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隐》
1. 楔子
这数维的世界分为天界、人界和地界。
可无论哪一界,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排个上下高低。
一般天界看守的活,只有初来乍到的新晋神才愿意干。
说白了,能暂时打消掉枯燥与乏味的,只能是冲劲儿和自发的期望。
云藏初到天界时,就是个看守浮生溯的青涩少年。
要说这浮生溯,原是人界多时空的水汽汇聚在此形成的一汪河,处在天界的最底层。
看似如星河璀璨,河岸花海繁繁,恰如幽幽仙境,却是个众神避之不及之地。
【凡触犯以下罪责,不分神位、神力高低,皆须放逐此河,贬回人间赎罪重修】
这便是众神避讳之地成因。
云藏从不抱怨这些,只要能让他踏入这天界,哪怕是去给神兽们沐身搓粪,他也能干出个名堂来!
抬首眺望间,紫虚宫阙浮于天界万人之上,仅次于开天远古神顶之下,当属这些后修之神的最高荣誉殿堂。
倒应了那句“霞光流彩映辉堂,休痴伫,从来杰羽占云梁。”
“哐啷~”
沉思间,一块木牌掉落在云藏面前,这是有供奉的神才能处理的工作。偏不巧,不知是哪位上层的神仙飞过,竟将此物掉落于此。
“涣然,#年#月#日#时生人,愿神保佑信女,若此生无法摆脱被病痛带走的命运,期盼来世能潇洒畅快的活一回。”
云藏端详着牌上的信息,不禁生出一丝怜悯,正欲抬头寻这份公事的主人,却望见那漫天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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嵘轩峻,仙神同游,却无一人愿垂首瞧他这里一眼。
云藏摩挲着手上的心愿牌。单看它,是那么悲苦求怜,可和这浮生溯相比,竟比一粒水滴还要渺小。
对于丢牌的仙神更甚。
“那我就帮帮你,至于来世如何,就看你能否做那杰羽吧。”
涣然的牌子刚被云藏投入河中,却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云藏…云藏兄,恭喜,恭喜啊!”
“何来之喜?”
“你被调去看守阿若昆山脉啦!”
云藏忙随着同僚前去确认消息,涣然这桩小事被他升迁的喜讯冲的一干二净。
只是这一举动,反倒成全了涣然未去地界转生,而是去了另一个危险奇幻的乱世。
2. 一波三折
金安城内火光冲天,繁花盛会的花车被掀翻在地。官兵们挥舞冷兵器,‘叮咣’作响地试图保护百姓,却无力阻止恐慌蔓延。
“救命啊!妖怪吃人啦!”叫喊着的人群四散而逃,鞋底沾着的血液踩遍大街小巷。
而那些没了声息的,多半已丧于怪物口中。残缺的身体似秋日落叶般散落一地,成了那血脚印的色料来源。
慕涣然本在城外桃林树下等候着她的友人,迟迟未见来客,却瞧见那城内异样,便策马归了城。
偏马儿经过花车时,似被火光与地上的尸体所惊到,不等主人下指令,便嘶鸣一声急刹在原地。
“救救我!”陌生男子突然出现在马下,他的右肩已变得血肉模糊,一双手死死抓住慕涣然的小腿。
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条约三米长的肥硕青虫不知从何而来,倏地扑到男子的背上!腹下百足如钢刺般瞬间嵌入他体内,紧接着,那硕大的头颅如花朵般绽开——露出一圈圈菊花瓣般密集的细齿。
慕涣然看得真切,瞬间头皮紧到双耳都跟着向后扯了扯,握着缰绳的双手滞在半空,待到男子仅剩的那双手从她小腿上掉落,才恍然缓过神来。
奈何为时已晚,只见那怪虫似未吃饱一般,竟原地一跃而起,朝着她扑了过来。
慕涣然欲驾马而逃,转身之际,一支飞箭自远处急射而至,贯穿在那怪虫的头部。
她虽幸而躲过一劫,可怪虫落地时,伸出的虫足刮破了她的手臂,她顿感刺骨疼痛袭来,险些从马上栽落。
“姐姐...”
这一声呼唤传入耳时,早已微弱如蚊鸣,慕涣然仓促回眸时,那射箭之人正立于远处一辆燃着的花车后。
她急欲看清他的面容,身子却已随马向城外奔去。滚烫的火焰灼得上方空气都似揉皱了一般,那人影在热浪中扭曲成一片模糊。
除了许星知,还有谁会唤她姐姐呢?
伤口处丝丝拉拉的痛感伴随着细微的试探声,将慕涣然从噩梦中拉回现实。
午时的光灌进破草屋内,她躺在几块木板搭建的床上,昨日救她的牧童立于床前,手中拿着一块饼子。
“姐姐...刚刚放牛时,我打了一桶清水回来,还有这个是我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给你吃!”
慕涣然道过谢后,单手接过他递来的食物。此时高烧还未消退,胃里如堵着一块沉石,她却还是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嚼下了那块又硬又糙的饼。
外婆曾说对她说,生病时一定要吃东西,身体才能好得快些。
“姐姐,你的伤怎么样了?”牧童凑近她的手臂,却忽然捂住口鼻后退。“好臭的味道!”
慕涣然当然知道这气味从何而来,她强忍着痛掀开附在手臂上的布,那道深深的伤口并未愈合,由内而外渗出青黄色汁液,可见那虫足是有毒的,如今她的伤口已然感染、轻微溃烂。
那日事发突然,她身无分文,暂时没办法医治伤口。往日里出王府,钱财向来交由贴身侍女收着,偏那日是自己孤身出城,装扮又素净得很,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戴。
首饰...念及此,她急忙抬手摸索那早已散乱的发髻。指尖忽然触到一支冰凉的发簪,忙摘下来置于眼前。
还好没丢!
这可是她用自己的金镯与许星知互相交换的信物。
牧童觉得刚刚自己那句话有些失礼,便又站了过来,看着慕涣然手中的金簪,提议道。
“这物件想来能值些银钱,不如我带你去镇上寻个医馆,先看看你的伤吧?”
慕涣然心中自是不舍当掉信物,可眼见伤势愈发严重,她迫不得已只得起身前往。
“你告诉我路如何走,你还要照管你的牛,不必相陪。我若瞧好了伤,定会回到此处与你相见。”
照着牧童所指的路走,穿过一片蓊郁的树林,前方道路愈发宽阔。
慕涣然下了马,牵着它走进小镇,却发现镇上空荡得骇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看不到一个活人的踪迹,着实诡异。
她不敢作声,只默默地牵着马走了几步,见各个店铺的门紧闭,猛地停住脚步,掉头就走。
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她仅余光一瞥,便知那是什么!
昨日金安城中的怪虫已至此处,那声响便是它们坚硬的肢足刮擦石砖的声音。
不是吧,又来?
慕涣然心下黯然,看来这小镇已被怪物占领,那牧童的村庄因地处偏僻,目前或许还算安全。她要尽快赶回去,让牧童通知村里人尽快逃难。
正欲逃离时,她本以为那怪虫会向她发起攻击,却见它们只敢匿于阴暗之处。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她忍着手臂的伤痛,咬牙再次翻上马背。
倒霉的是,这次不是怪虫要她的命,而是身上的虫毒再次发作。
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栽倒,又一次摔在了马下。眼看太阳快要落山,那日光渐渐收缩,黑暗正慢慢朝她吞噬而来,怪虫们的虫躯不断盘转在阴影之内。
“短短一载的穿越光阴,就这么完了?上一世重病而死,这一世竟要成怪物的口粮。这贼老天,专挑苦命人欺负!”慕涣然满肚子的怨言只得憋在心中怒吼。
眼看着阴影离自己仅剩几米,怪虫跃跃欲试,有的甚至不顾夕阳余晖的威胁,半拱起虫身,欲向她扑来。
霎时,更加剧烈的窸窣声响起,慕涣然猜测这声源多半来自于它们的首领,只因寻常首领体型总要更大些,才会发出这样的响声。却在她抬眼之际,看到更加惊悚的一幕。
一截见尾不见首的巨大蛇尾映入她的眼帘,那如手掌般大小的暗金色鳞片闪着温润的光。只一瞬抬起至半空中,轰然落地,将那群怪虫砸于身下。
地上一排石砖应声碎裂、凹陷,怪虫们在它的尾下破碎、爆裂,体内的汁液溅了一地。
腥臭味瞬间弥漫四周,慕涣然胃里早已翻江倒海,但虚弱的她已没了呕吐的力气,否则腹中之饼定要夺口而出了。
身侧的马儿又奔了出去,只是这次并未驮着她。
慕涣然艰难地朝旁侧挪蹭着,能远一寸是一寸。她不知这巨蛇会不会伤她,万一将她也视作那怪虫,一尾下来,她可不想原地绽放。
剩余的怪虫们被这巨物惊退,又似见了天敌般奔逃而去,待此地清净之后,那蛇尾便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她头顶前方。
倒算这马有些灵性,还知道回来接自己。可就在她乱想之际,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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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活着?!”这话听着似是询问,又像是惊讶的自语。
慕涣然仰面朝天,只是举起那只完好的手臂挥了挥,示意她还是个活人。
那人倒也识趣,只听他翻身下马,款步行来,直到整个人落入她的视线,驻足在她身侧。
观其衣料款式便知他非来自寻常人家,想必是哪家富户的公子吧。
慕涣然还是第一次躺在地上打量一个站着的人,这角度着实奇特。目光自下而上游移过他的身躯,靴底沾了一小撮泥土,鞋面却一尘不染,双腿修长;锦带束窄腰,衬得肩宽背阔,沉稳有力。
他那双眼睛,纵在阴暗中也炯炯有光。此刻与她四目相对,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却见他俯身蹲下,似竹箸般细长的手指捏住她伤臂的袖角,倏地翻起,伤口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那股腥臭味瞬间钻入她的鼻孔,害得她险些又要将腹中之饼吐出来。
不过,这味道如此熟悉,她眼球转动间,忽瞥见坑中那几只怪虫的尸身,茅塞顿开——这味道,正是它们的血腥味!
她扯着苦涩的嘴角,想说点什么,缓解这味道带来的尴尬。
“我这胳膊是不是要废了...”
那人原本紧抿的双唇微启,语调平静地说道:
“不是胳膊废了,是你活不成了。”
“......”
送她回破草屋的一路上,他们各自说了一句话——他们的姓名。风境稳步牵马而行,而她则虚弱地伏于马背之上。
常闻言家徒四壁,而这草屋如今仅剩三壁,孤零零地架在山坡之上。幸得夜月皎洁,暂抵了没有烛火的缺憾。
慕涣然下马后,径直走入屋内水桶边,先舀了一碗水,几口便饮尽。略一思忖,又舀了一碗水端着走了出去,却不见风境的踪影。
那人的离去像一把利刃,在她的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压在心底许久的难过喷涌而出。她竟一屁股跌坐在地,放声哭了起来。
人在恸哭之际,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听觉还在捕捉自己的哭声。
“啪啦”像是木头落地的声音混入了她的哭声,紧接着又是“刺啦”一声,生生打断了她的哭腔。
泪眼朦胧间,温暖的火光已照亮她的脸庞。风境站在火堆旁,将手中最后一根木棍掷了进去,旋即转身走到她身旁。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慕涣然顾不上回应,慌忙用手蹭掉脸上的泪和失控留下的鼻涕,也未起身,只是别过脸去,不让风境看到自己这么难看的样子。
“多谢恩人相救,只是我命不久矣,你留在这里也没用。不如连夜远离这危险之地,何必在此逗留。”
风境并未过多在意她说的话,默默端起那碗为他而接的水一饮而尽。
“你以为还能逃到哪去?现在中州已经彻底沦为妖物横行之地,若是想逃,那也要逃到其他州,却也不知那些地方情况如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他的语气,好似这些话和他无关,全当是在为她解疑答惑。
慕涣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她转而看向风境,身子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好奇之余也带着一丝惊恐,颤颤巍巍地开口问道:
“镇上那条巨蛇,你见到了吗?还是说...你就是…那条蛇?”
3. 喜极生悲
距破草屋二三里远,就是那牧童生活的村庄。这村子原也不甚阔大,拢共几十户人家。
天蒙蒙亮,檐际已炊烟袅袅,与晓雾相缠,渐次漫开。约至巳时中,村口聚集了几名妇人,或拈针纳履,或编柳为筐,相与笑语,声随晨风,隐隐可闻。
慕涣然走在头里,风境牵着马在后头跟着,一步步往村口走去。
几名村妇听见动静,停下手中的活计。待抬眼望去,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倒先半僵在那里了。
“啧啧,瞧瞧这妮子,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说罢,又隔着她往风境那边望,眼里满是警惕,倒像是疑那男子欺辱了这姑娘。
慕涣然当然知道自己什么鬼样子,头发是乱的,衣裳是破的,身体是伤的。
“那人是我哥哥。”她忙解释,又回头瞧了瞧身后的风境——他倒一脸冷冰冰的,正盯着她的背影。“请问这村子管事的人是谁?”
“你要找村首?他现在可正忙的咧!今儿可是他家大郎纳妾的好日子,打这儿进去,哪家最是热闹,便是你要寻的了。”
“多谢!”慕涣然示意风境跟上自己,便阔步进了村子。
看村内光景,前几日像是刚下过场大雨,路上还带着些泥泞。她只顾低头避着脚下的泥坑,忽听耳旁传来青涩的呼唤:
“姐姐,你怎么来了?”
那牧童几步跑到她跟前,见慕涣然平安无事,眉眼也跟着舒展了些。
“见你今天没去放牛,我以为...以为村里出了什么事,赶紧过来看看。”
牧童却耷拉下脑袋,腮帮子也微微鼓着。小孩子家的心事,本就是藏不住的。
慕涣然拉着他走到四下无人的角落,询问起缘由。
原来这牧童姓杨名兴,上头还有一哥一姐。大哥杨永是个游手好闲的,平日里巴结着村首家的大郎胡为,只要把那人哄得欢喜了,倒也能跟着混些吃喝。
谁知那胡为早就看上了杨家的二女儿杨桃,仗着家里与金安城内的富贵人家沾些远亲,父亲又是村首,三番五次逼着杨家老两口把女儿嫁给他。
阿姐杨桃与慕涣然同岁,容貌也不输她分毫,原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可那胡为今年已有四十,比杨桃大了整整二十岁,且早已娶了一妻一妾,平日里还总爱往镇上的酒肆里钻,寻些陪酒的歌伎取乐。
胡家许诺杨家,若是能促成这门亲事,除了正经聘礼,还能给她哥哥谋个差事;要是不成,就把他们全家赶出村。这般软硬兼施,才有了今日这桩婚事。
“慕姐姐,那日我见你倒在山坡下,没敢把你带回这里,原是怕,怕你也和我阿姐一般…”
牧童说着,鼻头先红了,声音也随之哽咽。
慕涣然心疼地握住他的小手。若不是这乱世,凭她从前郡主的身份,定能严惩了这村霸。可叹时过境迁,如今同是乱世里飘零的女子,也只能束手无策。
“方便带我去见见你阿姐吗?”
“好。”
杨桃一直闭了门不肯出来。她那老父母坐在院里的石磨上,泪眼婆娑,家中偏不见杨大郎的身影。
“他昨日就跟着胡家的几个下人往镇上去了,呵……说来也怪,这新婚之日,原该是他比我更盼着才是!”
杨桃讥讽地哼了一声,转过脸看向慕涣然,“你便是我阿弟救下的那位姑娘吧?这事他只跟我说了。不管怎样,多谢你肯来看我,只是这门亲不值得什么祝福。”
她说话爽利,手脚也麻利。这般性情,让慕涣然心里暗暗称奇,不由得高看了几分。
“也许,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吧!若你能选,定不要有我这般命运。”
“你哥哥怕是回不来了...”慕涣然这话答得唐突,倒让杨桃为之一愣。
“你说什么?!”
慕涣然凑近杨桃,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
*
天近黄昏,村首家摆开了酒席,村里的父老乡亲都来吃酒道喜,好不热闹。只是这般场面,原不合纳妾的规矩。
杨桃性子刚烈,声称若只把她塞进轿里,悄无声息地抬进门,她就要死在家里,只让胡为娶她的空壳去。
胡为被色欲迷了心窍,竟真给她这话唬住。可他哪里知道,杨桃早已下了决心,在众人喝着这罪孽的喜酒时她要以死明志,就是要让全村人一辈子都记着,胡家这场亲事,是沾着血的!
然而开宴前,慕涣然跟风境反倒被人捆在了柴房里。
“唉,你这人,不对,你这妖怎么回事?连怪虫都不怕,区区几个家丁就给你制服了?“慕涣然没好气地嘟囔着。
她原是计划寻到村首,把镇上和城里的变故说清楚,也能拖延一下今日的婚事,再帮杨桃想想办法。谁知胡家人听了,只当她是个发了癔症的疯女子。
家丁动手时原还有些犹豫,瞧着一旁的风境生得玉树临风,偏他闷不吭声,也不挣扎,倒像是个哑巴。
村首想赶他们出村,家丁便要去推慕涣然。她身形一晃,顺势拍开他们伸来的胳膊。
家丁见她这般,只当是要闹事,正待动粗,却被她轻飘飘一转躲开了,趁隙还伸脚绊倒了两人。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风境脸上,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胡为抄起旁边的杯子就朝慕涣然砸去,偏偏准度不太行。她几步走到他跟前,没等他回过神来,拳头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右眼。胡为吃痛捂住眼,蹲在地上直哼哼。
慕涣然压抑许久的心情似得到了宣泄,心头竟生出几分畅快。这一拳也算是替杨桃出的气,打的就是他这等油腻的老色鬼!
她是会些防身的招数,怎奈伤口未好,不多时,好几个家丁一齐上来擒她。她倒不怕对方人多,只因还有风境这个帮手。
可叹她回头求助时,原以为会瞧见他立在被打翻的人堆里,谁知心头一颤险些没气晕过去,风境确实站在家丁中间,乖乖任他们缠上绳子,听话的像是个固定NPC。
"我这托着带伤的胳膊还打倒了两个人,没想到小丑竟是我自己。”
风境抬头看她,倒不是因她的埋怨,只缘她说的话怪诞得很,那些比喻是他从未听过的。
“我用沧阴涎帮你敷了伤口,暂时止住了虫毒对你身体的侵蚀,可你最多也只能再活七日,何必管这些闲事。”
“七…日”慕涣然下意识的重复这个期限,口中的声音不比风声大多少。
看来,这一世生命已到了最终倒计时阶段了,上一世的倒计时,她只得躺在病床上,而这一世…她不想再碌碌无为。
“你怎会如此无情?”她声音因脑中的想法而变得有些颤抖,试图从风境那张英俊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或是恫吓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近乎残酷的平静。
“无情?你说的话他们根本不信,除非等祸事临头,他们才会眼见为真。”
“可总要试了才知道,起码事情真的发生时,他们的潜意识里也能回想起我说的话,自然不会过于恐惧和惊慌失措的。”
“错,他们的恐惧来源是受到生命威胁和实力悬殊造成的,与你说与不说无关。”
风境只轻轻一挣,缚绳断掉,簌簌落地。他伸手解了慕涣然的绳扣,站起身来,拂了拂袍上的灰土。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慕涣然揉着被扳痛的肩膀,反问道。
“......”
慕涣然见他不作声,只当他那副冷淡模样是装出来的,偏被自己说破了。正待说些什么,却被风境的话截住。
“只是为了救你而已。”
“啥?”慕涣然听得云里雾里。
“就是字面意思。救人可以攒德论功,我需要这么做,他们信与不信无碍。我要做的只是等怪虫来时,救人而已。”
“可是,你这样做,能确保救下所有的人吗?”
“我从未考虑过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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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需要记得我救了多少人。”
慕涣然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她知道不能用自己的观念去定义他的观念,人跟人都不同,何况人与妖呢?
“走吧,我们去附近巡视一下,若真有怪物来袭,你负责救人,我负责发信号让他们逃命。”
慕涣然蹑手蹑脚推了推门,原是锁着的。她回头对着风境,双手合十作了个揖,请求他想个法子。
风境只一挥手,锁链同样断裂而落。慕涣然见这一幕不禁竖起了大拇指,暂时能有风境这个大腿可抱,未尝不是件幸事!
“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要做这些?”
慕涣然刚将门推开一道缝,眼珠子左右一转,见此处并无人看守——想来都忙着去宴席上张罗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心头积的郁气都吐出来一般,跟着扬了扬唇角,露出个苦涩却又真切的笑来。
“就当给下辈子的自己积点德,对未来的自己好些,别再活的这么苦就好。”
没等留意风境的反应,慕涣然已推开门,猫着腰探身出去,好像这样就能藏住身形一般。只是她走出几步后,身后的风境才迟迟跟了上来。
见前头忽有下人走过,她忙拽着风境闪进阴影里。这处恰好能望见院里的席面,来的人倒真不少。
胡为正被几个狐朋狗友灌着酒,喝得满面通红,偏眼角眉梢透着些黑气——他那被打青的右眼,竟乐得眯成了一道缝。
忽听见院门口一辆骡车仓促停下。驾车人从车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冲进院子。村首见了,忙站起身迎上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昨日派去镇上采买的下人。
“混账东西!这席面都开了,你才带着东西磨蹭回来!旁的人呢?”
“死了...老爷...全死了!”
