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蛮姜》
1. 杀人夜
圆月高悬。
一具臃肿肥胖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努力抬了下手似乎还想要去抓对面的人,但终于在一个趔趄之后,倒了下去。
他眉骨到太阳穴位置嵌着一把有些生锈的柴刀,乌红的血从刀下汩汩地流下来,糊了满脸。一双赤红的眼睛被撑大,里面的愤怒和杀意还没有燃尽。
他死了。
赵蛮姜心脏还在狂乱地跳动,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坐在柴堆边上,身边还散落着被她撞散的碎柴。
她今年十岁,杀了一个人。
赵蛮姜开始一点一点整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死的人叫疯狗,是珅城莲花街的混混头子之一。
珅城是镜国王都,繁盛,喧腾,舟车辐辏。
但在珅城高耸的南城墙外,沿着护城对岸的另一侧腾挪出了一大块地,上面密密麻麻地堆着一些屋子。这些屋子的用料五花八门,茅草、塘泥、竹片。有的干脆在木头撑起的架子上,随意用布一围,也算作一户。
这块地明明紧贴着珅城,却被南城墙与那条乌黑的护城河隔离成一明一暗的两个区域。远看上去,像是珅城的影子,逆着珅城的光亮,显得终年阴暗又腐朽。
这里就是莲花街。
赵蛮姜也生活在这里,同叶婆婆一起。
叶婆婆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临走前,久病让她那副身体如同一段腐朽的枯木,她攥着赵蛮姜的手,骨瘦嶙峋的指节硌得她幼嫩的手隐隐泛疼,喑哑的声音从喉咙模糊地逸出来,几不可闻。
她说:小姜,你要走,离开这里。
她似乎还想说许许多多的话,嗓子里吃力地磨出不成语调的音节,浑浊的眸光一直死死盯着赵蛮姜,固执地不肯眨眼。
后来,那道光终于熄灭了。
她算不得一个听话的孩子,但她也知道莲花街不能再留了。
在莲花街,盘踞着不少的混混,这里没有什么永恒的统治者,只有不变的弱肉强食的更迭。说起现下势头最盛的那些个混混头子,疯狗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个五大三粗的膘肉男,贼眉鼠目,手段极其狠辣。
这些混混头子把莲花街分了地头,凡是住在这个地头上的人,都要给他们交“租子”。叶婆婆的屋子所在的地头就被分给了疯狗。
赵蛮姜一直是男孩子的装扮。叶婆婆说,莲花街的女孩子是活不下去的,极力给她扮成脏兮兮的男孩模样。漂亮的女孩子会被送进珅城的高楼里,一生都不得自由;不漂亮的,就犹如当年被疯狗虐杀的那个女乞丐……
可她到底还是个女孩。
她想要快些地弄到足够的钱。
今日珅城有热闹看,人潮拥挤,赵蛮姜摸“鱼”也方便,她趁乱摸到了几个厚实的钱袋。
她从珅城回来,跨过街边被冲垮的架子和零星的杂物,绕进了一个简陋的小院。顾看了一下四周后,深一脚浅一脚地避开小院里的杂物开始收拾。
用木板做的门片儿已经被雨水冲塌了,地上都是未干的水迹,边上堆着一些已经湿透的柴火,墩子上搁着一把带着锈的柴刀。
赵蛮姜随意收拾了下,简单盘算了一下今日摸到的“鱼”,够去交下一段“租子”了。剩下来的,不知道如果跑路的话能撑自己活几日。
正思虑着,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打砸声,疯狗带着几个手下,吊儿郎当地晃到赵蛮姜的小屋门口。
赵蛮姜忙把钱袋收起来,抓了准备好的“租子”出来,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人站在那小小的院落里,塞的满当当的。
她赔着笑把钱袋递给一个小弟:“狗爷,下一段的‘租子’给您备好了,正要给您送过去。”
“这回挺准时啊!”疯狗的声音带着粗粝的哑,语气里都是轻蔑的笑意。
刚刚收拾好的被雨水冲乱的小院,此刻又乱作一团。那个接钱的小弟踹开一段湿掉的柴火,走过去把钱袋递给疯狗。
他掂了掂钱却没有走的意思,反而上前跨了一步,微微弯下腰,盯着赵蛮姜。
那眼神似乎有实体,像一只软体的蛞蝓,黏腻地在她身上逡巡,然后在所过之处留下恶心的白迹。
赵蛮姜被盯得浑身发麻,不自然地垂下头,试图往后退。
疯狗突然伸手一把抓住赵蛮姜的的前襟,将她小小的身板整个拎起来,赵蛮姜惊惶地抬眼看他。
一只油腻的大手滑过她的面颊,“这小畜生的眼睛生的真好看,可惜了……”
手下的几个人下流地笑着,刚接钱袋的那个小弟开口接话,言语也极尽猥亵:“大哥不知道有没听说过,男娃也有男娃的玩法……凌香阁那边,前端日子就新进了几个男娃养着……”
其他几个手下配合着笑得十分猥琐,声音此起彼伏,响在这方小小的角落。
“哎,别说,爷我还真没试过……”疯狗说着,把脸往她身上凑了凑。
“狗爷,狗爷……您别开我玩笑,这刚下过雨,我拾完院子还脏着一身泥,别蹭到您身上了弄脏了……”赵蛮姜极力压制内心的恐惧,不敢挣扎,怕触怒他。
疯狗低头瞥见她沾满污泥的鞋子和裤脚,带着些嫌弃似的一把把她丢开。
正在此时,有个手下匆匆跑来,附在疯狗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疯狗闻言眉头一皱,匆匆收队走了,结束了她这场凌迟般的噩梦。
赵蛮姜倒是记得那个手下的名字,叫黄三儿。
她的恐惧已经漫过头顶,来不及看身上摔的泥,跑进屋里开始收拾东西。
——要走,要快。但白天太过招摇,得等到晚上。
入了夜,赵蛮姜也不敢点灯,手里攥着行李,迷瞪着一双眼枯坐在床上,硬熬到了深夜。刚打开门,就看到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一道人影。
赵蛮姜瞬间清醒了,是疯狗。
“这么晚了,小畜生你这是要去哪?要跑?”疯狗的声音如同恶鬼低语,在背后响起。
赵蛮姜答不上来,恐惧从脚底腾升起来,脑袋一片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看你屋里一晚上没灯还以为你没回来,可叫爷苦等。”疯狗说着走过来一把抓住赵蛮姜的手,眼睛里闪着凶光。
赵蛮姜手里的行李落到地上,硬着头皮强装镇定:“狗爷您怎么来了,是不是‘租子’涨了,我白天摸的‘鱼’大,再给您孝敬点?”
“少废话,爷我来试试新玩法,你小子要是配合,就少吃点苦头,要是不听话……”疯狗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赵蛮姜火辣辣得疼。
是白天那个手下的话让他起了邪念?
要冷静,冷静下来思考,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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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蛮姜不断暗示自己,希望能想到办法。她余光瞥见跛脚桌上还有一只破碗,晚上吃完饭没有来得及收起来。
“好,好,狗爷,我听话,听话……您……您先不要激动,您先坐下来,我去点个灯,咱慢慢试。”赵蛮姜一边试着稳定疯狗的情绪,另一边又试着往桌子那边靠近。
“老子没闲工夫听你磨叽!你只要闭嘴别乱叫,爷我保证给你留着命。”说着一把扯过赵蛮姜往屋里拖,开始扒她的衣服。
他力气大,一把就扯开她的外衣。赵蛮姜瘦瘦小小的个子,根本挣脱不开。她只得费力地往桌子那边挣扎,希望能够到那只破碗。
赵蛮姜心跳如擂鼓,整个人都在发抖。而另一边,疯狗扯开她外面一层罩衣,看见她脖子上挂着一个黑色圆球,黑漆漆的藏在衣服里。
还未等他多看一眼,便很快被下面缠着白色的绑带身体吸引了注意,脑袋呆了一秒,立马反应过来。
“果真是个娘们儿!老子闻着味儿就知道,怪不得这么骚!”说着一把扯过她的头发,赵蛮姜惨叫一声,头撞到了桌角。
而就是这一扯,让赵蛮姜到达桌子旁,想都没想就立马抓起那只破碗狠狠地砸向疯狗的头。
碗当即就碎了。
疯狗呆了一瞬,额头上的血流下来,进到眼睛里。
他很快站起来,有些不稳地晃了一晃,脸上迸发出嗜血的杀意,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赵蛮姜。
而赵蛮姜原以为这拼尽力气的一搏至少可以将他砸晕,没想到并没有成功,便立马爬起来往屋外跑。
疯狗由于头痛,起身慢了半步,第一下没抓住她,但是又立马追了上来。
赵蛮姜想到白天收拾院里的柴火,记得那边上有把劈柴的刀,便赶紧往柴堆冲过去。
疯狗在后面伸手扯住赵蛮姜的后背,但没有抓牢,她挣扎着一个失重摔倒在地,便随手抓起手边一段木柴就朝他身上扔过去。
她心慌,扔的也没准头,被躲开了。
随即疯狗迅速上前,俯身扯着她的肩头,重重地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她被打得扑到到地上,差点昏过去。
她强撑着醒了醒神,终于摸到那把有些生锈的柴刀。
夜色很浓,但月光堂亮。
疯狗在看到她拿到刀的一瞬间是想后退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赵蛮姜红着眼睛,毫不犹豫地举起刀,使尽全身力气迅速地朝着他的头猛砍了下去。
正中太阳穴。
——就这样,她杀了他。
赵蛮姜看着躺倒在地上的疯狗,手还微微发着抖。
但是很快,她就平静下来了,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畅快的笑。
她没有再多回味,捡起自己之前被打落的行李。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开始摸疯狗的尸体。
赵蛮姜没有如愿摸到钱袋,仅有一柄匕首。她来不及细看,只觉得不像便宜货,也不知道他哪里偷抢来的。
她把匕首塞进包袱,便起身往外跑。
刚跑了没多远碰到一个人,是疯狗那个叫黄三儿的手下。但是赵蛮姜也不敢再多看他,只是没命地跑。
那个黄三儿也没有追,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上,看着赵蛮姜从眼前慌乱地跑开。待到她那小小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幕中,才撑起身,往她的住处走去。
2. 初遇
一路仓惶,赵蛮姜的耳畔只能听见自己拉动胸腔的喘息。
她不认识路,也没有方向,就这样漫无目的跌跌撞撞地跑了一个多时辰,只觉得累得腿脚都不像自己的了。
终于,借着迷蒙的月光,看到前方有个废弃的破庙。这一夜她奔忙得太累了,只想前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赵蛮姜打量了一下这个破败的小庙,主屋的横梁断了,半个屋顶的瓦片散落下来,碎了一地。中间的有个莲台被碎瓦片埋了大半,看不见佛像神像,不知是一座什么庙。
往里屋走两步就能闻到一股很重的霉腐气味,里面有一张破旧的床,和一个结满蜘蛛网的柜子。赵蛮姜捏了捏鼻子,退出来,把主屋一个角落的瓦片随意清理了下,打算睡在这里。
她打开包袱想找点东西垫垫,借着亮堂的月光,看到那把从疯狗身上拿的匕首。她拿起来端详,见上面刻着别致的纹样,镶嵌了一颗红色的宝石,很是精致好看。
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东西。
她想了一想,还是把把包袱东西拢起来一抱,走到里屋。清了清柜子的蜘蛛网,挪出一个人的小空间,才算是安心地躺下去。
她睡的不安稳,也没睡深,只觉得没睡到半个时辰,就听到了外面有脚步踩在碎瓦片上的响动。
——有人进来了。
是来抓她的么?
赵蛮姜屏住呼吸不敢动,一阵窸窣后一声闷响,动静就止住了。
人走了?还是?
足足一炷香后,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蹑手蹑脚地伸头往主屋看去。
有个人躺在她刚刚打扫的那个角落,一身玄色衣服,虚弱地侧躺在那里,似乎是受了伤,月光透过没有瓦片的屋顶斑驳地洒落在地上,几片鲜红血迹显得分外刺眼。也不知他是昏过去,还是睡着了,只留一个背影。
她也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抱着包裹准备走。
刚刚走到那人身后,赵蛮姜还来不及放下脚步,一道剑光飞速闪过。她颈口一凉,发现一柄长剑已经架在她颈间。
“谁?”说话的人喉咙像是被血气呛过,嘶哑但杀气凛冽。
“我……我不是有意惊扰这位侠士,我只是路过借宿,本来睡在里屋的,看大侠进来,想把地方让给你……”赵蛮姜稳住自己的身形,她觉得自己只要往前一点,剑锋就要嵌入自己的皮肉了
她下意识不去看这人的脸,以保全更多生机。
那人并没有收起剑的意思,反而站起身,向前压了一步。
“抬起头来!”命令的口吻,语气冰冷强硬。
赵蛮姜顺从地抬起头,发现这人身量很高,他站在那个月光触不及的角落,隐去了面容,身后是被埋掉一半的莲台。整个人看着,像一尊主审判杀伐的神明。
而她却站在堂亮的月光里,仰着头,半阖着眼面对他,似是在接受审判。
易长决审视着眼前的人,看着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很瘦,脸色有点发黄,脏兮兮的,带着明显的伤。头发随意地挽成一个发髻,看起来有些乱。穿着一身深色的布衣,月光下也看不清颜色,个子将将到他的腰上。
倒是一双眼睛无比清澈,里边盛着半抔月光,浓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影子拖长,掩去了一半的光亮,看着晦暗又懵懂。
——但是她的脸上和身上,斑驳着乌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你来这里做什么的?”他眯起眼,表情凌厉。
“我是个要饭的,四处流浪,天晚了没处歇脚,本想过夜,没想到……”赵蛮姜的眼神坦率,又缩瑟着做出可怜的样子。
真假掺半,但漏洞百出。
“是么?”易长决移开剑,一手抓起她的衣襟,拉近了些,眼睛里都是怀疑和审视。
忽然他眼神一扫,瞥见她脖子上有一条脏兮兮的绳子。他松开她的衣襟,伸手试图去拽出来。
然而赵蛮姜察觉到他的意图后紧张地护住胸口,努力地压住。
易长决本只是想随意查看,但没想到她反应如此紧张。他把剑压回她颈间,很快有了一道血痕。
赵蛮姜不敢再挣扎,仰着头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只见他随意地挑出绳子的一段,抵着她的下巴,伸手把绳子扯了出来。
是一根被脏污染得过深的红线,前端缀着一个是黑乎乎的看不清材质的小圆球。
“别……”赵蛮姜见他去拿这个,忙伸手去抢。
但易长决的剑已经迅速挑断了那根不怎么结实的红绳,将圆球捻在手里。
“还给我……这个不能拿……”情急之下,小孩表情里的乖戾显现出来,就要盖过那片伪装的缩瑟。
“嗯?”易长决半阖了眼睛,只随意瞥了她一眼,他身量高,赵蛮姜够不上。他淡淡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我娘留给我的……”她重新戴上被揭下的伪装,换回那副委屈面孔,无力地朝人伸了伸手。
借着月光,易长决狐疑地看着那个奇怪的小球,有镂空雕刻着一些什么的纹样,因为年代久远和脏污,已经看不清模样,但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精致。
他摸到小球上两端有个很小的卡扣,轻轻一压……
在小球弹开那一瞬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飞速跳进了他手心,然后迅速向上,一阵痛意之后眼睁睁看着在手腕上消失不见了。
整个过程太快了,易长决只来得及松开手,剑落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易长决猛地扼住赵蛮姜的脖颈,眼睛里是燃烧的怒意。
“这是……毒药……我,我……我身上没有解药……”
“解药呢?”他语气冷得令人发寒。
赵蛮姜压下内心的惊惧,撑起一脸凶相:“这是……这是……是一种特制毒药,解药……不在我身上……”
脖颈上的力道逐渐收紧,赵蛮姜眼里泛起倔强:“有本事……杀了我……就……就……没有人给你解药……”
痛。缠绕在赵蛮姜脖颈上的手瞬间勒紧,只来得及瞪大着眼睛看着他,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颈部传来的剧痛和窒息感太过猛烈,脑袋里充血到发麻,然后一股绝望才扑面而来——这下真的要死了。
她在这一瞬间后知后觉涌上一丝悔意,不该把人激怒的。
就在赵蛮姜觉得自己要去地狱做只无头鬼了的时候,易长决松开了手。他直起身,垂着眼看她,像是神明在睥睨蝼蚁。
“你威胁我?”易长决似乎平息了愤怒,用不带温度的目光睨她。
“咳咳……咳咳……呕……”空气伴着刺痛涌入,赵蛮姜只觉喉咙被碾碎了,她艰难地咳嗽了几声,缓了许久,才慢慢张口:“是……是你要抢……我的……东西的……”
每个字吐出都很艰难,且伴随着刺刺的疼。
易长决挽起袖口,发现手腕多了一条渐渐显现的红线,淡淡的,像一根错位的血管盘亘在腕部,很快,线如同活了一般,往身体里钻。
“你给我解药,我放你走……”他语气十分克制,似乎是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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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蛮姜倔强地昂着头,手轻抚在脖颈处,用一种愤恨的眼神看着他。
易长决俯身拾起剑,也不再等她多说什么,一把扯过她的包袱,一剑划开,将里面的东西抖落到地上。
东西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几个铜钱,衣物,没有类似解药的物品,还有一把十分可疑的匕首。
“这是你的东西?”易长决拿起那把匕首,偏头冷声问道。
赵蛮姜梗着脖子,眼里的防备不减,开口很艰难:“当然……是我的!”
“哪来的?”
