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驯化》 1、第 1 章 深冬,天还黑着。 酒店的落地窗浮满水雾,像层粘腻的湿吻,贴在玻璃上。 郁扶秧拉开浴室的门,带出刚洗完澡的余热,以及皮肤上的水汽。 她虽裹着缎面浴袍,却跟没裹差不多,腰带松垮,领口敞得很大,露出锁骨和更下方的阴影。 郁扶秧擦了擦头发,抬起眼来,望向倚在床头的女人。 床上散落着一堆暧昧的器具。 女人正低头解着手腕上的绳子,褪去后,在肌肤上留下一圈红痕。 女人问:“洗完了?” 郁扶秧:“嗯,你去吧。” 女人趴到床沿,从侧面环住郁扶秧的腰。 “周末来我家,好不好?” 郁扶秧擦头发很敷衍,长发仍湿漉漉贴在肩上,也打湿了女人的胳膊。 “不去。”很干脆。 “我不想只是和你上床,”女人抱得更紧了些,“我想和你接触得多一点。” 郁扶秧细眉一挑。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她的眉眼极艳,唇色更艳,眼角还卧着一颗泪痣。 女人仍笑着,像没听进去:“为什么?” 郁扶秧敛去笑意,沉下声音:“我说过不谈恋爱。” “试一试?”女人歪着头,满脸写着不死心,“你真的是我的菜。” 女人的娇声像极了撒娇,像是一种有预谋的引诱。 像是在等郁扶秧问一句“为什么”,好趁机说出那些夸张而灼热的词。 郁扶秧没理会,连眼神都懒得给。 “我们一开始反复确认过三次,你接受了,所以我才在这里。” 女人这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脸上的笑意僵住,嗓音染上恼羞成怒。 “你真的是在玩我?只想把我当个炮友?” “那你一开始就不该说谎。”郁扶秧淡淡看她一眼,“你自愿让我玩的。” “你是因为受过情伤,对吧?”女人盯紧她的侧脸,眼圈泛红。 郁扶秧没有回应。她端起床头那杯残酒,仰头灌一口,开始换衣服。 窗外天色渐亮。 冬日长夜漫漫,终于露出一点白天的模样。 郁扶秧挽起半干的头发,换上白衬衫与深色a字裙。 明明扣子扣到下巴,裙摆过膝,却因她的身材太好,反而衬出一种禁欲的性感——越收敛,越勾人。 女人还趴在床上,眼眶发红,目光死死黏着她。 简直没见过比这更无情、更无耻的人。 更糟的是,偏偏这样的人生得漂亮又多金。 郁扶秧换完衣服,不到三秒,她拎起手提包。她本就没带多少东西。 她走出酒店房间,三两步到电梯前,金属门上映出她的倒影。 郁扶秧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她想起什么,又转身回了房间。 女人还在床上趴着,眼泪不住往下掉。 她看到郁扶秧回来,刚露出一点笑意,就看到郁扶秧站到梳妆镜前,梳头画眉,最后涂上红唇。 “我以为你回心转意了。”女人嗓音嘶哑。 “上班要有上班的样子。”郁扶秧没有看她,只是镜中看着自己,并用无名指尖揩去嘴角溢出的红。 “话说回来,你是干什么的?律师?教授?”女人好奇。 郁扶秧盖上口红盖,啪的一声清响:“跟你无关。” 门再次合上,为最后一场欲望的画上了句号。 * 临近中午,聂安之终于写完了任务生成的新逻辑。 她跑了几组用例,状态码正常,控制台也没有报错。 聂安之确认无误,敲下指令,把改动推送到远端。 她打开聊天窗口,打一行字: 【合欢-客户端:砸蛋活动已传到hotfix分支,待测试~】 【曲奇猫-qa:快快的,很安心[比心]】 新换的制作人来了有一阵子了。 组内动荡不小,底层逻辑几乎要重构,她最近一直在填坑,新需求一刷就是十几个。 聂安之伸个懒腰,她左手边工位的qa莫琪凑了过来。 “合欢!中午一起尝尝新开的那家冒菜呗!”莫琪是组内的游戏测试。 “哪里新开的?”聂安之转头问。 “e座底商,刚开业有优惠。”莫琪抖了抖手机,“打卡还能再减十块。” 聂安之竖起大拇指:“没问题!” 莫琪眨眨眼,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方盒,上面白底蓝字。 “对了,这是我上周去北海道买的饼干,尝尝。” 她递来一盒白色恋人夹心饼干,还裹着蓝色丝带。 “这盒都给我吗?”聂安之困惑。 “当然!你平常老帮我,又不嫌我蠢,最爱你了!” 聂安之双手接过,动作小心翼翼。 右边工位的鸽宝正趴着画svg动画,她斜眼瞥来,嘴角带起几分酸意。 “啧,有人被偏爱了。” 聂安之听到这句话,拆开包装,掂一块出来,刚想顺手递给鸽宝,动作却顿住。 这盒是莫琪送的,不能随便分。 于是,聂安之又俯身去拉抽屉,想着里面还有几块黄油曲奇。 哪知她才刚一动身,鸽宝就从椅子上一弹而起:“不行!我不能被比下去,我也要给合欢饼干!” 聂安之听到这话,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意外又呆滞的笑,笑中还有些许无奈。 “你这属于非法竞争。”莫琪瞪眼抗议。 鸽宝哼一声,也开始翻抽屉。 “等等,我看我这有没有什么能打的,蛋黄派行不行?” 聂安之眉眼弯弯,笑着摆起手:“不用不用,你们都给过我挺多零食了。” 莫琪和鸽宝盯着她的脸,也不禁笑了起来。奇怪,某些笑容真的会传染。 聂安之按住鸽宝的手。 “真的!好意心领了,我吃不了那么多,下次我们分着吃。” “那中午一起吃冒菜去。”鸽宝哼哼起来。 “没问题。”聂安之爽快答应。 莫琪再度抗议:“喂,这是我提议的……” 插科打诨结束,工位再度回归安静。 聂安之摘下眼镜,揉揉眼眶,端起桌上的咖啡杯,起身走向大厅的咖啡机。 离午休还有一个小时。她需要一杯卡布奇诺,给大脑打点续命的奶泡。 聂安之刚站定,还没来得及按下按钮,就听到身后的地毯上,传来闷闷的脚步声。 很快,有人在她身侧停下了。 聂安之余光一瞥,不禁有些意外,这个人她很少见。 是新来的制作人——郁扶秧。 在游戏行业,制作人就是权威,就是掌管整个项目组的大老板。 虽然郁扶秧有专属工位,但从不在那儿久坐。 她露面通常只限于周会,其它时候不是在会议室,就是在通往会议室的路上,来无影去无踪。 “秧姐好。”聂安之打招呼。 对方转过头来看她,眼神带着几分意味不明,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合欢?”她问。 “是。”聂安之点头。 “合欢”是聂安之的职场花名。 互联网公司讲究代号化,算是防止对家挖人的手段。 游戏行业后来也学了这一套,很多人直到离职,都不知道同事的真名。 郁扶秧不同。 从入职第一天起,大家就知道她叫郁扶秧。毕竟,她的花名只有一个字:秧。 大老板脸通常都很臭,没人敢直呼其名,于是“秧姐”成了默认的称呼,带点敬意,也带点距离。 “客户端开发?”郁扶秧又问。 “嗯。”聂安之又点头。 郁扶秧没再说别的。 她刚泡好一杯乌梅陈皮茶,过来拿冰块,茶散发出浅浅的酸味,还带点药香。 不知是不是错觉,聂安之的鼻尖传来浅浅的酒味。她的嗅觉一直很灵。 …… 莫非大老板这杯茶,是醒酒茶? 呃,上班前喝酒,是不是有点离谱了? 忽然,制冰机发出一阵诡异的震动声,水箱指示灯闪个不停。 郁扶秧注视着制冰机面板,眉头微微蹙起。 不远处,两个运营组的同事悄悄经过,出于对大老板本能的恐惧,纷纷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郁扶秧弯下腰,刚想伸出手,动作却停住了,表情也略显僵硬。 她的东西都是坏了就换,从来没修过,自然也不知道这台制冰机出了什么问题。 “别担心,我来。”一个温暖平和的声音在郁扶秧身侧响起。 郁扶秧转头,只见聂安之把卡布奇诺放到一边,利落地蹲下身,摸向柜后方的插座。 “这台机子老了,有时候会卡住冰盘,”聂安之拔掉电源线,“水箱太满,传感器容易出错。” 她三两下抽出水槽,拧下底盖,轻敲几下卡住的冰盘,拿纸巾仔细擦拭感应区域。 “你修过?”郁扶秧问。 “算是吧!”聂安之笑道,“不想每次都麻烦行政,就总结了点经验。” 很快,制冰机恢复了正常运作,灯也不再闪烁。 “谢谢。” “小问题。” 郁扶秧铲起三颗冰块,落入茶中,发出叮当的清脆响声。 她靠在茶水柜旁,看向那个已经走远的背影。 格子衬衫,黑框眼镜……还真是扫兴。 说实话,才隔几秒,郁扶秧已不大记得那张脸了。 但她记得那个笑容。 笑起来太干净、太明亮、太纯良,堪比一朵生机勃勃的向日葵,颇有感染力。 郁扶秧啜一口乌梅茶,凉意直冲喉头。 加冰块后,苦酸味更浓,更提神醒脑,完美解决了宿醉和清晨的残酒。 她的舌尖抵住上颚,早上那口酒,实在是不该喝。 …… 真是昏了头。 * 终于下班。 聂安之回到家,脱下宽松的格子衬衫,活动下僵硬了一天的肩膀,换上一条鲜红的港风吊带。 她松开发圈,头发倏然散落,在肩头打了个卷。 聂安之看向镜子,头发勒了一天的马尾辫,弯得很僵硬,她喷点水,拿梳子一点点顺开。 这时,她注意到地上新脱落的墙皮,就在小冰箱靠墙的那一侧,白花花散成一片。 她也不恼,找出挑帚一点点扫干净,直到把那个角落恢复成和其它地方同样整洁干净的样子。 “还挺艺术。”聂安之望着斑驳的墙面,轻声笑两声。 她租的这间房是标准的老破小,墙皮早就老化,最近总在陆陆续续往下掉。 希望退房时,中介不要胡搅蛮缠乱扣押金。 聂安之坐到桌前,点开直播软件,调试声卡和麦克风。 她胡乱扫了点妆,口红是带金闪的蜜橘色,镜头里看上去倒是挺精神。 反正全靠美颜后期补救,真人草率点无所谓。 补光灯亮起,一圈柔光勾出她锁骨的弧线。 喉咙还是有点干。 聂安之又灌了几口水,轻咳两声,才按下开始键。 刚说完开场白,距离直播开始还没到五分钟,屏幕就飘来一串刺眼的礼物动画。 【庄稼皇后打赏了一辆火箭】 聂安之的眼神掠过屏幕,嘴角轻轻一抿,又是这个人。 她记得这个id。 它总是在深夜出现,从不说话,只是一味打赏,沉默却多金。 “庄稼皇后”的打赏少则几百,多则几千;她才看过才几次直播,就蹿上了榜一大姐。 头像仍是张农田风景照,签名为“人生是旷野,狂野是人生”,用户等级高得吓人。 对聂安之这种十八线小主播来说,此位榜一的出现,简直像天上掉馅饼。 她曾试着设想此人的型形象,但无论怎么转变思路,都会蹦出一个带口音的土味大姐。 聂安之凑近话筒,夹起声音柔声道:“谢谢庄稼皇后的火箭,谢谢老板,老板大气!” 说完,她切出歌单放伴奏,打算用歌声回馈观众。 伴奏还没响几秒,屏幕底部忽然飘出一条金光闪闪的弹幕。 榜一专属的弹幕特效。 【庄稼皇后(榜1):最近很空虚,唱首《寂寞沙洲冷》】 2、第 2 章 很老的一首歌。 是卡拉ok怀旧年代的经典情歌,主旋律一响,时间就扯回了世纪初。 聂安之轻轻一挑眉,更加确信,“庄稼皇后”年纪不小了。 土味大姐实锤了。 聂安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唱这首歌的。 大概是因为她小时候,院长总在大喇叭里放老歌。 跳皮筋踩起泥土,刚好混在音质嘶哑的歌声里。 那段日子是无聊的光棕色。 她没有事做,也没有盼头,便只会在发呆的同时,听伤感情歌,替别人伤心一下。 聂安之拨近麦克风,甚至连歌词都不需要看,很自然随伴奏唱道: “自你走后心憔悴 白色油桐风中纷飞 落花似人有情这个季节……” “庄稼皇后”没再发弹幕,大约是在安静地听。 聂安之的嗓音很空灵,声线很薄,还带点磨砂的轻雾感。 她不是那种唱功炫技型主播,擅长处理细腻情歌的转音。 她的音准和气息都很稳,质地极为干净,才凭此吸引了几百个死忠粉。 聂安之唱完歌,刚喝半口水,点歌框又弹了出来。 “庄稼皇后”还在继续点。 聂安之的直播间上挂着“50元一首”,这位榜一大姐毫不心疼钱,甚至还额外打赏。 她一晚上点了十几首,从《恋曲1990》到《心太软》,从迪克牛仔到毛阿敏,像翻出了本泛黄的旧相册。 聂安之虽然觉得这些歌太老旧,却几乎每首都会唱,甚至张口就来。 她们的歌单某种程度上来说,竟有些意外的重合。 她们都是老土的人。 不过唱着唱着,聂安之注意到,“庄稼皇后”点的清一色都是伤感情歌。 有点悲,有点旧,像在反复咀嚼放了很久的心事。 聂安之忍不住起了点好奇心。 如此有钱的土味大姐,也会有颗细腻忧郁文艺的心吗? 唱完一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后,“庄稼皇后”又打赏了个价值99元的【荧光棒】。 和她之前的礼物相比,价值并不算最高的,却十分应景,真有些像个听演唱会的小粉丝了。 “谢谢老板打赏的‘荧光棒’!”聂安之犹豫片刻后,“话说回来,老板的歌单很特别,最近有什么烦恼吗?” 屏幕上很快浮出一行字。 【庄稼皇后:大家都太喜欢我了】 …… 这是顶级凡尔赛吗? 聂安之正思考该如何回应时,屏幕上又出现一行。 【庄稼皇后:怎么才能不让别人对我有期待呢?】 聂安之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眼神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微微下沉。 不是失落,也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熟悉的疲惫,来不及藏。 还好,这种莫名的消沉只持续了很短的瞬间。 很快,聂安之的脸上重新挂起那个标准的笑容,明亮、热情,甚至灿烂得用力。 “这很好啊,”她扬起声音,语气轻快,“说明大家的情感充满希望。” 【庄稼皇后:你会怎么样?】 聂安之轻轻一笑,声音柔和,如羽毛扫过心头。 “尽力去满足别人的期待,其实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而后,屏幕上安静良久。 …… 【庄稼皇后:哈】 意义不明的弹幕。 意义不明的语气词。 聂安之倒不恼,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唱了一整晚,嗓子发干。 就在这时,一朵价值9元的【玫瑰花】在屏幕上缓缓绽放。 【庄稼皇后:晚安。】 聂安之抬眼看向屏幕上方的时间,午夜十二点已过,到新的一天了。 “老板晚安,谢谢直播间各位的支持。” 是时候下播了。 * 逐光互娱大厦,10层深处,星火工作室正在开周会。 这是换了新制作人后,项目组的第二周周会。 会议室内空气紧绷,项目组共五十来个人,围坐在椭圆形长桌边。 郁扶秧端坐在会议桌中心,穿一身合体的烟灰色衬衫,袖口利落挽起,微卷的长发打理得很柔顺。 聂安之照旧站在角落。 项目扩招后人多位少,座位紧张,她从不抢座,站一会儿也无妨。 郁扶秧从不笑,脸总是冷的。 有时候,聂安之远远看着就觉得,那张脸其实挺适合笑,但又想象不出来。 现在的大老板,不管是走廊擦肩经过,开会落座,还是低头审需求,一出现就让人自动发怵。 郁扶秧按下演示笔,旁边的pm(项目管理)芮雯翻到下一页投影。 “新季度的增长目标定了:月活提升20%,当月留存到10%以上。投放策略和内容更新方向将相应调整,详细方案稍后发群里。” 几个男同事自诩资深,从一开始,就瞧不上她这个空降花瓶。 他们听到这些话,一个个脸上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各行各业的圈子都乱,游戏行业也不例外。 聂安之也听说过,某司那位新晋制作人原本是个本地化翻译,连策划文档都看不明白。 后来那位成了老总的小情人,直接被塞进进核心岗位,招牌一挂,指点江山。 ta(技术美术)赤练忍不住问:“秧姐,这目标,是不是有点……太理想化了?” “怎么说?”郁扶秧杏眼清冷,目光像把刀,直直落在他脸上。 赤练咽了口口水,还是硬着头皮说:“去年同期我们都在砸钱买量,效果也一般。现在大盘下行,玩家疲软,一季度月活提升20%,也太冲了。” 他声音刚落,会议室陷入片刻沉寂。 有人低头喝水,有人悄悄发微信,会议室一时间气氛微妙。 郁扶秧面不改色:“去年没涨,是因为你们只砸头部渠道,忽略了中尾部的转化。” 众人目光一顿。 “还有——你们上一任制作人,连游戏卖点都没搞清楚。” 聂安之微微瞪大双眼,旁边的鸽宝抿起嘴,和她对视一眼。 “卖剧情和卖关卡,是两种打法。你们死砸关卡产能,扩招关卡策划,结果文案那边跟不上,暑期关键月份托更,次周留存直接掉9个点。” 聂安之肃然起敬。她已经很久没听过有如此清晰有力的分析了,尤其是上级领导。 更可怕的是,那些内容根本不在ppt上,说明郁扶秧早就了然于胸。 前任制作人留下的数据文档堆积成山,短短一周内,郁扶秧不仅看了,关键信息甚至还能脱口而出。 “我上一个项目组能带出来,这个也能。”郁扶秧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不过,如果你有更好的建议,可以说出来让大家讨论下。”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糟了,这看似花瓶的美女,貌似肚里真的有货。 赤练整个人脸有些涨红,聂安之离他比较近,看到了他额角的汗水。 郁扶秧微微挑眉。 那是一对标准的柳叶细眉,按理该如满园春色,长在她那张脸上,却如风刀霜剑。 没人再敢言语,会议室中的冰山到达顶峰。 “散会,大家加油。”郁扶秧收起茶杯。 众人面面相觑。 这通常一小时的周会,竟被新来的制作人直接压缩到了三十分钟! * 打工人的周一,永远兵荒马乱。 策划吵美术,美术怼程序,程序反手再掐策划,制作人身边又暗流涌动。 聂安之去年才入职逐光互娱,还算是个新人,乱七八糟的纷争尚离她很远。 她的桌面整齐得近乎苛刻,和她屏幕上的代码一样。 阳光斜射进来,靠窗的同事卷起百叶窗,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合欢,救救!”斜对面工位上传来叶子的声音。 聂安之抬头,看向她:“怎么了?” “这个接口,为什么会返回空数据啊?” 聂安之问:“数据是不是被覆盖了,或者没及时刷新?” “试了!不是这个问题!”叶子欲哭无泪。 聂安之放下手中的工作,绕过一排埋头敲代码的同事,走到叶子身边。 她俯下身来,从叶子手中接过鼠标。 不一会儿,聂安之便锁定了问题所在。 “这里异步调用的回调没处理好。” “哎?”叶子攥紧拳头,露出惊喜的神色。 聂安之笑着补充道:“加个状态校验,问题就能解决了。” “谢谢!”叶子一把搂住聂安之的胳膊,开心地晃了晃。 聂安之走回座位时,余光里闪过坐在工位前查数据的大老板。 郁扶秧坐在第三排正中,全项目组最中心的位置。 她的位置很中心,右手边是主程序熊威,左手边是主美申土。 这有些不同寻常。 毕竟,制作人通常都选靠窗角落的位置,又清净又自由,当然,也便于摸鱼。 ——我叫郁扶秧,是你们的新制作人。在猫岛当过主文案,后来在relay的闪耀项目组担任主策划。 那是第一次在周会上见到她的场景。 不仅是聂安之,所有人都印象深刻:慵懒又不可一世,尖锐又不屑一顾。 再配上那双上翘的杏眼,与那颗恰到好处的泪痣,本该纯美温婉的容颜,却略显刻薄。 【熊威-后端:看到新提的资源加载那块的逻辑,过来对一下】 前几天,聂安之刚想出一个资源加载的新方案,正在由她的直属上级熊威审核。 她千里迢迢走向熊威的工位。 他的位置在郁扶秧旁边,属于项目组的核心地带。那一片是大佬云集的区域,离她这样的普通员工很远。 聂安之很少离大老板这么近。 这几乎是头一回。 聂安之侧身和熊威说话时,角度恰好正对郁扶秧。 郁扶秧的侧脸很好看。 轮廓精致,下颌线干净利落,眉细而长,就连深褐色长发半掩的耳廓都很漂亮。 偏偏她的耳环还是樱桃红色的,更衬得她耳后皮肤的白皙。 “你这个资源预加载写得不错,但图集释放那块还是保守了点。” “为什么?”聂安之虚心问。 “长时间停在图鉴页,内存会持续上升。” 聂安之立刻反应过来:“加个定时清理?或者页面失焦后主动释放?” 郁扶秧注意到了她们的谈话,转头看过来,红色耳环也随之轻轻晃动。 熊威主动堆笑,向她解释现在的状况:“大体改完了,正在对。” 郁扶秧问:“资源调用这块,目前提升到什么程度了?” “差不多快搞完了。”熊威略显敷衍,他没打算拿一堆程序术语去烦上司。 郁扶秧却并未显露出不耐,细眉一挑,淡淡一句道:“说说看。” 熊威神色微顿,扭头看向聂安之。 “你说,还是我说?” “都可以。”聂安之笑笑。 “那你来吧。”熊威也笑了,“做得好,让秧姐也听听。” 3、第 3 章 聂安之讲着讲着,想起了两年前的毕业答辩。 那天,阶梯教室里黑压压坐一片教授,十几张脸藏在镜片后。 然而那么多教授给的压迫感,却没有郁扶秧一人给的高。 郁扶秧甚至都没穿正装,只穿了件简单的灰毛衣。 她全程没点头,也没皱眉,只是盯着讲述的聂安之,杏眼深邃,目光总像是在说什么一样。 熊威也在听,神色微妙。 他拿不准大老板能不能听懂,思考着稍后该怎么圆场。 当聂安之讲完,场面沉默了整整五秒。 熊威脸上挤出笑容,正要开口时—— 郁扶秧眼眸一动,指向右屏幕上的两个文件。 “我的理解是,这两个表其实没必要保留,中间的调用过程完全不必要。” “它在landmap表中有用。”熊威出于上级的本能,维护起聂安之的方案。 郁扶秧侧头看他一眼,又看向聂安之:“但这些信息完全可以从编辑器文件直接投射出来,不需要绕远路。” 聂安之一怔。 大老板显然没写过程序,用词不准确,但逻辑踩得极准,指出的问题直指本质。 “确实是这样。”聂安之点头。 “那就把这个冗余的逻辑改掉。”郁扶秧干脆利落。 “没问题。”聂安之并不怕麻烦。 熊威夹在她们中间,有点插不上话,只好傻乎乎地笑了两声。 郁扶秧打量着聂安之白皙的脸庞,眼眸微微一颤。 “刚毕业?” 聂安之微笑着答:“去年毕业,工作一年多了。” “虽然刚毕业,合欢的代码水平挺高的。”熊威赶紧补充,想为她争点印象分。 郁扶秧修长的手指蜷起,拖住下巴,若有所思:“看得出来。” 聂安之想,大老板大概是在夸赞吧。虽然从语气和神色里,半点波澜都看不出来,连客套的温度都没有。 “那我走了?”聂安之轻声问。 “去吧。”熊威松了口气。 聂安之刚走出几步,身后便隐隐传来郁扶秧的声音。 “改天应该请新人们吃顿饭。” 她没有回头,但脚步轻微一缓。 其实若不看郁扶秧的脸——那声音清冷归清冷,却有种春夜微风之感,吹过耳廓时柔柔的,带点不动声色的勾人意味。 有意思。 生活处处都很有意思。 聂安之回到工位时,发现周围人都已停下了手头的活,三三两两在准备去吃午饭。 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整了。 她斜前方的男同事忽然停下动作,眯起眼望向远方的某个方向。 接着,几个男同事也凑了过来,站到他身边,视线齐刷刷地对准同一个焦点。 他们像一群猎犬嗅到了味,跃跃欲试,又不敢太张扬。 聂安之锁上电脑,收拾好桌面,准备和莫琪一起去食堂。 她顺势转头看了一眼,视线落在那些人注视的方向。 郁扶秧正站在公司前台旁,和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男人交谈。 她杏眼含笑,嘴角微扬,耳边的头发顺势拢到耳后,露出线条柔和的侧脸。 那一刻,她神情温婉,仿佛整个人都柔光笼罩,和日常办公室里冷清孤立的模样判若两人。 两人交谈片刻后,一同向电梯口走去,步调从容而默契。 “那不是秧姐和何总?”有人根本抑制不住八卦欲。 那老男人正是何总,即公司董事长、逐光互娱的创始人。 整个公司每一个游戏项目的制作人,都要经过他亲自点头确认,约等于是他招进来的。 电梯门在两人身后缓缓合上,直到完全看不见人影,才有人压低嗓音。 “懂得都懂。” “现在明白她为什么能当上制作人了吧。” “我早就听说隔壁公司那个女制作人当初也是……” “嘘,小声点。” …… 其实没人敢真的点明,办公室隔墙有耳,谁都怕话传到不该听的人那儿。 但即使没人明说,弦外之音却锋利如刀,字字带刺。 莫琪合上眼镜盒,拉起聂安之,她快要饿扁了:“走吧!我想吃酸辣粉!” 聂安之没有看她,而是披上外套,三步两步走到那些男同事前。 那群男同事见聂安之走近,原本低声的议论戛然而止,气氛瞬间变得正经又体面。 几个人立刻挺直腰板,其中一个甚至迅速捋了捋本就油光锃亮的头发,换上一副自以为英俊实则油腻的表情。 “怎么了,合欢?”一个男同事问。 聂安之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 她一向给人印象是温和明亮的,看谁都带着笑意。 可此刻,那双大眼睛却染上极不相称的寒气,明明还是熟悉的脸,却叫人心里发虚。 聂安之淡淡开口:“其他项目组的制作人,不也都是何总拍板的吗?” 众男同事愣住。 “周会上,秧姐也说过,还有些细节要跟进确认。”