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阁主今天也没有死》
1. 第1章:哭相
她跪在母亲膝下时,萧府命堂中的命灯正在明明灭灭。
母亲披着雪狐裘,靠在炉子边,脸色苍白。
“你弟弟陷进去了,那个『青楼诡境』。”
“两日了,朝廷的镇异司也束手无策……挽戈啊,你自幼被送去神鬼阁修炼,又是——”
话还没说完,母亲顿了顿,垂着的眼里浮现出迟疑与躲闪。
她不敢看挽戈,只盯着那盏灯。那盏灯是弟弟的命灯,如今黯淡极了,似乎撑不过一个时辰。
“你命硬,打小就招邪……该扛得住的。”
“这个级别的诡境,我还从来没有进过,”挽戈直视着母亲的眼睛,心平气和地回答,“——也许我会死在里面。”
母亲踟蹰着:“那毕竟是你的弟弟……”
挽戈望着母亲的眼睛:“这是您的命令吗?”
母亲沉默半瞬,似乎要说什么。
半晌后,母亲突然凄楚笑了一下,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不再逃避挽戈的眼睛,反而一字一句地盯着她说:
“挽戈,如果你的命能换他的命,那也算是……你的福分。”
这是命令了。
——一道要送她去死的命令。
挽戈拎起了长刀,站起了身,最后一次理了理行装:“那就当还了母亲的恩情。”
她披着沾了风雪的斗篷,向那个吃人的诡境走去的时候,身后萧府的炉火似乎还在啪嗒啪嗒响着,像不知道谁含着血,咬牙切齿的声音。
.
诡境『胭脂楼』,第三日。
在诡境现世之前,这里是一处青楼。
在晨钟响了三次后,正厅里,最大的那面铜镜上,暗红色的黏稠液体从镜面上渗出,如同胭脂涂抹,聚出文字。
【不得被镜子照见哭相。】
镇异司的卢百户啧了一声:“规矩又添了一条。”
他转过头,扫了一眼一地跪伏在地的花娘们。
这些女子原本就是青楼之人,此番陷在诡境之中,只能任听镇异司的指挥。
卢百户随意扯过一个女子,下了命令:“哭。”
女子惊恐万状,本来涂了胭脂的脸上尚有泪痕,就要梨花带雨落下泪来。
“百户大人,”有小吏迟疑道,“前两天违反诡境规矩的人,都……没留下全尸。”
——言下之意,恐怕不必再拿人命去试规矩了。
卢百户才不在乎这点贱籍的人命,冷哼:“你怕了?那就你来。”
小吏不敢说话了。
那女子浑身发抖,挣扎着后退,瘫倒在地。
卢百户皱眉,正欲命人将她拖上去照铜镜,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却按住了铜镜的底座。
“光线不佳。”那人平静道。
挽戈扫了眼地上的铜盆,盆中清水晃动,正好倒映出正厅中镜像的反射角度。
她不动声色地食指一挑,水面晃动,光线打在铜镜上,那女子泪痕交错的倒影被切成半边。
铜镜中“咔”的一声轻响,光芒一滞,像一只正欲扑击的虫子落空了翅。众人却见镜面浮现的血字慢慢褪去变得模糊。
那女子颤抖着回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活了下来。
挽戈收手立定。
卢百户不禁眯起了眼,瞧着这个不速之客:“你是何人?”
他面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雪肤红唇,相当漂亮。可惜衣着相当素净,一身略显宽大的黑色绡衣,白瞎了那张漂亮的脸。
她身侧戴着一柄乌沉的带鞘长刀,衣袖下半掩着手,手极苍白,骨节分明,半握在刀柄上的动作却松弛而稳——仿佛随时可以抽刀。
卢百户本能地生出几分警惕。
挽戈从袖中掣出腰牌,随手扔了过去。牌面黑底金字,隐隐透出符箓的纹路,锋刃暗藏。
“神鬼阁,萧挽戈。”
腰牌落在卢百户掌心,沉而烫。卢百户看了一眼,又漫不经心丢回去,嗤了一声:
“神鬼阁?怎么派一个女的来插镇异司的手。”
挽戈只抬了抬眼:“你刚才要她哭,是想用人命去试规矩吗?”
卢百户呵了一声,把制式刀柄在掌心里转了半圈,吊儿郎当地道:
“此地由镇异司管。规矩要不要试,要怎么试,还不配你来指手画脚。”
挽戈不接他的话。
“我刚来这个诡境,”她抬眸问,“诡境规则,一日添加一条——前两日的规矩是什么?”
她不多话,但也并不算多谦卑。
卢百户尚未开口,一个镇异司的小吏接了话茬。他年纪不大,唇薄齿白,看面相就是个机灵活泛的人。
“小的赵簿,随军记载。”
赵簿看了卢百户一眼,见长官没拦,便飞快讲了起来。
“第一日是【白昼,不得擅离楼】,第二日规矩是【天黑,须回名下房】。”
赵簿说道这里,不由打了个寒噤,“没有‘名下房’的人,会被‘挑’——”
“被谁挑?”挽戈问。
赵簿咽了咽唾沫:“镜子。”
众人望向了正厅最大的铜镜,铜镜上血色的字迹还像是没有褪干净。
挽戈腕骨一松,刀鞘偏了偏,鞘身上细密的符文阴影在她掌心留下细微的冷痕。
“至于第三日,就是刚出的了,【不得被镜子照见哭脸】。”
卢百户不耐道:“问这些做什么?今日第三日,规矩添了哭脸,正好拿个人试试。来人,把她——”
他话音未尽,一个披甲的偏将已经粗鲁抓起一个花娘的手,那花娘见要被拖去照镜子,膝盖一软,哭声就要涌出来。
挽戈抬手,那其实是故技重施。
她指尖在铜盆水面一勾,窗棂的光被拨成两道锋利的线,她把刀鞘一竖,鞘影与那两条线交错,恰好剪在了铜镜边框上。
——哭相被切了半张。
镜面似乎咕噜了一下,甚至能隐隐察觉到不满。对准花娘的那一块变得模糊起来,原本要渗出的血字回缩了起来。
那花娘呆住了,泪珠挂在睫毛上,却硬生生地没有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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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百户脸色明显挂不住,冷笑起来:“会点小花招,就敢来阻拦镇异司?”
他抬手就去拍镜框。
“别碰。”
挽戈语气很淡,但是刀鞘的末端闪电般无声敲在他手背的筋上。
卢百户掌心一麻,虎口炸开一般剧痛。下一瞬,镜子中浮现出一张哭相——那分明是他自己的。
是他刚刚被挽戈敲的一瞬间的表情,方才痛的龇牙,嘴角下垂,眼神痛苦,像极了哭。
镜面骤然大亮。
一只细长的影子从镜子里伸出来,就朝着卢百户的喉结抓来!
镇异司众人惊恐万丈:“卢长官!”
挽戈动的也很快。
她上前一步,指尖很冷,点在卢百户脸上峡车、地仓两处穴位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股阴寒的内劲。
卢百户脸上的哭脸骤然凝固。他嘴角的肌肉被猛地拉开,形成一个夸张至极的笑容。
他眼里还是尚未消散的惊恐,脸上却分明是咧嘴的大笑。
“——哭相已断。”挽戈抬了抬眼,平静道。
那只从镜子里伸出来的手,骤然一滞,擦着卢百户的肩膀抓空,带着冰凉的阴风,又悻悻缩回镜中。
厅中一片死寂。
卢百户后知后觉,脊背不由生出寒意,怒极反笑:“你敢对本官——”
“管好你自己,”挽戈才不在意,随口道,“镜伥‘挑’哭相,咬的是相。你再露哭相,镜子未必会放过你。”
卢百户面色铁青。他身旁的赵簿却机灵,唰唰将挽戈所说的记在册上。
挽戈转身问赵簿:“有房名簿吗?”
赵簿忙把昨日登记簿呈上。
“第二日的规矩【天黑,须回名下房】,‘名下房’,必须在册,可……今晨翻点的时候,多了一行红字,不是我写的。”
挽戈翻开册页,就见最后一行赫然是一笔朱色的小楷:“借名:素心房,一夜——萧二郎。”
“借名?”
有个机灵的花娘,见她没什么架子,大了胆子,解释道:“胭脂楼的‘名下房’,只有两条路子,官宿和借名。”
“官宿,就是正常住宿;借名,是客人挂在姑娘的名下保一夜……平日是留恩客用的。”
话音未落,偏门一阵喧哗,几个小厮七手八脚拎着个少年进来。
少年前襟歪歪扯扯,袖口还沾着胭脂指痕,腰间挂着块玉佩,眼圈很红,酒气冲人。
一见着挽戈,他像踩了刺:“让开!素心昨晚就许了我——”
待看清楚是谁后,声音戛然而止。
萧二郎目光在挽戈身上顿了一顿,立刻把心虚变成理直气壮,冷笑起来:
“你来得倒是快。果然走到哪就让哪的人倒霉,扫把星。”
他抓起腰间的玉佩,扬了扬,像摇着狗链:
“萧家的玉在我这,整个萧家都是我的。你少装正经,母亲都不敢让你守命灯,只叫你来送死。”
挽戈心想,原来弟弟也知道,母亲叫她来,是来送死啊。
2. 第2章:红绡
镇异司的人面面相觑。有人暗中冷哼,有人皱眉。
萧二郎才不管别人怎么看,越说越来劲,偏头朝卢百户作揖:
“卢大人,您可别信了她的什么鬼话。她小时候就招邪,走到哪鬼跟到哪——胭脂楼闹成这样,保不齐是她带来的!”
挽戈看了他一眼:“说完了?”
她声音很平。
萧二郎被这一眼看得心理莫名发虚,却还是硬着口气,把话憋足了:
“你不是命硬吗?那你怎么不替我去死。母亲都对我说了,替我去死是你的福气。”
“嗯,”挽戈点头,“她也刚对我说了。”
萧二郎愣了下,没想到挽戈会这么平静地回答。他正想再刺几句,挽戈突然上前一步,刀鞘极轻地在他腰间玉佩上一敲。
“咔”的一声脆响,那玉佩应声裂成两半。
挽戈抬手,却只将其中的一半,丢回他的怀里。
“母亲让我来帮你。这一半玉佩,我先取走了,”她淡淡道,“你若接近邪祟,我会有感——放心,我会替你收个全尸。”
那玉佩是萧二郎的贴身玉佩。
萧二郎猛然变了脸色:“萧挽戈!你敢动我的——”
挽戈只抬眸,冷冷望向他:“你敢在镜子前再露哭相?”
萧二郎被她那一眼看的脊背一冷,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喉结滚了滚,硬撑着冷笑:“装神弄鬼……你别得意,我——”
“萧公子,”卢百户适时解围,笑意却不达眼底,“这诡境中规矩多,公子若嫌麻烦,不如先回名下房间休息。晚些,本官再给公子备一份稳妥的官宿签,保你一夜安稳。”
“那是自然!听见没?有镇异司护着我!”
萧二郎立刻顺着杆往上爬,他抬起眼看挽戈,得意中带了几分阴狠。
“我活着出去后,你少来萧府邀功!倒是你自己,没官签,也没姑娘给你借名,今晚看你睡哪间?”
转身,萧二郎压低嗓子,对身侧小厮小声道:“一会去拿『压名契』来,把她名字压在我身上。夜里鬼挑人,让她替我先挡。”
小厮大惊:“公子,那可是——”
“怕什么?她不是来帮我的吗?帮就帮个实在的。”
挽戈心想,这蠢货。
她指尖比那半块玉佩更凉,没有抬眼,只像陈述事实:“你若写的我的名字,只会死的更快。”
萧二郎怔了一下,随机嘴硬道:“你算什么——”
挽戈抬眸,与他视线正对上:“那你试一下。”
萧二郎又被这一眼逼的后退半步,险些把自己绊倒。
他恼羞成怒,甩袖:“走!”
小厮忙护着他离开。临出门前,萧二郎目光一勾,像把什么龌蹉的主意记下来了。
但他终究不敢在大厅里多停,脚步急促出了厅。
诡境内的时间,比外面快一些,这会儿已经钟鼓已经敲了两回,快天黑了。
第二日规则,【天黑,须回名下房】。
厅内的人心惶惶,各自离开。
卢百户见挽戈要走,阴阴森森堵了一句:“神鬼阁来插手也行,规矩得听镇异司的。今晚你去哪间房?”
挽戈想了想,反问:“还剩哪些房?”
卢百户才懒得回答她。
但赵簿接过了话:“这胭脂楼也不大,姑娘们几乎都已经被借过名了,官宿倒是有……”
他不好意思了一下:“只不过要和镇异司的人挤一挤。”
赵簿当然觉得挽戈一个姑娘不会和镇异司一帮差役住一起。他又翻了翻簿子:
“哦,倒是还有一间空房,是上任花魁‘红绡’的……”
挽戈:“为何是空的?”
“挽戈姑娘不知道吗?”赵簿相当惊讶,“红绡已经死了,死相极惨,容貌尽毁,是十天前轰动京城的大案。”
挽戈当然不知道这些京畿八卦。
她自小就被送去神鬼阁,常年在外,对这并不了解。回京、进这胭脂楼诡境,也是母亲强行要求的。
否则或许她再过十年,也不会踏入这京城一步。
赵簿补充了一句:“这诡境的‘境主’,镇异司初步判断就是红绡。”
——境主,也就是那只怨气化出诡境的鬼。一般来说,打破诡境的一种方式,就是杀了境主。
于是挽戈答道:“那我就借名‘红绡’的房。”
镇异司的众人静了一下,隐隐能听见有人抽了口冷气。
赵簿赶忙小声劝道:“挽戈姑娘,你可能没听清。这红绡已经死了,这房是死过人的……”
挽戈伸手:“笔。”
赵簿手一抖,把册子和朱笔递过去。挽戈在册末,提笔写下了新的一行:
【借名:红绡房,一夜——萧挽戈。】
卢百户冷笑:“借死人的名,也叫借名?”
挽戈搁笔:“她的名还在。”
铜镜上血色的字似乎有所感应,微微一晃,像是默认可以。
.
红绡的房间在西廊尽头。
屋里已经没人住了,但还残留着前任花魁点的香,甜的发腻。
到处都是镜子。妆台一面,屏风两面,窗檐下三四面,连床柱内侧都挂了圆镜。
挽戈还不知道镜子对于这个诡境大致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没打算破坏掉这些镜子。
她只拖来添了水的铜盆,顺着水光挪动镜角,让所有能映人的角度都断裂成碎片。
这其实是先前的故技重施。
但这一次,镜里像有手从背后抓住,挪动时镜子咯吱响了起来,自己又弹回原位。
挽戈轻轻一挑眉。
帷帐后面传来很细很细的一声笑。
——下一刻,所有镜面同时升起雾来。雾里露出几双没有眼白的眼睛。
暗影中探出笑脸,那笑脸的嘴角裂到了耳根。
虚影贴近,隐隐能看见红裳与血色的胭脂。影子朝挽戈缠来,嗓音柔软,仿佛要滴下水来:
“恩公,奴家的身子好冷……”
挽戈平静道:“我比你更冷。”
这话当然是真的。
她从小就招邪,天生体温就很低,那是由内而外的阴寒,恐怕比寻常尸身更冷。
那伥鬼还要缠,挽戈伸手,相当温柔地与它十指相扣。
她手腕苍白,只一贴,冰凉的手指冻得那只鬼一哆嗦。
——那温度实在太低了,很难让人相信这是活人。
伥鬼的笑脸骤然一滞,惊惊惶惶尖叫起来,一把甩开她:
“鬼,不对,大鬼啊!”
挽戈:“……”
那只伥鬼的一嗓子,像石头扔进了潭水里,所有镜面的雾都被搅开。
但是随即又很快合拢。铜镜里面响起了细密的笑声。
那笑声一响,房中所有镜面里同时渗出胭脂色的液体。镜前的烛泪倒流回来烛芯,啵的一声闷响。
灯灭了。
屋内漆黑一片。
接着是嗤嗤的声音,床下、帘顶、屏后,像有活人一般,长出漆黑的长发,长发中生出手来,手上没有指甲,直往她的脚踝与后颈,闪电般抓来!
——那其实是相当恐怖的一幕,换成镇异司的其他任何人,恐怕都要直接交代在这里了。
但挽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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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摊,刀鞘横在眼前。她避开要缠上来的长发,反手将刀半寸抽出。
半寸足够了。
刀风像是把空气劈成了几块。
第一批扑来的影子被硬生生打散,化作一地的冰凉的阴风。
第二批从镜子里涌出来,速度更快。挽戈侧身,往镜框角一震,咔哒一声,镜雾炸成了细针般的裂纹。
第三批从窗幔上滑落下来。挽戈刀背叩在笑脸交错之间,笑被刀风切成了断片。影子坠地,抖散成了冷烟。
不过几息之间,屋子里的鬼影已经被打散了大半。
挽戈并不刻意去找剩下的鬼。但是她当然能感受到余下还有一只,躲在妆台发颤。
“别躲了,”挽戈把刀送回鞘里,声音平淡,“出来说话。”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片刻后,妆台下咕噜噜滚出来一个东西。
人头大小,但并不是人头。
那是一个灰扑扑的布团。布团哆嗦了一下,露出了两个胆怯的眼珠,黄黄的,圆圆的。
布团贴着墙根立了起来,才看得出来形貌大致是一个青衣模样的小鬼。
布团鬼把脑袋探出来一点,又飞快缩回去,嗓音尖细:“别,别砍我!我没有要害你!”
“我不砍你,麻烦,”挽戈说,“这是红绡房,红绡在哪里?”
——她指的当然是那个惨死的上任花魁,也就是镇异司所说的,最有可能是“境主”的鬼。
“她死了啊……”
布团鬼脑袋不太灵光,过了会才意识到挽戈问的是死后的东西。
“她的,她的尸体,不在这层楼里……唔,好像又在……也许吧。”
布团鬼滚了一圈,四处嗅来嗅去,肯定道:“到处都是红绡姐姐的气息,但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挽戈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布团鬼滚过了头,滚到了挽戈身边,意识到时骤然大惊——像他这样的小鬼,是不能接近活人的,会被阳气撞散!
但是他紧接着又意识到了什么,那就是他并没有被撞散。
“咦,我能靠近你?”布团鬼疑惑起来,接着恍然大悟,“你的命火好微弱……不对,你怎么越来越凉了?你快死了?”
挽戈心想,小鬼说对了一半——也可以说,几乎全说对了。
屋里阴气往她骨头缝里钻,她能清晰感受到指尖越来越冷。
那有一部分是因为入夜了天寒,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是诡境之中,阴气太重。
还可能是因为方才她击退伥鬼,用了些内劲——她一动用内劲,就会觉得冷。
她天生的命灯微弱,招阴邪。即是在神鬼阁修习十几年,也没能从根本上改善。幼年时,来萧府算命的道人,见了她都说,她活不过十八岁。
挽戈心想,她会活给他们看的。
灯已经在方才的伥鬼出现时熄了,挽戈懒得再点,反正已经入夜。
她抱着自己的刀,靠墙坐下,闭眼休息。布团鬼也缩成一团,窝在阴影里,老老实实不出声。
墙内偶尔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像有人在赤着脚走,又像有人踮着脚笑。
太冷了。
挽戈睡了又被冷醒了几次,那其实是惊醒。梦里似乎有母亲压着嗓子的笑,命堂里那盏根本点不亮的灯,让她去送死的命令,以及不知道谁的笑。
四更将近,天色才透出变浅。
挽戈第四次醒来时,是被玉佩惊醒的。
萧二郎的玉佩。
那半块玉佩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拽住了。她抓在手里,只感到手心骤冷,又骤烫。
——萧二郎这个蠢货出事了。
3. 第3章:压名
挽戈不需要猜也知道了——萧二郎果然把她的名字,写在了那所谓的压名契上。
可惜这是在找死。
挽戈顺手捞起刀,推门而出。风声连同冷气,贴在她颈侧发根上。
布团鬼好奇极了,咕噜噜地滚过来跟上,问:“你要去做什么?”