“也是……我娘亲……留给我的。”赵蛮姜手抚上脖子,试图缓解疼痛。
易长决凝眉看着他,幽深地目光似乎将她困住,让她有些窒息。良久,他把那柄匕首收进怀里,冷冷地开口:“你不给,我自己查,这把匕首先放我这里。在此之前,你跟着我。”
“你……你……”
“好好跟着,别耍花样,”易长决不耐烦地打断她,“断手断脚,也不好看。”
他也在威胁她。
赵蛮姜无从辩驳,深深剜了他一眼之后,闭上嘴,偏头去看月光洒落的地面。
她看见了地上明显的血迹,是他刚刚躺过的地方。
易长决收了剑,不再管她。刚刚的一番动静,他的伤口裂开,往外渗血。他旁若无人地解开半边衣襟拉下,左边腰侧有一道很深的伤口,皮开肉绽,看着有些狰狞。
他直接撕下一段里衣,随意地包扎了一下,也不管有没有止血,又将衣服拉上穿好。
赵蛮姜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切,也不出声,喉咙上的麻痹褪去,痛意逐渐蔓延。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捡起地上散落的行李,回到里屋刚刚呆过的地方。
赵蛮姜的情绪不敢懈怠,想着寻找时机跑路,但想着想着,终究熬不过困意,不知何时便失去了意识,睡着了。
听闻一阵清脆的鸟叫,赵蛮姜倏地睁开眼。意识还没回笼,脑子里飞速过了一下昨夜发生的情境。
她试图伸长脖子往屋外看,但脖颈处传来的痛意让她瞬间清醒。
她小心地坐起身,瞥见那人正抱着双臂靠在墙边休憩,剑放在手边。赵蛮姜瞟了一眼他的剑,没有配剑鞘,比一般的剑要长很多要细很多,还带着已经干掉的血迹,闪着骇人的寒光。
赵蛮姜爬起来,包好行李,转头想往屋外走。再偏头看向那人时,不知道何时他已经睁开了眼,正用森冷的目光盯着自己。
迎着乍亮的天光,她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他看起来极年轻,还是个少年的模样。眉眼锋利,瞳仁又偏上,显得有些凶冷,唇色因失血过多有些浅淡干裂。额角有一道伤口,血迹被随意擦拭,在脸上留下暗红的污迹,不显脏,反倒使得那张玉色的脸更添一抹艳色。
是一张生得极好的面容。
赵蛮姜有些怔愣,张张嘴发现自己的嗓子发声都有些痛,便又抿紧了唇,直直的看着他。
易长决握着剑起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扔下两个字:
“跟上。”
赵蛮姜只觉得那剑光闪得她胆寒,拖着沉重的步子缀在他身后。
两个人就这样在路上慢慢走,谁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天已经全亮了,东方已经出现琥珀色的霞光,偶有一声虫鸣或者鸟叫,才让路途显得不那么沉闷。
赵蛮姜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噩梦一样的地方,跟着一个不知名的人,踏上了一条漫长的、未知的路。
3. 携行
翻过一座小山,已经可以看到不远的村落和小镇。
易长决受了伤,两人行进的速度不快也并不轻松。赵蛮姜自从到了莲华街之后,再也没有去过除珅城之外的城镇,这也算是她第一回出远门。对这个小城镇的一切觉得有些新鲜好奇,也有些对陌生的局促和畏惧。
这座小城镇叫桂城,不大,盛产桂花而得名。
赵蛮姜发现路边有很多卖桂花糖糕的小商贩,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虽然在莲华街长大,还是留有些小孩子心性的。这一路飘过来的香味让她不住地咽口水,一双灵气眼睛在两路的各色小吃上流连忘返。
易长决自始至终不曾回头看她一眼,只是闷头往前走。这一路带着伤的行走透支了他的体力,失血太多,他需要找大夫。
走过一个短桥,他找到了个医馆,挂着个破旧的幡子招牌。正要过去,他猛地发现身后那个小毛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易长决眼神一凝,即刻转身搜寻。
在离短桥不足百丈远的地方,他就找到了那个小孩。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桥口的一处卖桂花糖糕的小摊旁边,卖糖糕的老头笑呵呵地跟她在说着什么,而赵蛮姜往包袱里放什么东西。
易长决大步跨过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语气也泛着寒,“我让你跟紧我。”
明明入了夏,赵蛮姜只感觉到他的手透着彻骨的冰冷,凉到她的背脊都僵硬了。
小摊边上的老头吓坏了,抖抖索索地解释,小孩方才跟他买了糖糕。
易长决这才注意到地上刚刚被自己打落掉的糖糕。
——原来往包里放的是一包桂花糖糕。
他拧了拧眉,放开她,瞥了一眼小贩,对她说:“跟紧,别乱跑。”
赵蛮姜只知道似乎是又触怒到他,不顾小贩的阻拦,迅速捡起滚落地上的那块糖糕,然后快步走到易长决身边。
易长决看着她的动作,无意间瞥见她脖子上的淤青。因为面积太大拉起的领口也遮挡不住,盘据在她细小的脖颈,丑陋又狰狞。
他烦躁地蹙起眉,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孩子下手,似乎没把握住轻重。也没想到小孩子的脖颈就这么脆弱。
扼住她脖颈的那一瞬几乎是愤怒时的下意识行为,并不记得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没想到伤得这么狰狞刺眼。
他索性就别脸过去,继续往前走。
那个小孩缀在他的余光里,她一边小心地跟着,一边囫囵又狼狈地咬着糖糕,但是可能因为脖颈的伤,也可能是糖糕太干,每吞一口都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却又努力一口一口吃下去的样子,让他生出一些悔恨的错觉。
易长决站住了。由于突然,赵蛮姜反应不及撞上了他,吓得整个人一抖,剩下的一点糖糕也没握住,掉在地上。
她想去捡糖糕,又怕再惹怒他一脸慌张地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喉咙发不出声音,只在一个嘶哑的音节发出之后顿住。
易长决看着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那丝悔恨的错觉似乎在胸腔膨胀开来,一直漫道喉间,堵得有些难受。
他低下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良久,他似乎是找到了心头那股不断膨胀的错觉滋生的业因,这双清亮的眼睛后面,透着恐惧与愤恨,却看起来天真又无辜。
“别看着我。”
易长决再没说什么,又转头继续前行。
赵蛮姜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冒犯了他,但似乎没有再继续触怒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又忙踏步跟上。
他们绕进了那间医馆,赵蛮姜看到一个四处摆满了药草的院子,里面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在侍弄着药草。边上坐着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见有人来,冲老者喊道:“爷爷,有病人!”
老者看了一眼来人,忙直起身走过来,“去里面坐。”然后领着他们进了堂屋,吩咐小童去打水,转头又看了下驻足在院子里的赵蛮姜,“小娃娃,你就在外边坐着等吧。”
赵蛮姜愣了一下,有点尴尬地杵在那里,顿时有点不知要不要继续跟上去。
“过来。”易长决开口淡声说道,赵蛮姜只得依言挪到他边上站着。
老大夫看着摇了摇头,又唤来打水的小童,准备给易长决清理伤口。
易长决额角的伤口不深,不需多做处理。但腰腹侧那处明显很深的伤口,原本外面玄色的衣服压着,血迹看得不明显。但是脱开外袍,里面的白色中衣被染红了一大片,最里面随意包扎的里衣因为血迹干掉还黏在皮肤上,撕开时带着皮肉,淋漓的鲜血触目惊心。
赵蛮姜看着大夫手里的动作,脑海里闪过一些别的什么,有些不适地站起来准备往外走。却不料易长决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
“呆着,别乱跑!”
她顿住了脚步,同时心里已经对他做了最恶毒的咒骂,但最终也什么有没说出来。
转过头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但在触及他的眼神后,又有些发懵。
第一次这样认真且明目张胆地的去探究他的目光——冷漠的,透着警惕的凶光,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半晌,她似乎是清醒过来,垂眸避开,往前走了几步,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门边的杂草,似有若无地打量着他的脸。
——他确是一位生的极好的少年。
大夫没多久处理好了伤口,他年轻且健壮,伤口虽然深,好在没到要害。但是失血过多,还需要慢慢调养。
大夫把药开好之后交代了些注意事项,易长决却喊住了大夫。
他把右手摊开,重新搁在号脉的布包上,“您再辛苦帮我看看,我有没有中毒?”
赵蛮姜倏地抬眼看过去,手紧紧扣住了袖口,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夫号脉的手。
大夫先前已经帮他号过脉了,闻言愣了愣,又把手搭在他手腕是号脉。这一回比先前那次号得还久很多。
“老身行医多年,并未发现阁下身上有中毒之症……”言毕又不放心地搭上再多确认了几番,继而摇摇头,“若真是老身诊断不出来的毒,那老身也并无他法……”
易长决收回了手,重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条红线已经消失不见了。他下巴朝赵蛮姜的方向抬了抬,“劳烦也帮她看看吧……”
赵蛮姜愣了一下,还没从先前的紧张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脖颈。见老大夫向自己招了招手,她又看了一眼易长决,才起身走了过去。
老大夫一边看赵蛮姜脖颈处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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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念叨:“怎的伤到了这里,这种要紧的地方,若再失点分寸……”
一旁的易长决忽然站起来,对大夫说:“劳烦大夫您照看着点她,我去办点事,这小娃爱跑,别让她跑了,我很快回。”
转身之前,易长决的眼神在她身上一扫,目光里装了十分的威慑。
直到易长决扬长而去,大夫才满脸疑虑地看着眼前的赵蛮姜。
“我不跑,就在……这儿,等着他……来结药钱!”赵蛮姜声音喑哑,话说的有点吃力。
“你这小丫头还真是……他是你什么人啊……是他伤的你么?要帮忙报官吗?”大夫一边问,一边仔细给她检查伤处。
赵蛮姜很轻地摇了摇头,默了默,又问“你怎么知道……是女孩子?”
大夫乐呵呵地一笑:“小姑娘,你扮相再像男孩子,这身体还是女孩子,里面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大夫的眼睛都毒着呢!”
赵蛮姜不再说话,喉咙还疼着,闷闷地等着大夫忙着给她抹药,写方子,抓药。
易长决果真很快就回来了,手里不知道拿什么东西,油纸包着,药包大小。
赵蛮姜也不敢问什么,坐在一边等着易长决结诊金。
一切都处理完了之后,时间已过晌午,赵蛮姜跟着易长决进了间客栈。易长决在厅堂坐下,叫来客栈伙计。
原来是吃午饭。
易长决要了几个很清淡的小菜,叮嘱要了一份白粥。
菜上齐,白粥被放到了赵蛮姜面前,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是在照顾她受伤的脖颈。
赵蛮姜看着桌上摆放的盘碗,微微有些发愣。半晌,才悄摸抬眼,去偷瞟端坐在对面的人。
他背脊板正,姿势规矩,吃的很快,但吃相却一点不狼狈,很是好看。
吃完饭易长决领着她去买了些干粮和水,继续前行。路上还是和最开始一样沉闷,虽然易长决还是没有丝毫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倒是赵蛮姜一直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时不时地瞟他。
行至无人处,易长决找了块阴凉地歇息。赵蛮姜也跟着坐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那碗粥释放出来的善意,赵蛮姜尝试开口跟人搭话。
“你……”她有些局促,还不知该怎么开口。
“你从珅城来的?”易长决开口打断,许久没说话,声音带着一点低沉的沙哑,也不看她。
赵蛮姜的话噎在嘴里,还没听清他的话,愣着问:“什么?”
“你从哪来的?”易长决维持着耐心,“要做什么……”
“我……”赵蛮姜张口结舌,“我说了……我只是个……要饭的……”
易长决偏头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审视的压迫。
“我叫……赵蛮姜……没爹没娘……在……珅城……莲花街跑出来的……”赵蛮姜忍着疼艰难地答了,说惯了谎话的人开口说实话竟然有些心虚。
她偏过头,避开他的眼神。想了一想似乎觉着自己也没有理亏,不该被如此审判,又强撑着一股气,颇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是你抢我东西……还想要杀我……”
只听他接着问:“为什么逃跑?”
——因为杀了人。
4. 携行(2)
“因为……活不下去了呗……”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也算不得说谎,她也这样想着。
易长决目光锁在她身上,一字一句认真地问:“你吊坠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蛮姜的手顿时攥紧了,呼吸跟着滞了滞,她抿着唇,犹豫了半晌,才答道:“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不知道易长决信了几分,见他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易长决拿着水囊喝了几口,顿了顿,然后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答道:“去确认你说的话到底能信得几分。”
“那……”赵蛮姜偏头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易长决放下水囊,不回答,也不再看她。又沉默了。
面对易长决的沉默,赵蛮姜隐隐有些恼怒,拧着眉:“你问的,我都答了,我问你又不答……”
而他只是用余光扫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赵蛮姜只觉着这人不搭理她,定是因为不屑搭理,瞧不上自己,看向他的眼神又更带上了几分不满。
——不就是生的好些,有什么了不起。
半晌,见易长决起身,似乎又要继续赶路了,赵蛮姜便忙跟着起身准备跟上。但他只是朝自己走过来,从衣襟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着的小包裹,递给赵蛮姜。
赵蛮姜有些呆愣,一时忘了接。
“赔给你的。”少年拧着眉,语气有些不耐烦。
赵蛮姜这才晃过神,接了过来,然后便一层一层把那个油纸包拆开。看到里面的东西的时候,心里涌起一阵喜悦——原来是几块桂花糖糕!
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用舌尖轻轻舔了一舔,才咬了一小口。
许是糖糕在他身上捂着,沾上了隐隐的药味,但是不妨让赵蛮姜觉得,这块糖糕要比先前地上捡的,要甜上许多。
赵蛮姜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面小口咬着糖糕,一面拿起一块糖糕递给易长决,口齿不清地问:“你要么?”
难得受了别人的好,有些不知所措,极力装着不经意的样子。
易长决不接她的糖糕,拂开她的手,“不用费劲了,待我查清你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你我也就没有瓜葛了。”
赵蛮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像是有点被唐突到了,正要辩驳,糖糕噎在喉咙里,引着依旧疼痛的伤口,狠狠地咳了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易长决看着她这副样子,眉头拧得更深了,捡起一旁的水囊递给她,冷声丢下一句:
“也不用跟我装可怜。”
之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然后转过身继续赶路。
她都还没开始装呢!赵蛮姜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
她赶紧喝了两口水,忍着咳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跟上他。
走在路上,赵蛮姜看着眼前那个修长的背影,试图揣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莲花街的时候,她曾遭受过许许多多的恶意,那些恶意如盘附的蛆虫一般让人恶心憎恶。她自认狭隘,哪怕因太过弱小,做不到睚眦必报,也要将那桩桩件件衔恨于心。
那些恶意,便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道刻痕。
而眼前这个人却很不一样。他神情总是冰冷,但更像是一名铁面的执刑官,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凌厉,让人敬畏臣服,却也不会生厌。
他抢夺她的东西,弄伤她的脖颈,这些恶意昭然若揭,可是记恨的刻刀迟迟落不下。
兴许是她在那名执刑官的不经意里,隐隐窥得一丝不曾见过的亮光。
——
傍晚时分,到不了城镇,只找到一个小村落,易长决盘给了一个农户几两碎银子,求借宿一晚上。
但农户很是热情,不但收留了他们,还推拒了银子。
晚饭易长决没在农户家里吃,而是继续吃干粮。不过他们今天赶了一天的路,出了很多汗,再加上有伤口,易长决便跟农户要了热水和换洗的衣服要沐浴。
赵蛮姜也想冲洗一下,出过汗身上痒得很,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入夜后,赵蛮姜觉得身上黏黏的,再加上农户家里没有多余的床,所以只在地上铺一层稻草再加上一床破棉絮。赵蛮姜躺在上面觉得身上痒得难受,蹑手蹑脚爬起身。
“去哪?”躺在旁边的人冷不防地开口。
“我……我……去……方便。”赵蛮姜被吓得一震,谨慎地回答道。
见易长决不再说话,赵蛮姜便爬起来,走到门外院子。她拿大桶打了小半桶水,费劲地折腾到厨房,躲在里面开始脱衣服准备洗澡。
因为没有热水,初夏的晚上还是有很重的凉意,她只是把脚放进桶里就被冻得咝咝地直抽气,但她还是忍着强寒意站进了桶里,用水浇着身体,搓洗着脏兮兮的皮肤。
在她一心一意得考虑怎么对付这刺骨的冷水的时候,厨房的门被推开了。
赵蛮姜一听到声响慌乱地叫一声,立马整个人坐进桶里,冰冷的水也让她稍微镇定了些许,慢慢转头看向闯进来的人。
“你……不要过来,我是……女孩子!”赵蛮姜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
易长决站在门口,原本质问的话卡在嗓子口,一时间有点不知道如何反应。他看着木桶上露出的小小脑袋,先是呆愣了一瞬,然后立马撇开目光,带上了门,转过身去。
但是他脑子里迅速闪过刚刚在眼前一晃而过的白瘦的背影,似乎后背上有一条红线,从蝴蝶骨中间顺着脊骨直直地延伸至腰下。
和自己手腕上之前的那条红线有点相似。
“洗完早点睡觉。”易长决又回复到平常的冷淡语气,转身往回去了。
“嗯……”赵蛮姜也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现在桶里的水让她全身冰冷,甚至开始打哆嗦。
等到听不见易长决的脚步声了,才赶快收拾好自己回去睡觉。
易长决躺在屋里,脑子里还一直在盘算那条红线,隐隐有些不安。
他的睡眠一向很浅,有稍微的风吹草动都会惊醒。更别说身边又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小毛孩,而且这个小毛孩在冷的时候本能得往他身边蹭,寻求他身上的温暖。
他非常不习惯身边有这样一个麻烦的东西缠着他,但是每次推开后要么就是自己缩成一团,小毛毛虫一样团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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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过不了多久又贴过来。
很烦。睡不好。
不过这个小孩睡着的时候也算是可爱的,不会用一双无辜却又带着不安、防备和算计的眼睛看向他,那样的眼神让他觉得烦躁又危险。
而现在,她只是闭着眼睛,带着这个年纪孩子特有的天真和一脸稚气,均匀地呼吸。
——
翌日,易长决醒的时候农户已经在做早饭了,厨房传来幽幽的饭香。他看了一眼躺在身边不远的赵蛮姜,这个小孩还正睡得香甜,两颊泛着红晕。
这个小孩昨天告诉他她的名字了,叫什么来着。易长决当时没仔细听,索性也不管那么多了。
易长决弯下腰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起来,走了!”
小孩费力地挣开眼睛,觉得浑身无力,手脚都软软的,鼻腔里发出哼声:“嗯?……噢……”
“别磨蹭。”易长决轻轻拧了拧眉。
“我……使不上……劲。”小孩一脸睁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易长决看了看她,觉得她脸上的红润有些病态,便猜测着把手放到她额头碰了碰。果然,昨晚上洗了冷水澡,发烧了。
这小孩还真是会惹麻烦。
易长决盯着她,不说话,凝着眉思考着。他不太有处理这样情境的经验,盘算着她现在用这幅身体赶路的可能性,甚至想把她扔在这里走掉……他觉得自己算是碰上了个大麻烦!
