
她本人对此可有可无,但看到韩相提出来时那略显向往的神色,便点了点头:“好。”
照相馆不大,布置也很简单,一面红布背景,一张椅子,几盏打着强光的灯。玻璃橱窗里摆着几张样板照。
照相师傅是个头发花白、戴着套袖的老头,看见走进来的林颂和韩相,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他热情招呼道:“二位同志是来拍结婚照的吧?恭喜恭喜。快请这边坐。”
气氛忽然就变得有些不同,两人被摄影师安排站在红布背景前。
靠得很近,林颂甚至能闻到韩相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
“男同志再靠近女同志一点……哎,对。笑一笑,自然点。”摄影师在相机后指挥着。
林颂正准备露出她模式化的微笑,突然感觉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轻轻碰了一下。
然后那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林颂微微一怔,侧头看向韩相。
他也正看着她,那双平时看起来过于深邃眼睛里,此刻在灯光下竟映出一点细碎的光,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看镜头。”他低声提醒,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
林颂下意识地转回头,看向镜头,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咔嚓!
灯光一闪,摄影师高兴地喊道:“好了!都笑的很自然,很好。过一个星期来取。”
11. 婚礼
临近上午,一对身影出现在了民政办公室的门口。
是姜玉英和张连成。
姜玉英特意穿了件红格子上衣,头发梳得溜光,脸上扑了点儿粉。张连成还是平时那副打扮,他走在姜玉英前面,进门后,说道:“同志,我们办登记。”
女干事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对新人:“介绍信带了吗?”
张连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女干事。纸张边缘有些磨毛,可见是早就准备好一直揣着的。
女干事接过来,一副流程化的语气:“户口本。”
姜玉英低头翻着挎包,找到后,张连成伸手拿过来,将两人的一齐交给女干事。
女干事核查了遍,拿出两张红色的结婚申请表:“填一下这个。”
两支钢笔被递过来,张连成接过一个,拔开笔帽,自顾自写起来。
姓名、性别、年龄、民族、籍贯、出生年月、文化程度、家庭住址……
姜玉英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这人怎么一会儿体贴、一会儿不体贴,刚才还帮她拿户口本,这会儿就不知道递笔了。
两人填好后,交给女干事。
女干事仔细看了一遍,往结婚证上誊写信息,然后拿起桌上的圆形公章,哈了口气,用力地、端端正正地盖在了照片的位置下方。
“好了。恭喜你们二位同志。以后就是革命夫妻了,要互敬互爱,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谢谢同志。”张连成连声道谢。
姜玉英双手接过那红彤彤的结婚证,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女干事转头跟同事闲聊:“啧,今儿早上真是稀奇了,净是些模样出挑的来登记。”
“哦?还有谁啊?”
“你不知道,今早一对新人,那男同志长得,忒精神,高个儿,板正,女同志也俊,特有气质。登对得很,我多看了好几眼呢。”
“哪个单位的?”
“好像是六五厂的。”
同事有亲戚也在六五厂,便打听道:“哪个车间的?叫啥名儿?”
“名儿挺好听,”女干事一边整理桌上的文件一边说,“男的叫韩相,女的叫……叫林颂?对,是这名儿。”
姜玉英听了一耳朵,韩相?林颂?他们……竟然也来登记了?
张连成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让姜玉英把结婚证交给他保管。
这倒不是防着姜玉英或者什么,单纯是他当家作主习惯了。
作为家里的长子,张连成从小背负着抚养五个弟弟妹妹的重担,一直以来,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他说了算。
至于谈对象时没表现出来,是因为那会儿还不是一家人,总得装着点。
“给。”姜玉英把结婚证给张连成。
她很吃这一套,觉得这是自己被保护、被照顾的表现。
-
另一边,韩相和林颂去取照片。
公社照相馆今天人不多。摄影师正拿着块软布擦拭相机镜头,见他们进来,立刻认了出来,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韩相接过来,道了声谢。
打开信封,照片上,两人并肩而立。光线柔和,将轮廓勾勒得很清晰。林颂的唇角微扬,清亮的目光直视镜头。韩相身姿笔挺,头不自觉地微微偏向林颂,平时略显冷硬的眉眼舒展开来,显出几分温润。
“拍得挺清楚。”林颂先开了口。
“嗯。”韩相捏着照片,目光在林颂的影像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看自己的长得多。
走出照相馆,午后的阳光有些炫目,林颂转过头,看向身侧的男人,同他商量:“婚礼还是要简单办一下。”
“是该办一下。听你的。”韩相声音低沉而肯定。
林颂想让工会帮着张罗一下,便说道:“那先跟马大姐透个气。”
-
妇女办公室的门开着,马大姐正对着本花名册勾勾画画。
“马大姐。”林颂敲了敲开着的门板。
“哎,小林?小韩也来了?快进来快进来。”马大姐抬起头,一见是他们俩,脸上笑开了花,“这站一块儿,真是越看越般配。”
林颂笑了笑,直接说明来意:“马大姐,我们来就是想跟您汇报一下,我和韩相准备把事办了。”
“哎呀,好事啊,天大的好事。”马大姐一拍大腿,高兴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突然,她想起什么:“嘿,你说这事儿巧不巧,张师傅跟姜玉英也把证给领了。”
马大姐完全沉浸在了“双喜临门”的喜悦里:“你们两对,前后脚的事,都是咱厂里的喜事,现在国家不是提倡勤俭节约、反对铺张浪费吗?我看啊,咱们就来个好事成双。给你们办个集体婚礼。就在厂食堂办,桌椅现成的,大伙儿一起乐呵乐呵,既热闹又省事儿。”
她热切地看着林颂,又看看韩相:“小林,小韩,你们觉得呢?这可是咱们厂头一遭集体婚礼,多有意义。”
林颂飞快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集体婚礼,省心,省力,走个过场就行。
她侧头看向韩相,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
韩相接收到她的目光,沉吟了一秒,看向马大姐,语气平稳:“我们没意见。听组织安排,也听林同志的。”
“好好好,小韩就是觉悟高。”马大姐高兴得见牙不见眼,又转头看向林颂,“小林呐?你看……”
“行啊。”林颂点了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麻烦马大姐和工会的同志们多操心了。这样热闹,挺好。”
“哎哟,这有啥麻烦的,高兴还来不及呢。”马大姐见两人都没意见,喜得眉开眼笑,“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跟工会主席汇报。”
很快消息传遍了厂里。
这天,厂食堂平时打饭的窗口贴着大红喜字,桌椅重新摆过,中间空出一片地方。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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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和韩相都没有特意打扮,林颂还是列宁装,头发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脸部线条,韩相穿了件中山装,面料挺括,包裹着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材。
张连成和姜玉英那边显然更重视。姜玉英穿了那件红格子上衣,头发编成两条辫子,辫梢系着红头绳。张连成今天没像领证那天随意,而是穿了件崭新的劳动布工装,胸口别着大红花,黝黑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容。
婚礼简单而热闹,工会主席当了证婚人,念了段主席语录,勉励两对新人“团结一心,共同进步,为建设社会主义添砖加瓦”。
底下工友们掌声雷动,夹杂着叫好声和口哨声。
仪式走完,气氛活络起来,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闹婚就开始了。
先是冲着张连成和姜玉英。
“张师傅,说说。咋就把咱厂一支……哦不,经营科一朵花追到手的?”
张连成没说话,一直憨笑搓手,旁边姜玉英也做出羞涩的样子。
“不说不行啊!不说亲一个!”有人喊道。
“对!亲一个!亲一个!”众人跟着起哄,声音快把食堂屋顶掀了。
最后还是马大姐出来解围,笑着骂了那群小子几句,让他们别吓着新媳妇,改让张连成背着姜玉英在食堂里绕三圈。
张连成真就把姜玉英背了起来,在一片叫好声中吭哧吭哧走了三圈,姜玉英伏在他背上,脸蛋红扑扑的。
闹完了这一对,众人的目光自然就转向了林颂和韩相。
林颂大大方方坐在那儿,脸上带着点浅笑,眼神清亮,看不出半点忸怩,这让想闹腾的人心里忍不住掂量了一下。
但总有不怕事的。
机修车间几个跟张连成要好的小伙,凑过来:“林干事,你对韩相同志满意不?”
林颂微微一笑:“组织介绍,我们自己也觉得合适,为建设小家,也为支持大家工作,没什么不满意的。”
直接把个人问题拔高到了集体和建设的层面,一下子把想闹腾的人给噎住了。
有人不死心,转向韩相:“韩相同志,娶了林干事,有啥感想没?”
韩相看向那问话的小青年,语气平稳:“感想就是,以后更得努力进步,不能给林同志拖后腿。”
得,这话也滴水不漏。
众人觉得就这么算了,有点不甘心。
不知谁眼尖,看到桌上盘子里的红枣和花生,抓了一把就嚷起来:“早生贵子!早生贵子啊!”说着就要往他们身上撒。
韩相眼疾手快,站起身,伸手虚虚一拦,那一把红枣花生大多撒到了他胳膊上和地上。
他弯腰,慢条斯理地捡起几颗落在林颂椅子旁边的花生,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却清晰:“谢谢同志们祝福。粮食宝贵,别浪费了。”
他这一连串动作自然又从容,既挡住了闹腾,又顾全了场面,想继续闹的人都不好意思再下手了。
12. 衬衫
推开新家的院门,林颂轻轻呼出一口气:“总算清静了。”
韩相跟在她身后进来:“刚才没吃饱吧?”
“嗯,刚才哪顾得上吃。”林颂换上放在门边的拖鞋。
桌上的菜看着油汪汪的,实际上到她碗里的没几口。
“我也没。”韩相脱下外衣,“我看看有什么能弄点吃的。”说着便走向厨房。
林颂走到里屋,换上家常的旧衬衫和裤子,浑身顿时松快下来。
外间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舀水、刷锅、点火、切菜……声音利落,有条不紊。
她重新走出来,看到韩相正蹲在煤炉前,拿着扇子轻轻扇着火。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股混合着猪油和葱花爆锅的浓郁香气弥漫开来。
“很快就好。”韩相头也没回,专注地盯着火候。
林颂没说话,倚在门框上看他。男人宽阔的背脊微微弓着,专注的神情侧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认真,一副居家的模样。
不过一刻钟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酱油拌面就端上了桌。面条是之前从供销社买的挂面。煮得软硬适中,周围淋着亮晶晶的酱油和猪油,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条件有限,将就一下。”韩相把筷子递给她,自己面前也摆了一碗。
“很好了。”林颂接过筷子,是真觉得好。
她挑起一筷子吹了吹,送入口中。面条爽滑,酱油咸香恰到好处,猪油醇厚,葱花的清香解腻。她又吃了一大口,胃里顿时暖和起来。
两人都没再说话,安静地吃着面。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很好吃。”林颂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
韩相也吃完了,动作很快,他起身收拾碗筷:“我烧了热水,你先洗洗吧,累一天了。”
林颂没跟他争,看着他利落地把碗筷拿到厨房清洗,自己则去里屋拿出了换洗的衣物和毛巾。厨房隔壁隔出了一个洗漱间,放着新买的搪瓷盆和暖水瓶。
韩相提来一桶凉水,又兑上暖瓶里的热水,用手试了试水温:“差不多了。”
“谢谢。”林颂端着盆进去,关上了门。
水声淅淅沥沥。韩相在外面堂屋,听着里面的动静,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擦拭着本来就干净的桌面,眼神有些飘忽,耳根也有点发热。
林颂擦洗完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带着皂角的清新气味,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
“我洗好了,你去吧。”
“嗯。”韩相应了一声,拿起自己准备好的衣物走了进去。
林颂坐在卧室的椅子上,用毛巾慢慢擦着头发。
过了一会儿,韩相出来了,身上换了干净的衬衫和长裤。
两人一个坐在屋里,一个站在门口。
隔着的这段距离,就像彼此的差距。
不过,韩相眼底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有差距才好。
“今天……他们闹得有点过。”他挑起话题。
“还好,比我想象的好点。”林颂淡淡道,“起码没人真的逼着我们亲一个。”
“……嗯。”韩相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才应了一声。
“不早了,睡吧。”林颂放下半干的毛巾,站起身。
“好。”韩相进了屋,顺手带上门。
林颂穿着一件半旧的、但洗得干干净净的浅色细布衬衫,头发松散地披在肩后,小腿露在外面。
韩相目光忍不住目落在林颂纤细的脚踝上,不过一瞬,便移开了视线,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上床睡觉吧。”林颂并不打算进行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
她理智,但不禁欲。
韩相听到后,眼睛里面翻滚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从另一侧绕到床边。
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界限,似乎模糊了那么一丝丝。
床很大,很结实,是他按照林颂的要求找木匠做的。
“啪”一声,韩相听到林颂关灯的声音,他心底忍不住期盼什么。
林颂平静的开口:“这几天没检查你,学得怎么样?”