挽戈也不确定:“也许是收尸吧。”
廊下拐角处透出灯影,几个身影围着桌子,似乎在写什么。纸上远远看是猩红的字。
有一个是萧二郎的小厮,拿着朱砂,还有个镇异司的偏将,似乎还带了一些酒气,正把一方小印往纸上按。
纸旁边,放着半张写着“萧挽戈”三字的压名契。
“按深些,”偏将指挥着小厮,有点不耐烦,“你主子结了契,夜里就能有人替他挡凶。”
小厮:“可……可这法子,契上得写‘愿以身替,承泪以证’,这,这个……得哭……”
偏将啐了一口:“哭有多难?你主子不是最会这个?”
话音未落,廊角的影子晃了一下——挽戈到了。
她扫了一眼案上的东西,胭脂调血写的字,笔画里泛着一种莫名的冷光。
她问:“你们拿谁的血写的?”
小厮被吓的一哆嗦,差点把朱砂打翻。
偏将横了她一眼,嗤了一声:“关你什么事?神鬼阁也来管我们镇异司做什么?滚回你的死人屋里。”
挽戈垂眸,又看了纸一眼,心想,这镇异司派来的人,真是草台班子。
她淡淡道:“你当什么人都能写压名契?压名契,‘名’与‘证’要成对。你们只压了‘名’,这是悬契——悬契先反噬的,就是立契人。”
偏将脸色青白,被挽戈揭穿了不懂,但仍嘴硬:“什么狗屁‘证’——”
话音未落,押印处嗡地一响,一股阴寒顺着笔画,攀上了偏将的手背,沿着经脉,寒至喉咙。
偏将喉头一紧,脸色发青,泪意就要涌出来。
挽戈还不打算让这偏将就这样死,她闪电般抬指,点向他面部的穴位——断他的哭相。
泪势被硬生生截断,那无形中的悬契吃不到“证”,寒意一停,快速退去。
偏将单膝跪地,额头上全是湿漉漉的冷汗。
挽戈:“再写下去,先死的是你们。”
萧二郎这会儿才出来了,他眼圈通红,还是冷笑道:“你怕了?你不是命硬吗!”
挽戈看了他一眼,有点失望。
萧二郎居然还活着。可惜,今天还不能收尸啊。
“‘证’是写契的人交,”她还是耐心解释了一下,“我命火弱,七情淡薄,哭不出来。你压我的名字,契闭不住,先吃你们。”
她说的相当平静。偏将却脊背一凉,他刚才才尝过那契来讨“证”的滋味,当然知道这不是假话。
但是他还是梗着脖子:“怕什么!我们用的是镇异司官印!”
话音未落,他胸口猝然一紧,如同被人当面纳入冷井,五脏六腑都被阴风灌了个通透。
他膝盖一软,整个人栽倒在桌角。
有人惊叫:“他露哭相了!”
但是那并不是最致命的问题。
那契讨的太快了,即使是挽戈也来不及救他。偏将胸腔咔吧一声,像被无形的巨手硬生生合拢,喉中只剩下一口气涌不上来。
他最后四肢抽搐了两下,口鼻骤然喷出大股大股的鲜血,然后断气了。
廊上一片死寂。
这时候已经围过来了许多醒来的人。赵簿哆嗦着,拿出来簿子写:“悬契反噬,先食出契人……记下来了。”
萧二郎吓破了胆,拼命向后躲。
但是契纸上,这会儿吃饱了偏将的血,一行字浮得愈发猩红。
【泪】。
那是悬契在向出契者讨泪。
纸上的阴寒,绕开了死人,直着又攀上了萧二郎的脖颈。他喉咙里啊了一声,眼眶一热,眼泪就要掉下来——
挽戈一步到他面前,一手掐住萧二郎的下颌,她的指骨冷得萧二郎下颌一疼。
“别动,”挽戈声音很轻,“更别哭。”
那温柔当然只是礼貌而已。
她另一只手扶刀,刀光只出鞘半寸,却亮得令人瞠目。
她内劲一振,刀气在萧二郎脸上,从承泣穴到迎香穴,划出左右两道深而直的血口,斩断了哭相的筋络——彻底断了哭相!
“——啊!”
萧二郎痛呼出声,眼泪被逼回眼眶里。
铜镜刚一亮,那镜子里镜伥的手刚要探出来,却抓了个空,悻悻缩回去。
但压名契还没有讨到它想要的东西,纸上喝饱了死人血的“泪”字猩红夺目,隐有嘶嘶的响动。
萧二郎没有阴阳眼,看不见无形的东西。但是挽戈天生阴气重,能看见压名契的怨气几乎要凝成实质——一个偏将的命还不够,它想要更多。
挽戈:“断哭相,还不够。”
萧二郎还没来得及骂她,他的下颌就又被挽戈捏住了。她并没有额外用力,却让萧二郎动弹不得。
她再次抬起刀。
第二刀从四白穴到地仓穴,那是更笔直的一刀。萧二郎脸上最容易聚相的地方被彻底斩开了,血喷涌而出,红的发黑。挽戈快速点穴止血,但鲜红的血还是溅到了压名契的纸上,洇出一片暗红。
最后,她伸出苍白阴冷的二指,在萧二郎面颊上的两处穴位上一扣一提,收筋,破相,一气呵成。
彻底毁掉了萧二郎的泪根。
最后,她说:“从今天起,你再也哭不了。”
萧二郎痛的跪地,开不了口。
厅内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
压名契的纸终于喝饱了血,满意地安静了下来。挽戈眼里看见那讨泪的寒气缩了回去,安静伏在纸上,重新开始了贪婪的窥伺。
萧二郎跪在地上,捂着脸,指缝里全是血。
“你——你敢毁我的脸……”
萧二郎声音发颤,牙根打颤。
“我救你,”挽戈收了刀,居高面下看他,“否则你今天会死两次,一次死于压名契,一次死在镜子里。”
布团鬼缩在角落。
他说到底还是鬼,活人看不见他。不过他还是露着黄黄的眼睛,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哇……好,好凶。”
随即瑟瑟地把自己又裹紧了一层布。
挽戈丢下萧二郎,低头把那张压名契捞起来,苍白冰冷的手指拂过那里“萧挽戈”三个字。随即字就像被人从纸里抠出来一样,露出了空白。
“压名契,到此为止了,”挽戈瞧了一眼旁边的小厮,“他要是再写,下次我也救不了你们。”
小厮连连磕头。他额头都磕破了,也不敢哭出声。他过去扶萧二郎。萧二郎还能挣扎,但他余光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张脸被毁了哭根,刀口凝固的血泛出即将成疤痕的新裂,表情空了一截,肿胀的皮肉下血线与青筋交错,远看像笑,近看全是裂开的肉色,是相当瘆人的恐怖。
他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小厮和几个镇异司的人匆忙上前,要把他弄醒。
卢百户咽了口唾沫,喉咙不由一紧,但是他还是阴森森道:“你把萧家嫡长子毁了容,回头后果自负。”
挽戈嗯了一声:“我只管他活着。他能活下来,母亲得感谢我的大恩大德。”
这时候,第三声晨钟终于落下了,正厅那面铜镜又渗出了血色,一行新的字聚出在镜面,是第四日新添的规矩。
【规则:今夜子时前,人人须以一滴真泪献镜。】
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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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骚动,众人看清了,顿时炸开了。
——第三日是“哭相不得入镜”,第四日“必须献泪”。
这分明是逼人去死的两条规矩!
“都看明白了?”卢百户回过神来,脸色青白一阵,他一甩衣袖,“来人,献泪!”
他转头盯住了挽戈,咬牙切齿:“你伤了萧公子的相,让他落不下泪来……规矩要命,今夜他若无泪——算你的!”
萧二郎这会儿已经又醒了,他先是恨极,然后是惶惶。他那张恐怖至极的脸,现在露出任何表情,都显得相当滑稽。
他听见了卢百户的话,才骤然意识到问题。
——他再也哭不出来了。
挽戈望向镜面,镜面上的血色字迹已经开始模糊了,但是还能依稀看见“真泪”二字。
她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但是另一边,卢百户已经开始作法。
他指挥着差役,搬来成坛的香灰、辣椒、大蒜,逼人落泪。哭声、咳声混合在一起,异常滑稽。
一个差役将辣烟往一个花娘脸上熏。那花娘泪如泉涌,止不住咳嗽,泪水哗啦啦淌下。
花娘强撑着,不露出“哭相”,只流出生理性的泪水。镜子的镜伥似乎探了探头,有些遗憾地缩回去了。
但泪水滴在镜子上,镜子却毫无反应——那分明是不认。
“怎么不认?”有人发慌起来。
挽戈淡淡解释道:“‘真’泪,真在七情,不在七窍。刺激出来的只是水,不算泪。”
若要真哭,那分明很难不露出哭相,可是露出哭相即死!
人群骚动起来。
萧二郎被小厮扶着,听见“真泪”二字,骤然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
他死死盯着挽戈,嗓音发尖,歇斯底里:
“真泪要七情,你哭不出来,你也哭不出来!你就等着和我一起进镜子吧!哈哈哈——”
挽戈没理他。
她转身,对着众人道:“哭的是‘相’,献的泪却是‘情’。镜挑的是相,不挑情。”
卢百户冷笑起来:“说人话。”
她道:“借我一块白绫,一张香案。”
赵簿赶忙飞奔而去。卢百户阴阳怪气起来:“你倒是会摆花架子。”
东西拿来了。挽戈把香案横在铜镜之前,解下白绫,从铜镜上垂落,遮住了镜面上对着人脸的部分,绫心正对镜面。
她抬眼,总结:“垂帘献泪,不露哭相,可解。”
卢百户嗤了一声,但还是开口:“谁来做第一个?”
一个花娘捏着帕子,战战兢兢走上来。
挽戈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的,突然问道:“红绡与你交好吗?”
花娘忽然怔住了,倏然间眼圈红了起来。
“她,她以前总把银票偷偷塞我枕底……我那回生了重病,也是她……”
“好,”挽戈只这么应了一下,“想她,站在帘后,把手伸出来,只滴一滴泪。”
花娘从帘后面欠身,伸出一只手,带着轻微的颤抖。她的泪先落在了指腹,又被她伸手隔着帘子,献给了镜子。
泪贴上镜子,像融入水面一般。铜镜嗡地震动了一下,那镜面片刻之后,居然浮起了一个淡淡的金字。
【真】。
赵簿眼睛一亮:“这可行!”
众人提起的心顿时放下了。
这几日在诡境中,前有鬼怪吃人,后有镇异司压人送命,压力实在太大,这口气一松开,竟然有好几个花娘低低抽噎了起来。
挽戈抬手,指尖内劲流转,光路一调,镜子仍然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的泪被献入镜中。
“下一个。”
卢百户不知为何,脸色难看了一下,忽然间对镇异司的差役下了命令,喝道:“掀帘!”
4. 第4章:入镜
两个差役听了命令,就要去掀开那帘子。
——那分明是想让正献泪的人去送死,去试规矩的后果!
他们动作太出乎意料了,帘还未完全掀开,镜子里细长的影子仿佛嗅到了味,已经兴奋地探出手来,就要扑去抓献泪的花娘们。
就在这一瞬,挽戈动了。
“铛——”
金铁一鸣,没人看得清挽戈怎么动的,白绫已经重重覆下。她并没有抽刀出鞘,人也不在帘前,刀鞘却一端重重地将白绫钉在案前原位,半分不差。
下一刻,她身形一掠,两名差役完全没看清,只觉得手腕一麻,五指当场松脱。
可是这次,那镜伥似乎已经看到了太多,并没有回去,细长影子的手已经探到了帘下——
挽戈抽出了半寸的刀,刀光一吐,寒光锋利地从帘下划过。影手被齐齐斩断,影子碎片散开,剩余的部分悻悻缩回。
她方才收刀入鞘。
厅字里静得只剩众人倒吸的凉气。
“卢大人,规矩要命。想试,就拿你自己试,”挽戈侧目,冷冷道,“谁再动这个帘子,我就断了他的手。”
卢百户被她看得心里发虚,只强行冷笑了一下。在挽戈不看他后,卢百户眼里浮起一丝阴鸷。
“继续。”挽戈敲了敲案沿。
白绫帘后面,花娘们逐个伸手,将泪带出来,滴落在镜子前。每滴下一滴,镜面就嗡然浮现出确认的金字。然后是镇异司的差役和偏将们。
有人不敢哭出声,肩胛还在发抖;有人不知想起什么,诡境内捏了四天的委屈终于变成号啕大哭。
挽戈一直站在白绫旁边,手扶着刀柄,压下了众人的慌乱。没人再敢去碰那块白绫了。
赵簿在旁边数着人数,过了快一个时辰,才开口:“还差两个人。”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两个人身上——挽戈,以及萧二郎。
卢百户面上多了几分皮笑肉不笑,几乎要鼓掌起来:“规矩要命,各人交各人的账。谁交不出泪,只怕过不了今晚……”
他又吩咐差役,将香灰和辣烟一并撤去:“这些装模作样的东西,既然已经没用了,那便撤下。”
萧二郎一屁股跌在地上,手捂着那张被毁了哭根的恐怖的脸,嗓音发干:“我,我不可能哭了!她,她害我——”
“真泪,献的是‘七情’,”挽戈淡淡道。
她说着,半蹲下身,居高临下,一手扣住萧二郎的脸。她的指尖冷得萧二郎不由得一颤。
然后她另一只手骤然抽刀出鞘半寸。
“啊——”
萧二郎下意识尖叫了起来。
但那并不是杀他。
锋利无匹的刀气振向他的泪沟末端,准确地划开了旧伤。血珠攒在泪槽里,不往外淌,只顺着她指尖的内劲涌上挽戈的手。
挽戈按住他,那其实没用多大力气,但是萧二郎就是动弹不得。
挽戈命令他:“说一件真话。”
萧二郎胸腔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憋得他想吐。
他脸上其实是一个相当狰狞的表情,像哭,但是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滑稽而恐怖。
过了好几息,他喉结滚了滚,像把自己的一块骨头硬生生吐了出来:
“——我怕死。”
那一瞬,涌出的血珠颤了颤,顺着他的泪沟滚到挽戈的指尖。
那其实不是泪,分明只是血,但是却和血泪一样。
挽戈抬手把这滴血泪贴上镜子。镜子嗡地响了一下,片刻后,浮起了确认的金字。
【真】。
通过了。
萧二郎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气,跌落在地。他分明是想大哭的,但是已经做不出哭的表情了,趴在地上,嚎啕起来,但是没有泪水。
厅中众人目光落在了挽戈身上——现在只剩她一个人,还没有献泪。
卢百户皮笑肉不笑:“规矩要命呢。”
挽戈答得很平:“我没有七情。”
在她的角度,她看见了镜子表面像水面一般抖了一下。
卢百户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畅快地笑了:“你若怕,趁早装一滴水应付了罢了,子时镜子来挑人,就听天由命。”
这是十成十的落井下石。
挽戈没理他,只提刀离开了正厅。
诡境中的时间流速比外界快的多,不过献个泪的功夫,天色暗了下来,幸存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房。
.
红绡房内还是没变,镜子一面面靠墙。
布团鬼又悄悄尾随着她溜了回来,滚到墙边,探出黄黄的眼睛:“你……你当真献不出泪来?”
“献不了,我真的没有七情,”挽戈在妆台前坐下,从暗袋里摸出一根极细极长的金针,修长冰凉的手指掂了掂,“今夜,镜子会来挑我。”
布团鬼缩了缩:“那,那你会死吗?”
挽戈心想,也许吧。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
她天生招阴邪,从小就被判命薄,萧府的人都以为她活不过十八岁。
这青楼诡境是大凶之境,即使在神鬼阁这么多年,她此前也从未进过这种等级的诡境,本来也没有把握能活着出去。
不过,她还是道:“如果有机会,我会活着的。”
夜色渐重。
挽戈捏着那根很细很长的金针,掂在指腹上,等着窗外的月逐渐逼近了子时的为止。
越来越冷了,她指尖甚至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她捏了捏手,指骨咔哒咔哒像冰锥响动。
她对着布团鬼:“别出声。”
布团鬼有些好奇,但还是点头,滚到了角落缩起来。
挽戈冰凉的指尖拭过金针的针身。然后她略微侧首,露出苍白的后颈,大椎分寸极稳地刺了进去。
——借阳针。
这借来的一点阳气,不是来源于别人,是来源于阳寿。
细薄的一点阳气顺着督脉灌进来,把挽戈冻住的脊背,像刀子一样划开一道缝隙。
她睫毛颤了颤,冰凉的指尖回了几分血色,那热意转瞬即逝,但被她稳稳存入了丹田中。
命火暂稳。
她抽出金针,红线一缠,塞回暗袋。
布团鬼更加好奇了,绕着她滚来滚去,但这次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你好像变热了。”
“嗯,”挽戈点头,“暂时的。”
这借来的一点阳气,也就够她暂时不因为命火彻底散尽变成死人。
子时要到了。
门缝先起了风,随后屋里所有镜面都浮起了雾气。黑暗中裹挟着沙沙的笑声。
妆台镜中伸出了一只极细的手,指尖尖得像针,直扣她的眼眶。
挽戈没退。
她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影手的腕骨,然后另一只手借力,和影手五指相扣。
那其实是一个很温柔暧昧的姿势。只不过挽戈的手冻得影手明显一哆嗦。
挽戈低声道:“借我进去。”
她话音刚落,整面镜子像水面被掀开。她顺势一沉,带着自己的刀,直接被拽入了镜子之中。
.
挽戈一沉入镜子,就好像进入了一个幽深的横着的井,耳边所有声音都被壁吞没了。
到处都是镜子。
镜子也还嵌着镜子。
最前面的镜子里陈着尸相。
有人面朝着镜子,脖颈扭成古怪的角度,眼角的泪痕裂开,有人被镜子吞了一半,腰部以下都没有了,双臂还挣扎着悬着。
有面镜子中映着个镇异司打扮的偏将,脖子上深深的红色印痕,像被什么文字状的东西勒断了气。
正是被压名契反噬而死的那个偏将。
——原来这里陈列的都是死人的影子。
挽戈往前了些,看见了更多的镜子。有些镜子中是死人,有些镜子中却还是活人。
她看见赵簿在夜间豆大的烛灯下,在案前写着什么。
然后还有萧二郎借的素心房内,毁了脸都萧二郎跪在镜子前,正在和小厮发疯,一旁温婉的素衣女子温声安慰。
忽然她注意到一面镜子,那里映的是卢百户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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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卢百户背着光坐着,披着甲。他旁边还围着几个差役,一个掌灯婆。
卢百户把杯子往案上一搁,挽戈能从口型大致看出他要说的话:
“过了子时,她该进镜子做鬼了。文移照着这么写——”
差役兀自有些踟蹰:“赵簿怕是不肯……”
“指挥使不在京,”卢百户嗤了一下,“旁的也在处理西海那桩更大的事。这镇异司,这诡境内,这几日还是我说了算,由不得他不肯。”
差役捏着笔:“就写,她毁了萧二公子的脸,坏了压名契,擅自扰了百户大人的大计,害死了一偏将?”