聂安之轻轻眨眼,“制作人的直属上级,不就是何总?” 几句话一连抛出,字字如针。 聂安之停顿片刻,最后补充:“她不找何总商量,难道来问我们?” 夺命三连问,句句直击要害。 可下一秒,聂安之忽然又笑了起来,嘴角扬起,温和又随意。 “没事,你们继续,我去吃饭了。” 莫琪站在她身后发愣,突然回过神来,冲那几个男同事做个鬼脸,算是替聂安之补上一刀。 然后她快步跟上,和聂安之一同离开了工区。 * 第二天上午。 写字楼外的梧桐叶泛着晨露,雾气在城市上空游走,几缕阳光漏到落地窗内。 聂安之坐在工位上,修改上次的调用逻辑,屏幕上的代码像一条条有序流淌的河。 突然,屏幕右下角弹出一条消息提示: 【秧-制作人:中午别点外卖了,一块吃个饭】 聂安之愣了下,随后嘴角轻轻一挑——大老板说话还真算数。 她打开飞书,敲出回复: 【合欢-客户端:好~】 她回消息一向迅速。 再加上她那天听到过郁扶秧的话,早就有心理预期,并不意外。 “噗——”左手边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响动。 聂安之转头,只见莫琪喷出大一口正在喝的无糖可乐,溅得键盘上星星点点,全是黏糊糊的液体。 周围所有同事都看了过来。 “没事吧?”聂安之抽出两张纸巾,一张递给她,一张帮她擦键盘。 “没事,呛到了呛到了……”莫琪一边咳,一边把纸巾往键盘上拍。 聂安之陪她擦完键盘后,顺便帮她拧上了可乐的瓶盖。 莫琪长舒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座位,却并未立刻把手放回键盘,而是做贼心虚似的摸出手机,低头打开外卖软件。 聂安之则按部就班继续工作。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偶尔停下,用快捷键运行一段逻辑,又迅速切回编辑界面。 很快又到了午饭时间。 工位周围一阵按捺不住的骚动,大家陆续从座位上起身,准备去吃饭。 “走吗?”聂安之照例朝旁边问了一句。 毕竟她的好友也刚来不到两年,理应也属于新人的范畴。 出乎她意料的是,今天莫琪和鸽宝竟然都提前点了外卖。 那两个巨大的外卖袋晃来晃去,一个点了轻食,一个点了油泼面,俨然是打算留在工位解决午餐。 “我们点了外卖。”莫琪和鸽宝笑得有些尴尬。 聂安之看了眼她们,眉眼间透出困惑,却也没多问,她从不是好奇心重的人。 “好。”她淡淡应道。 正准备转身,莫琪忽然探出头来,压低声音:“等等,你不会是要和秧姐吃饭去吧?” 聂安之:“嗯。” 那一刻,莫琪和鸽宝的神情瞬间变得精彩纷呈。 “真假。”鸽宝不可思议,捂上张开的嘴巴。 莫琪迅速恢复八卦本能,眼睛亮晶晶的:“刚好,帮我们打探打探。” “打探什么?”聂安之又困惑了。 莫琪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问:“她是不是更年期呀?” …… 聂安之哑然失笑:“更年期一般是五十多岁吧。” 她拿起外套,跟两位同事道别后,双手插兜,独自走出了办公区。 走到电梯口,郁扶秧已经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端正利落。 她一身深蓝色衬衫搭配高腰裙,很精致的职场穿搭,微卷的长发也打理得整齐顺滑。 聂安之小跑几步,赶到她身边,和大老板一同等待。 反常的是,电梯前空荡荡的,明明是午饭高峰期,等电梯的人却寥寥无几。 “叮——” 电梯门打开。 郁扶秧看了聂安之一眼,轻点了下头:“人齐了,走吧。” 聂安之:“?” 她回头望一眼,并没有看到别人。莫非是逐光互娱闹鬼事件? 郁扶秧看出了她的困惑,主动解释:“她们手太快,早就订好外卖了。” 聂安之:“……” 她毫无缘由,想到了那天在弹幕上见到过的一句话。 所有人都太喜欢我了怎么办? …… 或许大老板应该问一句,所有人都太讨厌我了怎么办? 电梯门缓缓打开,她们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密闭空间里光线幽暗,四周的镜面反射着白灯,空气也更沉闷了。 聂安之站在郁扶秧身边,有些担心,她抬起头,从侧面悄悄观察对方的神情。 不过,是错觉吗? 郁扶秧脸色平静,眉眼松弛,好像并不太在意,甚至还有乐在其中。 聂安之想,她最近代码看多了眼花吗,总是出幻觉……包括先前闻到的酒味。 “想吃什么?”郁扶秧忽然开口。 “都行。”聂安之微笑。 她是是个真正随和的人,把随和贯彻到底;她没有讨厌的事物,更没有讨厌的食物。 所有食物对她来说,都可以归结为三个字:可以吃。 不管是蒜还是香菜,鱼腥草还是榴莲,芹菜还是苦瓜——她都不挑。 更确切点,是没有挑拣的习惯。 郁扶秧皱了皱眉,似乎对这回答有些不满。 聂安之立刻意识到,做出选择并不是制造麻烦,而是在减少对方的决策负担。 于是她换了种方式,主动问道:“秧姐有忌口吗?” “不吃清淡的。”郁扶秧很直接。 …… 有点意思。 一般人都会说,不吃辣的,或者想吃清淡点。 “那就湘菜?金钱蛋小炒肉之类的。”聂安之立刻给出提议,堪比输入逻辑立刻给反馈的ai。 “好,”郁扶秧又松开眉头,“那家‘巡湘记’应该不错。”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4、第 4 章 她们第一次并肩走在路上。 郁扶秧走得很快,而聂安之习惯与身边人同频,总能自行调整步伐。 冬日的暖阳洒在办公楼外,照在玻璃幕墙上,光是暖的,风是冷的,有种不声不响的平衡。 聂安之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郁扶秧很高。 她目测在一米七以上。 明明穿的是一双平底鞋,却自带高跟鞋的气场,实际上,郁扶秧根本就没穿过高跟鞋。 第二件事是,郁扶秧其实很瘦。 只是她的曲线太过明显,丰满集中在胸与臀,轻而易举就遮掩了骨架的纤细。 别说是那些猥琐男了,聂安之有时候都难以移开目光。 第三件事是,郁扶秧的穿衣风格其实相当保守。 不是衬衫长裤,就是毛衣长裙,锁骨什么的从没见过。只是规矩的衣服在她身上,哪怕再披一层麻袋,也难掩几分风情。 第四件事是,郁扶秧偏爱草木系香水。 除了闻起来很贵,很好闻,别无其它形容。 聂安之不禁暗暗反思起自己。 她在周会上初见郁扶秧时,得知那是项目组的新制作人时,是否也曾冒出过卑劣的念头。 “嗯?”郁扶秧鼻尖忽然哼出一声。 聂安之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走了神,沉默拖得有些久,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秧姐平时吃辣吗?”聂安之语气轻柔,像是随口一问。 “嗯,我最喜欢川菜。” “这附近有家‘天辣’,挺正宗的,环境也安静,你应该会喜欢。” “听起来不错,下次我会去试试。” “要是踩雷了,可以回来找我算账。” 郁扶秧看向身边人,嘴角勾起难得的笑意,尽管笑意仍然很浅。 “是吗?” “真的很好吃。”聂安之回报以她最经典的微笑。 “我信。”郁扶秧捋了捋垂到耳边的头发。 此刻她佩着一对墨绿色的耳环,低调却不失质感,有种沉静的贵气。 她每天都换上不同的耳环,风格迥异,却都同样漂亮且昂贵。 两人走进餐厅,辣椒香四溢,喧嚣隔在门外,暖气刚好,不冷不热。 “随便点,我请。”郁扶秧抬手做了个简单的请的手势。 聂安之坐下,翻开菜单。 一页页菜品琳琅满目,她扫了一圈,这些精致菜色在工作日中午显得有些奢侈。 她最终落在一道看起来最有食欲,价格也最克制的菜上。 “辣椒炒肉。” 礼节上,对方请客,点菜自然不能失了分寸。 郁扶秧抬眼,懒懒地问:“还有吗?” “没了。”聂安之语气平稳。 郁扶秧嘴角一抿,右眉挑了一下:“有忌口吗?” “没有。”聂安之答得干脆。 “那我点了。”郁扶秧不再多问,转头冲服务员说,“辣椒炒肉、擂椒皮蛋、酱椒鱼头,再来两杯香茅柠檬茶。” 一切发生在短短五秒内。 语气简洁、节奏稳准。 服务员按键下单的速度,都跟不上郁扶秧报菜名的速度。 聂安之望着对座的大老板,和同组其他人不同,她还挺喜欢这种直接的方式。 大老板做事有种秩序的美感,合乎逻辑,有迹可循。 看似不近人情,却挺让人安心的。 聂安之冒出这样的念头后,心想,也不知道是她自己坏掉了,还是同事们坏掉了。 郁扶秧回完几条消息,把手机轻轻扣在桌上,像是终于腾出了空。 两人的目光重新交汇。 聂安之和那双微翘的杏眼对视了,她歪了歪头,正要开口。 忽然—— “郁!扶!秧!!” 一道近乎撕裂空气的尖叫炸响在餐厅上空。 聂安之整个人猛烈一颤,那嗓门太过透亮,差点让她磕到桌子上。 整个餐厅都寂静了。 周围的顾客刷地朝她们这桌看过来。 郁扶秧缓缓转头。 只见一个漂亮女人高跟鞋踩得地板作响,杀气腾腾地冲过来。 她的目光堪比利刃,直勾勾锁在郁扶秧身上,恨不得一秒钟掀翻整张桌子。 郁扶秧看清那女人的脸后,眼神一震,瞳孔微缩。 显然她认得对方。 聂安之一动未动,体贴地移开视线,淡定得像坐在工位开周会。 “好巧。”郁扶秧抬起眼来,也直勾勾地投回目光。 “好啊你!”女人手指几乎戳上郁扶秧的鼻尖,“这么快就找新欢了?坐你对面的这个,也太嫩了吧!” 郁扶秧脸色冷下来:“这是我们公司的新人。” 她向聂安之的方向瞥一眼,想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闹剧。 她精巧的鼻尖,也冒出微妙的汗珠。 女人听到这话,反而更像被点燃的炸药包了:“你诱骗下属?她比你小这么多,你脸呢?是不要了吗?” 聂安之心想,其实也没有小很多,只是面嫩以及眼镜格子衫加成罢了。 她们实际的年龄差估计也就五六岁。 “我说了,不是。”郁扶秧开始透出明显的不耐烦。 聂安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叼起吸管,吸一口刚上桌的香茅柠檬茶,目光投向落地窗外。 窗外那辆倒车入库三次失败的suv,颜色还挺好看的,是香芋紫吗。 接下来的场面更为震撼。 “我说过了,我们之间没有感情。” “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没有。” “我真的只是床伴?” “是的。” “你怎么这么混蛋啊,你就是在玩弄别人感情!” 聂安之想继续装作没听见,可耳朵太不争气,把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 是否有点过于精彩了。 郁扶秧扶住额头,眉头紧锁:“我们一开始都同意……”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在餐厅里炸响。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郁扶秧白皙的脸颊迅速浮起一片清晰的红痕,触目惊心。 旁人看了都觉得疼,她却只是抬手,将飞到桌子上的耳环重新戴起。 郁扶秧仍旧冷静,甚至冷淡。 可她唇边的血色实在褪得厉害,被打的那面脸,也明显肿起来一块。 可见那女人是真的下了狠手。 众人化身瓜田里的猹,就算被插两刀,也忍不住继续看,根本没人吃饭。 服务员端着热气腾腾的菜,半退半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那女人舍得对如此漂亮的一张脸,扇出这样的巴掌? “我这里的伤……”女人崩溃着去扯自己肩膀的衣服,“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郁扶秧压低声音:“低温蜡烛烫不出那种伤,别碰瓷。” “是你咬的!” “我没咬过你,别,碰,瓷。”克制的愤怒更上一层楼。 周围做父母的,纷纷捂上自家小朋友的耳朵。 聂安之默默重金悬赏,求一个没听过这些话的耳朵。 女人的同伴顶着社死的风险,跑上来,死死箍住她的手臂。 “莹莹,我们走,别见到她就应激啊……” 终于,女人的同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是连拖带拽,终于把她拖出了大众的视线。 “两位结下账!”服务员跟在她们后面跑。 …… 那顿饭,最后当然没吃好。 毕竟接下来的时间里,对面大老板肿着半张脸——大老板笑不出来,聂安之也笑不出来。 聂安之低头夹菜,又默默扒拉米饭,吃得专心致志,体贴到自动隐形。 郁扶秧只是象征性动了两筷子,红唇就不再动了。 终于,她先解释了一句:“以前的朋友。” 这句话是她最后的体面。 “明白。”聂安之这才抬起头,“疼不疼?” “……不。”郁扶秧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字是她最后的尊严。 “请稍等。”聂安之想到了什么,放下筷子,像是要去添碗饭。 郁扶秧垂着眼,并没有回应。 五分钟后,聂安之回来了,步子不紧不慢。 她手里多了个小冰袋,上面印着隔壁蛋糕店的logo,还沾着一层细细的冷气。 聂安之走到位子上,把冰袋轻轻推到郁扶秧面前,接着,又递去一张纸巾。 郁扶秧微微一怔,低头看着那张纸巾,一时没明白。 她平时上班不怎么化妆,毕竟皮肤天生好,柳叶眉天然带形,睫毛长又密——但一定会涂口红。 刚才混乱纠缠的过程中,那女人的指把她嘴角的口红刮花了。 聂安之看她没反应,便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嘴角的位置。 郁扶秧这才反应过来,眼神一敛,抬手用纸巾轻轻一抹,将那抹蹭花的红色迅速抹去。 聂安之这才歪头,并露出浅浅的笑容,她笑起来还有两个恰到好处的酒涡。 郁扶秧的手指,又停在那个小巧的冰袋上。 指腹贴着那层起雾的塑料皮,微凉的温度透过指尖。她有些犹豫,像是在衡量什么。 聂安之轻轻一笑,说得很自然:“不用镇痛,也可以消肿。下午还要开会,脸肿了影响说话。” 郁扶秧低头:“谢谢。”她这才拿起冰袋,贴到脸上。 冰袋贴上去的一瞬,她眼睫轻颤,呼吸顿了顿。 她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起怜惜之意,偏又带着点说不清的味道。 活像是一枝暴雨下的玫瑰,看着美艳,骨子里却透着挣扎与不安分。 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很适合被打巴掌,比如郁扶秧。 不是因为她该被打,而是这种场景落在她身上,不仅显得不暴力,反倒有种香艳感。 聂安之又移开了目光,低头扒拉擂椒皮蛋,她对这道菜情有独钟,和米饭搭配起来浑然天成。 郁扶秧敷了好一会儿冰袋,脸上的肿消了一半,红印也淡了许多。 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慢慢处理了。 两人回到公司,刚一踏进办公区,气氛便起了微妙变化。 八卦是人类的本性。 众员工第一时间注意到,大制作人吃个饭回来,脸肿了! 当然,没人敢问。 每个人都在工位上低头敲键盘,留余光偷偷打转。 熊威就坐在大老板旁边,当然没理由不过问。 他硬着头皮,满脸写着问号:“怎么了?” 熊威如拨浪鼓左右摇摆,从郁扶秧看到聂安之,又从聂安之看到郁扶秧。 郁扶秧神色僵住,眼里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尴尬。 这时,聂安之挠头,抱歉地笑笑:“秧姐转身的时候,我刚好抬胳膊扎头发,一不小心胳膊肘重重撞她脸上了。” 郁扶秧微微瞪大眼睛。 熊威吓一跳,立刻训道:“你也太不小心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的错。”聂安之低头认错。 熊威得知真相,心虚地瞥去目光:“秧姐,真没事吗?” “没事。”郁扶秧语气平淡,神态恢复了从容与冰冷。 聂安之赔了几个笑容,走回工位,开启下午的工作。 熊威则给大老板点了她最爱的咖啡,作为替下属的赔罪。 莫琪立刻凑过来,小声追问细节:“真假的?你那么大劲儿?” “忘乎所以了。”聂安之无奈笑笑。 “牛逼。” 周围几道目光也纷纷投来,不是八卦,而是敬仰。 她们表示:我们只敢想想,没想到你真揍了大老板,牛掰。 5、第 5 章 屏幕右上角浮着一行小字:【晚灯的直播间】。 白色字体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安静。 “谢谢大家今天的陪伴。” 聂安之靠在椅背上,嗓音低柔,灯光落在她的脸上,柔和不刺眼。 正准备下播时,一条弹幕忽然跳出来。 聂安之轻声念出来,接近喃喃自语:“我为什么叫晚灯?” 聂安之停了一会儿,嘴角微微一动,像是回忆起什么。 “因为我喜欢夜里的灯光。小时候睡觉前,看见别人窗户亮着,就觉得很安心。” 聂安之顿了顿。 她的眼神飘忽了一瞬。 “能做夜里的一盏灯,应该是件很美妙的事吧。” 弹幕安静几秒,她的直播间本来就人不多。 房间里很安静,风吹过阳台的窗帘,月光晃动,像湖水泛起涟漪。 “庄稼皇后”今天也没有来。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来了。 但也说得上很巧,她们的忙碌与闲暇出乎意料地同频。 最近项目封版,聂安之也忙得要命,直播常常只唱一两首歌就下了。 聂安之轻轻按下关播键,手指在鼠标上停了几秒,才松开。 补光灯灭后,屋子暗下来,只剩桌上的小台灯还亮着,光圈柔柔贴着聂安之的侧脸。 她没什么期待。 她来这里,仅仅是唱歌而已,她也从来没想过能唱火。 聂安之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她会站到院里的舞台上,唱给院里更小的孩子听。 她不觉得自己唱得有多好。 她看见小朋友们笑了,唱完后围着她叫“姐姐姐姐”,她就觉得很开心。 或者说,假装很开心。 聂安之原本打算早早睡下,门铃忽然响起。 她随手披上外套,起身去开门,不出所料,门外站着她妹妹。 女孩穿着剪裁利落的风衣,白衬衫干净挺括,应该刚从律所逝兮归来。 聂昭愿是大三在读的法学生,出自万柳路大学城某top院校,一身精英气场,俨然是和父母一样的法官预备役。 此刻,聂昭愿眉眼凌厉,嘴角带着冷笑,一眼就看出她来和不善。 聂安之从鞋柜拿出一双干净的拖鞋,把妹妹请进门。 “愿愿,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聂昭愿站在玄关,一动不动,目光紧盯着她,既不进屋,也没有换鞋。 聂安之依旧笑着,语气关切而温柔:“是不是饿了?我晚上炖了番茄牛腩,要不要给你热一点?” “你就打小报告,”聂昭愿声音不大,却满是火气,“电话也不接。” 聂安之怔了下,连忙拿起手机,屏幕上果然是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 “手机静音了……没看到,非常抱歉。” “妈妈让你盯着我?所以你告诉她我租房的事?” “我告诉了她,出于安全考虑。”聂安之语气平和,也不是争辩,只是在陈述事实。 “她非让我住宿舍,说什么为我着想,四人间怎么住得下?互相打扰。”聂昭愿嗔声抱怨,语气里满是不满。 “我不是打小报告,只是希望你安全、快乐地度过大学生活。” 聂昭愿咬牙切齿。 聂安之微微垂眸,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别道歉!”聂昭愿几乎是立刻回击,堪比应激反应。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告诉妈妈你搬回宿舍了。但是安全起见,我得每周……” 聂昭愿打断她:“你真虚伪。” “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我要你正常!”聂昭愿近乎歇斯底里。 屋里沉默下来,聂昭愿的情绪也渐渐冷却,却依旧带刺。 “你真让我害怕。”她的眼神像是冰,“你到底在想什么?” “什么?”聂安之有些不解。 “你明明就不是我姐姐,别装得那么像。” 这句话落下,空气像被利刃划开。 聂安之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反驳。 “我就是你姐姐,我本来的性格就是这样的。” 聂昭愿扫视了出租屋一圈:“这房子你租的?” “嗯。” “别装得惨兮兮的。”她冷笑,“管我妈要钱就要钱,你当替身也得领工资。” 不愧是法学生,嘴皮子利落如刀。 不过,聂安之好像并不太在乎。她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还是扬起一个温和的笑。 “别忘了,我是程序,我的工资够养活自己。” 聂昭愿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她一直搞不懂这个带来的“姐姐”。 所有人都喜欢她的笑容,但她总觉得,那笑容里藏着什么,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 聂安之想到了什么,微笑补充道:“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她们把我从福利院接出来,就是我的父母。” 聂昭愿觉得她不可理喻。 世上的善良大多图个回报,比如来世积福、口碑人情;可她依旧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图什么。 “拜拜。”聂昭愿冷冷丢下一句,顺手把一盒歌帝梵巧克力放到玄关柜上。 “是给我的吗?谢谢!” 聂昭愿没有回答,转身摔门而去,她的脚步十分决绝,就像躲避一个瘟神。 聂安之站在玄关,望着被关上的门沉默了几秒,弯腰捡起那盒巧克力。 包装是她熟悉的深金色,她低头凝视,指尖缓缓划过外壳的花纹。 没错,她的名字叫聂安之。 既来之,则安之。 得到这个名字那年,她十四岁。 * 郁扶秧的办公桌一片凌乱,她的床铺也没好到哪里去。 文件、酒瓶与笔记本电脑交错堆叠,像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酒意朦胧中,郁扶秧的眼眸深邃如墨,长睫毛充满异域风情。 她微微仰起头,脸颊泛起桃红。 从某一年起,她有了三样执迷不悔的嗜好:酒,女人,以及掌控感。 她拥有这一切,却毫无欢喜,反倒愈发空虚。 此刻,郁扶秧握着酒杯的手因为醉意而显得苍白。酒滚过喉咙,却无法驱散全身缠绵不去的低温。 郁扶秧说不清为什么,每当微醺时,全身麻酥酥的就很舒服。 然而,脑海里却总会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 那张脸太完美,完美到像某种折磨。 该死,每当想到那个女人,心口便痛得难以呼吸。 她早就失去了去爱一个人的能力,像某根神经生生割断,再怎么试着触碰,也毫无反应。 郁扶秧知道亲密是怎么来的,也记得曾经心动的感觉,可那些情绪都隔着一层雾,不见到那个女人,根本想不起来。 她早就暗暗发誓要戒断,可惜,身体没有背叛她。 郁扶秧半掩的睡袍落下半边,露出丝绸般柔滑细腻的肩头。 她的气息因酒气而愈发不稳。 忽然,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郁扶秧斜眼一瞥便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许尽欢:我错了,我们还是继续单纯当床伴,可以吗?】 郁扶秧紧握拳头,指节微微发白,每一寸皮肤都很灼热。 她已经快一个月没释放了。 该死,每次欲望袭来,她就完全失去了自控力。 虽然上次的纠葛闹得不欢而散,但郁扶秧无法否认,许尽欢的喘息声挺好听的,令人难以自拔。 如果那个人真想通了,也未尝不可,合拍且知根知底的床伴总是稀缺的。 反正这是你情我愿,大家都是人,都会偶尔有生理需求。 郁扶秧放下酒瓶,单手便回了消息,和她工作上审需求一样干脆利落。 【郁扶秧:来】 或许正如那个女人所说,她不过是一只可悲的动物。 6、第 6 章 不到半小时,许尽欢就来了,穿着一件贴身的高领毛衣,肩发轻垂,脸颊带着一抹红晕。 她站在门口,睫毛轻颤,朝郁扶秧露出一个又甜又柔的笑。 “姐姐。”声音似小猫似棉花糖,黏得人心发软。 郁扶秧盯着她那张漂亮得几乎无害的脸,心里却隐隐发紧。 “你喝酒了。”许尽欢立刻发现了端倪。 