偏偏大麻烦还不自知,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着,像是都不用风吹,随时都能倒下来。
易长决也懒得管她了,任她在身后慢腾腾地走。
“这小娃娃是生病了吧?这样走怕是不好!”农户出门看见小毛孩这副模样,有点担心地提醒。
“没事,她命大。”易长决懒懒地回答。
“我们家里还有伤寒的药,给你们带上吧,这路上要是有什么万一也有个防备!”农户十分热情。
“多谢!”他微微点头,朝农户行礼致谢。
拿着农户的药,赵蛮姜有些局促,外面的人真是和莲花街真不一样,说的话都是暖的,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学着他的样子行礼道谢,脸更红了些。
农户便笑摆手,送他们出了院子后便往屋里忙去了。
上路之后,易长决一如既往地不回头看她一眼,但是却可以察觉到他有意放慢脚步去迁就身后那个小人儿。
赵蛮姜忍着头痛,脚步像是踩在云上,时重时轻,但是却一直倔强地咬着唇坚定地跟着。
易长决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更多的关注和怜惜,只顾闷头赶路。
晌午过后天气有些燥热,地上积起一些热气,加上日光太毒,烫的人有些呼吸困难。易长决听到身后“咚”的响了一声,转头发现,小孩晕倒了。
他拧起眉,看着倒在地上的赵蛮姜。半晌,他呼出一口气,弯下腰一把提起晕倒在地上的赵蛮姜,扛沙袋一样搂在腰侧。
没走多久,腰侧的小孩因为这个姿势不舒服,无意识地挣扎了起来,而易长决也被她一身骨头硌得有些难受。
无奈之下,易长决放下她,然后,蹲身背了起来。
5. 携行(3)
赵蛮姜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她正躺在一个方广阔柔软的草地上,身边围绕着各种不知名的好看的花,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花丛里,看不到脸,背影挺拔而高大。
她觉得口好渴,不知有谁送来了甘甜的水……
甘甜的水?不对,是苦的!
赵蛮姜挣开眼睛,看见易长决拧着眉正一脸不耐地在给她喂药。
见她醒来,易长决把碗一搁:“醒了就自己喝。”
“这是哪儿?”她哑着嗓子问。
“宁疆城,我们在客栈,大夫刚来看过了,只能明日再启程了,耽误了不少时间。”易长决把药碗搁在一边,语气冷淡。
赵蛮姜被他的冷意刺到,有些赌气,“那现在走吧。”
“躺着吧,天要黑了,明日我去买匹马,到时候赶路速度会快些。”
“哦!”赵蛮姜翻过身背对着他,对他的冷漠继续做出反击。
易长决也懒得理她,坐到一旁的桌案边,拿出那枚黑色的小圆球。先前挂在小孩脖子上的红线已经被他丢掉了,圆球被他清理得很干净,上面的纹样显现了出来。是银质的,经久未保养,才又脏又黑。
他铺好纸笔,将上面的纹样小心仔细地临摹下来。
“认识这个么?”易长决把临好花样的纸张在赵蛮姜面前展开。
赵蛮姜转头随意瞥了一眼就转头答道:“不认识。”
话音刚落,赵蛮姜只觉得手腕被用力拽住,森冷的声音在头顶传来:“你最好不要一再考验我的耐心。”
赵蛮姜被他从被窝里拽出来,一手被他攥在手里,一手被迫撑在床上,她的脑子混沌了一瞬,刚醒来那抹虚假的温情似乎还残有余温,导致她一时调整不好该拿什么表情应对他。
最终,她的眼神聚焦到那副图上,仔细地辨认,才反应过来有些眼熟。
不能怪赵蛮姜不认识,那枚圆球脏兮兮的,被她藏在衣襟里,谨慎又小心,也很少拿出来看。
“我脖子上戴的……”她仰着头答道。
“然后呢?还有哪里见过?”
赵蛮姜摇摇头,“没有了。”
“你戴的东西哪里来的?”
“我娘亲给的……”
又是这个答案,易长决闻言松开了她,原本也没有期望问出太多,将纸张折进怀里,转身回到书案边,不再理她。
赵蛮姜躺回温软的被褥里,呆愣愣的看着帐顶。离开莲花街遇到的人,给她看伤的老大夫,卖她糖糕的小贩,借住的农户……他们都是暖的。只有离她咫尺的那个人,他是冷的。
为什么他是冷的!
还未来得及追索自己这莫名其妙来的执念,转眼又落入了梦乡。
次日易长决醒的很早,天还没亮,他打算趁小孩没醒,独自出一趟门。
易长决跟店小二打听到这边城东的早市有卖马匹,在启程去城东买马之后,去了趟当铺。
小孩身上的两样东西都过于可疑,而黑球太过于诡异,易长决不敢贸然打探,便想去当铺试一试那把匕首的虚实。
出于谨慎,他还是戴了顶遮去面容的斗笠。
然而掌柜看到那柄匕首后明显在掩饰表情里的不自然,似乎还想拖留住他。
易长决一向敏锐,很快觉察有些异样,便随意找了个借口便迅速离开了。
回到客栈,看着另一张床上的赵蛮姜,就算是盖着被子也是那样缩成一团,眉头轻轻蹙着,嘴巴微微翘起,看起来像极了是在任性着向人撒娇。
她身体虽然没有好全,但是烧退了,也没什么大碍。
易长决敲了敲她的床沿,小孩才悠悠转醒。混沌的意识还没有回笼,看到在床侧的人,迷瞪着一双眼睛看向他。
易长决瞟了一眼瘦瘦小小的赵蛮姜:“起来走了,这里不能久留。”
赵蛮姜也没有磨蹭,很快收拾好了。
而看着他走向客栈边上系着的那匹马,有些惊讶地开口:“你哪里弄来的……”
没等人回答,又补了一句:”我不会骑马。”
但易长决也不多说什么,翻身利落地上了马,然后俯下身一把扯起她后背上的衣服,不费劲地把她拎起来跨坐在了自己身后。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都没给赵蛮姜太多反应的时间。
“抓紧我,你摔下去会死。”易长决冷声交代完,小孩便吓得立马搂紧了他。他轻踢了踢马腹,拽着缰绳,御马疾驰而去。
赵蛮姜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还有要骑马的这一天,以前在珅城街上看到那些王公贵族高官将领之类,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招摇过市,那些人仿佛那和自己不属于一个世界。
而现在,这两个世界因为眼前这个人重叠在一起。
赵蛮姜紧紧地抱紧易长决,脸贴着他的后背,听见不知是谁的心跳,伴随着杂乱的马蹄声,扑通,扑通,扑通……一直蔓延到远方。
——
有了马匹之后的脚程快了许多,连着赶了好几日的路,赵蛮姜猜想着是不是快到目的地了。
天色渐晚,附近没有村庄也没有城镇,看样子又要露宿一晚了。
赵蛮姜这几日一直都没能和易长决说几句话,他总是冷着一张脸,不怎么理人。
不过赵蛮姜倒是被易长决养得有了那么些“娇气”,有客栈睡时赵蛮姜会睡得特别好,但是像现在这样露宿野外的话,第二天可能会落枕。
跟着易长决赶路的这几日里,赵蛮姜不用吃完一顿去发愁下一顿有没有着落,不会像在莲华街的时候,要担心有人来收她“租子”,不会因为摸“鱼”被抓挨打。她甚至不像最开始那般瘦削,脸色也日渐红润。
赵蛮姜开始有点贪念这种生活了。
就算风餐露宿,就算眼前的人依旧冷漠,对她而言,也是无比安宁静好的日子了。
他们坐在火堆边上,赵蛮姜试探着开口:“我是不是是快到你要去的地方了?”
“嗯。”易长决的口气不冷不热。
“是什么地方?”
易长决凝眉望了望远方,“桑城。”
“为什么要去桑城”
“我住在那。”
“我遇到你的时候,你也从珅城出来吗?”
“……”
“和珅城比起来,哪里更好啊?”
“……”
“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叫什么?”
易长决最终不耐烦地看向她:“你在审问我?”
赵蛮姜悻悻地住了嘴,她很想和易长决多说点什么,关于他们即将前往的那座城池,对未知的一切,她都充满了好奇。
野外的夜里并不那么安静,满耳是初夏的蛙声和虫鸣,偶尔还有一些野兽的吼叫。赵蛮姜往易长决身旁挪了挪,又觉得不敢靠太近,来来回回腾挪着。
易长决有点被她吵得有点恼:“怕的话睡到这边。”
赵蛮姜闻言如蒙大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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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身边,安心地睡下了。
夜很深的时候,赵蛮姜似梦似真听到兵器的碰撞声,来不及睁眼,就被人一把提了起来,搂进怀里。
她顿时睡意全无。
而睁开眼睛她也被眼前这架势吓住了,一大群蒙面的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手上的兵器在夜里闪着寒光。
看来这些人应当追踪他们有几天了。易长决暗自思忖,而眼前的小鬼让自己分了心,居然没有丝毫察觉。要不是自己睡觉都警觉,可能现在已经死在这些人剑下了。
对峙没多久,那群亡命之徒便一股脑冲过来,一个个伸手不凡。易长决剑势如虹,锋芒凌厉凶狠。但他一方面要护住怀里的人,另一方面又要招架这一波接一波的攻击,只能算勉强支撑。
光影闪烁间,赵蛮姜死死抱住易长决,注意力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不多时,混乱中有几支的短箭飞过来——有人躲在暗处。如此一来,易长决这边的局势很快处于下风。
而正在此时,一支短箭从他身侧飞过来,瞄准的是赵蛮姜。
易长决来不及阻挡,只来得及转过身,将她更紧地摁进怀里,而那支短箭擦过他的肩背,留下一道明显的伤口。
随即,这群人似乎找到了易长决的软肋,攻势都集中在了赵蛮姜身上,以致他需要花更多精力来护住怀里的人。
易长决不得不边打边撤,身体已经被短箭擦伤了几处,情况很是不利。
忽然,怀里的人身体抽搐了一下,易长决敏锐地低头看,发现她的脚踝处被一个黑衣人划伤了。
很不妙的位置,不确定有没有伤到筋骨。
他拧着眉,跃起后撤几步,放下怀里的人,一面迎击攻过来的剑势,一面急急命令道:“你跑,我挡一下,有没有命活下来要靠你自己了。别拖累我!”
赵蛮姜很害怕,她不想先跑,总觉得那无尽的黑暗像一只野兽对她张开了血盆大口,一旦失去他庇护,自己就会被撕碎吃掉。
但她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甚至不敢多回头看他一眼,忍着伤口的疼痛,拼了命地,一步一步往前跑。
“别回头,快跑!”易长决喊完这句话,就停下后退的脚步,阻挡住继续往前追的黑衣人。
密集的短箭瞄准了赵蛮姜逃跑的方向,易长决跃身而起,长剑乒乓作响,黑衣人却不依不饶,掐着他的软肋,步步逼近。
没有了怀里的累赘,他飞身旋起,剑光与血影织成了网,血色浸红了他的眼睛,面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此时,一支短箭闪电般穿过了黑暗与混乱,直直地扎在了他腰上,易长决捂住伤口,眼里迸出狠厉的杀意,提着剑,去寻短箭的来源……
赵蛮姜只是没命地跑,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跑,只是易长决说的不能回头,她也就只能一直往前,不可以回头。
她不想死。
天空有闪电撕开天幕,接着隐隐的雷声传来,晴了数日的天空酝酿出了一场滂沱的大雨,哗啦啦地浇在她身上。
赵蛮姜心里很害怕,脑海里闪过的全是血腥恐怖的画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躲在一丛深草里面,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她曾经设想过很多种自己离开的情形,可能是趁他不备的逃离,可能是他一念宽容的饶恕……而现在,她要走了,可以一往无前自由地离开,可是赵蛮姜内心却比当初差点被易长决掐死的那一刻还要慌乱。
一心只念着——他不要死。
6. 抵达
夜越来越深,黑魆魆的夜色里,连雨声听起来都诡谲而阴森。赵蛮姜心里的矛盾纠结成一团,腿因为蹲得太久有点麻木,脚踝上的伤口被雨水浸泡久了开始发白,全身湿透,风一吹,冷得直打颤。
她蹲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多动。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渐渐泛白,雨也停了,周围安静得只有偶尔树叶上水滴砸落的声音。赵蛮姜慢慢站起来,往回走。脚麻得有点不受控制,她走得很慢,也很小心。
快到他们发生打斗的地方时候,地上零零散散躺着几个黑衣人的尸体。越往前走,尸体越来越多,血被雨水冲得流了满地,像是一个修罗场。
但是,她没找到易长决。
借着黎明的微光,可以看到地上凌乱的脚印。赵蛮姜追寻着脚印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慢慢脚印只剩下一个人的,她心里直觉那个就是易长决。
顺着脚印一直走,在一个断崖处,明显有滑踩过的痕迹。很像是天太黑看不见路,踩空滑下去了。
赵蛮姜拽着一根蔓藤顺着断崖慢慢往下滑。断崖不深,落地一转头就看到崖底下靠着一块大石头的易长决。她赶忙下去,跑到他身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很凉,但是人还活着。
赵蛮姜松下一口气。
易长决面色苍白,身上的血差不多被雨水冲掉了,肩上和左腰处各扎着一支短箭。
但情况不妙的是,腰上那支短剑可能是因为滚下陡崖时候被压深了,只留了一个短短的箭尾巴在外面。这个伤口可能有些棘手,不知有没有伤及五脏,弄不好要致命。
赵蛮姜看着重伤的易长决,自己扛又扛不动,马也不知道被吓到哪里去了。她小心地把肩上一处比较浅的箭拔出来,用力按着伤口,用牙把身上的衣摆撕成布条,吃力地包扎着。
她还暗自庆幸自己挨过的打受过的伤足够多,处理这些不算全无经验。
但转头看着腰上的那处伤口,她也不敢贸然把短箭拔出来,只好先简单地处理一下。其他的一些剑伤没有特别深,暂时也不需多处理。接下来就是看看他什么时候醒来了。
赵蛮姜想去找他们那匹马,马背上还有他们的行李,那里面还有药,兴许就还有多点办法。
易长决清醒过来时,只觉头疼得似乎天地都在转悠,他努力想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记得受伏后,好容易最后解决掉所有追击的黑衣人,却因为夜雨太大路太滑,跌下了断崖。
好像是摔下去的时候慌乱中抓住崖上的藤蔓缓冲,但中途撞到了腰上的伤口,疼得晕过去了。
现在他躺在一棵比较大的树下,上衣似乎是被解过,腰上的箭还在,但是肩膀上的箭被拔出来了。
像是被谁救了。
易长决已不能再深入思考,全身虚软无力。无奈之下,认命地闭上眼,试图调息。他想到那个奇怪的小孩,一身的谜团都还没解,就这样仓皇地让她逃了。
倒像真的在保护她似的。
不然呢?要拉着她陪葬?
易长决自嘲地勾了勾唇,他一向自信,甚至自负。可这一路兴许是运气实在太差,居然落得个如此情境。
突然,易长决感觉到有人向这边靠近,他警觉地眯起眼。
他看到从林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小小的身形卖力地牵着马,一身的狼狈。因脚上受了伤,所以走路一颠一簸的,看着有些滑稽。
她看起来那么瘦那么小,背后是初升的朝阳,小小的人儿却像背负着满世界的光,向他一步步走过来。
——原来是她!
易长决在心里生出一声认命的叹息。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赵蛮姜自己的行李已经散落不见,但马背上的行李都还在。
她把马背上的行李放下来,在他包裹里面找到一些之前疗伤的药品,还有些棉布之类的止血用具,原本都是给他先前的伤口备的。
她走到易长决身边蹲下,准备替他上药。一转头对上易长决半睁的眸子,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无措的站起来。
“你……你……你醒了……”
不知怎么解释自己的去而复返,也不知怎么解释自己为何想救他。赵蛮姜那张脸脏兮兮的,那双本就出挑的眼睛反被衬得过分的清亮好看。
“去生堆火。”易长决淡淡地说,一点也没有多过问什么的意思。
“倒是还有力气使唤人。”嘴上虽这样说着,但她还是起身离开去寻柴火了。
昨夜的一场大雨把一切都淋湿了,这堆火生地很艰难,烟很大,许久都不见火光。赵蛮姜在一旁手忙脚乱,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忙活了好久,一堆火总算有了些起色。
易长决拿过一把匕首,在火堆上烤了烤,然后准备取腰部的短箭。
“你干嘛!……会……会死的。”赵蛮姜紧张起来,说话都有些发抖。
“死不了,怕就别看。”易长决没看她,只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利落地下刀。
赵蛮姜没把脸转过去,她摒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易长决把伤口抵住,取箭。动作小心却没有一丝迟疑。
整个过程时间也并不长,但是赵蛮姜却觉得周围的事物都静止了,时间流逝变得地非常缓慢,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慢放。
箭取出来了,易长决全程没有出过一声,只是一张脸绷得惨白惨白,满是汗。
“你来上止血药。”易长决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话。
赵蛮姜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赶紧拿药和棉布帮他包扎。
包裹里的干粮已经被雨水打湿,但是也好歹能吃。赵蛮姜把它们拿到火堆旁烤了一会儿,递一份给他。
易长决已经没有力气吃这种干巴巴的东西了,他意识到自己身体已经拖不得了,在这种危险的地方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选择。
“我叫易长决,我不知道我能撑多久,你去桑城一个叫秋叶棠的地方,找人来接应我。”
听了他的话赵蛮姜呆了呆,才意识到他在安排她做什么。
“那把你放在哪,你万一死了我怎么交代?”赵蛮姜有点心慌,说话也没有遮拦。
“死了就死了吧。”他说的很轻松,就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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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赵蛮姜皱着眉:“我还想活着呢!一……一起走,走一步看一步,你要死在半路我就不管了。”
“嗯。”
赵蛮姜听他应声后,才开始盘算怎么把人带着走。她找来一些枝丫,用藤条扎了个简易的架子,用马鞍拖在后面。自己还煞有介事地躺上去试了试,又弄了些松软的叶子垫上。
忙完这一切日头都老高了,她也累得一身汗,再回头看易长决,人已经昏睡过去了。
她艰难地把他拖上了架子,然后随便收拾了行李,牵着马一颠一簸地启程了。
一路荒原,没有人烟。赵蛮姜根本不知道方向,所幸摸索到了官道上,沿着道一直走一直走。易长决已经陷入昏睡,她也没办法叫醒他来确认方向。
路不稳,她怕易长决掉下来,又把他整个人绑在了架子上,看着十分滑稽。
午后时分,赵蛮姜坐在路边休息,一边咬着干粮,一边大胆地打量着他。莲花街的人脸上都不大干净,污垢模糊着一张脸,掩饰着本来该有的表情。而易长决的脸在经历那样狼狈的惨状后却依旧干净,干净的皮肤干净的眉眼,说不出的好看。
而现下,这样一个好看的人,毫无生气地躺在架子上,任由她拉往一个什么方向。赵蛮姜心下生出了一种扭曲的痛快,那样一副高高在上冷冰冰的人,现在不也成了这幅模样,还得求着她才能得一线生机。
赵蛮姜低头看了看脏兮兮的自己,起身拍了又拍,最终撇了撇嘴,又扯了几片大的叶子遮住了他的脸,才牵起马继续赶路。
赶了一天路,终于发现了人迹。
很小的一个村子,大多是猎户。打听了才庆幸没有走错路,桑城是离这个小村最近的城镇,村里人猎着了好东西,会去城里卖个好价钱。赵蛮姜去讨来一些水和软食给易长决,却没能把他叫醒。
村里也没有大夫,但正巧有个好心的猎户正好拖着一只打的野猪准备去桑城,看着他们的样子,决定带他们一程。
入夏天热起来了,肉存放不住,猎户整夜不歇地赶着路。虽然比骑马速度慢了些,还是比她那样毫无章法地拖着走的方式要快不少。
终于在次日天明时分到达了桑城。
谢过了猎户,赵蛮姜很快打听到秋叶棠的位置——那个地方好像桑城人都知道,找起来也并没有那么难。
最终到秋叶棠的时候,赵蛮姜看着那气派巍峨的大门有些腿软,也许是达到目的地的欣慰,也许是连日赶路的疲惫,她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瘫坐在秋叶棠门口。
守卫的人认出易长决后的惊慌地进去通知传达,然后一群人乌泱泱赶出来,忙乱地簇拥着他抬进去。
有一个面容温润的女子,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的表情,她看到她的模样之后,快步走向她,一边揽着她的肩膀,一边用温软的声音对她说:“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这一趟遭了不少罪吧……”
居然有人说自己是好孩子。
她声音真好听啊,像传说中的女菩萨……赵蛮姜下意识地想。
然后,她晕了过去。
7. 抵达(2)
赵蛮姜感觉自己做了好多梦,兵荒马乱的零碎又荒唐的,但最终自己好像掉进一个柔软祥和的仙境,美好得太不真实。直到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真切地躺在一张无比柔软舒适的床榻上,旁边坐着一个人,落眼是梦境般温柔美好的笑。
“你醒了啊!”女子轻抚上她的额头,音色舒缓柔和。
这不是先前那位女菩萨吗?