“别的也记在她头上,”卢百户不紧不慢,“反正死人背锅最稳。”
挽戈记了下卢百户身旁这几个人的脸,越过了这几面镜子。
再往前,就如同时光倒流一般,看见的就是别的事了,应该是在成为诡境前,这胭脂楼的事。
内堂,掌灯婆提着灯,口中数着笑的样式:
“海棠睡,柳叶笑,并蒂怜……”
她报一式,台下的姑娘们,就照着镜子演出一式。
谁笑的不对,就要被罚当镜跪下,点一柱香,燃尽前不得眨眼、不得落泪、嘴角不得坠,谁若露了泪痕,重来。
最末端两个姑娘并肩坐着,挽戈骤然一愣——那其中一个是红绡。
另一个,居然是她先前在萧二郎房间里见过的姑娘,素心。
素心偷偷瞥着红绡,红绡却只把绣线缠在指上,越缠越紧,把要涌出来的泪勒了回去,露出了一个标准的柳叶笑。
越往里面,阴气越重,也越来越冷了。
挽戈捏了捏刀柄,不待她看下一面镜子,阴风骤然从镜面与镜面之间的空隙中吹来。
细长的影子滑出来,指尖直向她的眼睛抠来——取真泪的来了!
挽戈仍旧刀只出鞘半寸,内劲一振,扑来的影手被振成碎片,落下变成一阵阴风。
但是那远远没完。
镜子中继续爬出一串手,争先恐后,就要往她面门抓去。
挽戈并没有退,她脚尖一点,从一旁略微倾斜的镜子边缘借力一蹬,在空中刀背重重敲向那些手。
敲碎的手破裂成烟雾,落回黑暗中,又重新从黑暗中爬出来。
咯吱咯吱的声音。
几具尸体被推过来。有花娘涂满了胭脂笑到裂开的脸,有上半身被齐齐斩断、只剩腰部以下的半身,还有镇异司的偏将。
——尸体上的脸,全都保持着诡异的笑容,同时向挽戈撞来,试图把她逼到镜子中的镜子之中!
挽戈拽过最近的一具尸体的臂膀一折,硬是把它塞到另一具尸体的怀里,两个尸体的笑脸对着笑脸,面面相觑。
“抱歉了。”
她借过另一具花娘尸首头上的几枚银簪,反手掷出,将另外几个尸体重重钉在镜子上,然后把花娘放倒在地。
阴风更紧了。
遥远的地方传来含着沙子一样的笑声。
挽戈掌心愈发凉,指骨越发僵木。又一股影子贴地掠来,猛地朝她脚踝一缠,凉气就顺着脊骨往上窜。
——先前借的那点阳气要消耗完了。
挽戈把刀鞘往地上一撞,硬生生扯开那缠过来的影子。
影子和刀鞘绷紧了,她借势抽出半寸刀刃,刀气一振,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这影子。
但是这会儿,她指尖已经冰凉得几乎和死人一样了。她踉跄一下,几乎握不住刀。
她第二次要去摸暗袋里的借阳针。
——十二个时辰内,要用两次借阳针,代价是翻倍的。
这个诡境副本的代价越来越大了。
背后遥远的笑声越来越近,黑暗中的影子浮起隐隐的细浪。
像催她快点死。
就在她要落针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在她背后两指一夹,稳稳捏住了针尾。
“别扎。”
一个相当年轻的声音懒洋洋的,像隔着水说话,有点模糊,又有点欠。
“再扎,你就只剩半口阳寿啦。”
5. 第5章:借泪
挽戈悚然一惊。
——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绕到她身后,此人相当危险。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反手一劈。
那人似乎早就猜到了她会这么做,脚尖一点,侧身避过,身形极轻,顺手将已经爬至她面前那具笑到裂开的尸体踹翻。
这会,挽戈才看清这人。
黑衣年轻人好像是从一个镜子中走进来的,眉眼懒散,面容俊美,骨节修长。
此人相当没礼貌,刚来就一脚踹翻了拦在他面前的诸多尸体。
又一拨影子从黑暗中爬出来要缠上他,被他相当没素质地踩回黑暗中。
影子静了下来:“……”
揍完了这堆妖魔鬼怪,他才想起来似的,眼尾斜斜一挑,问挽戈:“你也是镇异司的人?”
“不是,”挽戈收刀入鞘,声音很平,“神鬼阁。”
那人哦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疯人窝。”
几句话的功夫,影子又重新聚拢来起来,而且越聚越多。挽戈心下一动,冰凉的指尖一紧,又摸向了暗袋里的借阳针。
但是她却摸了个空。
挽戈骤然一愣,不可思议望向那人。
那人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掂着那枚金针,在指尖转了一圈,啧了一声:“借给我玩几天。”
挽戈抬眼,伸手:“还我。”
“就不给,”那人露了个很欠的笑,眨眼间那根金针就在他指间消失了,“你再扎,我就要替你收尸了,麻烦。”
这会儿,影子已经完全聚起来了。接着,又像密密麻麻的水草一样,无数的手向他们攀来。
那人略微转动手腕,腕上系着一串挂满了铜钱的黑绳,叮当作响。
下一刻他随手一抛,抽走黑绳,那串在空中铜钱一振,好像编出了一张无形的网,兜头将扑来的影子的手网住了。
那人喝道:“闹什么,排队。”
——影子们居然真的安静了一瞬。
挽戈顺势刀背一横,给了未被铜钱网兜住的剩余的影子一下,剩余的影子尖叫着散开了。
那人则五指一扣,铜钱网在空中嗡地一紧,连带着网中的影子纷纷鬼叫起来。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报个数——算了省点事,收网。”
接着,他手腕上的黑绳似乎与铜钱有某种吸引力一样,铜钱们被看不见的手猛然一拧,叮当。
被兜住的影手下一瞬就被无形的东西切碎了,破成了看不见的碎片,落回黑暗中。
他侧头,像是终于记起来什么,朝挽戈扬了扬头,自我介绍:“谢危行。”
这是他的名字了。
挽戈回道:“神鬼阁,萧挽戈。”
她隐约觉得谢危行的名字有些熟悉,但又不完全能记起来。
影子被二人清理得差不多了,四下只剩下黑暗中的风声,以及镜子。
挽戈抬眼,打量着现在四周的镜面。
现在面前的镜子深处,有两个少女并肩,一个人身着红衣,一个人则是素白。还是先前她看见的红绡和素心。
挽戈盯住这一幕,倏然间,想到了什么。
她有个关于“境主”的猜想。这个猜想与镇异司先前的结论,截然相反。
诡境往往要“境主”亲临其境。但这两天下来,十天前已死的红绡,甚至没有出现过一个身影。
这个诡境的“境主”,恐怕并非镇异司猜测的红绡——而是素心!
影子又蠢蠢欲动起来。
谢危行伸手重重一敲镜沿,影子们迫于他的淫威,趴伏下去。但是影子贪婪的目光没变,如狼似虎地盯着挽戈。
“你忤逆了规矩……哦,欠镜子一滴真泪。”
谢危行偏头看向挽戈。
那其实是一种很奇特的打量,挽戈注意到谢危行右眼瞳孔中仿佛覆盖了一层淡金色的影。
接着谢危行的视线落在了她指尖的青白上,似笑非笑:“没有七情?”
挽戈淡淡应道:“嗯。”
“没有可以借啊,”谢危行又很欠地笑了下,“规矩只说献,没说泪来自谁的。”
他伸手又敲了下镜子,一只虎视眈眈的伥鬼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他一手抓住了下颌。
那伥鬼龇牙咧嘴就要去吃谢危行,但是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半空扑腾,看上去异常滑稽。
谢危行很有耐心,相当温柔:“快点哭一下。”
伥鬼:“……”
伥鬼哭不出来。谢危行也没指望很容易就能让鬼流出泪来。
他叹了口气,伸手指尖在鬼的眼眶里一勾,伥鬼一个激灵,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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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湿润了,却落不下泪。
谢危行一手玩着手上那串挂满了铜钱的黑绳,一边懒洋洋问:“你怎么死的?”
伥鬼战战兢兢,不说话。
“那我翻翻看。”谢危行说的相当轻松,他指尖一点,一旁镜子中的画面,就变了样子。
很冷的夜。
一个花娘被人按在炭盆边,喉咙被湿润的帕子捂住,她只听见耳畔有老鸨低声说:“谁让你得罪了贵客——别乱喊,贵客还在里面呢。”
她衣襟里藏的一枚铜钱,在慌乱中咚地坠地。
她用尽全力将帕子推开了一点点,刚吐出一个“娘”字,就骤然栽倒,再也发不出声。
伥鬼看呆了,喉咙里呜了一声。
谢危行相当缺德,给伥鬼补刀:“那天很冷吧?”
伥鬼眼泪就滚落了下来,被谢危行眼疾手快接住。
他这次很有礼貌了:“谢谢。”
接着谢危行伸手握住了挽戈的手。
皮肤一碰,挽戈骤然被谢危行的体温烫得一缩。那热意将她指骨里的冷都驱散了几分,本能想抽开,没抽开。
“借你一滴真泪,不用谢。”他说。
谢危行将那滴鬼泪滚到挽戈的指尖,然后扣住她的手腕,带向镜面。
指尖托着泪触镜。
金色的【真】字终于浮现了起来。
——规矩应了。
挽戈愕然,这也行?
她沉默片刻,向谢危行道:“多谢。我欠你一次,日后定会还。”
谢危行唇角一勾,懒洋洋道:“那你得活到那时候。”
规矩解决了,没有违反规矩的人了,影子们如同潮水般退去。挽戈循向来时的路,谢危行也转身要离开。
“等等,”挽戈想起来了,看向谢危行,“针。”
他打了个哈欠,仿佛根本没听见:“什么。”
“借阳针,还我。”挽戈又说了一遍。
谢危行这才侧过头,眼角挑起半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小疯子,你现在要的是针,还是命?”
挽戈沉默了片刻:“命。”
“这不就对了,”谢危行将挂满了铜钱的黑绳松松垮垮缠在手腕上,回头意味不明瞧了挽戈一眼,“针,我先借走了。你活过这诡境,再还你。”
6. 第6章:含笑
红绡房里,蜡烛已经燃尽了。
布团鬼本来和块破布一样趴在帷帐后面,听见声音,骤然咕噜噜滚出来,瞪大了黄豆般的眼睛,大为震惊:
“你,你居然没死?”
挽戈一手拎着刀,一手扶着镜框,从镜子里出来。
她淡淡道:“运气好。”
布团鬼发怔:“镜子方才闹的那么凶……它居然放你出来。”
天光已经蒙蒙亮起来,钟鼓开始敲了。
正厅里人声嘈杂,剩余幸存者已经开始围着铜镜,等待着第五日新添的规矩了。
【规则:对镜需含笑,唇不可启,齿不得见】
几乎同时,角落里一个差役下意识啊了一声,嘴张开了,露出半截牙——
喀哒。
那其实是什么东西切割喉处椎骨的声音。
那差役双手死死捂住喉咙,但不能阻止血喷出来。他膝盖一软,当场栽倒了。
“啊——”
那场景太惨烈了,有花娘抑制不住尖叫,啊地叫出了声,露了牙,几乎在同时,也被同样的东西割了喉咙,栽倒在地。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厅内竟然有五六个人倒地,血沿着木质地板,渗透进了缝中。
那场景太惨烈了,布团鬼本来从红绡房里偷偷溜出来看热闹,这会儿吓得缩成一团,闭紧了口:“太,太可怕了……”
卢百户抿着僵硬的笑,这时候才注意到了挽戈居然也来了。
他眼里划过一丝他自己都注意不到的失望。他是真以为挽戈已经死在镜子里了。
卢百户盯着挽戈,从上到下看了一圈,最后,他保持着规矩所说的闭口笑,冷冷地质问道:
“昨日你违反了规矩,理当入镜——你从镜子里活着出来了?”
那其实应该是陈述句的。
挽戈声音不高,抿着镜子要求的笑:“嗯。”
卢百户嗤了一声,那分明是完全不信:“五日了,谁都只见进镜,不见出镜,你说你从里头出来了?”
他骤然低呵道:“来人!”
两名偏将立刻走上前,把麻绳和刀揣在手里,端着规矩逼迫的笑,僵硬而不敢开口。
卢百户并未让他动手,只自己上前,抬手抓住挽戈的手腕。
他亲自动手,那其实是存了一丝算计在的。
出去后的文移都写好了,他已经把诡境内的一切罪账归于挽戈。她不死也得死——无论是不是境主,也必须被当成境主。
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但他指腹刚一贴上挽戈的手腕,心底骤然一沉。
那分明是彻骨的冰凉。
活人会有这样的体温吗?
他不信,手一滑,按向挽戈手腕另一侧,但分明是一样的冰凉,冷得他后背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荒唐又致命的念头:大鬼。
这个体温,分明就是大鬼!
卢百户强行咬住了牙关,没让僵硬的笑裂开,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模糊的话:“她,她不是人!是鬼!”
“来人!绑了她!”
卢百户把最近的差役往前一推当盾,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已经抖如筛糠了。
两名偏将扑上来。
挽戈不退不让,刀鞘咔咔往这二人手腕一敲,他们手里的刀当即脱手,滑落在地,被挽戈顺手踢飞。
她含着分明是规矩要求的笑,在卢百户眼里,却好像真的是鬼在笑一样。
眼见偏将拿不下挽戈,卢百户忽地一狠,侧身去抓铜镜,想去照挽戈。
镜子还没抬起来,他先看见了自己。一张冷汗直流的僵硬的笑脸。
那张笑脸太滑稽了,卢百户手一松,铜镜当啷坠地。
这过程中镜子不知道照到了谁,镜伥又伸出了手,惊得卢百户慌忙后退。
卢百户嗓子里抽着气,还得保持着笑,含糊指挥:“拿下,拿下她!杀了她!”
花娘和青楼的下人惊慌失措。旁的镇异司的偏将们听了命令,抓着武器就朝挽戈包抄来。
挽戈握紧了刀,心想,恶战不可避免了。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出手。
“叮当——”
铜钱的声音。
雨般的铜钱串不知从哪里来的,结成了无形的网,居然硬生生掷退了偏将们的攻势。几个偏将被铜钱震得虎口发麻,心下大骇。
什么东西?
“手放下。”
年轻慵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厅里瞬间寂静了下来,众人纷纷看向了大厅的门口。
只见先是一个年轻人越过胭脂楼的门槛,身后跟着诸位随从也鱼贯而入。
那年轻人面容俊美,步伐懒散,肩背却直,宽大的黑衣上金绣着雷纹和镇符。
他一抖手腕,黑绳串着那些铜钱,又回到他指间。
卢百户端着僵笑,强作镇定,仍硬着质问:“你是……”
他没来得及说完,那年轻人身后就有个随从上前半步,替他举起鎏金蟠龙篆文的腰牌,含着不露齿的笑,声音却分外清晰:
“奉天子命,镇异司最高指挥使,谢危行,到——”
这一声落地,立刻就有机灵的镇异司官差眼疾手快跪下行礼,连带着其他人也意识到了,厅内只见众人低头。
卢百户汗如雨下,只能随着众人作揖。
挽戈没随差役下跪,只是微微颌首行礼。
谢危行的视线从人群中扫过,落在她身上时,眸中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卢百户脸色白了白,片刻后才找回一丝冷静。
他不过是百户,职级离最高指挥使还差得太远。此前在镇异司,卢百户即使见过谢危行,也只是远远的一瞥。
这会儿,他才注意到,镇异司最高指挥使,理论上他的最高长官,居然是这样一个相当年轻的人。
他怀着一点侥幸,解释道:“大人亲临,卑职不知,方才只是按例找‘境主’。”
他的笑容越发僵硬滑稽。
“别对我笑,”谢危行懒洋洋一摆手,“我不好这一口,卢大人。”
其实那只是很寻常的吊儿郎当的语气——但是那一声“卢大人”,仅仅是从镇异司最高指挥使口中说出,就足以使卢百户汗如雨下了。
卢百户心知这最高指挥使不是个好伺候的。他顿了片刻,才重新组织了语言:“卑职,卑职按例缉拿‘境主’……”
他一指挽戈:“她昨天违了规矩,说从镜子里出来的,可镜子吃人,怎么还会吐人?她体温冰冷,分明也不是人!”
挽戈望向谢危行。
她从谢危行进来后,才想起来,谢危行,好像的确是镇异司最高指挥使的名字。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没什么情绪,只是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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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情况,倒是不需要她再多加解释了。
卢百户掐了掐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又从案后拖出一个公事匣,从里面取出一张血糊糊的纸,面上喝饱了血的朱文醒目。
【压名契:萧挽戈——愿以身替,承泪以证。】
“证在此,”卢百户把纸高高举起,眼底划过一丝阴狠,“这压名契,昨日被她强行毁坏,害死了一个偏将,又坏了萧二公子的脸。如此行径,不是境主,也难逃罪责!”
“哦,”谢危行像看见了什么乐子,勾了勾唇,伸手,“拿来看看。”
卢百户递过去的手不受控地发抖。
谢危行伸手捏住那张纸,也不细看,扫了一眼,乐了:“压名契上的字,用谁的血写的?”
卢百户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硬着头皮:“是那名偏将的。”
谢危行:“真的是你的偏将吗?”
卢百户:“是的。”
谢危行轻轻一挑眉,懒洋洋道:“本座看着,怎么像猪血。”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随从都快憋不住笑了。镇异司的差役听了,也低头藏不住笑。
卢百户满脸通红。
谢危行拍了拍卢百户的肩,语重心长:“本座都想不到,卢大人属下,也是能人辈出,物种齐全啊。”
谢危行这人说话太缺德,他的随从也不遑多让。他身后的一个近从随即补刀:“卢大人,省俸银是好习惯,只是……死人就别省了。”
卢百户恨不得钻到地缝里。他一点也不想面对身后他镇异司属下的笑。
“差不多够了。”
谢危行把那张契纸啪地扣在案上,抬眼瞧了一眼卢百户。
他其实是一个相当年轻的人,卢百户比他年长一二十年,但就这一眼,就让卢百户心底一颤。
“卢百户,出了这诡境后,你把剩下的话,交代给镇异司的监察署吧。”
卢百户双腿一软。
谢危行最后扫了他一眼,不再看他,转头:“白日规矩有了,都各自回房,笑到日落。谁再生些无聊的事,我替镜子收。”
他话落,厅里“是”“是”点头一片,应声的人都不敢露齿,只抿着嘴僵硬地笑,滑稽得很。
赵簿抱着簿册,拉着剩余原先镇异司的人一同躬身退下。
谢危行却已经向挽戈走来。
二人隔空相对,那其实算是第一次正经见面。
挽戈睫毛动了动,想了想,最终没说出口,只颌首:“谢指挥使。”
谢危行似乎微微一愣,然后嗯了一声。他随手把手腕上黑绳一绕,铜钱串缠在修长的指间。
他上前半步,伸手,仿佛随意似的擦过挽戈苍白冰凉的腕骨。
这回轮到挽戈一怔了。
她被擦过的皮肤一热,像有人把一枚火按入脉口,把从骨头里冒出来的寒意逼退了一线。
——这人竟给她过了一线阳气。
瞧见挽戈微怔的神情,谢危行乐了下。
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面上明明是按规矩的笑,这会却是真情实意的觉得好玩了。
“借了你的借阳针来玩,还你点利息。”
挽戈:“多谢。”
谢危行修长的食指一转,黑绳上铜钱串又回到了手腕上。
他语调又回到了那种懒洋洋的语气:“今夜跟我去素心房,带你看点更好玩的。”
7. 第7章:破境
将近入夜。
这已经是第五日的夜了,胭脂楼相当安静。风一经过长廊就哑了,像被什么东西拦住。
谢危行带着挽戈,推门而入素心房的时候,房内还有人。
萧二郎靠在榻上,伤口狰狞的脸上缠着布,渗出的血色依稀可见。一个素衣女子坐在塌边,正在为他换药。
萧二郎见挽戈来,先是一愣,然后是气恼,几乎咬牙切齿:“你也配来见我?你来做什么!”