郁扶秧懒懒哼一声:“是。” “我就知道。” 郁扶秧看到她的笑容,心里一紧,她不确定对方还有没有残留的情绪。 她犹豫了,想关上门将对方拒之门外,想直接道歉说“今天不行”。 许尽欢慢慢靠近,像只漫不经心的猫,踮起脚尖,鼻尖轻轻贴上她的肩颈,低声说:“你身上有酒味。” 郁扶秧往后退了一步,冷下脸来:“别靠我那么近。” 许尽欢没动,只是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半敞的睡袍上,领口微开,露出锁骨与微微泛红的阴影。 郁扶秧微微仰起头,颈线展出优雅的弧度,肌肤在灯下泛着细腻的光。 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把这样一副尤物的皮囊,配上这样一副混账的性子。 “你喝了不少吧……姐姐今天,心情不好?” 许尽欢的站姿太乖,眼神太温顺。 郁扶秧发觉,把人叫过来又赶走未免残忍,至少还是请对方进门坐坐吧,天怪冷的。 她心烦意乱,终于叹了口气,侧身让出门口。 “进来吧,天冷。”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许尽欢还没走到茶几上,脱下厚重的羽绒服,又脱下了松松垮垮的针织衫。 “别着凉……”郁扶秧刚开口,声音就倏然一梗。 许尽欢里面只穿着贴身的吊带衣物,线条纤细,中间还有网纱,目的很明确,白得晃眼。 “我知道姐姐不谈恋爱。”许尽欢走近一步,“但我也很享受和你做。” 她眼神里没有一丝反抗,表示她是最驯服的顺从者。 郁扶秧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 终于,她赤足走过去,随手拉紧身上的睡袍,下巴微扬,微翘的杏眼透出威压。 她的指尖按在对方的喉头,一根手指又变为两根手指,按下隐隐作痛的凹陷。 “跪下。”郁扶秧俯身靠近,呼吸带着酒气,却又冰冷如铁,“那就遵守好我们的规则。” 许尽欢脖颈修长的线条在勾勒乳黄的灯光下,越沉越低。 她无声颔首,顺从近乎虔诚。 郁扶秧唇角勾起难以言说的笑,转身去拿件趁手的工具。 “乖,别让我失望。” 许尽欢听到这话,余光看到郁扶秧的神情,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 直到,咔嚓。 角落里的摄像头闪起一抹红光。 许尽欢骤然变脸,冷笑着举起掌心里那枚隐蔽的微型摄像头。 郁扶秧用湿巾擦完手,正抬手把头发扎起,她看到了对方的动作,眼神瞬间一顿。 她随即仰起头,目光凌厉而审慎,像是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许尽欢声音发紧,一字一顿:“你这种玩弄感情的混蛋,等着被我曝光吧。” 郁扶秧顿了顿。 紧接着,她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忽地笑出声来,直笑得眼角泛红,肩膀不断颤抖。 她笑得太过讥讽,以至于对面的许尽欢光听见声音,额角就渗出了冷汗。 “你以为,凭不雅照片或不雅视频就能威胁到我?”郁扶秧嗤笑出声。 许尽欢没有回话,只是抿紧了唇,眼神略显慌乱。 郁扶秧双手撑在梳妆台上,双手抱起,上下打量着耳根红到滴血地她。 “怎么,你还挺高兴?”许尽欢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郁扶秧又盯了她一会儿,好像看明白了什么不堪的真相,墨黑的眸色渐冷。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爱上你?” 许尽欢被这句话刺痛,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谁会爱上你?” 声音不大,却饱含恨意和委屈。 “那就传播出去吧,”郁扶秧不紧不慢道,“我倒想亲自去局子里探望一下你。” 许尽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嗓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你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吗?” 郁扶秧倚着门框,眉梢挑得张扬又冷傲。 “怎么,我的身体不够好看吗?你把照片发出去,指不定有多少女人能对着它做春梦呢。” “你这个——”许尽欢气得几乎说不出话,“自恋狂!” 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也想不出更贴切的。 郁扶秧轻笑两声:“倒不如说我是个实诚人。” 许尽欢害怕了。 那是骨子里窜起来的畏惧,是面对猛兽本能的战栗。 没错,郁扶秧有两个能力。 一个是让人渴望她的能力;另一个,则让人害怕的能力。 这个人是疯子?是引诱者?是捕猎者?是毒?还是火? “或者,你是缺钱了?” 眼看郁扶秧步步逼近,许尽欢心跳如鼓,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那你乖乖删掉它。”郁扶秧从容转身,从抽屉里抽出一叠厚厚的钞票,“我付给你。” “我……”许尽欢嘴唇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啪—— 郁扶秧随意一抛,钞票撒开,漫天飞舞,堪比一场荒诞的暴雨。 “你是不是想要钱?”郁扶秧的眼神颇为玩味,“刚好我这里备了点。” 无数张纸钞如落叶般旋转飞舞,降落在许尽欢脚边。 “你把双手背在身后。不许用手,叼多少张,都是你的。” 这年头,很少人会在家里存放这么大量的现金了。难道这就是这些钞票存在的目的? “我不……”许尽欢声音几乎要碎,摄像头也啪嗒掉在地上。 “别装了,许尽欢,你还不如我这个混账坦荡。” 于是,最屈辱的一幕发生了。 满地飞散的钞票中,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麻雀,正哭着用牙齿衔起一张张红色的纸。 麻雀固然有尊严,却也想啄点小米。 郁扶秧靠到沙发上,一条腿随意搭着,姿态松弛又撩人。 “装货。”她笑骂了一句,就好像这两个字让人心旷神怡。 郁扶秧又开了瓶啤酒,借着酒意,欣赏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这就不行了?嘴用得太少,是不是?”郁扶秧啧啧嘴,“你到地上打滚,用身体去粘,也算你的。” 许尽欢瞪大眼睛看她。 郁扶秧耸耸肩:“刚好,刚运动完,身上全是汗。不是吗?” 很快,她实在太满意,又笑得花枝乱颤。 滑稽戏落幕。 请神请到家,送佛送到西。 郁扶秧冷笑一声,晃晃手机:“扯平了,咱俩都有见不得人的录像,不过——你可能更像狗一些。” 许尽欢刚才实在太专注,都没有注意到,郁扶秧在悄悄录像。 “现在,请滚出我家。” 门“砰”地一声关上,郁扶秧站在门后,打开通讯录,拉黑了那个号码。 又是个麻烦的女人。 郁扶秧不想处理那些纠缠不清的戏码,情感对她而言,是最没用的负担。 可是她偏偏总会遇上那些想从她身上捞出点什么,又舍不得彻底走的人。 郁扶秧缓缓走回房间,脚步终于不稳,房内光线昏黄,空啤酒瓶四处散落。 明天再收拾。 和职场上截然相反,生活上,她总是有拖延症。 郁扶秧倚着床边坐下,身子发冷,捏起羽绒被盖在身上。 她抬眼望向天花板,那一瞬间,某个熟悉的轮廓又浮上了心头。 郁扶秧皱了皱眉,自嘲地笑了笑,轻声对着幻想中的轮廓说:“我果然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一个不会有任何情感依恋的人? 郁扶秧大脑很乱,她酒量再好,也经不住这么一通折腾。 有时候她就是想折腾身体,折腾久了,总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迷迷糊糊之间,有一个笑容掠过她的脑海。 一个干净得几乎过分的笑容。 像天使,像花香,像阳光下的金毛猎犬。 那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好像永远不会索取什么。 是谁来着? …… 半夜醒来时,落地窗的窗帘只掩了一半,月光洒进房间,披在她颤动的眼皮上。 郁扶秧对时间没了概念。 尤其是在长夜漫漫的冬天,她不知道,是不是又该去公司了。 郁扶秧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屏幕右上角写着“星期六”,她长长松了口气。 接下来,郁扶秧滑动指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点进了屏幕中央的直播软件。 哦,“晚灯”又开播了。 她想起来之前还特意设置了特别关注,一开播手机就会震动提醒。 就是那个不大不小的震动,把她从梦里拽了出来。 说好的克制呢?怎么又点进去了? 郁扶秧的身体蜷成一团。 轻柔的歌声缓缓流淌,如一团温暖的水汽,在夜色中裹住她发冷的身体。 有些人的歌喉,确实值得一掷千金。 郁扶秧侧躺在枕头上,手机搁在胸口,耳边的歌声温柔缱绻。 她听着那首《入画江南》,恍惚间真的坐到了摇摇晃晃的水乡小船上,眼皮一层层沉下来。 直播间用了过分的美颜滤镜,可她还是能隐约辨出,“晚灯”的眉眼和气质都很柔和。 像一尊什么都不求的活菩萨,坐在夜色深处,唤梦而不扰梦。 那人若是贴近些,轻声在她耳边呢喃,会是怎样的悸动? …… 你真是个混蛋,郁扶秧! 郁扶秧反应过来了什么,在心底狠狠骂起自己,她刷了个火箭,就退出了直播间。 7、第 7 章 郁扶秧是来救场的。 她接手的项目组,是逐光互娱昔日的王牌,如今流水却步步下滑的《灰烬协议》。 这是一款二次元塔防手游,背景融合赛博废土元素,世界观精巧繁复,剧情富有解读空间,是二创圈的常客。 所以真正拉动《灰烬协议》流水的,还是卡池。 每期卡池新出的角色,是这个游戏的灵魂。 最近项目组在筹备周年限定角色的宣发,预算高,排面足。 郁扶秧在对比一轮数据后,决定找个代言人,再配合加大买量,打一枪响的。 这个人不能随便选。 最重要的是要贴脸,要气质相符,最好再出个cosplay,让玩家能够完美代入。 新限定角色名叫吉赛尔拉,定位术士。 她是狼族的大祭司,清瘦冷感的狼耳御姐,身形高挑,长发披肩,一身棕色高领风衣。 吉赛尔拉总冷着一张脸,说话不多,一开口却像利刃出鞘。 周会上,关于代言人的选角,众人讨论得兴高采烈。 仿佛一夜之间,就回到了项目还在巅峰时的日子。 有人举起手机给大家看偶像的写真,有人刷翻热门博主的资料,还有人干脆站起来比划角色动作。 聂安之依旧站在角落,沉默不语,认真倾听着讨论的每一句话。 莫琪那喋喋不休的声音此起彼伏,反而更衬托出她的安静。 大家兴奋得连郁扶秧的存在都快忘了。 换做平时,只要郁扶秧轻轻咳一声,会议室就能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讨论中。 “天使宝贝怎么样?” “太艳了,不够清冷。” “陈曼文?” “太老了,都上个世纪的古董了了。” “……” 郁扶秧坐在主位,纤长的手指轻点桌面,一言不发,她没有打断,算是一种默许。 大家就那样七嘴八舌着,直到有人说出一个冷门的提议。 “闻青野怎么样?” 会议室的喧哗戛然而止。 几秒沉默后,反应重新炸开,不是迟疑,而是恍然大悟。 “她那种冷感气场,太适合吉赛尔拉了。” “而且她拍过废土风的杂志封面,代入感拉满。” “宣传物料可以直接拿她的私服图啊!类似款的风衣她穿过,剪裁几乎一模一样,根本不用修。” 闻青野。 自由模特,时尚博主,金牌编剧——有颜还有才。 那简直是为清冷感量身定做的美女。 如果闻青野能代言,对于圈地自萌的二次元手游来说,甚至有破圈的希望。 然而,郁扶秧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原本姿态从容,却在那一刻眼神骤然一冷,像冰块打翻月光。 “这个提议不太合适。”郁扶秧的嗓音更冷。 气氛一下坠入冰窟。 众人面面相觑,齐刷刷望向大老板,用困惑的表情等她给个说法。 郁扶秧只是翻了翻笔记本电脑上资料,没有继续解释,也没有看任何人。 这很反常。 非常反常。 这位大老板一向讲究以理服人,哪怕否决提案,也会摆数据讲逻辑,顺带讽刺几句没想清楚的策划。 站在角落的聂安之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聂安之觉得,她好像又起幻觉了。 好像刚才,大老板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而且,那慌乱中还带点恐惧。 通常给别人施压的人,眼底竟然也会闪过那样的情绪? 会议室内落针可闻。 终于,郁扶秧深吸一口气,把情绪压回胸腔,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干练。 “我再对比一下大家的提议,本周内给出方案。” * 聂安之盯着屏幕,眯起眼睛,手指轻敲着键盘。 组里的后端开发南木站在她身后。他的双手不自觉揉搓,虽然他比聂安之早工作两年,还是有些紧张。 没错。 这个也没错。 聂安之刚扫两遍,已在心里理顺了调用关系,甚至能在脑中模拟出执行路径。 “等等,这里有点问题。” 聂安之陡然停住,鼠标迅速定位到某一行。 “怎么了?”南木忙问。 “一个异步处理冲突,在常规请求下不会出错,但一旦出现高并发,可能会让数据写入失败。” 聂安之话音刚落,便俯身上前,啪嗒啪嗒敲起了键盘,直接在源文件改了起来。 南木愣了一下,嘴上还在客套:“哎,不用你改了,那怎么好意思……” 可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神追着屏幕,分明是在等她处理。 所有人都喜欢找聂安之帮忙,不是没有理由的。 黑框眼镜格子衫,看着很不起眼,偏偏是个隐藏的新人大佬。佬不炫技不张扬,遇事从不推脱,永远耐心,永远乐观。 最美妙的是,她笑起来时,比任何太阳还要温暖。 聂安之沉浸在代码的世界里,眼神紧锁在屏幕上。 耳边的头发滑落,垂到她眼前,她也顾不得去拨,根本没察觉。 “这不是你的活儿吧?” 聂安之一愣,转头一看,南木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郁扶秧静静站在身后。 左右手工位的莫琪和鸽宝也看到郁扶秧的身影,整个人瞬间像被电击了一样。 这什么情况?大老板巡查来了? “呃,算是吧。”聂安之的目光还没完全从代码里抽离。 “这不是防刷系统吗?”郁扶秧靠近聂安之,眼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声音清冷却带着磁性,一听就知道是大老板。 聂安之心中暗暗一凛。 大老板明明不懂程序,但眼睛却很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没错,上周排行榜数据异常,玩家投诉。昨天运营那边刚催了,要求后端尽快踢出非法数据,重新计算工会战排名。 这本是分给南木的任务。 而现在,聂安之正顺手帮着改着。 聂安之很轻松道:“有同事遇到点问题,我今天的活都做完了,正好帮下忙。” 短暂的沉默。 郁扶秧拿起一杯奶茶,轻轻放到聂安之的桌上,指尖带着淡淡的温度。 也带着桂花乌龙淡淡的香气。 还混着清新的草木香水味。 聂安之环视四周,郁扶秧给附近每个人的桌上,都放了一杯奶茶。 旁边的莫琪拿起奶茶,又惊又喜。 发生什么事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老板竟然主动请奶茶? 郁扶秧淡淡一笑,语气随意:“之前吃饭都不来的,那就请你们喝杯奶茶,总行了吧?” 却也听不出丝毫的嗔怪,貌似只是做做样子。 “谢谢。”聂安之是最先欣然接受的。 喝了一口奶茶,果然是桂花乌龙的味道,和先前闻到的一致。 聂安之的鼻子一向很灵。 很久以前还在福利院时,傍晚炊烟初起,她就能分辨出晚餐是包子还是面条。 她刚抿一口,还没来得及继续处理没解决的错误,鼻尖捕捉到的香水味就更浓了。 那味道不浓烈,却极有存在感。 仿佛晨露未干,雨落青苔,衣袂拂过枝叶。 可那香气深处,又藏着一丝辛辣。 淡淡的,却有细针穿皮,轻轻一触,便能感受出说不清的锐利。 就像郁扶秧本人。 聂安之的鼻子先一步察觉,身体下意识绷紧,摆到键盘上的手指也僵硬了起来。 郁扶秧察觉了下属情绪的变化。 “没事,你写,我看看就走。”她低声开口,语调柔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气声。 她们离得太近了,那一瞬间,气流擦过聂安之的耳侧,温热得莫名让人心跳一紧。 聂安之刚想移开些身子,拉开那个合适又体面的距离,却在余光扫过的那一瞬,撞见了不该见的画面。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是郁扶秧今天罕见地穿了件浅灰色的v领毛衣。 她又刚好在俯身,又刚好在看屏幕,身体又刚好朝向聂安之的角度。 聂安之发誓,她真的没有故意看的心思。 可惜人的余光总是狡黠的,哪怕只是短短一瞥,也能将某些画面牢牢刻进脑海。 阴影在衣领间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到那枚精致的小巧锁骨链。 一条银链轻贴在肌肤上,恰好横在两侧锁骨之间,而锁骨随呼吸微微起伏。 美丽近在咫尺时,就成了罪恶。 就算她们都是女生,也未免太过胆大妄为了。 …… 换种角度想,正因为她们都是女生,郁扶秧才会靠得这样近。 聂安之见过大老板和熊威评审需求的场面,两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恨不得拉开两米距离。 聂安之不太自在,便拉过一张凳子,放在自己左手边。 “秧姐,要不你坐着吧?”她一直很替别人着想。 郁扶秧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就顺势坐下。 旁边的莫琪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呛出来,欲哭无泪:这大老板真坐这里了啊? 聂安之很快调整回工作状态,思绪重新沉入那个属于她的逻辑世界。 她工作效率一向很高,工作量是别人的近两倍,却通常能提前完成。 郁扶秧就坐在她身旁,眉头微微皱起,神情专注得近乎严肃。 快到收尾时,聂安之思绪终于放松了些许,她突然察觉—— 郁扶秧身上的香水似乎混了两种。 除了那股清冷的草木味,还有另一种甜调的柑橘味。 柑橘味的也是女式香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有一丝夜晚缠绵的气息。 聂安之没有刻意去分析,也不想评判别人的生活方式,她全部当作错觉过滤掉了。 “早就听说你的业务能力很厉害,名不虚传。”郁扶秧终于起身,有了离开的意思。 聂安之很谦虚:“过奖了,一般般。” 旁边的莫琪悄声松了口气,心想谢天谢地,总算能喘口气了。 被大老板零距离盯着,简直跟拉磨的驴没有两样。 “谢谢。”临走时,郁扶秧凑到聂安之耳边,缓缓吐出两个很轻柔的字。 聂安之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所有人手中的奶茶,是为醋包的饺子。 如此一来,手中的奶茶更好喝了。 “秧姐,周年庆的剧情内容我刚发给你了,你看看。”项目组主文案白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郁扶秧掏出手机,仅翻看几眼,眉头便紧锁:“这章剧情是谁写的?” 她纤长的手指指向其中一段文字。 白苏一愣,随即意识到大事不妙。 “怎么了?” 郁扶秧语气放柔,示意她别紧张,娓娓道来她的意见。 “这里人物的动机稍显单薄,缺少铺垫,前面加一句内心独白,增强情感的连贯性。” “结尾部分稍显急促,把冲突的爆发点提前,放到第六行那块,才能吸引住玩家。” …… 聂安之虽是外行,却清晰地捕捉到,白苏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艳。 “秧姐没去当编剧,真是太可惜了。”白苏由衷叹服,眼里满是敬佩。 主美申土刚好过来找郁扶秧审核障碍物贴图,也笑着凑过来。 “秧姐要是去当编剧,估计就没闻青野什么事了,肯定能写出更好的剧本。” 她绝不放弃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 话音刚落,郁扶秧好像锁定了什么关键词,脸色瞬间阴沉。 周围人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控制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还好,那道阴沉转瞬即逝。 郁扶秧随即浅浅一笑:“编剧对文字的要求还是太高了。” 8、第 8 章 职场第一定律:临近下班,老板总会给你甩个活,精准留你半小时。 聂安之刚合上电脑,包刚挎到肩上,主程序熊威便小步踱来。 他要找她核对新版的资源异步加载配置表。 其实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二十分钟就能搞定。 但下班时间的二十分钟,和工作时间的二十分钟,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终于,核对完毕。 熊威却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这人嘴碎得要命,平时就八卦得很。 郁扶秧去开会了,大半个程序组也都被抓去各自的需求会,他直接开启放飞自我的模式。 “你说,秧姐怎么一听到闻青野,脸色就不太好看?”熊威神秘兮兮的。 在公司里,大家只要是跟聂安之说话,都没什么顾忌。 她为人温和,从不搬弄是非,嘴也严得很。更重要的是,她不会乱发表情绪激烈的看法。 “我不知道。”聂安之说得平静,明显没打算深聊。 熊威哪是能被一句话堵住的人,自顾自又嘀咕起来。 “秧姐以前是学戏剧文学的吧,估计看同行不顺眼……女人之间嘛,难免有点竞争心理。” 聂安之听到这话,眉头轻颤。 怎么在男人眼里,女性之间所有的关系都能简化成“雌竞”两个字? “熊威哥,我觉得不是那回事。” “那还能是啥?”熊威好奇地看她。 “偶像。” “一看就不是,”熊威毫不犹豫地否了,“秧姐那眼神儿,明显来者不善。” 聂安之也觉得不像,但是她就是很反感雌竞。 她沉默半晌后,给出了另一种可能。 “分手闹得不欢而散的前任。” 熊威差点喷出来。 这孩子看着挺安静,没想到有时候,还真的挺语出惊人。 “说什么啊,秧姐那种大美女,怎么可能喜欢女生呢……” 聂安之直接打断他:“太晚了,我该走了。” 毕竟还在职场,她至少还是要保留上下级间的体面的。 她又不能开口说—— 熊威哥,你那天可是没看到,某漂亮女人因情生恨,当众扇了大老板一巴掌,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聂安之走到电梯口,刚好碰上郁扶秧从会议室那头折回来,手里还拿着平板。 “秧姐好。” “嗯。” 郁扶秧神情淡淡的,站在她身侧一起等电梯,大概是要下去吃饭。 大老板一直都是一个人吃饭。 这很好理解。 她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总能用那种不动声色的疏离,把一切靠近的人劝退。 仿佛一靠近,就会不小心撞个头破血流。 偏偏这样的郁扶秧,看起来并不寂寞。 她像是习惯了一个人,甚至还有点享受,那种被安静包裹的感觉。 聂安之心里泛起敬意,至少那是自主选择的孤独。 两人走进电梯,依旧保持舒远又体面的距离。 聂安之按了自己的楼层,也顺手替她按了“b1”,公司食堂所在的楼层。 她的余光隐隐发觉,今天的大老板格外高挑。 郁扶秧今天竟然穿了一双浅高跟鞋,鞋跟很细,鞋型精致又利落。 也许是早上心血来潮,也许是有什么特别的日子,聂安之不知道,只觉得有些新奇。 都说高跟鞋是性感的刑具,郁扶秧也不例外。 