“你是……这里是……”赵蛮姜声音有些干涩。
“来,先喝点水。”温润的女子抱起她,将水喂到她嘴边。“这里是秋叶棠,我是阮久青,是秋叶棠的大夫。”
赵蛮姜看着她,这个人的样貌算不得惊艳,勉强称得上一句清致。但皮肤莹白如雪,透着健康的红润。周身散发着一种柔润亲和的气质,如同寒冬里的旭日,有一种恰如其分的暖意。
“阿决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你也放宽心,这一路回来你也遭了不少罪,得好好休息才行。”阮久青对她温柔地说。
“他醒了吗?”赵蛮姜想起来,那人告诉过她,他的名字叫易长决,原来这里的人叫他阿决。
“还没,你想去看看他吗?”阮久青把手里的碗放下,将她拥靠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
原来躺在女人怀里的感觉是这个样子,软软的,香香的,身上泛起酥麻甜腻的感触。赵蛮姜轻轻闭着眼睛,有些贪念这种感觉,却又不敢放肆享受,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坐直了起来。
“我不去了,我……我……我要走了。”说着,翻身想下床。
“你家住哪里?别急,你还伤着,身子也有些虚,等养好了身子,我叫人送你回去。”阮久青按住她。
“我……”赵蛮姜顿住。是啊,她要去哪里?她没有家,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打破了短暂的僵持。
“阮姑娘,易少主醒了!一醒来就问说这小孩在哪呢!”一个青衫的少年进门急急地说,似乎一路小跑,还带着些喘。
“你别这么冒冒失失地,吓着这孩子。”阮久青笑着责备。“阿决可有说找她做什么吗?”
“这倒没细说,就问在哪,我说阮姑娘你在照看着。”
“他总是这样……”语气颇有些无奈,又转头看赵蛮姜:“那你先不要急,等会我过去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赵蛮姜。我叫赵蛮姜。”她看着阮久青,眼里是淡淡的空茫。
她轻抚了下赵蛮姜的头,软声接着问:“是可入药的那个蛮姜吗?你几岁了?是从哪里过来的?”
“嗯,十岁,从珅城那边过来。我……我……”赵蛮姜低下头“我没有家人。”
“别怕,”阮久青抚上她的头,眼里满是心疼。“你太瘦了,都看不出来十岁。”可能是长期饥一顿饱一顿,赵蛮姜瘦弱地像只有七八岁。
赵蛮姜低着头绞着手里的被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是年祺,秋叶棠东南三院的人。我先回院里给易少主回个话。”站在一边的青衫少年说完,急急忙忙就转身出去了。
阮久青也不再多问她什么,到吃饭的时候给她送来饭菜,检查了一下腿上的伤,然后就离开了。
赵蛮姜打量这这个房间,精致的雕栏,温软的被枕,干净的桌椅……她低头看了脏兮兮的自己,若不是被包扎过的伤口还隐隐传来丝丝痛感,赵蛮姜都在怀疑自己还沉在一场虚空的梦境里。
这地方可真好啊。
不多久,外面有了些动静,阮久青带着几个蓝布衣的杂役提来几桶水。
“蛮姜,既然醒了,来洗一下吧,衣物都汗湿了,需要我帮忙吗?”阮久青一边探手试着水温,一边柔声说。“里面我加了了药材,泡着会除服许多。”
“不……不不不……不用了!”赵蛮姜连连摆手。“我自己可以的!”
“那好,这里有两套衣裳,我拿了女孩子的,也拿了男孩子的,你自己喜欢穿什么都好。”说完阮久青准备出去,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胸口的绑带还是不要用了,女孩子用这个太坏身子了。”
“我……”赵蛮姜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没关系,想穿哪个都行。脚踝我虽说给包好了,但是洗澡的时候注意些,别泡着。”
赵蛮姜看着阮久青备好的一切,感觉温暖的热水好像氤氲到了眼睛,有些潮湿。
“好,知道了……多谢……”她的道谢生涩,说的有些窘迫。
阮久青看她的模样笑了笑,退身出去了。
片刻后,赵蛮姜穿一身男孩的衣服出来,洗完澡之后整个人精神清爽了很多,脸上不再有脏兮兮的污迹,头发湿嗒嗒地散在背后。
阮久青再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一张明媚的脸,一双灵气清澈的眼睛里泛着潋滟的水光,亮得晃眼。脸上干净清丽,已遮掩不住女孩的本质。
她走过去,俯身牵起赵蛮姜的手:“洗干净了,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呢!出去过过太阳吧,这样湿着头发会着凉的。”
赵蛮姜乖巧地被阮久青牵到庭院,坐在石板凳上。石板凳边上是一株高大的银杏,初夏的早晨,阳光温柔地笼罩着这个小小的庭院,透过翠绿的银杏树叶,投下细碎的疏影,微风一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赵蛮姜半眯着眼睛,撑着下巴望着天空,任由阮久青梳理她的头发。她的动作很温柔,如同对待一只孱弱的的小动物。
易长决躺久了觉着有些闷热,想出去透透风。年祺想前去搀一下但是被拒绝了,他扶了扶门框,缓步走到院里。
在看到眼前的情景时,他脚步顿了一顿。院子里,赵蛮姜双手托着下巴,仰着头似乎在感受日光,嘴角的一抹笑意不经意地漫开,还调皮地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眉心。
阮久青在帮她梳头,一下一下,周遭的风跑过,带起她一缕缕发丝。也许是因为晨光有些晃眼,他恍惚觉得这场景,透着一股世外桃源般的安稳。
赵蛮姜察觉似乎到有人走近,偏头看到易长决的一瞬间,“腾”地站起来,阮久青没反应过来,梳子嵌在发间,头发被狠狠拉扯了下一咎,赵蛮姜来不及呼痛,脸上原本微笑的表情扭曲成一幅紧张的样子,愣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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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
像是偷来一段安稳,却被人发现了。
阮久青反应过来的时候立刻放下了梳子,没想到太过突然还是弄疼了她。
“你没事吧,疼不疼?”阮久青轻揉着她的头,一脸疼惜和歉疚。又看了一眼歪倚在门框上的易长决,“阿决,你怎么没声没息的,都吓着她了。”
“久青,你跟我进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阮久青摸了摸赵蛮姜的头,“我过去一下,你在这儿等我,别怕。”
赵蛮姜呆呆伫立在那里,也没有坐下,后知后觉地收拾自己的表情,和一身梦醒的空茫。
阮久青进屋就开始念叨:“你要躺着,现在还不宜走动,幸得你身体好,又没别的暗病,不然哪遭得住。”
“我身上没别的什么问题了吧?”易长决状似不经意地问。
“好好养上月余就好,你还年轻,不会留下什么余症。”
“你去过的地方多,见识也广,我先给你看个东西,你先看看见没见过。”易长决说着,找出之前临摹了纹样的那张纸,铺在阮久青面前的桌案上。
阮久青面色一沉,拿起那张纸。
易长决看阮久青的反应,问道:“你认识?”
阮久青这才从思虑中回过神,“勉强算是认识。”她敛了敛眉,“你应当听说过,六年前被屠尽灭族的南凉。”
“南凉?”易长决恍然,“镜军放的那场火烧了一个月有余,听闻几乎是没有活口,逃出来的南凉人也被追杀诛灭了,此事当时算是惊世骇俗。”
“这上面的纹样,似乎是南凉那边的,具体是南凉的什么纹样就不得而知了。你是从哪里看到的?”阮久青问。
易长决抿着唇,答道:“看到那个小孩脖子上挂了个坠子,是坠子上的纹样。起先我见那东西有些怪异,想取下来探查一番。”
“如是南凉的东西,那极有可能养着引虫。”阮久青忙问,“我能看看吗?”
“之前被人追杀,可能混乱中掉了,回头我再找找。”易长决目光闪烁了一下,“引虫我倒是有听说过一些,当年的影人阁似乎就是靠这个来控制影人的。”
阮久青点点头,“引虫有许多种类。影人阁的影人我听说过,那种引虫叫聆铃引,主要是乱人神志,方便控制影人。但是这些引虫也大多跟着南凉的那场火一起烧灭,影人阁这些年也销声匿迹了,甚至许多记载也跟着消失。”
易长决又问“你早年跟着你师父四处行医,有见过引虫吗?或者中了引虫的病人?可知中引虫后的症状和医治办法?”
“我入秋叶棠都四年了,早先的时候年纪也不大,许多事记的不甚清楚了。”阮久青无奈笑笑,突然又记起来什么,“哦对,师父临行前留给我不少典籍,待我回去再查一查,看能否找到些踪迹。”
“能否把那些典籍也交于我一起查?”易长决追问。
“当然可以,”阮久青看着他,有些疑惑,“你开了那个坠子吗?”
“没有。”易长决否决得很快,脸上神色略有迟疑,“开了会怎样?”
8. 留下
阮久青看了看易长决,说,“如若里面真养着引虫,那开了自然是会中引,且还不知是什么引,那就麻烦了。好在你谨慎,没有打开它。”
“嗯。”易长决应了一声,神思有些飘,又问:“那小孩怎么样?”
阮久青笑了笑,神色放松了些,“伤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身子骨弱得很,要好好养养。”说完又看向易长决,带着商量的语气说,“那小孩没爹没娘的,也不知你们是有什么渊源,她这么费劲把你送回来,要不就让她留下,养在秋叶棠吧?”
易长决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手搁在几案上,撑着额角,轻轻按着,没有回话。
阮久青见状,又上前一步劝说:“我知你嫌小孩吵闹,让她跟着我那边就行,我那儿正缺个药童……”
“久青,”易长决沉闷地开口打断她,“那个小孩身上疑点颇多,还得让城叔去查探一番,具体如何处置,现下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阮久青一愣,才讷讷地开口,“是我多言了……”
易长决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良久,才放下茶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阮久青见状,说了声“我去看看她,你好好养着。”
然后便抿着唇,退身出去。
她一出来便看到发现赵蛮姜还是保持刚刚那个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背后渐强日光笼罩在一片生命力旺盛的荫绿之上。而她依旧昂着头,眼神空洞地盯着某处,像是一株将近枯萎却又仍顽强挺拔的树苗,身后的那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心里抽抽的一疼,仿佛透过这个小小的身影,看尽了她经历的风雨与磨难。
阮久青走过去弯下腰来抱着她:“别害怕。”
“嗯。”赵蛮姜只是轻轻点头,不敢贪恋怀抱的温暖,也不敢挣开,任由着阮久青抱着。
——
卫扶城听闻易长决醒过来,便立马搁下手上的事务,赶往东南三院。他今年四十,眉宇间英气不减,是现如今秋叶棠的主事人。
见人进来,易长决起身,喊了声:“城叔。”
卫扶城忙快步迎上来,扶过他的小臂:“快坐下快坐下,阮姑娘都说,这回的伤很凶险。早就跟你说让你别去,你居然还瞒着我们就这么孤身一人去了。哎,我已经让卫旻他们去接你了,应是没遇上。”
易长决撑着椅子坐下,面上没什么波澜:“这是我师父的遗愿。”
卫扶城长叹一声:“虽然是你师父的遗愿,但人死债消,你又何苦蹚进他的因果呢。你这性子啊,就是太过执拗了。”
“我毕竟也拿着苍阙剑。”
他有着自己要遵循的一套道义,然后给自己套上枷锁,背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卫扶城无奈地皱眉,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苍阙剑是你两年前在传师比试中赢下来的,它是你的奖赏,不是你的责任。哎,事已至此,你师父的遗愿也已了结,此事就到此为止了。只是没想到,凌霄阁也号称天下第一剑坊,居然还搞暗算追杀如此下作之事。”
“比试后凌霄阁的确暗算我,但后面的追杀,应当不是他们。”易长决敛眉略微思索了下。
“也是,输了比试还暗算你,已经够丢人了,若还追出珅城怕是要暴露行迹,被天下人耻笑输不起了罢。”卫扶城捻了捻须:“你是有什么头绪吗?”
易长决从衣襟里摸出一把匕首,放在卫扶城面前的几案上:“先别让卫旻他们回来,让他们查一查这把匕首,和这柄匕首背后的主人。”
卫扶城一顿:“这是你哪里得来的?”
“你应当听说了,这次带我回来的,是一个小孩。这把匕首就是她身上带着的。”
“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怎会……”
易长决闭了闭眼,似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此事说来话长,也不算要紧,查明这些东西的来路再说。我发现蹊跷,是因为后面追杀我的人,用的是镜国弩部的机关弩。”
“弩部?那不是镜帝直接统帅的部队么?你确定?”卫扶城眉目有些凝重。
“早年跟着师父认各国兵器谱的时候见过,”易长决补充,“从珅城回来的路上,我盘算过我最可能招惹镜帝的可能性,只有这把匕首。我当时拿着这把匕首去当铺想稍加查探,也是有些大意,没想到直接惊扰了这么大的蛇。”
卫扶城点了点头,拿了匕首认真端详片刻,又追问了一句:“还有别的可疑的物件吗,我派人一并探查。”
易长决眉目一凝,手指下意识去感受袖袋里那颗圆球。答道:“没有了。”
“嗯,事关重大,我派最信得过的暗桩去查,有任何消息,我会来知会你,这些日子你先好生养着。”
“谢过城叔了。”易长决神色这才稍有松弛。
卫扶城站起身准备离开,忽想起来什么,看了看易长决的脸色,犹豫着开口:“如今你师父的遗愿已了,你也马上十六了,这往后是如何打算的?”
易长决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卫扶城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打算,也不打算回去。”
“这次你伤的如此凶险,你父王如若知晓,必定还是会担心的。”
“他不会。”易长决头偏向另一侧,拇指下意识地抵住食指指节,微微用力。
卫扶城张了张口,只觉说错了话,试图找补:“没事,你若想留在秋叶棠也好,也好……那……我先回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卫扶城收好了匕首,也不让人送,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易长决的伤一养就是小半月,赵蛮姜也跟着养了小半月。
她刚来秋叶棠那日,为着方便一并照顾,把赵蛮姜安顿在东南三院的西厢房,后面就这么不尴不尬地住在了这里。
而赵蛮姜也连着半月,都没出过这东南三院。偶尔在院子里,会碰见住在主屋的易长决,但俩人都心照不宣地不会搭话,甚至会避开眼神。
难得这日阮久青得空了,说要带赵蛮姜在秋叶棠转转。早前几日阮久青也提出来过,但赵蛮姜不知为何犟着不肯,她那些时日忙,也就作罢。
其实赵蛮姜是觉得,总归她要走的,没有深入了解这个地方的必要。但是她又不好一再推拒,特别是阮久青用温柔得要溺死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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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她再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秋叶棠是个剑坊,很大,分了东南西北和中心四向的各个院子,最中心是内堂,是日常宴客会客的地方。
东南三院是易长决的院子,人最少,只有年祺一个管事的,也是她现在落脚的地方。
“走,蛮姜,我们先去中心内堂。”阮久青牵着赵蛮姜微凉的手,“往那边走。”
一路她只顾低头被阮久青牵着走,无心去探究秋叶棠的形貌。但是秋叶棠的布局,在阮久青柔和声线的描摹下,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
夏日渐盛,中心内堂前的荷花池绿浪层叠,错落地点缀着几株菡萏;南大门有一面影壁,上雕张牙舞爪地雕着走兽飞禽,两侧的海棠早就败尽了花,剩一片葱翠;西武场那边传来剑刃割破风的呼啸,不用走近就知里头的热闹鲜活;后山是一片竹林,风一过,擦起簌簌的声响,有一处高耸的楼阁立在竹林间,像是端坐在那里,听着风歌。
“那是听雪楼,”阮久青指着那处楼阁,“也是秋叶棠最高的地方了,要上去看看吗?”
赵蛮姜手心已经有了细汗,看着她摇了摇头。
“嗯,那就以后再去。”阮久青不以为意,也没有松开她,“西面那边是西武场,砚山先生教弟子的地方,所以西面的几个院子都是那边的人在住。北边几个院子是卫前辈还有管事的几个前辈在住,后头都会见到的……我住在南侧院,离你的东南三院不远,以后你若想搬来跟我住……”
“阮姐姐,”赵蛮姜打断她,也打断了她描绘的关于“以后”的畅想,“先不逛了吧。”
阮久青领着她坐在湖边的长廊上歇息,拿出帕子,温柔地擦拭她手心的汗。天气微热,不远处有个在浣衣裳的老婆婆,抬头瞧见了她们。
“你就是带易少主回来那个小娃娃吧!”老婆婆笑得一脸慈祥。“今年多大啦?”
“十岁……”赵蛮姜看了一眼阮久青,缩了缩被她握着的手,答道。
“方婆婆,这孩子还怕生呢,不爱说话。”阮久青淡笑着,一脸温婉。
方婆婆笑的爽朗,“怕生好说,慢慢熟了就好,我那小孙子大你两岁,等他回来,可以跟你一起玩,秋叶棠里没几个这么大的孩子,他定是愿意带着你玩的。”
“嗯……”赵蛮姜微微点头。
“我是方婆婆,就住湖边那头的西北三院,清闲的时候可以过来陪我说说话。”方婆婆指着湖边的那处院子,笑意盈盈。
兴许是被她们温柔的笑感染了,赵蛮姜慢慢在嘴角勾起弧度,答了一句“好。”
“这是个女娃娃吧,看,笑起来多好看呐。”方婆婆说,“怎么穿个男娃娃的衣裳,久青姑娘,你去采买药草的时候顺便给我捎几匹花布,我这老手艺还是可以做出两件漂亮衣裳的。”
“不……不不不,我……我喜欢这样穿。”赵蛮姜连连摆手回拒。
“由着她吧,以后再换也不迟。”阮久青说。
真想留在这里啊!