挽戈淡淡道:“来救你。”
相较于萧二郎的恼怒,那素衣女子却仍是相当端庄。
素心对萧二郎温声细语:“公子暂且歇一歇。”
然后,素心才抬眼看向挽戈,抿着笑:“萧姑娘这几日护着大家,奴家该谢你。”
谢危行却顺手把门踢上,挥手十几枚铜钱“当”地一声,钉入屋子内门窗的角。
他打了个哈欠:“谢就不必了,你把人都留到最后再杀,心可不小。”
他一句话,居然就这样指明了。
——素心才是境主。
即使是直接被这样点破,素心仍旧端着笑:“指挥使大人说笑了。”
她话音还没说完,屋子里无数面镜子中,就似乎有虚影伏下,仿佛在听令。
这氛围明显不对,萧二郎缩在榻的角落,抖着嗓子,要喊人。
素心却回头看了萧二郎一眼,还是相当温柔的笑。
“别怕。”
下一刻,榻下却咔哒一声脆响。
一只细长的影手,从榻下不知道哪面镜子中倏然窜出,狠狠扣住了萧二郎的喉咙!
“救,救命!救命!”
挽戈手一翻,刀鞘横挑,内劲一振,将影手敲碎。
但是萧二郎的那几声还是引来了两名镇异司的偏将。
从窗口上的影子上能看见,他们还没来得及到门口,就被什么东西拖下去,喀拉两声,没了。
素心仍是温声:“萧姑娘这么忙着护人,可惜……”
谢危行略微偏了偏头,避过了从后面袭来的影手:“可惜什么?”
他边说话,一边一脚将扑上来的影子踢散,好像平日的闲常对话一般。
细细的笑声从每面镜子里溢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把房间内所有烛火都瞬间扑灭了。
“可惜,这世间总有人在尝苦……”
素心的声音逐渐变得飘渺,她的身形也是,若有若无的香气混合着几乎察觉不到的腐烂的味道,在屋子里蔓延开。
那或许是障眼法。
素心睫毛一颤,忽然把一面铜镜推翻。镜子斜斜坠落在地,正对着挽戈。
下一瞬,镜子里的素心陡然伸出一只手,就向挽戈颈项抓来!
挽戈横鞘挡住,但是镜面远不止那一个,她被盯上后,其他镜子也冒出手来,第二只,第三只。
谢危行几乎是瞬间掐诀,一手重重掷出那黑绳上的铜钱串,数面镜子就被他的铜钱钉住四角。
无形的网兜头罩住那些惨白的美人手,暂缓了攻势。
素心这回完全撤去了那温声的姿态,冷冷道:“指挥使大人也不过如此——铜钱镇的住小鬼,镇不住我。”
那些镜框突然间角度齐齐变了,镜光错位,那无形的网像被剪断了光,露了空隙——影手就从网口中滑过,照样直扑向挽戈!
谢危行却似笑非笑,“你当我这是普通的铜钱?”
他打了个响指,所有铜钱忽然间一齐嗡鸣。明明不见火,但是室内却闻到了烧焦的气息。
在几息之间,那些穿过镜面的美人手好像被烫伤一样,冒出皮肉烧焦的味道,惨白的美人手也疯狂地抖动起来。
素心的笑更冷了半分。
她指尖重重一挥,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砰地坠地碎开,什么东西从里面流淌了出来,有生命一般,向那些镜子的四角铜钱缠去。
谢危行略微一挑眉:“你自己的尸油?”
素心低低地笑了起来。
她咬破指尖,沾着血,扬手在最近的镜子里一点。屋子里所有镜子的影子齐齐站了起来。
每一面镜子中的素心,都向外迈出了一步。
“你休想镇住我。”
“你休想镇住我。”
“你休想镇住我。”
那其实是很多个素心一齐说的,好像回音一般。
她每一张脸都在笑,每一张笑里分明含着哀。
影潮扑面而来。
挽戈这几日都只出鞘半寸,但这次再无留手——刀彻底离鞘的一瞬,屋子里所有的影子好像都被冰凉的刀光重重一拍。
镜中无数个素心同时朝她抓来。挽戈身形一伏,把几个素心踢回镜子中。
她回身重重一劈,雪白的刀光从几个素心眉心到喉咙划过,没有血,影子碎了,破在黑暗中。
那其实总共没出几刀,但是她刀势大开大阖,居然在密到发疯的影潮中劈出一条路,刀光直逼素心本体之前。
素心却只冷笑:“再厉害的刀有什么用,你命火就剩一线了,等死吧。”
挽戈顿了下,指骨透出青白,这才发觉冷气已经透到心口。
她下意识去摸暗袋,却摸了个空,这会儿才想起来,借阳针已经被谢危行这个混蛋顺走了。
“混蛋”本人却不以为意。
“嘘,别死别死。”
谢危行从背后一把捞住挽戈,修长的五指抓住她的手腕,灼热直贯经络,几乎在瞬时,将那灭顶的寒压了下去。
他手心又热又稳,像把一团火按入了挽戈的脉口,她那点摇摇欲坠的温度被硬生生托住。
挽戈的视线这才从发黑变得清明。
素心已经退在镜群之后了,她的笑意相当冷淡。
她垂下眸子,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将她素白的衣袖卷起。她一拂袖,屋子里所有镜面,重新开始颤抖起来。
墙角有发青的指痕抠了出来。
不止镜子里了。
连黑暗中,铜器、花瓶,反射出来的光滑镜面上,都一同映出素心的身影。
这次是更多——无数苍白的美人手从那些镜面中伸出,如潮水般涌向挽戈和谢危行!
“一个个来啊,都不许急。”
谢危行单手做了一个收的手势,铜钱叮当地在空中拉成一道弧。
他一甩腕,弧线重重落下,将屋子里乱窜的美人手扣在地上。
但是那些“素心”的影子实在太多了。
更多惨白的脸从不同角度探出,锋利的五指就要抓来!
谢危行抬手朝空中一划,寥寥几笔,几息之间勾出了一个虚篆。
他左手勾住黑绳,抽回几枚铜钱,然后状若随意地往地上叮当一掷,右手更快地掐诀。
接着,地面上沉重的黑暗中居然浮现出细细的金纹。
金纹像是被从地底一点点拽上来的,完全浮现时,镜中和已经爬出来的素心的笑影,同时一滞。
那些金纹在几息之间,攀上了梁柱,勾连成一个巨大的阵。
素心的笑相终于露出焦灼。
谢危行:“阵心。”
他一开口,挽戈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往前一步,刀鞘重重朝一个地方撞下,震荡沿着金纹散开,抱住了阵心的位置。
镜伥潮猛地炸起。
铺天盖地的影手、笑脸挤在一起。所有镜子中同时更快地伸出手来,朝阵心抓去!
挽戈站着没动,刀鞘横劈,撞退了扑过来的一些美人手,剩下的被阵心的金纹打散了。
她余光看见谢危行已经抬步走进阵中。
谢危行步伐相当懒散,但每一步踏下去,屋子里就有数块镜子咔哒浮起裂纹,然后砰然炸碎,彻底暗淡下去。
不过几十息之间,整屋的镜子居然已经被阵破碎得差不多了。
素心被逼到了最后一面镜子前。她还端着笑,只是眼角在抖。
“该收工了,”谢危行五指一收,将挂满了铜钱的黑绳重新缠在左手腕上,懒洋洋看向素心,“你哭吧,还是我动手?”
诡境里,无论人鬼都要遵守规矩,哪怕境主也要守自己的约。
——谢危行这分明是让素心选一个死法。
素心仍端着笑:“笑比哭好看。”
谢危行却好像想了什么乐子,她抬手一弹,铜钱砰地击中素心身边的镜子。
那镜光忽然活了,像水面一样,映出了一幕的影子。
镜子中,火光压的很低,沸腾的灯油流淌了下来。一个红裳的女子仰面在地上,唇竟然被金线一阵一阵缝住,缝出了一个诡异又端庄的笑。
那分明是红绡。
镜子中红绡的唇上,透过金线的,不知道是胭脂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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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血。她被缝死了笑,可是眼角却流下艳红的泪,不知道是蜡泪还是血泪。
素心也看见了镜影中的红绡。
她的笑一下子就收紧了,指尖死死掐出了血。
“看谁的手在抖,”谢危行道,“你不是不哭吗。”
素心猛然一抬手,残存的影子骤然窜起来,直直刺向谢危行。
挽戈刀背一横,挡碎了影子,影子坠地破碎。
“红绡死的时候,你没有哭,背走她的尸体的时候,你也没有哭,”挽戈突然对着素心说,“那你第四日献的真泪,是什么?”
素心不听,话音未落,又有影子直直抓向挽戈的颈项,挽戈身形一侧,刀鞘顺势将影子劈断。
谢危行叹了口气,对素心道:“你真不好玩。”
他再次挥手。镜面上一颤,画面变了。
这次是雪夜的场景,素心踉跄抱着红绡,或者说红绡的遗体。
但是被贵人的侍卫拦住了,侍卫们嘻嘻笑着,腰牌上的字清晰分明。
素心不识字,但是挽戈和谢危行都认得。
——宣王府的腰牌。
镜子中,有一人带着酒气,提着刀:“你也配坏了世子的雅兴?”
什么东西落地了。
那不是素心的泪,而是血。
落地的是她的头颅。
血色溅在镜沿,屋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哭吧,哭给你自己也行,”谢危行对素心说,“境破之后,我替你们收敛。镇异司立案,宣王府世子是吧?我记在册。”
素心这时候才抬起眼睛。她的笑好像裂开了缝。
挽戈淡淡道:“你也替她哭一次吧。”
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断裂了。
从素心的眼角开始,泪先是滑落了一颗,随机是更多。她露出哭相的时候,也像在笑。
境主违反了规矩。
——诡境破。
素心像一个影子一样,轻飘飘倒了下去,碎成了冷风,什么也没有留下。最后一面镜子彻底炸成碎片。
天光乍亮。
屋外已经是第三声钟敲完了,聚在大厅中的幸存的人,突然发现往日浮现规矩的铜镜,也出现了巨大细密的裂纹,然后碎片般滑落。
有人啊了一声,条件反射捂住嘴,却发现自己没死。
赵簿把册子一合,抬头,有些茫然:“……境破了?”
风从窗户上灌进来,这是真实的风。那些一直抿着笑的人,终于可以放下,有人先是发呆,然后下一瞬哗地跪下。
哭声和笑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这次没有镜伥伸出手了。
挽戈冲谢危行道:“走吧。”
二人回到大厅时。大厅里卢百户还双腿发软,靠在柱子上。
他想找话开脱,抬眼却撞上谢危行似笑非笑的目光,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谢危行:“出境之后,自己去监察署,别让本座派人请你。”
卢百户脸色惨白,颤抖着声音:“……是。”
过了一刻,外头镇异司与府衙的人马,才趟着雪水赶到。赵簿捧着册子上上下下跑,替幸存的人报名,清点尸首。
萧二郎被小厮和萧府侍卫抬着,脸上新换的布,仍然渗出暗红。
他眼底分明是恨,但不敢看挽戈,只梗着脖子:“你,你毁了我的脸……给我记着……回了萧家,我第一个请家法,把你赶走!等着,我让你在京里活不下去!”
萧二郎被小厮扶着往外挪。萧府赶来的总管低声说了几句“府里都备了名医”“祖母也担心”,他才被再三请上轿子。
挽戈站在廊下的影子里,冰凉的指尖从暗袋里摸出了萧二郎的那半块玉佩,抛还给萧二郎。
她冷冷道:“母亲命我来帮你。你已经活着出来了——自此,我与萧家两清了。”
萧二郎呼吸一滞,张口就要骂什么,但被总管拦下,什么也没说。
总管眼神一转,拱手做了个揖,匆匆也随着去了,车马离开,雪泥里只留下黑痕。
挽戈回头,这时才看见谢危行叼着一丝玩味的笑,从廊柱的影子里出来。
他显然也听见了方才萧二郎和挽戈的对话。
挽戈想了想,什么也没解释。
谢危行却似笑非笑瞧了她一眼:“小疯子——你和萧府,真两清了吗?”
8. 第8章:断命
谢危行的那句话,甚至透出了一丝兴致盎然。
这人在看戏。
挽戈道:“我已经完成了母亲的命令,他活着出来了。”
“就这样吗……”
谢危行的语调里分明带着一丝遗憾。他打量着挽戈的脉口,然后略微偏了偏头,右眼中浮现出灿烂的金影。
那分明是天眼。
挽戈不知道这人在透过天眼看什么,也不是很关心,只当他又在找乐子。
但谢危行敛下右眼的金影后,却骤然开口道:“你命灯愈弱,活不了多久了。”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
不过寻常算命的恐怕不敢这么说,也就镇异司最高指挥使,仗着没人敢揍他,才能干这种铁口直断的事情。
挽戈平静道:“我知道。”
“我喜欢揭人短,”谢危行却继续道,“可你这命的‘短’,却不在你身上。你不是天生的命薄。”
挽戈一愣:“什么?”
谢危行终于逮到挽戈的神情变化了,他眸中明显找到了乐子,慢吞吞把话拆开:
“你本命不弱,先天充足,四柱清正,不应该十八岁就死。有人把你的命盘硬生生撕开口子,移花接木,换走了。”
挽戈彻底怔住了。
片刻后,她听见自己问:“谁做的?”
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的指尖已经出奇的冰凉——那不完全是阴气导致的。
“你要去砍了那些人吗?”谢危行笑出声来,“改命可遇不可求,不是血连的亲缘,不是刻意为之,都做不到这么天衣无缝。你想好了吗?”
没等挽戈缓过神,谢危行懒洋洋一挑眉,不再往下说下去了:“我可是天子钦点的国师,多少勋贵万金难求我一卦,今天心情好,送你一次,就说到这里了。”
挽戈无言。
谢危行却手指一翻,一丝冷光在他修长的指尖打了个转。然后那根极细极长的金针,就稳稳落入了挽戈的掌心。
“借阳针还你,”他好像随口叮嘱,语气却不容置喙,“少用,你没多少命可烧了。”
挽戈收起了借阳针,压下了心底不知道什么时候浮起的阴影,淡淡道:“我知道了。”
谢危行伸了个懒腰,往胭脂楼外走了两步,最后一次回头,丢下一句话。
“什么时候做好准备了,可以来找我。本座帮你找回你的命,也不是不行——谁让我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呢?”
.
雪日,萧府朱门前灯笼的红光虚虚浮浮。
萧二郎被七手八脚地抬回府时,整张脸都缠满了布,布里渗透出血的颜色。
他不愿露出他现在那张脸。
小厮们把他抬到命堂的软榻上。刚一回府,他就喉咙里冒出低声的嚎叫——那其实是哭。
可是他现在的脸已经算不上哭了。
萧母匆匆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眼前一黑,险些软在地,被下人搀扶住。
“阿郎,阿郎!你怎么……”
萧二郎碰了母亲,一腔苦楚和羞恼,没待发作出来,那张脸一动出巨大的神情,就疼的他发抖。
“娘,她,她毁了我脸……萧挽戈……娘,我这辈子完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萧母心疼得发抖,“你姐姐的一切都是你的,她怎么敢害你?”
她骤然回头,向管家喝道:“去,去请太医!我儿子的脸不能这么完了!”
还没过正午,萧府从太医院请来的三位太医轮番诊视萧二郎。
最年长的那位太医捻着须,掀开帘子出来时,叹气道:“萧二公子,相根已被金刃所绝,阴寒入络。眼下只能先活血化瘀、温阳散寒,保住筋络。至于容貌……怕是……”
萧母脸色煞白:“先生,难道没有一个复原容貌的法子吗?银子不是问题。”
太医:“此非寻常疮口,药石难复。”
太医们离开后。萧二郎只仰着头喘,他不敢做什么表情了,只能闷声:“疼……娘,他们都是庸医……庸医!都,都是萧挽戈,那个扫把星,她害我……”
“娘,你去把她抓回来……叫她跪在我面前……我脸坏了,你们,你们也去划了她的脸……”
“够了!”萧母厉声喝道,但是话音落后,又忍不住去按萧二郎的肩,“……阿郎你别动,动了更疼。”
萧二郎嚎起来,那其实是抽噎:“她害我!她想要我死!”
萧母闭了闭眼。
她心底最后那点不合时宜的愧色也没有了,她吩咐管家:“去把萧挽戈叫回来。”
管家:“是。”
“还有,”萧母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冷冷道,“去请白先生,就说……就说我有事相求。”
白先生?
总管骤然一愣,立刻明白,事态已经不是太医能解决的了,连声应了,就退下去分派。
萧府一连派了好几拨人,去找挽戈。
先是家丁走了京里神鬼阁的分堂,门人却回报萧挽戈并未回来;又去胭脂楼旧址,也没有找到;去了京城城门守卫,却也只得到“未看见萧挽戈离京”的消息。
最后萧府的管家亲自去镇异司拜访了一趟。
镇异司在京城东城分司的卢百户,素来和萧府交好。这次胭脂楼诡境,也是萧府特意拜托卢百户保护萧二郎的。
但萧府的管家去镇异司时,这回却头一次吃了闭门羹。
管家行礼通了名,照例送上拜帖,又想塞银子,镇异司东城分司的偏将却面无表情,只指了下门楣上的朱字:
【奉最高指挥使令,监察署稽查东城分司,暂停事务。】
管家一愣,镇异司的监察署?稽查?
他听说过那是镇异司内部清洗的部门,此前同卢百户交谈的时候,他也听闻卢百户最怕监察署——监察署有个镇狱,进去了大多出不来。
不仅镇鬼,也镇人,甚至自己人。
管家只得退到台阶下等。
恰好他碰见一个小吏抱着几册文移,从朱门内出来。管家眼尖,认得是卢百户身旁的赵簿,忙侧身拦了拦,低声唤:“赵大人。”
赵簿看清来人,似乎有点犹豫,但是还是把声音压低了道:“卢百户已经被监察署带走了——先行停职,押去问讯了。胭脂楼诡境的事,现在由指挥使亲自核查。”
管家心里一沉,心想,卢百户出事了。
不过他这番还无心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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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卢百户,萧母的命令更要紧,他忙追问:“那,赵大人可有见过,萧挽戈?”