黑暗中,韩松自嘲地笑了笑,他在期盼什么?看电影那次他就应该知道,林颂对他没有太多兴趣。
“文件上的重点都——”
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韩相感受到女人纤细的手指搭上了他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他呼吸一滞。
“怎么不说了?”林颂明知故问,指尖灵活地解开了那颗纽扣。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微凉的指尖偶尔蹭过男人胸口的皮肤,所过之处激起一片战栗。
韩相喉结滚动了一下,但没动,也没阻止。只有骤然加深的呼吸和骤然变沉的眼神泄露了克制下的暗涌。
“说话。”
“都……记……下……了。”
衬衫被推开,林颂的手按上他胸膛,掌心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跳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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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快,隔着布料撞击着她的手掌。
“林……颂。”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
“嗯?”她手指下滑,划过腹肌,停在了胯骨。
韩相猛地吸了一口气,下颌线绷得极紧,仿佛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煎熬。
他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想抓住她作乱的手,却又硬生生停在半空,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隐现。
林颂抬起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那里面平日温和的伪装早已剥落,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欲色。
她手指摩挲着他紧抿的唇线,带着审视、侵占意味。
“不愿意?”
韩相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黑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然后,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摇了一下头。
林颂笑了,手下用力。
下一秒,韩相猛地含住了她的手指。
嘴唇的温度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林颂挑挑眉,重新看进他眼里。
“韩相?”
韩相含糊应着,呼吸越来越重,仿佛下一秒就要失控扑上来。
林颂冷静的抽回手。
男人怔怔地看着她,额角的汗和发红的眼眶泄露着他的可怜与渴望。
她突然贴着他的耳朵:“我帮你脱衣服,你是不是也得帮我?”
韩相的眼神彻底变了,红得吓人。
他喘着粗气,手抖得厉害,粗粝的掌心擦过她腰侧细腻的皮肤,引起两人同时的战栗。
接着颤抖而缓慢地将那件衬衫解开,褪过身后。
那根名为克制的弦,彻底崩断。
-
第二天。
清晨,天光未大亮,韩相就醒了。
他没睡几个小时,但这不影响他精力充沛。
两人的衣服被他泡在盆里。他先将自己的衣物搓洗出来,用力拧干,搭在院中拉好的晾衣绳上。轮到林颂那件细布衬衫时,他的动作明显变了,力道放轻了许多。
他仔细地揉搓着一些地方,清水漂洗了足足三遍,直到拧出的水完全清澈,才小心地展平,轻轻抖开,挂上晾衣绳时,还特意将褶皱处拉平,让那件衬衫在微凉的晨风里舒展地飘动。
做完这一切,天色又亮了几分。
林颂睡得正沉。
韩相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掠过她的头发、眉毛、眼睛……最终落在她搭在被子外的手上。
他喉结微动,眼神暗了暗,最后伸出手,极其轻缓地、将滑落至她臂弯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13. 工作 韩相洗完衣服,去了厨房。
韩相洗完衣服,去了厨房。
炉火昨夜封得好,他拨开加入新煤,坐上水壶。
接着拿起墙角立着的锄头和铁锹,走到院中那两畦空着的土地前,开始翻地。
他动作熟练,锄头落下又扬起,将板结的土块敲碎、耙平,露出底下湿润深色的土壤。
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没有停歇,身上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地翻好耙平,他直起腰,看了看天色。回屋快速擦洗了一下,套上外衣,悄无声息地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天色尚早,路上没什么人,韩相径直去了公社唯一那家卫生所。
门口已有零星排队的人,他沉默地排在后面,轮到他时,对着窗口里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说了句什么,递过去几张毛票。
女医生抬眼瞥了他一下,似乎有些讶异于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来买这个,但也没说什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
韩相接过来,看也没看便迅速揣进裤兜深处,转身推车离开。
回来的路上,他在早市一个相熟的老人摊前停下,挑了几棵带着新鲜泥土的莴笋苗和一小把香葱苗,用草绳捆了挂在车把上。
回到小院时,太阳才刚刚完全跃出山脊,金光洒满院落。
他将车停好,把菜苗放在湿润的墙角阴凉处,又拿出裤兜里那个小纸包,塞进了床头柜里。
做完这一切,他估摸林颂快醒的时候,开始准备早饭。
米是昨晚就淘好泡上的,他量好水,下了锅。又从墙角的篮子里摸出两个鸡蛋,一小把昨天剩下的葱花。锅热了,滴入几滴珍贵的油,油热后,鸡蛋磕入锅中,发出悦耳的“滋啦”声。他手腕轻颠,鸡蛋被煎得两面金黄,边缘焦脆。撒上葱花,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引爆了清晨安静的院落。
粥在锅里咕嘟着,散发着米香。他将煎蛋盛到盘子里,又切了一小碟咸菜丝,整齐地摆放在小方桌上。
做完这一切,太阳又高了点。
……
林颂醒来时,韩相洗了衣服、耕了地、去卫生所买了套、又买了菜、回来还收拾了卫生、做了饭。
她拥被坐起,揉了揉额角。
昨夜的记忆伴随着身体的细微酸胀感一同苏醒。
22,确实是有一把子力气的岁数。
不过因为没套,两人没有做到最后。
林颂穿好衣服走出房门,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了。
窗外,韩相的身影正在两畦翻新的土地旁忙碌着。
晨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和微湿的额发,他挽着袖子,给那几棵刚栽下的莴笋苗和香葱苗浇水。
“醒了?”韩相听到动静,立马放下手里的活,“我去给你热早饭。”
林颂没有特别饿,指着那片已被翻整好、并种上些许菜苗的土地,开口问:“这种的是什么?”
“莴笋,香葱。四月正好种。”韩相回答,顿了顿,补充道,“妈给的种子里有菠菜、小白菜、水萝卜,也能种了。”
说起韩相父母,林颂提过让他们来住,但老两口死活不同意。
王秀英和韩大山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觉得不能打扰儿子儿媳的新生活,更怕给林颂添麻烦,只说在村里挺好,有空来看看就心满意足了。
“那些种子呢?”林颂问。
韩相进屋,从那个蓝布包袱里找出那几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纸包,递给林颂。
林颂接过,走到院中,学着韩相之前的样子蹲下身,打开纸包,看着里面细小的种子:“这个,怎么种?”
韩相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对这个感兴趣。他随即蹲到她身边,拿起一包菠菜籽:“这个撒开就行,不能太密,盖上薄薄一层土,浇透水。”
林颂按照他说的,将种子均匀撒在刨松的土上,动作略显生疏,却一丝不苟。
韩相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提醒:“那边可以再撒开点……对,就这样。”
两人并肩蹲在春日早晨的阳光里,一个教,一个学。
泥土沾上了林颂的手指和袖口,她一点不在意。
种完一小畦菠菜,林颂额角也微微见汗。她直起身,看着那片土地,心里生出一种踏实的感觉。
“等长出苗,告诉婶儿……咱妈一声,她肯定高兴。”林颂看着土地,忽然说了一句。
韩相正在埋萝卜种子,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她。
“好。”
-
林颂休了一天假,第二天准时准点出现在了厂办行政科。
不过她没有回自己的办公桌,而是敲开了科室主任老冯办公室的门。
老冯正端着搪瓷缸子吹着茶叶沫,见是她,立刻笑起来,眼角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哟,小林来了,这刚办完事,咋没多休息两天。”
他对林颂这个得力干将,是打心眼里喜欢和倚重,能力强,话不多,做事稳妥,让人放心。
林颂笑了笑,走到办公桌前,语气平和地开口:“多谢主任关心。有件事,想跟您汇报一下。”
“啥事?坐下说,坐下说。”老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颂没坐,依旧站着,脸上带着一丝为难:“主任,您看,我这也成家了,但我爱人,还在村里当个记分员,两人工作不在一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老冯点点头,表示理解。
林颂继续道,语气十分诚恳:“我这结了婚,心思难免要多放点在家庭上。俗话说得好,男主外,女主内。我就想着,能不能……让我爱人顶替我的工作?他学习能力很强,肯定能很快上手。我呢,就在家安心把后勤搞好,支持他工作,也照顾照顾老人。这样,也算是为我们这个小家长远打算。”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完全符合当下主流思想,妻子牺牲奉献,支持丈夫事业。
然而老冯主任一听,端着搪瓷缸子的手顿在了半空,眼睛瞪大了。
“啥?”他声音都拔高了些,“你要让你爱人顶替你的工作?你回家待着?”
老冯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林颂是谁?他们行政科的第一支笔,写材料、协调事务的一把好手。
这样一个人才,刚结婚就要回家做饭带孩子?开什么玩笑!简直是胡闹!
他放下缸子,身体往前倾,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痛惜和反对:“小林啊小林,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为了支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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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甘愿牺牲自己。这精神值得表扬。”他委婉的肯定了一句,话锋立刻一转,“但是,咱们不能这么干啊,厂里培养一个人才容易吗?培养一个像你这样方方面面都挑不出错、独当一面的人才更难,你这撂挑子?不行!绝对不行!”
他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提议,突然心里头咯噔一下,闪过一个念头。
不对啊,小林这同志平时多聪明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犯这种糊涂?
难道……不是真想辞职,而是以退为进?
老冯摸着下巴,思绪转得飞快。
是了,小林来厂里整整四年了,是第一批进山的老建设者。论能力、论资历,早该动一动了。
以前她一个人,没家庭负担,可能不好提。现在结了婚,有了由头,这是变着法儿地提醒组织该考虑她的进步问题了?