赵蛮姜只觉得内心这种贪婪的念想在扭曲地窜动着,按住一头,又从另一处涌出来。
9. 生死引
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易长决,阮久青招呼他,他点了点头,没低头看她身边的赵蛮姜。
而赵蛮姜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一改面对阮久青时的柔软,绷着脸,像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只听他淡声对阮久青说:“我刚去了趟医坊。”
阮久青的南侧院在南大门边上,方便接诊病人,又称医坊。
“今日病人不多,我带蛮姜逛逛秋叶棠,熟悉一下。”阮久青又问,“是有事吗?”
“嗯。”很冷硬的一声。
阮久青弯下腰牵过赵蛮姜:“蛮姜,那你先自己回去好吗?记得路的吧?我忙完了去找你一起午饭。”
“好。”赵蛮姜脸上还绷着,扭着头就往回走,自始至终,也没有看一眼易长决。
这是在别扭什么?阮久青有些疑惑。
易长决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往南侧院走。阮久青也习惯了他这幅不近人情的模样,也未多说什么,抬步跟上。
“去个方便说话的地方。”进了院子,易长决才开口。
阮久青大致猜到了什么,带他去了她的书房。
“正好我找到一些关于南凉引虫的典籍,都是师父以前留下来的,前些天病人多,也忙,这才整理完。”阮久青说着,搬下了一摞书,有的“书”甚至写在布帛或者动物皮革上。
“好,你忙去吧,我看看。”易长决径直坐到了书案前。
阮久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有事?”易长决见她还没走。
阮久青沉吟了一下,才答:“我虽不知你为何不待见蛮姜,但是那孩子还小,如是她犯了错,也尚能调教,别太苛责。”
易长决动作凝滞了一瞬,才答道:“没有。”
“如若查到她身份有什么……”阮久青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也不该是她的错。”
易长决的目光一凝,冷淡的眼神瞥向她。
阮久青被他看的有些慌乱:“你有事叫我。”
易长决不再理会她,埋头去查看一摞厚厚的典籍。
他目的明确,翻的很快,在不知翻阅了几本书册和卷轴后,他真的查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他看到了一幅图,上面演示画了人体后背,简单的笔触上,很明显可以看到,一条朱砂画的红线从后背的蝴蝶骨中间,顺着脊柱,延伸到腰下。
——他见过,只一眼,在赵蛮姜的后背上。
因而,他仔细地看了与之相关的记载——生死引。
这种引虫分生引和死引,中了此种引虫后背后会有这样一条红线。生引要先下,要用随身带着死引,用气血供养数年。中了生死引后,生引者如生,死引者生;但生引者死,则死引者必死。
这类引虫用的不多,有些王室权贵用来圈住厉害的高手来护卫,以保证忠心。
直到他翻阅完所有典籍,也没有找到有哪一册典籍讲述引虫的解法。
易长决空茫地坐了许久许久,从讲述引虫的那本典籍上,撕下了生死引那一页,直起身要走。又顿了一下,转头把那本讲述引虫的书册带上,一并扔进屋外炒制药材的炉火里,待到彻底烧成灰烬,才起身离开。
他没有和阮久青知会一声,径直回了东南三院。一进主屋,迅速关上了门,褪了上衣,站在铜镜前慢慢转过身。
他偏头,看见铜镜里自己那劲瘦挺拔的后背上,有一条很淡的红线,一样从蝴蝶骨中间,顺着脊骨一路延伸至腰下。
他中了生死引,是赵蛮姜的死引。
——
几日后下午时分,年祺过来传话,说是中心内堂那边设了宴,让她一起过去。
赵蛮姜自打养好伤之后,都跟在阮久青的医坊里,学着辨认药材,也勉强能帮上一二。
她并没有打算赴宴,但她却不想拒绝阮久青,她看得出来,阮久青似乎很努力地,帮她在秋叶棠找一席落脚地,给她找一处容身之所。
但是有什么用呢。
她看向主屋那边,生出了一种幽怨的愤恨。再如何装乖卖巧,那个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她又要如何才能确保能留下来?
一进中心内堂,赵蛮姜看着里头的热闹喧嚣又萌生退意。而阮久青温软的声音恰好响在耳侧:“蛮姜,你跟着我坐吧。”
她乖巧地端坐在阮久青旁边,低着头不敢言语,也不敢动作。席间人多,都已各自入了座,有一些各自谈论着什么,热闹但也并不吵闹。
阮久青在她耳边低语,“蛮姜,我来指给你看这些都是谁,以后都要认识的。”
赵蛮姜木然得摇摇头,她从未赴过如此盛大的宴会,也从未见过如此琳琅满目的菜品,思绪不禁飘远,想到了曾经在泥地里挣扎、饔飧不继的日子。
阮久青在她面前放了一碗白玉丸子汤,将她纷飞的思绪拉回,看着她笑了笑,温声道:“这个你尝尝,看爱不爱吃。”
赵蛮姜不抬头看,只盯着眼前这一碗乳白的丸子汤,看里面的葱花浮起又沉下。
“这个就是带易少主回来的小娃娃吧,来了这么多时日,还是头一回见到真人。”一个面目温和的中年人捋了捋长须,侧身小声瞧她,说着端起酒杯,向赵蛮姜敬酒:“来来来,这杯敬小英雄。”
“啊……”赵蛮姜愣着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求助地看向阮久青。
“这位是裴师爷,是秋叶棠的师爷,也是账房先生,人很和善,随便说什么都行。”阮久青在她耳侧轻声解释。
裴师爷边上的妇人忙看过来笑着说:“小娃,不用管他,他就是随口找由头喝酒,见着谁都要敬两杯。我是他夫人,住在东北二院那边,你若要过来,我给你准备好吃的。”
赵蛮姜也不知道如何反应,就点点头,学着裴夫人的样子做出一个笑容,应了声,“嗯。”
这一下对面也有人注意到她。
“小孩儿,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把易少主带回来的?这途中发生事迹肯定精彩,你同我说说呗!”席间有个年轻的人伸着脖子,他看着约莫不到二十岁,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赵蛮姜。
赵蛮姜听到自己名字,又立马转过头,只听阮久青在自己耳侧继续提醒:“那边都是西武场的人,学剑的。问话这位是砚山先生的弟子,陈朝,西武场那边就数他最热闹;边上稳重一些的是他师兄张淮闻,是砚山先生的大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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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也是他的儿子。”
“路上恰好遇上……”赵蛮姜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陈朝听见了,笑容裂得大大的,“那你本事不小,拖着易少主回来,这是救了他一命呢!易少主打算怎么来报你的恩呀?”
“师弟……”他边上那个板正的青年眉头轻蹙,想示意陈朝住嘴,不动声色地去瞟了瞟易长决。
易长决端坐在主位,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他的沉默与冷淡,也没什么人与他搭话。而他也似乎全程没听见这边的谈论似的,没有给过这边半分眼神。
赵蛮姜张嘴想辩驳什么,手抚着手里的丸子沉默了半晌,慢悠悠地憋出一声“不用”。
见孩子似乎是怕生,众人也没有再多逗弄,各自吃酒聊天。倒是前几日见过的方婆婆装了两块糯米糕过来递给她。
“见你都不怎么吃,这个是甜的,小孩子应当是喜欢的。”
她笑的很慈祥,话也说得很慢。赵蛮姜想起已经过世的叶婆婆,她总是板着一张病态的脸,语气凶巴巴的,但是也会把好吃的留给她。
她看着眼前精致漂亮的糯米糕,忘了去接。
一旁的阮久青拿过来放在她手边,跟方婆婆道了谢,留意到她眼前的菜品动的很少,问道:“蛮姜,你吃的好少,不合胃口吗?”
赵蛮姜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有些东西明知道不可能拥有,那就克制不让自己的欲望变得更贪婪,以免逾越。
贪婪会烧出罪恶的火,这是莲花街告诉赵蛮姜的。
宴会过后两天,阮久青要出趟外诊,得出门几日。
平日里易长决是不和大家一起吃饭的,各个院里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他们东南三院虽然人少,小厨房也会单独做。赵蛮姜刚来的时候,小厨房饭菜虽然会多做她的份,但只送到主屋。
她不主动去主屋吃饭,宁愿饿着。
阮久青很快发现了,那之后就带赵蛮姜去她的南侧院吃饭。这次临出门之前,阮久青特地交代了东南三院的后厨要送赵蛮姜的饭。
后厨大婶没有领会阮久青的意思,只单纯以为要多做赵蛮姜的份,送还是送往了主屋。
午饭时分,易长决看见饭桌上有两个添好饭的碗,却不见人,便喊来年祺。
“今日东南三院有客?”
年祺答道:“不是的少主,阮姑娘出外诊了,小蛮姜在我们院里吃饭。”
易长决面色阴沉,不说话。
年祺不知道这里有什么问题,以为是菜色:“今日的菜有些偏甜口的,应当是给小蛮姜准备的,少主要是不喜欢,我吩咐下去日后不做了。”
“你喊她吃饭吧,我有事出去。”
易长决说完没有留着吃饭,便径直出去了。
到晚饭时间,他回到院里,主屋厅堂里还摆着后厨送的饭菜。只是赵蛮姜的饭碗不见了,满桌子的菜一筷未动。
易长决吃了两口,明明是感到饥饿的,却没了食欲。西厢的门紧闭着,他却也像被什么堵住了胸口。
越想越没胃口,正好卫扶城差人过来叫他过去,说有要事相商,干脆放下碗筷,出去了。
10. 生死引(2)
北大院,卫扶城已经备好酒菜等着他了。
“城叔。”易长决进门就问,“是查到什么了?”
卫扶城给他倒了一杯清酿,“先坐,还有些棘手。”
易长决扶着椅子就坐,并没有去拿酒杯:“嗯,这几日我也一并在查,卫旻和卫风怎么还没回来。”
“涉及的关系比较敏感,他们不便明查,耽搁了不少时日。那柄匕首,果然不是寻常物件,也难怪你贸贸然拿出去就被盯上了。”
易长决问:“是什么来头?”
卫扶城呷了一口酒,缓声道:“当今镜国君王得位不正,天下人心知肚明。他原是镜先帝的九弟,先帝暴毙,唯一的公主下落不明,他才得以继位。而他继位后,一把火烧了与先帝联系颇深的南凉岛,目的昭然若揭。”
“但终究成王败寇已是定局。”
“天下悠悠众口难堵,这些年他诛杀了多少质疑正统的臣将,手段也暴虐,难免有人……”卫扶城顿了一下,转了个话头,“如若当初先帝的那位公主还活着,你说能否掀起风浪?”
“茕国的陵南公主这些年虽未称王称帝,但是她确也统治茕国好几十年了。这就留了个豁口,女人也不是不能治国。”易长决的目光凝聚了,看向卫扶城,“你的意思是……那匕首……”
卫扶城点了点头,“把柄匕首是镜国宫廷之物,且是镜国先帝赠与王后定情的,公主出生,这柄匕首便给了公主,许多镜王宫里的人都知道。而那柄匕首,也和那位公主一并消失。原本坊间就传闻,这些年如今的镜帝一直在派人暗中查找那位公主,生死不论。”
易长决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玩着空空如也的酒盏,陷入了沉思。
“阿决,你的意思……”卫扶城试探着开口。
易长决将头偏向一侧,眼神没有聚焦。
良久,他才开口道:“城叔,镜国的这些事务本与我们无干,押宝赵蛮姜这个真假不定的公主身份,去造出风浪,过于冒险,也打破了你们在镜国原本的计划。”
卫扶城沉吟片刻:“的确太过冒险。”
“父王的意思呢?”易长决手按在桌上,微微用力。
卫扶城迟疑了一下,“王爷……你也知道,这些年镜国和庄国的摩擦和纷争就没断过,王爷率兵镇守前线,实在是事忙……”
“他哪里是事忙,他只是都想不起我来。”易长决身形未动,依旧空茫地盯着那一处。
卫扶城看着他,有时候他都忘了,眼前这个内敛持重的少年,还不满十六岁。
卫扶城忙给他斟酒,笑着安慰道:“哪能呢,王爷送你来这里,是历练你,定是对你有期许,待你有了本事,再回庄国,才能施展宏图,功成名就。做父亲的,都是望子成龙的。”
不,他不想我回去。望子成龙,也望的不是我这个“子”。
易长决心下一片冷然,没有说口。
“匕首的事,这之后不要再查了,让卫旻回来,以免打草惊蛇。关于赵蛮姜身份的猜测,也不要告知庄国那边,那边朝局纷乱,别因为这还没有确信的事,引起不必要的事端。城叔若不放心,那个小孩以后我会留在身边亲自看着。”
他言语冷静,面色平静无波,将情绪锁进深不见底的眸光里。
卫扶城长叹一声,他知道赵蛮姜的身份不能再查了,如若惊动镜帝,那秋叶棠的处境也变得十分凶险。这孩子的身份的确棘手,把她留在秋叶棠,无异于留了个大隐患。
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不是不放心,虽不是十分的确认,但这身份确实也敏感,你若能亲自看着,多些保障,自然是更好些……”
易长决端起酒杯与卫扶城轻碰,抿了一口,说道:“嗯,记得也交代一下卫旻他们,无需特殊照拂,只当秋叶棠多养了一个闲人。”
易长决回到住处,桌上的饭菜已被收走了,西厢的门依旧紧闭。平日里她多窝在医坊当学徒,这日阮久青不在,也没见那个小鬼出来晃荡。
一道明亮的闪电将黑夜照亮如白昼,巨大的雷声“轰”地炸开。
“啊——”
西厢屋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叫。
易长决飞快闪到西厢屋外,一掌拍开门,迅速找到惊叫声的源头。
明明是闷热的天,床上的小人却将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易长决伸手准备扯开棉被,但是顿了一下,开口道:“怎么了?”
被子里的人明显僵住,但是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轰”——又一声巨响炸开,被子里的人动了动,缩得更紧了。
原来是怕打雷。
易长决还是探身上前,一把扯开被子,露出赵蛮姜毛茸茸的脑袋。她的头发大部分被汗湿,黏在脸上,因为被闷太久了,脸上红彤彤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见易长决盯着她,又开始下意识地往被子里面缩。
“这么大的人,怕打雷?”易长决眉头微蹙。
赵蛮姜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闷着声音开口:“嗯,有点。”
易长决只觉不是大事,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屋了。
赵蛮姜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流光剑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寒光,让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不是怕打雷,她是做梦了——梦见了杀死疯狗的情境。
梦里的她一下一下地用柴刀去砍疯狗的头颅,他却没有倒下去,而是顶着那颗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头颅向她走来。修罗恶鬼般地来拖拽着她,要拉她去地狱审判。
高大挺拔的审判官端坐在莲台之上,被阴影掩去了一半的面容,居高临下地睥睨她。而即使看不到完整的脸,她也能分辨那个人。
——是易长决。
被雷声惊醒的她一时没有从梦魇的恐惧脱身,当易长决站在身前,她有些分不清是否还身处噩梦。
是否还在被审判。
直到易长决离开,她才缓缓从情绪抽离,许久许久之后才能再次睡着。
第二天,赵蛮姜发烧了。
赵蛮姜觉得自己好像被阮久青照顾得越来越娇气了,以前在莲花街冬天能忍受透骨的冷意和漫长的饥饿,夏天能忍受蒸腾的暑气和霉坏的食物。而现在,只是出了点汗吹了点风,就烧的意识模糊了。
易长决一早就后山练剑,半途被卫扶城叫去,到下午时分才回来,正巧遇上后厨的王大婶。
“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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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我今日去收碗筷的时候,发现你们三院西厢的那个小娃到现在没吃过饭呢,这样一两天了,可不行!”王大婶扯着嗓子说。
“嗯,知道了。”易长决也没多想,那个孩子不当着他面吃饭是稀松平常的事。转身回屋换了身衣裳,又出去了。
一直到深夜,易长决才回来。到院口时他发现一向冷清的东南三院,今日不知怎么有了些热闹的光火。
易长决发现西厢那边几个人进进出出的,似乎在忙碌什么。不知谁问了一句“久青姑娘还没有回来吗?”
易长决性子一向冷清,不喜欢人多,也不爱凑热闹,见不是来寻他的,便径直回了主屋。
直到易长决准备睡下,外面才逐渐安静下来。
凌晨时分,一向浅眠的易长决被外面窸窣的声响吵醒。模糊间好像听到很多说话,恍惚间似乎听到了阮久青的声音。按她的日程,应当明日才回。
外面动静越来越大,易长决一阵烦乱,起身索性穿戴齐整,去看个究竟。
西厢的门没有关,近乎三院周边的院里院子都来了人。
呵!可真热闹。
正要问缘故,阮久青一身疲态从房内走出来,一脸泪痕。见易长决,一向温婉的阮久青竟动了怒。“我走的时候人好好的,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阮久青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过说话,她一向分寸守礼,熟稔却也不多亲近。现下却泪珠连线似的掉,片刻后干脆蹲下来,掩住了面容,轻轻地抽噎。
正疑惑着,易长决想问,却不知怎么开口。
“易少主,您还不知道吧,你们院这小娃不知啥时候发了高烧,竟有人没人发现,任由烧了一天,发现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不省人事了,阮小姐说这孩子怕是不太好。”后厨的王大婶帮着解释道。
易长决心下一惊,手抑制不住地抖了抖,“什么?”
——那生死引……
“可怜那孩子,这两天还几乎没怎么吃饭……”王大婶幽幽地说,有意无意地瞟易长决。
易长决喉头似乎梗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看了一眼失态蹲在地上的阮久青,转身进了屋。
床边的年祺在帮赵蛮姜换着冷汗巾,应该阮久青是刚刚帮她泡了药浴,水还未来得及倒掉,地上是湿漉漉的水滴,整个屋子里都泛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赵蛮姜躺在床上,不像跟他逃亡在归途时候爱缩瑟在一角,或者怕冷弓着身贴着他身边汲取温暖,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平躺着,脸上是高烧出的异样红晕。
“年祺,人怎么样?”易长决问,掩下语气里的焦躁。
年祺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话:“久青姑娘说,烧的太久了,就怕把脑子烧坏,具体怎么样,还得等她醒过来看了。可亏得是久青姑娘赶回来了,不然,说不好有没有命……”
易长决沉着脸站在那里,后知后觉地升起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触。他恍然意识到,不是把人放在身边,人就能活着的。
不只有剑会杀死人,病痛也会。
一个孩子,需要用心、细心、耐心地照看着,才不会生病,健□□长。不能受伤,也不能生病。
为何要有生死引这种东西!