赵簿摇了摇头:“册上只记了‘神鬼阁外协一名’,境破后,她自己离开了,镇异司并无她的去向。”
马上有人来催,赵簿也没有多言,匆匆离开了。
管家回府禀报给萧母时,萧母正给萧二郎换药布,她的手抖了一下,目光偏了偏,道:“知道了,再派人再找。”
她都没有出京记录,一个活人,怎么会哪也找不到?
萧二郎却忿忿:“萧挽戈这个扫把星……肯定躲起来了!我一定要杀了他……”
话音未落,门外却通报:“白先生到!”
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和没有声音一样,进了命堂。
他摘下斗笠,命堂里的灯照亮了他的脸——但是那是一张空白的脸。
那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覆盖在骨头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萧母起身,强作镇定:“白先生。”
白先生明明脸上没有眼睛,但是还是仿佛看了一眼萧二郎。
他没有嘴,不知道怎么的,却还能发出声音:“先让二公子歇下吧。”
萧母会意,同白先生一同进了萧府另一间没有人的静室。
萧母屏退左右,开门见山:“白先生,有没有法子能让阿郎的脸恢复如常?不惜一切代价。”
白先生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对着她,声音好像从什么器壁中传出来:“可以。”
萧母:“什么法子?”
白先生顿了顿,他好像在审视萧母,但是萧母看不出来,只能察觉到不知道哪里来的冰凉的视线。
白先生:“换脸。”
“换脸?”萧母一惊,“换谁的脸?”
白先生却道:“亲缘的脸,最佳。”
萧母无端打了个寒颤。
“萧夫人在害怕什么?”白先生慢条斯理,“总不会是夫人您的脸——年龄与身体不合,承不得此术。”
那其实是在说萧母是老东西,但是萧母听不出来。即使听出来了,也不敢在意。
萧母松了一口气。
她任由白先生点破:“他姐姐的脸当然最好。”
那其实就是萧母的想法,只是萧母心底还是有些踟蹰:“挽戈,她……”
“萧夫人不会在舍不得吧?当年可是萧夫人执意要把姐姐的好命格换给弟弟。换命是换,换脸怎么舍不得了?”
那其实是嘲讽的语气,不过白先生语调一贯的平静。
“如今算来她的命数也将近了,活不过一个月。反正是姐弟,她要死了,换萧公子的重生,何乐不为?”
萧母一愣。她从来没有仔细算过女儿换命后具体的命数。这十几年来把女儿送去神鬼阁后,萧母也没有多问,只偶然间听闻女儿相当受老阁主赏识。
她一直以为,那桩事已经过去了,原来并没有。
——原来萧挽戈要死了。
片刻后,萧母垂眸:“明白了。”
她起身,送走了白先生。
在廊下,目送白先生离开,萧母才开口,叮嘱随侍:“去,立即贴告示,重金悬赏萧挽戈的踪迹。”
9. 第9章:镇狱
出了胭脂楼诡境之后,挽戈一路无言。
她既没有去神鬼阁在京城的分堂,也没有去镇异司,更没有回萧府。
她绕了点路,进了京城西一个客栈。
屋檐上滴着的水已经垂成了刺,她把银子扔给柜台的店小二,拿了钥匙上楼。
把门栓上,挽戈这会儿才又觉得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冷。
挽戈点了房间内的所有火盆。
火冒出红来,房间暗处有什么东西,嗖地就要往床底下窜。
挽戈余光一扫,刀鞘比那东西更快地敲下去。那东西尖叫一声,不像动物叫,也不是人。
床底下咕噜噜滚出一个灰扑扑的团子,黄黄的圆眼睛,委委屈屈地看着挽戈:
“别,别砍了!是我……”
——居然是先前在胭脂楼的红绡房,遇见的那只布团鬼。
挽戈顿了下,才问:“你怎么跟出来了。”
布团鬼裹紧了身上的破布,更委屈了:“镇,镇异司他们,在清理楼里的鬼……我不敢留下……你身上阴气重,我蹭着你的影子,才溜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
挽戈没再多问,任由布团鬼在房间的角落里缩着。
她卸下沾了风雪的斗篷,丢在架子上。从诡境里出来,那口撑了几日的气终于散了,挽戈这时候才清晰地感受到冷和疲惫。
她没再想谢危行临走前的那番话,心想,休息一日再说。
火光呲啦呲啦的,照得窗檐上的冰溏滴答融化成水。但是她深入椎骨的那种冷还是没有驱散。
倒是布团鬼热得要死。
他是鬼,还是小鬼,本来就受不了热,几个火盆一烤,他吱吱哇哇的滚得更远了。
布团鬼小心翼翼滚到了门口,那是离火盆最远的地方,小声对挽戈说:“我,我给你看门。”
他再去瞅挽戈时,才发现挽戈已经阖上眼,似乎睡着了。
挽戈这一次睡了很久很久——理所应当地错过了萧府重金找她的满城风雨。
第二日,第三日,她还是没醒。
第二日的时候,那几个火盆原本已经灭了,布团鬼抖着满身的阴气,才给其中一个加了点新炭,又燃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往挽戈那边推。
火盆拖拉地板的声音很大,可是挽戈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布团鬼一开始还是继续躲在角落偷看,但是等到第三日的时候,他也开始心慌。
挽戈睡的太安静了,安静到不像活人。她蜷着只占了床的一部分,呼吸几乎没有起伏。
布团鬼在第三日下午,终于忍不住了,滚到床沿边,想哆嗦着去试探挽戈的鼻息。
“你怎么还不醒……再不醒,会不会,就和我一样……了?”
他中间吞了个“死”字。
布团鬼想到这种可能,没由来哆嗦了一下。
不过,他继续心想,这人这么厉害,死了也是大鬼。
但是,如果是大鬼,不会把他这个小鬼吞了吧?
甩开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布团鬼滚到门缝边,想看看门外有没有动静。
但是他本来就是小鬼,不能碰活人,阳气一多他就要死。
客栈小二端着水穿过长廊,敲了敲门,这其实是这三日第二次敲了:“客官,有水了,要吗?饭要不要?”
没人应。
布团鬼也不敢应。
小二走了,只留下不知道在和谁说的嘟哝:“这位客人,三天没出门了……不会在屋里,咳,出事吧?”
另一个声音斥道:“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房钱还够就行。”
第四日的时候,屋外好像雪下得很大,屋檐上嘎吱嘎吱都是雪的声音。
屋子里还是很冷,布团鬼竭力维持着那仅剩的火盆。
小二又来了,这次还是礼貌性地敲门,见没人应就走了。
只听见小二在廊上唠叨:“萧府贴了告示,说要悬赏个叫萧挽戈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大的手笔,赏银好大。”
“听说是萧家的嫡小姐?怎么又给从小送去神鬼阁了……啧,怎么还悬赏自家人?城里都在传——”
“闭嘴,少管闲事。”另一个声音骂他。
.
镇异司监察署的镇狱,在镇异司府衙下的地底,甬道狭长,墙壁上铺满了沉沉的黑铁。
“哗啦——”
铁链拖地的声音,是卢百户被狱卒押着拖进来。
“跪好!”
卢百户被人按着跪在堂前的青砖上,有个鱼服装扮的人呵斥了一下。
卢百户余光注意到,那是镇异司都校尉,卫五。
卫五不是个好说话的,踹了卢百户一脚:“腰直着,抖什么!别装风寒!”
卢百户心底一颤。那种恐惧终于从黑暗中攀咬上来。
这就是镇狱。
卢百户当然知道他的罪名是什么,但是他心底仍还有一线希望。都是混迹官场二十多年的人了,他也不是全无后台,只要审问的人——
他压着砰砰的心跳,抬头看了眼。
堂前最上面的官案后面,坐着的,既不是他有些关系的人,也不是往日镇狱的官员。
而是一个年轻得过分的人——黑衣,衣角镌刻着繁复的金纹,左手手腕上缠绕着黑绳,黑绳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铜钱。
谢危行。
卢百户脑子里先嗡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张脸,那个少年国师、镇异司最高指挥使,也是这张脸,在胭脂楼诡境里,宣了他的罪。
他一口气没上来,寒意沿着脊骨上窜。
怎么会是谢危行亲临镇狱?
最高指挥使怎么会来管监察署的一个小案?
但是紧接着,卢百户那二十年官场浮沉的油儿又浮上来了。
二十出头的指挥使,即使坐的再高,也还是太年轻。朝廷的官儿年年都换茬,卢百户见的太多了。
只要他撑过一时半刻,也许……
卢百户怀着那种心思,叩首:“卑职见过指挥使大人。”
谢危行转了转指尖,他腕骨上黑绳上的铜钱,轻微叮当了一下,但是在镇狱的这种寂静下,显得格外突出。
“说吧,”谢危行淡淡道,“你在胭脂楼做的事。”
卢百户早已编好了腹稿,快速把压名契一事抖了出来,只说是手下学艺不精的反噬,就要顺势把“神鬼阁插手捣乱”的脏水一起泼出去。
卢百户还没说完,谢危行就笑出了声。
“本座不问那张破纸。”
这指的当然是压名契。
不问压名契,问什么?卢百户一愣,紧接着有种极端不详的预感。
卫五却啪地把一卷名册砸到卢百户的膝盖前,又从后面踹了他一脚:“跪好!”
那一脚踹得卢百户半天没缓过来,他眼前还花着,却听见卫五开始念了:
“十个月前‘东城驿’,四个月前‘榆关渡口’,两个月前‘杏花巷’……每个诡境的结案文移都在这,签字的人是你,你认还是不认?”
卢百户心下大惊,但是他还是撑着:“卑职只是,按例行事……”
“按例?”谢危行懒洋洋问,“镇异司的例法里,什么时候有拿人喂鬼,逼庶人试规矩这些事?”
卢百户心口一滞,还想拿一些场面话糊弄过去。
卫五却已经冷笑出声:“卢泽,你经手的诡境,哪回不是靠填活人把鬼喂饱,等诡境自己消失?镇异司往常也有拿死囚填境,可你死的都是良民!死人越多,诡境评级越高,你的功劳也上抬,手法熟练至极!”
卢百户额角已经出了一层汗。
他刚想开口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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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却听见镇狱的甬道尽头,有什么人走进来。
门口侍卫禀报道:“左总判求见。”
卢百户眼里立刻亮了一线。
他的后台来了。
左总判进了镇狱,还没来得及站好,就先朝堂上遥遥一拱手:“听闻这桩案子,是右总判大人负责,本官奉左判堂署令来,便宜行事……”
左总判话音没落地,抬眼看清堂上是谁后,声调一滞,心下一惊。
卢百户的案子,挂名审问的不是右总判吗?
可是堂上,怎么是最高指挥使!
左总判有把握从右总判手里捞人,但不代表他会愿意为了个百户,直接对上最高指挥使。
因此,左总判反应极快,再次拱手改口:“下官,见过指挥使大人。”
谢危行居高临下,凉凉问:“左总判大人来得真及时啊,打算便宜行事什么?”
左总判一咬牙:“下官失察,不知道指挥使大人亲临,仍请大人处置。”
谢危行不置可否:“送客。”
那分明是让他滚。
卢百户眼见后台也没了,心灰意冷,连带着审问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结束的时候,卢百户像被彻底抽走了脊骨,被狱卒拖着走了。
右总判陆问津推门而入的时候,刑房里已经没有犯人了,只剩谢危行一个人,在玩他手腕上缠着的铜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谢危行:“你来晚了,这案子好玩的已经结束了。”
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右总判陆问津,没好气道:“这案子本应归我审。”
他未尽的话是,这案子莫名其妙被谢危行以“好玩”的名头,抢来玩了。
陆问津和谢危行算是多年好友了,对谢危行这种心血来潮就去找乐子的性格,早已见怪不怪。
谢危行把一叠口供和名册往陆问津那一推:“你自己善后吧。还有胭脂楼的事。还有……”
他抬眼,却是冲着甬道尽头:“卫五,左判堂那爱生事,不用管,再来生事,就让他来找我。”
卫五在门边守着,应诺了一声。
“等下把左总判方才‘便宜行事’四字,记在册,回头让他签字,省得他忘了自己来过。”
陆问津也乐了:“你这叫敲打,不叫善后。”
他接过卷宗,边翻边问:“宣王府有风声,关于宣王世子惹了胭脂楼诡境大鬼的那事,听说近期宣王想找你谈谈,派人来探你这国师的口风——你要去吗?”
“不要,”谢危行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另有正事。”
“你有什么正事?”陆问津奇道。
谢危行侧过头,忽然问:“陆问津,你见过换命的案子吗?”
陆问津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书里听过,没见过。”
“如果你是一个被人换走正命的将死之人,但是非常地幸运,碰见了我这个天子钦点的大国师、镇异司最高指挥使,还愿意向你伸出正义的援手,帮你报仇拿回一切——你会怎么想?”
谢危行说出自己那一串长长的名头时,甚至没有喘气。
陆问津有点无语,但想了想,非常违心地奉承了一下:“我会感恩涕零。”
“对啊……”谢危行的语调,流露出了相当的困惑,“她怎么还不来找我玩?”
什么她?
陆问津莫名其妙,回想起胭脂楼诡境的一切,突然福至心灵:“你说的不会是那个神鬼阁的姑娘吧?”
谢危行没否认:“都四天了。”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披上斗篷。
陆问津见了活鬼一样,下意识问:“你去哪?”
谢危行垂眸:“她不来找我,我就去找她玩。”
他一弹铜钱,叮当一声,右眼中金影一闪而过。接着他推开了门,在雪地之中,往城西去了。
10. 第10章:渡阳
城西的风雪很大。
店小二还在前台打瞌睡,只听见门一开一合,寒气灌进来,冻得他一哆嗦。
他勉强抬起眼皮,先是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斗篷上还沾了雪,接着才注意到那人衣角镌着金色的雷纹。
那人的声音相当年轻:“借一把楼上三号房的钥匙。”
店小二打了个激灵。
“客官,这,这恐怕不合规矩……这屋有人住……”
店小二话还没说完,那人手心一翻,顺手把什么东西搁在柜台上。
那东西看上去沉得过分。
店小二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一块鎏金的腰牌。
他不大认得那些繁复的篆文,只模糊看出了“镇异司”和“指挥使”三个字。但即使这样,也足以让他心下大骇,睡意全无。
店小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大,大人恕罪!小的眼拙!”
他忙不迭去取钥匙,手却哆嗦着,叮当了半天才取下来。
等谢危行上了楼,店小二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三号房,好像就是那个四天没动静了的客人。
屋子里火盆已经快灭了,也没有光。谢危行开门进去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一团破布缩在门口。
布团鬼抬头就对上了谢危行的身影,瞬间哆嗦着缩到了墙角边:“别,别打我!我没作过恶!”
谢危行当然记得这是胭脂楼里,当时就跟着挽戈的鬼。
“本座记性没那么差,”他顺手把门闩插上,懒洋洋补了一句,“小抹布。”
这人说话太缺德。
布团鬼也不敢反驳,裹紧了自己。
谢危行往里走了两步,顺手打了个响指,几个火盆里的火噗地亮了,屋子里这才开始暖了起来。
他抬眼,才看见蜷缩在床沿的挽戈。
她睡得极安静,侧身蜷着,肩背薄的过分。
平日里站直了,挽戈和他只低半个头,但是这会儿蜷着,只剩一小团安静的影子。
谢危行伸手,碰了下挽戈苍白削瘦的手腕。很凉,那的确不是活人的温度。
然后,谢危行伸出右手覆住挽戈的手,然后一点点,五指相扣。
她的指腹有薄薄一层茧,像是习武留下的。骨节却很分明,很凉。
谢危行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指间,灼热的暖意顺着指间相扣的贴合处,一点点渡给挽戈。
——如果陆问津在场,就能开天眼注意到,谢危行分明是在给挽戈渡阳气。
暖意传过去的一瞬,谢危行就注意到了,挽戈的鸦翅般睫毛轻轻颤了颤,整个人并没有醒,身体却先动了。
那其实是多年来的本能。
她肩背一绷,没被扣住的另一只手就往身侧探去,转瞬之间就要摸到枕边的刀!
“这么凶。”
谢危行比她更快,左手一推刀鞘,正好把刀推到离开挽戈的捣乱范围。
接着挽戈的另一只手也被谢危行按住了。
谢危行的右手仍与挽戈五指相扣,热意一线一线渡过去,左手却按着她另一只捣乱的手。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近的姿势。
角落里,布团鬼黄黄的眼睛都瞪圆了。
它没敢说出那句非礼勿视,只惨不忍睹地用破布挡住了自己的眼睛:“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镇异司府衙内,陆问津刚把那一堆文移,从镇狱里带出来。
他还没休息一会儿,就看见一枚金符不知道怎么来的,钉在他的案角,展开一行字。
【带太医来,尽快。】
然后是地址。
屁股都没坐热的陆问津:“……?”
陆问津到底还是谢危行的多年好友,累归累,不想加班归不想加班,但这会儿,他下意识地把“尽快”读成了“出事”。
他胸中立刻上升了一股感天动地的兄弟情。
陆问津披衣就走,眼含热泪:“指挥使出事了!来人,请太医院最好的三位!快!”
这会儿已经过了宵禁,但宫内消息还是流通地很快。太医还没出宫门,各种小道消息已经传开了。
半个时辰后,“镇异司指挥使急请太医”,就传成了“指挥使几近气绝”。
那几位太医提着东西出太医院的时候,还有宫人探头探脑:“先生先生,听说国师要薨了?”
陆问津没好气道:“薨你个头!少说不吉利的话!”
宫人哦哦了一声,赶紧找补:“国师吉人自有天象!”
等太医出了宫门后,小道消息已经传成了,国师大人没几日可活了,得看天意。
陆问津带着太医,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客栈时,也不过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
开了门,陆问津关怀备至地快速扫了眼谢危行。
人还好,没缺胳膊少腿。
好像没事。
陆问津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心底一沉。
——躯体没事,那就是精神有问题了。
他快速滑到了最坏的猜测,大惊失色:“你精神没问题吧?”
谢危行:“……”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莫名其妙没几日可活了的谢危行,心想,陆问津怕是脑子有问题。
陆问津胸中最后一点感天动地的兄弟情,终于在谢危行怜悯的眼神中消失了,只剩下半夜被拉来加班的恼火。
陆问津目光一转,才看清床沿的人影,是个姑娘。
她似乎没醒,从陆问津的角度只能看见苍白的半张脸,但却格外漂亮。
陆问津心里阴暗地大怒。
要美人不顾兄弟的玩意!