院里霎时鸦雀无声,众人都被他那惊恐尖利的声音引了去,渐渐围拢过来。
胡为拨开人群,挤到了那人面前,借着酒劲抬脚就把那下人踹翻在地,脸上因怒气,憋得比先前更红了。
“今儿是大爷我的喜日子,偏跑来胡吣这等不吉利的话!我瞧你是成心要搅我的兴头!来人,把他拖下去,跟那两个外来的疯子锁在一处!对了,那杨永呢?我看他嫁妹子是假,糊弄我才是真!杨永呢?杨永!杨…”
正待他抻着脖子嚷嚷时,那倒地的下人忽然扑到他身上。
“反了,造反了,来人...啊!"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猛地纷纷后退,前头的人推搡着后头的,尖叫着往门口奔逃。
那下人身子猛地一拱,皮肤瞬间黑化发硬,身下生出两排镰刀似的虫足。他的头颅更是鼓胀开裂,硬生生撑开一朵狰狞的“食人花”,血盆大口一张,狠狠咬住胡为胸口。
危急关头,一女子举着两支火把从后院奔到前院。慕涣然见状,立刻端起桌上的一坛酒,狠狠砸在那虫身上。怪虫吃痛,猛地松开胡为,转头朝她扑来。
杨桃瞅准时机,将火把狠狠掷在虫身上,身上被泼的酒瞬间燃起来,腾起一片火苗。怪虫又惊又痛,在地上胡乱翻滚,左冲右撞了几下,便倒在了火焰之中。
风境昨夜在火堆旁对她说,这怪虫不单怕光,也怕火。
可惜胡为胸口的伤太重,此刻早已没了声息。那村首连亲生儿子都顾不上,早不知钻到哪里藏了起来。
“乡亲们,莫怕!这怪物怕火,大伙儿别只顾着逃,快去找火源!”杨桃朝着四散奔逃的人群高声喊道。
转眼间,风境已没了踪影。慕涣然猜他大约是去查看村子四周的情形了,刚要转身去找支火把防身,杨桃的惊呼声猛地炸响。
“涣然,小心你身后——”
慕涣然浑身一激灵,猛地转身,又一只怪虫已顺墙爬入,正拱起身子立在她身后。
咫尺之遥!她脑中一空,本能地抬臂护住了脸。
人还没凉,心却凉透了!
4. 道不同
下一瞬,那怪虫竟反常地发出一声嘶鸣,猛地掉头就跑!
慕涣然透过臂弯的缝隙看到这诡异一幕,愣在原地。一旁的杨桃也目瞪口呆。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挡在面前的胳膊上——那只敷了【沧阴涎】的伤臂。
杨桃举着火把踉跄跑到她身旁,声音里带着几分颤巍,开口说道。
“涣然,这是怎么回事?那怪虫为何像是怕了你一般,竟掉头而逃呢?”
“我也不清楚。”慕涣然想着,风境的身份若是贸然告诉旁人,终究不妥,便只作懵懂模样。
“说起来,先前你跟我讲这怪虫时,我心里虽已有了些底,可真见着它们的模样,还真是叫人生寒发麻。亏得你早让我备了这火把。”杨桃说着,目光移到胡为的尸首上,脸上神色一时阴晴不定。
“他若死于寻常非命,我倒觉得是罪有应得。可如今...”杨桃话音渐低,看着胡为的尸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倒教我分不清,是该喜还是该悲了。还有我那哥哥...”
慕涣然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肩膀,心中百般滋味翻涌。金安城那夜的惨状、生死未卜的亲人、自身难保的绝望...种种情绪霎时堵在心口。
“村子内的怪虫只有四只,估计是去镇上的下人带回来的。”风境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们面前。
“那咱们快些去找余下的三只,可别任它们伤了村里的人。”慕涣然说着,忙拉住杨桃的手往院外走。
“不必了,都已被我解决了。”
杨桃闻言,方留神打量起这个一直随在慕涣然身后的男子。先前他始终默不作声,此刻竟能这般轻易料理了那三只怪物,不由得心上添了几分敬服之意。
慕涣然忽似想起什么要紧事一般,忙抬手拍了拍额头,脸上露出些恍然的神色来。
“这怪虫...是人变的!”慕涣然脱口而出。
“人变的?”杨桃骇然。
“对。它们变身之后,就没了人的思维,彻底成了虫子。”慕涣然搓着下巴,沉吟道,“还有...”
“还有什么?”风境眉梢微挑。
“它们好像只能‘由人变虫’,而不是通过咬噬来‘感染’人。”
杨桃懵懵地摇了摇头。
慕涣然移步到胡为尸身旁,他因恐惧而狰狞的表情定格在了生命的终点,慕涣然不忍多看,别过头,只用手指着。
“如果怪虫能通过咬噬,将它们的唾液或者血液这类东西传到人的身上,导致人类变异,那么胡为现在就应该变成了一条怪虫,但事实并没有,他确实死掉了。但我亲眼见到那下人变成怪虫,也就说明,这怪物本身就是人变的,以食人为生,且有剧毒。”
胡桃的脸霎时变白,她担忧的反问道。
“那这样岂不是防不胜防?”
慕涣然一时毫无头绪,只得为难的应道。
“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况且,就算现在村子里的人安好,保不齐别处又会爬来那怪虫,只能提前加以防范。”
“你们到底是何人?”那村首见外头没了动静,不知打哪里闪了出来,方才他们的话,竟被他听了个七七八八。
“村首,现在我说的话您应该相信了吧。我从金安城而来,那里比这儿不堪十倍。现在只有您能团结众人抵抗这怪物。具体的做法我已经告诉杨桃姑娘,您若真心想让大家伙儿活命,听她的安排就是。”
村首因胡为惨死痛苦不已,却还算明事理,连夜打发下人挨家挨户去说,教村民们仔细防备那怪虫。
要说这夜里唯一能让慕涣然略觉宽心的便是杨桃这门亲事作废,她肩负起了保卫村庄的工作,不再是那个只能被迫认命嫁娶的女子。
清晨,慕涣然被一阵烟雾呛醒。昨夜她与风境睡在村首安排的住处,这是她这几天来睡的最熟的一次——终于可以有被子盖,有干净的衣裳可换。
“这怎么还有人抽烟呢?二手烟最害人了知不知道!”慕涣然口中低低抱怨着,抬手在面前扇了两扇,只觉眼皮子发沉,正想翻个身再续上困意,心头却猛地一跳——忽觉有些不对。她忙支棱起身子,转头朝屋里四下打量。
“没着火啊,哪来的一团烟雾呢?”她心里躁得慌,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棂,见院外静悄悄的,并无异样,唯独那团烟雾缠缠绵绵的,总也散不去。她不由得生了几分懊恼,随手抓过件旧衣裳,对着窗外不住地呼扇,想把这恼人的烟气赶出去。
临近午时,两人再次启程,慕涣然请求风境陪同自己回一趟金安城,趁自己毒发身死之前,好歹要见一见亲人和那个记挂的人。便是他们真的遭遇不测,她也想亲自去瞧个分明,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风境听了,却没有立时应承。慕涣然猜不透他迟疑的缘故,只得搬出“救人积德、论功行赏”的话来劝他,又说万一回去时能多救得几个人,也是加了功德。这般软磨硬泡了半晌,他才松了口,应下了她的请求。
出村时,杨桃领着弟弟赶来相送,手里还兜着个布包,里头是些精心备下的干粮,执意要慕涣然带上,说是路上好填填肚子。
“杨桃,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若我能...再次回到这,希望看到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活着。”
杨桃抓着慕涣然的手,泪眼婆娑,笑着祝福她。
“你也是,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离开村庄的路上,慕涣然并未开口讲话,她为能得到一个朋友而开心,却也因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而难过。
她无法再好好的活着了。
风境今日却一反往日模样,翻身上马之后,竟转过脸来,主动邀她同乘一骑。
“靠走路可要慢很多。”
慕涣然心里暗忖:这马本就是我的,你若肯把那条大蛇唤出来,怕不多时便到了。
但这话终究没说出口,她只默默翻身上马,任由他策马而行。
无论尘世如何翻涌,这山野间的一花一草,一木一水都仿佛在另一重宁静祥和的天地中。
遥想穿越前的那一世,慕涣然望着医院草木,若能变成它们,会不会活得更自在些?
正发愣时,却见一只鸟盘旋在他们的头顶。她抬头看了看,觉得好神奇——那鸟儿似是认得他们一般,只是始终隔着些距离,怯生生地不肯靠近,只在半空打着旋儿。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二人下马找了块阴凉地暂歇。慕涣然从行囊里摸出杨桃给的干粮,掰了一小块慢慢嚼着。从前她最不喜欢吃这些,总觉噎得慌。
可当下细细品来,麦香混着些微的谷香竟也有些回甘,只是那股子噎人的劲儿依旧没减。
她朝着树林处张望,风境打水怎么还没回来,再喝不到水,都不用等七日,现在就能被这口干饼噎死。
正待起身过去瞧瞧,鼻尖却猛地钻进一缕肉香。慕涣然走至小溪边,发现风境在烤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嘛?”
风境瞥见慕涣然走近,便抬了抬下巴示意,轻声道:“过来坐,我还想着等烤好了再叫你过来吃。”
“没想到你还会烤这个...”
“你是不是想说,没想到我会吃熟的食物?”风境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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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白的反问,倒教慕涣然脸上腾起些热意,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干笑了两声,连连摆着手。
“不是的,不是的,瞧你这话说的...哈...哈”
“反正你已经要死了,和你说说也无妨。”
慕涣然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尽,猛地又泛出几分青气,那脸色瞧着比中了毒还要难看。“倒也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风境并未在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父亲是天界蛇神族遗留在人界的后裔,只能靠自身修行升至天界,可惜因与我母亲产子而触犯天规,一年前被罚入雪州极寒之地看守群山灵气。”
慕涣然将双膝紧紧环在怀里,听着听着,只觉这故事离奇得像老人们口中的神话。在自己先前生活的那个世界里,坊间也流传过些人神相恋、跨域相守的传说,从未想过自己真能遇到这等奇事。
“那你母亲呢?”
“金安城被袭当夜,我母亲带着姐姐连夜出了城,估计现在已经到了林州,那里与雪州相邻,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有机会见到父亲。”
“你是说...你们之前也是在金安城生活?”
“是的,嘉和郡主!”
乍听到这声称呼,慕涣然身子猛地一震,霍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你居然认识我?”
“我父亲曾是当朝丞相风肃,与你父亲昭亲王素有往来。救下你之后才认出的你。”
风境见过的应是曾经的郡主。
“那...那你当夜出城时,有没有见过我父亲和母亲?他们怎么样了?”
“并未得见。只是朝局已变——当朝皇帝繁花盛会当日遇刺驾崩,叛党趁机篡了皇位,眼下已是新朝的天下。你…你如今已是朝廷要清剿的罪臣之女了。”
风境的话像一道道鞭子,一下下抽在她的脑仁上,又疼又麻。如果自己回了城,岂不是羊入虎口吗?
“那你救人是为了什么?为何不救皇帝,为何不救城内的所有百姓?”
“先说救人,我并非有三头六臂,断不能同一时刻救下满城的人。即便真有这本事,我的身份一旦泄露,于我而言也是百害无一利。”他语气平平,似在说寻常道理,“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我觉得能被我救下的,大抵是还没到死期,譬如你。”
稍顿,他又道:“为何非要救人,这话我先前也答过你。我需要功德才能升到天界为神,才能有办法救我父亲出来。听闻‘救人’是积攒功德最快的捷径,我自然要这般做。”
风境把烤好的肉递给慕涣然,她见那焦香四溢的肌理,倒像是只野禽的模样。
“你烤的是什么?”
“方才在你头顶盘旋的那只鸟儿。”
慕涣然心头一紧,她垂眸望着逐渐熄灭的火苗。
“你会活多久?”
“...几百年以上吧...”
“可我只有六天了。”慕涣然喃喃道。
直到最后一撮火苗彻底熄灭,只剩下灰烬和一缕飘散的青烟时,慕涣然这才缓缓站起身,对着风境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救了我两次,若有来世,我定当找到你,还了你的恩情。但这一世,虽然我没有能力去保护更多的人,那我就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吧。”
慕涣然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风境一眼。
这一次,她没有再开口请他帮忙。
马蹄声起,惊飞林鸟,掠向天际。她纵马前行,不再回头。
一团半透明的烟雾紧随其后,似张嘴拼命大喊着“等等我!”
5. 世道无常
初夏之夜,金安城灯火如昼。安庆大街两侧,百姓们挨肩叠背,翘首以盼九州进贡的仪仗队。
各州为首的两辆马车,头一辆坐着地方荐举的体面人物,衣冠齐整,护卫森严;紧随其后的那辆车里,盛的却是地方珍宝、异种名花,一路径往宫里去了。
其余花车却不进内,只沿着大街缓缓绕行,车上花魁或舞或歌,青州小调、漠州异曲,夹在阵阵鼓点之间,婉转悠扬。围观的百姓若是喜欢哪个,便朝那花车抛撒花瓣,香风拂过,倒像满城落了场彩色雨。
尚有三五成群往夜市里去的,一路灯影摇漾,笑语喧阗。
忽见一高挑清瘦的男子逆着人流行来,一袭月白长衫,步履轻悄,足不沾尘,衣袂翩跹若流云。
“少爷,您走反了!皇宫在那边呢!”木竹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不住地向被撞到的路人致歉。
许星知闻声驻足,转身时恰有几片花瓣落在肩头。他眼中盈着笑意,嘴角噙着一丝不羁的玩味,惹得路旁女子只偷瞄一眼,便羞红了脸。
见木竹已走到跟前,许星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父亲已带着兄长入宫,我今夜要出城见个人,你待会儿在城门处候着就是了。”
木竹歪着头,瞧着主子舒展的眉眼,这般愉悦的模样,原是少见的。他纳罕了片刻,忽地双掌一击:
“少爷莫不是要去见女子?”
许星知但笑不语,只眨了眨眼。
“少爷您这笑而不答,莫不是真被我猜中啦?平日里您对女子都不上心,今儿个竟能舍了宫宴之事去赴会,这女子必定不一般!”
许星知话至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嘉和郡主的身份,此刻不便明言。
何况木竹并不知晓他们初遇之事。
他正欲转身,忽听远处人声鼎沸。初时以为是喧闹,定睛一看,却见人群如浪般层层翻倒,竟似被无形巨力扑翻!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从那混乱的人堆里,竟凭空爬出一只只从未见过的可怖怪虫!
木竹忙掣出佩刀,一步抢护在许星知身前,两眼死死盯着周遭怪虫们的动向。
长街顷刻间乱作一锅粥。掀翻的花车沾了烛火,烧得噼啪作响。守城的官兵逆着人潮冲过来,挥刀向那些怪物砍去,霎时间,一场人与怪物的死斗,就这么开了头。
怪虫直扑向退至墙壁的二人,木竹手起刀落,将其劈作两半。
“小心有毒。”许星知见那虫血颜色奇异,忙用宽袖遮住二人的面部。
“少爷,快走,这地方断断留不得。”
许星知何尝不知凶险。城门明明就在眼前,偏宫中还有家人,一时进退两难。他俯身从已经倒地的官兵手中夺过刀来,眨眼的工夫,便将一旁追人扑咬的怪虫解决掉。
犹豫间,却见一匹马从城门外疾驰而入,才跑了几步便猛地刹住。那马上之人,正是与他相约的慕涣然。
只可惜这中间隔着乱糟糟的人堆,还有那燃得正旺的花车,要冲过去,原是不易的。
许星知目光扫过周遭,忽见不远处,一名射箭的官兵早已倒在血泊里。他翻身一跃,轻巧地越过障碍物,快速拾起地上的弓箭。
木竹紧随其后,不让怪虫们近身于许星知。
指尖一松,箭矢冲破空气,“咻”的一声锐鸣,不偏不倚,正钉进那跃到慕涣然身前的怪虫头上。
“姐姐…”
一声呼唤不由脱口而出,许星知试图让慕涣然找到自己的位置,却瞧见那马载着她朝城外奔去。
“木竹,我去找承帮的护卫们去宫外查看情形。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少爷,木竹不想离开您。”
“听我说,事发突然,半分由不得耽搁。”许星知语速急促,却字字清晰,“你带些人去昭王府,确认王爷王妃是否进了宫。若还没动身,就护着他们撤出城外,他们若不肯,你便说这是郡主的意思。”
“可是...”木竹托着尾音,语气满是不舍。
“活命要紧,一旦听闻宫中有变,立刻带他们去青州乡下隐藏身份,我若能脱身,定会去见你。”
昨夜后涌而入的叛军们攻占了皇宫,金安城里已是尸横遍地。待到日头爬上山,那些怪虫们如消失了一般。
许星知的白衣似被水墨侵染,绽出朵朵刺眼的红。被拖拽到正殿门外时,他已只剩半口气息,眼梢却瞥见,父亲和兄长已被扣押在地。
叛军首领钟妄高擎着皇帝的首级,殿下众人见状如疯魔般振臂狂呼。
许星知仰天倒在地上,眼里的光一点点淡下去,终是如心死般,彻底失去了挣扎的欲望。
“竟敢带人闯入宫内,连禁军都不是我们的对手,不自量力的东西。”
许星知回想昨夜的场景,他带着数十名高手护卫冲进宫时,叛军中竟钻出许多凶戾骇人的怪物。那些怪物似有灵性般,只攻击叛军以外的人。两边实力悬殊,不过片刻,他们便败下阵来。
方才嘲讽的汉子攥紧手中的剑,正要往许星知心口刺去,忽听父亲与兄长撕心裂肺的痛呼声直穿殿宇。
猛地,那汉子的手竟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拘住一般,原要刺向许星知的剑,竟硬生生转了方向,直往自己颈间抹去。他喉头才要挣出半声惊叫,却已被剑锋割开了喉咙,重重砸在血泊里,再不动弹。
众人顷刻间便静了下来,钟妄的随从从殿内趋至他身侧,低声说了些什么。
钟妄冷眼瞧着地上的许星知,吩咐道:
"带他下去。"
偌大的密室内,昏暗潮湿,只有星星烛火闪烁着微弱的光。
许星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露在衣外的皎白皮肤带着些许血痕,附着的泥土显得格外狼狈。
“好久不见。”
一个年轻的声音,蓦地打破了密室中的沉寂。
许星知将眼微微撑开一线,见说话者坐在对面一张木椅上。那椅子底下安着四个小轮,想来这人定是腿脚不便的。
目光缓缓上移,那人的脸面却隐在一张玄色怪诞的面具之后。只是他那稀疏的白发,还有那双交叠在膝上的枯槁手指,终究泄了他的老态。
“我...不...认识你”许星知艰难开口。
“当然,是我让你不能记得我。”虽说此人应是老者,声音却低沉有力,听的直教人心里发怵。
许星知索性一言不发,脸上是那副任杀任剐、悉听尊便的无畏模样。面具人只将手指轻轻一扬,许星知竟似被无形之力兜住,凭空飘起,四肢被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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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力道抻开,悬在室中,半分动弹不得。
他那双惊惶的眼,还不及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耳畔便又响起一段诡谲的对答。
"让他戴上这张面具,去寻找我要的东西。"
"云藏,您这是要舍弃我了吗?!"面具之后,竟是同一副躯壳里,又透出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来。
“你如今身为人界国师,要利用好你的身份,助他一臂之力。”
“凭什么是他?我也能为您寻来您要的东西!”那苍老的声音因着激动,竟微微发颤。
“你已承受不住这面具的力量。若计划能顺利完成,我便许你重返天界。再说,这位少年郎可是朝川国第一帮——承帮的小公子。若能借重许家在九州的势力,于你的朝政、于我的事体,都是有益的。”
听到此处,许星知已然明了这人的目的,不由得嗤笑一声,怒目而视。那戴面具的人停了自说自话的对答。
“贼子!休想叫许家听命于你!纵然你有这等邪祟手段,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当心叫天收了去!”
“......”
那面具之人不再一语,只手指又勾了勾,许星知瞬间被拉至他的面前。
“忘了告诉你,”国师的声音冰冷,“你现在是承帮的帮主了。”
许星知心头猛地一坠:“什么?!”
“想必你已猜到,你的父亲和兄长...不会再挡你的路了。”
国师的话如重锤般,猛砸在许星知的胸口。他浑身剧颤,额上青筋条条绽出,那双星夜般的瞳孔骤然扩张,眼底的泪水不禁翻涌而上,像一轮墨色圆月被迫淹没于充满绝望与恨意的苦海之底。
“你方才说的‘自有天收’,我不知天界是否听得见。只是……我听了,心里却烦得很。不如就瞧瞧,你口中的神明们,究竟会不会来救你。”
话音落定,国师用那布满皱皮的枯槁之手取下面具,真容豁然显露在许星知眼前。此人眼睛依旧明亮,只是整张脸面因衰老爬满了皱纹,暗斑如泼墨般散布,全身毛发白如雪丝,面相实在丑陋至极。
未等许星知开口,国师便将手中的面具按在了他的脸上。
密室中原本微弱的烛火,忽的窜起丈高火苗,满室顿时火光通明。
凭空出现的黑气缠于他身,如被黑丝裹住的茧。他身上那件带血的月白长衫,竟自下而上变作与面具一般的玄色;周身伤口顷刻间恢复如初,肌肤亦莹润如新。
待双足稳稳落定,他盯着面前的国师,声音自面具后透出。
"王公贵族尽数清剿,永绝后患。"
慕涣然藏身树后,望着紧闭的城门,无计可施。
她目光扫过城楼,猛地定格——正中央竟悬着一颗人头!
待看清那面容,她猛地捂住嘴,将一声惊呼死死堵在喉间。
那是当朝天子的头颅!
她心神俱震,未及回神,沉重的城门却在此时轰然洞开。
众人马簇拥之中,一辆四驾豪华马车迤逦而出。夏夜闷热,车窗纱帘高卷。
慕涣然下意识地望过去,只一眼,便如遭雷击,慌忙扶住树干才堪堪站稳。
“许...星...知?”
她不敢置信地,喃念出那个名字。
6. 语不惊人死不休
目送那队人马消失在道路尽头,慕涣然才惊觉自己连呼吸都因震惊而乱了方寸。沉重的城门再次闭合,将她与过往彻底隔绝。
此刻的困窘,与她同风境作别时的洒脱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她低头观察着自身手臂,自那虫毒被压制后,身体再未发过高热或者出现晕厥的情况。慕涣然自树影下移步至月光能及之处,小心翼翼解开裹伤的布条。
原以为会如在现代时,愈合的伤口与纱布相粘,揭开时会伴着撕裂之痛。不曾想,揭开时毫无所觉——伤口并未愈合,沧阴涎以一种粘稠之态附着在伤口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臭味已然消散。
旁侧马儿正悠闲啃草,慕涣然决定去旁边的树林里拾些枯枝树叶来生个火,今夜既无栖身之所,便只得在此暂歇一宿了。
沉思间,右前方草丛忽起异响。初时只当是晚风拂草,簌簌作响。待慕涣然仔细一瞧,却见那草丛深处似有物窜动。
她隐觉不安,暗啐自己愚钝。身处怪物横行的乱世,竟连一件防身之物都未曾备下,当真是疏忽大意,笨拙的很。
虽然心中暗自怨责,身体却已本能地悄然立起,蹑足挪步向马身靠近,只盼那不明之物未及从草丛窜出时,便能纵身上马而逃。
未等她再多思,草丛中那东西竟已探首而出。慕涣然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原来那并非她臆想中的凶物,不过是一条瘦弱的小黄狗罢了。
它此刻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瞧她,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倒教慕涣然心底生出几分怜惜。
她从包裹里取出一块饼,掰下一角,轻声呼唤,想引那小黄狗过来。
“小黄?过来呀。我没有肉,但这饼是我唯一的食物了...”