11. 病愈
易长决闭上眼,敛去了眼底迸发出的那抹恨意。片刻后,他朝年祺伸手,“我来吧。”
“少主,您哪做过这些事儿啊,交给我就好了。”年祺摆摆手,准备去拧水盆里的汗巾。
“我来!”易长决拍在年祺肩上,表情生硬又严肃。
年祺犹豫着站起来,把手上的汗巾递给易长决。
易长决从未照顾过病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揽下这活儿。只觉得好像让自己这样忙起来,长在心口的种子就不会被悔恨浇灌长大,堵在胸口,不能一口一口正常呼吸。
换她脚踝上汗巾的时候,发现她曾经在路上受过的伤,已经掉了痂的伤口留着一道浅粉色的疤。
他动作顿了顿。
“这样换太慢了。”阮久青不知不觉已经进来了,她接过易长决手里的汗巾,麻利地过了遍冷水,换下她额头和小腿的汗巾。
“她现在如何了……”易长决欲言又止。
“你若不放心,就在这跟我一起守着吧。抱歉,刚刚我太失仪了。”阮久青脸上的泪痕已经干透了,许是刚刚整理过,面上已全然看不出方才的混乱狼狈模样。
“是我疏忽。”易长决脸上的歉意诚恳,“日后不会了。”
阮久青没有再说话,只是不停的去换她额头和小腿上的汗巾。
相识几年,易长决也是头回见阮久青如此失态。毕竟她也是手上历经过无数生死的大夫,妙手仁心声名在外,处事也稳重果决。
听到第二道鸡鸣时,阮久青脱力般伏在床边,嘴角终于勾起平时的温婉笑意:“她烧退了。”
到未时,赵蛮姜终于醒过来,看到床边的阮久青,握着她的手思虑着什么似的,正愣愣出神。赵蛮姜的手不自觉的动了动。
“你终于醒了。“阮久青察觉到她的动静,很快回过神来,去摸了摸她的额头,笑着说,“要喝水吗?”
她想叫声阮姐姐,感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易长决起身倒了杯温水,转身准备递给他,赵蛮姜才注意到他也在房里,眼神本能地的闪了闪。
易长决看着她,把手里的水递给阮久青,心里堵着的那颗种子膨胀得愈发明显,似乎已经生出了芽,藤蔓一般开始在四肢百骸乱窜。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易长决说罢,便大步踏出了房间。
“阮姐姐,我是不是差点就死了。”赵蛮姜躺在床榻上,虚弱地问。
阮久青眼里染了雾,声音有些哽住。她抱住她“傻孩子,不会死的,不会让你死的。”
她似清明又似不清明地问:“你说,他什么时候会送我走啊。”
她不想死在这里,阮久青会哭,她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她的贪念终究是生了根。
“不会,不会送走。”阮久青讷讷地答,不算底气十足。
经过这场大病,阮久青提出让赵蛮姜搬到她的南侧院,说是方便照料,但被易长决拒绝了。
易长决也不让她带着赵蛮姜出外诊,最多留她在医坊跟着学医,阮久青在闲暇之余,跑东南三院也跑的更勤了些。
易长决也没提过要送走赵蛮姜,平日不再有意避着她。只是赵蛮姜觉得他好像总是在忙,偶尔照面一次,也是行色匆匆。
夏日渐盛,暑气渐浓。
盛夏的午后,周遭蝉鸣吵吵嚷嚷,阮久青翻弄好晒在院子里的药材,坐在门槛上纳凉。赵蛮姜在屋内小憩,手偶尔挠一下在脸上的飞虫,鼻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阮久青拿了蒲扇,坐在边上给她打扇,困倦袭来,手上的蒲扇一下下越打越慢。
不多时,屋外传来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
“久青久青,我们回来了!“来人语气里都带着愉悦的笑意。
阮久青醒了瞌睡,直起身,迎了出去“卫旻,你们终于回来啦!这一去好多时日了。”
“本来出去接阿决的,遇到了变故,顺道查了些事情,所以耽搁了好久。”卫旻三两下跨进了屋内,看到躺椅上的赵蛮姜“哟,这就是救了阿决的小娃娃吧,我们听说了。”
“平安回来就好,可有受伤?”阮久青一边给他们倒茶水一边问道。
赵蛮姜被说话声吵醒,揉了揉眼睛,入眼是两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一个靛蓝色劲装,拿着一把赭色的配剑;一个月白色衣服,拿着一把折扇,呼啦啦地扇动着,面容倒是生得都很出挑。
“伤倒没伤着,就是吓着了,来阮大神医这里讨点安神的灵药。“说着,卫旻把折扇一收,一口气喝了茶,一脸调笑地看着阮久青。
“什么大神医,慢点喝,你这可不像是需要安神的样子,“阮久青见赵蛮姜醒了,给她也倒了杯水,温和地说,“这是秋叶棠的大公子,卫旻,那位是二公子卫风。”
“本来是需要安神的,阮神医你不就是最好的安神药嘛,这见了你,不就安神了吗?你说是嘛,小娃娃。”卫旻一脸戏谑。
“少爷,持重些!“拿剑的劲装男子皱眉道。
“好啦好啦,别再寻我开心啦,我知道你们过来找阿决的,他应该在屋里的。“阮久青笑着说。
“啧,就你最没趣,“说着举着折扇作势要去敲卫风。还不忘转身给赵蛮姜示意:“小娃娃,哥哥我下回来看你!”
赵蛮姜一脸懵懵的,带着午睡刚醒来的混沌,迷茫地望着阮久青。
“他们之前出去办事了,刚回来还忙着呢,以后有很多机会见面相处。卫风是养子,也算是卫旻半个护卫,所以一直喊少爷。“阮久青坐在她身侧,捋了捋她睡乱的发髻。“别看他们这幅样子,平日里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和你一样好的人吗?”赵蛮姜眨了眨眼睛。
阮久青温和地笑起来——
“嗯,和我一样好的人。”
——
两人径直一路小跑到易长决屋里。
“小易少主,数月不见,可曾想我啊!”卫旻手上的折扇打的飞快。“这天儿,可真热!”
卫风紧步跟上,无奈地在门口叩了叩,进门弯腰拱手行礼道“打搅了,易少主。”
“回来了!”易长决搁下手里的书卷起了身,“年祺,去倒茶。”
“别忙活了,刚去久青那边讨过茶了,她那儿的茶可比你的香!”卫旻收了折扇,随身坐在一个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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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去了好些日子了,我后面不是跟城叔说让你们别查了么?”易长决坐在椅子上,顺手拿起了桌上的茶杯。
“是不查了,但总得脱身脱干净吧!这事儿这么大,一点尾巴都不能留。”卫旻一脸无奈。
“你还东走西逛了不少日子。”卫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要你多嘴!我那都是策略!”卫旻拿折扇敲了下卫风的手臂,收敛了笑意,慢慢开口。“阿决,听说你不打算告知那边这小娃娃的存在了?”
“嗯。”易长决冷淡地应声。
“也是,且不说这还不算有十分确认,但哪怕有三分的可能,其他几国肯定也都虎视眈眈。哎,咱大庄也不算太平,盈和家那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
易长决喝了口茶,继续嗯了一声。
卫旻把折扇在手心轻拍了一下,“那……你就这么把她留在这儿了?留到什么时候去啊?”
“该到什么时候去,就到什么时候去!”易长决咽了一口茶水。
“哎,你说,当年大邺国一分为三,他们三兄妹各占一地,陵南公主才能有机会统治一个茕国。如若当初镜国九王爷不造反,那个镜国公主,是不是就能顺利继位统治镜国,成为世上第一个称王称帝的女人了……”
易长决眉目一凝:“这种话,不要乱说了,无端的假设不要做。”
卫旻不以为意,“这不就是我们几个关起门来才说说嘛!”
卫风倒是听进去了:“少爷,要谨言慎行。”
“好好好,不说这个,”卫旻正了正色,“哦对,焱国的那个七皇子得了位,当真是小看他了,我们在焱国的暗桩被拔掉了好几个,他很有点本事啊!”
“嗯,这个人不好对付。”易长决放下了杯子。“还有别的吗?”
卫旻看着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也不东拉西扯了,“这次主要是查了一下那个小娃娃的身世行迹。”
易长决看向他,表示出兴趣。
“赵蛮姜这个名字出现在莲花街应当就五六年吧,从哪过去的就不得而知了,是一个姓叶的老婆婆养着,几个月前,那个叶婆婆去世了。叶婆婆是莲花街的老人了,有说赵蛮姜是她捡来的,有说是亲孙子找上来。
哦对,她一直扮作男孩,暂时莲花街还没人知道她是女孩子。不过,她走的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叫疯狗的混混死了。
不确定她逃跑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这小姑娘可有点了不得。”
“嗯,知道了。”易长决靠在椅背上,情绪晦暗不明,“卫旻,我过几天要离开秋叶棠一段时间,这段日子,你和卫风多照看着点。”
“去干啥?”卫旻随口问。
“处理点事情。”易长决没有回答的意思,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城叔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们,必定挂念,你们去看看他吧。”
卫旻见他赶人赶得这么明显,气急败坏道:“你这人!”
送走了卫旻和卫风,易长决坐在几案边的太师椅上,闭着眼,长而直的眼睫微微颤动。
他一指点着眉心,一手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良久良久,才轻叹了一口气。
12. 禁锢
几日后,紧跟着卫旻卫风后边回来的,还有方婆婆家的小孙。一听说来了新伙伴儿,急急地往东南三院赶。
“阮姐姐,听说这儿新住了个小妹妹?”
阮久青老远就听到了门外来人的声音,带着欢快的愉悦。声音和人一样,还带着探究的好奇。
“庆之你小点儿声,她还在午睡呢,这要吵醒她啦!”阮久青笑。
庆之脸跑的红红的,对着刚醒来没多久、还在发蒙的蛮姜鞠了一躬,行了个标准的君子礼:“我叫庆沅沣,沅沣山水景重重的那个沅沣,他们都喊我庆之,也问妹妹名讳。”
赵蛮姜脑子顿了两秒,下意识抬眼望了望阮久青,看到她鼓励的眼神后,才才答说:“赵蛮姜,我叫赵蛮姜。”
“我再过几月就满十三了,你可以喊我哥哥。”庆之似乎很高兴,打量了她之后又问:“你怎么穿着男孩子的衣服?”
“庆之哥哥好!”蛮姜都乖顺地喊。“我习惯这样穿了!”
“好,都可以的,我们从外面带了好多东西回来,走,去给妹妹挑个喜欢的!”说着,庆之同阮久青说了声,就要领着赵蛮姜出门。
阮久青看着兴致很是高昂的庆之,靠在门边一边笑一边交代,“看着点儿路,别跑,小心摔着!”
“哎——”庆之一边听话地应和着,一边提醒赵蛮姜,“妹妹你也小心!”
庆之看起来,是以前赵蛮姜看到的珅都里那些高门深户家小孩的模样,长的白白净净,看着礼正端方,笑起来天真又无害。
但是她也见过,有些高墙里的小少爷人前规矩,人后恶劣的模样。
她曾经在珅城里摸过一个小少爷的钱袋子,那个小少爷长得白白胖胖,一脸憨厚。但是,他让那几个家丁揍她的时候,下手也不留一分情面,完全没把她当条人命的意思。
而他只是在一边看着,依然是干干净净的模样。
她想起那个小少爷看她的眼神,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在看着一块华服上的污渍,带着鄙夷的嫌恶。
赵蛮姜小心地应承着庆之,卖弄乖巧,她信手拈来。
一路上庆之都很开心,给她讲他们这趟出门遇到的好玩儿的事,有趣的事。赵蛮姜默默听着,有时候也附和着低笑,小心翼翼地羡慕,小心翼翼地向往。
到了方婆婆住处,庆之抱着一堆小玩意儿出来,让赵蛮姜选。
“蛮姜妹妹,婆婆一早来信给我说了,听说你来了,就给你带了好多礼物,这些都是给你买的!你看看,喜欢吗?”
“谢谢庆之哥哥!”蛮姜一边卖着乖,一边盯着这一堆小玩意儿有点发愣。
有泥人儿,风车,木雕……
可她早就不爱这些玩意儿了,莲花街只有吃食和银钱是有用的。这些曾经在她手里最多只能跟珅城里的小商贩换一块糕,或者一个馒头。
原来她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是喜欢这些的。
脸上的神情来来不卸下,黯淡下来的神光被庆之看在眼里,“小蛮姜你不喜欢也没关系的,咱们可以去镇上,去买你喜欢的。”
赵蛮姜一听,心思突然一转。
“庆之哥哥,我可以……我可以自己买的……哎呀,我都忘了……”赵蛮姜扯起嘴角,做出一个为难的表情。
“怎么了吗?没事的,跟阮姐姐说一声,我们现在就出去。”庆之以为是她怕阮久青不让。
“我……我没有钱……”声音压得很细小,但足够庆之听见。
“我要送你礼物,怎么能让你花钱呢!啊……对!”说着他开始掏身上的钱袋。
除了一些钱币,居然还有一些碎银——这可比珅城里有些大人的钱袋都要厚实。
似乎是怕她不信,直接抓了一把银钱往她手里塞,“你拿着,我们一起去买。”
赵蛮姜心动了。
“这……这些是给我买礼物的吗?”赵蛮姜试探着问。
“当然!”庆之一脸郑重,作势还要拿。“不够的话还有。”
赵蛮姜心里嘭地炸开了花,但是也知道不可贪多,忙道“够了够了”,但又马上警觉起来:
“不行的,你给我的钱,方婆婆知道了会生气的吧?”赵蛮姜的眼珠咕噜噜转悠,说着眼角开始泛红。
庆之心疼地看着她这还在顾虑他的模样:“不会不会,我谁也不会告诉!”
赵蛮姜松下一口气,笑了。她终于发现,庆之和自己曾经见过的珅城高墙里的小少爷可不一样——他不光不会揍人,他还傻!
而且这小傻子,非富即贵,以后好好唬住了,指不定能捞多少。
“那,要不明日我们一起去看看,来了这么多时日,我还没去外头的镇上逛过呢!”赵蛮姜这话道有几分真心实意,她确实没去过外头逛过。
“明日……”庆之想起来,“明日我就该去上学了……”
赵蛮姜一盘算,他不去正好,这些钱,明日随便买个什么便宜的东西糊弄一下,剩下的可都是她的了。
“不碍事不碍事,我让阮姐姐陪我,我到时候也给你带礼物。”赵蛮姜聪明,有样学样,不知不觉也咂摸出点人情世故。
庆之一听也高兴,“那说好了!”
赵蛮姜回到屋里,把床榻翻了个个,小心翼翼地把钱藏起来之后,趴在床上,心间涌上一股酸涩。
自从她来到秋叶棠之后再也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人给过她银钱,因为不缺吃穿用度,也没有要花钱的地方。
但是手里真实地拿到银钱的感觉真的太好了,她不禁回想起以前在莲花街,因为偷窃被珅城的人追着到处跑的模样;因为交给疯狗他们的钱都不够,被疯狗手下拳打脚踢的模样。
她每天都在对金钱的压力和渴望里醒来,缺钱是一个梦魇,牢着她。
而现在,这是她拥有的,不再需要交给任何人的一笔钱。
她感觉心里似乎有一处冒着血的伤口,因握在手里的几两银钱,止了血,上了药。
翌日,正好赶上阮久青出外诊。
赵蛮姜只觉得老天都在帮她,她本也无意让阮久青陪她同去,怕她多问。
自从到了这里之后,她没出过秋叶棠,只是来时匆匆瞥见易长决口中那个的桑城。
桑城和珅城的集市不同,比起珅城的整肃和有序,桑城更多的是随性摆开的商贩,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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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章法却不杂乱。往来的百姓也都随性地逛着,但人们摩肩接踵,也十分热闹。
逛了许久,看到有家卖小陶人的,捏的惟妙惟肖,憨态可掬煞是可爱。赵蛮姜虽然不爱这些玩意儿,但是这东西很容易联想想到带着股傻劲的庆之,她倒觉着格外合适。
店主看她年纪小,一听说她要送人作礼,还给她仔细包了起来。赵蛮姜虽觉得这玩意不实用又贵,但是心里竟升起了些许满足。
小陶人店边上是个卖首饰的,想到阮久青平日里那么温柔地对待她,赵蛮姜也想给阮久青买点什么,便驻足停了下了。
有两个客人在挑选这手钏。店主看了一眼站在路边的赵蛮姜,见她穿着也不像穷人家的小孩,便开始招呼她过去。
赵蛮姜大着胆子过去,一眼就看中了一支发钗,十分素雅,缀了一个浅青色的珠玉,想象着阮久青簪上的模样,就觉着跟她相配极了!
“店家,这只钗多少钱?”赵蛮姜的声音低低的。
“小家伙有眼光,是买给娘亲吗?别看是木簪子,制作的工艺特殊,遇火不烧遇水不腐,只要二两银。”
蛮姜盘算了一下带来剩下来的银两——不够。但是那支钗又越看越喜欢,她犹犹豫豫地放下了。店主以为她不买,先去招呼新来的两位客人了。
突然赵蛮姜心念一动,盯着那支钗。
这是她曾经的“生计”,她应轻车熟路,声色不动。
然而许是太久不开张,此刻她心如擂鼓。
她目光开始游离,装模作样地端详着锦盒里的那支钗,在匆匆瞟了一眼店主和边上的客人后,迅速伸手,把那支钗藏进袖子。然后关上了装钗的锦盒,放回了原处,若无其事地出了首饰店。
出了店子,她把头低得很低,走的很快,心似乎要跳出来了。
突然她的手像是被镣铐瞬间禁锢——
有个人狠狠抓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扯住往回拖。
赵蛮姜下意识开始挣扎,转头一看——嘭!像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炸开,瞬间周遭寂静了。
完了!
易长决冷肃着一张脸,紧捏着她的手腕,一手拖着她的手腕提起,一手把发钗从她袖子里取出。
赵蛮姜觉得手腕快要被捏碎了,腕骨似乎在裂开,但是她也不在乎疼,满脑子都是绝望的轰鸣——完了。
他怎么在这里?碰巧?
还是从头到尾一直跟着她?