自认为摸透了林颂“真实想法”的老冯,脸色缓和下来,带上了一种“我懂你”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脑子里把厂里各科室过了一遍,心想把林颂放到哪个位置上合适呢。
既能安抚她,又不浪费人才,还得显得是重用。
忽然,他眼前一亮。
工会。
对!工会。
工会孙大妈年纪大了,眼看要退,正需要年轻人顶上去。
工会工作相对灵活,不像行政科任务那么死板压人,符合林颂照顾家庭的诉求。而且岗位重要性提升了,面子上也好看,将来提拔个工会副主席什么的也不是没可能。
嗯,就这么办。
老冯打定了主意,声音也洪亮起来:“小林啊,你的想法呢,我明白了。你这来了四年,也确实该动一动了。我看你去工会非常合适。孙大妈快退了,工会那边正需要你这样有文化、有能力、又稳重的年轻同志。那边工作层面也更高,对你将来的发展很有好处。”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到韩相:“至于小韩同志的工作问题——”
老冯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咱们行政科,说起来也确实缺个能跑外勤、处理杂事、还能搭把手写点简单材料的男同志。老赵年纪大了,总不能老是让他骑着车各个车间跑通知。小李呢,写东西还欠点火候……”
他折中了一下,对林颂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让小韩先以临时工的身份进来,跟着老赵他们跑跑腿,熟悉熟悉厂里情况,帮着处理点杂事,看看文书档案,慢慢学,他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灵光,肯定能很快上手,到时候再给他转正。”
林颂心里失笑,她想退了不干了,结果领导脑补过多,反而给她换了个岗。
怪她,太优秀。
不过说实话,这结果……似乎也不坏,工会确实更清闲点。
至于韩松那边,转正肯定没问题。
她适时露出一丝被领导重视的感激,并换上一副服从组织安排的诚恳表情。
“主任,您考虑得太周到了。我服从组织分配。只是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老冯见留住了人才,心里也很满足:“好好干,小林啊,你在工会肯定大有可为。小韩那边,我让老赵给他办手续。你们小两口,就安心在厂里工作生活吧。”
14. 八卦
林颂把她行政科的工作给韩相的消息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很多人第一反应是听错了。
厂办行政科多少人削尖脑袋都钻不进去,竟说给就给了?林干事是疯了吗?结个婚就昏了?
“……我的老天爷,那可是行政科的岗啊,天天跟厂领导打交道,她林颂说不要就不要了?图啥啊?”
“说不定是图那韩相长得俊?”
“我听说手续都快办利索了。”
“……”
姜玉英听同科室的同事八卦,心里已经震惊到无以复加。至于女同事后面还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林颂把工作给了韩相?
就这么把工作给了韩相!
不是,为什么呀?
难不成真是因为韩相长得好?
莫名地,姜玉英对林颂气得不行,这看着挺理智的一个人,怎么会被韩相迷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姜玉英拿着钢笔的笔尖,使劲在纸上戳,上辈子韩相一直在小河村,后来最多也就是去了公社农机站,难道因为她姜玉英这辈子没跟韩相在一起,韩相反而走了大运?
现在的事情,完全脱离了上辈子的轨道。
姜玉英心底有些恐慌。
她忍不住想,韩相进了行政科,以后会怎么样?会不会比……张连成更有出息?
那这样一来,她重活一世,抢了张连成,意义何在?
姜玉英猛地摇了摇头,不会的。
韩相是个冷心冷肺的白眼狼,林颂现在对他好,迟早有她后悔的那一天。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韩相那副沉默可靠、甚至略带谦卑的表象下,藏着一颗多么冷硬、多么善于算计、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心。
上辈子她听说韩相为了在公社农机站谋差事,给快退休的领导陪床。
人家亲儿子亲孙子都不管,韩相一个外人端屎端尿,为了往上爬,真是什么都能忍呀!
所以真相就是,韩相看中了林颂的家世和工作,在利用她。等利用完了,一定会把她踹开。
这么一想,姜玉英生出一种等着看笑话的快意。
“哈!”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引得办公室其他人都看她。
她尴尬的咳了两声,说道:“我就是纳闷,林干事平时看着挺精明一个人,结果被个农村来的哄得连北都找不着了,连工作给人家了,真是太蠢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选择正确无比,心态也彻底平衡了,甚至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悯:“现在掏心掏肺,等人家飞黄腾达了,第一个踹的就是她。这种例子还少吗?真是……可怜呐。”
她摇着头,脸上仍旧带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林颂人财两空、追悔莫及的凄惨下场。
中午下班。
姜玉英找张连成一起吃饭。
两个人新婚,正是甜蜜的时候。
不过姜玉英发现张连成今天情绪不太对。
张连成显然也听说了林颂把工作给韩相的事,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总是不一样的,张连成第一反应是,韩相一个泥腿子,就因为找了林颂这么个对象,就能一步登天,坐上办公室,而他张连成,能力这么强,还在车间……
一种强烈的不平和不忿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
最后,张连成所有这些情绪,都转化成了对当初换对象的不满。
进一步说,是对姜玉英的不满。
如果当初没有换对象,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
行政科的办公室在厂办大楼的二楼东头。门开着,里面传来说话声。韩相在门口站定,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进来。”
韩相推门进去。
所有人的目光,在韩相进门的瞬间,都不约而同地投了过来。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打量和审视。
韩相姿态从容地跟大家问好。
说实话,他当初知道林颂把工作给他时,也吓了一大跳。
他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林颂或许能帮他争取一个车间的名额,或者在工具科当个工具员。这已是他能设想的最好结果。
他从未敢想,自己会顶替林颂的工作。
怪不得林颂之前给他那些带有批注的旧报纸和学习资料,让他琢磨遣词造句和政策逻辑。原来从一开始,林颂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当然,韩相也知道,林颂是想利用他打击报复继母继妹。
但是,他无法否认自己有一种被认可的奇异兴奋感。
“韩相同志,欢迎欢迎,”一个圆脸姑娘笑着开口,她姓王,是科里的内勤,性格比较活络,“早就听说了,林干事的爱人,果然一表人才。”
小李也放下文件,笑着点头:“韩同志,欢迎,你暂时先用那张桌子,具体工作,就听老赵安排。”
韩相真诚地道谢,没有表现出任何受宠若惊或者不安,态度坦然。
赵师傅从老花镜上方瞥了韩相一眼,鼻子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算是打过招呼。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泛黄的、钉在一起的文件册:“这是厂里近三年的发文汇编和会议纪要格式规范,你先看着。”又强调:“写材料可不像记工分那么简单。错一个字,一个标点,都可能出大问题,懂吗?”
“谢谢赵师傅。我一定认真看,仔细记。”
韩相走到那张分配给自己的旧桌子前,翻开了那本厚厚的文件册。
他心里清楚,只有先成为规则最顺从的执行者,将来才有可能成为利用、改变和制定规则的人。
-
另一边,林颂的调令也下来了。
工会办公室也在厂办大楼,屋里比行政科宽敞些,摆着几张旧办公桌,墙上贴着各种劳动竞赛的红榜和“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宣传画。与行政科略显紧张的空气不同,工会办公室的氛围要松散些许。
林颂敲开门时,马大姐正和几个委员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看见她,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哟,小林,可把你盼来了。”马大姐亲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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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住她的胳膊,嗓门洪亮,“快进来快进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咱们工会新来的骨干,林颂同志。以前在行政科可是笔杆子。”
办公室里的几个大姐都笑着看过来,目光友善而热情,带着点打量和好奇。
林颂微笑着和众人打了招呼,态度落落大方,既不过分亲热,也不显得疏离。
“马大姐,您过奖了。以后还要向各位多学习。”
她话说得谦虚,但周身那股沉静干练的气场,却让人不敢轻视。
马大姐给她安排了靠窗的一个位置,桌子擦得很干净。
“咱们工会啊,事情杂,职工生老病死、家庭矛盾、文体活动、福利发放……啥都得管点。但没行政科那么条条框框,心肠热乎就行。”马大姐拍着胸脯,“你先熟悉熟悉情况,看看之前的工作记录。有啥不明白的,随时问我们这几个老家伙。”
林颂点头道谢。
一个上午,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怎么活动。
是的,她在摸鱼。
临近下班,马大姐忙完一波职工困难补助申请的初步整理,抻了个懒腰,捶了捶后腰,冲着对面一个正织毛衣的年轻女干事喊道:“小红,快,暖壶里还有水没?沏点茶,这一早上忙得,嗓子眼都冒烟了。”
被叫做小红的干事哎了一声,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毛线活,利落地拿出几个搪瓷缸子,捏上一小撮高末茶叶,冲上热水。
马大姐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缸,吹着气,刚想开启一个话题,旁边一位叫张秀兰的大姐却抢先开了口。
张大姐约莫四十多岁,长得富态,脸上总带着笑,但一双眼睛格外活络。
她把凳子往林颂这边挪了挪,身子微微前倾,脸上堆着亲热又好奇的笑容,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办公室里的人都听见。
“哎,林干事,说起来,你这刚结婚,感觉咋样啊?”
她不等林颂回答,立刻又接上,像是纯粹关心:“你说你,京市来的,文化高,模样又好,当初咋就一眼相中了小河村那个韩相了呢?咱们厂里那么多小伙子,之前就没一个入你眼的?快跟大姐说说,你们这谁先看上的谁啊?”
这话瞬间把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林颂身上。连马大姐都饶有兴致地看向林颂。
林颂脸上没有丝毫不悦或尴尬,反而露出一丝略带羞涩又坦然的笑意,仿佛只是被热情的长辈打趣了。
“张大姐,您这可把我问住了。”她声音温和,语气轻松,“什么看上不看上的,就是组织介绍,觉得各方面都合适,想着能把日子过起来,就定了。”
“至于厂里的小伙子,”她笑着摇摇头,语气真诚,“都挺好的,只是我那会儿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也没顾得上想这些个人问题,要不是马大姐和工会领导一直关心着,我这个人问题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马大姐听到后很受用,立刻接话:“就是,小林可是咱们厂的骨干,以前在行政科就是一把好手。现在个人问题解决了,以后更能安心工作了。”
15. 躺椅
晚上下班,林颂和韩相一起回家。
“工作适应吗?老赵他们没为难你吧?”
“都挺好。赵师傅人厚道,看我新来的,让我先跟着熟悉文件归档和会议记录。小李他们也热心,有什么事都告诉我一声。”
林颂听得出来,韩相已经和科室里的人混熟了,一天功夫,融入得倒是快。
“那就好。”林颂点点头。
“嗯。”韩相应着,像是汇报工作一样,又说了几句,“今天下午厂办开会,讨论安全生产月宣传的事,我也去听了,意思是要抓典型,树榜样。赵师傅让我试着先草拟个通知,看看怎么写合适。”
林颂听了:“这是老赵考你呢。通知好写,抬头落款格式对了,事由说清楚就行。关键是措辞,要体现厂里的重视,但又不能太强硬,让下面车间觉得是额外负担。”
“我也是这么想的。”韩相接口道,语气里有了点请教的意思,“我看去年存档的通知,用的是‘望各车间高度重视,认真贯彻落实’,今年是不是可以加一句‘并结合实际’?显得更灵活些,也给下面一点自主权。”
林颂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才多长时间,他不仅摸清了门路,甚至开始琢磨文件措辞背后的意味和灵活性了。悟性确实高。
“可以。”她肯定道,“加上这句挺好。既传达了要求,又显得尊重实际。你写吧,写好了给老赵看。”
“好。”韩相记下了,犹豫了一会儿,问起林颂工会的工作。
“挺好的,很清闲。”林颂很满意,虽然离她想象的养老生活有些差距,但已经在接近了。
不过说起养老生活,林颂思维突然跳跃到躺椅上——
在院子里放把躺椅,一边晒太阳,一边摇蒲扇,想想就幸福。
于是向韩相打听:“有没有人家淘汰下来的躺椅什么的?”