聂安之不是没见过别人穿高跟鞋,但没人能像郁扶秧这样,把性感穿得如此冰冷,光剩刑具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郁扶秧率先迈出一步。 咔嚓。 一声细微的断裂声,在走廊里格外清晰。 郁扶秧的脚步倏然顿住,肩膀也轻轻一颤。 聂安之随即停下,她的视线往下一瞟,发现大老板的鞋跟断了。 郁扶秧略显狼狈。 毕竟高跟鞋的设计本就依赖鞋跟支撑,一旦断裂,步履自然艰难。 聂安之并未上前搀扶,只是问:“秧姐,你穿的是37码?” 郁扶秧转头看她,语气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目测的,我也是。你去那边坐一下,我去拿双备用鞋。” 郁扶秧不可置信:“你有备用的鞋?” “有时候会去旁边的健身房,所以在公司留了一双运动鞋。” 非常令人信服的解释。 郁扶秧踮起脚,一步一顿地朝公司大厅西侧的长椅走去。 那边靠近西门,平时人就少,谢天谢地,此刻更是空荡。 聂安之站在原地,只是目送她,并没有上前相扶。 大老板恐怕并不喜欢在此时此刻被人扶住,尤其是以这样尴尬的姿态。 事实上,郁扶秧确实如此。 聂安之乘电梯上了楼,又快步下来,手里拎着那双黑色的运动鞋。 鞋带松散,边沿有些磨损,显然是常穿的款式,却又擦得很干净。 郁扶秧靠在墙边的长椅上,目光落在平板上的报表上,眉眼透着几分疲惫。 她听见脚步声,抬眼时,刚好对上聂安之低头看她的眼神,像某种轻微的冒犯,又像毫无恶意的探究。 “我没穿袜子。”郁扶秧接过鞋,语气里带了点犹豫。 “这双鞋很软,不磨脚的。” “不是那个意思……”郁扶秧嗓音低下来,像是在回避什么,“我会还你。” 聂安之这才反应过来她在意什么,笑道:“没关系,我不在意。” “我会洗干净,再还给你的。”郁扶秧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风,细而不碎。 她脱下断跟的高跟鞋,换上那双明显不搭的运动鞋。 西装裙配运动鞋,突兀却又有种莫名的暧昧,仿佛她短暂地走进了别人的世界。 聂安之瞥了一眼鞋内侧金色的logo,原来是美丽废物系列的华伦天奴。 果然大老板很有钱。 喜欢美丽废物的都是有钱人。 接下来的一幕,让聂安之微微一怔。 郁扶秧起身后,随手将那双断了跟的华伦天奴扔进了垃圾桶,看都没看一眼。 “好坏,”她语气冷淡,眼神略沉,“是该扔了。” 嗓音不像是在评价一双鞋,更像是在掐断什么旧事。 聂安之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但别人的事,尤其是不愉快的,她向来不过问。 郁扶秧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运动鞋,意外地合脚,走起路来也轻松不少。 “谢谢,等我洗干净了就还你。” 语气比平时柔和了不少。或许这柔和的语气,才是她本来的语气。 “不着急,我最近也忙,没什么时间去健身。”聂安之很自然地安抚回去。 郁扶秧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下个季度项目组的目标,应该是不加班。” “谢谢秧姐,听上去是个很美好的祝愿。”聂安之认可。 郁扶秧顿了顿,垂眸看着地板,脚边是那双陌生却合脚的运动鞋。 真是的,怎么总在同个下属面前反复露出狼狈的一面? 上次在餐厅被扇巴掌,这次在电梯口断了鞋跟。 不过,偏偏身边站的是聂安之,竟让她几乎没什么心理压力。 郁扶秧没有告别,而是在门口又留步片刻。办公楼外已月色伴星,在霓虹灯间微弱闪烁。 “这么喜欢帮别人?”郁扶秧歪头看她。 “有人遇到困难,顺手的事。” 郁扶秧忽然没缘由地一问:“那我想学java,可以找你学吗?” 像试探,又像邀请。 聂安之想了想,很认真地点头:“可以,如果我们都有空的话。” 这份认真让郁扶秧笑了起来:“当然,报酬什么的都好说。” “但我想,钱还是得花在刀刃上。”聂安之有些沉思,“我的代码水平,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郁扶秧挑了下眉:“所以呢?” “所以还是熊威或者赤练更好,他们经验更丰富,更合适教学。”聂安之很诚恳。 没有自谦,也没有过分推辞,只是清晰地画出一条边界。 郁扶秧想,这个人看上去很不起眼,可实际上,却又过于独树一帜了。 干净又明确,不邀功也不回避,像她写的代码那样,从来没留过一点缝隙。 郁扶秧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笑了。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也能升他们那个层次?” 聂安之第一次看到她由内而外真心的笑容。 可惜夜色太深,她们站的地方灯光太暗,她看不分明。 “或许吧。”聂安之好像并不太在意,和她对待任何事情的态度别无二致。 郁扶秧夹起平板,她在这里耽搁太久,实在太饿了。 聂安之提起包,微笑着摆手:“我该走了,秧姐再见。” 很快,她清瘦的身影融进soho广场外的夜色里。 郁扶秧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背影。 那人背挺得笔直,步伐却不急不缓,安安静静地融在夜色里。 其实那人不算矮,比例也好。只是每天都穿着千篇一律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以及马尾辫,让她看起来像个刚走出实验楼的大学生。 说实话,郁扶秧完全感受不到这种人的魅力。 以前上学时,她最讨厌的群体就是理工男,又无趣又臭,见到类似打扮的就眉头一拧。 聂安之几乎命中了她所有的雷点,无趣,理工属性拉满。 倒是有点香香的,大约是洗衣粉或洗发水的味道。 但那一刻,她竟然有点冲动,想伸手摸摸她的头。 郁扶秧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她想起小时候,院子里那条大金毛,总是守在她脚边。 阳光洒在沙滩金色的毛发上,摸起来蓬松又柔软,眼神温顺又安心。 郁扶秧曾想,等长大了一定要养一只金毛。 可惜她的生活被会议、项目和烂俗的情-欲填满,愿望始终搁浅。 郁扶秧走向公司食堂,时间已晚,菜品几乎撤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大金毛? 那人真的有点像。不是因为外表,而是因为那种无条件的阳光与善意。 也绝不像是在拍马屁。 据观察,那人谁都一样温柔,要不然也会帮总帮别的同事查bug,修机器,插电脑。 明白了。 所以这样的她,确实值得收到吃不完的零食和笑容。 郁扶秧心里忽然又有一点空。 就一点点。 9、第 9 章 聂安之少做梦,无论是白日梦还是晚上的梦。 就算有,也常常稀薄如尘,醒来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她倒在床上,却忽然梦见了那个女孩。 女孩捧着一束玫瑰,湿漉漉的,水汽散在粘腻的夏夜。 她们蜷起膝盖,靠在宿舍的床头。屋子里空无一人,走廊尽头的低语声声隔着门隐约传来。 “要不要接吻?”女孩轻声说,手搭上她的肩头。 聂安之看向她:“你想吗?” 女孩愣住。 她盯着面前那双平日里最温柔的小鹿眼,有些困惑。 “我在问你。” 聂安之眨眨眼,微笑着说:“那……好。” 风吹动走廊尽头的窗帘,吹合了桌面上的高数课本。 女孩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的话,当然可以。”聂安之一直很温和,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如此。 “什么叫我想?你不爱我吗?” 聂安之沉思:“如果我同意和你接吻,就能证明我爱你了吗?” 她一直不明白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在她看来,那仅仅是唾液交换而已。 女孩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绝望攀上她的眼角。 “我知道你对所有人都很好。你是不是,也是因为对我好,才同意跟我在一起的?” “不是。”聂安之摇头。 “那为什么?” 聂安之想了想:“因为你需要我。” 女孩的声音沙哑起来,好像有些绝望。 “你就不能……也需要我吗?” 聂安之笑起来,有点纯又有点傻,带着不忍心的温柔,又带着本能的疏离。 她回答不出来。 于是,女孩像受了天大的侮辱一般,甩开她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窗帘吹起,宿舍里只剩下喘息与哭声。 …… 聂安之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映着窗外的树影。 她确实不需要任何人。 从很小的时候起,聂安之就明白,世上没有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没有物品是属于她的,没有地方是属于她的,连时间都是从宇宙那里借来的。 也包括那个爱哭的女孩。 所以后来,当女孩漂洋过海去了伦敦求学,朋友圈里晒出陌生的欧洲街景时,聂安之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聂安之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她拉平床铺,将褶皱抹平。 房间一尘不染,书桌和柜子里的一切物品都摆放分明,几个咖啡杯的把手甚至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她的周末总有几个固定日程。 她冲了一杯美式咖啡,在茶几前坐了一会儿,望着外头亮晃晃的天光。 楼下有人在遛狗,狗叫声时断时续,光随树影左摇右摆。 聂安之等到咖啡半凉,打开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登录系统,写本周的周报。 她的周报也颇具个人特色。 标注清晰明了,语句干净利落,没有多一句废话。 聂安之合上笔记本电脑。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妈妈的号码,这是第三个例行日程。 电话接通后,聂冠英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安之,干什么呢?” 她的声线和福利院院长很像,都是那种经典的女强人的感觉。 “早上好,我刚写完周报。” “愿愿最近胃不太好,你多提醒她,少吃辣的。” “嗯,我会提醒她的。” 聂冠英的声音沉下去:“她交男朋友了没有?” 聂安之实话实说:“应该还没有。不过她朋友挺多的,也做了不少学生工作,最近在帮党委组织‘新生拓展营’。” 聂冠英“嗯”了一声,作了个短暂的停顿。 “你还是多盯着她一点。现在大学里什么人都有,她年纪小,心思也不定,别让她走错了路。” 聂安之盯着窗外的光,淡淡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聂冠英想起了什么,语速变快了:“距离法考只剩半年了,千万让她好好学习!她要是考不过,真就是丢了我们的脸了。” “她很自觉,您放心吧。”聂安之说。 …… “你最近还好吗?” 聂冠英在例行盘问一通关于聂昭愿的情况后,终于想起了这个迟来的问题。 聂安之微微一笑,语气平静:“一切都好。”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几句背景音,那是陈毅康的声音,应该正坐在妻子身边看报纸。 “我说安之,该结婚也结个婚,别总一个人扛着。” 聂冠英笑道,仿佛点了点头:“是,该结婚了。” 聂冠英和陈毅康,是典型的精英夫妻组合。 聂冠英,市人民检察院高级检察官,分管职务犯罪侦查。 陈毅康,则是四大律师事务所之一的高级律师,主攻商事诉讼与资本市场案件。 两人年少有为,在二十三岁那年便结了婚,促成这场战略的结盟。 对于她们的经历来说,婚姻就是好风凭借力,助我上青云的过程。 结婚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也是件再有利可图不过的事。 “嗯,如果遇到合适的。”聂安之应着。 她从从不忤逆,尤其是面对父母,至少在言语上。 所以她看起来永远温顺得体,阳光开朗,像一面干净的镜子。 所以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先不说了,我这边还有个案子,你们姐妹俩照顾好自己。”说罢便挂了电话。 聂冠英干脆利落,堪比她的法庭发言,不给别人留半分余地。 聂安之并不觉得有什么,她习惯了。正因妈妈一向如此,才能年纪轻轻,就爬到了到高级检察官的职位。 第四个例行日程,是去万柳路的a大看望聂昭愿。 这是她周末行程里最具不确定性的一项。不是因为目的地,而是因为人。 聂安之每周六都会去,也会提前一小时发消息,但聂昭愿从来不回复。 不过,她还是会去。 就像一直以来那样,维持她们之间约定好的联系。 临近大学城车流缓慢,聂安之干脆提前一站下了车。 冬日萧瑟的风吹来枯枝败叶的气息,聂安之拉紧了羽绒服的领口。 a大离地铁站很近。 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聂安之顺手扶起了两个被踢倒的路障,还帮一位沉迷看手机的女孩捡起了校园卡。 然后,仍准时到达东门。 聂昭愿嘴上虽然刻薄,身体却很诚实,她和几个同学早早等在了东门口。 她们大概是要去唱ktv,临出发前,特意等聂安之一会儿。 聂安之笑着朝她们挥手,几步小跑过去,塞给她们一人一份刚买的奶油泡芙。 看到姐姐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聂昭愿撇起嘴来,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身边的朋友们因见到聂安之,明显兴奋了起来。 尤其是那两个帅气的学弟,看到聂安之后竟还有些羞涩。 其中一个学弟嗫嚅着开口:“姐姐也一起来吗?” “不用了,”聂安之笑着摇头,“我跟你们年龄差太多,恐怕聊不到一块儿去。” 一个女生连忙说:“怎么会!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毕业的。” 聂安之调侃道:“哈哈,因为我的打扮比较土?” “不是啦!姐姐你皮肤真的很好,唔,打扮一下肯定很漂亮!” 当然,她们也喜欢聂昭愿。 聂昭愿和聂安之,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只是她们和聂安之相处得越久,越被她吸引,越喜欢她。 聂安之温和有礼,回应着她们每一句嬉闹,从来也不急不恼。 那两个帅气的学弟,眼神里对聂安之的崇拜和喜爱也愈发浓烈,几乎快要溢出来。 聂昭愿眯起眼睛,嘴角一歪,直接打断了升温的气氛。 “你为什么不打扮打扮?” 聂安之笑道:“我觉得没有必要。” 她也不打算让妹妹知道每晚直播时,她会化怎样的妆,穿怎样的衣服。 周围的同学们听到带点尖锐的问话,不由得瞬间安静了下来。 聂昭愿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好一会儿,脱口而出:“姐姐,你是女同吗?” 聂安之一愣:“什么?” 聂昭愿一脸认真:“我可是有依据的——网上那些细节推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聂安之推了下眼镜,权当陪小孩子打闹,温和地笑道:“愿闻其详。” 聂昭愿先上下打量她的衣服。 “第一,中性打扮。你赚那么多,又天天被我们家庭氛围熏陶,没有理由钟爱这种土土的格子衬衫。说真的,真丑。” 聂安之:“……” 聂昭愿继续:“第二如果不是女同,怎么可能24岁了,初吻还在?” 周围的同学们听到这个惊天大瓜,纷纷瞪大了眼睛,不由得张开嘴。 不会吧,这么温婉又知性的姐姐,竟然初吻都在! 而聂安之只是:“?” “也就只有女同谈个恋爱能磨叽成那样,谈好几年,连嘴都不亲。” 聂安之:“……” 聂昭愿:“第三,你特别崇拜学历。” 聂安之:“?” “不然你拼命读书,非要考t大的计算机系,图什么?” 聂安之:“……” 周围的朋友们纷纷笑了起来,她们只当姐妹俩在互相打趣,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聂安之又调侃了几句,礼貌地告了辞,转身离开了人群。 一个男生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声问聂昭愿:“你姐姐小时候还会跟你打架?真想象不出来。” “不是她。”聂昭愿淡淡地回应。 男生一脸疑惑:“不是你姐姐?你不是就一个姐姐吗?” “是,只有一个。” “那——” 聂昭愿沉下脸来,眼神冷冰冰的,他立刻闭嘴,不敢再追问半句。 聂昭愿最后瞥了一眼那道背影,清瘦挺拔,朴素得近乎无声。 没错,所有人都喜欢聂安之。 唯独她看见这个人时,总会从骨子里泛起一种冷。 冬日的风卷起街道上的垃圾,摩擦得沙沙作响。 聂昭愿永远记得,姐姐上初中后,总带一个好朋友回家吃饭。 姐姐是全校第一名,好朋友是全校第二名。 后来,那个好朋友成了她的姐姐。 也成了全校的第一名。 10、第 10 章 聂安之再次打开直播,屏幕刚亮起,“庄稼皇后”那个熟悉的id便瞬间跳进了弹幕区。 近来,这位榜一大姐愈发活跃,频繁准点现身直播间。 “晚上好,欢迎来到‘晚灯’的直播间。”聂安之热情地招呼每个新进直播间的人。 很快,一道闪光弹幕从屏幕底部弹出: 【庄稼皇后:晚灯】 聂安之感受到召唤,停下伴奏,抬头看向摄像头。 “怎么了?” 最近榜一大姐的嘴有点碎,可能诞生了什么属于有钱人的烦恼。 【庄稼皇后:如果你的仇人要跟你谈商业合作,你会答应吗?】 聂安之没有立即给出答案,而是问:“是那种双方共赢的合作吗?” 弹幕陷入短暂的沉默,似乎在权衡利弊。 【庄稼皇后:是】 “那就去干吧!”聂安之很自然地说,“生活本来就全是妥协,与其困在无谓的对立里,不如抓住每个机会。” 聂安之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当什么人生导师,话不过是随口而出。 不过,世人皆爱钱。 她确实觉得,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比如现在,她就为心安理得地拿钱,做着榜一大姐的心理导师。 “庄稼皇后”消失了,但并没有下线,又接连刷了两个嘉年华。 “谢谢老板嘉年华!老板太大气了!” 聂安之低声唱起一首摇篮曲,声音柔柔穿过麦克风,一圈一圈漾开。 那是她最爱的英文歌之一: “staringatstars/watchingthemoon(遥望星空/遥望月亮)……” “庄稼皇后”没有回应,弹幕静静停在上一条,仿佛她已在这歌声中沉沉睡去。 唱着唱着,聂安之想起睡在嘎吱作响的上铺,深夜的庭院无风无声,月光漏进眼底。 她的余光又瞟到那行弹幕,又看到“仇人”这个词,脑海一片模糊。 对于她来说,情绪像沙子,水一冲就散了。 她没有仇人,甚至连讨厌的人都没有。 她想不出该干什么,就陪着大家一起微笑。 要学会原谅。 这是院长曾对每个孩子说过的。 她被砸到头,血顺着额角流下来,小朋友吓哭了,她说没关系。 小朋友不小心踩过她的鞋,她看看上面的泥点,她说别担心,我擦就行。 “picturesremindmeofthingsiot/soitrytoetallthetimesthatiloved……(照片让我想起遗忘已久的事情/所以我尝试忘记所有我曾爱过的时光)” 聂安之在某一拍错了词,声音也即刻顿住。 那是初中最后一个黄昏。 晚霞铺满天边,风吹动女孩的裙角,轻柔又遥远。 女孩拥有世上最明亮,最无所畏惧的笑容。 下一秒,那笑容褪去颜色,变成一张静默的黑白照。 聂安之的高考物理赋完分是满分,可是她仍无法理解。 那么小的骨灰坛,怎么可能装得下那么高的她? 不管是谁害死的她,聂安之心中平静地想——都不该有好下场。 * 最终,《灰烬协议》的代言人还是落在了闻青野头上。 谁也说不清大老板是怎么突然改变念头的。 明明在周会上还一脸抗拒,言辞冷淡,到最后拍板的那一刻,却态度一转,敲定了她的名字。 可惜,游戏的商业合作全由市场部对接,项目组这边连人影都见不到。 某策划一边整理文档,一边忍不住发出灵魂呐喊:“要是能请闻青野来公司走一圈就好了!” “谁不想看美女啊……”另一个策划跟着应和。 “咱们这也有好看的嘛。” “哎呀,那不算,除了——” 办公室瞬间闭嘴,所有人都明白他指的是谁。 真要说出来,就不是看美女,而是卷铺盖走人了。 当然,私下议论归议论,没人敢直接跟大老板提出诉求。 据说大老板巨讨厌闻青野,若想多活几天,还是不要去火上浇油了。 至于为什么讨厌? 聂安之坐在工位上,修完工会战系统的崩溃bug,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的八卦阈值早就被拉到天花板上了,反正都没有那一巴掌来得劲爆。 说到底,讨不讨厌都无所谓。 她更在意的是,郁扶秧思路清晰,下判断狠准快,能实打实地提高项目组的效率和营收。 这才是她作为一个下属,该关心的事情。 * 直到下个周二,闻青野不请自来。 她身着一件剪裁极简的浅色风衣,身形高挑,毕竟是做自由模特的,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 黑直短发贴着颈侧,利落地垂到下巴,冷白肤色衬得墨镜格外扎眼。 她的步子不快,又颇具t台上克制的优雅,迎面而来的风都在为她让路。 公司楼下的保安第一个认出她,紧接着是前台,再然后是前来上班的苦命青年们。 电梯前,不少人围上来求合影签名了。 闻青野淡淡点头,满足大家签名与合照的要求,神情却写着全然不在意。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闻青野走出16楼。 意外又不意外。 《灰烬协议》的新代言人出现在开发团队的办公室,貌似合情合理。 此刻正值上班高峰,大厅里人来人往,踩着时间点赶来的员工三三两两经过,脚步匆匆,低头刷卡打卡的动作一气呵成。 大家都只敢偷偷用余光看这位模特编剧大美女,并识相地拉开距离。 郁扶秧早就到公司了,现在正在大厅的休息区前接咖啡。 她刚将杯子放到咖啡机前,就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一串清脆的高跟鞋声突兀响起,在逐光互娱,平时没人穿这么响的鞋,更没有人的脚步会如此从容。 郁扶秧循声望去。 那一瞬间,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异样的来源,整个人钉在原地。 闻青野就站在工区的闸机前,微笑着注视她。 她摘下墨镜,漫不经心,将它收进荔枝纹的小皮包里。 闻青野的真人比杂志封面上的还要美。 典型的东方长相,各大品牌最爱的高级长相。 短脸尖下巴,鼻子很窄很精致,那双细长的眼睛,眼尾挑出弯弯一笔眼线,藏着几分慵懒的审视感。 闻青野缓步走来,鞋跟声不疾不徐。 她走得不快,但每走一步,郁扶秧的呼吸就短一分。 咖啡机工作结束,黑色马克杯接满卡布奇诺,冒着热气。 郁扶秧站着没动,顿了一秒,两秒。 在她们的距离缩短到两米时,郁扶秧忽然绽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情,都要明艳动人,却又好像藏着锋利的杀意。 “闻小姐怎么来了?”郁扶秧声音柔和,“市场部那边安排得好好的,你不用亲自过来。” 大厅的休息区格外安静,打卡完毕的同事们几乎都跑光了。 唯有聂安之正站在咖啡机前。 她和郁扶秧的习惯相近,刚上班会来接咖啡。 此刻,咖啡机下的马克杯冒着热气,大老板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并没有取走。 聂安之没吭声,思考要不要先挪开那只杯子,悄悄把自己的咖啡接完。 