小黄狗却对她手中的食物无动于衷。它虽已完全走出草丛,仍不住地打量她四周,满眼警惕,仿佛在提防还有旁人。
时间在一人一犬相互试探间悄然而逝,小黄狗终是放下了戒备,压低着身子走至慕涣然身侧,伸鼻轻嗅她手中的那块饼子。
“吃吧。”慕涣然将饼子搁在地上,见那小黄狗动口叼了,心中也算踏实了些。
那狗儿摇着尾巴,绕着慕涣然转了一圈,随后汪吠两声,叫声回荡在寂林之中,短促清脆,余音袅袅。
“别叫了,小心引来怪物...”
小黄狗倒也十分通人性,当即乖顺的闭了嘴,只默默跟在她身侧,不再离去。
动物的情感就是如此简净纯粹,可能仅因一口吃的,便会对人产生信任。
“小黄你从哪里来的呀?瘦成这样应该是没有主人吧,可惜就算我想收养你,也只剩最后六天的时间了,唉...”
“汪~”狗儿又冲着她低吠一声,仿佛真听懂了她心底的话,正用自己的言语回应。慕涣然虽不解其语,一丝慰藉却自心底油然而生,纵是能倾诉的对象不过一条狗,亦觉温暖。
四周愈发安静,似与风境初遇那夜,火堆烧的劈啪作响。身侧的马儿已跪卧在地,长鬃垂落,偶甩尾巴驱避近身的飞虫。
慕涣然挨着马身躺下,将脸埋入臂弯,蜷了蜷腿,小黄狗也凑到她脚边伏地团起了身子。
火光渐熄,她沉入睡眠。不知过了多久,身侧马儿猛地挣动立起,耳畔炸起狂烈的犬吠!
慕涣然霍然坐起,只见对面幽暗林间,一头怪虫正探身而出!
她刚从梦中惊醒,头脑昏沉,踉跄着手脚并用爬起,想去拉马,却惊见四周已被数只怪虫团团围住。幸得中间尚有残火闪烁,它们才逡巡不前,未敢立刻扑上。
那狗儿发出愤怒的低吼,缩着脑袋,尾巴压得极低,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倏然间,一只躁动的怪虫朝慕涣然猛扑而来,她旋身疾闪,堪堪避过这一击。未等喘息,另一只怪虫已然扑至,她来不及反应之际,却见那小黄狗竟不顾性命,一跃而起,死死咬住怪虫的脊背。那虫吃痛,轰然倒地。
虽然小黄狗护人心切,奈何它实在瘦弱,不多时便被怪虫反制在地,正当怪虫要将其吞噬之际,慕涣然瞧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一脚将那怪虫踹翻。只是她用力过甚,自己也一跤跌坐在地。
那怪虫反应迅疾,未等慕涣然起身,另一只已与它一同再度袭来。千钧一发之际,林间忽窜出一条巨兽——其首似龙,覆着金色骨甲;其身如蟒,蜿蜒盘曲。
只听“砰”的一声,那头巨兽一头撞飞两只怪虫。慕涣然认出了它,惊呼道:
“沧阴!”
沧阴如红宝石般闪亮的瞳孔,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便旋身掉转,张开巨口獠牙,将残余的怪虫尽数清除。
“哎呦,倒挺傲娇。”慕涣然眉峰微挑,心底暗自忖道。
沧阴虽形似龙,却无龙角与鬃须,颜面呈奶白色,通体覆着淡金色鳞片,与寻常认知里蛟龙、邪龙那等狰狞可怖的模样完全不同。
怪虫既已尽除,慕涣然忙奔至黄狗身旁。此刻它那瘦弱身躯上,已被虫足划开数道血口,殷红的血渍浸染了皮毛。她忙将其捧入怀中,只觉胸口沉闷,不忍它就这般离自己而去。
身后传来轻缓步音,慕涣然心知那是风境。她怀抱着黄狗转过身来,待与他四目相触,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
“还有办法救救它吗?”
风境摇了摇头。
“对不起...”慕涣然对着怀中的小黄狗说道,而它早已没了气息。
“这就是你想做的事吗?”风境如以往一样,平静的问道。
而这句话在慕涣然听来是刺耳的,仿佛在嘲讽她没用,她心头火起,竟似孩童闹脾气一般,对着风境便是一通乱嚷。
“你来做什么?什么都帮不上,什么都救不了,来了有什么用!”
她自然知晓风境救了自己,可偏生就想说这几句。而她口中所斥,又何尝不是在怨责自己呢,连一只小狗都救不了!
“无能的狂怒,和眼泪一样无用。”风境语气冰冷,“你说要回城救人,却连城门都进不去。即便进去了,以你现在的身份和能力,能做什么?不过是送死。”
每一句诘问都像鞭子抽在慕涣然心上。天子尚且殒命,她一双空手,凭什么扭转乾坤?
“救人需要的是力量,不是善念。没有力量的善心,叫自寻死路,毫无意义。”
风境自腰间解下一柄剑,随手掷在慕涣然脚边。
“留着防身吧。”
瞥见那剑的刹那,慕涣然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只顾着逞那意气,竟连这最基本的生存常理都抛于脑后。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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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对不起”,是对风境而说。纵是萍水相逢的友人,自己也不该这般无理取闹,何况他还是救过自己两次性命的恩人。
慕涣然取剑鞘在松软地面掘了个土坑,将小黄狗的尸身轻轻放入,又在旁掘了些新土覆上,细细用手压实。
这段时间里,她早已想清楚,若自己执意要争那强、好那胜,到头来不过是虚度这仅存的性命。承认自身的孱弱,或许反倒算得上一种勇敢。
慕涣然用衣袖拭净剑鞘上黏着的泥土,此时山边已探出日头。金安城的城门缓缓开启,些许百姓自内而出,瞧他们模样并非逃难,倒是出城劳作去的。
纵是乱世,人也总得冒着性命风险,去挣那一口生计。
“走吧,我陪你去打探王府的消息。”她尚未开口,风境反倒先了一步。
路上她又记起昨夜马车上的许星知,为何新朝当政之际,他竟能安然存活,瞧那模样,分明还是位颇有分量的人物。正思忖间,二人已渐渐靠近城门。
城门上方,当朝天子的头颅如灯笼般随风摇荡——这既是叛军的震慑,亦是对昔日皇室的羞辱。如此一来,只怕王爷王妃同样在劫难逃。
“可...我也是被清剿的人,万一我的样子被认出来怎么办?”慕涣然停下脚步,询问风境的建议。
风境看她的模样,虽褪去了富贵女儿家粉饰装扮的精致,清丽风姿却未减分毫。只是此刻她身着杨桃的粗布衣裳,已然是个农家姑娘的模样,任谁也不会将她与郡主身份牵扯到一处。
“不会认出的。”风境肯定的回答道。
“姑娘,姑娘,等等老夫!”一阵苍老的嗓音,忽地里打断了二人的对谈。
一位老伯步履蹒跚,紧捯着根木拐,似三腿并用,竭力朝二人挪步而来。
慕涣然和风境对视一眼,确认那老者并非彼此相熟之人,二人便回过身,仍望着那老伯。见他佝偻着身子,走得十分吃力,慕涣然心下不忍,忙快步迎了上去。
“老伯,您认识我?”慕涣然问这话时,特意压低声音,万一这人曾见过郡主,不慎说了些不当之言,被旁人听了去,那可就棘手了。
“哎呀...我是狗”老伯喘着粗气,口齿也不算流利。
“啥?”慕涣然一惊,这人怎么骂起自己来了?
老伯连忙摆手,另一只手抚着自己胸口。“不...对!我是鸟啊,鸟!”
“哈?”慕涣然难以置信的咧了咧嘴,下意识回头望向风境,好似在对他说:
“要不你过来问问呢?”
风境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慕涣然无奈的回过头,看来这风境在生人面前真就是个哑巴。
“老伯,你慢点说,是不是认错人了,或者你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心底原已暗暗揣测,这人多半是有些神智不清的。在她先前的那个世界里,人们将这种病症称作“老年痴呆”。可直到她听清老伯接下来的话语,才彻底断定,他果真是个“疯子”。
“没有,没有认错。”老伯连连摆手,喘匀了气,浑浊的双眼忽然定定地看向她。
“那您…到底是?”
老伯深吸一口气,每个字都像是用力挤出来的:
“我——是——神!”
7. 三张面具
老伯情急之下嚷出这三个字,声音活像砂皮剐蹭老墙,又哑又涩,中间还夹着劈叉的破音。更绝的是,他未拄拐的那只手还猛地直指苍天。
慕涣然强压着抽搐的嘴角,眼皮半眯,向后退了半步——生怕这老伯下一刻就发病,抡起拐杖误伤了她。
城门口的戍卒朝这边侧过头来,慕涣然见状,忙抬手遮住脸,顺势仰首望天,佯作一副闲逸自在的模样。
“我知道了,知道了!快把手放下来!”
“好...好吧。”老伯这才依言,将手垂下。
风境闻声已来至二人身前,那老伯瞥见他的脸,忽地面露惧色,竟一缩身躲到了慕涣然身后。
“你…你离我远些!”
风境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端出一副“我偏在此,你又奈我何”的神情。
慕涣然打量着他们,心想莫非这老头认出风境是妖?当即转身横在两人中间,耐着性子劝起老伯。
“老伯您是哪里人?”
“我都说了,我非凡人,乃是天界下来的神!”急得手中拐杖在地上直戳出个小坑来。
慕涣然想起风境曾与她提及天界,那是他欲飞升之处。若这老伯只是寻常凡人,断不能知晓此事,如此看来,他的身份果然存疑。
“您别急,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换个地方详谈?”
老伯连连点头,同时还不忘偷偷越过慕涣然的肩膀,警惕的窥着风境的表情。
“进城吧。”
风境说罢,牵过马转身便朝城门行去。慕涣然并未多问,扶着那老伯紧随其后。无奈老伯步履迟缓,慕涣然只得迁就着,半步半步往前挪。
“且慢!尔等从何而来?方才见你们在那边聒噪不休!”两名戍卒横在三人跟前,拦住了去路。
“我等本就是这城中住民,前几日出城往乡野探亲,今日才归。”
那问话兵卒狐疑地打量着三人,想从他们面上窥出几分心虚。慕涣然心悬至喉,却见那两名兵卒脸上狠厉之色陡变,竟成了呆滞模样,纷纷退至城门两侧,让开了进城的通路。
定是风境施了什么妖法迷惑了他们!慕涣然望着风境的背影暗自揣测。
安庆大街曾是城内最为繁华之地,如今行人寥寥,偶有巡城的官兵绕城而过,部分轩宇楼阁仍残留着破损与火烧的痕迹。
百姓的尸身早已被统一焚烧处理,城内再无怪物踪迹,只是那铺就的青白石板路上,还留着片片风干的暗色污迹。若无人清理,怕是要经过数场大雨冲刷,方能洗去那些悲惨的过往。
三人一马并排站在离城门不远的一家酒楼门前。慕涣然抬头仰望,担忧的低声问道。
“你有钱吗?”
“嗯。”
酒楼内里冷清的很,唯一楼有寥寥数桌食客,二楼则空空荡荡。店小二热络地引着三人上了二楼落座,不多时,菜肴便摆满了桌面。
三人围坐于方桌之畔——慕涣然与老伯相对而坐,风境坐于二人中间那一侧。
他端起一杯茶,杯沿刚触到唇边,正待饮下,目光却不自觉地扫向二人,手上的动作随之顿住。
因为他察觉到,自菜肴上桌后,这二人再无一言。
右手边的老伯牙口实属不济,只挑着夹些软食来吃,那一口要嚼上许久才能缓缓咽下;
风境的目光又掠向左手边,只见慕涣然端着面碗,呼噜呼噜地大口吞着面条,嚼得实在快,不过三五下便咽进了肚里,瞧那模样,当真是饿极了。
这二人情态截然不同,反倒让风境唇角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这才将那口茶一饮而尽。
直到慕涣然将碗一撂,才忽觉自己吃相实在不雅。可她久未沾过带油水的细粮,忙擦了擦嘴,瞥了眼周遭,见四下无人,对着老伯问道。
“等您吃好了,咱们接着聊聊天界的事?”
“天界与地界的神魔,若要私自去到人界,唯有化作魂雾之态,附身于万物之上。只是我此番亦是初临人界,竟不知那魂雾原是无法与人言语的。被你一扇一赶,打散了形态,过了许久才得以复原。”
慕涣然听言,猛地忆起当时还吐槽过二手烟有害健康之事,顿感脸上一热。
“只因被打散,我这魂雾竟如失控般,胡乱附到了一只鸟身上。我当时还想,这倒也好,至少能从村里追上正赶路的你,怎料...”老伯一脸责怪之意瞥了眼风境,继而又道。
“怎料竟被他给打落,烤着吃了!”
慕涣然偷瞥了风境一眼,见他脸色阴沉,忙不迭岔开话头追问下去。
“然后呢?”
“我如今已是难驭人身,只可附身于兽。昨夜里护你的那只黄狗也是我。”
“多谢老伯相...”那个救字慕涣然还未说出口,话锋一转,道:“不对啊,那您现在不是人身吗?”
许久未言的风境倒是插进话来,“他不是活人。”
这话刚落,慕涣然竟如白日里撞见鬼一般,脸上霎时褪了血色,身子猛地一缩,直往风境身边靠去。若是鬼和妖想比,她还是觉得妖更安全些。
老伯对着涣然连连摆手,恐惊到她,忙解释道:”姑娘莫怕,这老者原是昨夜才断了气的,我不过是暂借他的肉身一用罢了。”
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如今自己都能与这借尸还魂的“活死人”共食相谈。慕涣然心里暗自吐槽,借此稍稍压下那股因恐惧带来的不适。
“长话短说,这乱世魔物横行,是有因可寻,有法可制的。”
慕涣然经由老伯介绍,才了解到——人在成胎之际,自带三魂;及至降生那一刻,方有七魄注入。这三魂,分别取自天、人、地三界之灵,灵魂统归地界掌管。投胎之前,须饮忘世水,而后携三魂投入不同时空;至于那七魄,却被收于天界,分由七位真君天神镇守。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而那贪噬蛊,便是人的一魄被‘魔面’所污,滋生出的魔物!”
慕涣然忙将受伤的手臂抬起来,递与那老伯看,急道:“我这伤就是被那贪噬蛊的虫足所划。多亏涂了……”
沧阴的名字刚到嘴边,她忽觉不妥,忙将后半句咽了回去,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这是...沧阴涎?”老伯凑上前来,细细观察着慕涣然的伤口,竟认出了那伤口上敷着的东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嗯,我敷的。”既已被老伯认出,风境也不再遮掩,直言道。
“难怪...你身上的气息并非普通妖物,原来是蛇神族的后代。你母亲莫不是璇音娘娘?”
“正是。”
“天界亦有仙凡相恋的旧事,但神与妖神结合,确是破天荒头一桩,可谓人尽皆知的‘佳话’了。”老伯感慨道。
“佳话?”风境嗤鼻一笑,“若真是佳话,我父亲何必受那永镇寒山之罚!”
“规矩之下,无非是权衡与平衡。”老伯叹道,“外人言语皆是虚妄,只要你父母心意坚定,又何须在意世人评说。天界人间,此理皆同。”
老伯又转向慕涣然,接着说道。
“话扯远了些。沧阴需修满点封方能成龙,若是龙涎倒能医了你这蛊毒,可沧阴涎顶多能延缓毒素发作七日。想必此刻,你所剩时日不多了吧!”
慕涣然听得此话,立刻点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心头又重燃起希望。
“老伯,可有法子能救的了我?”
“只要你能找到一件法器,方能凭天魂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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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请神附体,届时不仅能灭了这虫怪,还可解了你身上的毒,岂不是一举两得?”
“什么法器?”慕涣然一时忘了这老伯是活死人的事情,惧意早已抛之脑后,她只把前胸往桌沿上一贴,身子往前凑了凑,恨不得把耳朵都递过去,好听得更真切些。
“天界先前也发生了一场动荡,致使几件法器流落凡间。这法器有三,皆为面具。分作‘一神、一魔、一长生’。
人界的这场祸劫,便是这魔面所致,它魔化了人的一魄,导致人界的九州生出七种魔物来;那神面呢,却有斩妖除魔、治病救人的能耐;至于这长生面具,更能保得肉身不死、长生不老呢!”
慕涣然已听得如痴如醉,只觉这故事比前几日风境跟她说起的飞升之事更为精彩,偏这故事又关乎着自己的生死,更教她沉浸其中,久久未缓过神来。
“只是眼下时间紧迫,你须在虫毒发作前找到‘降神面具’。我此番下凡已有些时日,法力耗得差不多了,只知神面掉落在云州境内,具体的位置却不清楚。好在若能寻着神面,咱们日后自会在天界相见。说句实在话,我是再也不想来这人界了,实在是凶险至极呢!
老伯说罢仓促起身,好似急着赶路般朝楼梯走去,慕涣然正欲起身去拦,话未说完怎能独自先行离开?却被风境抢先一步攥住她的手腕,示意她安坐不动。
“别去,他这是准备抽魂雾回天界了,定要远离此处,以免给我们惹上麻烦。”
慕涣然冲着老伯的背影,问道:“不知天神何名?”
“一介小神,无名无姓。”
待老伯的脚步声彻底消弭,慕涣然起身走至二楼窗前,俯身朝下寻望而去。只见老伯正躺在前方路口一动不动。没多时,便有一众人匆匆赶了过来。
医师俯身摸脉探鼻,而后又掰开老人的嘴仔细查看了一番。这一看不打紧,他惊得后退几步,转向身后那对领头的夫妇,颤声说道:
“这...这不可能,若是昨夜灵堂诈尸,这人怎会走了这么远,而且...”
“家父究竟如何了?还请医师照实说。”
“这死尸...这死尸居然还吃了东西!”这话说出口时,医师的声音都劈了调。
闻听此言,周遭众人顿时炸开了锅,一片哗然。那妇人本就心神紧绷,此刻更是眼前一黑,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挺挺地晕倒在身旁丈夫的怀里。
慕涣然回身重新坐于桌前,却与风境话音撞在一处。
风境:“我...”
慕涣然:“你...”她顿了顿,“你先说。”
“既已寻到救命之法,那就尽快动身吧。”
“云州离此地甚远,即便是乘上最快的马车,日夜不停歇地赶路,只怕也得走上一月有余…”
“这倒不难。”风境语气笃定,“沧阴只需两日有余便能赶到云州。走吧,抓紧时间。便是到了云州,寻那面具的下落也需费些功夫,前路种种都还未知,我们只能尽量往前赶。”
从酒楼出来,二人并未直接出城,只避着巡逻的官兵绕路来至昭王府门前,曾经的牌匾被替换成他人名号——自是人去楼空换新贵,可叹世道无常亦无情!
离开王府时,慕涣然垂着头,一路沉默,脚步沉滞。
风境忽然停下脚步。
“走。”他开口道。
慕涣然愣了一下,抬眼看他:“去哪儿?”
风境抬手,指向街边一家服饰铺。
“我曾听说,”他望着那铺子,像在回忆什么,“女子若心里不舒坦,来这种地方转转,或许能好些。”
“这话是谁跟你说的?”慕涣然眼底的忧伤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冲散了些。
“我姐。”
8. 一时喜上眉梢,一时愁上心头
风境稳立于沧阴脊背,慕涣然却紧闭双眼,死死伏在一旁。她双臂尽展,竟摸不到这巨兽身躯的边际,只能十指用力,死死抠住冰冷坚硬的鳞甲,不敢松懈半分。
太高了!乘飞机时尚有密闭机舱护体,此刻却如悬于万丈高空,狂风撕扯着她的发带和衣袍,每一次沧阴的呼吸起伏都让她心脏骤停。
即便有风境在侧,于她这惧高之人而言,这无疑是一种酷刑。若非时间紧迫,她断不会选择这种赶路的方式。
忽觉一阵颠簸,慕涣然忙抬起头查看,见沧阴失了控般朝着一片树林坠去。她只觉沧阴的身躯猛地一扭,双手再也撑不住平衡,瞬时被甩了出去。
“这过山车还带弹射的!”慕涣然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惊声呼叫间,忽感背上衣物被人猛地一提,衣领霎时卡住脖颈,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翻了白眼。
直到数秒后双脚缓缓沾地,她才勉强喘过这口气来。
“大哥!”慕涣然揉着被勒疼的脖子,没好气道,“你救人能不能换个方式?提胳膊揽腰都行!再这样,我没摔死先让你勒死了!”
她心疼地抚平衣领——这好歹是他买的新衣。
“事发突然。”风境答得干脆。
“......”
慕涣然一噎,无力反驳,只得悻悻转移话题。
“沧阴怎么了?”
慕涣然随在风境身后,一同往沧阴坠落处行去。只见它身躯盘在林间,几颗树木不幸被撞折了。风境走上前,伸手轻抚着它,虽无言语交流,却似心意相通。
“沧阴虽能腾云,可这路途实在遥远,它的修为尚不足以支撑这千里的飞行,此刻已是极限。看来它要休息些时日才能恢复了。”
话音刚落,沧阴已探起头来,竟带几分撒娇般的情态,在风境身侧轻轻蹭了蹭。恰在此时,慕涣然望见风境脖颈间浮起一片金色纹路——纵是一闪而过,她也瞧得分明,那原是鳞片的模样。
沧阴用兽瞳扫了慕涣然一眼,倒像与她道别的意思,转而扭动身躯往深林山涧处滑去。
“那是龙吗?”