兄弟情已经泯灭了,但是指挥使说到底比他官大一级,陆问津本着对上司的礼貌,没敢骂谢危行。
他只在房间的角落,和布团鬼面面相觑,自己气成了河豚。
这会儿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谢危行早给挽戈阳气渡的差不多了,她的命灯已经暂稳,只是那些寒症还未完全退去。
三位太医入内,年长的那位先来按脉,手一碰到挽戈冰凉的手腕,心中一跳,面色凝重,许久后,才道:
“先天阳虚,阴寒入络,脉象极涩……近期受寒……”
他又换了只手来按,才道:“方才有人以纯阳之气,暂固其根。”
旁边另一个稍微年轻的太医,几乎不出声地咦了一声,目光在谢危行和挽戈之间转来转去,充满了八卦。
这会儿,另一个太医看清了挽戈的相貌,忽然凑近,骤然间脱口而出:“等等,这位……这位姑娘可是那日,萧府告示上……”
谢危行懒洋洋瞧了那太医一眼。
那一眼不由地让那太医心中一震,心知自己说错了话。
“方子和记录里不许写‘萧’字,嘴上也不许,只许记我的名字。敢说别的,小心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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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医一个激灵,连连道:“下官失言,失言。”
没人再敢说话。太医们沉默着进进出出,借了客栈的厨房,不多时,药已经煎好了。
一碗苦得发黑。
谢危行接过来,坐在床边,一手托住挽戈的后颈,另一手扶着碗沿。
挽戈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睡得很深,苦气才到唇边,就已经皱着眉头偏过头。
谢危行按着她的后颈,喂了几口,没几下,挽戈就下意识把那几口苦顶了回来。
谢危行实在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
他倒是有给人喂毒药的心得。先前在镇异司的镇狱里,送人下地府,下颌一卡,碗一扣,下去就结束了,哪像现在小心翼翼。
他试着再喂一口。挽戈还是只吞了一点,就全吐出来了,滚在他指上,一烫。
谢危行想了想,才想出个勉强能用的主意。
他伸一只手捏住了挽戈的鼻子,趁她忍不住张嘴时,另一只手碗沿一倾,药汤就沿着舌根下去了。
第一口还顺,第二口时,她突然整个人一紧,肩胛绷住了,往下是肘尖,照着谢危行下颌就要顶过去。
谢危行天生的手欠,从来这种事没少干,对挨揍这种事早有预感,左手先一步扣住了挽戈的腕骨,然后一按。
“还凶,”谢危行差点挨揍,但是还是乐了一下,“本座可是在帮你。”
挽戈听不见,只是本能又挣扎了一下。
谢危行不跟不清醒的人较劲,把他左手手腕上那串挂满了铜钱的黑绳,顺手一绕,缠住她的手。
后面的药喂下去,挽戈还是咽得艰难。等到最后一口结束,谢危行松开按着她后颈的手,她才下意识侧过头。
谢危行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块糖,顺手掰成两半,塞给挽戈。
她迷迷糊糊中还百般抗拒,等舌尖碰到了那点甜,终于慢吞吞含住了。
谢危行笑道:“本座是好人吧。”
他把另一半的糖,自己叼了。
迷迷糊糊间,挽戈梦的很深很深很深。
梦里是朱色的门,那是萧府的大门。她在这里只长到五岁,却已经是京城有名的扫把星。
无端出现字的纸张、人进去就走不出来的门、熄不灭的灯。
寻常的人一辈子也难以碰见一次诡境,但是她出生到五岁,哪里有她,哪里就有诡境。
萧府的人从此不敢靠近她。
镇异司的长官派人来看了,说,要么就送去供奉院,拜师给老国师,要么就远远送去神鬼阁。
神鬼阁是专门处理诡境的门派。
母亲不愿送她去供奉院,甚至连老国师屈尊降贵上门求见,也不肯。
——母亲说,供奉院在京,太近了。要送,就送的远一点,最好这辈子不再回萧府。
五岁那年,她终于离开了那个朱红色的门,去了神鬼阁。
雪夜里,老阁主披着一件很旧很旧的鹤氅,递给了她一支很细很长的金针。
后面她知道了,那是借阳针。
后来却仍是人声,忽远忽近。
“这孩子啊,天赋很高,可命灯太弱,怕活不过十八……”
最后,是母亲从灯后的背影,声音很轻。
“挽戈,如果你的命能换他的命,那也算是……你的福分。”
——原来这并不是假设。
挽戈骤然睁眼。
11. 第11章:取灯
她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房间里还是昏暗,耳畔有什么很轻的金属声,好像是铜钱。
然后是空气中萦绕不去的药的味道,以及喉间残留的一线苦。
火盆烧得很旺,映出床边人的侧影,那人还是黑衣,好像在百般聊赖地玩着黑绳串着的铜钱。
是谢危行。
挽戈声音还有点哑,片刻后才开口:“……你怎么在这。”
谢危行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笑了一下:“掐指一算,我不来,你今天就要变鬼了——算得很灵吧?”
半梦半醒时那些模糊的记忆,这会儿才涌上来,挽戈不由一怔。梦里有人渡来的那团暖意还热着。
她下意识顺手一捞,才发觉枕边的刀被人顺手推远了。
挽戈片刻无言,然后才道:“谢了,我又欠你一次。”
“不客气,”谢危行这会儿相当有礼貌,“记得还就行,我要好玩的。”
挽戈一愣:“什么好玩的?”
“比如一桩换命的案子……”
谢危行骤然靠近,一手托着脑袋,靠在床柱上,略微偏头,眸中带了一丝笑。
“你想好了吗?”
那其实是很近的距离。
谢危行能看见挽戈长长的鸦翅般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的投影。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注意到,挽戈平时远看时眼眸黑白分明,近看时她的瞳孔却呈现出琉璃般浅浅的透明。
“我想好了,”挽戈并没有回避谢危行的直视,她的语气还是平静,“我应该怎么做。”
这其实本来应该是问句的,只是她的语调分明是陈述。
得到了肯定的回复,谢危行眸中笑意愈盛。
“你身上的换命一术能成,还能维持十八年,做此术的人,恐怕借了机缘——所以,我们也去借机缘。”
谢危行那句“我们”说的相当自然。
然后他打了个响指,最后道:“我们入『万象』诡境。”
挽戈一愣。
诡境也有等级之分,分“天、地、玄、黄”四字。四五日前的『胭脂楼』诡境,就是地字中等。
而谢危行提到的『万象』诡境,是天字上等。
天字的诡境,两只手能数的过来。而大衍王朝百年的记录以来,能破的天字诡境,也不过一二。剩余的,往往只能任由诡境的此地成为方圆百里只进不出的禁区。
而在其中,『万象』诡境是一个例外。
因为它是少有的,真的有人能从里面出来的天字上等诡境。
——只不过出来的人,传闻每个人都背着点古怪。
有人出来时,把眼睛缝到了手上;有人出来后,明明无恙,却莫名其妙真心实意相信自己是另一个人;还有人出来后,发现全家连同宅邸都消失了,可明明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挽戈在神鬼阁中读过『万象』诡境的记载,但那毕竟只是书上寥寥几笔。
不过片刻后,她明白了谢危行的意思,点破:“你想要借助万象诡境,逆转因果。”
“聪明。”
谢危行笑了一下,抛了枚铜钱到空中,然后啪嗒稳稳落在掌心。
“只不过要溯洄到当年的因果,还需要萧府命堂里,当年的一点东西。”
.
宵禁和雪夜。
萧府算是簪缨世族,府邸相当地大。萧府朱门在灯火下,影子也很长很长。而守夜的下人被更鼓惊醒的时候,只觉得有一阵风吹过。
挽戈和谢危行二人,并没有从正门走,而是掠上屋脊,越墙而入。
谢危行很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坏事,经验有些太丰富。
他拉着挽戈,没几下就避过了巡夜的家卫,跳到了一个偏院的屋檐下。一边的巡逻的下人刚离开,而另一边的人还没有到来。
谢危行冲挽戈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道:我厉害吧。
挽戈:“……”
窗户纸透出模糊的光,有人的声音从屋内传出。片刻后挽戈才意识到,原来这是萧府正院主屋。
太多年没有回来,她也不记得了。
屋内的人声其实是很模糊的,但是二人都有武功在身,听的相当清晰。
“卢百户这边的事,算是翻了,”屋内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道,“镇异司监察署已经把人带走了……左总判也许多日没有回信……也许这几日风头不好。”
挽戈这次听出来了,这是萧父的声音。
萧母的声音似乎在尝试压低,但掩饰不住的急躁:“阿郎没时间了,他的脸不能毁在一个扫把星手里!”
萧父声音中透出无奈:“可这人,就是找不到踪迹啊。”
萧母闻言,似乎更加烦躁:“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处处找不到?该不会是避着我们……”
萧父这次是压低了声音的,比前面的话都低:“找人,到最后也还得靠白先生了。”
挽戈一愣。
她这几日都陷入了昏睡,并不知道城中的风风雨雨。萧府这迹象,却是在全力找人。
找谁?
谢危行却似乎觉得很有趣,顺手抓住挽戈的手,一字一画在她手心写道:
【萧府重金悬赏你的踪迹。】
挽戈更困惑了——找她做什么?
她早已经把萧二郎平安送出诡境,从此与萧府两无相欠。
她没想明白,但也懒得想。
几句话的功夫,巡逻的人已经听着脚步要来了。二人重新贴着檐影飞掠。
拐角处有家卫,困得头直往下,一点一点的,只觉得有一阵风扑面。
萧府命堂很大。即使是深夜里,也仍有袅袅的香火。
挽戈和谢危行,趁着夜间加香火的丫鬟出入时,极轻地跃入了这偌大的命堂之中。
几十盏命灯幽幽的,透过窗纸,也能看见模糊而重叠的光影。挽戈望了一圈,很快看见了她和萧二郎的那两盏命灯。
她心想,近十日前,她就是在这里,收到母亲让她去送死的命令的。
当时,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回来,取回这盏自己的命灯。
挽戈没碰别的东西,只伸手稳稳抓住了那盏属于她的命灯的青铜底座,然后端起来。
并不重。
但是她骤然间瞳孔一缩。
——那底座边缘,被阴影遮住的部分,连了一根极细极细的线。
咔哒一声,相当清脆。
有什么机关弹开了,不知道哪里的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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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铃铛,在一瞬间之中,全叮叮咚咚响了起来,声音巨大!
那绝对会引来人。
谢危行乐了:“还有后招啊。”
挽戈拉住谢危行就要走,她并无意在萧家过多停留,更何况她已经拿到了要用的东西了。
但谢危行却不动。
他这次好像找到了更大的乐子,眸中都透出兴致勃勃。
门口的影子落下了,有一个身影走进来。
那影子带着兜帽,可露出来的脸,却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完完全全一张空白的脸。
“萧姑娘,为何避着父母,又不请自来呢?”
白先生的声音很轻,声音也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
挽戈淡淡道:“我已经保住了萧二郎的命,与父母没什么相欠的了。”
“这话太不合适,”白先生却叹气,“父母之恩,远大于天。萧姑娘作为姐姐,去救弟弟,也不过是分内之事……”
他这一句分内之事,相当轻描淡写。
另一边,谢危行这会儿闻言,却笑出声:“老东西,还挺会说。”
白先生骤然转向谢危行。
他之前居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挽戈旁边的这个年轻人——谢危行分明用玄术遮住了自己的气息!
白先生心道不好。
他设下机关,也只是觉得如果挽戈发现了当年的换命,必定会来这里拿命灯,因此守株待兔即可。
挽戈早就时日无多,白先生做了万全的准备,有把握拿下阳气将近的她。
但这并不代表他有把握对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玄术能骗过他眼睛的年轻人!
谢危行乐得看见白先生的一滞,他指尖抛了个铜钱,然后当地抓住,悠悠:“本座掐指一算,你三息内就要动手——”
白先生的确没打算再说屁话。
他两个袖口一伸,里面白绫疯涨,一抖,像蛇一样,直接缠向谢危行。
那其实是试探。
但是谢危行才懒得和他试探来试探去的,他侧身避过,然后顺手甩出铜钱串,重重把白绫砸在地上。
他根本没有掐诀,也没有念法,但是那被他抛出去的铜钱好像滚烫异常,燃出了青色的火光。
丝绸燃烧的烧焦气味,夹杂着什么东西尖锐的叫声。瞬息之间,火光沿着白绫,就到了白先生手前!
那火绝非凡火。
那完全是下意识的断尾求生,白先生手背皮肉已经滋啦冒烟,电光石火之间,他猛地甩开白绫,整个掷出。
白绫在空中卷曲,夹杂着那东西的尖叫,顷刻间就化成了灰。
白先生来不及心痛,只觉得恐惧——什么人,能在几息之间,就把他最大的法宝摧毁?
他这时才注意到了那些钉死的铜钱。
如果白先生有表情,那一定能从白先生脸上看见精彩万分的表情。
“我知道了,你,你是……”
谢危行不紧不慢地往前踏了一步,看着白先生控制不住,随着他的前进而后退。
他有些愉悦地弯了弯眉,很高兴看见白先生好像见了鬼的样子,只笑嘻嘻地,然后万分隆重地自我介绍起来:
“对的,我就是谢危行。”
12. 第12章:无相
白先生当然认识谢危行。
天子钦点的少年国师、镇异司最高指挥使——整个大衍王朝,谁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在这里守株待兔,本来就只做好了如果挽戈来就把她扣下的准备。但倘若,除了挽戈之外,还要对上这一位真正的玄门天才……
白先生心知,没有胜算。
但是他并没有逃。
那张空白的脸皮似乎被绷紧,什么新的东西从皮肉之下顶了上来。
片刻后,白先生的声音完全换了,新的声音,比之前更老,更沉,像含着铁砂,却隐隐带了一声阴恻恻的笑声。
“……好一个国师。”
这个似乎换了个人的白先生,刻意咬重了“国师”两个字,明明是一张空白光滑的脸,却似乎能看出不屑的表情。
“老夫倒是想见见,供奉院那位老国师的得意门生……除了会玩铜钱串子,还会什么。”
谢危行直截了当问:“别拐弯抹角的,你想做什么。”
“人。”
白先生明明没有眼睛,但是挽戈却能察觉到一个阴森森的目光。
“把萧挽戈留下。”
挽戈一手拎着命灯,一手扶着刀柄,反问:“为什么?”
这会儿,命堂外头人声乍起,有灯影晃动。重重叠叠的脚步声从远到近,门被哗啦打开,十几家丁赶到。
最后才露出被他们簇拥着的萧母。
“挽戈!”
萧母一看见女儿,她的眼圈立即就红了,“你怎么这么糊涂?这几日见不到你,也没一点消息,娘担心的要命啊。”
“怎么偷偷跑回府,也不来见娘?阿郎还在受苦……”
萧母上前就要去拉挽戈的手。
挽戈退了一步,相当有礼貌地避开了萧母的手,后者在空中一滞。
萧母脸色一白,但很快浮起哀哀的神情:
“挽戈,你还在怨娘吗?你在外头受了多少罪,娘心里就有多少疼。你回来吧,都是一家人,总要齐齐整整过啊。”
挽戈的目光从萧母情绪十分到位的脸上滑过,淡淡道:“母亲心疼我?”
那看上去是疑问,可分明用的是反问的语气。
萧母眼里含起了泪,伸手又要去拉她:“挽戈,你怎么这样说话呢。阿郎也在想你呢,回去吧——”
萧母就要伸过手,却只见一道金光,然后她指头一疼,啊了一声,条件反射缩回来。
出手的居然是谢危行。
“手不许伸过去。”
谢危行还是那惯有的懒洋洋的语调,可这次萧母却从这里听出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他伸手弹出两枚铜钱,啪嗒钉死在地上,连出一道极细的金线。
“你再往前半步,别想要你的手指了。”
他声音不高,但命堂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家丁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越线。
萧母的手顿住,脸一红一白。
白先生这会儿露出了笑声,那是冷笑:“还是供奉院的老一套,小儿把戏。”
谢危行懒洋洋道:“揍你还不用那么费劲,老东西。”
这句话明显激怒了白先生。
下一个瞬间,谢危行右眼灿烂的金影大盛。与此同时,白先生也骤然裂开脸皮。
或者说不止是脸皮。
他的七窍、脸皮下、脖子下,有什么东西张开了细口,无数银丝爆出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袭向谢危行!
那无数银丝锋利无匹,倘若碰上,恐怕没几块皮肉是完整的。
寒光四射。
“铮——”
那不止是白先生的银丝,还有挽戈的刀。
亮得刺眼的一线刀光,干脆利落地劈下,银丝被齐齐斩断,白光大泻。银丝断口发出比先前白绫更加尖锐凄厉的嘶鸣,溅出一地金属碎屑。
白先生躯体里爆出的银丝被挽戈这么一刀斩断,断口处渗出黑雾,没有五官的脸上几乎要露出剧痛的表情。
但他并没有停,皮肉之下什么东西仍然在鼓动,更多的银丝像雨一样暴出!
谢危行这会儿才懒洋洋伸手,指节一并,掐了个诀,那是他今日第一次掐诀。
命堂里所有人心中都突如其来闷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拍。
地上先前被挽戈斩落的银丝,先是齐齐嗡鸣起来,下一个瞬间,它们同时离地,沿着来时的方向刺去。
无形的灵力裹挟着满地断丝,银丝反着刺向白先生的皮肉——
连串的闷响。
银丝钉子一样钉进白先生的锁骨和肩胛,把他重重缝在了身后的墙上。白先生皮肉上的伤口处没有血,只有黑雾冒出来。
几息之后,谢危行才停手,只留白先生仍旧被钉在墙上。
那一交手,其实也不过短短的几个瞬间。萧府几十个下人没有敢开口说话。堂中一时只剩风声。
萧母手心一疼,才方知指甲已经按进了肉里。她本来以为白先生的计策成了,事情就稳了。
这可是白先生……
十几年来,她从来没有见过白先生对付不了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想过白先生会被挽戈和谢危行压着打。
她飞快压下惊惶,心想,这只是一时,白先生一定还有后手。
片刻后,萧母低声地柔柔地,先冲着白先生道:“先生切莫和小辈较劲……挽戈言行鲁莽,冲撞了您,是为娘没教好……”
她这样说的,眼圈居然很快红了,然后转向挽戈:“挽戈,娘是为了你好。你弟弟被你伤成这样,你若还念半分手足情,就别闹了,把灯放下,回家。”
那几句话间,白先生渐渐缓过来了。片刻后,他抬起空白的脸皮,对着的却是谢危行,声音像从什么罐子里出来的:“……国师。”
叫这一声国师,他看上去分明相当不甘,但还是接着道:“老夫算是敬你一声。今夜的事,和镇异司无关,和供奉院更无关,把萧挽戈留下,老夫就当你没来过。”
谢危行乐了,哈哈大笑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本座这抢人?”
白先生明显大怒,他呼吸一沉,皮肉鼓起,硬生生扯断了钉在肩胛的银丝。他皮肉下银光疯张,整个人一挣。
他阴森森道:“老夫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谢危行,你少多管闲事。只要萧挽戈留下,你还可以走出萧府的门。”
“少教本座做事,”谢危行冷笑一声,“我平生最喜欢多管闲事。”
他话音未落,无形的灵力压下,白先生周身的银丝再次刺啦回卷,刺穿皮肉,钉得他动弹不得。
萧母眼见形势不对,忽然间扑通跪下,哭声就起来了,居然是对着挽戈:
“挽戈,娘求你了,你别闹了,跟娘回去,咱们一家好好过,阿郎也会谢你……”
萧母哽咽的间隙里,垂眸的眼神却是冰凉的冷,她悄悄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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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个手势,居然是在示意家丁。
挽戈却淡淡道:“萧夫人,从十二年前起,我的回去,也是回神鬼阁。”
她都不用回头,就察觉到了背后的风声。
一根锁链从背后横扫,两个家卫借着柱想来套住她的腰。挽戈单手一扣,借力将锁链回抽,重重砸在家丁身上,两个家卫只痛呼出声,跪倒在地。
另一人趁乱想来夺她手中的命灯。挽戈腕骨一转,那人手擦着灯沿落空,随即被她一脚踹翻,砰地撞上墙。
命堂中只剩一片寂静。
萧母:“挽戈,你……”
挽戈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我与萧家早没有关系了。萧夫人重金悬赏我的踪迹,找我做什么?”