闻青野的眼神在郁扶秧脸上慢悠悠地扫了一圈。 “这是什么打招呼的方式?”她声音不高,尾音微挑,像是调侃,又像是挑衅。 郁扶秧抬眼看她,笑意还在,语气却明显发紧:“不然该怎么打招呼?” 闻青野微微歪了歪头,眼角的笑意浅淡又漫不经心。 她从上往下注视郁扶秧,她甚至比郁扶秧还高些,站近了对视后,有种居高临下之感。 又或者,她的本意就是居高临下。 “你不应该说……‘好久不见’吗?”闻青野的语气轻佻,尾音勾得尤其暧昧。 几个路过的行政同事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放慢速度,悄悄停在角落。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好像有大瓜?俩人之前认识?这下不得不看了。 聂安之默默推开了大老板的咖啡杯,在咖啡机下放上自己的,按下启动键。 郁扶秧问:“所以你来干什么?” 闻青野没急着回答,反而往前一步,距离拉得更近了些。 郁扶秧没有后退,眼神中的冰冷达到顶峰,在右眼下那颗泪痣的衬托下,还有怒意隐隐翻涌。 “我这不是想来看看你吗,亲爱的——” 闻青野尾音缱绻,在办公区回荡出不合时宜的缠绵。 聂安之敏锐地捕捉到,她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老板,此刻居然瞳孔骤缩。 郁扶秧的表现,就像是心口被扎了一刀。 闻青野似乎很享受带给她折磨的感觉,故意顿了许久,似在品味什么。 就像一只猫,在拨弄一只受伤的小鼠。 闻青野终于缓缓开口。 “学妹。” 11、第 11 章 所有偷偷吃瓜的群众都惊呆了。 这消息太劲爆,一时间让人脑子都转不过弯来。 她们此前并不知道,大老板是哪里毕业的。谁能想到,竟然和大名鼎鼎的闻青野是校友! 这下也合理了。 同一个学校,还都是戏剧文学系的,年龄也差不多,八成在校期间就有交集。 这么一想,大老板那几次对这个名字的厌恶式反应,也隐隐有了答案。 说不定从大学时期,两人就是势不两立的那种宿敌。 一定是这样。 你方登台,我便退场;你拿奖项,我拿冷眼。 郁扶秧短暂僵硬过后,很快调整好状态,神情恢复了梳理的冷淡。 “是啊,毕业太久了,确实好久不见。” “真的很久吗?”闻青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慢条斯理,“你再想一想,我们上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 “那你觉得久吗?”郁扶秧冷眼问。 “太久了。”闻青野俯身靠近,声音压得很低,“就这么不想见我?” 她的嘴唇贴得太近,几乎落在郁扶秧耳边。 虽然这对话几乎是贴身低语,但办公区安静得过分,聂安之等人还是捕捉到了后面的问句。 不是错觉,一定不是。 她们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么感觉俩人不只是死对头,还有一层奇怪的陈年旧账。 “你这么想,那就是很久了。”郁扶秧细眉一挑,极力压着她的不耐烦。 聂安之的咖啡已经接满,她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剑拔弩张。 她没见过郁扶秧动手,但她有种预感,就凭大老板的火爆脾气,翻起脸来就是一瞬间的事。 闻青野嘴角噙着笑,抬手理了理耳边碎发,动作松弛却不失优雅。 “中午一起吃个饭,好吗?可以叙叙旧。” “不必了。”郁扶秧拒绝得干净利落脆,转身去拿咖啡,“我让市场部请你,我们报销。” 闻青野轻笑,眼尾一挑:“我不想让市场部请,谁要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太无聊了。” 郁扶秧目光沉了沉,眉头拧起:“所以?” “所以啊……”闻青野微微眯起眼,“我还是更想和项目组的领导吃饭,沟通起来高效。” 悄悄驻足的所有吃瓜群众,都在那一刻倒吸一口冷气。 就算是个有权有势的名人,敢调戏大老板,也过于不要命了。 郁扶秧轻吸一口气,唇线绷直,抬手揉了揉眉心。 闻青野就微笑着看她,仿佛在欣赏一幅画。 终于,郁扶秧丢出一句:“好啊,商务接洽,中午一起。” 她语调平静,给这场无声的较量划出一条终止线。 闻青野满意地笑了。 “具体时间稍后商量下,别忘了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这说明,她们早就有彼此的联系方式了。 “没拉黑过你。”郁扶秧端起咖啡,转头就走。 闻青野眉梢一挑,也重新带上墨镜,踏着来时的步伐,很快离开了公司。 * 聂安之盯着屎山一样的底层代码,眉头拧成一个bug形状。 上一任程序员还真是不管不顾,能跑起来就行,丝毫不顾任何运行负担。 正冥思苦想时,副显示器的右下方弹出一条消息: 【秧:中午别点外卖了,一起吃个饭】 聂安之被余光的闪动晃住,手一抖,差点把半行代码删掉。 她打开对话框,看了那句话两秒。 …… 聂安之当然知道这“吃个饭”是什么意思,毕竟早上亲眼见证过小剧场。 【合欢-客户端:[ok]】 只是聚餐归聚餐,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工作场合,她从不掉链子。 与此同时,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一条条信息纷纷发出: 【鸽宝-前端:啊啊啊抱歉秧姐!我已经点了外卖!是麻辣香锅,老板说已经做了!】 【莫琪-qa:我今天中午要回家一趟,来不了了,下次一定[比心]】 【菠萝-ui:中午要去补觉,昨晚画满级赛ui画到三点qaq】 …… 十米外的工位上,郁扶秧一边拉数据报表,一边浏览大家的回复。 本来,她也没指望大家真会来。 毕竟跟上司吃饭这件事,在多数人眼里,差不多等同于坐牢,饭还没吃胃先饱了。 更何况,她只约了项目组里为数不多的女同事。 她自己不喜欢跟任何雄性生物共进午餐,请一杯奶茶,已经是她最大的宽容了。 郁扶秧又从上往下扫了一眼消息记录。 她看到了什么,指尖顿住,点开了“合欢”的对话框。 果不其然,“ok”两个字母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郁扶秧舒了口气,连带着紧绷的肩膀也松了些。 说来也怪,只要这个人答应了,她就觉得没那么烦了。 * 游戏公司的上午很短暂,很快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 聂安之起身披外套,顺口问身边的同事:“你们去不去?” 鸽宝和莫琪正围着电脑吃零食,闻言露出一点尴尬的笑容。 “我们已经点了外卖。”莫琪举起手机,屏幕上的外卖订单还在闪进度条。 “我也是。”鸽宝点头。 “你们不是很喜欢闻青野吗?”聂安之疑惑地挑眉。 “呃,看看就够了。”鸽宝摆摆手,“近距离欣赏太刺激,怕承受不住美貌暴击。” 男同事南木则好奇地问:“什么?和闻青野吃饭?我怎么不知道!” 聂安之嘴角抽动,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逆天,但合理。 * 饭局定在了d座美食中心,一家有名的重庆火锅店内。 相较于上次,饭局有所升级:从两人升级到了三人。 郁扶秧、闻青野、聂安之,三人围坐在一张小火锅的圆桌旁。 她们各据一侧,构成一个稳定的等边三角形。 火红的汤底还未烧开,空气却已经升温到燥热。 闻青野斜靠在椅背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菜单。 郁扶秧左手撑着桌面,右手拖着下巴,指尖轻敲脸颊,像在逼自己保持耐性。 聂安之则坐得笔挺,眉眼沉静如水,脸上挂着她待机模式专属的天使笑容。 火锅的汤终于沸腾了,气泡翻滚间,也将三人的沉默冲散。 聂安之轻轻咳了一声,打破安静:“闻小姐,你最新的剧我看了,拍得非常好。” 闻青野看向她:“哪部?” “《白鸟入梦》。”聂安之不假思索,“尤其是叶枝和精神医生之间的对手戏,全是反转。” 闻青野笑道:“谢谢你的肯定。剧本我确实打磨了很久,在片场拍摄时也在持续微调。能被观众记住,再辛苦也值了。”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眼神却没有落在聂安之身上,而是若有若无地掠过郁扶秧。 郁扶秧一言不发,用公筷拨下了豆腐和贡菜。 话里有话。 热汽朦胧里,藏着什么更深的秘密。 闻青野不愧为上过大秀的模特,只夹了两口贡菜,就又停了筷子。 她百无聊赖,上下打量起聂安之来,注意到了什么。 “这位程序妹妹,长得有点面熟啊。” 聂安之正低头往锅里涮毛肚,手一顿,眼神迷茫又礼貌:“……我?” 郁扶秧锋利的目光就像刀一样,直戳到闻青野脸上。 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是我下属。” 找到了新猎物吗? 更新换代倒挺快。 闻青野无视郁扶秧的话,仍看着聂安之。 她缓缓问:“你做自媒体吗?或者玩抖音吗?” 12、第 12 章 聂安之一僵,后背隐隐沁出冷汗。 她不确定,闻青野这句话是无心的夸赞,还是有意的试探。 也许只是单纯觉得,她像哪个明星? 更何况,她的直播平台确实是抖音,但也就几千个粉丝,不太可能被这样的名人注意到。 聂安之很自然地问:“没有吧?我像谁吗?” 闻青野似笑非笑,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几秒,没有立刻接话。 气氛忽然有些僵。 郁扶秧的细眉又怒竖起来,嘴角不悦地一扯:“别胡说八道。” 闻青野轻笑两声。 “我忘了,你一向脸盲得很严重。” “就算真像,也不该当面说出来,很失礼。”郁扶秧也毫不客气。 聂安之低头吃了两颗虾滑。 …… 大老板选餐馆的眼光一向不错,这家店的虾滑兼具韧劲与绵密感。 “是我认错了,失礼了,”闻青野并不恼,慢条斯理地解释,“当我夸你下属长得漂亮还不行?虽然戴着眼镜,打扮朴素,五官很优越。” “谢谢。”聂安之微笑回应。 郁扶秧脸色比冬日的阴天还要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捏碎。 聂安之见状,放下筷子,打圆场道:“没事,我脸本来就很大众。以前上学进校门闸机,总被识别成别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郁扶秧低头抿一口大麦茶,肢体语言放松了些许。 聂安之歪头,眨眨眼:“我知道。我只是觉得,闸机那事儿挺好玩的,当时我跟朋友们笑了好久。” 闻青野轻轻啧了一声。 也不知道她在啧什么。 桌上的菜,现在几乎只有聂安之在埋头吃。 郁扶秧依旧兴趣乏乏,大部分时间在喝茶,偶尔夹几筷子肥牛卷。 和闻青野截然相反,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 忽然,闻青野支起下巴,唇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眼神却亮得发烫。 “跟我说说你们的大老板吧。” “哪个大老板?”聂安之问。 “那个。”闻青野向郁扶秧的方向挑起下巴。 聂安之也看向了郁扶秧。 郁扶秧本垂眸沉思,听到这话,立刻又抬起了头。 直到现在,聂安之还是没弄明白,两人之间究竟弥漫着什么情绪。 明明每句话都针锋相对,可闻青野的目光始终缠在郁扶秧身上。 “别紧张,随便聊聊就好。”闻青野像哄人似的说道,“反正她的小秘密我都知道了,我只是想听听职场上的她。” 聂安之一愣,这话越想越怪。 郁扶秧冷笑一声:“你倒不如直接问我,为难小朋友有意思吗?” “哦?”闻青野斜睨她一眼,“如果我让你自评,你敢保证不会夸自己三页纸?” “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聂安之:“……” 她根本插不进话。 这顿饭的氛围,跟她认知中的工作聚餐毫无关系,倒像坐进了沉浸式狗血小剧场。 聂安之继续埋头吃饭。 下次应该提前点个外卖,还是坐在工位上吃饭安稳。 闻青野又看向她,语气里带了点诱哄:“说说看吧——那个更迷人、更正经的她。” 聂安之停下筷子,微笑着打太极:“秧姐毕竟是整个项目组的上司,我只是个新人,中间差了两级,平常接触不算太多。” 闻青野却并不打算放过她。 “你总得知道点吧?比如,她工作时是什么样子,开会会不会发火,私下里是不是一个人吃饭?” 每个字都是进攻性的,想要掀翻对方刻意保持的界限。 聂安之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秧姐对工作要求很高,执行力很强,对项目负责,所以整体气氛会会紧绷一些。” 滴水不漏。 一段极为公式化的评价。 “你这么怕她?”闻青野眼神玩味,“这么凶嘛。” 郁扶秧眼中的杀意愈发浓重。 聂安之依旧谦和:“不怕。这是上级与下级应有的距离。” “那你喜欢她吗?”闻青野笑着追问。 这一下,气氛像骤然绷紧的弦,桌上的菜更显寂静无声。 聂安之笑道:“为什么不喜欢?我还挺喜欢秧姐的做事风格的,效率很高,开会时间都短了。” “那她不作为领导,作为一个人,你喜欢吗?” 这是什么问题? 聂安之不禁困惑,她盯着闻青野那张漂亮的脸许久,也没分析出这句话的意思。 无论是字面意思,还是深意,还是问出这话的目的——她统统都分析不出来。 忽然,郁扶秧冷冷截断:“够了。” 闻青野勾了勾唇角,像是早就等着她出声:“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郁扶秧放下杯子,发出“咚”的一声。 “我约了很多人,只有她来了,不是因为别的,仅此而已。” 闻青野似是被她这份狠劲惊到了。 “没错,大家都讨厌我,满意了吗?”郁扶秧咬字格外锋利,“闻青野,不要欺人太甚。尤其,不要欺负小朋友。” “我欺负她了吗?”闻青野继续不动声色地微笑。 郁扶秧站起身,声音比方才更冷几分,转手披上外套。 “我告诉你姓闻的,有种你撕合同,我不奉陪了。” “这么大脾气?”闻青野挑起右眉。 郁扶秧拉起聂安之的手腕,浑身上下的火气压都压不住。 聂安之立刻放下筷子,抄起羽绒服,跟大老板拉扯的方向往外走。 “我结过了,你自便。” 郁扶秧冷声扔下这句,拽起聂安之走向餐厅门外。 徒留桌上几乎没动的各类菜品。 聂安之一声不吭,任由大老板拉着她往外走。 这一次,郁扶秧是真的怒了。 比她在会上批评市场部时还要凶几分,浑身像罩着一层炸裂的气场,怒火几乎要从皮肤里烧出来。 连步伐都透着尽力克制的暴躁。 在怒气值拉满的情况下,郁扶秧的力道也彻底失了分寸,紧得仿佛要将聂安之的手腕嵌进掌心里。 聂安之没挣脱郁扶秧的手,只是跟着她向前走,手腕隐隐作痛。 快走到门口时,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迎面扑来。 郁扶秧这才猛然清醒,停住脚步,倏地松了手。 低头再看,聂安之手腕上已是一圈红痕,触目惊心。 “对不起!”她脱口而出,声音比方才还急。 聂安之神色一如既往温和,弯起眼睛笑道:“没事。” 说罢,她披上了羽绒服。 郁扶秧怔了一瞬,随后柔声道:“抱歉,也没让你吃好。” “我吃得挺好的。”聂安之如实回应。 毕竟这顿饭,她没参与战火,全程只默默涮火锅吃菜。 只是有些辣,有点烫,也有点呛。 火锅汤底不如空气中的火药味呛。 商场顶层,闻青野仍坐在原位。 她姿态优雅,神色平静,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冲突激怒,倒像刚看完一场无趣的戏剧。 “说得好像你不会似的。”她喃喃自语。 不少人早就注意到这位名人了,一直在偷偷打量。 现在闻青野身边的人终于离开,路人像按捺不住的水流,蠢蠢欲动,想上前合影。 闻青野慢条斯理地伸出筷子,又夹了几块豆腐投入锅中。 她终于想起来,应该再吃点饭了。 豆腐在锅中翻滚,汤底微微沸腾,火红的热气四处暗涌。 “毕竟,你才是以欺负人为乐的那个。” * 那天晚上还是封版日。 封版日,顾名思义,是游戏新版本上线前的最后节点。 哪怕一个小问题,都必须在今天之内处理完毕,不然上线延期,玩家骂声铺天盖地。 聂安之因为工会锦标赛的bug留到很晚,在反复调试前端模块,尝试复现某个曾报过错的异常行为。 其实这个bug并不是她的锅。 真正该在封版日加班的,其实是她的直属上级主程序熊威。 只不过他今晚得回家给女儿过生日,临走前扫了一圈,发现能真正信任的只有聂安之。 “拜托了,你这个季度绩效一定a+!”熊威跑路前,还不忘双手合十。 聂安之倒没觉得有什么,反正星期四就是直播休息日,回家了也没事干。 她戴上耳机,播放她最爱的粤语歌单,沉浸在代码的世界里。 时间不知不觉逼近深夜。 隔壁的休闲游戏项目组早已人去楼空,工位暗得像片废墟。 异步请求状态没正确回收? 或observer残留,导致事件重复绑定? 聂安之一直如此。 只要是她接的活,就必须从根本上解决清楚。 …… “辛苦了。” 聂安之一惊,从思绪中猛然抽身出来。 她转头看向身后。 不知何时,郁扶秧正站在身后,手里拎着几个外卖袋。 “秧姐?”聂安之过于意外,打招呼没控制住用了疑问句。 郁扶秧将几个盒子放到旁边的桌上,有炸鸡、烤串,还有两盒寿司。 聂安之本以为只有自己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 她没想到,郁扶秧竟然也留到了这个时候。 制作人通常都是摸鱼高手,平时高高在上,等出事了再回来指手画脚。 至少她以前实习的项目组,以及听朋友们吐槽过的,都是如此。 聂安之看看桌上的食物,肚子很自然地咕咕叫起来。 距离晚饭已经过了五个小时。 郁扶秧在她旁边的工位上坐下,动作柔和,纤长的手指去撕塑料袋的封贴。 “中午没让你吃好,抱歉。” “我吃得挺好的,真的。”聂安之笑道,“不用抱歉。” 郁扶秧看到她的笑容,这里没有别人,她终于也露出了难得的温柔笑容。 其实大老板的笑容,美而不媚,也会让人感到无比温暖。 她将头发别到耳后:“加班辛苦了,一起吃个夜宵吧。” 13、第 13 章 “好啊,稍等。”聂安之短暂地笑笑,指尖却没有停下。 明明她饿得胃轻微抽痛,却没有丝毫犹豫。 距离午夜零点,还有半个小时;所以距离封版日的结束,还有最后三十分钟。 聂安之要信守承诺,她要在封版日结束前修好这个bug。 郁扶秧没有动桌上的食物,歪起头来,撑着下巴坐在她旁边。 灯光打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盖住她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 聂安之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动作干净利落,敲下后就不再更改。 只要找出问题,她的修改总是一气呵成的。 郁扶秧看着她,目光有些绵密。 这样的人,确实值得被信任,也值得更好的安排。 五分钟后,聂安之修改完毕,将兼容逻辑推送到了远端。 她这才长舒一口气。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身边。 发现大老板一直没动筷子后,聂安之有些尴尬地挠挠脸颊:“不用等我的。” “不碍事,晚饭吃得晚,本来也不太饿。” 聂安之拆开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块炸鸡送进嘴里。虽然凉了些,却依旧鲜嫩多汁。 郁扶秧也动了筷子,在空中摇摆片刻,夹起一块蒲烧鳗鱼的寿司。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错,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无声的默契。 “秧姐,你怎么留到这么晚?”聂安之轻声问。 郁扶秧淡淡一笑:“我在看服务器ab配置的下发,还有上周的数据增长情况。” 聂安之点点头。 原来是在做版本收尾的工作。 郁扶秧:“顺便改了几个新人文案的剧情,叙事节奏有些问题,达不到上限标准。” 聂安之再点点头。 原来是在替策划收拾烂摊子。 “你这里改着,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我这边也能及时验收。” 聂安之又点点头。 原来是在给封版日兜底,防止发生意外情况。 和别人不同,她在郁扶秧身边时,并不觉得可怕,反而很安心。 哪怕苛刻,也从不胡乱指挥。 哪怕挨骂,也有一双手托着,不会真的摔下去。 两人继续吃饭。 聂安之虽然和大老板吃过两次饭,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又近又安静,几乎能听见她咀嚼的声音。 郁扶秧果然偏爱肉类,炸鸡几乎被她挑空,寿司也只选带肉的下筷。 聂安之没什么特别的口味,只觉得都好吃,她便顺势捡了一些纯素的炸串和寿司。 “秧姐,我真没想到你会留到这么晚。” “怎么?”郁扶秧挑眉看她。 “我留到这么晚是我的问题,我半天没排查出原因,是我太慢了。” “不是你慢,是因为排查就是件很繁琐的工作。” 聂安之想了想,很认真地说:“真的,很谢谢你留在这里。” 这不是拍马屁,而是出于真心的感叹。 聂安之学生时代做过三段实习,没有哪一位上司,像她这样真正在乎项目、负责到底。 郁扶秧淡淡道:“我知道他们背后都在嘀咕些什么。” “欸?”聂安之一怔。 “游戏行业都是这样,女制作人本来就少,好不容易让他们遇见一个,当然不能甩手不管事。” 郁扶秧很自然,几乎像是随口一说。 聂安之停下了筷子,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很少听到什么能让她情绪波动的话。她对鸡汤毫无感觉,此时此刻,却对这样类似鸡汤的话感到澎湃。 “你说得对。”聂安之点头。 郁扶秧眼神变得悠远,好像想到了什么陈年旧事。 “我如果不上心,他们就会觉得,‘看吧,女人果然不行’。” 聂安之也有感同身受。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面试的那天,特地化了妆。程序部门的主管神色轻慢,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她那时候就想,如果她是个格子衫的眼镜男,是不是他们反而会觉得靠谱。 “你应该能理解吧?程序那边女生也不多。”郁扶秧思考,“总得有人先做得像样点,后面的人才不会一上来就被质疑。” “是这样。”聂安之微笑。 聂安之拿起炸串,吃着吃着,她觉得这顿夜宵变得更美味了。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一条很难走的路上,悄悄踏出痕迹。 聂安之甚至有些庆幸。 还好,熊威去给女儿过生日了,恰巧在兵荒马乱的封版日,留她在公司和bug斗智斗勇。 不然,也不会听到这样的话。 夜宵渐渐见底,她们从项目聊到职场,又聊到爱好,话题天南海北,漫无边际。 聂安之一向话不多,不喜欢谈论自己,她习惯当个微笑的听众。 她没想到,大老板一旦放下独属职场上的戒备,真正开始聊天时,竟意外地像个人类。 没错,像个人类。 不像一座冻死人的冰柱。 忽然,郁扶秧挑了挑眉,语气像是随口一问:“你真的看过闻青野的剧?有那么好看吗?” “看过。”聂安之点头,“秧姐呢?” 她平时一个人住,屋里太安静了,就爱放点电视剧当背景音。 “我不看。”郁扶秧像是下意识地否认。 她的眼神短暂地移开一瞬。 聂安之点点头,她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情绪,就没再问。 所以,大老板和闻青野是劲敌吗? 沉默几秒,郁扶秧又问:“那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聂安之语气温和,没有刻意奉承,“开头很精彩,前几集就全是钩子,故事很新颖。” 而后停住。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感觉到,郁扶秧并不是真的在乎电视剧。 更像在乎某个人。 郁扶秧意义不明地点点头:“是么,有时间我也应该看看,说不定会喜欢。” 聂安之想了想。 她觉得有必要再补充些什么。 “平时太忙,没必要逼着自己看。其实我觉得最新的那部《白鸟如梦》有些高开低走,不用浪费时间了。” 郁扶秧点点头,没有再说话,默默吃完手上最后一小块炸鸡。 她虽然瘦,但饮食貌似并没有怎么节制,只能说是天赋异禀了。 夜宵吃完,已是凌晨。 十二点已过,本次封版日正式结束。 两人默契地收拾起残局。 聂安之把外卖盒和塑料垃圾塞进大号外卖袋里。 郁扶秧侧身去了旁边的公共区,抽了几张酒精湿巾,转身回来,低头擦起桌面。 聂安之拧紧垃圾袋,忙说:“我来吧。” 怎么能让大老板擦桌子。 尤其是那双手白得过分,指节细如葱根,一看就不是经常干家务的人。 郁扶秧没说话,只是唇角一弯,长长的卷发垂到身前,挡住了她的耳环与侧脸。 聂安之没多想,头一歪,伸手去抢她手里的湿巾。 指尖短暂相触。 并传来微凉的细腻感。 聂安之很自然地接过纸巾,正要俯身擦桌面的油污,余光却瞥见,对方的手极为僵硬地向后一缩。 空气有一瞬的停顿。 “对不起。”聂安之想,就算是出于礼貌,也不能上手抢人家手里的东西。 郁扶秧有些尴尬,笑了笑,用不太轻松的语气调侃道:“不是那个。我要是碰了你的手,就算‘职场骚扰’了。” 聂安之温和地微笑:“倒也没事,都是女生。” “嗯——”郁扶秧的尾音轻轻拉长,意味不明,“都是女生。” 聂安之并未多想,收拾妥当后,拎起垃圾袋,陪郁扶秧走出办公室。 她们在楼下分开,风有些冷,聂安之向另一侧街口走了几步,才猛然回神。 那天,来和大老板纠缠的花边情人……好像也是女生。 原来如此。 聂安之在夜风中停了两秒,又继续向家的方向走去。 14、第 14 章 夜已深,城市的轮廓静谧无声,光影如纱,披在聂安之的妆造长长的黑发上。 她在工作时从不把头发散下来,每到头发垂在肩侧,都会有些陌生。 她打开直播软件,屏幕亮起,熟悉的提示词弹到屏幕右上角: 【欢迎来到晚灯的直播间。】 聂安之瞥一眼粉丝数,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已有1万粉丝了。 谢谢。 欢迎来听晚灯唱歌。 聂安之道了句“晚上好”,按照弹幕点的歌单,依次演唱。 她空灵的嗓音随之洒落,裹着夜色缓缓展开,唱得很轻,却足够穿透耳膜。 屏幕上滚动着弹幕、打赏和心跳。 聂安之微笑感谢着每一次赞赏。 她看起来很开心,实际上挣了多少,她都不太在乎。 她没什么想要的,就很难感受到什么发自内心的情绪波动。 有些人喜欢美食,喜欢电子产品,喜欢豪车好房子,她通通都没有感觉。 所以这些数字来到她的账户,她也什么都不会做。 偶尔,昏黄的回忆停留片刻,开口后的每个音符,才会勾起她心底的什么。 ——你唱歌真好听,你会成为大明星吧? ——可是你妈妈不是想让你当律师吗? ——那我会成为唱歌最好听的律师。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老旧的磁带突然掐断,留下电流声和漫长的静默。 聂安之回过神,望着镜头前的自己。 她身穿玫红色的无袖衬衫,眼影微微烟熏,黑长直的头发打理得柔顺光亮。 这是个站在舞台上的人。 聂安之恍了神。 她看见镜头里的人就站在聚光灯的中心,右手按住耳返,轻轻朝自己回头笑了一下。 聂安之捏紧耳机,指尖微颤,又迟疑地松开。 喉头发紧,像卡住了什么,她直接关掉了直播间。 屋里很静,连风都不响了。 聂安之坐着发呆了一会儿,才低头看向桌面。 桌面上躺着一只发卡。 它是红色的,已褪色大半,边缘翘起,还夹着一小根乌黑的发丝。 她每次直播都会戴着,就算和风格不搭,也会悄悄夹在耳后的头发上。 它仍残留着些许温度。 是她自己的,却又仿佛,不全是她的。 终于,聂安之深吸了一口气。 再抬头时,她眉眼弯弯,换上的明媚的笑意,冲面前的空气笑了两声,笑声很轻,还含着点自在的憨气。 她又回到了平常的状态,回到了她熟悉的节奏里。 聂安之把耳机绕好,装进绒布袋,又顺手把桌上的发卡收进小盒子里。 简单收拾一下,聂安之披上外套,踏出家门。 她的周末一向清清淡淡,没有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 今天,是个少有的例外。 她约见了好友郑忆。 咖啡厅在三环边上一条不太起眼的小街上。 装修简单,贵在幽静,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进来,将木质桌面上晒成旧照片。 郑忆早早就到了,坐在角落,正拿着纸巾擦眼角。 她看见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刻扬起手臂,冲聂安之招手。 “这里!” 聂安之刚进门没两步,就被她抱了个满怀。 郑忆像抱住一只毛绒玩具似的,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肩头一阵乱蹭,还笑着揉她的头发。 “小鱼,呸,安安!好久不见呐好久不见!怎么总是不出来跟我玩呢!” “你搂得有点太紧了,”聂安之一动不动,只是语气有些无奈,“我要喘不过气了。” “我可太喜欢你了,”郑忆松开她,“什么时候你都笑呵呵的。” 聂安之愣了一下,笑道:“哈哈,因为确实没什么不高兴的。” 两人坐到咖啡厅靠窗的位置,一人点了一杯拿铁。 郑忆托着下巴。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老觉得你比我大。明明小我四岁,却总在照顾别的孩子,你还不到十岁,大家都把你当阿姨辈的了。” 聂安之笑道:“天生比较淡定而已。” 服务员端来拿铁,咖啡的苦味与微甜的奶香飘入鼻尖。 郑忆抬头望向天花板,向后躺到靠背上。 “现在也是,只要跟你处于同一空间内,就感到好安全好放松。” “是吗?太荣幸了。”聂安之笑着调侃。 她们曾是同一家福利院的。 郑忆比聂安之大四岁,很早就被一对夫妻领养走了。 那对夫妻是搞艺术的,家里到处是雕塑和琴包。 她们第一次见到郑忆,是在福利院的活动上。 郑忆用蜡笔画了一幅《午后的阳光》,展现出了惊人的色彩天赋,于是那对夫妻当场就决定了要带她走。 郑忆本就长得十分讨喜,有一张圆润的娃娃脸,性格又大大咧咧得,让人感到真诚的同时,又有作为孤儿自觉的察言观色。 有人爱她很正常。 那对夫妻最早收养她也很正常。 郑忆嗔怪:“我真的想死你了。你肯定一堆朋友围着你转,根本懒得搭理我。” “不是这样,我平常确实很少出来。”聂安之温和地解释。 “鬼才信。”郑忆耸耸肩,“你这气质和性格,走哪儿不是人气担当?” 聂安之笑着摆手,语气还染着点歉意:“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不爱出来,是我的问题。” 她说的是实话。 莫琪和鸽宝她们经常想约她出来,她却大部分都拒绝了。 聂安之感受不到所谓“聚会”的快乐。 ktv——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一群人挤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忍受震耳欲聋的噪音。 密室逃脱——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花钱制造紧张和不安。 攀岩等活动——她办了健身卡,每周规律训练五次,没必要去做那种“看起来很酷”的体验。 大多数热闹,对聂安之而言,都像精心布置的表演,都是光线和色彩的奴隶。 郑忆一口气喝完拿铁,咖啡杯见底。 俗话说得好,酒后吐真言。 对于郑忆来说,咖啡后也能一吐为快。 郑忆伸个懒腰,开始抱怨。 “真想跳槽,感觉我们又要把项目组拆了重建,一年到头一群人都在摸鱼,什么也做不出来。” 她在猫岛互娱担任主美,已经三年了。 她学生时期就是个二次元原画师,在微博上小有名气,画风大胆有个性,圈过不少粉。 聂安之认真想了想,开口提议:“我们这边正好也要换主美,大老板不满意,现任的主美去隔壁组了。” 郑忆来了点兴趣,偏过头问:“你们项目组氛围怎么样?” “挺好的。”聂安之脑海里浮现出小伙伴们的嘻嘻哈哈,以及那顿凉了却无伤大雅的夜宵。 “加班严重吗?” 聂安之实话实说:“封版日加班,不过美术除外。” 美术组是总是到点就找不见人的,加班归加班,和美术那边没有关系。 郑忆的眉头舒展开来。 “我觉得可以,明天就投简历!” “欢迎。”聂安之抿一口咖啡,歪头微笑。 郑忆已经开始畅想了,眼睛亮晶晶的:“和你当同事,天天看见你,也太幸福了吧?” 聂安之点点头:“我也很期待。” “话说你们制作人是谁?要是个傻叉我打死也不去。”郑忆忽然想起了什么。 看来大家都受够瞎指挥的领导了,犯起病来,连狗都劝不住。 聂安之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表示,遇到了千年一遇的好领导。 “男的女的?”郑忆挑眉,“老男人表面慈眉善目,其实一肚子坏水。” 聂安之忙说:“不,是个女的,年纪也不大三十岁左右。” 郑忆瞪大双眼:“跟我差不多大?已经是制作人了?” 聂安之:“说实话,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也挺惊讶。” 郑忆问:“那应该在游戏圈内挺出名的,谁呀?” “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叫郁扶秧。” …… 最怕空气突然沉默。 郑忆的嗓音微微发颤:“郁扶秧,哪个郁?” “忧郁的郁。” 郑忆脸部抽搐,话瞬间都说不利落了:“不会是……等等,你先别告诉我,我给你看张照片,是这个人吗?” 聂安之微微眯起眼睛,表示困惑。 只见郑忆双手发抖,解锁手机像堪比拆定时炸弹,指纹识别连错三次。 她好不容易打开私密相册,她一边翻,一边念叨:“别吓我……不可能吧……这么小众的名字不应该……” 她翻了十几秒,终于递来手机。 屏幕上的照片画质感人,应该是至少七八年前的旧款相机照的。 上面是郑忆和另一个女人的合影,背景是在p大的校园里,两人都还很年轻,靠得很近,笑容青涩纯真。 聂安之一眼就认出来了。 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正是郁扶秧——也就是更年轻时的大老板。 郑忆看到对方的表情,瞬间明白了。 “……你们认识?”聂安之怀疑起地球的真实大小了。 她声音渐弱,接近喃喃自语:“2013级戏剧文学系,郁扶秧。” 聂安之更觉神奇了,小世界理论果然是真的。 “应该是她,听说她确实是编剧出身。” 郑忆低头看空咖啡杯上的污渍,胸膛剧烈起伏。 桌上的咖啡突然就不香了。 “怎么了?你们有什么过节吗?”聂安之坐到她身边,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她。 郑忆的嘴角不住抽搐,眼神透出凶光。 “已经不是傻叉的问题了,合着你们制作人是个无耻混蛋啊!” “欸?”聂安之隐隐觉得,这个形容似曾相识。 郑忆咬牙切齿:“天道好轮回,希望她不得好死。” “会有人扇她巴掌的,放心吧。”聂安之安慰她。 当然,为保护当事人隐私,她没法告诉郑忆,这其实不是将来时,是过去式。 “到底发生了什么?”聂安之问。 她无法想象,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一直很潇洒的好友这么大的反应。 郑忆冷笑,目光冰冷如铁,想杀人的心是藏不住的。 聂安之不住轻抚她的后背。 终于,郑忆开口了。 “她让我以为她爱我,结果第二天就消失了。再回来,就跟不认识我一样。” 15、第 15 章 夜幕尚浅。 郁扶秧到家比平时早,然而一进门,末冬的室内仍一片昏黑。 封版日刚过,周五的晚上终于能松口气。 她摘下围巾,挂到玄关的衣帽架上,指尖还残留着咖啡与油墨味。 空气中飘来异样的香味。 熟悉又陌生的香水味。 啪嗒。 郁扶秧按下开关,暖黄色的灯光洒下来,照亮室内的轮廓。 下一秒,她倏地停在原地。 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闻青野靠坐在沙发一隅,长腿交叠,高鼻梁在灯光下投下一道阴影。 她乌黑的短发垂落,遮住半边脸,露出的那只眼,正慵懒地打量着门边的人。 漆黑后是另一片漆黑,这样的景象,郁扶秧只在噩梦里见到过。 “你怎么在这儿?”郁扶秧眯起眼睛。 闻青野勾起唇角,笑意轻慢:“你真是从来不换密码啊,不愧是将坦荡贯彻到底的人。” 郁扶秧瞬间明白,冷笑道:“就算你猜对了密码,这也算私闯民宅。” “那你打算怎么办?”闻青野挑衅地微笑,“报警?还是先咬我一口?” 说罢,她特意歪起头,露出齐肩短发下一截雪白的脖颈。 “你找死吗?”郁扶秧一字一顿。 闻青野没有正面回应,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不看电视剧了?” “不看。”郁扶秧很干脆。 “为什么?因为不想看到我的名字?” “论自作多情,你是一流的,”郁扶秧哈哈大笑起来,“我工作那么忙,哪儿有时间刷剧。” 闻青野并没未被惹恼,脸上的游刃有余的微笑简直是刻在了脸上。 “我送你的东西,都扔了?”闻青野问。 郁扶秧挑起细细的柳叶眉,右眼下那颗泪痣勾着光,像一滴摇摇欲坠的水珠。 “呵,还偷偷翻我家?胆子不小。” 闻青野耸耸肩:“我没翻。只是友好询问。” “没错,都扔了。本来还剩你送的那双高跟鞋,但好看是好看,就是不中用。” “哦?怎么说?” “才穿两次,鞋跟就断了。” “那鞋本来就不是拿来穿的。” “是啊。所以我穿了,断了,然后,扔进垃圾桶了。” 闻青野微微眯起眼睛,脸上压过一片转瞬即逝的乌云。 郁扶秧看到她的表情,嘴角立刻勾起,又补上四个字:“跟你一样。” 短暂的沉默。 闻青野缓缓起身,清瘦高挑的身形一点点逼近,踏着随心所欲的步伐。 郁扶秧的身高也有一米七,但对于近一米八的闻青野来说,还是如湖面映月,近在咫尺,却差了点什么。 郁扶秧静静注视着她,没退也没迎。 闻青野从上往下睥睨:“怎么?你觉得我哪里不好?” 她的声音贴得很近,热流几乎要贴着郁扶秧的耳朵。 郁扶秧挑眉,冷声说:“那得说个三天三夜了。你倒不如问我,觉得你哪里好吧?” 闻青野听了,似笑非笑地更靠近:“这么嫌弃我?可我记得……” 郁扶秧拧紧眉心。 闻青野俯身到她耳边。 “你在床上的表现,可一点都不像嫌弃。” 郁扶秧的身体猛地一顿,呼吸也瞬间卡住。 闻青野的微笑更深了。 郁扶秧抬眸:“那时候我们还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嫌弃你?” 闻青野没有说话。 “都过去多久了,”郁扶秧眼角发狠,“还想用这个要挟我?” “不是要挟,只是提醒。” 郁扶秧不耐烦了:“你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她不想浪费周五宝贵的下班时光,呵,这个自由职业的大名人是不会理解的。 “我回来找你了,你怎么这么应激?” “我又没让你回来。” “你不想我吗?” “我确实想——想让你跪下。” 闻青野轻轻笑了两声。 “你这些年跟别人做时,会不会想念被我压在身下的时光?” 郁扶秧听到这话,眼神骤然一冷,手臂发力,揪起闻青野的针织衫领子。 那件针织衫也是名贵的大牌,一扯坏几千块就没了,但她并不在乎。 “闭上你的臭嘴。” 闻青野置若罔闻,淡然地继续:“你敢说,你自--慰的时候没想过我?” 郁扶秧忍不了了,细眉怒竖,手臂进一步发力。 紧接着,她转过身去,将闻青野整个人按到墙上,带出“砰”的一声闷响。 郁扶秧手指掐住她的下颌,指甲都嵌进了肉里,钳出苍白的红印。 闻青野一动不动,仍保持着泰然自若的微笑,就那么任她掐着。 “这么喜欢控制别人?” 郁扶秧收紧手指:“你觉得你算个‘人’?” “你还是老样子,”闻青野仍被掐着,却仿佛在叹气,“动不动就发疯。” “你先犯贱,还倒打一耙说我发疯?要点脸。” “我在夸你。” 郁扶秧额前发丝凌乱,每寸表情都透着凶狠:“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闻青野的声音已被掐得发紧,却依旧不紧不慢。 “我喜欢这种表达爱的方式,那群人没品位,欣赏不来。” 郁扶秧和那双漆黑的瞳孔对视,理智倏然撞开了一道口。 闻青野的眼眸太过深邃,美得摄人,却让人无法判断它到底藏着什么。她迷人的微笑也是如此。 郁扶秧想起来了,为什么她始终拿这个人无可奈何。 这就是个疯子。 对任何事情都没有畏惧之心的疯子。 郁扶秧慢慢松开手。 闻青野被松开之后,只是微微转了转脖子,关节发出一声轻响。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毫无狼狈感,甚至还挺优雅。 她皮肤本就苍白,此刻那被掐过的地方已浮起清晰的红痕,似一片绯红的火焰。 郁扶秧胸口的起伏,反倒格外明显,她拨开黏在脖侧的长发,眉头重新舒展。 闻青野点头赞赏:“现在居然学会控制情绪了,有进步。” “轮不到你点评。” “嗯……”闻青野摸向脖子,“下手还是这么狠。” “你应该知道惹我的下场。” 闻青野又笑了:“其实偶尔的窒息感也不错。” …… 无可救药。 郁扶秧面部扭曲。她心底掠过一阵恶寒,太多年过去,都快忘了对方有多变态了。 “你这种变态还是死去吧,当条狗最适合你。” “我猜,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人能忍受得了你吧?” “跟你无关。” “她们都以为她们爱你,事实上是,根本没人真正地认识你。” 郁扶秧听到这话,立刻阴沉下脸,她直接抬起手,指向家门的方向。 “滚出我家,现在。” 空气冷得像刀。 大平层内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闻青野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从沙发扶手上,拿起大衣披上。 她穿得一直很薄,属于要风度不要温度的那类人。 无论在哪里,都和她在欧洲秀场的日子如出一辙。 “我不会换密码的。”郁扶秧坐到沙发上,翘起腿,顺手启开一罐啤酒。 闻青野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但我告诉你,下次你再擅自闯进来,报警伺候。”郁扶秧冷笑,仰头喝一口酒。 灯打在那张脸上,令那颗泪痣染上森冷的光。 闻青野轻笑一声,好像并不在意,而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门外。 16、第 16 章 郁扶秧又在喝酒。 她蜷在沙发角落,脸颊泛着潮红,一口接一口。 起初是易拉罐,手腕一抛,空罐子装在地板上。 后来罐装的库存喝完了,她换成瓶装,散落在地毯上。 郁扶秧脸颊越来越红,微翘的杏眼望向天花板时,眼神迟迟无法聚焦。 她明明在上大学前没沾过一滴酒,只看逢年过节,爸爸喝得天昏地暗过。 郁扶秧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对酒精开始有了依赖。 大概是从某次深夜,头痛得像有人拿榔头在敲,那混蛋递来一罐酒,然后疼痛减轻了。 其实,酒精会麻痹人的感官。 但她就是迫切地想掐住谁的皮肤,进入谁的身体,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填补。 填补麻痹下的孤独。 郁扶秧打开办公软件,弹窗如雨点般砸下来。 【熊威-后端:秧姐,金币大师的三季度增长规划,能不能帮忙看下?】 【白苏-策划:秧姐~我改了文案版本三,试着调整了切入点,现在有点不确定语气是不是太软了】 【卢志远-数据:秧姐,女用户转化流失太严重,能不能次排下期的专题页ab测试?】 …… 【何jerry:把新的整理成文档,下周来董事会给他们展示下,辛苦了】 郁扶秧看了一眼,大脑死活无法理解这些文字,就又关上了办公软件。 她作为著名工作狂,一向反馈及时,可现在,甚至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闻青野所说,她是个坦荡的人,分手后也没换过旧密码。 郁扶秧也有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也包括此时此刻,沉溺在酒精的幻象的原因。 “才能……”郁扶秧有些迷茫地盯着天花板,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和另一个更久远的自己对话。 又一瓶啤酒空了。 郁扶秧抬起手,仰头灌完最后一口,随手一扔,空瓶在木地板上滚了几圈,撞上茶几脚。 她低头看看四面的狼藉,嘴角自嘲似地勾起,像为酒量感到自豪。 郁扶秧忽然想起毕业那年。 最后一家制片方也没希望了。 她没有收到拒信,也没有收到任何反馈,那是最高级别的轻蔑。 她坐在地板上,盯着写了一半的手稿发呆,字迹秀丽,瘦如江边的古木。 闻青野蹲在她身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没关系,我会永远爱你,她吻住她的耳朵。 郁扶秧没说话,拿起尚没写完的《伊甸园计划》,把它一页一页撕掉。 那是她最后一部剧本。 而后,她转身走进了游戏公司,从此成为了另一个人。 * 聂安之打开直播软件,开启她的新一轮直播。 摄像头开启,她的面庞清晰地映在屏幕,灯光在睫毛上落出浅影。 聂安之在公司里一直戴着死板的黑框眼镜,几乎从没人发现过,其实她的眼睛很大很亮。 聂安之披下长长的头发,一袭居家款式的白衬衫,神情温温和和,声音一出,如拂过一阵夜风。 “欢迎来到晚灯的直播间。” 评论区已然热闹,有老粉刷着“晚灯小姐姐今天也很美”,也有新粉发问“唱什么类型的歌?” 最显眼的,还是专属榜一“庄稼皇后”的闪光弹幕。 【庄稼皇后:歌】 【庄稼皇后:花样年华】 【庄稼皇后:凉茶维那个】 连发三条,字越敲越糊涂,聂安之猜测,大概率是这位大姐喝醉了。 聂安之歪头一笑:“没问题。” 榜一的要求自然得应下。 更何况,聂安之大学时期一向被称作“行走的曲库”,这首歌她早就听过,信手拈来。 聂安之指尖轻点设备,伴奏响起,是好久不见的《花样年华》。 她很久没听过这首歌了,也很久没唱过了。 榜一大姐估计年纪也不小了,总是听这些有年代感的歌。 一首首歌像缓缓开启的旧门,将人拉回哪个曾满怀希望的黄金年代。 “我像是着了魔/ 你欣然承受/ 别奢望闪躲/ 怕是谁的背影/ 叫人难受/……” 聂安之没有刻意拉长音,也没有刻意炫技,安静又悲伤的情绪像水一样渗入耳朵。 这首歌是悲伤的吗? 应该是悲伤的吧。 至少,这些词听起来挺难受,总渴望着些什么,却什么也得不到。 唱完之后,直播间一时安静下来,仿佛听众都沉在歌里没回神。 几秒后,弹幕再次刷起,聂安之在一群普通弹幕中,又找到了闪光弹幕。 【庄稼皇后:确实着了魔】 【庄稼皇后:】 【庄稼皇后:我是不是有病】 一看就是喝醉了,可能也是真的受了点伤——伤痛文学的味道藏都藏不住。 聂安之感到有些好笑,怎么跟小说似的,有钱人竟然还恋爱脑。 “姐姐,不用……”她轻声开口,刚说出没几个字,忽然—— 【庄稼皇后送出火箭x3】 屏幕炸开一阵烟花特效,金币音效连响。 几秒后,榜一的头像忽然变灰,“庄稼皇后”退出了直播间。 * 郁扶秧请假了。 没有提前通知,也没有说明理由,只剩下她飞书头像旁红色的“请假”二字。 如果制作人摸鱼,那么她在不在没什么区别。 如果制作人负责,那么她不在,一堆关键决策就会卡在那边。 新活动评审、立绘资源、广告预算都在等她拍板,大老板却像人间蒸发一样,电话不接,消息不回。 这还是稀奇的头一次。 郁扶秧才来不过两个月,就已将高效果断深植人心,能在五分钟内解决的,绝不会拖到十分钟。 今天她的头像却一直灰着,所有消息都停在了“未读”状态。 聂安之在和系统策划讨论数值系统的逻辑调整。 余光里,郁扶秧的椅子空着,靠背微微歪着,屏幕黑着,水杯还放在键盘旁边。 聂安之觉得奇怪,又觉得理所当然。 那天无意间得知郑忆和郁扶秧的过去后,郁扶秧的形象就变得有些诡异了。 这次缺勤,也在这份诡异中,衍生出了各种可能。 也许大老板滥情,终于惹出什么麻烦,被人纠缠着脱不了身。 也许在和闻青野谈合作,谈出了意外,争吵后大打出手进了局子。 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突发状况,走得太急,连一句交代都没来得及。 