店主有点诧异地看着来人,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这是……”然后低头看向梗着脖子的赵蛮姜,“你……你这小孩是……”
而易长决从腰间摸出一锭银,放在案台上:“店家见笑了,家里小孩还不懂事,贪玩忘了付钱。多出来的,就当给店家赔不是了。”
言语客气,但是声音却冷的让人发寒。
店主忙一脸瑟缩地接过银子:“不妨事,不妨事。”
他看着易长决的眼神又有些发怵,又接着说“孩子还小,只是贪玩,莫要太苛责……”
易长决再不发一言,只拉着蛮姜走。赵蛮姜三魂七魄像丢了个干净,木然地跌跌撞撞地缀在他身后跟着。
13. 新生
、回到秋叶棠,易长决带着赵蛮姜径直回了东南三院,进到主屋正堂,关了门。
“跪下!”易长决终于松开了她,冷声道。
赵蛮姜应声跪下,继续低着头。
“跪直,抬起头来!”易长决不知从哪里拎来了一条长鞭。
赵蛮姜倒是认得,跟西武场常用的罚弟子用的戒鞭差不多。
“啪——”一鞭子抽打地打在赵蛮姜背上,鞭尾扫到了她的下巴,立马留了一道血痕。赵蛮姜吃痛往前扑倒了一下,立马又用手撑着,起身回到原位置跪好,一副准备迎下一鞭的架势。
易长决只觉胸腔的火烧得更胜了,但看着眼前的赵蛮姜,似乎连挨打的姿势都是无比熟稔的。她半阖着眼,看不出表情,只是依旧倔强地梗着脖子。
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他顿时生出了些挫败的茫然,想质问,却不知该质问她什么,礼义孝悌廉耻么?
问这样一个无父无母流浪着的十岁孩童?
易长决放下手,转身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他把鞭子搁在一边的几案上,缓缓开口:“明日你收拾一下……”
“好!”赵蛮姜一副早已做好准备、预料到结局架势,好像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打断了易长决的话。“不用等明日,我现在就去收拾,今日就能走。”
说完,手撑伏在地面,晃了一晃爬起来,转身就准备往屋外走。
“站住!”易长决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眉头拧得更深了,问:“你要去哪里?”
赵蛮姜终于抬起眼帘,看向易长决,语气依然强撑着倔强。
“这天下那么大,总是能去归碍不到你,不让你觉得丢脸地方。”
易长决头疼地揉着眉心,心里百味杂陈。他觉得哪儿弄错了,但又不知道哪错了,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大对劲。
他妥协了。
“这钗,你暂且拿着。胆敢还有下次,我必定会重罚你。明日你收拾收拾,去庆之的那个书院念书,本想着等热天过去了再说,你……”易长决斟酌思虑许久,后面的话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干脆断在了这里。
赵蛮姜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脑子里把这段话翻来覆去地过了好几道,眼睛慢慢开始发胀的厉害。
在莲花街里泡着苦难长大,眼泪多是被她用来做戏的武器,除此之外,她几乎不会哭。
而现下,她一手还被易长决攥着,逃脱不得,又不想被人瞧见,便把头偏向一边,死死咬着唇,瞪着一双发红的眼。
似乎已经在努力隐忍,却依然阻挡不住眼泪如线一般,一滴一滴往下掉,洇湿了大片衣襟。
易长决看着她的模样,脑门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一时甚至想伸手捂住那双水漫金山的眼睛。
但是看到下巴上那条血痕,手又收了回来。
最终,他只是认输了一般,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我让久青来……”
然而,在他准备松手离开时,被反手扯住了袖子。
压抑着啜泣的声音响起:“我……你还让我留在这里吗?”
易长决闻言,脸立马沉了下来:“你还想走去哪里?”
赵蛮姜松开他的衣袖,攥着手心,偏头半晌,才压抑地咬出两个字。
“没有。”
“嗯。”易长决淡淡地应了一声,踏步出去了。
赵蛮姜此刻却如脱力般,跌坐在地上,带动背后的鞭伤,她却不知疼似的,扯着嘴角,笑了。
这些时日,她像是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罪犯,那把审判的铡刀终日悬在她头顶,而此刻,她终于是等来了她的判决,却也得来了她的救赎。
那颗日日悬着的心,终于被妥帖地收住,安放了下来。
而那支钗,最终也没有被送给阮久青,而是被她留下,小心得锁了起来。一同尘封了她曾经犯下的罪业,和在莲华街污泥一样的人生。
她要从这团污泥里,开出新生的一朵莲花。
——
庆之所在的书院离着秋叶棠约莫二三十里路,听说赵蛮姜以后要同自己一同上学了,一大早庆之就站在门口的马车边上等着了。
阮久青一早帮着赵蛮姜收拾好了东西,牵着她出来,远远看到庆之,赵蛮姜挥了挥手里那个来不及啃的馒头。
庆之忙迎上去:“蛮姜蛮姜,这里,我们一同去!”
“阿决今日要出趟远门,要得数月才得回来,今日由我送你们去书院。”阮久青声音温软平和。
“以后我护着蛮姜,阮姐姐你放心,去医坊忙你的就好。”庆之拍着胸脯保证,注意到她下巴的伤,问,“你下巴怎么了?”
阮久青接过话:“擦了点小伤口,我帮着上过药了,不打紧。”
赵蛮姜不知道易长决是怎么跟她说的,但见她没有多解释什么,继续道:“今天是我们小蛮姜第一天上书院的日子,我当然要陪着去,以后再劳烦我们庆之大侠。”
阮久青笑着说完,是惯常的那副温柔和煦的模样,伸出手来要扶赵蛮姜上马车。
赵蛮姜抬头看着阮久青,搭上了她的手,上了马车。背上的伤还隐隐泛疼,回想起自己昨日发生一切,她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样的一支钗,确实也是配不上阮久青的。
三人上了马车,年祺坐在前头驾车。
“教书先生是个怎样的人?”赵蛮姜一上车就伸着脖子问。
“孙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呢!孙先生不光是桑城学问顶有名的先生,世人常说‘北武南文’,北人尚武,南人崇文,‘南文十大家’里有七位都是咱镜国人,孙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庆之有些自豪地说。
阮久青也跟她说:“孙先生也是阿决的先生呢!”
“啊?”赵蛮姜好奇,“早先不是说,他在秋叶棠学剑吗?”
赵蛮姜刚来不久,听阮久青提过一些易长决的过往。听说他五岁就被送来秋叶棠,是苍阙剑主柳湛林的最后一位弟子。柳湛林是原先秋叶棠的主人,也是卫扶城的岳父。
虽然他当时是柳湛林最小的徒弟,但两年前传师比试上,却一举夺魁赢下了苍阙剑。
那时候他甚至不满十四岁,还真是年少有为。
阮久青解释道:“早年他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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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之一样,一边在秋叶棠学剑,一边去孙先生的书院上学,也就这两年才不再去的。”
“哦,怪不得。”赵蛮姜想起什么,追问,“为什么现如今在秋叶棠教剑法的是砚山先生?苍阙剑不是……”
外面驾车的年祺忍不住插嘴:“咱们少主是得了苍阙剑,但是你看他是个会教弟子的性子么?哎,也难怪砚山先生这么多年都不待见咱们少主……”
庆之忍不住辩驳:“我师父哪有不待见……”
“明明砚山先生才是大弟子,却在传师比试上丢了苍阙剑,肯定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吧……”年祺撇了撇嘴。
“年祺你别胡说,我师父可不是这样小肚量的人。”庆之认真道,“三年前师祖爷病重,缠绵病榻的这一年多都是我师父在身边照看,连卫前辈都不及他周到。虽说易少主确实赢了苍阙剑,但是他……”
庆之顿了顿,又换了个说法:“我师父是不忍祖师爷过身后,秋叶棠这经营多年的声名就这么散去了,所以秋叶棠的西武场如今便是我师父在教剑,希望把师祖爷的剑术传承发扬一二。
这些年他与易少主也不是真不睦,毕竟易少主这人向来就不与人热络,我师父也是个寡言沉闷的。但他们师兄弟一场,情分肯定还是不一般的。”
年祺又忍不住插嘴:“既是师兄弟,那你们说砚山先生都不许你们这些弟子喊少主一声师叔,都只让喊易少主,不就是只认他是‘苍阙剑主’,不认他是师弟嘛!”
庆之皱眉:“我师父没有赢下传师大会,他这是在跟自己较劲,并非……”
年祺也无意争论,叹了口气:“不过就我说啊,这苍阙剑也不是那么好拿的,还要帮柳老先生完成那什么遗愿。要不是这样,我们少主又何苦走这一遭,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回来。”
“此事是师祖那一辈的恩怨了,具体我不清楚,好像是师祖的亲儿子被凌霄阁……总之,冤冤相报,易少主孤身前去做这个了结,我们都是很敬佩的。”庆之略微斟酌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不过,他一向也不和我们其他人牵扯什么,此行他孤身一人,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阿决是这样的性子,冷淡惯了,”阮久青在一旁开口。“我同他认识这些年,相较于其他人,已算是相熟了,但也不敢说多交心。”
赵蛮姜咬了口手里的馒头吃着,囫囵着问:“阮姐姐又是如何来秋叶棠的?”
阮久青笑了笑答道:“四年前柳老先生病重,那时我还跟着我师父四处行医,卫前辈托人去请我师父,我便跟着师父来了。但是柳老前辈毕竟年事已高,那时已经八十有五了,就算是我师父也不能扭转乾坤,也就是多吊了一年半。
但是我师父此行倒是发觉了卫大少爷的病症,就是卫旻,而他的病症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医好的,我师父要继续游历行医,便让我留下来了。秋叶棠的弟子习武总有些擦碰,医坊就是这么开下来的。一来二去,如今也就这幅样子了。”
年祺也忍不住吹捧:“久青姑娘来秋叶棠那会儿也就十四吧,小小年纪就惊才绝艳,医术了得,如今秋叶棠医坊的名声也很是响亮呢!”
14. 上学
阮久青有些吃不住这种夸奖,岔开话题:“我比阿决长两岁,当年初见他时他也就十二岁,那会儿对比如今更是冷硬,见谁都不搭理,只顾着练剑。应当也不是同砚山先生不睦,砚山先生长他三十多岁,甚至都不是一辈的人了,俩人又都是这样的性子,秋叶棠人多嘴杂,传着传着,自然什么话都有了。”
庆之的表情有些不平:“我师父也确实憋屈,如今还不少人背地里笑话说我师父贪图苍阙剑的名头赖在秋叶棠不走,又打不过易少主……”
赵蛮姜听着听着,思绪不知道跳去了哪,笑着说:“庆之哥哥,那他不光是你的师叔,还是你书院的师兄呢。”
庆之倒没往这方面想过,“理应……理应如此的,但——”
庆之支吾着没说完,其实砚山先生也没有明确不允许大家称易长决“师叔”,但整个西武场没人敢去跟他套那一句近乎,毕竟他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地冻着一张三尺冰的脸。
也就卫旻那个招猫逗狗谁都敢招惹的性子敢偶尔碰一碰,再除了卫扶城和与他相熟的几个人,秋叶棠平日里同他说话的人都很少。
大家似乎都默认了不与他相交,他也拒绝所有人的靠近。
“你很怕他吗?”赵蛮姜脸上装着天真的模样问。
“易少主很厉害的!”庆之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钦佩,“我希望以后也有他这么厉害就好了,哦不,有一半都很好了。”
阮久青笑着安慰:“庆之也不用太过谦,你也是很好的,课业和习武都很出色。”
“阮姐姐也很厉害!”赵蛮姜吃完最后一口馒头,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那是,你跟着阮姐姐学上几年,说不定日后也是个小神医!”庆之笑。
赵蛮姜愣了愣,小声嘀咕:“那定是比不上的。”
阮久青听见了,温和地抚着她的脑袋,笑着说:“那可不一定,我们小蛮姜也可厉害了,日后的小神医,咱们到了,先下车吧!”
到了书院之后,赵蛮姜有些紧张,强装着镇定,尾巴一般地跟着阮久青,看着她给自己收拾书桌,摆放笔纸砚台。
直到阮久青走开,她肩膀才塌下来,她看着眼前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字,洋洋洒洒,很是意气。而赵蛮姜看着犹如在看天书——她不识通文,换句话说就是大字不识一个。
倒是有一副她能看明白的,那是一幅画,画上画着一个雍容华服的女子,看着不算年轻,眉目庄肃。
书院里的同窗年龄都比她要大上许多,甚至还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大叔。这一期的课也不知开了多久,几个学生都似乎已经相熟,三五成群地讨论着。
庆之搁下东西,招呼完身边同窗,就跑去蛮姜身边。
“蛮姜,你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找我,我就在后边儿坐着。”庆之边说边指了指后边的座位。“哦对了!昨日先生留有居学任务,我去拿我的给你瞧瞧。”说完准备起身去拿书稿。
“哎!庆之你别忙活了!”赵蛮姜拉住了他,踌躇这瞟了两眼左右,跪起身俯在庆之耳边小声道:“我不识字!”
庆之一边拍了拍耳朵一边恍然大悟地瞪大了眼睛。“那,那这!易少主都没问你可曾开蒙,这就把你送过来了呀?”
按理说按她的年纪和资质,该送去开蒙的书院先。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反正他就突然说让我跟你一起上学了。”蛮姜眼神有些闪躲。
“嗯——应该没关系的,易少主既然叫你来,必定都是安排好了的。你放宽心,我也能教你,不识字,就先识字!”庆之很是从容。
“可是……”
“先生过来了!”
赵蛮姜话没说完,所有的顾虑也咽回了肚子里,书院静了下来。一位约莫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先生走进来,拿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打开。折扇上写着歪七扭八的两个字,赵蛮姜也不认识,就觉得写的十分潦草。
老先生在前方悠悠站定,朝着学生们开口,声音低沉有力。
“今日新来了一位学生,叫赵蛮姜,年纪小,你们这些也算是做前辈的,帮着点。”老先生踱步到赵蛮姜边上,“赵蛮姜,你先站过来给你的师兄师姐们过过眼。”
赵良慌张地站了起来,走到老先生身边,眼神不知该放在哪里,飘忽着。
“我姓孙,以后是你的老师。”
老先生收了折扇,在手里一拍,然后指引着她的目光,点着墙上的那幅画像朝她道:“你是女孩子,依礼制,入学先躬拜陵南公主。”
赵蛮姜是个不识礼的,但是边上先生已经朝画像伸手交叠,躬身叩拜进行示范了,她也依葫芦画瓢地照做。
“女子允许上书院也不过是这十来年的事,这是茕国的陵南公主开的先河,为女子能上书院出了不少新政。因而每一个能坐在书院里上学的女子,都应当先感念一下陵南公主的福泽,是她让女子能堂堂正正坐在这书院里,故而有这先叩拜她再拜师长的习俗。”
老先生说着又转向看着赵蛮姜:“只有上过学,念过书,才能走入朝堂。当今学子读书,多是为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如今女子未开科试,但多读书,启智明理,也能成就栋梁之才。”
赵蛮姜并不能全然理解这番话的意义,但是闻言却觉得有一股力量推着她,让她抬起头挺起了腰杆,眼里燃起一些莫名火光。
老先生似是很是满意,捋了捋胡须,打量着她,“生得倒是一脸聪明相,也有这股倔劲头,不错。”
赵蛮姜嘴角也跟着抿起,朝孙先生鞠了一躬,坐了下来。
这堂课在讲“礼法”,赵蛮姜也听着晦涩,不得甚解,撑头看着孙先生,默默记着一些似懂非懂的内容。书院里很静,只先生浑厚而柔软的讲解声,如同一条潺潺的河流在奔赴向海。
岁月似乎变得宁静又悠长。
下学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落日未沉,映着层云染出大片大片的绯色。
赵蛮姜听到人群中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侧头发现阮久青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朝他们挥舞。金色的夕阳扫在她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雾茸茸的金光。
传说有一种菩萨,慈悲为怀,救苦救难。但如若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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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真有菩萨,似乎该是这个模样,带着这样一身柔软的慈悲。
赵蛮姜赶紧清了清喉咙:“阮姐姐!”说着便小跑过去“你怎么来啦!你等了很久嘛?”
“没有等多久,来接你下学呀!”阮久青说的理所应当。
“阮姐姐你不必来的,我会护送蛮姜回去的!”庆之跟着小跑过来。
“等你再大一点,再做我们蛮姜的小英雄吧!现在先给我点表现机会了!”阮久青笑着拍了拍庆之的脑袋。
“嗯!那我要快点长大,变得可靠一点!”庆之还有些郑重其事。
“今天第一天上书院,感觉如何?还好吗?”阮久青问。
“唔,怎么说呢,孙先生倒是个很有意思的先生!”赵蛮姜挠挠头,“先生是好先生,就是学生笨了些,我都听得……不大懂。”
“不打紧,这才刚开始,日子还长着呢!”阮久青握着赵蛮姜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回去我教你认字!”庆之兴致勃勃。
“那庆之你到我院里,我们一起教小蛮姜认字,咱们先认字,再念书!”阮久青似乎也觉得不认字不是什么问题。
“那书院是不是先不去了?”赵蛮姜问。
“书院还是要去的,里边不光教念书,还会教明理,从经史子集到礼义德行,甚至到治国经略和战术兵法,教人不光成人成才,还要成栋成梁。”阮久青回答道。“放心,你的情况阿决之前跟孙先生都说过了。”
“哦……”赵蛮姜心底有些发虚,但似乎有些明白易长决为何要送自己去书院了。
一路上庆之不厌其烦地给他讲着之前在书院里发生的种种趣事,譬如有学生上课睡着了,被同窗画了大花脸;有学生背不出文章偷着让人提醒,最终被先生一起罚了抄书;又譬如好酒的学生喝多了来书院,迷迷糊糊说醉话被先生拎回去,还罚半个月洒扫书院……诸如此类的等等。
赵蛮姜认认真真地听着,如若是以前她听到这些,会觉得遥远陌生。而现在她觉得,这些真真切切地,就在手边伸手就能够上的现实,兴许就会发生在明天,又兴许是后天。
晚饭后庆之过来教赵蛮姜认字,阮久青在一旁一边打着蒲扇赶蚊子,一边帮着说一些容易记住的技巧。赵蛮姜年纪小,记忆力好,也很聪明,不多时就完成了庆之准备的内容。
送走了庆之,赵蛮姜也回了东南三院。
她突然发现,一个人在的东南三院十分冷清。偌大的院落,空空荡荡的,只有自己所在的西厢房被点了灯,闪烁着一丝人气。
赵蛮姜顿时生出了些许孤单,她突然想到易长决,好像他一直就这样一个人住在这个空荡到凄冷的院子里,也不知住了多久。
难怪养出那样半点不近人情的性子。
不知道他平日里,会不会也有几个瞬间,看着这空荡荡的院落会生出些孤独落寞情绪。
应该不会的吧!赵蛮姜看着主屋熄着灯,心里想着阮久青的话:他大概要数月才回来。
也好!赵蛮姜心想。说不定几个月后,他就忘记那件事了!