韩相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个地方,离小河村不远,是个旧物资回收站,附近村里和镇上处理旧家具杂物的,不少都往那儿送。种类多,价钱也实在。就是……得会挑,环境也乱些。”
“回收站?能进去挑?”林颂来了兴趣。
“嗯,我跟看门的老头儿有点交情,能进。”
两人说走就走。
韩相骑车载着林颂。山路有些颠簸,他骑得却很稳,遇到坑洼还会提前放缓速度。林颂手抓着他腰侧的衣服,看着两旁的山景往后移,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初夏的暖意和草木清气。
那物资回收站很偏僻,在一个山坳里,几排简陋的砖棚和露天场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废旧物品,从破铜烂铁到旧书本报纸,再到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应有尽有。
看门的是个叼着旱烟袋的老头,眯着眼睛打量人。
韩相下车,走过去,喊了声“孙伯”,从兜里掏出包没拆封的经济烟递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孙伯脸上露出点笑模样,挥挥手,示意他们自己进去看。
一进去,林颂简直像掉进了宝库。当然,这“宝库”得带着淘金的眼光看。
韩相跟在她身后,也不多话,只在她看中什么东西,需要搬动或者仔细查看时,才上前搭把手。他的眼光毒辣,经常能一眼看出家具的毛病所在。
林颂最后看中一把老式的藤编靠背椅,除了有点脏,藤条保存得还算完好,坐着也舒服。
孙伯开口要三块钱。
韩相上手摸了摸藤条,又看了看椅腿:“孙伯,这椅子有些年头了,藤条都晒松了,你看这儿,都快断了。回去还得细细修理,费工费料。一块,行就拿走,不行就算了。”
孙伯咂咂嘴,看看韩相,又看看林颂,最后挥挥手:“成成成,拿走拿走。”
林颂后来又看上了一个小巧的桌子,这个可以摆放在藤椅旁边。只是那桌子有只桌腿比较短,韩相说回头找块木头削一个垫上就行。
最终,两人花了一块三。
韩相把藤椅绑在自行车后座的一侧,林颂抱着桌子。回程的路上,自行车负重了不少,韩相骑得更加沉稳小心。林颂坐在后座,手扶着桌子,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果然,淘东西就是会让人快乐。
“没想到你还挺会砍价。”风把林颂的话送到前面。
韩相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依旧平静:“过日子,能省一点是一点。他们开价都留着余地。”
到了家,两人一起把东西卸下来。韩相去打水,林颂则找来旧布,浸湿了,开始仔细擦拭那把藤椅。
污垢擦去,露出藤条本身温润的色泽,虽然有些磨损,却更显出一种历经岁月的踏实感。
擦干净后,林颂把藤椅摆在院子里,试着坐了上去。椅背的高度和弧度刚好托住腰背,很是舒服。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晃了晃身子,藤椅发出轻微的吱悠吱悠的声音。
“嗯,这个好。”她评价道。
韩相正在院子里归置那个木桌,闻言抬头看了一眼。
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棂,照在坐在藤椅里的林颂身上,她微微眯着眼,脸上带着一种慵懒的、惬意的神情,像只终于找到了舒适窝点的猫。
他心里动了一下,没说话,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晚上天黑了。
林颂也不嫌麻烦,把藤椅从院子里拖到房间里,躺在上面晃悠,韩相坐在桌边,翻看厂里的文件。
突然,林颂从躺椅上坐起来,语气变得有些严肃:“你这初中文凭,眼下没问题,但长远看,还是不够。”
韩相动作一顿,瞬间就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这个“不够”,是跟那个远在京市、在市教育局工作、年轻有为的林薇的对象比的。
他知道林颂和继母继妹之间的龃龉,更知道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是她用来“争口气”的工具。
他喉咙有些发紧:“我会努力的。”
“我的意思是,厂工会和县里工农兵夜校有挂钩,能推荐职工去读夜校,补高中文凭。课程不算紧,晚上上课,不耽误白天工作。你去报个名,把高中文凭拿下来。”林颂目光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忽然放缓了些,“是,我是想让你超过林薇的对象,但我们的生活更重要。”
“嗯。”韩相深深看着林颂,眼里翻滚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
-
九点上床睡觉,这是林颂定的规矩。
大抵是加班熬夜有了阴影,她现在八点半就洗漱完了。
韩相洗完澡,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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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便看到林颂在搽脸。
他只穿了条宽松的长裤,赤着上身,未擦干的水珠顺着紧实起伏的胸膛和背脊肌肉的沟壑缓缓滚落,没入裤腰。
林颂面对镜子,背对着他。
韩相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拧开那个小巧的雪花膏盒子,用指尖挖出一点乳白色的膏体,然后低下头,仔细地、一下下地将其点在脸颊、额头、下巴上。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指尖在脸上轻柔地打圈推开,从下巴到耳际,从鼻翼到太阳穴,每一个区域都照顾到。
“怎么?你也想抹?”林颂从镜子里看他。
韩相猛地一怔,像是偷看被抓包的孩子。目光与镜中她那带着笑意的眼神一碰,立刻有些不自然地移开:“没有。”
林颂从镜子里看着他强自镇定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放下雪花膏盒子,转过身来,正面看着他,脸上还带着刚涂抹均匀的润泽光晕,那股清凉的香气也随之弥散开来。
“这雪花膏不错,滋润又不腻。”她抬起手,将自己沾着些许残留膏体的指尖递到他面前,“要不要试试?”
那节白皙的手指就在眼前,带着淡淡的香气。韩相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沉默了两秒,忽然伸出手。
不是去接那点雪花膏,而是握住了她的手腕。
就着她的手,将她的指尖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然后引导着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缓慢地抹开那一点清凉的膏体。
林颂眯眼打量着他,身体忽然来了兴致。
韩相自然看出了林颂的变化,立马把人抱到床上。
一只手在作乱,另一手也在作乱,然而嘴上却说起了生产进度协调会的事。
韩相鼻尖蹭过她耳后那片敏感的肌肤,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三车间汇报设备老问题,诉苦说那几台老掉牙的床子再不换,下个月肯定完不成指标。”
林颂身体一颤,这人今晚……不太一样。
韩相含着她的耳垂,声音低哑,继续往下说:“刘副厂长插话,直接把问题引到了采购科的预算审批速度上。”
“嗯……”
韩相打开床头柜。
一边撕开,一边回味当时的场景:“刘副厂长笑着问采购科的孙科长,说老孙啊,上半年批给你们买新铣床的那笔款子,走账走到哪个环节了?听说流程卡得有点久啊?是不是财务那边又抠条文了?”
“你什么时候……买的?”
韩相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猛地向前丁页:“你不认真听讲。”
林颂喉咙里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韩相还在继续,继续动作,也继续往下说:“你猜孙科长说了什么?孙科长立刻叫苦,说可不是嘛,财务科新来的干事,愣是说发票格式有个地方不合规,打回来重弄,一来二去就耽误了。”
他声音更低更沉,混合着灼热的呼吸,钻进她的耳朵:“刘副厂长就打着哈哈,说年轻人认真是好事,但也不能太死板嘛,影响生产大局就不好了。”
林颂已经完全听不到声音了。
韩相还在说,还在一撞一撞地说:“我还想请教林干事,刘副厂长这敲山震虎,表面说财务科,实际是说给谁听的?”
16. 邻居 次日早上。
次日早上。
林颂淡淡开口:“刘副厂长是党委书记一手提拔的。书记马上退了,他的位置,厂长和刘副厂长都有想法。设备问题只是个由头。”
韩相意外地看着林颂。
他以为林颂会骂他或者不理他,毕竟昨晚他确实不乖。
没想到林颂竟是这个反应。
林颂对昨晚,说实话,并无不适。
在她那里,身体和大脑是分离的。
“还有,”林颂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以后写材料,涉及到刘副厂长分管的口,‘必须’、‘坚决’这类词少用,他更喜欢‘力求’、‘进一步完善’。至于厂长那边,数据一定要扎实,最反感模糊不清的‘大概’、‘差不多’。”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喜好忌讳,往往比明面上的章程更能决定一件事的成败。
韩相认真记下,心里对接下来文件处理的侧重点和言辞分寸,有了更明确的把握。
-
一天一天过去,韩相在行政科愈发如鱼得水。
赵师傅渐渐把一些起草通知、整理简报的活儿放心交给他。他写的东西,条理清晰,用语稳妥,很合行政科的调性。偶尔遇到拿不准的,他会去请教林颂——
尤其喜欢晚上请教。
林颂告诉他厂里以往的惯例、领导可能的偏好,或者文件里隐藏的关节所在。韩相心领神会,下次便能处理得更加妥帖。
科室里的人都觉得小韩这人话不多,但脑子活络,学得快,办事牢靠。
只是,韩相上夜校这事,厂里有些风言风语。
负责招生登记的王干事,是个谨慎刻板的中年人,最怕惹麻烦。万一以后出点问题,自己也要担责任。于是,在韩相去上课时,王干事把他叫到办公室,搓着手,面露难色。
“韩相同志啊,你这个情况呢,我了解了一下,你看,厂里推荐来的学员,一般都是有多年工龄、表现突出的老职工,你呢,刚进厂不久,这个户籍关系也刚转过来没多久……要不,你先在厂里安心工作,等过个一年半载,表现更突出了,再来读?”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
韩相站在办公室里,听着王干事的话,沉默了几秒,没有争辩,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好的,我明白了。给您添麻烦了。”
韩相回到家跟林颂说了,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抱怨,只是客观陈述。
林颂听完,几乎立刻猜到,背后是红眼病在作祟。韩相顶了她的职,又表现得沉稳能干,本就招人注意,如今再去读夜校,在某些人看来,步子迈得太快了。
林颂语气平淡:“先吃饭吧。”
韩相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她的平静。他以为她会失望,或者生气,但他没多问。
接下来两天,林颂像没事人一样,照常上班,喝茶看报,跟马大姐她们闲聊。
但在闲聊中,她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了几句:“现在厂里鼓励青年职工提高文化技术水平,我爱人报名了,但夜校那边好像有点什么说法?也不知道是不是政策又有变化了……马大姐,您消息灵通,听说什么没?”
马大姐是个热心肠,一听这话,立刻上了心:“啥?有说法?不能吧,这报名了不是都能去得吗,我去打听打听。”
林颂赶紧拉住她:“哎哟,我的好大姐,您可别声张,我就是随口一说,兴许是听岔了。万一不是,倒显得咱们小题大做了。”她顿了下,“要不就先等等。”
“等什么等!学习能等吗?”马大姐嗓门更大了,“这分明是有人看不得年轻人上进!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马大姐风风火火地走了。林颂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马大姐先是拐弯抹角打听到了,闲话的来源与厂里嫉妒韩相进步快的同志有关。接着,又直接去找了工会主席,把情况一说:“主席,这可是咱们工会推荐的人,现在无缘无故被卡着,不是打工会的脸是什么?韩相那孩子我知道,踏实肯学,这样的好苗子不培养,培养谁?”