聂安之想,每个人都不止是一个人。 工作中的人。 生活中的人。 恋爱中的人。 …… 不是医学意义上的精神分裂,而是哲学意义上的分裂。 人被责任、情绪、欲望、期待撕成好几块,最后缝在一起,假装完整。 整个上午,聂安之总是控制不住,想到郁扶秧。 她脑海里反复浮现餐厅里的女人,郑忆的咬牙切齿,还有闻青野微笑注视时的模样。 每一张脸都印在骰子的不同面上,指的却是同一个人。 聂安之能猜到她们的痛苦。 正是这种猜到,让她心里泛起难得的异样情绪,说不清楚为什么。 如果喜欢一个事物,却永远得不到,那无疑就是痛苦的,无论是蜜糖还是砒霜。 或许她们和郁扶秧的关系就是如此。 但是,聂安之无法完全理解。 她看到过一个理论:被抛弃过一次的孩子,一生都会是孤儿。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学会了不再渴望任何东西。 不渴望,就不会失望。 不拥有,就不会失去。 所以她才一身轻。 直到现在,聂安之已经忘了,极度渴望拥有一件东西,是什么感觉。 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有吸引力的事物? 她没有贬低大老板的意思,只是真诚地发出疑问。 …… 如果她也学会了渴望郁扶秧,会不会重新想起对世间一切事物的渴望? 17、第 17 章 午饭时间,莫琪和鸽宝她们中午都有事,聂安之独自下楼吃饭。 有别的同事邀请她一起吃,她回绝了,今天中午她只想简简单单吃个三明治。 聂安之坐在长椅上,啃着三明治,望着灰蓝的天空发呆。 午后的阳光映在写字楼玻璃上,泛着刺眼的白光。 “陈鱼!” 聂安之仍低头啃着三明治。 “陈鱼!是你吗?” 聂安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有点不习惯地抬起头来。 不远处,一个穿着米色连衣裙的女人朝她走来,头发挽成低马尾,手里拎着一杯半融的冰美式。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一下子翻出了记忆中的旧照片。 是她的初中同学高天琦,总喜欢带着人玩填词游戏,在小测的时候偷偷传纸条。 “好久不见。”聂安之起身,微笑着打招呼。 高天琦瞪大双眼,露出欣喜的神色:“果然是你!毕业后一直没联系到你……你变了好多,差点没认出来。你现在在这上班吗?” “嗯。”聂安之轻轻应着。 “哇,好巧,我刚搬来这附近!” 聂安之点头:“那确实是缘分了。” “鱼鱼,没想到你竟然会穿格子衫,你不会是程序员吧?” “没错。”聂安之嘿嘿笑两声。 她不打算告诉任何曾经的人,关于她改名的事。没有必要。 “哈哈哈要不要这样!”高天琪下巴都翘起来了,“不过也挺合理的,你当时理数理化成绩超好。” 聂安之手上还握着没吃完的三明治,歪头耐心地听她说话。 “谁知道你竟然还不是第一,明明单科都那么变态了。” “人外有人,很正常。”聂安之很谦虚。 “你不会去了t大吧?” “嗯,高考发挥得比较好。” “果然学神永远是学神,牛掰。” “说到第一……”高天琦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聂晚灯现在怎么样了?” 聂安之手一颤,三明治掉到了地上。 * 郁扶秧请了整整两天的假。 她比平常来得更早,进门时没说话,直奔电脑前,处理堆积如山的未读文档和会议纪要。 她脱下外套后,甚至还扎起了头发。 郁扶秧扎头发很少见。 她一向是披着头发的,长长的褐发搭在肩头,与修身的针织衫相得益彰。 聂安之也来得很早。 她平时一直来得很早,反正出租屋很暗,不如办公室敞亮。 整层办公区几乎没人,也没完全亮起灯,只有靠落地窗的灰色地毯泛着浅浅的光。 郁扶秧坐在中心的工位上,背影纤细笔直,头发挽起,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 聂安之背着双肩包经过时,光是远远看一眼大老板,就感受到了她从里到外透出的倦意。 郁扶秧手边的咖啡杯是空的,杯沿的灰尘都没擦。 聂安之知道,郁扶秧不喝公司的咖啡。 原因有二。 其一,大老板试过几次后便放下了,那台机器煮出来的咖啡豆又酸又涩,显然不合她的口味。 其二,大老板御姐的外形看上去像爱喝美式的,其实偏好加糖加奶的儿童流咖啡。 聂安之放下双肩包,按下电脑主机的开机键,便转身去了楼下的lavazza。 她买了一杯深烘美式给自己,苦而不焦,入口扎实,顺便又点了一杯榛果太妃拿铁。 柜台上的糖包是自取的,聂安之又挑了两包白砂糖,一并带回办公楼。 回来时,郁扶秧正一条条回复下属的消息,眉头几乎没松开过。 两天不见,她的飞书密密麻麻全是红点,少说也有一百条未读。 公司地毯消音效果很好,聂安之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就站到了她身后。 聂安之没出声,只是安静地等她打完那段字。 郁扶秧活动活动肩膀,鼻尖溢出一丝焦躁的气声。 “秧姐,喝点咖啡吧。”聂安之低声唤道,把刚买的太妃拿铁放在她手边。 郁扶秧太沉浸于工作,轻轻一颤,转过头来时有些怔。 她的眼圈明显发青,眼白里还有红血丝。 “哦,谢谢。” 郁扶秧低头看一眼杯身,上面的“lavazza”令她眉头一颤。她又抬眼看向聂安之,眼神淡淡的,还带着一点没褪去的倦意。 聂安之又将白砂糖袋放到杯旁:“太妃拿铁,不够甜可以再加。” 郁扶秧指尖碰到杯壁,烫了一下,是刚捎上来的热咖啡。 热咖啡最适合寒冷的冬日。 聂安之身上还带着外出寒风的凉意,马尾辫高高扎起,眼镜戴得和衬衫领口同样整齐。 郁扶秧歪头看她,心想,这个人永远如此。 好像从来不会累,也不会恼,永远能量十足,永远在关爱别人的路上。 聂安之没再多话,准备离开。 郁扶秧轻咳一声,嗓音还带点清晨未散的沙哑:“多少钱?我转给你。” “没事。”聂安之笑着摆摆手。 郁扶秧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谢谢。” 她拿起咖啡抿一口,没有继续推拒,也没有客套。 郁扶秧从不会占下属的便宜,更不会要下属的东西。 但是,她还是喝了这杯咖啡。 倒不是因为这是她喜欢的那家lavazza,也不是因为它是她喜欢的太妃拿铁。 大概是人的原因。 因为是这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人。 临近十点,办公室渐渐热闹起来,同事们陆续回到工位,开启新一天的工作。 熊威一伙人可算见到了上司,立刻围上来嘘寒问暖。 郁扶秧一一回应,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她竟也不觉得太烦,好在有咖啡撑着,脑子清醒了许多。 聂安之回到工位。 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揉了揉鼻尖,鼻腔里尚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酒味。 准确说,是酒味混着香水——清冽的草木香。 这两种味道,都是郁扶秧身上经典的味道。 要怪只能怪她的嗅觉太过灵敏。 和以前好多次情况相似,酒应该不是刚喝的,郁扶秧也不像是喝酒上班的、不负责的人,更像是宿醉未散。 …… 莫非大老板有酗酒问题? 她的看法是中立的,毕竟上司离开工作后什么样,与她无关。 不过,聂安之想,这倒也能解释不少事。 比如,郑忆确实没必要跟一个酒鬼动气。 即便这个酒鬼再漂亮、再有钱、再迷人……再郁扶秧。 聂安之暗暗感到抱歉。 对不起,实在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18、第 18 章 周五下班,《灰烬协议》项目组迎来了今年最后一次团建。 也是新制作人上任后的第一次团建。 经过行政小姐姐的努力,逐光互娱悄悄包下了soho附近一家轰趴馆。 临近七点,项目组的各位早就心照不宣,齐齐关电脑、拔网线,动作快得像在打副本。 一群人有秩序地零散溜出,连电梯都不敢挤同一部,生怕被其它项目组的人察觉。 等隔壁项目组反应过来,只剩空荡荡的工位和一片处于休眠状态的电脑,个个一脸懵。 公司的预算有限,晚饭安排得朴素务实,轰趴馆隔壁的必胜客,各种口味的披萨都来几张。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大老板的豪气出手。 郁扶秧大手一挥,眼皮都没眨,就下单了不少家外卖。 半小时后,几盆热辣鲜香的小龙虾、几个冰淇淋蛋糕,还有一大堆水果拼盘,全都送到了轰趴馆现场。 “谢谢秧姐!” “秧姐大气!” “哇哇哇秧姐太会了!” 众人纷纷感动得五体投地。 她们是很容易被收买的那一类人,美食当前,再冷酷的领导也能瞬间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大家都忘了郁扶秧平时有多可怕,围着长桌时,和她站的距离也近了不少。 用餐后,便是大家的娱乐时间。 郁扶秧看一眼大家,径直走进了ktv包间。 轰趴馆自然也配备了一个能容纳十几人的超大ktv包间,灯球旋转,屏幕比会议室的投影还大。 郁扶秧倒不是爱唱,而是她知道,如果自己留在外头,就没人敢放肆。 那群下属说不定过于紧张,还会把团建搞成复盘会。 郁扶秧一消失在ktv门后,外面那群人就瞬间松了口气。 大家立刻躺沙发、玩桌游、搓麻将……终于从压迫中逃出生天。 主策划和主美是公司有名的麦霸,年会舞台常驻嘉宾,点歌永远从《好运来》起手,气氛一到就能无止尽地唱下去。 哪怕ktv包间里坐着项目组的大老板,申土和白苏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世间唯有点歌机不能辜负。 熊威左顾右盼,发现同级都陪大老板唱歌去了,哪儿好意思留在大厅搓麻将,也小跑跟了过去。 同样心动的还有鸽宝。 她已经在桌游、街机和ktv之间反复徘徊了许久。 她是真的想唱,喉咙都痒了,可包间里坐的清一色都是大领导,进去未免如坐针毡。 于是,鸽宝悄悄靠近聂安之,眼巴巴地拉住她袖子:“合欢合欢,陪我去唱歌嘛!” 聂安之向来不会拒绝朋友的请求。 更何况,她本身对和上司共处一室就毫无心理负担,唱歌又不写周报。 “没问题!”聂安之竖起大拇指。 两人并肩走进ktv时,房间里的气氛已经挺活跃的了。 申土和白苏两个麦霸一人一支话筒,正抢着飙高音,咿咿呀呀唱得起劲,像是要原地出道。 郁扶秧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翘着二郎腿,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 她眼神慵懒,却足够尊重,并没有玩手机,而是注视着屏幕上的每句歌词。 熊威坐得离她八丈远,在另一个角落摇沙锤,给申土和白苏起哄。 桌上围着一圈打开的啤酒罐。 熊威已经按捺不住,开一罐,猛灌两口,团建属于下班时间,倒不用拘束。 出聂安之意料的是,郁扶秧并没有碰酒,也没有碰麦,而是小口喝一瓶零度可乐。 看来大老板来这里,只是来还外面众人一个自由空间的。 或者只是单纯不想当众社交。 鸽宝也很快忘了ktv包间里坐满了各路领导,手一挥,直接飙起邓紫棋的《泡沫》。 就这么过了半个小时,申土和白苏才从“人来疯”状态里渐渐冷却下来。 她们喘着气坐下,忽然意识,大老板还坐在身后呢! 气氛顿时微妙了不少。 白苏连忙举起话筒:“秧姐来一首?” “我?”郁扶秧转头看向她,“我唱歌不好听的。” “哎哟,秧姐谦虚了,说话声这么有磁性,唱出来肯定特别有味道。”申土赶紧附和。 熊威已经麻利地开始翻歌单:“我来帮你点!” 郁扶秧没再推脱,点了一首《雨爱》。 音乐响起,她靠着沙发坐直了点,拿起话筒,清了清嗓。 大老板一开口,众人都沉默了。 非常标准的五音不全大白嗓。 看来大老板确实不是自嘲。 申土素来深谙溜须拍马之道,此刻绞尽脑汁却夸也夸不出来了。 怂恿大老板唱歌始作俑者们,不停尴尬微笑,最后只挤出:“哈哈……秧姐唱得真有感觉……” 郁扶秧放下话筒。 她早就料到了大家的反应,不计较气氛的尴尬,而是轻轻笑了两声。 众人只觉她笑得让人心里发毛。 郁扶秧喝完最后一口可乐,将空瓶抛进桌边的垃圾桶:“你们继续,不用在意我,本来我也不怎么爱唱。” 为转移注意力,也为了不让大老板一个人“英勇牺牲”,熊威迅速扫了一圈场子。 “哎?合欢,你还没唱呢!”他灵机一动。 鸽宝也跟着起哄:“对啊对啊,合欢,你来一首!” 聂安之吃着果盘里的哈密瓜,之前一直在给大家鼓掌欢呼,突然被点到名字,有些猝不及防。 她在各类聚会中的定位,一直是透明的天使观众,给每个人平等的欢呼与掌声。 郁扶秧抬眼看向她,眼神淡淡的,晕开不动声色的关注。 聂安之站起来,穿过人群,在众人半是期待、半是起哄的目光中,走到点歌机前。 她点了一首《花样年华》。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点这首歌,大约是因为上周直播刚唱过,而它貌似又有点符合大老板的年代。 “喔!这首歌好听的!”熊威露出惊喜的神色,鼓起掌来。 “合欢的品味真的好文艺……”鸽宝同作为00后,开始拿手机搜索,搜索后才发现,原来是首很老很老的歌了。 包厢角落里,郁扶秧的脸上流露出困惑的惊诧,杏眼也微微瞪大。 申土和白苏纷纷开一瓶新啤酒,ktv内充满不醉不休的气氛。 聂安之拿起话筒,余光忽然扫到角落。 郁扶秧还靠在沙发上,身子半斜着,手中的可乐喝完了,她又拧开一瓶矿泉水。 她将瓶口贴在唇边,却始终没有喝。 她的注意力不在水上,而是在台前那个拿着话筒的身影。 聂安之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久违的亮光。 此刻,郁扶秧眼中的,是刚才所有人唱歌都没有过的情绪—— 是期待。 19、第 19 章 该怎么唱歌? 聂安之站在那里,前奏随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 她当然知道怎么唱好。 毕竟每天晚上,她都会在直播间里唱歌。 什么时候该用混音,怎么靠近不爆麦,什么时候需要留点尾音——她都知道。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轻松碾压刚才包间里所有人的表现。 但是,聂安之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 一场ktv局里,大概率会有五音不全的人,很正常。 如果只有一个人五音不全,那个人就算看起来再满不在乎,也难免会失落。 于是,聂安之轻咳了一下,然后抬起头: “渴望一个笑容/ 期待一阵春风 ……” 众人瞬间安静,因为她们发现——唱得出奇的烂。 音跑到姥姥家。 气息浮到火星上去。 一切都如聂安之预想得那样糟糕。 郁扶秧仍坐着,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勾起,杏眼笑得弯了不少,她喝几口水,又拧上了盖子。 “让我狠狠想你/ 让我笑你无情/ 连一场欲望都舍不得回避/ ……” 聂安之全神贯注,用最难听的嗓音唱最好听的歌。 她好笑地想,如果她这么给“庄稼皇后”唱,估计酒和恋爱脑要一同吓醒了。 聂安之悄悄用余光看大老板。 不知有人陪她五音不全,她会不会自在一些? 郁扶秧靠在沙发上,睫毛投下细细的影子,眼神却始终没有移开。 她的眼睛很美,在ktv的炫彩灯光下尤其美。 五颜六色的光斑像波纹一样,晕染开来,在她脸上轻轻晃动,有时是温柔的紫,有时是撩人的红。 聂安之唱完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下,放下麦克风:“我得跟大家的耳朵道个歉,我唱歌比秧姐难听多了。” 熊威率先笑出声,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台风不错!” 她们确实夸不出她的歌声了,只能夸点别的。 大家跟着笑了起来,气氛暖洋洋的。 “还是比我好点的。”郁扶秧垂眸轻笑,眉眼柔和,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弧度。 “是吗?我听不出来。”聂安之傻傻地笑着,笑干净到仿佛听不懂话。 ktv局终于在后半夜散了,上司一行人说说笑笑地散了出来,分流进桌游区、街机厅、麻将桌。 轰趴大厅的气氛仍很活跃。 有人已经开始叫外卖,有人往果盘里添冰块。 一瓶瓶酒开了,扎啤倒进塑料杯里,冒着细小泡沫,像青春的尾巴还不肯落幕。 “来,干了!” “哎哟他又输了,喝一个!” 叫嚷声此起彼伏,醉意在人群中交错传递,也夹杂着推脱与劝酒的尴尬气氛。 聂安之被莫琪和南木拉到桌游旁,这群人在打《三国杀》,醉翁之意却在喝酒上。 她一直笑着,没说什么,也没有人给她劝酒。 毕竟她在职场中的形象是乖乖的小太阳,任何人给她劝酒都觉得像是造孽。 当一个刚进组的同事被拉着喝第三杯时,聂安之忽然站了起来。 老人很喜欢给新人劝酒,而新人但凡能喝点,就像被盯上的小兔子,一轮接一轮没完没了。 西格的脸已经红透了,整个人像颗熟透的苹果,坐在那里发愣。 他这种刚毕业的男大学生尤其会被劝酒。 西格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显然有些撑不住了,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 “我来吧。”聂安之抬手从西格面前抢过刚开的黑啤。 那一瞬间,几双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桌边一片寂静,连酒瓶倒在杯沿的咕咚声都清晰了。 聂安之接过那杯酒,仰头一口饮尽。 泡沫沾上她血色微薄的唇角,她也不急着擦,仍然冲着众人微笑:“他喝差不多了,我来。” “哎哟,合欢也太仗义了。” “合欢姐牛逼!”另一个新人鼓掌。 而后,那一桌的焦点聚集到了聂安之身上。 聂安之做什么,都有让人平心静气的魔力。众人看她喝酒,气氛也平缓温馨了不少。 郁扶秧也在一群喝酒的人中,却没有人给她劝酒,她没碰一滴酒。 酒桌文化本质上是权力文化,领导想不想喝,才是真正的自由。 下属们就算喝多了,也会故意在麻将局里输给她,以讨她高兴。 郁扶秧坐在不远处,眼神不经意地扫到了聂安之这边。 她看到这个小天使正举着酒杯,头微微仰起,气泡贴着唇线滑下去,动作既利落又克制。 郁扶秧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更没有走过去阻止什么。 现在是团建时间,大家有自由选择干什么。 看着聂安之接过另一杯酒、温声同旁人说笑的模样,郁扶秧心里有点烦。 她在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莫名其妙的,更烦那份总是为别人留出来的体贴了。 聂安之喝完酒,放下空瓶,指指桌上散落的牌:“我还没玩过《三国杀》,别喝了,带我一起。” “哦哦好,没问题!” 众人的热情立刻转移到了桌游上,左右的同事都想成为那个手把手教她的人。 …… 团建终于散场了。 轰趴馆也该下班了。 门口的霓虹灯闪了几下,灭了,像倦意上涌的眼睛,终于缓缓合上。 室内的人声也逐渐沉下去,喧嚣退尽,空气中只剩下残酒味和笑过后的安静。 聂安之站在门边,脸上泛着浅浅的红晕,微笑送身边的女同事们上出租车。 她和东倒西歪的醉鬼们截然不同,说话的声音还是平平的,走路的步子还是稳稳的。 郁扶秧也从头到尾滴酒未沾。 不是因为不能喝,而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团建会散得很晚。 她作为项目组的负责人,总得负责到底。 “合欢酒量真不错。”郁扶秧站在一旁,忍不住感叹。 “其实她早就醉了。”鸽宝凑过来,小声告诉大老板。 郁扶秧侧头看她,略显意外:“看不出来。”这是真心话。 “合欢醉了跟没醉一样。”鸽宝眼里满含佩服,“一样清醒,只是安静了点,怎么说呢,她属于……越醉越安静的那种。” “越累越有精神?”郁扶秧挑眉。 “秧姐早就发现了呀!”鸽宝困得迷迷糊糊的,身子晃了晃。 郁扶秧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背包,顺便帮她把羽绒服拉紧了点:“酒后别着凉。” “谢谢秧姐!那个,我先走了。”鸽宝不好意思地笑笑。 “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有事发定位。” 20、第 20 章 最后一班出租车到了。 申土和几个美术同事一同上了车,他摇下车窗,冲郁扶秧摆手,不到一秒,就一头睡死在了车后座。 郁扶秧不放心,俯身到司机师傅旁叮嘱:“一会儿如果他们回不了家,麻烦您挨个帮忙送下。” “挨个送……”司机师傅表示为难。 郁扶秧大手一挥,塞过去一百块钱:“辛苦了。” “没问题!”司机师傅立刻答应。 人都送走了,喧闹散场,沉静回归。 郁扶秧活动活动肩膀,打开手机想叫车,手忽然停住了。 她忽然发现,聂安之还在。 郁扶秧回过头,只见某小天使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望着几乎看不见星星的夜空发呆。 “合欢。”郁扶秧呼唤。 聂安之一动不动。 郁扶秧担心地走上前去,俯身一看,好嘛,发呆发睡着了。 这人身上多少有点本领,坐在石墩上也能睡着。 郁扶秧抬起手,手在空中犹豫了许久,才触向聂安之的肩膀,点了点。 聂安之缓缓睁开眼,歪头歪了一会儿,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后,脸上重新挂起笑容。 她招牌式的笑容。 温暖又平和的笑容。 “秧姐好!”聂安之做了个敬礼的动作。 郁扶秧问:“你不回家吗?” “回家……”聂安之若有所思,仿佛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一般,思考许久后,“确实应该回家了。” 郁扶秧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果然还是喝醉了。 郁扶秧蹲下身,抬头看她,语气柔得像跟小朋友说话:“我送你回家。” “唔。”聂安之点点头。 郁扶秧问:“你住哪儿?” “华清园。” 郁扶秧立刻叫了一辆出租车。 传说中的领导都是开豪车上下班,郁扶秧不一样,她要么出租车,要么坐地铁,十分接地气。 聂安之眯着眼盯着那辆出租车,认真发问:“秧姐,这是你的车吗?” “我不会开车。”郁扶秧无奈地朝她笑了笑,“而且这是出租车,你看,这么黄。” “黄色?哦,黄色。”聂安之再次若有所思了起来。 郁扶秧有很严重的厌蠢症,最受不了别人犯傻,此刻她的嘴角却根本压不住。 “好了好了,进去吧。”郁扶秧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们一同坐进了车后座。 夜里出租车的座椅皮革有些冰凉,发动机悄悄轰鸣,路灯打在两人之间,勾出一小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郁扶秧坐得挺直,手落在膝盖上。 她余光时不时扫过去,聂安之微微歪着头,靠着车窗,半边脸埋进了有些乱掉的头发里。 “你还好吗?”郁扶秧偏过头问。 “嗯,还好。”聂安之声音发闷,“不用担心。” 郁扶秧没说话。她隔着一个座的距离,望着对方的睫毛,细长卷翘,像细小的黑色羽毛。 聂安之正襟危坐,像个听老师训话的小学生,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双眼却并不聚焦。 忽然,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侧过身来,悄无声息地凑近座位另一头的人。 郁扶秧察觉到了动静,下意识转头,一阵猝不及防,就见聂安之已经靠得很近了,近到只差一个呼吸的距离。 聂安之并没有真的碰上来。 郁扶秧向后靠靠,不禁有些局促:“怎么了?” “嗯。”聂安之语调很淡,却有一股带醉的懒意,“闻一下。” “闻什么?”郁扶秧身子更僵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得有点歪。 