慕涣然循声望去,树后探出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瞪着,望着沧阴离去的方向,继而收回目光,落到二人身上。
那男子瞧着像是神龙的主人,身形高大魁梧,面色冷峻。再细打量那女子,竟不比一旁的男子矮上几分,长发被淡色飘带利落束于脑后,乌黑发丝随夜风轻浮。
她身着一袭淡青色薄纱锦袍,袖口分作文武双裁,腰间系着穿珠绳带,背着把银剑,若不仔细瞧还以为是个公子侠客。偏生那清丽娇俏模样,如这身装扮般,半雅半洒脱。
思思对慕涣然倒觉得亲切,神色间除了好奇,并无半分惧色。慕涣然招手示意她过来,待对方靠近时,俯身轻声询问。
“我叫慕涣然,你叫什么名字?”
“思思。”小姑娘答得爽利,声音似脆铃般悦耳。不待慕涣然再问,思思已先开口。
“我听见动静便朝这边走来,看到一巨龙似的灵物与他作别,往深山去了。那是你们的同伴吗?”
慕涣然不知该怎样解释,只得先点头应下,却诧异思思这般年纪的孩子,见那陌生巨物,竟半分不惧,反而眉眼舒展,满脸欣喜。
“哇!我终于亲眼见到灵物啦!”
慕涣然回头望了望一旁的风境,她本对他的态度不抱任何指望,毕竟只要有陌生人出现,他都会自动切换到哑巴模式,怎料他竟向前一步,似要对思思施那城门戍卒所受的迷惑之法。
思思瞧见风境有些古怪,倏地躲到慕涣然身后,忙叫道:“你要干嘛?我...我不会和别人讲的。”
见她这般惊惧,风境也不追赶,只冷冷道:
“但愿如此,否则...”
思思连忙摆手,“绝对不会的,我们云州可是神佑之地,这种事虽不常见,却也口口相传,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思思...思思...”呼唤声自不远处传来。
“阿娘,我在这!”思思朝着声音传来处挥动着手臂,只见一背着竹筐的妇人从密林处走了出来。见慕涣然二人,目光顿时警惕起来。
“夫人您好,我们二人在这山间迷了路,想问这云州城怎么走?”慕涣然行礼问道。
妇人伸手拉过思思,慕涣然注意到她指尖沾满灰土,再瞧她背上的竹筐中净是花草,便知她这是带着女儿上山采药。
“夜晚已没了车马入城,这大山之中唯有石溪村这一处村落,若要徒步行至云州城,恐怕要走上一天一夜的路程。”
一天一夜?慕涣然在心中计算起自己的时日,自风境替她敷了这沧阴涎之后,七日的时间已过去了五日。自己仅剩两日期限,可这茫茫山野,若想找那救命的面具,如大海捞针。
“阿娘,带他们先回村子吧。”
妇人牵过思思的手,朝着前方走去。风境走至慕涣然身侧,低声说道:
“先去看看,若能买上匹马,倒也能尽快赶到。”
“其实我未曾想你会陪我来此,为何会如此帮我?”慕涣然与风境并肩而行时,开口问道。
“我想看看,若能救了你,我这功德能增多少。”
“......”
二人随思思母女行了数里路,忽被前方一阵嘈杂声吸引,快步转过弯来,地势已趋于平坦,一处依山傍水的村落忽现眼前。
“领州长谕令!”几个身着皮甲,腰间挎刀的官兵,正将一张告示贴在村口的古树上,村里的男女老少迅速围拢过来。
慕涣然带着思思挤进人群,目光迅速扫过告示:
【中州朝野倾覆,妖魔祸乱世间,九州生灵涂炭!云州乃神佑灵净之地,岂容袖手旁观!】
(嗯,听着挺正义。)
【经由云州议会商榷,现决定三日后再城中举办“百面争魁”大会,选拔杰出者。特此昭告:凡境内巫师巫觋、通灵异士,无论男女老少,皆须参与此次大会!】
(强制参加?)
【入选者,赏赐官职厚禄,即赴九州行善,为云州积福论功!】
(这论调怎么有点耳熟…)
【——抗令不参、临阵脱逃者,均视作背信弃义,违抗神意,必将严惩不贷,株连亲族!】
(株连亲族?!)慕涣然心头一凛。这看似大义的善举,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
“你不觉得那句‘赴九州行善,为云州积福论功’与你的攒德论功的理念有些相似吗?”慕涣然用臂肘轻碰身旁的风境,示意他注意告示上的内容。
风境却未作答,看罢便退出人群,立于一旁。
“阿娘,那告示上说要举办‘百面争魁’大会呢,说不定到时候云州城热闹得很...”思思拉着妇人的衣角,话还没说完,便被母亲冷声斥道:
“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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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这事于咱家无关。”说完立刻沉下脸,拉着思思就要回村里。
七嘴八舌的人群中,忽听一村民高声问道:
“官爷,石溪村素以采药制药为生,怎懂什么巫术灵法,这告示于我们而言并无大用呢。”此话一出,众人安静了许多,纷纷点头应和。
为首的官爷神色厉肃,对众人道:“这参会的人数是有要求的,划分到每个区域,各区域亦有定数。这群山中,唯独只有你们一村,无论如何,务必选出一人,否则休怪上头问罪!”
不多时,从村中走出一名老者,众人见状纷纷为其让开道路。
“村首,你看这怎么办嘛!”村民们似乎找到了靠山般,纷纷愁声道。
村首仔细看了看告示,转而向为首的官爷行礼问道:
“老夫久居深山,不知这大会是要比什么?还望官爷相告,我也好按照上头的吩咐做事。”
为首的官爷与村首素有交情,面色稍缓,道:“张村首,我等也是奉命办事,绝无故意为难之意。听说是要比些武艺技法、巫灵之力的,至于具体怎么比,外界暂时还不清楚。”
“若是无法选出合适的人去参会会怎样?”
只见官兵凑到村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张村首默默点头,转身对众人说道:
“散了吧,都散了吧,我来想办法。”
几位官爷朝着山下走去,众人也随之散去,唯独张村首还站在那告示前,久久不肯离去。
“张村首,我与兄长途中迷路,幸得思思母女引领,才到了这里。不知这村里有无马匹出售?”
张村首回过身,慕涣然瞧他慈眉善目,虽已年迈,身形与自己相差无几,想必年轻时也是高大健壮之人。
“这村里的骡马数量稀少,平日里都要用来农作、拉货,实在没有多余可卖。不知姑娘要这马匹何用?”
“我二人有要事需尽快前往云州城。”
张村首沉思片刻,方对她道:“老夫家里倒是有一辆驴车,前些年儿孙去了城中经商,家里也没什么农活要做,闲出了这头驴子。”
“也好,起码比走路要快上些。”慕涣然喜笑颜开,看来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呢。
“那二位随老夫回家中取车吧。”
路上,慕涣然想到告示上的内容,似有一处不得解,便与张村首攀谈起来。
“张村首,我有一事不明白,这‘百面争魁’是什么意思呢?”
“云州人自古以来倚靠自然谋生,感恩土地,敬畏山水。皆信仰万物有灵,故从巫之人众多。因巫师们在祈福做法时皆带着面具,所以这百面指的就是一众巫师的意思。”
“也就是说,参加这场大会的人都要携带面具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面具在这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可能他们也会用这个来鉴别参会的选手吧。”
听到此处,慕涣然心绪复杂,又喜又忧。
喜的是,若能赶上这大会,或许能寻得到降神面具?
忧的是,三日后大会才开始,自己离虫毒发作只剩两日,而这参赛众人,人手一张面具,不知要用怎样的方法才能找到线索,一时间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璃禾,你怎么来了?”
正自冥思苦想,进退两难之际,慕涣然忽被张村首的问话打断思绪。
她猛地抬起头,只见思思母女二人,不知何时已静立在村首家的门口。
9. 人情翻覆似波澜
张村首望见璃禾,脸上并无半分讶异,只道了句:“稍候片刻。”
须臾,他赶着驴车从家院子走了出来。风境上前与他议好价钱,伸手接过那驴的绳套。
那板车是用厚实老木打造的,此刻车斗空空,只余几根枯草,积着薄薄一层灰,显见得是有些时日没用了。先前松垮的绳索,已重新套在那驴子身上。
老话儿说的好,若要知一户人家日子过得如何,先看他家牲口养得怎样。若是瘦骨伶仃的,多半是人也填不饱肚子。
可村首家的驴子却养得极好,毛发黑亮,肌肉饱满但不臃肿。它就那么站着,尾巴轻甩,赶着夏日夜里的蚊蝇,鼻子一翕一合的,打量着周遭境况,似在用气味辨认新的主人,一派闲逸自在的模样。
“上车吧。”风境抬颏示意慕涣然坐进车斗内部,自己却执了鞭子,预备在前端赶车。
慕涣然才要翻身坐进去,忽觉眼前一黑,手臂处陡地袭来一阵刺骨剧痛。她忙用另一只手握在伤臂的臂根处,好似这样便能缓解痛感。
风境眼疾手快,这一次倒稳稳揽过她的肩,双手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是伤口疼吗?”
风境急切相问,慕涣然疼得紧咬牙关,再没有回话的力气,只得虚弱颔首。
他见状遂让她的后背抵着自己的胸膛,双手自她身后绕至身前,以双臂将她稳稳圈住。一面腾出一只手来,去解她臂上的布帛。
布帛才被揭开,那股腥恶臭气便又弥散开来。先前敷着的沧阴涎已然消尽,那道伤口渗出来的汁液,也不再是青黄之色,竟转为青黑了。
“不好!”风境的声音自慕涣然头顶响起,此刻她额上已沁出豆大的冷汗珠子。
“我瞧瞧。”璃禾快步上前,细细查看慕涣然的伤势,忙道:“此处太暗,快将她扶到亮处,让她平躺下来。”
张村首忙将院门大敞开来,连声招呼众人:“快些进来!”
风境俯身将她拦腰抱起,这一次,她的目光依旧自下而上游移过他的脸庞。只是他的面容已不似初见时那般疏离难近,眉宇间反倒微微蹙着,一双乌黑的眸子正紧紧凝视着前路。
村首引着众人进了厢房,风境将慕涣然轻轻放在床榻上。璃禾忙抬起她的胳膊,就着灯光再细查伤势。
“这是被什么所伤?”
“贪噬蛊,那虫足有毒。”风境应道。
“...这般虫子,我倒不曾见过。不过既是蛊类,再看她这中毒的模样,我也只能试一试了。”说罢,便回头朝思思吩咐道:
“思思,快回家去,在柜子最底层,把那朱红小盒取来,再带上清理疮口的家什。”
“好!”思思应了母亲的话,忙转头跑出去。不多时,便捧着堆东西赶了回来。
“我要解了她的衣裳,你们先出去。思思,过来给娘搭个手。”璃禾说罢,张村首带风境退出房去,并将门紧紧阖上。
“姑娘,你忍着点。我先用刀割去你伤口上的腐肉,再敷上我配的草药;等包扎妥帖了,你再把这药丸服下。”言毕,她叫思思端过一坛烈酒,先将双手与小刀细细淋洗了,末了又把刀刃在烛火上反复燎了数遍。
“姐姐,你咬住这个。”思思将一块干净布团递到慕涣然唇边。
璃禾的刀锋,在烛火下缓缓逼近。
慕涣然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两个字:“来了!”
冷硬的刀锋划开腐肉的瞬间,“呃——”她霎时握紧拳头,剧痛使她身体猛地一震,牙齿不由自主的死死咬住齿间的布团,冷汗顷刻浸透全身。
慕涣然眼底的泪不住地向外奔涌,顺着眼角打湿了鬓发。喉咙里不住地出声,可在旁人听来,不过是些呜呜咽咽、含混不清的声响。
上一世的记忆在脑海中逐渐被放大;病榻上痛得再也挪不动半步,漫漫长夜睁着眼熬到天明,针头里推注的药剂混着医院特有的气息,又一次萦绕在她鼻尖。那具躯壳的眼泪早在日夜折磨间干涸。可眼下,这一声声压抑的哭腔,倒成了她唯一能缓解疼痛的法子。
好在璃禾医术精湛,手法又利落,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她的伤口清理得干干净净。
“这些药敷上了,能把你体内的毒顺着伤口往外拔。我先将你手臂重新绑好,每隔半个时辰就得换一次布帛。来,把这个吃了。”璃禾语气柔缓,倒像是哄着孩子一般说道。
思思在慕涣然枕畔坐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将那粒红殷殷、黄豆般大小的药丸,就着水喂了下去。
慕涣然借着光亮,将璃禾的模样瞧得真切。只见她眉眼清冷,虽说久居山野,皮肤略有些粗糙,却与那些土生土长的村妇截然不同。再看她那手娴熟的医术,就知她定不是寻常人物。
“你也是巫师么?”慕涣然不禁问道。
闻得“巫师”二字,璃禾正收拾药瓶的手忽地一顿。“不是。”她未加思索,即刻否认了这个称呼。
一旁的思思却垂了头,仿佛在刻意掩去脸上流露的神情。
此事似是有隐情,既然璃禾不愿多提,慕涣然便不再追问,她心里揣着对药效的忐忑,转而问道:“我服下的是什么药呢?”
“那是十几种避毒祛邪的草药,再掺了凤血凰胆制的。”
“凤凰?这地方有凤凰?”
璃禾微微点头,一旁的思思已抢着开口:“是呢,我阿娘说的凤凰,就是这群山里的野物,只不过要寻见它,可不是件容易事。”
“思思,去叫她哥哥进来吧。”
璃禾口中的“哥哥”指的是风境。先前慕涣然对外只说风境是她兄长,旁人这般认了,倒也合情合理。
可就在思思推开房门的那一瞬,张村首家的院子里像是来了些村民,一时间,嘈杂的声响便涌进了房内。
“张村首,我们不放心所以来问问,那官兵跟您说啥了?”
“村子里若选不出那参会的人,会不会连累到我们这些山民的身上啊?”
“妖魔鬼怪对于那些巫师异士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咱们来说,那可是要命的事,若是去了,岂不是白白送命吗?”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顷刻间张村首的院子里炸开了锅。
只听张村首沉声道:“莫慌。这事若无人能去,作为村首,老夫便首当其冲。横竖我这把老骨头,能行善救人,未尝不是桩美事;于我这半截入土的人来说,也算是给儿孙积些福德了。”
众人听了张村首这番话,情绪愈发激切起来。慕涣然听着院里的动静,她的目光却落在璃禾那攒得指节发白的手上。
“您老行了一辈子的善,何苦到了晚年,偏要去冒这等凶险!”
“对啊!”“是啊!”“就是!”......
满场附和声里,忽有一人拔高了嗓门,嚷道:“这人世的道理,原是要知恩图报的,十年前咱们村里救过的那位,她的来历,在场的各位心里头哪个不清?哪个不楚?现如今正该是她表态的时候,怎的连个影子也不见呢?”
张村首厉声断喝:“住口!”
思思忙不迭掩上了门,回头注视着母亲的神色。院中的声音虽低了些,却仍如游丝般从门缝里钻进来,大略还是听得清的。
璃禾霍地站起身来,慕涣然眼疾手快,忙伸手攥住她的胳膊。二人目光交汇间,慕涣然微微摇了摇头,那意思是劝她莫要出去。
“你现在出去,当着众人的面,参与不参都会叫张村首为难...”
璃禾无力的垂下手,眼底满是犹豫。
“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对我说说。一则我不是这云州人,自然与这里的事没有丝毫牵连;二则你医了我的病,我断断不会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所以,若有我能效力之处,必当义不容辞。”
思思见母亲抿紧了唇,一副迟疑不决的模样,忙偎在她膝上,柔声劝道:
“阿娘,你同涣然姐姐说说吧,他们许是真能帮的上忙...”慕涣然知晓思思定是想起沧阴的事,将他们以作能人异士,必有过人之处的本领。
璃禾思忖片刻,在身旁两人齐齐注视下,垂着眼帘,低低道出了那段尘封十载的往事。
中州繁花盛会二十年一度,九州之内,皆以名花为尊、珍宝为礼,进贡朝廷。二十年前,云州曾选出一对巫觋,携着特制的秘药,随浩荡车队前往金安城赴会。
他们在宫中那些日子,医好了不少妃嫔的疑难杂症;就连皇帝服了那秘药,也觉容光焕发。一时之间,二人的事迹传遍了大江南北,更得了皇帝的恩典与厚赏。
自那之后的十年里,云州的巫灵文化得到空前的追捧,人力愈发兴旺,队伍愈加壮大,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只是其间也有些宵小之辈,借着这股风气鱼目混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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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招摇撞骗,敛取钱财。
谁知到了十年前,那时的领州长膝下原有三子:长子名唤子贤,便是如今的云州领长;余下两子,年长的叫子藏,年幼的叫子隐,竟都在少年时期没了踪影,似人间蒸发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领州长经此一变,一夜之间便失了神智,终日里浑浑噩噩,口中只胡乱念叨些疯话。
子贤召集了整个云州的能人异士,既要医治父亲,也要寻访那两位失踪的弟弟。可蹊跷的是,这事才过没多久,云州城里便传出他父亲亡故的消息,对外宣称是被那些巫师医治才送了命。雪上加霜的是,他那两个弟弟,纵然寻遍九州,依旧杳无音信。
山高皇帝远,这云州早成了子贤只手遮天的地方。他认定是这些巫师自不量力,害了人命,也违逆了神意,当即下了追捕的号令。抓来数名巫师,押到祭坛上受罚,说是要以此平息神怒。
“受罚?这分明就是他们的一面之词,连证据都没有!”慕涣然愤愤说道。
“嗯,他们所谓的受罚,和死刑没什么两样。将人绑在祭神台上,要经一个月的日光净化与月光的洗礼,才算受刑完毕。可这一个月期间,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更别提喂食饮水了。”璃禾说到此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像是那可怖的景象又在眼前重现。
慕涣然满心悲愤,伸手握住她的手,问道:“那...你也是当年被追捕的巫师之一,对吗?只是侥幸躲过了惩罚?”
璃禾再也按捺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忙用双手捂住脸,哽咽着应道...
“是我的丈夫,他一人扛下了所有。我们的家,被他一把火烧毁,只对外说我与尚在襁褓的思思,早已葬身火海。”
原来,十年前被追捕时,璃禾已带着思思躲进了这深山,筋疲力竭的她晕倒在山间,婴儿的啼哭声,引来了附近采药的山民。山民们将她们母女二人带回石溪村,被张村首收留在村庄生活至今。
慕涣然听完这前前后后,心中起了个大胆的猜测,试探着问道:“当年前去进贡的那对巫觋,就是您与您的丈夫吧?”
璃禾点了点头,伸手抚了抚女儿的脸颊,眉间紧蹙,道:“所以我从未教她学过或者让她接触到任何有关巫术之事,什么功名利禄,怕不是灾祸当头,断不想思思重蹈覆辙。”
似是屋外有人在窗前听了屋内动静,忙嚷嚷起来:“璃禾就在这房内,我们进去找她说清楚!”
房门被猛地推开,村民们推搡着涌进来,瞬间挤满了狭小的厢房。风境眼神一凛,瞬间移至榻前,背身将衣衫不整的慕涣然严严实实挡在身后,隔断了那些探究的目光。
“璃禾,我们在院里说的话,想来你也听见了。既如此,也犯不着遮遮掩掩的。这些年,你做的药是这村里卖的最好的,靠着张村首照拂,你们母女的日子过的也算安稳。
平日里,我们待你也不算薄。如今官府要人,此时若不成,整个村子都要一起受罚,你总得表个态吧?”说话的正是方才在院里嚷得最凶的那人。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又接了上来:
“可不是嘛,好妹子,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张村首去送死呀!”
慕涣然在风境身后听着这些村民的话,只气得脸色发紫。心想她尚且听得如此动怒,何况是璃禾?她此刻心里,不定有多难受呢。
“罢了,别说了。我去就是。”
“璃禾!”“阿娘!”张村首同思思异口同音喊道。
满室一时沉寂,众人各怀心思,谁都未再言语。突然,一个压着怒火的声音从风境身后炸起:
“够了!”慕涣然从风境背后探出头来,苍白的脸上因愤怒泛起一丝潮红。
“行善就好始善终!怕事当初就别伸手!你们若真有心替村首分忧,自己为何不去?一群人在这逼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所有目光瞬间齐刷刷钉在她的脸上!
“你是谁?石溪村的事,与你何干?”有人忍不住喝问。
慕涣然深吸一口气,仰起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
“当然有关。”
她一把挽住身旁璃禾的胳膊,不容置疑道:
“她是我姐姐,思思是我外甥女。”
不等璃禾开口反驳,她指尖用力一捏,将其话语堵了回去,随即扬声道:
“那‘百面争魁’大会,我去!”
10. 柳暗花明又一村
风境的脸上并无多少惊讶,只是面上凝着些微愁绪。
“我没事。”慕涣然仰头看着他,反倒像在安慰他。
得了这句准话,屋里围着的村民们脸上顿时露出松快的神色,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
他们并不在乎慕涣然从何而来,也不深究她与璃禾这层关系是真是假。有人肯顶了石溪村的名额,便是天大的好事。
张村首扬声催着他们各自回家,说屋里有位姑娘正在养伤,实在不便多扰。村民们这才悻悻地散了去。
“慕姑娘,你何苦要如此帮我?你可知那大会藏着多少凶险?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便是头一个该受罚的罪人!”璃禾自责得声音微微发颤。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我本来也要去云州城的。再说,若不是你今日出手相救,我我怕是还没动身,就痛死在这儿了。你可千万别再自责,告示上不是说了吗?若被选中,还有赏赐呢。那官职我倒不稀罕,不过厚禄我还是很期待的。这乱世里,银钱自然用处更多些。”
“可...可那也不能,万一...我是说万一。”璃禾担忧着,连话都说不完整。
“万一什么?”
“纵使你过了所有考验,真被选中了,那子贤若藏着阴谋诡计,于你而言,终究是防不胜防啊。”一提到那杀夫仇人,璃禾脸上霎时凝满厌嫌,恨不能将那人碎尸万段。
慕涣然扯了扯风境的衣袖,继而安慰道。“没事,我这个哥哥神通广大,真要有什么变故,他自会救我出水火的。”
瞥见风境闻声投来的目光,慕涣然嬉皮一笑。她原以为风境断不会应声,没承想他就立在一旁,轻轻回了个:
“嗯。”
这兄妹二人着实奇怪,哥哥少言寡语,惜字如金,却对这个妹妹与旁人不同;妹妹呢,性格乐观爽朗,句句话能说到别人的心坎里,当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只是论起容貌气度,却是一对璧人,透着相同的清贵不俗。
璃禾收回在两人之间游移的目光,知道自己拗不过慕涣然,只得认了这个事实。
“你身子还虚,实在经不起赶路,明日一早再动身吧。手臂得按时换布帛,今夜我就在这儿守着。”
“多谢。还有,劳烦张村首也给我这位哥哥寻个住处,暂且借宿一夜,行吗?”