萧母只哽咽起来,相当情真意切:“你这孩子,怎么尽说这种话……娘,娘都是为了你好啊。”
另一边,白先生却冷冷打断了这母女情深的场景,他冷冷道:“够了。”
他被谢危行钉在墙上,皮肉之下,银丝再次疯狂涌动起来,硬生生将银丝再次从没被钉死的地方挤了出来,他的脸皮鼓胀痉挛,身形骤然膨胀,整面墙都颤了起来。
下一瞬,他胸口猛地鼓起,又再次塌陷,所有银丝从胸口喷出来,但是这次不是冲着谢危行,而是朝着离他最近的几个家丁。
那几个家丁还没来得及躲开,银丝已经从七窍钻入。
他们没来得及尖叫,皮肉已经开始下陷,什么东西在他们体内吞食他们的皮肉,没几下就变成了皮包骨头的几具骷髅。
然后他们的皮在完全包上骨头的时候,又一齐再次膨起,皮囊重新站了起来,明明还套着家丁的衣服,可是已经完全是新的“白先生”了。
面部光滑,没有任何五官。
旁的小丫头尖叫出声。
萧母惊慌失措,眼见银丝又要朝众人涌来,抬手就把小丫头推上去挡住。那小丫头踉跄了一下,就被银丝钻入七窍。
没几下,又一个新的无脸人皮骷髅出现了,然后重新成为“白先生”。
眨眼功夫,堂中就出现了五六个“白先生”,明明衣服不同,但脸却一样的空白瘆人。
“老东西,你这方法脏的很啊,”谢危行叹了口气,“本座必须清理掉你了。”
他灵力外放,堂内所有人只觉得沉闷的一震。几个无脸的躯壳同时一滞,从胸腔中涌出的银丝被硬生生压回去。
但是最外边的那个无脸躯壳还是扑了上来,直抓向挽戈,银丝就要朝她的脸钻进去。
但是旁人甚至没看清挽戈怎么出手的,挽戈的刀光已经将躯壳的手腕和银丝齐齐斩断。
银丝破碎冒出黑雾,但是那手却是血淋淋的人皮掉在地上,血泼出来,与此同时,那躯壳里有人声的惨叫冒出来:
“啊,疼——”
那其实是相当恐怖的场景。
那人已经是人皮傀儡了,可是分明还活着,那断手掉地后还在痉挛地动,仿佛要爬回自己的身体。
那还是活人。
堂中其余人根本不敢看,只觉得血腥异常,心胆俱颤,头皮发麻,连带着动作都慢了一拍。
如果有人能从最初那个白先生脸上看出表情,一定能看出得意的表情。
他死死盯着挽戈的动作,等着她的动作出错,看着另一个无脸躯壳的银丝已经探到了挽戈的身后。
只要是人,心性一定会动摇的——
13. 第13章:捣乱
但是白先生的期待并没有到来。
在电光石火之间,挽戈略微侧身避开了那扑来的银丝,下一个瞬间,刀风已经将银丝斩落。
连同涌出银丝的那下一具人皮傀儡,也被从上到下,沿着脊椎的位置,准确地劈成了两半。
一地红白。
没人敢说话。
——那常人不能睹的一幕,对她完全毫无影响。
“怎么可能……”白先生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发展,脱口而出,“从来没有人,不对,看见这些,你怎么可能七情不乱!”
挽戈一开始只觉得莫名其妙,随后明白了,心想,原来是这个主意。
“那你想错了,”她淡淡解释道,“我没有七情。”
那两具被她剖开的人皮傀儡还在地上抽搐,萧府众人吓得腿软。
谢危行似乎看乐子看够了,伸手一划,缠在他手腕上的铜钱叮当飞散开来,重重钉在地面各处,随后,金纹在地面上飞速蔓延,片刻后,剩余的几具人皮傀儡,就被死死钉在阵的线上。
白先生见状大骇,他再次和剩余的人皮傀儡暴起银丝,谢危行却已经伸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
那金纹攥住了人皮傀儡们的脚踝,将他们重重向下一扯,居然硬生生将银丝从皮肉之下吸出来了!
那几个人皮傀儡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与此同时,挽戈的刀已经完全出鞘。没人能看清她的身影,冰凉的刀光行云流水般划过,瞬息之前众人就见她已经站在了方才对面的位置,停下了下来。
直到挽戈收刀入鞘,那几个人皮傀儡身上血才喷涌而出,顷刻之间俱栽倒在地,上半身与下半身完全分离。
那当然也包括白先生。
他空白的脸皮重重砸在地面上,手却还在爬。
下一瞬间,他上半身和下半身中的断口处涌出无数银丝,比先前的更多更亮,唰唰地粗砺缝住身体的上下两半,勉强维持住躯体。
白先生没有五官的脸砸在地上,没人看得清他的脸,那本来也没有什么表情可言。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只剩下了巨大的恐惧。
跑。
这个念头立刻占据了他的心的全部。
他骤然站起来,四肢着地,整个人贴着地面,快速向门外冲去!
谢危行指尖一弹,铜钱串重重扣住了白先生的一条腿,金光混合着烧焦的气息。但这次白先生没有丝毫犹豫,喀拉一声——
他居然像壁虎一样,硬生生扯下了自己那条腿。
丢了一条腿,白先生借势一滚,爆出银丝缠住门梁,不过瞬息之间,已经窜出门外。
只剩冷风裹挟着雪粒,灌入堂内。
四下无声。
挽戈无声之间和谢危行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谁也没有去追。
片刻后,谢危行侧身冲着挽戈笑了下:“东西拿到了,走吧。”
那句走,挽戈当然知道是去哪里。
但是萧母反应过来了,脸色惨白,猛地扑上来:“挽戈,你敢走——你不能走!你怎么这么狠心!娘一手养大你——”
什么养不养的。
挽戈淡淡看了萧母一眼:“我从五岁起,就在神鬼阁。”
萧母眼底终于压不住那冷意:“逆,逆女!”
谢危行乐了:“生而不养,萧夫人算什么人母?”
萧母还要去抓挽戈,但是手硬生生停在了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金线前——那是谢危行的金线,她此前就领教过厉害,不敢向前。
萧母咬牙切齿:“国师大人仗势欺人!我萧府,可也不是吃素的!”
谢危行这辈子没少听人放过狠话,这么软绵绵的还是第一次,分外新奇,终于重新瞧了萧母一眼:“你要去天子面前状告本座吗?”
萧母胸口剧烈起伏,但最终还是没有再上前一步。
挽戈一手拎着灯,和谢危行并肩离开萧府时,风雪正歇。
.
诡境『万象』。
【规则1:请扮演好自己的身份。】
【规则2:每日暮鼓三声前,请勿离开供奉院。】
规则是直接涌入识海的。并且不止一条。这就是天字上等的诡境。
谢危行垂眼望向自己的时候,视角明显低了一截。他很快发现自己处于一个相当熟悉的斋舍内。从屋内铜镜的反光中,他看见了自己现在的身形。
——不过十岁的少年模样。
谢危行顺手望了眼案上的课业记录。从上面的日期记录,他立刻明白了现在是什么身份。
现在他是十岁时的供奉院首徒,老国师最得意的弟子。
规则1是扮演自己的身份。
谢危行乐了,心想,这他可太熟了。
他当然知道少年时的自己是什么德行——上房揭瓦什么的都是小屁孩玩烂的,他十岁时干的坏事,那可更是坏多了。
谢危行现在的确还不知道,为什么以命灯为引子,去溯洄换命案的因果,会回到这个时间点。
不过,他心想,只要捣乱得足够多,他马上就知道了。
他想了想,想起来了当年十岁这会儿,他大概会干什么坏事,于是相当娴熟地准备开干。
谢危行先去了趟供奉院的符堂。
符堂里面,周师叔正趴在地上,地上乱七八糟铺着许多黄符。
谢危行溜进来的时候,周师叔正撅着屁股,用朱砂在纸上画下最后一笔。
地面上还杂七杂八摆着别的东西,一只铜铃,几面银镜,以及一枚金印。
他一眼就瞧出来了,周师叔准备请神。
“危行?”
周师叔敏锐察觉到谢危行的悄然出现,警惕万分地瞪了他一眼。
他没少从这破崽子手里吃过亏,先发制人呵斥道:“少乱动!”
谢危行乐了下。
还有谁能有回到少年时代的经历?他回到十岁才发现,原来当年周师叔这么好玩。
玩心大发的谢危行,一边又有了坏心眼,一边装乖:“嗯嗯,师叔,我就来学习一下。”
他长的好看,装乖的时候,唇红齿白,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充满了无辜,站姿端正,看上去相当地懂事。
周师叔才不信他那堆鬼话,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想让他滚:“我这没能教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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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师叔神通广大,给师叔打下手就够我学很多了,”谢危行睁眼说瞎话,奉承了几句,看上去乖得很,“我给师叔磨墨。”
他居然真的蹲在一边,开始磨墨了。
周师叔狐疑地上上下下扫视了谢危行一番,又盯了一会。
他见谢危行没什么要干坏事的迹象,还以为这破崽子改邪归正了,于是冷哼一声,继续埋头写咒。
谢危行继续蹲在一旁,埋头磨墨,磨得相当专心,相当全神贯注。
过了大约两刻钟,周师叔终于写完了这套请神咒阵。
周师叔只觉得今天符气格外润,思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和先前的步骤有什么不同。
于是周师叔满意地把原因归到谢危行身上,罕见地夸奖了谢危行一句:“磨得不错,长大了。”
谢危行心想,那是。
师叔你等着看十多年后长大了的我的坏心眼吧。
周师叔点了香,向符阵中心重重按下金印,开始念诵法决。
银镜里的波纹一收,随后又一张。像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周师叔起初怀了些疑惑。这请神的感觉的确和从前不一样,但是他也说不上。直到银镜中一抹红出现,他才顿觉一种不好的预感——
“啊,郎君,”艳丽的影子在银镜中悄然浮现,一点红唇,“请人家来,阵仗也怪大的……”
周师叔一愣,差点把金印砸了。他手忙脚乱地念咒收阵,那艳影还依依不舍:“郎君,怎么又……”
艳影消失在银镜中了。
周师叔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请神,怎么变成了,请,请……”
他硬生生把后面那个“艳鬼”两个字,给吞了下去。
谢危行乐得不行。
但他站在一边,还是面色如常,装得很乖,满眼看上去都是对周师叔的崇敬。
但这根本不影响周师叔立刻猜到了事情的源头,对谢危行怒目而视:“你做了什么手脚!”
他气得要死:“你等着,这次我非得给老国师告状不可——”
他话没说完,门口就已经有人慌慌张张探头出来:“周师叔,老国师传话,过了黄昏就出行,去萧府,有要事。”
那传话的弟子也顺眼看见了谢危行,补了一句:“……老国师说,谢小先生也可随同。”
谢危行敏锐地从对话中捕捉到了他要等的东西。
——萧府。
十岁那年,他去过萧府吗?谢危行想了想,觉得并没有。
他本来就贪玩,这种看不出明显乐子的事,他总是找借口推掉。
不过似乎是那阵子,京里有传闻,说老国师铁了心想收一个相当特殊的小丫头做徒弟。
老国师很少收徒,多少人想成为老国师的门生都求而不得。但是,那丫头的父母却拒绝了。
谢危行作为老国师最得意的弟子,在那段时间里,当然有听闻,他可能会多一个师妹。
师妹能玩吗?少年时的谢危行兴致寥寥。
不过如果是她的话……
谢危行突然间有了很大的兴致。
他回头,冲那传话的弟子道:“我会去。”
14. 第14章:收徒
萧府。
周师叔和谢危行跟着老国师,坐着供奉院的马车,到达萧府时,已经入夜许久了。
萧府朱门内灯影重叠。
有人已经候在萧府朱门前。这人一身镇异司黑甲,眉眼清俊,眼底却透出几日没怎么休息的红丝。
这人就是十几年前的镇异司最高指挥使,同时也是供奉院门生,宁韫玉。
“见过师父,”宁韫玉冲老国师拱手行礼,眼底俱是疲惫,“这几月萧氏宗族与旁支接连遇到撞鬼之事。我处置过几回,始终未能找到根本的原因,还请师父一观。”
老国师披着鹤氅,拄着杖,从马车上由周师叔搀扶着下来,听了宁韫玉的话,却只嗯了一声。
宁韫玉引着他们入府,才见十岁的谢危行也跟在后面,他揉了揉眉心:“师弟怎么也在这里。”
他是素来就知道,这个师弟天赋虽然极好,但人可是相当混蛋的。
谢危行这会儿在师父面前,还是装得相当乖的:“师兄好,我来和师兄学习一番。”
周师叔只冷哼一声:“学什么?给供奉院少惹点事就行了!”
几句话间,此时四人已经到了萧府的门廊之中。管家迎了上来,开口就是一套例常问候。
那问候啰哩吧嗦的,宁韫玉其实平日是相当好脾气的人,居然有点烦了,开口打断了那顿问候,便道:
“要看萧府近事的根源,直接带我们去萧府命堂吧。”
谢危行敏锐地看见,管家听了那命堂二字,眼底迅速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管家只赔笑,推脱:“国师大人、指挥使大人,舟车劳顿,还是先到花厅歇歇气……”
宁韫玉明显先前就听过这一套推脱的说辞了,奇道:“你们萧家近期莫名其妙的事这么多,还有空打马虎眼?”
管家却仍然坚持,只端着笑:“指挥使大人说的是,只是萧家这命堂,入夜了是不能开的……”
倘若换成十年后的镇异司指挥使谢危行,遇到这样拖来拖去明显有鬼的,早就让管家滚,然后用非常之法,换个人老实带路了。
可惜十多年前的镇异司指挥使,宁韫玉,是个相当有涵养的人——相对于谢危行来说,的确是有涵养得多。
宁韫玉算是接受了管家的这个说法,勉强给了管家一个面子:“行吧。”
管家这才松了口气,引着众人前行。
萧府门廊中明明很空旷,但是给人一种异常的感觉。前面管家拎着的提灯,火光每跳一次,旁边廊柱的影子,却总慢半拍才动。
谢危行这会儿还是十岁的身体,刻意跟在后面,观察着。
门下雪水融化的痕迹居然是倒着流的;廊上窗画中门神的眼睛,从任何角度看,都似乎是正对着的;檐下的风铃,先响起声音,然后才见金属碰撞。
管家走在最前面带路,然后是宁韫玉,后面老国师由周师叔搀扶着。
谢危行在最后,却听见宁韫玉回头,冲着周师叔和老国师,无声开口。
【这萧家有问题,我来了数次,都未曾让我进过命堂。】
宁韫玉嘴并没有张开,这话是用传音术说的,管家听不见,可玄门之人能听得见。
周师叔和宁韫玉只等着老国师的看法,但是老国师却并没有用传音术,而是开口道:“风有些重。”
管家听见了,只赔笑道:“是,是,这天气近来是怪冷的……”
谢危行听见了,起初没什么反应,什么冷不冷的,他天生命盘至阳,又有玄术和内力傍身,即使一丈的大雪天也不碍事。
片刻后他却想起挽戈,心想,这么冷的天,不知道她怎么过。
他很少这样莫名其妙想起什么人,只当是自己因为或许快要见到挽戈,才会这么想起来。
花厅里已经备了热茶,然后是萧父萧母前来迎老国师和宁韫玉。
这还是谢危行第一次见到萧父。
萧父是世家家主中那种,让人一眼就觉得这家族估计没什么盼头的那种,面色虚浮,显然被酒色伤得有点重,眼神只不住瞟向窗外。
萧家主事的是萧母,笑容温温的,却透出一丝不自在。
“国师大人一路风雪,太辛苦……”萧母柔声,“先歇一宿吧,萧家已经准备好了歇息的房。若要看命堂,明日也不误事。”
宁韫玉却开门见山:“敢问夫人,这数月里,萧氏宗族和旁支接连撞邪,命堂可有做过什么事?”
萧母只垂眼:“哪敢,命堂是萧家老祖宗留下的,我辈也不敢……”
偏偏这时候,一阵喧哗从廊下闯进来。
“我说了,都不许把她放出来!把她赶回去!关回去!”
供奉院一行人目光转向了廊下。
帘子下,一个穿着锦缎皮褂的小男孩气势汹汹,看上去才三四岁,但是脸上已经浮出跋扈。
“二公子,别气累了……”
身后的小厮只虚虚拦着,并不敢真的碰他。谢危行遥遥看出来了那张脸,那似乎是三四岁的萧二郎。
萧二郎才不管下人的屁话,只尖声:“快点,把她关回去!灾星!她在哪里,哪里就闹鬼!”
萧母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她没上前,只厉声道:“挽戈?你怎么来了?回去!”
一行人这时才看见萧二郎对面的人。
女孩看上去五六岁的模样,披着一件素色的斗篷,站得很安静。
她眼睫又黑又长,映得肤色相当白,但并不是娇养的白,而是透出冷气的苍白,连带着唇上也没有多少血色。
——五岁的挽戈。
谢危行望向挽戈的时候,挽戈几乎也在同时看了过来。
他遥遥和她对视了一瞬,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小萧二郎尖着声音:“听见没?娘都让她滚!快点把她关回去!”
萧母旁的嬷嬷就要去把挽戈带走。
宁韫玉眉心一蹙,他是个斯文人,看不得这种事,但是他毕竟是外人,也没有立场插手萧府的事。
他想了想,刚要问,可是萧母已经下令:“去,把小姐送回去,今晚不许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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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嬷嬷听了令,就连哄带拖把挽戈带到偏院去,大的身影和小的身影,在灯火的影子中很快没入廊角。
老国师很久没开口了,没人看清他混浊苍老的瞳孔中能看见什么。他的目光移开了,慢腾腾开口:“资质很好。”
他的话太短了,众人都有些不解,并不知道在说谁。
萧母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是大喜,忙起身施礼,脸上的笑意根本压不住:
“二郎他自小就与众不同呢,国师真是好眼光!先生都夸他记性好呢!顽劣是顽劣了点,天分的确不差,将来若能得国师点拨,那是大幸。要是能入供奉院,那更是祖上积德了——”
她越说越快,眉飞色舞,已经朝嬷嬷使了个眼色,示意把萧二郎叫过来给老国师行礼。
宁韫玉垂眼只盯着茶盏。周师叔不着痕迹、近乎无声地哼了一声。角落的谢危行,低着头,不出声地乐了。
老国师却淡淡道:“不是他。”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萧母笑容一僵,眼神不由自主地看萧二郎一眼,又忍不住道:“那……国师说的是……?”