工会主席一听,也觉得有理,这关乎工会面子,便给夜校的王干事打了个电话,语气很客气,但意思很明确:韩相同志是厂工会正式推荐、经过审查的优秀青年职工,厂里支持他深造学习,希望夜校方面能给予培养和支持。
王干事接到工会主席的电话,心里那点顾虑立刻烟消云散,反而有点后悔前两天对韩相说了那些话,生怕得罪了厂工会。
当天,夜校的一位年轻办事员找到韩相,态度十分客气:“韩相同志,误会,都是误会。王干事让我特地来通知您,今晚的课照常上。上次是他没了解清楚情况,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以后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们。”
韩相点点头。
他没有问林颂是如何解决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林颂看,那表情像是那认准了头雁的雏鹰。
“去吧,别迟到了。”
“嗯。”
韩相骑在去夜校的路上,山风拂面,他的心比前面二十多年都要踏实和热乎。
晚上回来,林颂早睡下了。
桌子上留了张字条,灶上温着粥。
韩相整个人软得一塌糊涂,他轻手轻脚地吃了,洗漱后,在堂屋看一会儿书和笔记,直到夜深。
-
这天周日,林颂瞧着院子里那畦刚冒出嫩芽的小菜,便对韩相说:“有没有抱窝的母鸡或者半大的鸡崽,买两只回来养在院里。”
“我知道小河村后山有户人家专门孵小鸡,去看看。”
两人刚要出院门,听见隔壁那间一直空着的平房传来了动静。
林颂站在自家院门口朝外望。只见几个人正抬着一张木板床往里走,跟在后面指挥的不是别人,正是姜玉英。
她穿着件崭新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脸上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笑意。旁边站着的是张连成,他正吭哧吭哧地搬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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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额上冒着汗。
姜玉英一回头,正好看见林颂,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扬得更高了些:“哟,林姐,出门啊?真是巧了,我们分到这间房了,以后就是邻居了。”
林颂挑了挑眉。
前几天她听办公室的人聊天,说姜玉英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搭上了李科长爱人的线,送了好几次紧俏的点心和布料。没想到,还真把房子拿到手了。
林颂面上笑了笑:“那挺好,恭喜了。”
就在这时,几个半大的孩子呼啦啦地从屋里跑了出来,一个个脸上带着好奇和兴奋。是张连成的弟弟妹妹——
大弟十五岁,二弟十三岁,下面还有一对十岁出头的龙凤胎,最小的妹妹七岁。
“大哥,这个箱子放哪儿?”大弟张连华嗓门洪亮,力气也足,扛着个麻袋问道。
姜玉英正享受着在林颂面前扬眉吐气的时刻,被这几个冒出来的孩子打断,心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不耐烦。
尤其是看到张连华手指甲缝里似乎还有点泥垢,她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半步。
但姜玉英很快想起,这几个弟妹将来都挺有出息,尤其是大弟,脑子灵光,以后能当工程师。
她立刻强迫自己挤出更热情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水果硬糖。
几个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一哄而上抢光了,有人拿了一颗,有人拿了两颗,有人则拿了好几颗。
“真乖。”姜玉英笑着,却并不想再多碰触他们,转而指挥道,“二弟三弟,去帮你们大哥把那个柜子抬进里屋。小心点啊,别磕着墙,这墙新刷的。”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吩咐和一丝嫌弃他们毛手毛脚的味道。
小妹张连馨年纪小,没让干活,站在一旁,直勾勾盯着姜玉英光漂亮的衬衫袖子。
姜玉英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又从口袋里摸出两根旧橡皮筋,上面带着褪色的小塑料花:“喏,给你扎头发。”
张连馨高兴地接过去:“谢谢嫂子。”
“玉英,你看这桌子放这儿行不行?”张连成在屋里喊道。
“哎呀,放那儿多挡事啊,往里挪挪。”姜玉英立刻拔高声音回应道。
突然意识到林颂在旁边看着,假装对张连馨说道:“你大哥,是离不了我一点呀。”
大弟和二弟抬着柜子,听到姜玉英这么说自己大哥,互相看了一眼,没吭声。
姜玉英却没太在意孩子们细微的情绪变化,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外面。
这时,韩相推着自行车出来。
他朝满头大汗的张连成微微点了点头,不过张连成表情有些不自然,笑了声,继续埋头搬东西。
另一边姜玉英看到韩相,心情很复杂,就算他顶了林颂的职,又能有多大出息?哪里比得上张连成,技术骨干,前途无量着呢!
“韩同志也在啊,”她挤出笑,语气轻快地说,“以后都是邻居了。”
韩相淡淡地“嗯”了声。
17. 鸡窝 林颂和韩相抱回了一窝小鸡。
林颂和韩相抱回了一窝小鸡。
毛茸茸的五六只小黄球,装在垫了干草的竹筐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回来的路上,两人顺便去看王秀英和韩大山。
“一块把家里那几棵育好的南瓜苗拿回来,种院墙根下。”韩相说道。
“嗯。”林颂点了头。
走到自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前,院门敞开着,却没见王秀英忙碌的身影。只有韩大山坐在院子的矮凳上,埋头编着竹筐。他的腿脚不方便,但一双手依旧灵巧,竹篾在他手指间翻飞。
听见脚步声,韩大山抬起头,看见儿子儿媳,笑容几乎咧到耳根的笑容。
“爸。”
“爸。”
两人打了招呼。韩大山忙不迭地想站起来,韩相快步上前扶住他。
“你们咋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儿。”
他拄着拐棍,往前挪了两步,目光带着点敬畏地看向林颂。
“儿媳,”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也更显恳切,“大娃能进厂里,还是那么好的科室……我这个当爹的,心里清楚得很。”
韩大山用力顿了顿拐棍,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激动的情绪:“我们老韩家,真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遇上你!大娃这辈子最大的造化,就是娶了你。”
他说得有些急,脸都涨红了,仿佛不一口气说出来,这份感激就会把他憋坏。
“爸,您言重了,是韩相优秀。”
林颂很清楚,人情不讨,人情永远在,即便是是家人,也不例外。
韩相趁机说了夜校的事情,韩大山一听林颂又帮了大忙,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儿媳,别的虚话我也不多说以后,大娃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你告诉我,我拿棍子抽他,这个家,只要我还能动弹一天,就绝对不给你添半点麻烦。你……你就安心跟他过,啊。”
“您放心,我们会一起把日子过好。”
韩大山听到这句,像是得到了最重要的保证,长长地、满足地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又重新舒展开,连连点头:“哎,哎!一起过好,一起过好。”
韩相插空问道:“爸,妈呢,怎么没见她人?”
“你妈她啊!”一提起王秀英,韩大山的声调立刻拔高了八度,眼睛亮得惊人,“去公社了,你妈现在开拖拉机,开得比那些毛头小子还稳当。”
正说着,邻居一个婶子过来借箩筐。
韩大山声音洪亮地对着人家又说了一遍:“他婶子,找秀英啊?她不在,去公社开车了,学习呢,师傅夸她学得快。”那架势,恨不得拿个喇叭满村广播。
韩大山没夸张,王秀英确实是学的最快的一个。
她往往听一遍要领,上手试一两回,就能掌握个八九不离十。
结业考核那天,王秀英是所有学员里操作最稳、差错最少的一个。
邻居婶子笑着附和了几句,拿了箩筐走了。
韩大山意犹未尽地转回头,脸上兴奋的红晕还没褪去。
继续跟儿子儿媳说:“就公社农机站那刘师傅,带过多少徒弟?他亲口说的,说你妈是他带过的女徒弟里头一份儿的,心细,胆大,还不莽撞,比多少毛头小子都稳……”
韩大山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还忍不住用手比划着:“那大家伙,轰隆隆的,她坐上去,叫它往东不敢往西。”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一个人,此刻话密得停不下来,翻来覆去地夸着王秀英。
“你们是不知道,你妈她啊,打小就聪明,可惜那时候家没条件……隔壁村张老先生办私塾那会儿,她偷偷趴在窗户根底下听,听一遍就能记住,我那时也被送去念了几天,笨得呦,先生教的字认不全几个,你妈她听墙角学的,比我还强。”
忽然意识到儿子儿媳还站着,他赶忙招呼两人坐下,自己拄着拐棍回屋里,拿出了一个编得极其精巧细密的小篮子出来。
篮子不大,用的都是上好的细篾,接口处处理得光滑无比,还编出了好看的花纹,比平时卖钱的那些要精致得多。
“这个,儿媳你拿着。”韩大山韩大山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篮子递过来,眼神里带着恳切,“上班装个饭盒,或者买点零碎东西,方便……不值钱,你别嫌弃。”
林颂伸手接过篮子:“挺好的,谢谢爸,我很喜欢。”
韩大山见她收下,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了,连连说:“不谢不谢,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林颂坐着,看了一会儿那一团蠕动的嫩黄。
韩相去自留地里把育好的几棵南瓜苗小心地起出来,用湿布包好根。
临走时,韩大山还拄着拐棍送到院门口,不住地叮嘱:“路上慢点,南瓜苗好活,栽下浇透水就行。你妈回来我跟她说你们来了,她指定高兴。”
-
到了家。
韩相打开筐盖,将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捧出来,放进鸡窝里。
五只小鸡都被安然转移进了新家。
它们起初惊慌地挤在角落,叽叽喳叫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开始试探着迈出小爪子,在干草上走了几步,低头啄了啄。
韩相去兑了温水,又拿来一小把事先泡好的米粒,撒在食槽里。
小鸡们立刻被吸引了,争先恐后地围上去,低头啄食,暂时忘记了恐惧。
林颂玩了一会儿小鸡。
吃完饭,天色暗了一些。院子里,蟋蟀和不知名的小虫唧唧鸣叫。
林颂洗了澡,换上宽松的旧汗衫和布裤,舒舒服服地窝在那把淘换来的旧藤椅里。
藤椅发出有节奏的吱呦声,和她晃悠的脚丫同步。
淘来的小桌子,桌腿已经修好了,小搪瓷碗装着炒南瓜子,颗颗饱满,用粗盐炒得喷香。
林颂手抓一把,慢悠悠嗑着。
韩相在看夜校的教材,眉头微蹙,笔下不时写着什么,神情专注。
夜校有三门课,语文、数学和工业基础知识。
韩相对工业基础知识最感兴趣。老师讲的机械原理、看图常识,常常能和他白天在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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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看到的、听到的联系起来。他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
林颂继续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瓜子壳被丢在脚边的一个破瓦盆里,那是专门用来当临时垃圾桶的。
就在这时,隔壁突然传来姜玉英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尖利的声音。
“你看看人家韩相,同样是下班,人家就能去读夜校。你呢?回来就跟瘫了似的!那夜校名额又不是没有,工会也能推荐,你就不能去争取一个?”
林颂嗑瓜子的动作顿了一下,耳朵竖了起来。
那边张连成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奈,声音也压得很低,显然怕被隔壁听见:“我白天在车间累死了,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哪有精神头再去念书,你就让我歇歇吧……”
“歇?就知道歇!”姜玉英的声音拔高了一点,立刻又意识到什么,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急促的气声,“人家韩相不累?他白天在行政科就没活儿?晚上还得骑车跑那么远山路呢!人家怎么就有精神头?怎么就学得进去?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有上进心!”
林颂像在听一出免费的广播剧,优哉游哉地又磕开一颗。
嗯,这瓜子真香。
“我跟他不一样,”张连成的声音透着无力辩解,“他是坐办公室的,动脑子,我是出力气活的。”
“动脑子才更要紧,光出力气能有啥大出息?你想一辈子呆在车间啊?”姜玉英恨铁不成钢。
张连成怎么可能想一辈子呆在在车间,之前投稿,就是想表现一下自己。
姜玉英的话还没说完:“现在厂里都提倡学文化、学技术。技术再好,不会说不会写,功劳全是别人的。你看韩相,写了篇材料就受表扬,领导立马就记住他了!你呢?修好十台机器,不如人家写好一页纸!”