聂安之没回答,只是又往前一点,呼吸拂在她颈侧,极轻,极浅。 “秧姐,你一点酒也没喝?” “没。”郁扶秧目光瞥到窗外,不知不觉握紧手中的包带。 “奇怪。”聂安之像是喃喃自语。 郁扶秧呼吸微顿,却什么也没问。 她还是不明白这段对话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结束的。 车子经过一个弯道,惯性轻轻将聂安之推得更近,郁扶秧赶快扶住她的身体。 两人碰上了。 聂安之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又缩了回去,恢复正襟危坐的姿态。 郁扶秧看看她,又收回视线,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夜色在车窗外疾驰,凌晨的s市被凛冽的风切开。 终于,出租车的车灯一闪,停在小区门口。 聂安之住得很近,车程也就不过十分钟而已。 郁扶秧却觉得,这段时间长得有些过分了。 前排司机回头:“华清园到了,你们谁下车?” “我!”聂安之举起手来,又莫名其妙地兴致高涨起来。 刹那间,她长长的马尾辫随着她的胳膊晃动起来,格子衫也活泼了许多。 聂安之拉开车门,转头冲郁扶秧摆摆手:“今天很开心!谢谢秧姐组织团建!” 快乐到奇怪。 也亢奋到奇怪。 郁扶秧皱眉,忍不住提议:“我送你上楼吧。” 聂安之站在车门的另一侧,背挺得笔直,表情也镇定自若,哪哪都像是个清醒人。 不对,分明就醉得厉害。 郁扶秧隐隐觉得,一旦没人看着,她可能就会在电梯里睡着,或站在门口半天找不到钥匙。 也真难为她了,团建结束后还能照顾所有人,堪比全天候的中央暖炉。 “不用。”聂安之笑着挥了挥手,动作利落,连头都没回,“秧姐拜拜!” “下周见。”郁扶秧很爽快得放人了。 她知道,对有些人说话,根本不用再说第二遍——比如合欢。 因为这种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最让人放心不过。 聂安之的背影轻快前行,不一会儿就融进了夜色里。 “美女,你去哪儿?”司机师傅又问,手搭在方向盘上。 “珠江公馆。”郁扶秧仍望着那个方向出神,嘴唇都几乎没动。 “好嘞。” 引擎轻轻震动,车子准备启动,郁扶秧依旧没有收回目光。 那条人行道早已空无一人,徒留空荡荡的路灯。 郁扶秧的神情柔软下来,嘴角浮出一点几乎不可察的笑意。 她又怀念起老家了,怀念起那黄土高坡上的风沙,怀念漫天风沙中的恬静。 简直像一只温柔的大金毛。 那种温暖却不自知的可爱,亲人又不黏人,笑起来仿佛世界都在发光。 就算偶尔闯进你的生活,也不求占据,只是静静地陪着你。 郁扶秧最喜欢金毛了。 她一直觉得,这世上的人都配不上金毛这个形容词,恶人配不上好狗。 但这个人配。 她甚至还有点想把她拐回家。 …… 等等,这念头是不是太危险了? 21、第 21 章 又是周六。 工作后,周一到周五的时间又漫长又飞快。 聂安之坐照常发了周报发出去时,去a大看望聂昭愿,又她坐在图书馆外的长椅上,给父母打了个电话。 上午的日程完结,午饭后,她和郑忆约在市中心的ktv。 聂安之不喜欢热闹,人一多,她就像一条钻进水底的鱼,悄无声息。 她只喜欢跟一两个熟人唱,人再多,她就彻底闭麦了。 郑忆却不拘小节,进门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翻歌单,毫不犹豫点了《死了都要爱》。 前奏一起,她就站起来扯着嗓子开唱。 她五音不全的程度堪比郁扶秧,节奏也乱得惊人,全靠牛一般的中气撕心裂肺。 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能量。 聂安之很捧场,全程摇手铃,等郑忆唱完,立刻鼓起掌来:“很配歌名!死了都要唱完的感觉。” 郑忆喘着粗气,还没等下一首,就抓着麦克风大喊: “狗策划天天说我们美术画得不行!自己来画啊!还有制作人,脑瘫一个!” 她拽过桌上的水瓶灌了几口,眼圈都快红了,可见她对现在的项目组恨之入骨。 聂安之忍俊不禁,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递给她。 属于游戏职场的二八定律:百分之二十的策划和百分之八十的制作人都是脑残。 聂安之问郑忆:“找到工作没有?” 郑忆靠在椅背上晃了晃,刚才唱得满头是汗:“没呢,先苟着吧,反正项目组死不了,我就还能混口饭吃。” “真不考虑下逐光互娱?”聂安之想了想,“你这履历,跳过来挺合适的。” 郑忆一听,翻个大白眼:“最近在招人的项目组办公都在蓝港soho,打死也不去。” 聂安之笑道:“和我一起上下班不好吗?” 郑忆摇头感叹:“我当然想天天跟你在一起!可是吧,那混蛋也在那边,我可不想低头不见抬头见。” 聂安之一愣,下意识抬眼看她。不用问,“混蛋”是谁不言自明。 话题就这么兜兜转转,又转回了郁扶秧。 聂安之笑了笑,没接话,低头拧开水瓶喝了一口。 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 明明是下班时间,却不知不觉,又把郁扶秧聊了出来。 聂安之即使醉酒,也依旧能记住发生的每一件事。 和清醒时唯一的差别大概就是,理智还在,情绪不那么好掌控了而已。 她想起团建的那晚,其实当郁扶秧作为上司时,还是挺不错的。 聂安之唱了一首王菲的老歌。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空灵的磨砂感,像微光穿过雾气,柔和又克制,偏偏和王菲的调性适配得几乎满分。 唱到副歌时,房间里原本的喧闹悄然退去,连点歌台的闪光灯都显得安静了几分。 曲终,郑忆感叹着鼓了鼓掌:“此曲只应天上有。说真的,你不去当歌手,是不是有点浪费天赋?” 聂安之笑了笑,没接话。她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直播唱歌的事。 幸好,直播时她会换个截然相反的形象,就算真有人刷到,也绝认不出。 聂安之问:“话说回来,郁扶秧在大学时候是怎么样的人?” 郑忆像是没听见聂安之的问题,而是在自己的回忆里慢慢晃了个圈。 她眉头动了动,竟没摆出那副恨不得掐死对方的表情,反而很罕见地,露出了柔和的神色。 聂安之没打断她,只是静静等着。 半晌,郑忆开口了:“温柔可爱又羞涩,古早台湾玉女女神的感觉。” 聂安之:“?” 这三个词哪个都和郁扶秧不沾边。 郑忆半垂着头,眼神悠远。 “第一次见她是在社团招新,一头齐耳短发,穿个干干净净的小白裙,站在人群里说话轻声细语的,真的很田园女神。” 聂安之觉得很有趣,这些描述跟现在的大老板八竿子打不着,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了。 “‘田园女神’是什么形容词?”聂安之问。 郑忆表面上有点嫌恶,底色却透出掩不住的敬佩:“哦,你不知道?你们大老板是西北山村走出来的。” “西北?” 郑忆点头:“是甘肃还是宁夏来着,反正是回族的,没想到吧,不过你看她长相,也能看出来吧。” 聂安之思考片刻,确实,大老板的睫毛很长,细眉如画,鼻子很挺,细细想来挺有少数民族的味道。 郑忆叹道:“她超厉害,市文科状元,励志典范,还登上过校报。” 郑忆嘴上爱怼人,本质倒是个公正人,仇人的好话也能夸得出口。 聂安之怔了怔,脑海里闪过郁扶秧那双犀利又精致的杏眼。 现在的大老板,一天天活得很洋气,一身行头也精致得很,完全看不出一点过去的影子。 “她现在应该挺有钱的了吧?”郑忆无奈地叹了口气,“她那种性格,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这样一想,反倒更励志了。 短短八年就已经坐上制作人的位置,不靠爹妈、不靠裙带,光凭她自己——那确实很励志了。 那些怀疑她、质疑她的人更应愧疚。 大老板全靠自己硬生生画出了背景板,漆也是她自己刷的。 聂安之抿抿嘴:“她确实很有钱。” 也确实是她应得的。 * 聂安之躺在床上,她迷迷糊糊地闭上双眼。 天花板像水波一样晃动着,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慢慢浮现。 梦来了。 许久未复现过的噩梦。 她又站在那间幽暗冰冷的手术走廊里,灯光哔哔作响,一盏接一盏地闪灭,似濒死的神经在不停抽搐。 远处传来推床的轮子声,拖着沉重的铁链。 聂冠英神情木然,嘴唇发紫;陈毅康浑身发抖,眼神惊恐。 她们都不敢靠近那扇门,仿佛门后不是女儿,而是地狱的入口。 梦里,聂安之是一个鬼魂,游荡在走廊尽头,无法靠近任何人。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尖锐刺耳,穿过厚重的铁门,直直钉进耳膜。 门终于开了。 床被推出来。 聂晚灯仰面躺着,脸像石膏一样毫无血色,藏在灭掉的灯的阴影里。 医生的口罩是黑色的,像一张扭曲的鬼脸。 她还在看着我。 聂安之尽力向前奔跑,却怎么也过不去。 护士把白布往上拉,盖住聂晚灯身体、下巴、鼻子……直到最后,只剩下那双眼睛还在盯着上方。 忽然,聂晚灯藏布下的嘴角慢慢咧开,直裂到耳根,像是笑了,又像是在尖叫。 她的指尖开始抽搐,身体像布娃娃一样慢慢坐起来,发出空洞干涩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聂安之猛然惊醒。 她费力地坐起身,心跳如鼓。 房间一片寂静,窗户没关好,冷风溜进来,窗帘微动。 聂安之摸了摸额头,湿冷的,像尸体的手掌。 聂安之喘着气,胸口一阵发闷。她转过头,看到床头的手机屏幕亮了。 是一条新闻推送。 【突发|第一人民医院再曝医疗事故,涉事医生刚规培结束,院方回应……】 她脸色倏地白了,点开。 画面上,是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一个年轻女孩被急匆匆推进手术室。 和梦境重叠了。 【本台讯,今日凌晨,一名年仅二十岁的女性患者在手术过程中死亡。】 【据悉,涉事主刀医生为刚完成规培的年轻实习医生,因操作失误被医院认定为主要责任人,目前已暂停其一切医疗执业活动,相关调查工作正在进行中。】 【新任院长江淮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我们对患者的不幸离世深感痛心。院方将彻查事故原因,配合所有调查流程,并承担应尽责任。” 他同时坦言,当前的医疗体系在新医生的培养与监管方面,仍存在诸多挑战,“作为院方,我们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聂安之盯着那张照片。 她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照片里,江淮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眼神坦然,嘴角甚至带着一点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遗憾。 又是一个年轻女孩。 又是一个刚毕业的实习医生。 是梦顺应了现实,还是现实,仿照着她的梦一笔笔演出? 聂安之缓缓下床,踩在地板上的脚像踩进了某种无声的深渊。 她摸黑走到办公桌前,蹲下身,轻轻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静静躺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封皮已经被岁月磨得发白,那是聂晚灯的日记。 聂安之已经很多年没再翻开它了,她怕那一笔一划,会把她从泥泞里拽回深井里。 她也从未和养父母提过这本日记,甚至连聂昭愿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指尖再次触碰那本日记,聂安之轻轻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 早在初中时期,聂晚灯就写得一手成熟的好字,圆润清秀,没人会相信它们出自一个初中生之手。 聂安之知道它们为什么那么好看。从五岁起,聂晚灯就被父母逼着每天练字一小时。 聂安之没有翻开第二页。 就像聂昭愿仍不明白一样,聂安之至今也不明白。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聂安之拿起刻刀,推开刀刃,在台灯下闪着银色的光。 她翻起手腕,上面有几道浅浅的痕迹。 她身体上的其它地方,尤其是衣服下隐秘之处,都有褪色的伤痕。 聂安之晃晃刻刀,她有割开手腕的冲动,却又停住了。 明天还要上班。 手腕还是不要有伤比较好。 * 郁扶秧回到家,刚下电梯,就看见门口仿佛开了个地下花店外加奢侈品清仓。 各种高档礼盒一摞一摞,还有一束大约99朵玫瑰的夸张花束,花卡上金边银字,洋气得堪比富豪的墓碑。 郁扶秧冷冷一瞥,心中已有定论,肯定是闻青野送的。 也只有她,才能把任何事情都做得像炫富或办展览。 郁扶秧懒得翻找剪刀,从包里摸出一张便利贴,蹲下身来,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随后她撕下那张便利贴,贴在楼道的大理石瓷砖上最显眼的地方。 【不要脸的前任送的,看上什么自取,感谢帮忙清理垃圾。】 郁扶秧拍拍手,满意地起身,回头扫了一眼那堆“垃圾”。 希望脸皮薄的礼貌邻居和辛苦的保洁阿姨们能脸皮厚一些,敞开心扉,拿好拿满。 她可不想亲自处理这些垃圾。 当然,如果最后还剩下那瓶gucci香水,她不介意留着当厕所的空气清新剂。 “怎么,这么多好东西,说扔就扔?”背后忽然传来声音,尾音轻飘飘的,三分嘲笑,七分暧昧。 郁扶秧身子一僵,转过头,果然是闻青野。 这女人总像鬼魂一样,精准地踩在她最不想见到的时间点现身。 闻青野一如既往,看起来像是刚是刚拍完杂志封面大片。 不规则收腰绒面长西装,内搭微透的雪纺衬衣,那种古怪又时尚的风格素来只有她这种脸和身材才能驾驭得住。 郁扶秧没给好脸色,不假思索丢出一个字:“滚。” 闻青野却仿佛没听见似的,眼神落在那张便签上,也不恼,甚至嘴角扬起一丝没心没肺的笑。 郁扶秧一动不动。 闻青野的长相是模特圈最钟爱的清冷系,不笑时如高岭雪山,美得叫人不敢靠近。 可她一笑,却更叫人背脊发凉——明明唇角上扬,却像极了一把漂亮的刀。 郁扶秧:“来路不明的玩意,我才懒得拿回家。” 闻青野抬眸:“这些不都是你喜欢的吗?” 郁扶秧挑眉:“因为我是个爱慕虚荣的人?” “我可没这么说过。”闻青野慢悠悠走近两步,忽然低头靠近,声音贴着她耳侧落下,“你还是别扔了,你要不收,我会难过的。” “滚远一点,别脏了我门口。” 门口的冷光灯亮着,映照在郁扶秧脸上,令她的轮廓看起来清晰又疏离。 高档小区一梯只有两户,隔音还很好,郁扶秧根本不介意在楼道里骂人。 “为什么要离开我?” 闻青野的声音低下来,带着点克制的颤意,像是努力把自己缩进一个无害的轮廓里。 “我们在一起就是个错误,”郁扶秧长腿一迈,跨过那堆碍事的礼物,“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不好吗?” 闻青野伸出手,试图拉住她的手腕。 郁扶秧的反应极快。 她反手把那只手打开,啪一声很清脆,和她的表情一样干脆又冷漠,甚至都没正眼看她。 闻青野手指僵在半空:“这么不想我碰你?” “如果你不怕进医院——我又不是公众人物,不怕进局子。”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郁扶秧停住,终于正眼看她,有点厌倦了这场无谓的缠斗。 “我们不合适。” “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才能解释。”闻青野语气诚恳。 郁扶秧没有回答,只是沉默,抬手输入门禁密码。 “你还真没换密码。”闻青野低头一瞥。 嘭。 门重重关上,郁扶秧也消失在了门的另一侧。 22、第 22 章 酒一杯接一杯。 夜深,偶尔有几声车鸣从远处传进落地窗,是这个城市最后的脉搏。 空气弥漫着酒精特有的疲倦与放纵,瓶盖和空酒罐在茶几上堆成一座小山。 “闻青野又找你了?”一个梳着短发狼尾的中性风女人斜在沙发上,手臂上的纹身若隐若现。 她是郁扶秧的大学同窗,今晚赖在郁扶秧家蹭酒喝。 郁扶秧懒得赶人,干脆拿出整箱啤酒砸桌上,还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干红。 毕竟很少有人陪她喝酒。 女性大多很健康,喝酒猛得不要命的也罕见。 周葵拎起新的一瓶,拧开,泡沫飞溅,嘴里念念有词。 “这一杯,敬天。” “这一杯,敬地。” “这一杯,敬自由。” …… 郁扶秧没理她,只是望着落地窗外的城市夜景。 “这一杯……”她瞥了眼郁扶秧,坏笑,“敬美女。” 郁扶秧耸耸肩,满是不屑:“想喝就喝,不用找理由。” 她仰起头,几乎以光速灌完了半罐啤酒。 郁扶秧的脸颊不曾变色,唯有唇齿间溢满酒气。 “啧,你们西北人都这么彪悍吗?”周葵咂舌。 郁扶秧勾唇冷笑:“我二伯能干六两白的,喝完还能骑摩托去打麻将。” “那你小时候也跟着他们一起干?” “我们那儿女人不上桌,更别提碰酒了。” 周葵早就对西北回民区那边的封建有所耳闻,却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眼前这个女人,简直跟她的出身毫不搭边。 “那你怎么练出来的?”周葵好奇。 “大学。”郁扶秧丢出两个字,眼神冷淡,没多解释。 周葵看着她的侧脸,眯起眼睛欣赏。 忽然,她笑嘻嘻凑过来:“我说秧秧,你的这堆不良习惯,都是闻青野带坏的吧?” 咚! 只听一声清脆巨响,郁扶秧手里的酒瓶结结实实砸在茶几上,玻璃颤了三颤。 周葵吓得坐直了,忙隔空作揖:“我错了我错了姐姐,别瞪我,眼神太杀了。” 两人都有些醉了。 啤酒喝了半箱,屋里的空气变得燥热,灯影在墙上晃出虚浮的影子,像是醉态的倒影。 郁扶秧微仰着头,居家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被她随手解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 周葵坐在对面,靠得更松了,整个人往后一躺,躺进昏暗的灯光里。 “好久没喝得这么畅快了。我就知道,找你没错。” 郁扶秧挑了下眉:“怎么,这就不行了?” 周葵叹道:“年纪上来了,还是得悠着点,天天熬夜喝酒,真的会废。” 郁扶秧不置可否,又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手却不那么稳了,酒溅出湿了一截指尖。 周葵盯着她的动作看了几秒,忽然正经起来:“我说你啊,还是别这么喝了。真的很伤肝。” “我又不打算活太久。”郁扶秧回得轻飘飘的。 周葵喉头动了下,注视她片刻后,说:“你还是活久点儿吧。” “你是这么希望的?”郁扶秧问。 “嗯。”周葵很认真地望着她。 郁扶秧轻轻笑了两声,长长的睫毛盖住深褐色的瞳仁。 “对了,”周葵忽然问,“你有喜欢的歌手吗?” 郁扶秧正低头往杯里倒酒,听她这么一问,抬眼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最近有个新的二次元游戏,要做剧色pv曲,风格差不多是那种什么崩坏世界的歌姬路线。”周葵晃着手机,“项目组在找演唱者,想走空灵御姐音那一挂。” “什么样的歌?”郁扶秧漫不经心地问。 “赛博系加神启风,剧情悲壮,但音色又要很薄,而且唱功要求挺高。” 郁扶秧问:“你不去唱?” “我?”周葵乐了,“我是配正太音的,让我用御姐音唱?那是骂人都不带感情的程度。” 她是知名网络歌手兼声优“aoi_suki”,外形铁t,配音也是年下攻专业户。 郁扶秧没笑,但脑海里已经浮出了一个名字。 “你知道‘晚灯’吗?”她问。 空灵御姐音,音色冷感而清澈,情绪表达精准,唱功无可挑剔,就是为刚才的描述量身定制的。 “晚灯?”周葵眼神一亮,好似想起却没完全想起,立刻打开手机在某音上搜索。 她点开一条封面带着月光滤镜的视频,视频里,那个漂亮女孩穿港风吊带,黑长直,面容清冷,歌声如雪落断崖。 周葵听了几秒,啧了一声:“不错……还蛮漂亮的。” “漂亮吗?”郁扶秧仿佛有些困惑。 “你不觉得?”周葵也困惑。 “都差不多。”郁扶秧别开视线,看向酒瓶上的标签。 周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竟然不是见色起意啊!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脸盲。” 她顿了顿,换了个轻佻的语气:“要我说,你当年跟闻青野在一起的时候,就没觉得她特别美吧?” 郁扶秧没反应。 倒也没有生气的迹象。 周葵见她不恼,得寸进尺:“那可是天仙级别的存在啊。又高又瘦,气质吊打整个娱乐圈,走哪儿都吸眼球,甭管男女全看傻。” 毕竟闻青野是知名的自由模特,也是知名的美女编剧,大众口味钦定的神颜。 “这么夸张?”郁扶秧语气有些变了。 不像是疑问句,却布满迟疑。 周葵忙找补道:“当然了,秧秧你也好看!你是素人天花板,我跟你说。” “你真会说话。”郁扶秧讽刺。 周葵没停,反而越描越黑。 “我是认真的。闻青野是那种超俗的仙女,你不一样,你是活的,有烟火味、有起伏、有棱角……” 郁扶秧没回应,只是沉默。 她整个人像是抽离了这个深夜、这间屋子,和杯子里逐渐见底的酒。 周葵察觉到不对劲,酒意顿时醒了一半。 “……好了好了,不说了。” 沙发间一阵静默。 虽然她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隐约知道,有些事不能提太多。 尤其是,关于闻青野。 周葵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早憋了很久:“你们为什么分手?” 郁扶秧还是没回答,也没有恼怒,眼神涣散而已。 沉默已足够说明一切,尤其能够说明过往的不愉快。 周葵也没逼她,只换了问句,带着几分疑惑:“你才是更有灵气的那个,怎么最后没当编剧?你要是当了编剧,肯定吊打闻青野。” 这句话并无恶意,出口却堪比刀锋,落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郁扶秧手指收紧,骨节微白:“不用带朋友滤镜,她比我厉害。” “你真的这么觉得?” “嗯。”郁扶秧点头,声音轻又紧,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她一仰头,把最后一口酒灌进口中。 郁扶秧闭上眼,陈旧的午后浮现在脑海,阳光斜照进教学楼的走廊。 石老师说,大二有个学姐挺厉害,前阵子青年影评大赛就得了头奖,有个片段写得极佳,说不定将来能当著名影评人。 幻灯片播到下一页,是一段极为犀利的文字,从解构主义批判了刚上映的《推拿》。 署名很熟悉。 是郁扶秧早就耳熟的名字。 闻青野。 多好听的名字。 和班里大多数同学不同,郁扶秧从未见过写下那段文字的人,只是曾对那个名字想象了些许。 郁扶秧记得那一瞬间,时间停了半秒。 外面有风吹过梧桐叶,阳光映在玻璃窗上,她转过头,看到自己有些怔住的倒影。 后来,她时不时会想,如果那时她恰巧走神了,恰巧没看到那段惊艳的文字,是否一切会有所不同? * 聂安之打开直播,熟练地点开麦克风测试,又调整了下背景布和灯光。 直播间的界面一闪,观众陆续涌入。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后台消息框突然跳出一条蓝v私信。 内容出奇的长: 【您好,我是《尘世浮华》项目组,诚邀您为新角色演唱pv曲。 我们即将推出一位全新女性角色,角色名为“白栀”,设定为表面温婉、内心孤烈的古风角色。 项目组在为其pv选曲及演唱人选过程中,反复聆听了多位歌手的作品,您在《逆光》、《未眠海》等翻唱中的声音表现力,令人印象深刻。 …… 如您有意,我们将第一时间提供后续合作流程说明,期待与您合作。 如有任何疑问或需要进一步了解,请随时联系此账号或邮件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