张村首忙应了声“应当的”,便带着风境往另一处厢房去了。
“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臂。”见屋内只剩下女子,璃禾说道。
慕涣然抬起胳膊时,倒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忙问她。“我听张村首说,面具是巫师们身份的象征,可若没有的话,不知会不会影响参会?”
“巫师的面具向来要找专人订做,单是制作周期,平均就得半年往上。况且越是精美珍贵的面具,耗的时日就越长。如今就算往城里寻人赶制,怕也来不及了...”
“若是没有这面具,莫非就没了入会的资格不成……”慕涣然这话并非问璃禾,不过是满心担忧的自言自语。
正在两人一筹莫展间,思思却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房间。
“思思,你去哪儿?”璃禾正替慕涣然换着布帛,无法去追,只得慌忙开口唤道。
许是两家离得不远,这边刚把新药敷好,那边思思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
“你这孩子,大半夜的,仔细脚下别摔着。”璃禾嘴里嗔怪着,语气里却满是疼惜。
思思背着手站在两人面前,眼神闪烁,显然藏了东西。
“阿娘,我有样东西想给涣然姐...”
“该叫小姨了。”璃禾轻声纠正。慕涣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凭空长了一辈。
“...想给小姨。”思思改了口,偷瞄着母亲的脸色,声音变小了些,“阿娘看了,可千万别生气。”
她微微撅嘴,摆出一副委屈又撒娇的模样。璃禾无奈,只得点头。
慕涣然好奇地坐直身子,向前探去。
“这个!”
思思猛地将东西举到她面前——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面具,白垩般的壳子上,只粗糙地凿出了眼鼻的孔洞,毫无纹饰,甚至沾着几处烧灼的黑痕。
慕涣然伸手接过那面具,触手方知是木质的。面上却沾着几处黑污,她用指尖反复摩挲了几下,那污迹分毫未减。
“那...那是被火烧过的痕迹。”思思解释道。
“这个不是已经被我烧掉了吗?”璃禾不解的问道。
“思思,这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慕涣然怕璃禾再追问下去,反倒让思思碍口识羞,她便拉过思思的手,让其在床榻边坐下。
“大约二三月前,我随母亲上山采药,无意间见山涧一旁的巨石上伏着一只凰鸟。它通体赤红,一条尾羽已泛金光,背上负了几道渗血的伤口,已是奄奄一息了。未过多久,凤鸟叼着个白物从天而降,体型要比凰鸟略大些。当我靠近时,凤鸟并未躲闪,它见凰鸟气绝之时,便挥动翅羽将那面具扇到我面前,我忙用双手接住。
随后凤鸟一声长唳,伏在凰鸟身侧,一同没了气息。”思思说着,眼圈红了起来,像是忆起了那悲戚动人的一幕。
璃禾亦伸手抚了抚那面具上被火燎过的痕迹,继而接话道:
“当时我听见那声啼鸣,只当思思遭遇了什么凶险,慌忙赶到时,发现了那凤凰的尸体,这对于我们巫师来说,可是极为珍稀的灵物。凤尾有三,凰尾为二,传说若尾羽全部化金,那么它们就是天上的神鸟。我们撞见的这一对,已褪出一尾金羽,也算是上等灵物了。
可那日思思将面具递给我时,我被仇恨与恐惧蒙了心,只想着这东西晦气,狠狠斥责了她。当即生了火,将那面具扔进了火堆里,硬拽着思思离开了。谁知,这火居然没把它烧毁。是你后来又去了那地方,偷偷带回藏了起来,对吗?”
思思的手指不住绞着衣角,不敢多言,只低低颔首。
“想来这面具,并非寻常木料所制,竟能经火不焚,堪比金石。而您刚刚喂我服下的那粒红丹,应该也是以那对凤凰入药炼就的吧。”慕涣然念及这面具曾被凤凰守护,心头对它的来历愈发好奇起来。
“正是。这么说来,倒真是缘分。若不是思思先发现了这些,今日纵然我想救你,也是束手无策的。”
“大恩不言谢,我实在是欠你们的太多了。”慕涣然既感动又内疚,除了替她参会,若是侥幸入选得了赏金,定要回来重重酬谢这对母女才是。
“莫说此话,你于我们才是恩重如山呢。”璃禾又道:“思思,娘不怪你了。这面具若当真被烧了,倒是我又做了对不住涣然的事。如今是你解了众人的燃眉之急,是娘不对,当初不该那样说你。”
璃禾将思思揽入怀中,正在这母女相慰的温馨时刻,慕涣然鬼使神差的将面具往脸上一戴,想感受一下这面具有无特别之处。
忽觉一阵眩晕,眼前天旋地转起来,身体像被一阵无形的力量急速推向高空。
待她再睁眼时,已恍若坠入仙境。脚下尽是绵柔白雾,她不禁俯身去探,只抓得一把浓雾在掌心。摊开手时,那雾却顺着指缝淌落于地,似水流淌又无湿意,着实稀奇。
空中不见日月星云,唯有一望无际的金色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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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顶,在视线的最远端与脚下白雾浑然接连,再无界限。
她试着往前迈着步子,脚底也是实打实踩在地上一般,未等再迈下一步,不远处却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原本空寂无人的四周,倏然现出一道水晶门洞。门前有三人正排队等候,守门的神卫正与他们说着什么。慕涣然忙快步上前,悄没声儿排在队尾,侧耳倾听那守卫讲话。
“飞升之时,天雷在你们的身上可都是留下印记的,这也是你们准入天界的凭证,现在都把印记亮出来,进入这门后,自然有人带着你们去各自所居之处。”
慕涣然探出头,瞧着前面几人的举动。
一阵狂风卷过,慕涣然忙后退几步躲避开。再看时,那排在首位之人,不过眨眼的工夫,已化作一头雪白巨狮,通体银辉雪丝,额间浮现一记月牙纹路,头上一对金光羊角虽还短小,却也不失摄人威风。
“是白泽后裔。”守卫观其形,忙用手凭空化出一笔一册,低首记录下来。
慕涣然还是第一次见到上古神兽,不由的看痴了,那些华词赞语于这眼前景象仅显苍白无力,她唇齿微动,终只从心底自然涌出两个字。
“牛逼!”
“很好,下一位。”守卫提示道。
话音刚落,一头巨牛现身于前,藏黑色毛发覆在高耸的脊背之上,金色独角根部粗壮,角峰锐利,虽尚未生成丈许长角,所露悍然之气足以令人胆寒。
忽然,它一双赤色瞳孔猛地睁开,瞳仁上布着几道玄色星纹,想来那便是印记了。
“兕兽后裔。”守卫再次落笔。
“真牛逼!”慕涣然双手都忍不住要拍在一起了。
还未等守卫记完,第三位早已按捺不住,身形一晃显了真身——原是一只巨狐。它宽阔的额间跃出一抹金色花纹,眉眼斜挑深邃,利爪鎏金。身子倏地一抖,九条白红相间的长尾如莲花般在身后绽开,犹如白雪中燃起道道烈焰,圣洁灵动,惊艳四方。
“九尾狐后裔。”
这回慕涣然的双掌已不由自主拍在一处,失声赞叹道。
“太牛逼了!”
“看来这批升入天界的都是神兽啊。下一位...下一位!”守卫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答复。
慕涣然早已看呆了,完全忘了自己就是那“下一位”,还沉浸在神兽变身的震撼中。
“喂!别鼓掌了!”守卫不得不走到她面前,狐疑地打量她,“你的飞升印记呢?”
三头神兽也化回人形,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慕涣然猛地回神,舌头打结:“我...我...我是来找人的!”
“找…找人?!”守卫手一抖,笔和册子差点掉地上。他慌忙收好东西,围着慕涣然转了两圈,像看什么稀有物种。
“我镇守天门至今,头一回见着自己上来找人的!天神下凡倒常见...你怎么上来的?!”
总不能说,自己捡了个面具,试戴一下就上来了吧?这话说出来,岂不是太不给前面那三位面子了吗!
见慕涣然答不上来,守卫无奈,只得再问:“那你要找这天界的哪位神仙啊?”
“一介小神,无名无姓。”她顺口答道。
话音刚落,守卫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三位刚化回人形的神兽,更是“噗通”几声,惊得直接坐到了地上!
“简...简直胡闹!”守卫好不容易重新站稳,声音都变了调。
慕涣然这时才猛地反应过来——那位被几天神附体的老伯,从头到尾根本没提过他的名字!
完蛋了!
11. 山重水复疑无路
“莫非是功德圆满,自行飞升之人?”守卫见慕涣然不语,双掌合十,缓缓拉开。一张泛着灵光的密网瞬间浮现于二人之间。
慕涣然下意识想摸,却被守卫厉声喝止:“勿动!”
他凝神审视密网片刻,摇摇头,将其收回。“名录上并无你的记录。”他沉吟一瞬,脸色骤变,猛地后撤数步,拉开距离。
“大胆!竟敢擅闯天界!”
闻得此言,那排队三人登时显出真身。事发突然,一阵狂风险些将慕涣然掀翻在地。
眼前这一人三兽,瞧这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生吞活剥。那守卫先前的册子已化作坚盾护在身前,右手之笔亦变作巨刃,直指向她。
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见机行事。
只见慕涣然目光一凛,双掌猛地合于额前!
那守卫大惊,以为她要施展什么绝学,立刻举刃欲劈!谁知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臂猛地僵在半空。
“哐当!”守卫这一回当真是没抓稳,惊得巨刃脱手落地。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慕涣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来了个颇为虔诚地跪拜,且短短几秒内,居然拜叩了三下。
“且慢。”
一个清润的声音自水晶门洞内传来。身着银灰宽袍的少年缓步而出,来到慕涣然身边,伸手虚扶一把,低声道:
“先起身。”
慕涣然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还有些发懵。
少年转向守卫,微微颔首:“抱歉,这位是来找我的。”
那守卫见了他,倒像是遇着熟人一般,脸上多了几分敬意,忙回话:
“哎呀,原来是云藏大人!瞧这事闹的,险些伤了她。不过这姑娘倒是十分机敏...哈...哈哈!”守卫越说越觉不妥,索性以假笑掩饰尴尬。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唤我云藏就好。那都是前尘旧事了,莫要再提。这人我先带走,咱们日后再叙。”云藏轻拍慕涣然肩头,二人一同走入那水晶门洞之中。
“唉,真是可惜了。想当年,那可是天界响当当的人物啊。看来这神仙也难当,果然不假...”
一旁三兽已化为人形,霎时凑到守卫耳边,齐声问道:“什么大人物?”
守卫被三人的声音惊得一哆嗦,忙挥手驱散,将巨刃化回神笔收进袖中,催促道:“你们也快些进去吧,这往后啊,看的多了,自然就会知道的。”
三人悻悻离去。守卫猛一拍额头,自语道:“哎呀呀,忘了问那女子姓名,还得登记呢...罢了罢了,云藏带来的人,怎会有问题呢?”
他忙将手背过身去,佯装一副悠闲自得之态,眼角却悄悄溜着四周,确认周围再无一人后,便也转身走入那水晶门洞。随着他身影彻底消失,那门洞轻轻合拢,倏地无影无踪。
自打进了这水晶门洞,慕涣然的眼睛似不曾眨过一般,生怕错漏了半分细节。她紧随云藏身后,只几步便踏出洞口,一幕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赫然闯入她的眼界。
一座座宫殿自下而上逐层错落排开,最高的那座直冲穹顶,紫金色的流光耀眼夺目。
其余的则大小各异,有的鎏光溢彩,有的古雅浑朴;众仙神或腾云驾雾,或御物驭兽,往来穿梭其间。
慕涣然方欲看清一处,目光却又被另一处夺了去。一时落定,一时飘起,非真非幻,眼迷心乱。终是支撑不住,收回了细观的视线,却在视野放宽的瞬间,猛然发觉这奇景背后,竟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巨型山脉。
先前在门口撞见的那三只巨兽,此刻正跟随一位引路的神仙,往那边飞去。
“那是什么?”慕涣然的嘴唇机械地动了动,抬手指向远处问道。
山脉似披着缀满簇蔟水晶的霞衣,纵距千丈之遥,那闪烁的异光仍能尽收眼底——较芳甸斑斓,胜星辰璀璨。
少年驻足,顺着她指的方向,语气略缓道。“那是天界的阿若昆山脉...”
再次听得“天界”二字,慕涣然终是如梦初醒。她面向一旁的云藏,才发觉这少年竟比风境还要高出几分,清秀身姿隐于宽袍之下。默然时,眼瞳浅淡,唇线平和,只静静立在那里,便透着源源不断的雅气。
这般超脱之态,竟勾得她脑海中浮出一道身影。那人虽非仙神,确是她在两世间,见过最难忘怀的凡人——许星知。
“这么说来,我戴上的面具,就是当初你说的那张‘降神面具’对吗?”
“正是。先前我还忧心你能否在肉身毒发前寻得,没想到如此顺利。”
言谈间,二人已行至一座桥上。慕涣然瞥见桥下是一湾蜿蜒河水,岸侧花海泛着层层碧波。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还是在这桥上。”
“嗯?是吗?”慕涣然不可思议的睁圆了眼睛。
“那时我初到天界,负责看管这里,意外见了你上一世的愿望,想着帮你圆了那桩心愿,就将你的愿牌投进了这条浮生溯中,算起时日,按人界光阴来计算,已有千年之隔,如今也是算见到你本人了。”
云藏细细说明前因后果,慕涣然想通了她穿越的缘由——正因如此,她身死之后并未魂至地界重生,而是携着前世记忆,转到了另一重人界。
“可是,这时间对不上啊,你说我们见面已有千年。可我自穿越至今,不过一载有余,这又是为何?”
云藏指着浮生溯道:“你看那河面。”
慕涣然俯身倚在栏杆沿上,探身细瞧河面,不由得低呼一声:“哇!”
原来那河水并非朝着一个方向线性流淌,而是团团环绕,时而自西向东,时而由南往北,反复无常,毫无规律。
“发现了么?你的心愿牌被投下时,会随波逐流,经几番纠缠,早已不知现于何时、身于何处。这里没有时间,没有顺序。”
慕涣然琢磨着云藏的话,脑中似有万千思绪。再望那团团流水,不觉轻声道:
“这浮生溯中,一人作一滴,一滴聚一团,一团为一重,重重人界汇成河。”
“正是如此。”
慕涣然在桥上伫立片刻,忽又开口问道:“对了,上次你说,天界动荡才致使面具坠入这河中,究竟是何动荡?我瞧此处一切完好,不似经受过血雨腥风啊。况且神面我已找到,另外两张又在何处?”
“这里自然与人界不同。纵是将此间万物尽毁,只要有神存在,天界就不会消亡——所谓不生不灭,永恒如斯。那场动荡,唯一的结果不过是让我重归此处,再守这老地方罢了。至于其余的面具,还需等我下凡附体时,才能再次感知它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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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藏的回答看似解了慕涣然的疑惑,她却觉这说辞仍有些含混。只是转念一想,一再追问未免失了分寸。对方既已是神,自不必质疑他的用心。
谈及神面,慕涣然便将云州发生的种种一五一十告知了云藏。她此刻最忧心的是,若真要参加那“百面争魁”大会,凭自己这点本事,恐怕就像那烂了心的果子,装的了面,瞒不过里啊!
“还记得我同你说起的那七位掌管七魄的真君吗?走,我带你去见他们。若他们肯出手相助,此事便能迎刃而解——你既能获法力参与大会,又可斩妖除魔平定祸乱,亦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呢。”
慕涣然暗自发觉,每次见到云藏,他都能跟她提出个一举两得的方案来!
这浮生溯地处天界最底层,而那七君的宫殿却在三层之上。慕涣然仰头眺望,转头时却见云藏已在河岸边的花海中坐下,左手正攥着一把右手采来的花。
“咦?你在做什么?”慕涣然从桥上走下,踏入他所在的那片花海。
云藏并未立刻回答,只以消瘦的指尖摆弄着那些花枝,编揉、缠绕,轻巧打结。不过片刻,那些娇艳的小花便在他手中化作一对手环。
他将手环递到慕涣然面前,含笑说道:“给你的。
慕涣然接过那鲜花手环,心中虽有纳闷,目光却着实被它们的美丽外表吸引。
“真好看,为何要送我这个?
云藏抬手示意她戴上。
“腾云驾雾是常法,御兽飞行亦不稀奇。”他目光扫过无垠花海,声音温和,“此间万物,唯这些生灵最知‘溯’之本意。让它们伴着你吧,心念所至,皆可往之。”
慕涣然小心翼翼的将它们套在双腕间,她抬手对着天空,任柔光漫洒在花瓣之上。
忽的,那原本凝实的圈环仿佛有了生命,在腕间缓缓转动,顺着她手腕的粗细,悄然调整到最舒适的尺寸与触感。朵朵小花也似活了过来,微微摇曳着,感知着她的脉搏与温度。
“我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花芳同绾’,它们同我一样,守着浮生溯。愿它们往后也能在纷乱的人界中护你周全。好了,你挥挥双手试试。”
云藏的话语温柔澄澈,不带半分私情,那是来自神明的祝福,美好圣洁。
慕涣然双手在身侧轻轻一挥,刹那间,环环徐风在她周身涌起,风里交织着万千种花的淡影。待回过神时,她已轻盈离地三尺。
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云藏脚踩流云白雾来到她身侧,温言安慰道:“别怕,它们不会让你坠落的。你只需试着挥动双手,朝想去的地方去便是。”
就这样,慕涣然在几番睁闭双眼和轻挥手臂间,跟随云藏来至七君神殿门前。
七君神殿,顾名思义,正是七位真君的理事之所,由七座神殿连缀而成。其宏伟气派无需多言,只是二人抵达时,尚未能踏入殿内细观,便被拦在了门外。
“这...还有办法吗?”慕涣然站在巍峨的七君神殿前,望着那紧闭的大门。
只见门上挂着一块玉牌,上面工工整整刻着几个散发微光的大字:
【下班时间,勿扰】。
慕涣然:“......”
云藏:“......”
一阵微妙的沉默在神殿前蔓延。
12. 离别
万万想不到,这天界的仙神也要受那“九九六”的累么?
慕涣然挪步到大门前,从门缝里往里睃了睃,只瞧见个阔又空的院落。
连半点儿神影都没有。
“也没个值班的嘛?”慕涣然轻叩了三下门,又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听殿里的动静。
还是一无所获。
“要不...明日再来?”云藏提议道,话音里带着几分犹疑,像是也摸不清楚这里的情形。
慕涣然走下台阶,刚站回云藏身边,就听身后那扇大门“吱呀”一声,慢悠悠的开了。
两人齐齐转过身,只见那丈许高的门被拉开一线,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从缝里探出来,正巧撞上他们的目光——那不是活人的模样,而是个立体的剪纸小人,手脚轮廓都透着纸剪的利落棱角。
“来者何人,有何要事?”它脸上没有五官,偏能发出清朗的声音;通体是一剪裁就的红,瞧不出男女,个头倒与人界七八岁的小童一般无二。
近来稀奇事儿见得太多,慕涣然对眼前这等奇景没了当初的惊惶,只觉新鲜有趣罢了。
“镂童,请问七位真君此刻尚有哪位在殿中?我二人有要事求见。”
镂童见来的是云藏,忙从门后闪身而出,恭恭敬敬回话道:
“不巧,诸位真君今日已不在殿内。”
“那...我们明日再来呢?”慕涣然追问。
镂童摇了摇纸质的脑袋:“明日也不在。”
“后日呢?”
“也不在。”
“......”慕涣然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住,最后索性沉下脸,又问:
“那诸位真君究竟哪日在殿中?”
“不清楚。”镂童答得斩钉截铁,慕涣然感觉若是现在头顶有跟蜡烛的话,一定会被她压抑的怒火点燃的。
云藏见她脸色愈发难看,忙往前挪了半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中间,隔开了两人。
“还请镂童告知,真君们何时回殿?我等也好心中有数,免得屡次叨扰。”
方才同慕涣然说话时,镂童语气里半分情绪也无,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模样;此刻转向云藏,不仅语气恭谨了许多,话也絮了起来:
“实不相瞒,近来有几维人界出了异状——凡人三魂七魄入体后,总无故出现丢魂少魄的情形。规巡院发了急令要尽快处理,因此诸位真君一同入了地界,去三魂殿商议对策了,没有三五日怕是回不来的。”
“七位都去了吗?”云藏接着问道。
镂童闻听此言,语气略带委屈。“都去了呢,唉,灵觉真君今日临时把我召了出来,替诸位真君看守此殿,我还从未去过地界呢...听说那里与天界完全不同,好想去瞧瞧啊。”
慕涣然那股子火气消了大半,镂童的语气倒像个惦记着外头玩趣的小娃娃,先前的气闷也就散了,再懒得同它计较。
殿门重新合上时,门上挂着的牌子晃了晃,有些歪歪斜斜。慕涣然见了,走上前伸手将牌子扶端正,这才转过身对云藏道:
“三五日的话,怕是赶不上参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得过些时日再来了。”
云藏拍了拍慕涣然的肩膀,安慰道:“不妨事,你只管安心去参会。若是需用法力,就把那面具带上,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平定妖魔祸乱之事怎么办?”
云藏手摸下巴,似在凝神思索,忽然右拳在左掌上一击,恍然道:“瞧我这记性!你定要好好参加云州这场大会才是!”
“嗯?”
“花馥蝶翩至,名显事自成!”
慕涣然虽听懂了这话,却参不透云藏此刻说它的深意,只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若能在这场大会上崭露头角,自会引得天、地两界关注。到那时,莫说是见这七位真君,怕是他们还要主动见你呢!”
“真的假的?”慕涣然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打量着云藏。
见附近偶有其他仙神路过,略觉不便,云藏带着慕涣然重新回到浮生溯旁,望着那河说道。
“你前世所在的那个世界,是不是有个叫电视的物件?”
“有啊,不光有电视,还有手机、电脑...多着呢,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想象一下,若把这人界比作电视,不同维的人界是不同的频道,人间的悲欢离合当作电视里的节目...”