她越说越急,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重重摔在桌子上。
韩相似乎也被隔壁的动静惊扰了,从书本里抬起头。
微微蹙眉看向墙壁,然后又看向藤椅里听得津津有味、嗑瓜子嗑得正欢的林颂,眼神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
他摇摇头,没说什么,继续低下头看书,只是嘴角似乎也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弧度。
隔壁的争吵还在继续。
内容已经从“不上进”蔓延到了“你那些弟弟妹妹又是拖累”等等琐事上。
林颂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在心里点评。
嗯,姜玉英重生一回,太急功近利了,恨不得张连成立刻飞黄腾达把她供起来,却忘了日子得一天天过,人得一步步来。
听得差不多了,碗里的瓜子也见了底。林颂拍拍手,把最后一点瓜子壳倒进瓦盆,伸了个懒腰。
“我先睡了。”她从藤椅上站起身,对还在看书的韩相说。
韩相点了点头。
洗漱后,林颂躺在床上,带着听完了八卦的满足感,沉沉睡去。
窗外,月牙儿悄悄爬上了中天,清辉洒满小院,温柔地笼罩着鸡窝和菜畦。
18. 五一
天亮得很早,薄曦透过浅色窗帘,将屋内染上一层朦胧的灰蓝色。
韩相先醒了过来。生物钟精准,但比平日更早一些。他微微动了动,发现手臂还搭在林颂的腰间。
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和纤细腰肢的曲线。晨间的反应来得直接而迅猛,紧密的贴合让这种变化无可遁形。
林颂的睫毛颤了颤,发出一声带着睡意的鼻音。
韩相喉结滚动了一下,手臂收紧,将她圈得更牢些。原本只是搭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极其缓慢地上下摩挲。
林颂在半梦半醒间蹙了蹙眉,似乎被打扰了睡眠,有些不悦,但身体却本能地迎合着那温暖手掌的抚慰,甚至发出一声更绵长的轻哼。
这声哼唧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韩相不再犹豫,低下头,四处品尝。
林颂她睁开眼,视线模糊地对上韩相近在咫尺的、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滚着化不开的浓重墨色。
“……韩相?”
她刚醒的声音沙哑而含糊,带着一丝被打断睡眠的恼意和茫然。
“嗯。”他含糊地应着,吻却没有停下。
“现在是白天。”林颂扯了下他的耳朵。
韩相抓着她在自己耳朵上的手,亲了下,声音低沉沙哑:“没人规定……白天不行……”
晨间的敏感度似乎格外高,林颂的手不知何时已攀上了男人肌肉绷紧的臂膀。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悄爬上床榻,勾勒着两人交叠的身影。
-
幸好没有打卡制度,林颂今天上班晚了一个小时。
她刚在工会办公室那张靠窗的座位上,拿出自己的搪瓷杯,还没等茶叶完全泡开,张大姐端着冒热气的搪瓷缸子,眼睛跟探照灯似的在她脸上身上扫了一圈:“小林啊,不是大姐说你,这调来工会才几天?我瞅着你这气色……可是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水灵了啊。瞧瞧这脸蛋白里透红的,啧,比那擦了雪花膏还光润。这结了婚,有人疼着,就是不一样哈。”
办公室里另外两个年纪稍长的女干事闻言也抬起头,目光齐刷刷聚焦到林颂身上,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热情又直白的笑意。
这年头,工厂里都是革命同志,说话没那么些弯弯绕,尤其是这些成了家的大姐们,开起玩笑来更是泼辣大方。
一个姓王的干事,一边打着毛衣一边接话:“那可不!这女人啊,就得有阴阳调和,比啥雪花膏都管用。”
另一个李干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话更直接:“小韩同志看着就结实能干,是块好料。林颂,你这可是捡着宝了。晚上……没少受累吧?”
这话一出,大伙儿跟着大笑起来。
林颂不由地想起今早的荒唐。
韩相这个人,体力惊人,善于观察,学习能力强。
每次都极其稳定,而且眼睛和身体却敏锐得可怕,默默摸索她的节奏和偏好、研究着她的反应,进步神速,甚至还能引导着她,探索一些陌生的、令人战栗的领域。她偶尔在意识迷离的间隙睁开眼,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和滚落的汗珠,与她平日里见的那个内敛温和的韩相判若两人。
总体而言,质量很高,可持续性很强。
林颂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调侃,慢悠悠地开口:“各位好大姐,就别打趣我了。办公室还有年轻的同志呢。”
这时,马大姐一阵风似的刮进工会办公室,人没到声先到:“同志们,来任务了。”
“五一劳动节,厂里搞文艺汇演,还要表彰先进。厂领导高度重视,下了文件,要求务必办得隆重、热烈,体现出咱六五厂工人阶级的精气神儿!”马大姐嗓门洪亮,挥舞着手臂,办公室里那点有限的空气都被她搅得活跃起来,“工会这边牵头,具体组织、节目筛选、排练督促、现场布置、领导讲话稿……哎呀,这一摊子事儿,千头万绪,时间紧任务重。”
张大姐第一时间扶着腰,开始吟唱:“我这老腰,这两天疼得厉害,坐都坐不住……”
几乎同时,办公室其他几位干事也都忙起来。有人猛地端起搪瓷缸子,假装被茶水烫到了舌头,嘶嘶哈哈地吹气,有人慌忙拉开抽屉,假装翻找一份根本不存在的紧急文件,嘴里还念念有词“咦,我放哪儿了”。
林颂看着马大姐殷切的眼神,沉吟了片刻,条理分明地说道:“马大姐,既然厂里定了调子,那咱们就得抓紧。我先拟个通知,把汇演主题、节目类型、上报截止时间、排练场地安排都写清楚,下午就发到各车间科室。”
听到这话,张大姐的腰立马不疼了,连连附和:“林颂同志是京市来的,见过大世面,文化水平高,笔头子又硬,写个讲话稿、审个节目词啥的,手拿把掐。”
其他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略带歉意的笑容,异口同声地附和。
“对对对!林颂同志最合适!”
“张大姐说的没错,小林肯定行!”
“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我们不会推辞的!”
对林颂主动承担责任,马大姐心里十分熨帖,她扫了大家一眼,目光最后落到林颂身上:“小林,你需要谁配合,直接说话,工会全体同志都是你的后盾。”
“哎。”林颂说完,转头看向张大姐,“张大姐,您是领导跟前的大红人,跟领导关系好。评审团的人选,麻烦您得提前跟厂领导敲定,最好是各口子的代表。还有经费预算,场地布置、服装道具、以及评奖的奖励,都得先有个大概数目,到后面好打报告。”
张大姐两只手迅速扶到腰上,马大姐瞥了她一眼,直接堵住了她后面的话:“就这么定了,回头我把文件和要求给你。大家散会,都动起来,支持林颂同志的工作。”
-
林颂接了任务。
一般来说,越是这种临时性、表现性的任务,越容易出彩,当然,也越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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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踩雷。
林颂先仔细研究了厂里往年的汇演方案和领导讲话稿,摸清了套路和偏好。然后,迅速组织了个临时筹备小组,把各车间工会的文艺积极分子、还有厂里那几个能拉会唱、平时就爱出风头的职工拉了进来。
她把节目征集、排练督促、舞台搭建、服装道具这些任务都分派了下去。自己牢牢把控着节目最终审核、流程设计和领导讲话稿撰写这几个核心环节。
既抓住了重点,又不必事必躬亲。
最后审节目,哪个节目形式老套,哪个节目排练不到位,林颂一眼就能看出来,提出的修改意见往往一针见血,让人不服不行。
至于写讲话稿,那更是她的老本行。她不仅拔高到“工人阶级当家作主、大干快上建设三线”的高度,又落到实处,表扬到具体人、具体事。到时候肯定能听得台下受表彰的先进和群众心里都热乎乎的。
-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这天下午,林颂刚和宣传科的人敲定完舞台背景的设计方案,被告知有京市的信件。
牛皮纸信封,落款是京市的地址。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刻意张扬的劲儿。林颂拿起信,拆开。
里面是一张粉红色的请柬,印着俗气的鸳鸯戏水图案,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是林薇写的。
“姐姐亲启: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和明轩的婚礼定在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当天举行。地点在燕京饭店宴会厅。爸爸妈妈的意思是,办得热闹些,毕竟是我的人生大事嘛~
“明轩家那边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亲戚,市教育局的领导也会来呢。
“姐姐你一个人在那边山沟里,平时也难得回来一趟。这次我的婚礼,你可一定要带着姐夫回来参加呀。也让家里亲戚们都看看,姐姐你找了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随信附上请柬,一定要来哦。妹妹:林薇字。”
通篇洋溢着快要溢出来的得意和炫耀。
尤其是最后那句“带着姐夫”“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带着浓浓的攀比和挑衅的意味。
林颂都能想象出,林薇是如何写这封信的,必定是带着一种“压过你一头”的畅快和得意。
她捏着信纸,走到桌边,拿出信纸和钢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回信。
先是表达了对妹妹新婚的祝贺,然后开始哭穷。
“姐近日刚办了婚事,开支较往常为大,手头一时周转不便。加之我所在单位地处偏远山区,条件有限,每月薪水除了基本用度,并无多少积蓄。从此处往返京市,路途遥远,车费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还望你能体谅姐的难处。请代我向父亲和阿姨解释并致歉。
“虽不能亲至,但祝福之心拳拳。祝愿你与爱人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写完后,她看了一遍,满意地折好信纸,装进信封。
19. 一百
林薇的梳妆台上,摊开着一封来自淮南山区的信。
“路途遥远……还望你能体谅姐的难处……祝新婚愉快……”
就这?
林薇漂亮的柳叶眉挑起,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恼怒的情绪涌上来。
她本来还憋着股劲儿,想在婚礼上好好让林颂看看,她林薇嫁得是多么风光体面,结果呢?林颂不来。
一拳打在棉花上,真是憋屈。
“看什么呢?脸拉那么长。”李明轩端着杯刚沏好的茶走进来,身上带着机关干部特有的那股子矜持劲儿。
他穿着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袖口挽得一丝不苟,目光扫过林薇手里的信,随口问:“谁的信?”
林薇瞬间收敛了脸上的鄙夷,飞快地换上一副混合着些许失落和担忧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把信纸递过去:“是我姐,她说她……不来了。”
李明轩接过信,快速扫了一眼,那字迹倒是工整清隽。
看到内容,他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不来也好。山高路远的,她过来一趟确实不容易。再说,她那个对象……听说就是当地农民?来了咱们这场合,怕是也拘束,彼此都不自在。”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显。
婚礼是他仕途起步的重要社交场,容不得半点差错。
李明轩可不想在自己的婚礼上,看到一个来自穷山沟的大姨姐和一个土里土气、上不得台面的农民姐夫,平白惹来亲戚们和同事们的探究嘲笑。
殊不知,林薇就是想让自己姐姐和姐夫出丑。
林薇轻轻拉住李明轩的胳膊,声音放软:“我姐一直对我很好很照顾的。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她总是让着我……后来她去支援三线建设,我们很长时间没见了。明轩,我不想我们的婚礼我姐缺席……”
李明轩看着未婚妻那可人的模样,心里那点嫌弃淡了些:“好了好了,是我考虑不周,你们姐妹情深,那你看怎么办?”
林薇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故作犹豫地沉吟了一下:“从淮南到北京,来回车票,再加上出门在外的花用……我想把自己攒的工资给她寄去一些,一百块钱,你看怎么样?”