15. 期待
院里的鸣蝉渐渐收了声,暑气退去。院里那棵银杏在一茬一茬的秋风里晕染出大片的金黄。
在赵蛮姜和庆之的再三要求下,阮久青不再接送他们上下学,改由年祺每天接送。偶尔阮久青病人不多的时候,也跟着年祺一起过去。
赵蛮姜认的字也慢慢多了,只是很多时候很多字认识但是写不出来。难得休沐日了,先生让她抄三千字的文王书。赵蛮姜心里一边埋怨着先生狠心,一边认命地在院里抄书。
身后有银杏树叶时不时落下来,她也懒得去拂,任由它们被风带着四处飞散。
“我看着许久,愣是没看出来这写的是啥。”声音里充满调笑。
赵蛮姜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了来人,“卫旻哥哥,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想小蛮姜了嘛!”卫旻嘿嘿一笑,“秋凉了,顺便找你阮姐姐讨点药材,老爷子那点旧伤,一到秋冬就要疼。”卫旻撩了衣摆,坐在赵蛮姜边上的石凳上,拎起一张赵蛮姜抄的书“你知道后厨张婶养了群鸡吗?”
赵蛮姜一脸疑惑,不知道他为何起这个话头,还是老实答道:“嗯,知道啊,这两天还养了条狗呢!怎么了?”
“你把一张白纸放在那鸡窝边上,让那条狗追鸡着跑两圈,待会儿拿回来的时候,那纸上就跟你现在写的字儿是一样的了。”
赵蛮姜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取笑我!”
说着一把夺过卫旻手里的字。
“文王书,原来你在抄这个呀。他的文章有什么好抄的,净是写虚头巴脑的空套话。”卫旻歪着头辨认赵蛮姜的字,一脸鄙夷地评论,“这种文章都是些不甚入流的假正经,欺世盗名罢了!阿决的字好,到时候让他抄些好文章,给你当成字帖。你这个字……啧啧,属实有些不堪入目。”
“阮姐姐说,你早些年写不出文章,被你爹揍的从秋叶棠后山跑到西武场门口!”赵蛮姜拿着腔调,阴阳怪气地说。
“谁,谁!谁……跟久青空口白舌地传这些流言蜚语的,都是假的!”卫旻站起身,“我可得跟久青好好解释!”
说完煞有介事地配合着作势要走。
赵蛮姜“噗嗤”笑了出来,然后捂着嘴偷偷瞟他。
“你还憋着点小坏呢!”卫旻拿折扇轻敲她的头。
赵蛮姜一边躲,一边笑得一颤一颤的。
秋日的午后有凉凉的风吹过来,沁得心扉都有些微凉的舒爽。
许是秋风都带着些萧瑟,卫旻看着眼睛笑成月牙的赵蛮姜,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感慨道:“你现在的样子,比你刚来秋叶棠那会儿招人疼多了!久青把你照顾的很好。”
赵蛮姜收了嘴角,抬起她头,定定地看着卫旻,安静又认真。然后随即有浅浅地笑意从那双闪着光的眼眸里晕开,“阮姐姐待我很好,你们也都待我很好。”
卫旻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天凉了,回头送你身新衣裳。”
“我走了,你好好练练你那狗追鸡扒的字。”说完站起身,折扇随性一洒,大步踏着离开。
赵蛮姜看着他的背影,半撑着头,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
一晃来秋叶棠大半年,已经十月份了。每年的十月十是愿灯节。
赵蛮姜在莲花街没有过过愿灯节,但听说过。也见过珅城高楼里挂着的愿灯,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那是在庆祝什么,只觉得一盏盏灯挂着煞是好看。
直到这一日下学回来,看见阮久青在给她扎愿灯。
“哎,小心!”阮久青见她过来,忙提醒道,“这些篾条锋利,你当心着点过来,别割伤了哪。”
“阮姐姐,这是做什么?”赵蛮姜问。
“快到灯愿节啦,糊了些彩纸,到时候给你们扎愿灯。”
“我好像有听说过这个节日,”赵蛮姜挠挠头。“愿灯节都要扎灯吗?”
“这是镜国的节日,十月初十那天,挂盏愿灯在高处,里面许上明年想要实现的愿望,取十全十美的好意头,祈求愿望实现。”阮久青解释道。“今年,你也可以挂个愿灯了,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扎!”
“哇!我还没有挂过愿灯呢!庆之呢?庆之也有吗?”赵蛮姜脸上的兴奋都掩不住。
“都有,都有!”阮久青笑。
“我想要那个粉的!”赵蛮姜迫不及待地起身,“哎呀,我去找庆之,我去帮你问问庆之喜欢什么颜色的。”
“去把。”阮久青温柔得说:“看着点篾条,别伤着。”
“好——”赵蛮姜飞快地跑了,雀跃的声音似乎还荡在空气里。
阮久青笑着摇头,还只是个孩子啊!
“庆之庆之——”
庆之正准备吃饭,在屋里就听到了蛮姜老远的喊声。
“怎么了蛮姜,什么事这么着急?吃饭了吗?”庆之迎在门口,扶着气喘吁吁的蛮姜问。
“阮姐姐要给我们扎愿灯,过灯愿节!让我来问问你,要个什么颜色的。”
“给我扎愿灯吗……”庆之看向方婆婆,“婆婆,我同小蛮姜一同过去,帮阮姐姐一起扎吧!”
“小蛮姜还没吃饭吧,正好在这吃饭,吃了饭让庆之跟你一起过去。”方婆婆和煦地笑着说。
“不了,阮姐姐还等着我一起吃饭呢!庆之你先吃饭,吃完了去阮姐姐院里,我们等你一起扎灯!”说完问候了下方婆婆,一溜烟跑了。
庆之本来不算热衷过这种节,每年就按习俗挂个许愿灯,赛灯会都不去看。但是也许是被蛮姜脸上过于热切的期待感染了,竟然也跟着有些激动。他快速地吃完了饭,听方婆婆交代了几句就往东南三院那边去。
庆之到的时候,阮久青和赵蛮姜整刚好吃完晚饭,陪着阮久青收拾了碗筷,才开始拾掇地上晾着的彩纸。
“阮姐姐,这回我们做几个愿灯呀?”庆之边收拾边问。
“多做几个,都给安排上。这两年愿灯节那会儿你也是在秋叶棠过的吧?”阮久青对庆之说。
“嗯!”庆之点头。
“你们以前愿灯节都做些什么呀?”赵蛮姜按捺不住好奇。
“往年的灯都是去街上买的,写了愿笺放进去之后,就去后山听风楼那边挂灯。他们有些人会去看赛灯会,那边热闹。”庆之回答道。
“哇,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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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赛灯会我们今年去吗?”赵蛮姜忽闪着眼睛问阮久青。
“你若是想去,我们就去。”说着开始拾掇篾条,“蛮姜,给你扎个粉色的桃花灯怎么样?”
“好呀,我来帮你。”蛮姜坐到阮久青边上,准备拿地上的篾条。
“哎,先别动,你和庆之先把纸张都选好,我把篾条磨光滑了你们再拿。”阮久青拿过蛮姜手里的篾条,用两块锋利的石头打磨着。
庆之把纸张都叠在一起,“我也来帮帮忙。”
“那庆之你来帮忙画点画,我来捏架子,蛮姜你把他们糊在一起,咱们分工来做,可好?”阮久青一边磨着篾条一边说。
“好,我还可以帮着剪纸。”赵蛮姜积极地去取纸。
“那你用剪刀千万小心些,别伤着。”阮久青交代。
赵蛮姜没剪过纸,开始剪的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花样,后来怕浪费彩纸,拿用过的废纸练习着。庆之画了一些花草,题上几句小诗,倒像那么回事儿。阮久青把灯架一个粘好,还点缀上一些有趣小细节……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忙着,都不觉夜深。直到方婆婆来寻过来,才停了手,送了庆之回去。
第二天一早,赵蛮姜挣扎了许久,终于从被子里爬了起来。看了眼日头,才匆忙去洗漱梳头。
一出房间,就发现桌上有个已经完成了的桃花灯。粉红色的花瓣拢在一起,尖尖上是一抹鲜红晕开,绿色带着叶片的底座上串着灯绳,被一杆缠着大红色丝带的灯杆挑着,末尾还缀有一串粉色的穗。蛮姜轻轻拿起灯杆,花瓣慢慢地散开,真像一朵桃花开的时候。她轻轻地晃了晃,又怕磕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拿到房间里,放在床头。
“阮姐姐阮姐姐——”蛮姜跑向阮久青屋里,见她在把需要杀青的药材往外拿。
“你醒了呀!今日不上学吗,怎么过来了?”阮久青把手里的药材递给阿织,阿织是她随身的人,也能帮着做点药材的活儿。
“你什么时候把灯做完了呀,真好看,我好喜欢,都舍不得挂起来了。”
“今早上起得早了些,就顺便做完了。你喜欢就好,这个挂上去,以后再给你做新的。”阮久青拿过梳子,给赵蛮姜梳头。
“阮姐姐——”赵蛮姜声音低了下去,感受到阮久青手里的梳子轻柔地在她头上一下一下地扫过,心尖也似乎被温暖寸寸抚平,“你真好,你对我也真的太好太好了,我有时候都觉得我配不上你那么好。”
“瞎说!”阮久青给赵蛮姜束好了头发,点了下她的脑袋,“你当然配得上,我们蛮姜配得上世上最好的。”
我配不上。
赵蛮姜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暗面,从来没有消失。那些丑陋的阴暗的想法,总在时不时地窜出来,只是自己裹在一个乖小孩的伪装里,把这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小心地掩藏起来。
但是要什么紧,这些念头,谁也不会发现。
所以没关系的。很安全。
她看着做好的愿灯,她心里被一种雀跃的期待胀满,等愿灯节的每一日都变得十分愉悦。
但事事似乎都有点玄妙,越是胀满期待,最后却越是会落空。
16. 归
愿灯节前一日,书院休了节日假,她一早上就让年祺给大家去送愿灯。这会儿阮久青出诊了,她把原本摆放在主屋门口的一对躺椅拖了一把到银杏树下,百无聊赖地躺在上面,翻着先生让她看的《论道》,还有许多字不认识,看得十分艰涩。
“小蛮姜!”
赵蛮姜隐隐听到卫旻的声音,伸长了脖子往院门口望。只见卫旻摇着折扇大步走了进来,卫风在后边跟着,手里拿着个大盒子。
“卫旻哥哥卫风哥哥,你们来找阮姐姐吗,她出诊了。”赵蛮姜见人来,喜出望外。
“我们不来找久青的,我来找你的。”卫旻用折扇轻敲了下蛮姜,然后转头去接卫风手里的盒子,“给我吧。”
“急吼吼的……”卫风小声抱怨了句,把盒子递给了卫旻。
“小蛮姜,你看!”
卫旻接过卫风手里的盒子,在蛮姜面前的桌上打开,是一身新做的衣裳——藏青色的袖口上绣着竹叶模样的花纹,搭着里面是一件月白色短褂,上点缀着云纹的印花,领口盘着云扣,还未看到衣服全貌,就觉得清雅脱俗,透着贵气。
“这是——”赵蛮姜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仰头看着盒子里的衣服。
“之前答应送给你的新衣服,喜欢嘛?你喜欢穿男装,我特地选了个秀气花样,你穿着肯定合适。”卫旻甩开折扇,一脸得意。
她当时只当他随口一句调笑,倒是没想到,卫旻真的给她送衣裳。
“送给我的?新衣服?”赵蛮姜脸上还是一脸不可置信。
“今天一早就收到你送的灯,想着前些天这衣服就裁好了,正好今天给你送过来,当回礼!”
“这个衣服……”赵蛮姜扭捏着,犹犹豫豫。
也算是上了段日子的学了,先生教的礼义道德她还是学进去了点。这衣服一看就过于贵重,她有些不敢收。
“你收着吧,少爷他就爱争表现。”卫风的嘴依旧刻薄。
卫旻手肘撞了一下卫风,然后打量了一下赵蛮姜,“你这小身板,我只同制衣的店铺说了年岁,没有量尺寸。不知道大不大,若是大了,就当是明年的新衣服。”
赵蛮姜笑起来,“好,谢谢卫旻哥哥,我很喜欢!”
“我们还有事儿要去趟中心内堂找父亲,明天记得换新衣服,我们一起去挂灯。”卫旻推着卫风又像来时急急地出去了。
蛮姜笑着目送他们离开之后,呆呆地看着盒子里的新衣,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又摩挲,又小心翼翼盖好盒子,捂着嘴偷偷笑。
赵蛮姜对明日的期待与喜悦到达了顶点,只觉得,定是没有比明日更好的日子了。
可不知该说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该说乐极生悲,正当愿灯节这一日,凌晨时分便下起了雨。
赵蛮姜从一早上看着窗外的雨便开始闷闷不乐,起身穿上卫旻送的新衣裳,试了试,果真是大了,又悻悻地脱下来,又换上平时的寻常衣裳,一张脸垮得更厉害了。
她想去听雪楼挂灯,被阮久青劝住了,下雨路滑,上后山太过于危险,只让她写好许愿笺,说让年祺带走一起挂了。
她连愿笺都懒得仔细写,字也认的不多,敷衍地写了个——祈愿明年愿灯节不下雨。
她这一腔欢喜和期待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浇得一点不剩。而阮久青还带来一个消息,说易长决下个月就要回来了。
此时的赵蛮姜只觉得,这个愿灯节,是她来秋叶棠之后,最坏的日子了。
——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了冬日的气息,天空逐渐灰败,周遭里都漫着冰凉的冷气。东南三院里那棵银杏的落叶扫了一茬一茬,剩几簇摇曳在枝头,显得有些许寥落。
赵蛮姜如常在院子里练字抄写,练的久了有些烦闷,开始胡乱写写画画了一阵,又把笔放在鼻子下边,试着用嘴巴夹住,仿佛发现了趣味,手慢慢虚扶着笔,微仰着头,噘着嘴,眼睛半垂着看被夹着的笔,头还轻轻晃动。
忽然余光好像看到有人进来,当是庆之过来了,正准备转头给他展示一下。待她抬眼看到眼前的人,忽而“腾——”地站了起来。
笔没了支撑,掉下来时打到了脸上,一团的墨水糊了下来。她感觉脸湿湿的,想着应该是沾了墨水,又拿手去擦了擦——这下,半张脸有了个黑乎乎的五指印。
“你……你回来了啊!”
赵蛮姜看着眼前在走近的人,透着重重的陌生感。他穿着一身玄色衣服,身量似乎是又高了些许,整个人颀长又英气。头发高束起来,几缕发丝随意地垂了下来,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意味,脸上却一如既往的干净清爽。恰有一丝冷风卷过,他额间的发丝微动,整个人又添了几分清冷凛冽。
“嗯。”易长决走到她身前应了声,语气低沉。
“噢……”赵蛮姜怔怔看着他,也忘了要说什么。
又是沉默,周遭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赵蛮姜勉强憋出一句,“对了,主屋那边年祺天天有打扫,不脏。”
“知道。”声音也如空气一样冷寂。
“好……”赵蛮姜答完后,不再开口,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易长决也不知该怎么接话,没了声音,却也没直接进屋,站着没有动。
他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孩,似乎是长高了些,也白了胖了些,不再是以前干瘦的模样,脸上还泛着健康的红晕。易长决往前走了两步,迎上她的目光。那双记忆中那双灵动又写满防备与愤恨的眼睛里,现在泛着些许柔和的神光。
——这小孩的变化真大!
“脏得很,”易长决说,“去洗把脸。”
赵蛮姜忙又摸了一把脸,又看看手上黑黑的墨,恍然道“哦,这就去。”
说完,一溜烟跑回了西厢里屋。
易长决看着她的背影,一蹦一蹦的。她穿着一身青色小少年装束,远远看上去,像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易长决垂眸,看到她刚刚写的字,歪歪扭扭的,不成正形。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纸,辨认像是《君子论》的一部分。
“圣人言:君子不妄议,不屈从;君子行事不营不苟,不卑不亢……”前面是正常的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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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越写越乱,最后一句明显是自己写烦了,歪扭地写着:“圣人才不说废话!”
果然不是什么端正的性子。
被云遮住的太阳这会儿漏了些光洒下来,院子里亮堂了起来,易长决被光刺了眼,放下纸,转身回主屋。
冬日里天色暗的早,赵蛮姜在屋里抄完了先生罚抄的内容,天色已经擦黑了。易长决这一回来,赵蛮姜就在院里呆不住了,出门偷瞄了一眼主屋,就往阮久青的医坊去。
她走到院门口时,发现药材架边的木墩子上坐着一个人,样子陌生,透着隐隐一丝危险气息。
“你是谁?”赵蛮姜在试探着问,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
许是之前舟车劳顿,叶澜等着阮久青这会儿睡着了。听到赵蛮姜的声响,他条件反射地提手里的剑,杀气腾腾地、直直地朝赵蛮姜刺去,犹如一匹饿极的野兽,迅猛又凶怖。
但待看清赵蛮姜的身形,又猛地一个后跳收住了攻势,红色的剑刃将将擦过她的前襟,剑气割破柔软的布料,却并未伤及皮肉。
一切发生的太快,赵蛮姜一时似乎是被攫取了呼吸,对于死亡的恐惧霎时漫过头顶,轰然下压,她整个人僵在院门口。
“哎呀,是个小姑娘呀,刚刚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啊!”叶澜看着他笑起来,一脸不知所谓的天真,一边放下剑,一边若无其事地跟她说。
赵蛮姜正试着找回自己的呼吸,调整心绪,一颗被勒紧的心似乎慢慢恢复了跳动。
如果不是他手里还拿着那把赤红色的剑,看着他那张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脸,她都要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否都是幻象。
“你把阮姐姐怎么了?你敢伤她……”赵蛮姜攥紧了手,质问得没有底气,声音在抖。
“哎呀,没有没有,主人让我来这里看病的,你说的阮姐姐是里面那个漂亮大夫嘛?”他说着收剑入鞘,“不过,你也个小小漂亮。你叫什么名字呀?”
赵蛮姜受不了这人疯疯癫癫的话语,浑身还因刚刚的紧张发着麻,不想多搭理他,转身往里面走。
“小漂亮,你别不理我呀,我叫叶澜,我十五岁了,比你高比你大,你要叫我哥哥。以后我可以保护你,谁欺负你我可以帮你杀了他,我很厉害的……”叶澜边说边跟上去。
赵蛮姜不想同他说话,径直往前走。正巧阮久青从屋里出来,看到她过来便笑着唤她“阿姜,你来了呀。”
“阮姐姐!”赵蛮姜看到阮久青,心下一松,冲过去抱住她,转头指向身后的叶澜:“他……他……他是做什么的?”
“怎么了这是?欺负你了吗?”阮久青温柔地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头,缓声道:“他是今日阿决带回来的,说是买来的护卫,让我帮着看看病。”
本来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被阮久青这一抱,赵蛮姜突然觉得委屈上涌。想起刚刚那一幕她又有些后怕,顿时眼睛一酸,她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努力用听起来轻松的语气抱怨道:“他刚刚用剑,割破了我的衣服。”
她也没说自己感受到的那股蒸腾的杀意,怕阮久青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