老国师:“那小姑娘,资质很好。”
“……挽戈?”萧母失声,她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她相当勉强才抿出笑,“她从小体弱多病,又总是惹来乱七八糟的东西,哪敢扰国师大人的眼。”
老国师不和人争,只道:“那小姑娘如果送来供奉院,可入我门下。”
这是要收徒的意思了。
能入供奉院,甚至能入老国师门下,那前程自然不在俗流之下。换别人的父母,恐怕不假思索就同意了,这可是万中挑一的福分。
但是这次,萧母连笑容都坠了下去:“她,她女孩子家,见识浅,又不比男儿那样能吃苦,哪谈得上什么资质?怕是担不起国师大人的夸赞。”
她仍坚持道:“要入供奉院,还是男儿家更合适些……二郎他是萧家嫡次子,资质端正,更合玄门。若国师肯收,萧家自当感激不尽。”
“萧夫人当供奉院是什么地方?”周师叔冷笑出声,“玄门不挑贵贱,只挑根骨。萧夫人就是再偏爱儿子,女儿的好资质也不会变成儿子的。”
这话太刺了,说得萧夫人脸色一红一白,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才辩解道:“大人这话……手心手背都是肉,萧家对女儿和儿子都一样疼爱,只是……女孩子家家,到了年纪就要婚嫁,还是安心学些女红、女诫……”
这是不愿意送女儿入供奉院了。
老国师哦了一声:“各家有各家的打算,萧家既不肯,那随缘吧。”
他不再提收徒的事情,萧父萧母自知不对,也只讪讪地,让人请了供奉院一行人,去了客房。
客房里,萧府的下人退下后,宁韫玉给老国师和周师叔都换了热茶。
周师叔性子本来就直,先前在萧父萧母前就有点忍不住了,这会儿径直开口:“那萧夫人怕是有鬼,这不要让不让。命堂不让看,偏偏要明日!我现在就去命堂翻个底朝天!”
15. 第15章:放血
“师叔莫要急,”宁韫玉并没有周师叔那么急,叹了口气,“现在去了,若是真有事就不妙了。百年以来,供奉院一直不与世家撕破脸。”
周师叔奇道:“他们还有脸这东西?”
既然不动手,几句话后,夜也不浅。宁韫玉、周师叔和老国师,也都分别歇下了。
谢危行侧躺在榻上。从他那个角度,能看见屋外的月亮慢慢要摇到了子夜。
识海里的规则他当然仍记得。目前为止的两条规则:
【规则1:请扮演好自己的身份。】
【规则2:每日暮鼓三声前,请勿离开供奉院。】
规则2的“每日”,当然是指过了子夜开始。如果他过了子夜,还没有回到供奉院……
谢危行耍人在行,耍诡境里的规矩更在行。
他指尖一勾,摸出一张黄纸和朱砂笔,伸手两三下叠成一个小纸人,然后用朱砂点上眼睛,丢在地上。
那小纸人居然自己摸索着,站了起来。
谢危行又摸了枚铜钱,塞给小纸人。小纸人啪嗒一下抱住铜钱,不放手了。
规则2的“暮鼓三声前,不得离开供奉院”……
谢危行冲小纸人无声下令。
【替我去敲鼓,过了子夜开始敲。】
小纸人收了钱,又收了命令,一颤,贴着地面,没有动静地溜出客房了。
谢危行又等了会,细细听着,确定周师叔、宁韫玉和老国师几人,似乎都已经睡安稳了,才悄无声息翻身下榻,转瞬间溜出门外。
萧府的夜里很安静。风吹过也很安静,可是还能听见风铃细细碎碎的声音。
路上,有巡夜的下人压低声音:“井,井里,好像有人影……”
同伴打断了他:“别胡说八道了!少说点话!”
谢危行等他们都过去了,才继续轻手轻脚溜过去。他掐指算了下挽戈大概的方位,然后向着偏院去了。
偏院的门上缠着粗大的铁链,挂了好几把沉重的铁锁。
要是从前的谢危行,就直接把锁拆了,但是这次他并没有,想了想,居然罕见地绕了路。从院墙外,找了个角度,身形一掠,几下翻过檐角,轻盈落在院内。
这偏院与萧府其他地方相比,居然没什么守夜的下人,只是院内的墙上,到处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黄符。
黄符的纸质从新到旧,一应俱全,可以看出在镇什么东西,也已经镇了相当久了。
谢危行扫了一眼那些黄符。
这些符走的并不是供奉院的路子,但并不影响他居高临下地开始挑三拣四。
上上下下端详了一遍,十多年后的镇异司最高指挥使下了结论,心想,这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当然能看出来这是一个锁阴阵,甚至不用看就能猜出来了。毕竟一进这偏院,阴气就是外面的好几倍。
——萧家想把阴气锁在这里面。
“就这点本事,”谢危行很轻地嘲笑了一声,“本座给你们指点一二,不用谢。”
他修长的食指往最中心一张符的笔画上一拨,普通人谁也看不出来他改动了什么,但是如果周师叔或者宁韫玉在场,就会立刻发现,这偏院的气脉变了。
由“锁”为“泄”。
不过弹指之间,偏院里的冷意居然散了,原本的阴气忽然找着门道一样,从院子往外,四下漫开。
谢危行这才轻手轻脚进了屋内。
屋内没有灯,也没有炭火,好像完全没有人的气息。
谢危行的步伐很轻,他毕竟有天眼,在黑暗中视物也极佳。他很快就看见了榻上有一个影子,于是径直走去。
谢危行还没靠近,就骤然感觉到后颈被一个冰凉尖锐的东西碰到。他并没有躲,但下一刻凉意就消失了。
啪嗒一声,谢危行打了个响指,离他最近的蜡烛燃起。火光映出了他身后的人。
那小孩的素色斗篷下只露出半张脸,漂亮得有点刺眼,皮肤却苍白得好像完全没有血色。
五岁的挽戈。
她手里还捏着个窄而尖锐的碎瓷片——正是前面谢危行感受到的那个冰凉尖锐的东西。
谢危行乐了:“喂,本座可是来帮你的。”
挽戈先前在花厅里见到谢危行时,对视的瞬间,就明白了谢危行的打算,她今夜并没有入寐,早就在这等着他了。
“走吧。”
她系紧了斗篷,就要往屋外走。但她还没出门,就被谢危行一把拉住。
明明这会儿是十岁的少年模样,谢危行语调却透出十多年后的他特有的懒洋洋的调子:“别急啊,做个准备。”
谢危行抬头就去抓挽戈的手。
五指相扣,指尖一接触,谢危行就已经感受到彻骨的冰凉。五岁的挽戈的手还是小孩的那种软,但是已经冷得不像活人。
他掌心一转,把过盛的阳气收束成一层细密的暖意,慢吞吞渡了过去。
谢危行垂着眼,不着痕迹地望见挽戈眉心一点点松开,原本紧绷的肩也有点放了下来,唇色略微有了点血色,就知道渡阳气有用。
他顺势移了下手,得寸进尺地去探挽戈的手腕的脉,指尖一滑,居然碰到了一种异样的触感。
谢危行低头,才骤然发现挽戈苍白的手腕上居然层叠着纵横交错的伤。
——那分明都是刻意为之的刀割出来的伤口。
每道伤口都很深,一道压着一道。有的已经结痂很久了,可是有的还沁着红,明显是新添的,他指尖碰过去时,甚至能感到一点热。
她手腕本来就苍白,更映得那些丑陋的伤口触目惊心。
谢危行喉间一紧:“你这……”
挽戈只淡淡看了自己的手腕,然后收回手,藏在斗篷下:“不碍事。”
她当然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幼年时她身体太弱,又总是招来乱七八糟的东西。母亲请的道人说,是她命里阴邪太重,当隔一段时间就放血,来放一放阴气。
当然,十多年后,她早就知道了,放阴气什么的只不过是拙劣的托词——这血,或许就是用来做那换命术的引子的。
挽戈简单和谢危行解释了一下,并没有注意到谢危行眼底的晦暗不明。
最后,她才道:“下午他们来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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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血了,那碗血应该还在命堂存着。”
怎么处理,她心底当然已经有了计划,和谢危行想的一样。
二人无声起身,从偏院中溜了出去。
一个十岁的少年,一个五岁的小孩,谁也没有想到,里面的芯子已经变成了十多年后的镇异司最高指挥使,和十多年后的神鬼阁少阁主。
两个人身形都很轻,穿过廊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二人的身影。
祠后就是命堂。二人溜进去时,堂内并没有人。
黑暗之中只有密密麻麻的命灯的灯火,和十多年后他们见到的几乎一样。
挽戈和谢危行分开搜索,很有默契地谁也都没出声,连脚步声也没有,只用传音入密来聊。
谢危行一边顺着那一排命灯的序位逐个看着,右眼浮起金影,一边突然道:“规则。”
他没来由地用传音入密冒了这么一句。
挽戈抬眼:“嗯?”
谢危行简单道:“我这儿,第一条,扮演身份;第二条,暮鼓三声前,不能离开供奉院。”
挽戈点了点头:“基本一样。和你不同的是,我第二条是,暮鼓三声前,不能离开‘萧府’。”
——地点不同。
两人目光一触即发,彼此都听出了“暮鼓”二字后留出的空间。
命堂里的刻漏,水线这会儿终于走到了尽头。最后一滴在竹针上挂了一会儿,最后榫齿中咔哒一声轻响。
子时到了。
几乎在同时,谢危行察觉到什么东西重重拍了一下他的灵识。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规则二不允许暮鼓三声前离开供奉院。
他现在违反规则了。
但是下一刻,外头骤然炸开。
“咚——”
“咚——”
“咚——”
“咚——”
……
巨大的沉闷的鼓声来得仓促但及时,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敲鼓,而且连续不断!
“暮鼓?”
萧府值夜的人都醒了,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慌忙去披衣看情况,嘈杂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灯火如潮水一般亮起。
明明是子夜,但是整个府都醒了。
压在谢危行灵识上的那无形的力量倏然松开。他挑了挑眉,心知自己做对了。
另一边,挽戈已经找到了那碗血。
那碗血被封在陶罐中,似乎掺了什么药。挽戈伸手重新揭开封泥的时候,空气中弥漫中血气与一种若有若无难以言说的气息。
她传音给谢危行:“在这里。”
谢危行抬眼望去,右眼再次灿烂的金影大盛,落在那碗里血中。片刻之后,两人对视一瞬,什么都没说。
谁也不知道这两人做了什么。
片刻后,挽戈重新封上封泥,将陶罐放回原位,一切如常。
外面咚咚的鼓声仍然不止,有人骂声在很远都能听得见。
子夜的萧府显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命堂里这会儿的小小异常。
——谁也没有想过这点小小的异常,天亮之后,就要将巨大的因果拨回。
16. 第16章:换命
天还没有亮,被连番怪异的鼓声惊醒的萧府,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
那鼓声像隔着皮肉敲在萧府众人的心脏一样。明明天还昏暗,可是所有人都顶着黑眼圈醒了。
萧母被下人扶着到院子时,脸色还是相当白:“别,别吓着二郎……去照顾着二郎!”
这暮鼓怎么会在半夜三更不停地响?
萧父也从小妾的院里出来了,他鞋子都没穿好,额头青筋跳个不停,呵斥随从:
“蠢货,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去,看看京城鼓楼怎么回事!”
可是早先出去看情况的家丁,居然已经又慌又急地返回来了:
“老爷,夫人,外头,外头没有声!街上很静,没人,连狗都没有叫!”
那家丁不停地抖,颤着嗓子:“老,老爷,这鼓声,只有萧府里才能听得到……”
这句话像兜头的一盆冷水,浇得众人纷纷起来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会只有萧府才能听得到?
那鼓男高音又密又闷,即使捂着耳朵,仍然躲不过那一口口闷雷似的暮鼓。
但奇的是,过了大约两刻钟,那鼓声终于静了下去。
最后一声“咚”后,彻底没了动静。
此时天色还未泛白。萧母终于缓了下来,强撑着吩咐:“快,快去照顾好二郎!”
萧母顿了下,又补充道:“……看好大小姐,别让她出来,免得冲撞了。”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
供奉院一行人住的客房,起先下人也乱了一阵。
宁韫玉起的是最快的,没披黑甲,只简单穿了衣,推窗听了一会,才道:“这鼓来得不寻常,萧家说不清。”
周师叔早就醒了,抓了发冠就扣,闻言,冷笑:“昨天还说不开命堂,今天没话了吧?我倒要看看他们府里藏了什么鬼!”
可惜谁也不知道,那鼓声的始作俑者之一,却还在榻上。
谢危行装模作样地赖了一会床,才翻身坐起,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少年模样。其他人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更没有人注意到他先前的偷偷溜出去。
片刻后,宁韫玉已经带着供奉院一行人去了命堂。
经了这么一遭事,命堂的锁,这回是由管家亲自开的。管家手还在发抖,试了几次,才解开命堂门口重重的巨锁。
萧母赶到时,神色还没有拾掇好,陪笑着:“几位大人早,夜里,夜里那响声,实在是怪,只怕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捣乱……”
宁韫玉却淡淡打断了她的话:“萧夫人,昨夜暮鼓响个不停,可城里的鼓楼并没有敲,这声却只有萧府中的人才听得见——这不是‘别有用心’能糊弄的。”
萧母脸色有些僵硬:“指挥使大人,恐怕这……这……”
她“这”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理由。
宁韫玉没接她的话,径直进了命堂。
命堂内扑面的寒气,一排排的灯火密密麻麻,像一群眼睛。
宁韫玉并不急着开口,慢腾腾一步步看过供台上的每一盏命灯。一时间,命堂中只剩下萧府的人的不敢说话的安静,和他踱步的声音。
周师叔跟着宁韫玉跨过的门槛,但并没有去看命灯,而是在最后面的供台上打量。
谢危行在一旁,当然注意到了周师叔的打量。
那其实就是子夜时他们找到的、存放了那一碗血的地方。
片刻之后,周师叔却并没有去碰供台上的东西,而是伸出三根手指,让命堂内的光,将他的手指的影子打在供台台面上,形成一个特殊的阴影形状。
然后,周师叔才道:“做的不错啊。”
这听上去是夸。
——可惜供奉院的人都知道,周师叔什么时候夸过人?他只会阴阳怪气地讥讽。
然而,萧母显然理解错了意思,舒了口气般,很自然地接下夸赞:
“周道长抬爱了,萧府命堂是祖上规制,寒舍粗陋,不敢有马虎是自然的,哪里担当得起道长的夸赞呢。”
周师叔愣了下。
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他的阴阳怪气接过去、还当好东西来显摆的。他嗤了声,直接道:
“我说的是你们手脚不错——昨晚在命堂里动了什么?”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谢危行看着很乖,却无形地勾了下唇,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
——那当然是他故意的。
抹掉昨晚他和挽戈来过命堂的痕迹,这事当然很简单。
现在这个十岁的少年谢危行,躯壳里装的可是十多年后的大国师。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让周师叔一点也看不出来,那当然易如反掌。
但那怎么给萧府头上栽赃。
周师叔那话一出,萧母愣了下,赶紧辩解道:“道长怕是误会了,命堂重地,萧家夜晚,都是谁也不能入内,看得很紧的。”
“看得紧,是不让我们靠近;看得更紧的,是你们自己要靠近,”周师叔不给一点面子,冷笑了下,接着道,“你们萧家拿供奉院当什么了?给你们这种世家的龌龊事情擦屁股的吗?”
这是明着骂萧母在命堂里干见不得人的事了。
他这话说得太像那么回事了。
萧母当然不可能知道昨晚命堂里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她真信了,以为有什么自己这个主母都不知道事情的发生了,立即怒从心中来,回头质问管家:
“怎么回事?昨晚命堂里有什么东西?”
管家闻言扑通直接跪下了,连连叩头:“不敢,小人不敢!昨晚命堂中真的无人在内啊!”
宁韫玉绕了一圈,看完了所有命灯,走到了周师叔旁边,他当然也听见了刚刚到对话,不置可否,转向萧母:
“周师叔的观影术是天下第一的,从未出过错,昨晚命堂定有事发生——萧夫人还有什么说法吗?”
萧母百口莫辩,憋了半天,才只有一句:“两位大人,这……这恐怕真是误会。”
“昨晚苦心孤诣,今日张口误会,”周师叔说话,从来都是不给一点面子的,他只嗤笑了一声,“难怪昨晚死活也不肯让我们进命堂,怕被我们瞧见你们忙活什么,是吧?”
萧母被质问得有些慌,但是还是强作镇定,赔笑:“两位大人明鉴,萧家绝无这个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萧家到底有没有鬼。”周师叔冷冷道。
宁韫玉转身对跟从他的镇异司校尉,下了命令:“去取封条,先停了命堂。派人值守,自此三日内,非镇异司命令,谁也不许进萧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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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
萧母想起了什么,慌忙:“这,大人,不是,这是不是太……”
宁韫玉淡淡看了萧母一眼,那其实是很轻的一眼,但是后者就是心底一颤。
“萧夫人,若家里做了不该做的事,趁早收手吧,”宁韫玉顿了顿,声音很轻,很冷,像警告一般,“不然,你的儿子和女儿,一个也留不住。”
萧母脊背一寒。
“三日之后,萧家想清楚了,镇异司会再来。萧夫人早日想通吧。”
宁韫玉拱了拱手,示意老国师和周师叔先。供奉院几人,前后径直在镇异司兵位的簇拥下,往萧府外走了,准备离开。
谢危行走在最后。
经过萧母身侧时,十岁的少年很乖地冲萧母露出了一个完全无害的笑容。
他长得好看,唇红齿白,可是不知道什么,萧母就忽然觉得那笑像刀尖一样,刺得她心底一凉。
供奉院一行的车轱辘声还没有完全离去,萧母就低声对管家道:“去,去请白先生。”
本来是不必这么急的,萧母想。
术法一月一次,已经近两年了。算上这个月,就是最后一次了。
这次之后……
这两年来,萧母总是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有时候梦见好的,梦见她有了一个光宗耀祖的儿子,儿子命格圆满,一辈子顺风顺水,平步青云;有时却梦见坏的,坏的事情,她醒来后,从来都不敢想。
总是有失有得的,萧母安慰自己。她可是母亲,儿女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父母选择什么,想把什么东西分配给谁,就分配给谁——有什么不对吗?
天经地义的。
这最后一次的术法,本来当然不用这么急。但是萧母没由来地心底有了一丝恐惧和不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
供奉院看出来了吗?不可能,老国师分明一句话都没说。
那种不安如同附骨之蛆,压得萧母其他的事情,什么都想不了。她现在想要越快越好,越快结束那最后一次仪式,一切就能越快尘埃落地,就能……
她胡思乱想间间,管家已经来报,白先生到了。
命堂被镇异司的人封了。这一次的会面,是在一个静室。白先生还是如同往日一样,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旁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把二郎抬来吧。”
命堂被封,但是根本不影响白先生就这样从静室中,隔空取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个放了血的碗。
小萧二郎是被人弄晕了抬过来的。
萧母摸了摸小萧二郎的脸,疼爱地擦了擦他鬓角的汗,又掖了掖被角,很轻地道:
“不怕啊,娘在,宝宝什么都不用知道……娘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萧母温柔得好像摇篮曲。
“以后啊,你就顺顺当当长大,读书有先生赏识,做官有贵人提携,那个老国师的青眼和喜欢,也会是你的……你会有一个光明的命,将来走得稳稳当当的。”
白先生没有五官的脸注视着这母子情深的一幕,什么都没说。
倘若有玄门之人在场,就会发现白先生其实是冷冷地嗤笑了一下——只是萧母和晕着的小萧二郎,这两人谁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