一百块钱,不算小数目。
主要是林薇怕自己寄少了,林颂又找借口说钱不够,不来参加婚礼。
说完,转身打开自己的抽屉,从一个小铁盒里拿出几张大团结和一些零散票子,仔细数了数。
李明轩看着她,心里对自己这位善良大方的未婚妻,更是添了几分爱重。
林薇用一个干净的信封装好,转过身重新挽住李明轩的胳膊,声音娇柔:“明轩,婚礼的宾客名单,我拿给你再看看?”
李明轩点点头,顺势在梳妆台旁的椅子上坐下,接过林薇递过来的一份用钢笔誊写得工工整整的名单。
他看得仔细,手指在几个名字上点了点:“二姑姥家这边……来的人是不是多了点?远房表舅就不用请了吧,地方可能不够。”
“哎呀,都是长辈,不请多不好……”林薇嘟起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妈说了,结婚是大事,亲戚都得走动到,免得日后落话柄。”
李明轩微微蹙眉,他更看重来宾的层次而不是数量。
“那行吧,但座位得安排好,这些远房亲戚……尽量往后排。”
他的手指继续往下滑,落在几个名字上,语气明显郑重了许多:“王处长、刘科长他们家,座位必须安排在主桌附近,礼数要周到。还有我们科里的老赵、小孙,也别忘了,请柬要亲自送到手上。”
“知道啦,你都嘱咐多少遍了。”林薇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门儿清。这些人都是明轩仕途上的关键人物,丝毫怠慢不得。
她拿过名单,在上面做了个记号。
这时,李明轩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最重要的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严肃和隐隐的兴奋:“对了,张局那天确定能过来露个面。”
“是张……副局长?”林薇的眼睛瞬间亮了,她不敢确信地追问。
“对!就是主管人事的张副局长。”李明轩肯定地点头,脸上放出光来,“没想到领导真能给这个面子!估计也是看在这次婚礼办得还算体面,加上我最近工作上……”
正处级别的领导能出席他一个小科员的婚礼,这无疑是天大的脸面。对他未来的发展可能都有难以估量的好处。
林薇的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激动得脸颊泛红。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婚礼当天,众星捧月,领导和亲戚们赞许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但紧接着,李明轩的脸色又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上了几分紧张。
他一把抓住林薇的手,叮嘱道:“薇薇,这事儿至关重要。张副局长的时间宝贵,可能就是过来象征性地坐一坐,讲两句话,但咱们必须安排得万无一失。”
他语速加快,思维缜密地安排起来:“主桌的位置立刻调整。张副局长必须坐主位,旁边是爸和几位要紧的领导。司仪的串词要改,加上隆重介绍和欢迎张副局长的环节,但措辞要得体,不能太过。还有敬酒的顺序,绝对不能乱。到时候你跟着我,机灵点……”
“你放心,我一定配合好。”林薇保证道,声音都因为激动有些发颤。
“我这就去跟妈说,”她突然站起来,“主桌的席位牌得重做!还有,到时候穿什么衣服也得再想想……”
林薇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在那位大领导面前展现自己最得体、最优雅的一面了。
“嗯,这些细节你多费心。”李明轩对林薇的反应很满意,觉得她关键时刻还是能分得清轻重、上得了台面的。
他再次强调:“总之,那天一切以张副局长为中心,其他所有事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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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你姐那边……都是小事,明白吗?”
“明白,当然是领导最重要。”林薇毫不犹豫地回答。
-
一百块钱,和林颂预想得差不多。
——既然想在她身上找到优越感,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她将钱仔细收好,给林薇回了信。之后去了趟工会主席办公室。
工会主席老钱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看见林颂进来,笑眯眯地招呼:“小林啊,来得正好,五一汇演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困难?”
林颂脸上挂起带着点为难又积极的微笑:“钱主席,正要跟您汇报这事。整体流程、节目审核、场地布置都安排得差不多了,通知也发下去了,各车间科室都在准备。这是初步的流程方案和预算申请,您过目。”她将手里准备好的材料递过去,条理清晰,数据详实。
老钱粗略翻了翻,满意地点头:“好好好!小林办事就是靠谱。之前听老冯夸你,一个顶俩,我看是一个顶仨才对!”
“都是分内工作。”林颂谦逊了一句,话锋微微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无奈,“不过,钱主席,有件事得跟您请示一下,可能需要临时请几天假。”
“哦?什么事?”老钱放下材料,看向她。
“家里有点急事。”林颂不紧不慢说道,“我妹妹,五一那天在北京结婚。本来想着厂里任务重,不打算去了。但刚收到家里信,说是……妹夫那边是京市教育局的干部,这次婚礼办得比较隆重,家里长辈和……那边领导都再三要求,务必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到场。”
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得不强调:“您看,这……毕竟是亲妹妹的人生大事,妹夫那边又是这么个情况……实在推脱不开。所以想跟您请个假,大概需要前后四五天时间。五一前我就把汇演所有准备工作落实到位,流程、节目单、甚至领导讲话稿初稿都准备好,确保即便我不在,后续工作马大姐她们也能立刻接手,绝对不会耽误汇演的正常进行。”
她这一番话,先是强调工作已基本安排妥当,展现自己的能力与负责,然后抛出请假理由,“北市教育局”“领导要求”,不动声色抬高了这件事的层级和自己的社会关系网,最后再次保证工作不会受影响,消除领导的顾虑。
“哎呀,这是大喜事啊!应该去,必须去!”老钱立刻表态,语气十分支持,“妹妹出嫁,还是嫁到市局干部家庭,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缺席?假我准了!路上注意安全,代我向新人道喜啊。”
“谢谢钱主席理解和支持!”林颂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又适时补充了一句,“您放心,汇演的事,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所有成果,都是咱们工会集体努力的结晶。”
这话更是说到了老钱心坎里,他哈哈笑着:“好好好,小林就是觉悟高,去吧去吧,路上慢点。”
20. 山货
林颂下班后回到院子,第一时间去看鸡窝里的鸡。
那几只嫩黄的小毛球,肉眼可见地大了一圈,绒毛变得浓密,翅膀尖也冒出了些许硬翎。它们看见林颂回来,立刻扑扇着翅膀围到鸡窝门口,伸长脖子,发出急切的叫声。
林颂看着它们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弯了弯嘴角。
她没急着喂,先是弯腰看了看食槽和水槽——韩相早上添得还挺满,水也清澈。
墙角放着专门存放鸡食的旧木桶,她掀开盖子,用里面的小瓢舀出半瓢麸皮和米糠混合的饲料,又从一个破瓦盆里抓了一小把切得细碎的青菜叶,掺和进去,最后撒在食槽周围的空地上。
小鸡们立刻埋头猛啄,小脑袋点的飞快,发出满足的笃笃声。
林颂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拿起旁边的破陶罐,打了半罐清水,将水槽注满。
做完这些,她直起身,目光转向东墙根那两畦菜地。
小白菜已经舒展开嫩绿的叶片,挤挤挨挨地长成了一小片。那几棵晚栽的南瓜苗,也抽出了蜿蜒的藤蔓,向竹架攀爬。
她走到井边,拿起那个专用的浇水瓦罐,打满一罐,提着走到菜畦边。
浇完水,林颂没什么形象地瘫坐在藤椅上。身体陷入椅背,藤椅发出一阵吱呦声,一种疲惫而舒坦的感觉从脊椎骨慢慢弥散开来。
她就这么仰面躺着,看着头顶被枝叶切割成碎片的天空。
西墙根下,那群小鸡吃饱喝足了,开始悠闲地在院子里踱步刨土。
-
另一边,韩相下班后去了夜校。
夜校设在县中学空出来的教室里,底下坐着六十来个学员,有几人强打精神听着,眼神却已放空,还有几个干脆趴在桌上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
韩相坐在靠窗的位置,腰背挺得笔直,目光紧跟着老师的粉笔头在黑板上移动。
下课铃声响了,学员们揉着酸涩的眼睛,迫不及待地涌向门口。韩相却不急,仔细地将课本和笔记收进那个包里,然后走向讲台。
“老师,您方才讲的示意图,我能抄录一份吗?”
老师正在收拾教案,见是那个总是认真听讲的学生,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哦?那个图啊,你等等……”他在教案夹里翻找了一下,抽出一张纸,“给你,拿去仔细看吧。有什么不明白的,下次课再来问我。”
韩相双手接过,郑重地道谢。
“韩兄弟,走吧。”一个穿着劳动布工装的精壮汉子凑过来。他叫赵大军,也是六五厂的。“韩兄弟,你的笔记能不能借哥看看?”
“没问题,正好有些地方我还想向赵哥你请教。”
赵大军一听,咧嘴道:“成啊,这有啥,回头咱俩交流交流。”
“嗯。”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
快到校门口时,遇到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青年,正推着自行车,似乎车链子掉了,弄得一手油污,有些狼狈。
“哟,孙干事,咋了这是?”赵大军大嗓门地打招呼。
韩相认得这人,是公社供销社的干事。
孙干事抬起头,一脸懊恼:“别提了,这破车,链子老是掉。”
韩相把布包递给赵大军拿着,然后蹲下身,就着昏暗的路灯看了看。“卡销有点松了。”他检查了一下,“你们有带螺丝刀吗?”
“有有有。”赵大军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巧的螺丝刀,递给韩相。
韩相三下五除二给临时固定好了:“好了,孙干事,你骑回去没问题,明天最好找修车铺紧一下卡销。”
孙干事又惊又喜,连连道谢:“哎呀,太谢谢了,韩同志,你这手可真利索。”
韩相笑了笑:“都是同志,互相帮忙应该的。”
赵大军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孙干事以后买东西有啥内部信息,记得关照一下我们就行。”
“好说好说,一定一定。”孙干事满口答应,推车离开了。
赵大军夸韩相:“行啊兄弟,你还有这技术。”
韩相只是谦和地笑笑,接过赵大军递回来的布包:“走了。”
韩相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山里的夜很静,只能听见几声零星的狗叫和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他推开院门,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只有他们那屋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林颂罕见的没睡,听见动静,她抬起头:“回来了?”
“嗯。”韩相应了声,把手里拎着的包放到门口的柜子上。
林颂从床上坐起来:“今天又来信了。”
韩相知道林薇五一结婚的事,他皱了皱眉:“……因为你不去参加她的婚礼?”
“没错,她这回可是下了血本了。”
她卖关子似的停住,韩相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林颂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她生怕我不去参加她的盛大婚礼,给我寄了路费。”
“路费?”
林颂侧过身子,用手支着头,看着韩相换衣服:“你猜猜,她给我寄了多少?”
韩相停下动作,对上林颂那双写满“你快猜”的眼睛,十分配合地沉吟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在他认知里已算非常慷慨的猜测:“五十?”
林颂笑着摇摇头:“不对,再猜。”
“二十?”
“往大了猜。”
往大了猜?韩相声音里带上了点不确定:“八十?”
“快了,很接近了。”
韩相顿了顿,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一百?”
“答对了。”林颂一拍手心。
韩相有些意外,一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他不难猜出林薇的心理,是多么想让林颂见证她风光大嫁、把这个曾经比她优秀的姐姐彻底比下去。
“这钱啊,挣得可比上班轻松、容易多了。”林颂感叹道,“哭哭穷,就有人上赶着送钱来。啧,这种好事,要是每天都有就好了。”
韩相看着她一副财迷的样子,莫名觉得很……可爱。
“厂里汇演的事……”
“都准备差不多了,假我也请好了。”
林颂说完,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有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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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自己搭台子、自己买票、自己唱大戏,非要演给我看,我要是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盛情?”