慕涣然听得嘴巴越张越大,若是下巴能活动自如的话,恐怕此刻已经掉在了地上。
“你们仙神也看电视?”
“自然要看,只不过我们不叫看电视,唤作‘观众相’。凡人若能得我们关注,便能获些法力,替天地两界在人间行走办事。
当然了,数维人界各有各的章法,万生千态也不尽相同,咱们只说你这一世的境况。如今这‘百面争魁’大会,正是你的天时地利人和,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慕涣然与云藏作别时,他立在云端向她挥着手,又叮嘱道:“只需戴上面具,就能唤我出来。”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慕涣然再次睁眼时,已躺在床榻之上。风境伏在桌案前睡着了,璃禾也歪在床边,眉眼间带着倦意沉沉睡去。
房门被推开时,思思端着茶盘走进来,一眼瞧见慕涣然睁着眼睛,当即惊呼出声:
“阿娘,小姨醒了!”
风境听见动静,立刻几步凑到床边,俯身注视着她,眼神里满是焦灼,一脸生怕她会死掉的表情。
璃禾也瞬间清醒过来,定了定神,忙伸出手,轻轻抚上慕涣然的额头。
“烧总算是退了。”璃禾松了口气,眼眶微微发肿,“涣然,昨晚你突然就晕了过去,浑身烫得吓人,我们都慌了神,还当是那虫毒又发作了。”众人守了几乎一整夜。
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仿佛那穿梭两界的失衡还未完全消退。慕涣然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摸那不存在的光流。
指尖触到的,只有温暖的被衾。
是梦?
她猛地侧过头,急切地搜寻——那张带着焦痕的神面,正静静地躺在枕畔。
“你还好吗?”风境声音放得极轻,又俯下身,学着璃禾的样子,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指尖悬在那里顿了顿,像是要再三确认那烧是不是真的退了。
“我见到金安城那位老伯了……”慕涣然望着风境的眼睛,话只说了半截。她知道,有些事不必说透,他自会懂。
“嗯。”风境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枕边的面具,伸手去拿。
他的指尖刚触到面具边缘,动作骤然一顿,像是摸到了极寒或极烫之物,猛地将手收了回来,指尖微微蜷缩。
慕涣然捕捉到他这细微的异常:“怎么了?”
“无事。”风境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身形重新站得笔直,语气恢复一贯的平静,“你无恙便好。”
但他的视线,却再次难以察觉地扫过那面具,深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探究。
风境触碰面具反常的举动,倒是勾起了慕涣然的回忆,她即刻抬起手臂,挽起衣袖,两腕处的花芳同绾霎时清晰浮现。
慕涣然心念一动,抬手便去解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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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布帛。
布帛落下,底下哪还有半点伤痕?
腕间的“花芳同绾”仿佛活了过来,顺着臂弯攀出数朵细碎的小花,密密匝匝覆住了旧伤处。
不过瞬息,那些新生的小花如朝露遇阳,簌簌消散,露出的手臂已莹白如玉,半分疤痕都未留下。
璃禾虽是巫师,见了这等场景也不由得睁大了眼,满是惊异。思思在一旁轻轻晃着母亲的肩膀,脆声惊呼:
“阿娘你快看!太神了!原来小姨也是巫师呀!”
慕涣然目光扫到一旁的风境,却见他脖颈与双手同时闪过一片金芒,与送别沧阴那夜她见到的一样,转瞬即逝。
张村首已将慕涣然参加大会的事情报给了晨间巡山的官员。从石溪村动身时,已是黄昏。
思思正帮着慕涣然拾掇简单的行囊,见璃禾不在房内,便悄悄挨近过来,把嘴凑到她耳边,小声央求:
“小姨,能不能也带我去云州城呀?”
慕涣然没立刻回应,心里记起璃禾说过的那段悲惨往事,眉头微蹙着出神。
思思见她未吭声,又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仰着脸再问:
“阿娘从来不许我走出这深山,可自从瞧见那对凤凰、你们的灵物,还有小姨伤口复原之事,我真的好想去看看那场大会啊!我保证不会添乱的!”
“不行。”思思的话正巧被刚进门的璃禾听见。
“阿娘只有你了,真的不希望你再出什么事。”
“可小姨是替咱们去云州城的呀,我想陪着她...”思思的声音越来越低,没了底气。
璃禾却不再接话,只把脸转向一旁,故意不去看女儿,将她晾在了一旁。
众人送至门外时,风境已驾着驴车静候一旁。见慕涣然出来,他轻轻一抖缰绳,让驴车悄无声息地滑至她身前,恰到好处地停住。
“张村首,璃禾姐,大会结束后我再回来看你们。多谢照料,告辞。”慕涣然蹲下身,平视着思思,她眼圈鼻尖都红红的,强忍着泪。
“好啦,不许哭。”慕涣然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思思眼角的泪,又温温软软地抚了抚她的脸颊,“等着小姨的好消息。”
慕涣然起身时,想要松开拉着思思的手转身上车,却发觉思思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思思...”璃禾低声示意她松手,却毫无作用。
有时,对于孩童来说,所求之事会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在心田生根发芽,任风雨阻挠,也不会动摇。
张村首看在眼里,转头对璃禾叹道:“思思这孩子,我也是从小瞧着长大的。平日里懂事听话,性子却比谁都执着坚定。
你能把她藏一时,终究护不得一世。总有一天,她要自己去直视过往,去面对那些陌生的天地。世道无常,强求不得啊...”
慕涣然反手握住思思的小手,抬眼看向璃禾:“璃禾姐,若思思真动了这份心思,不如就让她趁此机会出去看看。我向你保证,定会照看好她,绝不让她受到伤害。”
璃禾俯身将思思揽进怀里,眼底噙着泪水,轻声说道。
“真的想去吗?”
思思把小脑袋埋在母亲颈窝,又猛地抬起来,重重一点,璃禾抬手抹掉自己颊边的泪,松口妥协道:
“那你答应阿娘,在外要听涣然的话,绝不可生事多言,照顾好自己,早些...早些回来。”
驴车碾过地上的霞光,驶向层林尽染的山道。
璃禾站在原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车影,直至它融入漫天暖橙色的光晕里。
13. 诡计
这驴子很是听话,风境手中的鞭子几乎没怎么派上用场,只是赶路的速度,终究比骑马慢了许多。
如今慕涣然身上的虫毒已彻底清了,三人也不急,走走停停,原是一日一夜的路程,竟走了两日。抵达云州城时,已是“百面争魁”大会的前一日。
用一个词来形容曾经的金安城,逃不过“繁华”二字;
若用一个词来形容慕涣然眼里的云州城,非“人间仙境”四字莫属。
此城依山为障,傍河为界,在这山水缠绵间,宛如蜃楼幻境。大街小巷里巫觋云集,或穿繁纹异服,或持鼓铃杖笛;三两结伴者谈笑,独影独往者匆匆。
风境找了个寄养驴子的地方,先前给张村首买驴的钱,临别时被对方执意塞回。慕涣然与风境商议定了,待大会结束,二人再赶着这辆驴车送思思回去,顺便将驴子还给张村首。
“各位灵者,本店药品今日买一赠一!若储值若干,大会期间无论轻伤重伤,均提供免费救护!”
“各位客官,百鲜居今日酒水免费!若消费满额,大会期间皆享八折!”
“各位女士......”这云州城内的店铺皆是与药相关,什么药食药膳,药妆药浴,应有尽有。
慕涣然被街边叫卖声扰得头疼,看来此地商人都想借着大会赚些油水。
一个裹着黑披风的男子,见她在街边发怔,便凑上前来,在她面前佯作路过,确认她身侧无人,才走到旁边,隔了一人的距离站定。
慕涣然早察觉这人鬼祟,却按兵不动,要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姑娘,看你身姿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弱,气质不凡,想来是来参加百面争魁大会的吧?”黑衣男子压着嗓子,语气神秘。
慕涣然不作声,只偏过头打量起他来,这大热天的,他裹着个披风,实属奇怪。
那男子又往她身边凑了凑,续道:“见你腰间面具粗陋,恐要影响明日参会,不妨瞧瞧这些,包你满意!”
说着,他展臂掀开披风,慕涣然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云州城内明令禁止售卖面具,但越是被禁止的东西,越是有人想要靠着这个铤而走险发笔横财。
披风下悬着三四张面具,色彩斑斓,工艺精巧,造型独特。慕涣然正想细看,那人却又合上了披风。
“如何?若想要,咱们借一步说话?”
慕涣然灵机一动,决意先问个价钱,逗逗他:“这面具既是禁物,想来不便宜吧?”
“那是自然,我这可是掉脑袋的营生,只为满足灵者所需。总有些丢了的、忘了带的、或是太破的——要知道这可是巫师身份的象征,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信你个鬼!”慕涣然心下暗忖,“若是被查出来,可是株连亲族的重罪。真是什么钱都敢赚,害人害己!”
她又问起价钱,那男子只比了个“一”。
“十两?”
“一百两起。”
慕涣然猛地大叫:“抢钱啦!这里有人抢钱啦!”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男子见状,撒腿便跑,速度极快,显是练过的,开溜之前还不忘回头撂下一句狠话:
“臭娘们,你给我等着!”
慕涣然本没想追,只当是吓跑他,免得再纠缠。可他这话一出,倒不能不追了。
“哼,还敢威胁?看我抓你交官,永绝后患!”
自慕涣然身子康健后,总像憋着股牛劲,想好好舒展一番,这可真是让此人撞在了枪口上。
两人一前一后,所过之处如刮起一阵疾风。思思手里捏着风境刚给她买的冰绵团,正和风境从铺子里出来,忽觉面前一阵风过,连发丝都从左侧掀到了右侧。
“你他妈真玩命啊!不买就不买,追着我不放做什么!”
“与邪恶势力斗到底!”
“疯子!....”
不知跑了多远,眼看就要追上,慕涣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闲人速速避开!”
开路者一声怒喝,她才回过神来。眼见马队从对面疾驰而来,忽地想起手腕上的花环,只一挥,一阵风便将脚上的惯性卸去,又一个轻巧转身,稳稳立在原地。
可惜那个倒卖面具的却没这般好运,回头见慕涣然不追了,还以为是她放弃了,正幸灾乐祸之际,直接被迎面而来的马儿撞得飞出去几米远,连披风里的面具也散落一地,一旁巡逻的官兵眼疾手快,当即把他擒住。
慕涣然大口喘着气,眼中满是畅快,忽然,一道特别的身影闯入视线。
马队中央,一男子的面容隐在玄色面具之后,身着同色长袍,端坐于马背,身姿风逸。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他,对方似有感应,那双眸子透过面具望过来。四目交错的刹那,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叫她怔怔地愣在原地。
那目光里,有几分审视,又带着难以察觉的威严,只在她脸上停留数秒,便冷冷移开,凝望前路。
风境与思思走到她面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已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马队。
“你在看什么?”风境收回目光,问道。
“没什么,”她回过神,“方才那队人马,想来也是来参会的吧...”
*
云中殿依山而建,层层递进,开阔轩朗。墙体顺着缓坡延展,主殿高踞坡顶,朱梁金瓦在星光与灯火交映下,熠熠生辉。
子贤立于长阶之下,携众人等候着远方的来客。
“贤君,承帮传讯说已寻到您兄弟的下落,依属下看,此事多有可疑。”一旁的张策开口,他个子不高,黑黑瘦瘦,因年迈背已微驼,半躬着腰站在子贤身侧,说话时眼珠左右乱转,透着几分阴狠算计。
此人原是子贤未当领州长时的老师,继位后,便成了云州第一谋士。
“其一,金安城已被夺权,承帮竟还有余力管这事,定有蹊跷;其二,往日传讯少说也要个把月才到,如今不到一周便收到,真实性实在可疑。”
“如今天下大乱,妖魔现世,人间事已不能以常理推断。”子贤淡淡道,“至于承帮是否真找到我那两个弟弟,待会一见便知。”
“贤君说的是。”张策不再多言,面上看似平静,心里早已乱作一团。
当年子贤委托承帮帮主许肃寻弟后,他曾借机假传意旨,称【子藏与子隐因迫害兄长不成,盗宝逃逸,致使父亲疯癫。此事关乎子氏名誉,一旦寻到,便秘密处死,只说毫无下落】。
张策的目的是要不惜一切手段,扶持子贤坐稳云州领长之位,这样自己就是这云州境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起初是远处传来凌乱的闷响,踏过砖路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嗒、嗒嗒”——铁蹄与鬃毛冲破风里的尘埃,终于,骑者勒马立于众人眼前。
子贤正搜寻着许肃的身影,未及上前,却见马上之人纷纷下马,护着一位戴面具的男子走到他面前。
“想必您就是领州长吧。”男子说着敬语,声音里却夹着一丝不屑。
“正是。”子贤颔首,“不知许帮主为何未到?”
“家父已亡故,”男子摘下面具,语气平淡得近乎通知,“我是他的小儿子,也是新任帮主,您也可以叫我许帮主。”
子贤一怔,旧时许肃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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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两子来云州赴宴,他见过年幼的许星知——那时还是七八岁的孩童,粉雕玉琢,一双眸子正如其名,亮似星辰;见人彬彬有礼,举止间带着几分小大人的稳重,格外讨喜。
可眼前之人,面若冰霜,目光阴郁,身姿挺拔,睥睨长辈,与记忆中的孩童判若两人。
子贤心头生疑,语气由缓转厉:
“哦?是吗?只是承帮帮主,我只认许肃一人。其余之事,与云州无关。若无要事,还请许公子自便,恕不远送。”
许星知勾了勾唇角,一声冷哼,似未将他的逐客令放在眼里,又上前一步,逼近子贤,盯着他的眼睛,戏谑道。
“领州长何不屏退众人,带我进殿一叙?也好让您见到想见之人。”
子贤脸色一僵,听闻最后一句,不由后退一步。许星知居高临下,眼尾斜睨张策,张策只觉脊梁一寒,仿佛心思被看穿,眉头拧成一团。
侧殿厅堂内,子贤屏退左右,只剩他与许星知、张策三人。
未等子贤开口,许星知缓缓戴上面具。子贤偏头看了眼张策,见他摇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若你要带我见人,传唤便是;若想携面具参会,直说即可。”子贤沉声道,“叛军作乱,承帮换主事本就蹊跷,你若心怀不轨,我亦可替许肃清理门户。”
许星知缓缓起身,抬指一挥。子贤顿觉不妙,正欲起身唤侍卫,却被一股无名之力缚在宝座上,嘴巴也张不开,喉咙里只发出闷哼。
“数年不见,你还是这般‘热心善良’。”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嘲讽,“可惜如今这乱世,是我一手造成的,谁也别想坏了我的事。”
子贤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具之人。那熟悉的声音,叫他不寒而栗。
一旁的张策见事不对,趁二人交谈时悄悄后缩,正欲抬脚奔向门口,忽被扯住右腿,倒挂在半空。
“怎么?当年想除掉我和弟弟的人,如今想置身事外?”
“你...你这是欲加之罪!”张策慌了神,对着子贤大叫,“贤君休要听他胡言!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新朝派来的妖物?”
“哥哥,我是子藏啊。”
末尾的“啊”字微微上扬,不是疑问,而是一声轻叹。
子贤浑身一震,他望着那张玄色面具,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他转过身,步至张策身前,抬眸望着对方被倒吊得泛红充血的头颅。
“放心,我不会杀你。若不是当年你那些狠辣诡计,凭我兄长那套温和治理的法子,云州早被那些巫灵势力吞了。”
“扑通”一声,张策重重摔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揉撞痛的腰背,只缩着身子僵在原地。
云藏的靴尖离他不过半尺,冷声道:“百面争魁大会,是谁的主意?”
张策双手抖得像筛糠,眼前这人绝非寻常之辈,周身那股无形的压迫感,竟似能摄人心魄的邪力。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结结巴巴:“是...是我。”话刚出口,他又想起云藏先前说“这乱世是我一手造成的”,虽猜不透对方的用意,可“百面争魁”明面上是为平乱,万不能在此刻触怒他,忙又补道。
“选那些能人异士,实则是要将他们放逐到其他州,至于死活,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我不过是为了稳固云州的势力,断不能让民间那些技法高超的人兴风作浪,威胁到贤君的统治。”
见云藏半晌没作声,张策心头发慌,忙又谄媚道:“若是此举不合您的心意,我这就传旨下去,立刻取消大会!”
“不必。”云藏语气狠厉。“选出后,除掉便是。”
14. 森罗演法(一)
怪不得昨日被抓的那个黄牛会说她的面具粗陋,会影响今日参会。原来这面具是不单是巫者们身份的象征,亦是用作区分出身和能力的高低贵贱。
负责登记的人眼皮都未完全抬起,只瞥了一眼慕涣然手中粗陋的面具,便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去旁边木箱抽签,随即在名册上潦草一勾,仿佛多写一笔都嫌费墨。
慕涣然从箱底摸出一块粗糙的白漆木牌,上面刻着个“壹”字。
她刚转身,就听身后爆发出截然不同的热情:
“哎哟,今日记录到此刻,您这面具真真是极品!”负责人几乎站了起来。
“过誉了,此物乃家族传承之物。”那人手上的面具以纯金为底,并非张扬的亮金,而是哑光赤金,嵌在金纹里的白玉,是将上好的玉石剖成薄片,再细细雕琢成细碎纹案,嵌入金面的凹槽中。
“快,带这位楚公子入座。”负责人忙递过一块红漆木牌,又指派手下亲自引着楚衡坐去前排,而慕涣然则在最后一排。
她又低头瞧了瞧自己手中的面具,无半分纹路,还带着斑斑火烧的黑迹。只是慕涣然并不在意它模样好坏。
毕竟这可是能载她入天界、见天神的法器,虽不敢说天下独一份,可与这些参会者相较,法力也绝对属中上之列。
慕涣然瞟了眼那负责人现实的嘴脸,转身往自己的位置去,却猛地看见风境带着思思坐在那边。
“你俩怎么会在这?不是说百姓只能在外侧围观嘛?”
思思拉着慕涣然赶紧坐下,悄声在她耳边道:“是风哥哥给了些银钱,这样我们就能陪着你了。”
慕涣然闻言抬头打量着风境的侧脸,他端坐在座椅上,双目直视前方。前面几排的女子交头接耳后,都忍不住偷偷的回头瞄他一眼。
她感激的话涌到嘴边,刚要开口,却被他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幸好你坐在最后面,若是靠前的位置,我们想进来也难。”
“......”
慕涣然只眯起眼睛,还是将那句“多谢”说了出口。
天街正中央临时搭起个巨大木台,乌色木料泛着油亮光泽,栏板上刻满的巫文咒符在日影里忽明忽暗,梁上垂挂的厚重彩缎拖曳及地,三色交织处绣着繁复纹样,风过时发出簌簌轻响,四角雕着的异兽更添几分庄重与威严。
只是台子正中央摆着张桌子,上头用巨大红布罩着,红布之下像是蒙着什么物件,被顶得高高的。
片刻后,台下席位已坐满能人异士,外围更是围满前来观看的百姓与叫卖的商贩,四周临近的楼宇露台上也坐满达官显贵,随着阵阵锣鼓声响起,现场渐渐安静下来。
张策走到台上,众人纷纷低语,互相询问为何不见领州长前来致辞。
“领州长昨日身染急症,实在难赴此次大会。在下张策,忝为贤君帐下谋士,今奉领州长之命代为出席,望诸位海涵。”
慕涣原本想借此机会认认,十年前杀害无辜巫者的领州长究竟是何模样,却未能得见。她留意到张策的表情虽极力显出客气,可依旧透着股阴厉之气。想来这领州长的谋士都这般,恐怕本人面相更显狠辣。
正在她胡思乱想时,又一阵鼓声响起,张策退至台下,主持大会的司礼站于台前,对众人宣读大会规则。
此次“百面争魁”大会共分三环。
首环名唤【森罗演法】,二百多名巫者以手持木牌颜色分作“红、黄、白”三组,再以牌上雕刻的数字为序依次登台展示技法,通过议会点评与现场观众投票,最终留下百人。为防有人敷衍了事,首环淘汰者若被认定为消极参会,便需缴纳罚金,且要为云州议会无偿服务十年。
次环名唤【酩酊一梦】,百人由议会长老施法,依次进入精神幻境,若能安然苏醒,便可入选。被迫救醒者或被梦境彻底吞噬者,均作淘汰。次环无惩罚,只因无法自主苏醒者,最终都会变得痴傻呆滞,胡言乱语。
终环名唤【瘴雾蛮山】,剩余之人需前往城外瘴雾蛮山,取回灵物身上一件东西,方为取胜。
“思思,你知道终环说的是何处吗?”慕涣然听见周围人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与质疑声,心下好奇,忙问一旁的思思。
只见她面色凝重,一脸担忧地望着慕涣然,答道:“蛮山在群山深处,那里杳无人烟,常年笼罩在一片迷雾中,传闻是灵物栖息之地,凶险异常,冒险前往的人几乎都是有去无回。这数年间,即便有逃回来的,多半也体染怪毒邪病,不久便离世了...”
听闻思思一言,慕涣然更确定这大会暗藏玄机,既然已无回头路,便要坚持到最后,查清云州议会的真正目的。
风境却在此时隔着思思,凑近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若想退赛,我来缴罚金。”
慕涣然忽觉心头一暖,不知从何时起,她感觉风境已从救命的陌生人,变成一个在意她的友人。虽说他有时言语刻薄,可她不知不觉间竟也习惯了他这般风格。
她凝望着风境的眼睛摇了摇头:“即便缴了罚金,也要被迫留在此处为议会做事。时间宝贵,大会结束后我们得尽快离开。”
慕涣然没忘记云藏对她说的话,只是这些风境并不知晓。
“我要尽力入选。”她这话压得极低,若被旁人听去,怕是会以为她在说大话,难免遭人非议。
三人再回望台上,见司礼宣读完赛事规则后,走到桌旁,一把掀开红布,台下霎时一片哗然。
桌面上垒满数层的金元宝,阳光一晃,闪出诱人的灿色。
见此情景,慕涣然都忍不住轻叹一声,别说在这,便是在王府里,她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最终胜出者除了能平分这些,还可被领州长亲自授予官职。闲言少叙,咱们有请第一位巫者登场!”
场外看热闹的百姓自然掌声雷动,可台下这些参赛的巫者们,像是还没从凶险的环节介绍中缓过神来,只附和着轻拍了几下手。
慕涣然看了看手中的白木牌,不知轮到自己戴上面具时会发生什么事,只好聚精会神看着台上展示术法的巫者们,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只见众人各怀绝技,仙术妖法,通神显灵。或踏旋步,呼风唤雨;或舞法器,撒豆成兵;更有能者,作画鼓乐便能通灵显形。
不多时,慕涣然见那位“楚公子”登台,经司礼之口,才知他名叫楚恒,面具之下,只露出嘴唇与下颌。他立于台上,将手中的翡翠玉笛移到唇边,一阵清缓幽婉的笛声骤然响起。
节奏柔和时,在这夏日里,宛如徐徐清风,能让浮躁之心归于平静;节奏欢快时,能让人莫名心生愉悦;节奏哀缓时,竟让人随之忧伤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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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层露台每一间都布置得私密典雅,一道身影隐在轻纱幔帐后,冷峻的目光透过薄纱,望着楼下的情景。
忽然,那笛声猛地撬开了他意识深处的一角!
许星知身体猛地一颤,失控地向后跌去,双手胡乱挥舞,撞翻了桌案,茶具糕点碎落一地。
剧痛从掌心传来,碎瓷割开了皮肉,他却毫无所觉。这一刻的清醒,比疼痛珍贵万倍!
他挣扎着跪倒在地,抓起一片最锋利的碎瓷,用尽全部意志力,猛地朝自己脖颈挥去——!
杀了自己!杀了他!
然而,瓷刃刚划破皮肤,他的手臂就像被无形的铁钳死死箍住,再无法挪动分毫!
嗬……嗬……他喉咙里挤出绝望的嘶鸣,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滴滴热泪无声滚落,眼中斥满愤怒与不甘。
楚恒那带着魔力的笛声,使他被禁锢在体内的灵魂产生了松动,清醒的瞬间,他想以死了结这一切,可惜时间太短,那股强大的力量再次袭来。
“当啷”一声,许星知的手垂了下来,握在手中的瓷片随之掉落在地。
“寻死?还是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云藏的声音在他脑中回响,那语气平静中带着阴冷。
许星知掌心与脖子上的伤口顷刻间愈合,只剩满地狼藉证明他曾试图反抗过。
“你不是想清醒吗?那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让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用你的手杀掉台下那些人的。”
云藏的话像千针般扎进许星知的心,只要心脏还在跳动,钻心之痛便一刻不得停歇。只是除了自己的眼睛,他全身上下都被云藏占据、控制着,如今即便摘掉面具,云藏也能附在他体内。
他又重新走到露台的栏杆旁,注视着木台上的一切,云藏要让他记住每一张鲜活的面孔。
轮到白色木牌组别时,已是华灯初上。
“白组一号,来自石溪村的巫者——涣然,请登场。”
为免引祸上身,她并未报上姓氏,只用“涣然”这个名字参会。
慕涣然做了几个深呼吸,却觉得空气稀薄。一种莫名的紧张攫住了她,手心沁出冷汗,指尖冰凉,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在微微发抖。
她戴上面具,一步步走到木台中央。
自己只懂些防身的拳脚功夫,可总不能在这表演这个吧?!
台下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云藏啊,云藏...”她在心底疯狂默念,几乎是在哀求,“快点来吧!”
司礼质疑的声音尖锐地传来:“这位姑娘,莫非是来滥竽充数的?”
起哄声瞬间爆发!
完了,慕涣然心头一沉,她见云藏迟迟不来,打算用花绾之力,再加上点武步,胡乱跳一段算了。
抬手间,脑中忽然传来一阵声音:
“抱歉,我来晚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猛地从面具内部炸开,仿佛要灼伤她一般。
“啊!”她痛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抓!
但她的双臂却被一股更强大的、温柔而不可抗拒的力量轻轻托起——是腕间的“花芳同绾”!
“放松。”云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交给我。”
下一刻,她耳畔所有的窃窃私语和起哄声,都化为了一片越来越响的、浪潮般的惊叹!
15. 森罗演法(二)
世界是安静的,静到慕涣然可以听到脚底踩在木台上轻重缓急的声响。
那不是杂乱的,而是有节奏,有韵律的舞步。她原想睁开眼瞧瞧台下之人,可是人太多了,她的视线无法在任何一张具体的面孔上停留。
她试着朝后排望去,去找寻那个她信任的身影。怎奈太远了——仿佛所有灯火的光都聚在木台之上,台下反倒隐在一片黯然失色的光影里,什么也瞧不清。
她只好闭上眼,任由缠绕周身的柔风支配着自己的身体。
人群中的风境,抱臂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方才见慕涣然孤零零立在木台中央,被台下那些庸人起哄时,他早已在心中谋好了退路。
不知为何,救她一人要比救下十人增长的功德还要多。
起初,他只有脖子上生出金鳞,那是隐藏在皮肤之下的血脉标志。如今,双臂也渐渐覆上金鳞。
待将来全身都能生出金鳞之日,便是他受天劫、飞升成神之时。
虽此刻还不明白这一切缘由,可他心里清楚,在成神之前,绝不能让她出事。
可眼前的变化,只在一刹之间。
他本已起身,准备去木台前,迎下无助的她。
未曾想,他见她开始旋转身姿,只再回眸的瞬间,面上那粗陋面具竟已焕然一新。
它表面的烧痕与污迹,顺着风势自下而上剥落,细碎的粉末飘向半空而散。
那是张人间绝无的面具,流畅的线条与她面颊的轮廓完美贴合,莹白的底色在灯火流转间泛起柔光;耀目的金色神纹自眉心浮现,沿着五官地纹路勾画蔓延。
再眨眼时,面具随之放大,五官夸张威严,密纹深处自行凝结出璀璨宝珠,额上鬓角延伸出奇诡的装饰。宛如一尊震慑百刹之神降临人间,令人不敢久视。
忽然,她足尖轻点,灵动的舞步翩然踏出,周身萦绕的气流竟映出一片绚烂的花海。
她双臂柔若无骨,时而贴耳高擎,时而绕身缓摆;纤长的双腿与柔韧的腰肢拧转出动人心魄的曲线。
这一段舞,在祝祷与欲望间流转,仿佛将人界世俗与天界神谕融于一体。
风境的目光一刻也没能从她身上移开,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与她之间相隔的人山人海早已消失不见,独剩她一人。
露台之上,许星知支着下颌,姿态慵懒,垂着眼眸俯视那里的一切。
“一时记不住这么多脸没关系,”云藏用古怪的腔调在他体内低语,“等你亲手杀了他们时,每一张都会让你永生难忘。”
话音刚落,木台上一道身影翩然旋起。
许星知嘴角那抹笑意瞬间僵住,凝成一个极怪诞的弧度。
“不可能!”
一声压抑的、扭曲的咆哮,在许星知意识的最深处炸开——那是云藏失控的怒吼!
是它!那张面具!
绝不会错!即便隔了这么远,他也能感受到那面具上流淌的、令他无比渴望的纯净神力。
那是他苦寻已久的“降神面具”!
三个月前蛮山的惨烈画面瞬间倒卷回眼前:赤红凤凰舒展的巨大双翅、国师躯壳濒临崩溃的剧痛、以及那对禽畜携面具消失于群山之际的绝望!
他再也无法感知到那面具的存在,如彻底蒸发了一般。
万万没想到,它竟会以这种方式,如此招摇、又如此讽刺地,出现在这里,戴在一个......
云藏的思绪戛然而止。
台上那女子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定身,然后缓缓摘下了面具。灯火照亮了她那双慌乱扫视台下、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眉眼。
许星知猛地扯掉面前的轻纱,整个身体失控地向前探出围栏,乌发因他的动作而垂落飘动。
他僵住了。
怎么会...是她?
“涣然...”
一声无意识的呢喃,用最柔软的力量,再次冲破了云藏的枷锁。
整条天街,在片刻沉寂后才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声。可许星知的肩膀却开始轻颤,从微微扬起的唇角,直至撤身跌坐回椅上的狂笑。
那是一种识破秘密与计谋得逞的扭曲姿态。
“没想到啊没想到…”云藏意犹未尽地低笑,“你居然认识她...哈哈,真是天意!”
“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就叫‘口是心非’。我带你与她相见,却不能相认,你只需帮我拿回面具。”
“记住,若你露出半分破绽,让她认出你,或是试图警告她...游戏就结束。我会立刻用你的身体,亲手将她折磨致死。”
“好好享受这场重逢吧,这可是你突破禁锢换来的机会,不是么?”
云藏的每句话都让许星知痛苦不已,他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只能任由这魔鬼一次次摧残自己的心智。
“小姨,你简直是天女下凡!”思思一路奔到慕涣然面前,欢喜地拉过她的手,却又皱起眉,“小姨的手好冰...”
慕涣然忙回握住她的手,掩饰道:“我...这是饿的。”她见风境也走到面前,还没等再说第二句话,风境的手指竟又抚上了她的额头。
“?”慕涣然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指尖是温的,只在她额上肌肤停留了数秒,便收了回去。
“嗯,不是发烧。”
“……”慕涣然愣住,随即因他这不合时宜的正经,而不由自主地释怀一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大会首环直到深夜才结束,入选的通知要到次日午时,才会在天街的公示榜上揭晓。
慕涣然早已饥肠辘辘,三人踏进百鲜居时,原以为这时候该没什么人了,不料店内两层都坐满了宾客——其中大半,都是参会的巫者。
那些人瞧见慕涣然,有的向她点头致意,有的对她嗤之以鼻,还有的故意别过头去,假装不认识。她倒不在意这些,拉着思思跟在风境身后,寻了处角落的空桌坐下。
还未坐定,便听身后“啪嚓”一声脆响,瓷壶碎裂的声音炸开,紧接着是一个醉客含混不清的怒骂:“没长眼睛啊?!”
慕涣然回身望去,只瞥了一眼,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
许星知身着白纱墨绣锦袍,正立在百鲜居的入口处,而那醉酒男子,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店小二忙上前将醉客搀扶起来,醉客摇摇晃晃地要去同许星知理论,不料许星知脸上并无半分怒气,反倒温和笑道:
“你撞到我,我不怪你。只因你已是重病之人,我不与你理论,以免更伤你身。”
醉客一听,顿时急了,怒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咒我!”
说着抡起拳头,就朝许星知脸上挥去。许星知轻轻一闪,醉客扑了个空,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我还知道,你祖上只有男性会得这个病,且活不过四十岁,是不是?”
醉客闻言,酒醒了大半,立刻揉着额头转过身来,满脸惊疑:“你...你怎么知道的?”
“算的。”许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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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垂眸,指尖指向地上倾泻的酒液与碎瓷,“病气已浮于你面门,再看这酒渍。”
众人随之望去。
只见那酒水洒落之状似一只大鸟,形却扭曲,透着股邪气。
“此乃“邪鸟投林”之相。翅翼折损,目露凶光,主阴邪侵体,宿疾缠身,恐有家族血光之灾。”
醉客闻言,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求问化解之法。
许星知凝视他片刻,方缓声道:“这百鸟之王,当属凤凰。此凶相唯有‘丹凤朝阳’的吉兆可破。凤鸣高山,非静不栖,若能寻得灵物之血入药,方可化灾除病。”
“可灵物...灵物何其难寻!”醉汉满面绝望,可旋即眼中猛地迸出一丝诡亮,“我有办法了!”
他竟再不纠缠,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入夜色。
满堂宾客面面相觑,最终所有好奇、探究的目光,都落回了那奇人身上。
许星知却已独倚窗边,仿佛方才一切从未发生。他只点了一壶酒,乌发松挽,几缕碎发垂落鬓边。一手支颐望着窗外街景,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指尖沾了酒液也浑不在意。侧脸线条清冷,唇边似笑非笑。
慕涣然再按捺不住,起身走到他对面坐下。
“许星知?”她试探地唤出这个名字。
许星知回视于她,眼中满是茫然:“姑娘怎会知晓我的姓名?”
他的话让慕涣然微微一怔,分别不足一月,他就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是我...我是涣然啊!”她压低声音,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还记得嘛?湖边、荒园,还有金安城外桃林之约?”
许星知淡然一笑:“姑娘也许认错人了。在下从未见过你。天下之大,同名同姓、容貌相似者甚多。”他话锋微转,“不过,若你苦苦寻人,在下或可为你卜上一卦。”
慕涣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容貌,他的声音,她绝不会错认。为何要假装不识?
她忙从胸前取出一支金簪,递到他眼前。
“这个是你送给我的,也不记得了?”
许星知目光扫过金簪,依旧摇头。
委屈与被辜负的怒意瞬间涌上心头,慕涣然挺直脊背,直视他的眼睛:
“好啊,你不是会算么?那你算算,我要找的人长什么样,在什么地方,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
“姑娘若不介意,”他似是无奈,唇角弧度未变,“可否伸出双手,容我一观掌纹?”
慕涣然抿紧唇,赌气般坐到他身侧,双手往他面前一摆。许星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用手指轻轻地夹住了她的手指。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骤然乱了节奏,重时跳得她头脑不清,轻时又让她忘了呼吸。
虽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但不知怎的,久别重逢后再次相触,他的温度让她感到莫名心酸。
她慌忙闪躲他的视线,却在目光落下的瞬间,瞥见他抬起的手腕,衣袖下隐隐露出金镯的边缘——
那是她送给许星知的信物!
她猛然抬头,“你...”喉咙间只挤出一个你字,却忽觉许星知夹着她的手指加重了些力道,像是一种暗示。
就在这时,另一道冷冽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也给我看看?”
慕涣然才发现风境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俯身下来。他的侧脸刚好挨着她的脸庞,正用一种审视又警惕的目光,紧紧盯着坐在对面的许星知。
16. 森罗演法(三)
百鲜居厅内人声鼎沸,碗碟碰撞声与谈笑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许星知见到这陌生男子,微微晃了晃神。
风境骨节分明的手倏然横挡在两人之间。
慕涣然愕然抬头,风境面色沉静,语气听不出喜怒,又道:
“公子不妨也给我看看?”
他甚至将手又往前递了半分,比慕涣然更近,姿态不容拒绝。
许星知眸光微闪,唇角弧度依旧,却完美得不带半分暖意。他同样伸出手指,以一股巧而不蛮的力道,轻轻将风境的手腕拨开。
“贵相难参,关乎天命,在下才疏学浅,实难窥破。”
话音未落!
风境整个上身猛地向前一倾!动作之快,叫一旁的慕涣然为之一愣。
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到近乎危险的地步,两张皆是造物偏爱的俊颜平行相对。
风境金棕色的眼睛似杲日灼芒,欲要穿透许星知那双隐于乌云后的墨色圆月,窥视被掩藏的秘密。他逼问的语气透着冰冷的调侃:
“哦?不过在下还有一事不解。”
“请讲...”
“既然你有此等技法,”言语从他唇边漫出时,像一条毒蛇在试探,“为何没在今日的大会上,见到你的身影呢?”
“唰——”
空气霎时凝固,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将三人与周遭的杂乱声完全隔绝。
慕涣然下意识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屏住呼吸,目光在两张近在咫尺的脸上惊疑不定地来回扫视。
“在下并非云州人士,”他迎上风境的目光,语气轻松,“只是途经此地,恰逢此次大会...”
话还未说完,风境的诘问已再次迎上,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请问您,是哪州人?”
许星知脸上的笑意终于淡去了几分。他重新迎上风境那几乎要洞穿他的目光,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也将脸向对方逼近了毫厘。
“您同我一样,只是这里的过客,又何必追问彼此的来处呢?”
他刻意移开与风境对视的目光,转而看向一旁的慕涣然,瞬间又切换回温和的模样。
“不知这位是?”他故作好奇地问,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出去。
慕涣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懵,舌头跟着打了结。
“他...他是我...”
那“哥哥”二字卡在喉咙的瞬间,忽觉肩头一紧——风境已伸出手臂,将她自然地揽入身侧。
“既是过客,”风境代她回答,目光却仍紧盯在许星知的脸上,字字分明道:“自不必告知。”
许星知倏地撤身而起,风境随之也挺身而立。
“二位的菜已上齐,在下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他脸上只剩下冰冷的平静,目光最后只落在慕涣然的脸上。
“姑娘方才所问之事,在下只窥得八个字——”他微微一顿,道:
“生死两茫,无需挂念。”
说罢,不等任何回应,许星知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慕涣然怔在原地,那句谶语让她一时忘了去纠结他到底是不是许星知,只剩下一片无助的茫然。
风境没有追,只是挺直了身躯,垂眸时看见慕涣然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直到思思过来催促,慕涣然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心事重重地坐了回去。
许星知转身没入暗巷的幽影之中,他立在那里纹丝不动,只听得藏于他体内的云藏提点道:
“那男子有些难缠,他的底细我未能摸清,暂时先不要轻举妄动。”
次日临近午时,天街的公示榜前已围满了人,巫者们除了来看是否入选,更担心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黑榜之上。
慕涣然踮着脚尖,也只瞧得见“公示榜”三个字。风境默不作声地走向人群,只伸出胳膊一拨,便将前面分出了一条路来。
“哎呀,挤什么挤...”抱怨声此起彼伏,风境满不在意,只扫了一眼榜单便退身回到了慕涣然面前。
“入选了。”
慕涣然长舒一口气,一转身,却看到昨日那个醉客此时正站在天街一旁,身前立了个牌子。
【各位巫者,本人预收凤凰灵物之血,赏金三百两】
围观之人比公示榜前少了些,且看热闹的百姓居多。
“蛮山之试还未开始,您就要收这物件,谁会接啊?”
那醉客却不以为意,只在一旁阴凉处坐着,摆了摆手,回道。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我这叫给那些巫者们一个努力的目标,大会又没限定要寻何物,凡属灵物便可。只是这蛮山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你我皆不清楚。倒不如我预先定下所要之物,他们既能得些银钱,又可了却差事,岂不是一举两得?”
众人闻言,也觉有理,纷纷点头表示认可。慕涣然却微微摇头,若是杀灵物,还是算了吧。
换个角度来想,凤凰对她有恩,怎可恩将仇报?
不过那醉客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咋这么耳熟呢?
慕涣然猛的一拍大腿,云藏,差点儿把正事忘了。
“风境,你看好思思,我有事要办。”
说着,她便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遂席地而坐,覆上面具,凝神冥想。
“我来了。”云藏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等等...”
云藏阻止了她的回应,继续说道:“我感受到了‘释魔面具’的存在。”
“在哪儿?”慕涣然随之警惕起来,她的眼睛在聚集的巫者们身上扫来扫去。
难道魔面就藏在他们中间吗?
“不在附近,但距离不是很远,应该就在云州城内。”
“那大概率会是参赛的巫者。”
“嗯,我也不知道释魔面具长什么样子,只能靠感知来确定,所以你先不要打草惊蛇,待确认后再动手。”
“好,听你的。”
慕涣然听见有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忙抬头,见是风境才松了一口气。
“议会通知次环比试在一个时辰后开始,地点位于云中殿前。”
慕涣然摘掉了面具,见风境已曲起长腿,身形沉稳而轻缓地沉下,自然而然地单膝蹲跪在了她的面前。
他那原本高大的身影瞬间与她齐平,衣摆如流水般泻落在地。
“涣然...”
“嗯?”慕涣然闻声回应,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唤她的名字,还有些不习惯。
“现在我们是朋友,对吗?”
慕涣然重重颔首,对这份情分深以为然,心中更是添了几分雀跃。风境竟会主动说出这般话来,实在让她欢喜。在她心里,早已把他视作信任之人。
“那...我想知道关于这个面具的事情,这件事自从上次在张村首家的时候就一直困扰着我,我不明白为何我不能触碰它。”
慕涣然见他未言时,神色间似有几分局促不安,心下先自悬了起来,只当是出了什么不妥的事。待听到他的话,这才松了口气。
她将自己在天界的所见所闻说与他听。
“阿若昆山脉...”风境垂眸似是在捕捉记忆中的片段,“我在儿时,好像听母亲提起过这阿若昆山脉,说是神兽栖居之地,好像还有一颗巨大的神树...”
“神树?”慕涣然回问道。
“对,不过这树原本快死掉了,正是被当时的守山神发现才得以救活。”
“那守山神是谁?”
风境摇了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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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我已经不记得母亲是否说过他的名字,只能待下次再见到母亲时,我再问问。”
慕涣然略一思索,忙说道。
“不用那么麻烦,天界的事情想必云藏最是清楚了,我再问问他便是。”
说着再次准备戴上面具,欲问云藏关于神树的事情。
“咚~咚~咚”
正说着,一阵厚重的鼓声在天街中心响起。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公示榜旁站着几个身着议会统一青色宽袍服饰的人,为首的高声宣道:
“各位已入选的巫者异士,大会次环比试即将开始,请各位速速前往云中殿前!”
慕涣然与风境一齐起身,来不及多问,将面具别在自己的腰间,朝着天街中心走去。
但是当她准备前往云中殿时,风境并没有跟上,她回过头问道。
“怎么了?不一起前往吗?”
思思跟在风境身后,刚想朝慕涣然走去,却被风境拦住。
“次环不允许百姓观看,我打听过了,即便花钱也不得入内,完全是封闭式的。”
“好吧...”慕涣然有些失落,但想到等一下的比试要自己前往,心中又莫名的紧张起来。
风境走到她面前,悄声在她耳边说道。
“放心,我自有办法见到你,若有任何危险,我会第一时间救你的。”
“......”
风境忽觉自己身上一暖。不知何时,慕涣然已踮起脚尖,双臂环住他的肩头,素手轻轻拍着他的后心,就这般拥着他,耳边萦绕着她的诚挚谢语。
“你真的像我的哥哥一样,谢谢你。”
风境僵在原地,双手就这般垂在身侧,竟忘了该如何给予回应。
这是他第一次被凡人致以亲切的感激与肢体接触。
是那么....那么...
温暖!
不是体温上的,而是心灵上被抚慰的一种温暖。
难道这就是凡人之间特有的情感?