韩相看着她眉飞色舞、理直气壮去“看戏”的样子,喉间溢出笑来。
“那钱你打算怎么处置?”
“明天去趟县里的百货商场。”林颂早安排好了。
“不过,”林颂又想到,“你说,到时候带点什么好呢?”她像是真的在发愁,但眼神里却没什么真愁的意思。
韩相低头想了想。按照他老家的规矩,亲戚家有喜事,多半是送点粮食、鸡蛋,或者扯几尺红布。
但显然,这有点寒酸。
这时林颂说道:“我琢磨着,咱们这山里别的不多,就是山货多。回头你去村里转转,收点品相好的干蘑菇、黑木耳,再弄点野核桃、大枣什么的。凑上几样,包起来。”既全了面子,也不至于太亏了里子。
韩相点点头:“好,我去准备。”
他快速洗了个冷水澡,等再进屋时,林颂已经睡着了。
-
明早,两人去了县城。
县城街道两旁是灰扑扑的砖瓦房,偶尔有几栋二三层的小楼,墙上刷着白色的标语。行人穿着蓝、灰、绿为主色调的衣裳,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
到了百货大楼,一排排深褐色的木质玻璃柜台,柜台后面是高高的货架,上面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陈列着商品。
林颂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大厅:“先去那边看看。”
是男装柜台。
一个中年女售货员正低头打着毛线,听到脚步声,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
林颂的目光落在一件挂着的翻领外套上,样式简洁利落。
“同志,麻烦拿那件外套看看,看下他穿的号码。”
售货员放下毛线针,打量了他们一眼,转身从货架深处取出一件,隔着柜台递过来:“试试吧,小心点别弄脏了。”
韩相接过衣服,有些犹豫。
林颂直接道:“穿上试试。”
他这才脱下身上那件工装,换上新外套。剪裁合体,肩线流畅,韩相顿时显得更加精神了。
“嗯,挺好。”林颂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件了。”
她又指着柜台玻璃下的一双黑色三接头皮鞋:“同志,给他拿一双皮鞋。”
韩相试鞋的时候,林颂已经转向旁边的布匹柜台。
柜台里一卷卷布料琳琅满目,的确良、涤卡、灯芯绒、花布、白棉布……色彩相对单调,但在当时已算丰富。
“同志,麻烦把那几卷的确良拿给我看看。”林颂指着其中几卷。
售货员是个小姑娘,态度很好,林颂上手摸了摸料子,挑了一会儿,小姑娘也没有不耐烦。林颂最后选了一种,对小姑娘说:“这个,给我扯六尺。”六尺布做件衬衫绰绰有余。
接着,她又给自己挑了一双黑色平跟、鞋型秀气的牛皮鞋,试了试,走路稳当,样式也大方:“这双也要了。”
末了,林颂还给王秀英韩大山老两口和韩里买了身衣服。
21. 旅店
王秀英韩大山老两口知道林颂给他们和韩里买了衣服,心里又感动又过意不去。
王秀英拉着林颂的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这让我们怎么感谢你好,大娃能找着你,真是我们老韩家祖坟冒青烟了……”
“妈,您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了。”林颂拍拍她的手,顺势引出了接下来的话,“我和韩相这次去北京参加我妹妹的婚礼,大概十来天才能回来,正想跟您和爸商量个事。”
“啥事?你说,”王秀英立刻表态,“只要妈能办到的,绝没二话。”
韩大山也郑重地点头。
“就是我们那院子,小鸡崽刚喂熟,菜地里的菜也才长起来,一天都离不了人。我们这一走,实在放心不下。”林颂语气诚恳,“想请爸妈辛苦一下,搬过去住几天,帮我们照看照看家,喂喂鸡,浇浇菜。”
“哎呀,我当是啥大事呢,这有啥辛苦的。”王秀英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放心,包在妈身上,保证你们回来的时候,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韩里在一旁急急地举手:“还有我!嫂子,我也能帮忙喂鸡。”
林颂笑了下:“好,小里也来帮忙。那边清静,你白天过去还能安心看书。”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
韩里每天去院子喂鸡浇菜,认识了张连馨,两人很快熟悉了起来。这天下午,他拿着小树枝,教张连馨写字:“你看,这是‘天’,天空的天……这是‘地’,我们脚踩的地……”他写得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馨馨?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姜玉英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韩里有礼貌地站起来:“阿姨好,我叫韩里。”
韩里?姜玉英记起来了,是韩相的弟弟。她往院子里瞅了几眼:“你哥和嫂子呢?”
韩里抱着和邻居友好相处的心态说道:“他们去京市参加婚礼了,让我爸妈和我帮他们看家。”
去京市参加婚礼?
上辈子她好像隐约听说过,林颂在她妹妹结婚的时候回了一趟京市,但具体怎么回事没人细说。只记得林颂从京市回来后请了很长很长时间的病假。当时张连成没日没夜照顾林颂,被评了“模范丈夫”。
张连馨走到了姜玉英身边,拉住了她的衣角:“嫂子。”
姜玉英收回思绪:“走吧,馨馨。”
回到家后,她嘱咐张连馨:“以后少跟韩里玩。”
张连馨困惑地问:“为什么呀?韩里哥哥教我写字呢。”
姜玉英难得十分耐心:“因为他长大了没出息,而你将来是要考大学的。”她记得上辈子韩里没多大出息,最后好像在村里还是镇上的小学当了个老师。
-
这年头出远门不方便,需要单位开具介绍信,证明身份和出行目的。
林颂觉得既然出去一趟,自然是多一天是一天。五一五天假,她和韩相又请了四天假,加上回来那天是周日,所以拢共十天。
两人先坐长途到市里,然后再坐火车到京市。
挤上长途汽车,韩相让林颂靠窗坐,自己坐在外面。
车开动后,林颂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熟悉景色,渐渐有些困倦,脑袋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
“靠着睡会儿吧,路还长。”韩里说完,调整到一个让林颂靠得舒服、自己也不会太累的姿势。
林颂也没客气,嗯了一声,便歪过头,枕在了他结实的肩膀上。
汽车颠簸着,林颂在这并不舒适的环境里,渐渐沉入睡眠。
韩相保持着姿势,目光望着窗外,感受着肩头传来的重量和均匀的呼吸,心里有种奇异的踏实感。
中午的时候,林颂醒了。
“饿了吗?”韩相问她,转身掏出一个铝制饭盒。
饭盒有两层,一层是烙饼。这饼烙得金黄,面上撒了点芝麻,一看就用了足量的油,闻着喷香。二层是酱黄瓜和腌萝卜条。切成小段,油光闪亮。
“嗯。”林颂早晨没吃多少,现在也确实饿了。
两人把酱黄瓜和腌萝卜条卷到饼里,很快吃完了。
到了下午,汽车驶入市里的长途汽车站。
“走吧,先出站。”韩相提着包,护在林颂身边。
市里的景象顿时与县城不同,楼房明显多了起来,街道也宽阔了许多,自行车流如潮水般涌动,偶尔还能看到几辆绿色的解放卡车或吉普车驶过。
“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林颂坐了一路,现在只想吃点热乎汤水的东西暖暖胃。
“嗯。”
两人沿着站前街走了一会儿,最后在一条小胡同口,看到一家门脸不大、但冒着热气的面馆。
撩开门帘进去,里面不大,摆着四五张方桌。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面汤、酱油和醋的香气。一个系着白围裙、满头大汗的老师傅正站在大锅后抻着面条。
两人在角落找到空位坐下。
墙上贴着手写的菜单:肉丝面一毛五,阳春面八分。
“两碗肉丝面。”林颂对伙计喊道。
面很快端上来,粗瓷大碗,热气腾腾,汤色清亮浮着油花,手工抻的面条粗壮筋道,上面铺着几丝瘦肉和碧绿的葱花。
“快吃吧。”林颂先喝了一口热汤。
汤味鲜美醇厚,带着骨头熬煮的香气,瞬间让人胃里暖和起来。两人都饿了,埋头吃得额角冒汗。
吃完面,身上有了力气。接下来是找住处。
林颂目标明确:“找国营旅店,安全,干净。”
两人沿着大街走,问了几个人,找到了一家国营旅店。前台坐着个打着毛衣的中年妇女,抬了抬眼皮:“介绍信。”
林颂从包里拿出厂里开的介绍信递过去。妇女看了看介绍信,又看了看他们俩,特别是在韩相的脸上停留了几秒,语气缓和了些:“夫妻?要一间房?”
“对,一间。”林颂说道。
妇女登记了一下,收了钱和粮票,递过来一把系着木牌的钥匙:“三楼,热水房在一楼楼梯口,晚上九点熄灯。”
房间在三楼走廊的尽头,不大,陈设简单,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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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单人床,一个木头桌子,两把椅子,墙壁刷得雪白,地是水泥地,扫得很干净。
“还行。”林颂换上带的拖鞋。
韩相把旅行包放到木头桌子上,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窗,通通风。
窗外是旅社的后院,晾着几床被单和一些衣服,远处是其他楼房的屋顶。
林颂从包里抽出两条洗得发白但干净柔软的旧床单,还有两块同样干净的枕巾。
“给,把你的床也铺上。”她将一条床单和一块枕巾递给韩相。
“好。”
韩相动作利落地铺起床来,四个角抻得平平整整,又把那块干净的枕巾仔细盖在旅店提供的枕头上。
林颂这边也很快铺好了,又把洗漱用品拿出来,整齐地放在床头柜上。
一切收拾妥当,林颂打了个哈欠:“我眯一会儿。”
“嗯,睡吧。”韩相给她拉上窗帘。
林颂和衣躺在床上,本想眯个十分钟二十分钟,没想到睡着了。
韩相静静看了片刻,确认她一时半会不会醒,拿钥匙出了门。
他先在旅店所在的这条小街慢慢走了一圈。旅店旁边是家副食店,隔着一段距离有个修鞋摊,斜对面有个挂着“工农兵饭店”牌子的小馆子,门口贴着手写的菜单。
他看了眼价格,还算可以。
接着,韩相拐向更宽阔的街道。
下午五六点钟,正是下班时分,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他走进一家规模不小的百货商店,里面分区卖着蔬菜副食、日用百货,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图书柜台。他在里面转了一圈,看了看商品种类和价格,心里大致有了数。
出来时,他注意到商店旁边有条小巷。巷口有几个老人坐在小马扎上下象棋。
他朝着里面走去,发现了一个写着“浴池”字样、门口挂着厚重蓝色棉帘的地方。他特意记下了开放的时间。
逛了一个小时,韩相便往回走。
林颂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屋里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醒了?”韩相听到动静,拿起暖水瓶给她倒了杯热水,“饿了吧?我买了点烧饼和豆腐干,还温着。或者,”他顿了顿,“我刚出去转了转,斜对面有个工农兵饭店,看起来还行。再往前走两条街,还有个面馆。”
林颂有些意外韩相这么快就熟悉周围的环境了。
“这附近还有个浴池,开放到晚上九点。”韩相又道。
“浴池?”林颂决定吃完饭去浴池看看。
韩相领着林颂拐进那条巷子,门口挂着厚厚的深蓝色棉布帘子,不断有人掀帘进出,带出里面氤氲的热气。
掀帘进去,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售票间。墙上挂着价目表,分为“大池”和“单间淋浴”。一个老师傅坐在窗口后打盹。
韩相走到窗口,敲了敲玻璃:“淋浴”。老师傅睁开眼:“几间?”
“一间。”
“两间。”林颂说完,挑眉看着韩相。
韩相咳了声:“一间……便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