他不解,直到慕涣然已经走了很远,他都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目送着她离开。
慕涣然抵达云中殿时,巫者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交谈。
她独自孤零零立在角落里,时不时抬眼扫过四周,猜想风境也许就在某个暗处悄悄望着她吧。
正想着,忽见议会成员围着巫者们依次排开,忽见议会成员围着巫者们依次排开,指挥众人在指定处站定,唯独她依旧被排在最末端。
大殿正中,一位白发长老手擎一柄齐身青铜法杖。那杖顶铸就双龙神兽,鳞爪张露,既见狰狞之态,又含威严之气,宛然如生。
只见他抬起一手,阶下传音议员高声宣道:
“请诸位巫者戴上面具,手持法器,大会次环【酩酊一梦】正式开始!”
言毕,长老双手高擎法杖,口中不知持诵何等咒语,随即猛地将法杖根部重重顿于地面。刹那间,那双龙首向众人射出一片夺目金光。
可慕涣然忽觉眼前一黑,并不是因为她进入到了幻境中,而是被一道玄色暗纹宽锻袖遮住了面部。
未等她回眸,熟悉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她能觉出对方的气息轻抚着自己的耳鬓,带着几分温热,又藏着丝缕说不清的缱绻。
“我来亲自送你进入幻境。”
她偏过头,二人的眼神隔着彼此的面具交汇在一起。
“许星知!”她喃念着他的名字,甚至忘记了他面上那怖人狰狞的玄色面具。
蓦地,她只觉他的手覆上她的脑后,一股凛冽寒流直涌入体内。意识将要彻底昏沉的刹那——
“释魔面具!!!”
她心头一凛,云藏的声音陡然在脑中炸开。而她眼前,唯余许星知那双墨色眼眸熠熠闪烁的残影。
17. 酩酊一梦(一)
咔嚓!
木窗迸裂,烛光摇曳。许星知护住头面,借势撞出窗外,翻身,双足稳稳落地。
月光浸染庭院,他屏息扫视——臂上刀伤渗血,外层裙摆有些绊脚。
他甩开裙裾,疾步助跑,如猫般爬上墙边古树,踏枝跃起。
身影划破月色,轻巧落进墙外的草丛,惊起流萤四散。
侍卫们涌入园林,见齐王捂肩跌出仙乐堂,腰刀直指许星知消失的方向,怒喝道:
“她臂上有伤!给本王追!要活的!”
一个时辰前。
战功赫赫却日渐跋扈的齐王,早已引起皇帝的杀心。一道密令传至承帮许肃【清除异党】。
只是齐王素来谨慎,侍卫随身,入府人等皆需经过严苛搜身。
君命难违,许肃纵有万般不忍,唯此计或可近得了齐王之身。
许肃幼子许星知,年方十八,身姿清瘦挺拔。他自幼习武,却更爱琴棋书画,尤其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
恰逢今日佳节,齐王府大宴宾客,戏班与乐舞班为此景助兴。
于是,许星知男作女妆,抱着琵琶,坐于宴席中央。他乌发轻绾,一张面纱遮的他朱唇若隐若现,水粉长裙曳地,似一朵盛开的桃花。
琴弦在他灵动的指尖震颤,轻柔为欢快小调,急促作激勇长弹,那琵琶听话的靠在他的怀中。
周遭舞姬婀娜,齐王举杯忘饮,目光只痴缠于他。
“将此女送至仙乐堂候着...仔细检查。”
齐王低声吩咐,嘴角勾起。
几名侍卫拦下了正欲退场的许星知。
“姑娘留步,王爷有请。”
许星知怀抱琵琶,假意婉拒:“可小女子只是奏乐助兴,并非...”
“王爷之命,岂容推辞?休叫我等为难。”侍卫们半请半逼,将他带至仙乐堂前。
“姑娘,得罪了,例行公事。”一名侍卫上前欲行搜身。
许星知灵机一动,忙将怀中琵琶塞到那侍卫手中,语带娇嗔:
“军爷小心,这琵琶是祖传的宝贝,价值连城,万望替小女子拿稳了。”
那侍卫一时怔愣,老脸微红,只得抱紧了琵琶。
另一侍卫见状,只得粗略的摸索,未察觉利器,便挥手放行:“进去吧。”
门在身后合上,许星知闪至屏风后,他熟练地拆卸琵琶,内部中空处赫然藏着几节短剑的构件。
他动作利落地拼接咬合,一柄轻巧短剑便已成型,顺手藏入宽大袖中。待回身坐定时,齐王急促的脚步声已由远及近。
房门被猛地推开,齐王眼中放光,直勾勾盯着堂中那抹粉色身影,迫不及待地逼近:
“美人...”说着,手臂便揽了上来。
许星知强忍不适,偏头躲开那凑近的酒气:
“小女怕伺候不好王爷”
齐王被这柔声迷的身子都绷紧了,一双手搂着他的肩膀不肯松开。
“随本王来。”
许星知被他半推半搂着带入内间。
齐王半倒在宽榻上,以手支头,醉眼迷离地笑道:“美人,再弹奏一曲可好?”
他看似放松,眼神却隐隐锐利。
许星知假意顺从地缓步靠近榻边,距榻三步之遥时,他笑容一凝,袖中短剑滑至掌心。
一道寒光直刺齐王胸口!
齐王到底是武将出身,反应极快!
虽惊不乱,猛地向床榻内侧翻滚,剑尖“嗤”的一声刺空。
许星知手腕一转,欲再刺!
然而他虽通武艺却从未伤过人,更何况杀人?
这瞬息犹豫,第二剑刺偏了寸许,只伤了齐王的肩头!
齐王吃痛,趁机自腰间抽出匕首,反手一挥!
许星知不及闪躲,衣袖划破处绽出一道血痕。
他心知失手,毫不恋战,转身便破窗而逃。
回想方才一幕,齐王惊魂未定,捂着肩头伤口,对着身边仅剩的三名侍卫厉声嘶吼:“即刻封锁王府!”
刹那间!
为首的侍卫腕转挥剑,齐王应声倒地,茫然的表情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三名侍卫佯装追捕,大摇大摆奔出门外。
初春夜,末寒未褪。私塾临湖的“望月亭”,已被扫的一尘不染。
绢灯垂廊,案几错放。
案上温煮的壶中,混着茶香腾起袅袅白雾,氤氲过一张张青涩学子的面庞,被微风扶起,绕过梁顶,向那圆月追去。
春考在即,恰逢今日佳节,书院中颇有才名的学子皆聚于此,凭栏望月,即兴赋诗。
或四句成首,博得满堂喝彩;或双句为韵,引来击节称妙。主座上山长与先生们亦频频颔首,面露嘉许。
一湖之隔,百姓聚集,少女们以团扇半掩芳容,目光越粼粼水波,望向亭中风华。湖面盏盏莲花水灯轻荡,寄寓前程祝福。
慕涣然独立亭边,听得入神。
昭王与王妃赴宴齐王府,她乔做男装溜出闲逛,于此听的忘乎所以。
“山长见公子一人独站湖边,邀您前往亭下一叙。”慕涣然骤然回神,竟连脚步声都未听见。
她随那人步入廊下,山长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春夜寒气未消,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慕涣然道谢接过,茶杯暖手慢饮,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些墨迹还未干透的诗作之上。
山长见她身着绒边裘皮大氅,身姿清瘦挺拔,就算不是高门贵户的子弟,也定是有钱人家的俊俏公子。
“公子亦对诗作感兴趣?”
慕涣然面露谦逊,忙道:“不敢,只是略懂皮毛而已。”
“公子过谦了。不如借此机会留作一首,也算与众人以诗同庆佳节了!”
言毕,山长便叫一旁学子让出案几。
众人好奇,纷纷围拢过来。
慕涣然只好硬着头皮凑到桌前,伸手提起毛笔,心下暗自紧张——这笔字,自穿越以来便是她最大的短板,王爷王妃见了都扶额。
然而众目睽睽,已无路可退。她搜肠刮肚,将记忆中尚未“就饭吃掉”的诗句飞快过了一遍。
有了!
只见她歪歪扭扭的在纸上写下四句诗,有几处字因为力道没把握好,墨迹晕黑了几块。
先生们需俯身细辨,方能看清:
“湖上明月光,错以水面霜。低头望水月,无人知故乡。”
山长捋须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诗意朦胧,意境颇深,还算不错。只是这字...”
他未尽之言,化作周围一阵善意的、略带打趣的轻笑。
慕涣然面颊微烫,忙拱手作礼:
“实属雕虫小技,多谢山长暖茶相待,遥祝诸位仁兄金榜题名,在下便不再叨扰,告辞。”
她离开了望月亭,沿着湖边小径快步疾行,直至回首再也望不见亭台灯火,她才抚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尚未完全落下——
“哎呦!”
迎面一道身影疾步而来,二人皆因回顾来路,疏于前瞻,不偏不倚,撞了个满怀。
慕涣然只觉额头吃痛,向后撤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她惊魂未定地抬眼望去,霎时间,呼吸微微一滞。
眼前人比她还要高挑些许,略施粉黛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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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白雪轻覆于初绽的桃花之上,清冷中透着薄绯。
四目相对的刹那,周遭的湖风、灯影、人声...一切黯然失色。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仿佛跨过无尽的时空,终于在此刻遇见了彼此。
慕涣然怔在原地,只觉眼前起了一层薄雾。
是泪...是泪?
她心下正自惊愕,却见女子长袖划破,洇红了一片。
“你受伤了吗?”
女子点了点头,恰在此时,她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与呼喝,不远处的林间闪烁着火把的光亮。
慕涣然左右而视,瞥见岸边系着几叶商贩的小舟,一时计上心头。
她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女子身上,细心掩住那抹血迹。
“跟我来。”
她握住对方的手腕,触感一片冰凉。那人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脸颊,任由她牵引着奔向岸边。
“多少钱?”
商贩抬眼打量二人,只见是一公子带着姑娘来问,只抬手比了个一字。
“一两一搜?”
“每人一两。”
慕涣然也不多言,只从怀中取出一锭足色的银子抛过去。
“送我们到对岸去。”
“好嘞!”
那商贩见公子出手阔绰,一时喜笑颜开,忙请二位上船。
慕涣然率先踏上船尾,回身向那人伸出手,指尖交握,她稍一用力,女子顺势而上。
商贩只道是亲热的小情侣,识趣地解缆撑篙,小舟无声滑向湖心。
慕涣然与女子并肩而坐,忽闻身后追兵已至岸边,而此刻小舟尚未划远。
她不及细想,伸手揽过那人的肩膀,将两人的身影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仿效着爱侣亲昵依偎的模样。
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不知是因岸边追兵的紧张,还是因这贴肤的距离。
“你们去搜前面的望月亭,你们几个去山上。”
慕涣然借机回头窥视岸边的情况,只见追兵四散而去,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了...”她轻拍女子肩头,垂眸间,迎上对方抬眸的目光。
一眼沦陷,咫尺万年。
两人的脸颊像被同一团火焰吞噬,在这春水寒夜间,热了每一寸肌肤。
对方微微抬手,指尖带着一丝轻颤,极轻地抚过慕涣然的脸颊。
那是一个超越世俗陈规的、纯粹为吸引而生的自然反应。
女子伏到慕涣然的耳边,用一种极尽温柔地语气:
“公子,”微哑的磁性嗓音回响在她的耳畔,“我是男子。”
气息温热,让她不由的战栗。惊愕只存在了一瞬,便被一种更大胆、更奇妙的情愫取代。
她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也学着他的样子,凑近他的耳边,用气声轻轻回应:
“姑娘,”柔软明快的嗓音荡回到他的耳畔,“我是女子。”
短暂的沉默。
两人同时低下头,肩头难以自抑地轻轻颤动起来,浅浅地,低低地笑声溢出唇间。
只几秒,又不约而同地抬起眼,再次望向对方。
湖面上盏盏莲花灯火的光晕,柔和地覆在彼此的轮廓上,眸中映着星月水光,也映着对方清晰的脸庞。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目光交汇间悄然达成。
他们望着彼此,异口同音道:
“慕涣然...”
“许星知...”
话音落下,两人俱是一怔。
转瞬间,眼底的笑意融进彼此的记忆,在生命中刻下阵阵涟漪。
他们的手,自挽上就忘了分开。
18. 酩酊一梦(二)
不知过了过久,一阵轻微的颠簸自船底传来,原来是船头靠岸的余韵。
小舟轻晃,商贩望着立在岸边的那对才子佳人,心满意足地摸了摸怀中鼓起的银两,调转船头,悠然朝原路返回。
“你...不怕我是逃犯吗?”许星知为了打破两人刚刚意识到仍牵着手又慌忙松开的尴尬,匆忙间找了个话题。
慕涣然莞尔一笑,靠近他眨了眨眼,打趣道。
“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穿着女装的逃犯呢!”
话音未落,身后的人群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二人齐齐望去,只见官兵们正在挨个搜街——佳节之夜如此阵仗,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慕涣然咬了咬下唇,目光不自觉落到许星知身上。湖边的追兵,还有他身上的伤...或许与此脱不了干系。
“我...”许星知刚要开口,却见她抬手拆下自己束发的绸带,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肩下。
她利落地取下许星知的发簪,指尖陷进他蓬松的发丝里,在柔韧与芬芳间穿插,用自己的绸带为他重新束起一个男子的发型。
许星知像个听话的人偶任她摆布,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
那眼神太专注,盯得慕涣然脸颊发烫,可她顾不上回应。
她又从怀中取出了帕子,仔细擦去他脸上残留的脂粉。
越是擦拭,越发现它们的遮盖只是为他的容貌锦上添花而已。
片刻之后,他原本的样子完整地呈现在她面前。
只是每当他们的眼神相撞,她的动作便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然而官兵们奔走的脚步声如同催促的鼓点,警告着时间的紧迫。
她用他的发簪随手为自己绾了一个简单的发式。
“好了,快走吧。”她低声催促。
许星知见她微微发抖,正欲脱下大氅还给她,却被她伸手拦住。
“你手臂有伤,正好用它遮一下,别管我。哦..对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忙从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塞进他手里。
“这簪子借我一用,只当是我们互换的信物吧。”
远处官兵的灯笼已晃到街角处,慕涣然忙挥手与他道别,自己则转身向反方向奔走,只是她还想再看看他,回头时,他亦与她遥望着彼此。
昭王府内。
王爷王妃刚褪下华服坐稳,就听到下人慌张报来“郡主被官兵扣了”的消息,二人惊得同时站起了身。
待王爷亲自带人去接,才知是因为齐王遇刺,官兵搜捕女刺客一事。
昭王与王妃虽疼爱这唯一的女儿,却也因后怕而严厉斥责了她,之后看管得更加严格。
*
暮色悄然漫过昭王府层叠的飞檐,
已是与许星知分别的第七日。
他还好吗?
虽然齐王遇刺一事仍处在风口浪尖,但至今还未听说捉拿到凶手。朝廷似乎有意在女刺客的身份上大做文章。
真的是他杀的吗?
这些问题反复缠绕着她。
正倚窗出神,窗外廊下两个小丫鬟的窃窃私语,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飘进了慕涣然的耳中。
“真要送去‘思苑’吗?我白天路过那儿,都觉得阴风阵阵...”
“嘘!小声点!那园林可是老太妃的旧居,王爷孝心,一直保持着原样,若被人听了去,小心你这层皮。那些补漆的家什,只搁在进门处便是。今夜管家已吩咐过留着院门,明日一早匠人径直进来做工,倒省了再找人开锁的麻烦。”
“我知道...可...听说夜里那儿有鬼火?幽幽蓝蓝的。老辈人说,那是老王妃舍不得人间...”
“别再说啦,听着怪瘆人的...我陪你去,快走吧!”
自穿越成郡主,已是半年有余。王府西边有一处荒园之事虽早有耳闻,但平日里王爷只命人定期清扫,不再踏足。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那竟是昭王生母以前的居所。
鬼火?
那里不可能是墓地,也不至于荒凉到有大量动物尸骨,怎么会有鬼火呢?
王爷不准她出府,却没说不能在府中走动。
趁着今日未锁院门,慕涣然当即决定要夜探思苑!
入夜,慕涣然遣退了房中侍女,待王府夜深人静时,她披上一件暗色斗篷,如幽影般溜出院落。
她对王府的路径还算熟悉,巧妙地避开了巡夜的护卫,可越往西行,灯火越暗,仿佛踏入一片与世隔绝之地。
“思苑”匾额下的院门并未落锁——只因无人敢来。她蹑手蹑脚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吱呀——”
一声悠长的轻响打破了沉寂。
门内并非她想象中的破败,依稀看得出被人粗略打理过的痕迹。小径上落叶零星,却无杂草丛生;池中之水早已干涸,只剩些乱石沉在底部。
她缓步深入,直到绕过一列茂密生长的古树。
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由睁大了双眼——
只见大片贴地生长的奇异植物,正从肥厚的叶片深处,透出梦幻般柔和的蓝绿色荧光!
光点起初零星,随即越来越密,迅速蔓延,直至铺满整个庭院洼地。
仿佛九天银河倾泻而下,碎落在了这无人打扰的方寸之地。
那些“星光”随风摇曳。
什么鬼火!
这分明是人间奇迹!
她情不自禁走上前,想要离那光晕更近一些。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那片荧光时,身后极高的一棵古树上,忽然传来一声枝桠断裂的轻响。
慕涣然浑身一僵,抬头望去。树冠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兴许是鸟儿吧!
慕涣然默念不要自己吓自己,可就在回头的一瞬,身后上方竟传来一声短促的轻叹。
她顿时头皮发麻。
该...该不会真是老太妃显灵了吧?
这次她不敢再回头看,万一真有什么突脸呢?!
她猛地起身欲逃,身后却传来树叶剧烈摇晃的沙沙声,紧接着“咚”的一响,像是有人从高处跃至她身后。
“滚开啊!”
这一声既是怒斥,也是为自己壮胆。
可她刚甩开步子准备开跑,就被身后之人一把抓住斗篷。
幸好她学过些防身拳脚,倏然转身,借腰力挥出一拳。
那人身手更为敏捷,只微微偏头便轻松躲过,还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向前轻轻一拽。
“许星知!”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你怎么会在这?”许星知眼中同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诧。
“我是...我是昭王的女儿...”她想说她是涣然,是那个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女孩。
他忽然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指向身后那棵粗壮高大的古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巡夜的护卫虽不常来,但难保万一。”他压低声音,“带你去看更好的景色,敢不敢上来?”
“当然敢!”慕涣然仰首回应。
许星知扣住树干上粗糙的树结,利落地借力翻身,跃上粗壮枝桠。站稳后,他低头向下望去——慕涣然正一点点摸索着树上凸起的纹路,缓慢向上攀爬。
他俯身伸出手:“抓住我,脚蹬左边那个树疤。”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稳稳将她拉上枝桠。
许星知拨开挡在慕涣然眼前的枝叶。
“好美...”她喃喃低语。
从树上俯瞰,他们好似悬浮于一片闪烁的星河之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
相比之下,慕涣然对他充满了更多好奇。
许星知的目光从脚下的星河移开,攀上了她的脸庞。
“我幼时偶尔随长辈来这里拜见老太妃。”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诉说一个珍贵的秘密。
“她很喜欢这些发光的花草,说它们像天上的星星。不过现在,我只在心情烦闷时,偷偷来这儿静静罢了。”
他微蹙眉宇,柔声探问道:“所以,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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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涣然摇了摇头,眼底写满疑惑。
“也对,以前的你好像和老太妃并不亲近,对人也总是淡淡的。我们并没有太多交集。不过现在...”
慕涣然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
当然不一样了——她根本就不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郡主!
这是一个她还无法与他分享的秘密。
“成长总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所以不要再用过去的眼光来看我啦,不如我们就当现在重新认识彼此。”
说着,慕涣然假装清了清嗓子,一脸认真地面对许星知,郑重地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是慕涣然。”
他微微一怔,以为她是想牵手,羞着脸将她的手柔柔地挽于掌心,他们再一次共享着彼此的体温。
慕涣然的心猛地一颤,喉咙热的发紧。
目光落在他手臂上时,她突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道:“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他不舍得放开她的手,只轻声答道:“嗯,好多了,只是轻微划伤,并不严重。”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唯有那双手仍紧紧相握,仿佛这样便已足够,无需更多言语。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墙传来打更人敲锣的声响。
“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许星知见慕涣然似有不舍,便提议道,“下月的繁花盛会,宫中宴会索然无味。这个时节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城外那片桃林比盛会美得多,不如我们约在那里相见?”
慕涣然觉得头有些晕,再清醒时,自己竟已身处桃林之中。
“是睡着了吗?”她呢喃道。
因今日之约,她彻夜未眠。桃林太过寂静,等待时,她竟不知不觉靠着树小憩了片刻。
环顾四周,她心中虽有一丝“为何突然在此”的疑惑,但想到即将见到许星知,那点疑虑便被期待的喜悦冲散了。
不久,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她急忙起身。
许星知策马而来,见到慕涣然,马还未停稳便跳了下来,快步奔至她面前。
“等了很久吧。”
慕涣然眼含笑意,摇了摇头。
许星知却不待她再说什么,猛地将她揽入怀中。双臂环住她纤薄的后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
“星知。”她轻唤他的名字,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收紧的力道让她不知所措。
许星知将她抱起,一转身,将她轻抵在树干上。片片桃花簌簌落下,洒在两人肩头。
慕涣然脸颊绯红,双手颤抖地扶着他的肩膀,连唇瓣也在轻颤。
“你...”
他那双迷人的眸子像一坛烈酒,猛地灌入她的口中,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双唇,让她连五脏六腑都跟着醉了。
慕涣然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双臂托着自己的腰,他急促的呼吸让她胸口快速起伏。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她理智筑起的高墙即将崩塌。
许星知的脸慢慢靠近,她搭在他肩头的手渐渐软了下来。
突然!
“涣然,不要!”
那是许星知的声音,可——
慕涣然忙反手挡住他压下来的唇。
掌心贴在他脸颊的皮肤上,触到一片冰凉!
许星知猛地睁大眼睛,那副温柔的面孔霎时变得阴冷。
“怎么了?”他冷声质问。
“……”
这样的许星知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可怕,她用力撑开他,却被牢牢禁锢在树与他之间,动弹不得。
许星知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将她的头按得极牢。
慕涣然忙用双手去掰开他的手——腕处空空。
“你不是许星知!放开我。”
刹那间,四周的一切开始扭曲变形。粉色的桃树变得猩红,像一根根正在熔化的蜡烛。
眼前的许星知开始狞笑,嘴角越扬越高,直至裂开到非人的程度,齐整的牙齿逐渐变得尖锐。
不好!
他恐怖的脸朝着她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