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发现自己是替身后》 1、红鸾星动 魔域，梧桐林枝叶繁茂。 迎泽伸手轻轻抚过挡路的梧桐枝，凌厉凤眸闪过几分沉思。 “在想什么？” 他猛地抬头，沉甸酒坛先坠入怀，不远处，容貌昳丽的俊美男子正懒散躺在树上，绯红长袍垂得极低，一开口，带着点缠绵的低音：“三千年终于知道回来了吗？” 像调笑，又像谴责。 迎泽不语，抿平了唇，凤眸上挑严肃，上前一步扶起拖曳在层枝间的绯色衣绡。 皓白的指尖如一汪雪落在火上，脆弱精致。 端的是清冷出尘的仙风道骨。 但楚江寒却敏锐地察觉到迎泽要说什么，如果他猜得没错…… 只见不染尘埃的神祇指尖凝出细微水流，一点点浇到梧桐树干枯枝叶上。 可丁可卯，一点没浪费。 楚江寒大怒：“我自己平时浇也费不了多少水！” “洗衣服用得更少，迎泽，别总惦记你那点破水了！” 被戳破心思的迎泽面色一赧，开口嗓音温吞，求饶似的，和锋利的眉眼形成极大的反差：“师尊。” 还带着几分辩驳：“我没有说你浪费水的，只是想浇浇水……” 心虚的声音慢慢微弱。 楚江寒看他飘忽眼神，明明是凌厉凤眼，却透着几分纯真。 对徒儿的疼爱终究占了上风，眉心稍霁，刚要话归正题。 却听徒弟担忧道：“只是整个神域都不大珍惜水，徒儿实在见不得这些浪费场景。” “……”还是为这点破水呗！ 楚江寒扶着梧桐枝坐起，叹息：“下次我让风神将这些衣物干洗，梧桐树也换成节水种，行了嘛，小水神？” 他抬手，揉了一把迎泽柔软的发丝，“怎么突然回来，找回自己的道心了吗？” 迎泽刚因为省水承诺微扬的唇又极快落下，声音低落：“徒儿无能，游历凡间千年，依旧未能找回道心。” 尾音散落在风中，七零八落的，怪伤感。 楚江寒又躺了回去，若无其事道：“这很正常，你看我，万年了也没能补回来神魂，何况是道心。” 对于神祇来说，无论先天命好当神还是后天修炼成仙，道心都是最重要的，其次是神魂，神骨，最后才是神力。 有了道心，后边三个才算有用。 可这么重要的物件，迎泽已经丢了三千年。 别的先天神祇都担心他想不开自戕，从此世间彻底没了水用。 所幸迎泽还算想得开，不和上比和下比。 觉得三千年前那场神魔大战里至少他丢的只是道心，不影响吃喝生活。 有的先天神祇可是在那一战中直接魂飞魄散死透了，还有的丢了神魂，成了只会流口水的傻子。 像他这样的，已是天道庇护。 可惜他师尊却明显没这么好的心态，朝天上失神地望了会儿，迎泽看他如此，心中愧疚。 到底是让师尊操心了。 他轻轻出声：“师尊不必为徒儿伤神，若无事，徒儿便接着去凡间游历了。” 却见他师尊涣散的双眸慢慢聚拢，桃花眼灼灼地看向他，带着几分疑惑：“你刚刚说什么？” 迎泽：“……” 他竟忘了师尊就是失了神魂的那一批神祇，看来这些年痴呆的症状是越发严重了！ 楚江寒眨眨眼，没得到回复，就没多理会徒弟。 翻身下了树，拖着宿醉的神躯，窸窸窣窣在自己的宝贝树洞里翻出些东西。 “先别急着走了，我昨日夜观天象，发现你红鸾星动，怕是情缘将至。” “红鸾星动？”迎泽蹙了蹙眉，“徒儿依稀记得，当年万神山上，风神曾说徒儿是天煞孤星。” “哦，那次她戴了我新做的琉璃镜，眼花把我的命相看成你的了。” “……” 迎泽竟不知该为自己高兴还是替师尊伤心。 家底有限，楚江寒没能翻多久，他拽出水玉环，麻利地用红线一串，系在了迎泽的左腕上。 莹润的月白玉色衬着如雪的皓腕，又加一段绯红缠人。 光芒闪过又暗下。 迎泽疑惑地望向楚江寒，担忧这东西坏了。 楚江寒却又自顾自抓起一枚雕龙玉佩塞到他手里，道：“等遇到你的情缘时，水玉环会再度亮起。” “在此之前，你先替我去一趟凤林宫，琼儿家那条小白龙今日晋神。我去人家该嫌晦气，你替我将这贺礼亲手递到那条小龙手里。” 迎泽接过玉佩，眸光却在水玉环周围逡巡。 楚江寒见他不语，蹙眉：“怎么了？” 迎泽摇头：“徒儿只是在想，这红鸾星这一动实在不算好事，封魔印近来肆动，现下档口……” 楚江寒淡道：“怎么不是？你当初打输了不就是因为无情无爱道心破碎嘛，正好红鸾星动，你找一个你喜欢的不就行了吗？” 迎泽愣在了原地，只觉得豁然开朗，困扰自己千年的问题好像一下就有了许多答案。 他喃喃：“原来还可以这样……” 楚江寒大吃一惊：“你难道不是为了找一桩情缘了却心事、重获道心才游历凡间的吗？” 迎泽红了脸，羞涩道：“风神说有许多凡人面容肖像神祇，徒儿便想找一个和景衍长得像的，让他亲口承认徒儿是有情有义的。” “只当景衍说的，出了这口郁气。” 他眸光暗淡：“可惜三千年都没能找到。” “……” 是了，千万不能惹每天闲着没事还死不了的先天神祇，因为他们一贯记仇又可怕。 · 丹穴山内梧桐枝上星碎光芒跳跃，泛着点点暖意。 迎泽在凤林宫里没能见到那位晋神的小龙，倒是楚碧琼见到他十分惊喜。 嘘寒问暖了一通，她犹豫着问：“不知道兄长近来怎样？” 楚碧琼真身是一只青鸾鸟，与楚江寒这只红凤凰同属神凤一族，是亲兄妹。 又一同长大，相伴多年，关系极好。 想想师尊涣散的眼眸，迎泽没忍心说师尊已经有痴呆的症状，含糊其辞道： “师尊近来极好，也很是挂念小……小龙晋神。” 他尴尬地把楚碧琼家这只小白龙的名字隐去了，因为并不知道。 其实也怪不得他，这小白龙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去凡间游历，哪里知道这条气运很好的小白龙姓甚名谁。 楚碧琼“噗嗤”笑出了声：“怕是兄长和你一样，连我这儿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迎泽无地自容，若是平时便该速速走人了事。 但是手里的玉佩还被交代亲手送到那条小龙手里，直接撤离显然不行。 忍着耻道：“是迎泽失礼，不知年少有为的令郎君贵姓？” 他特地用上了凡间学来的敬辞，还叠加使用了几个，想摆正自己不关心小辈的恶名，自以为做得极好。 殊不知楚碧琼被他这狗屁不通的语法弄得想笑，又怕吓跑了自己这位腼腆的外甥，生生忍住了。 “景摇。”她回答，“景色的景，摇是摇晃的摇。” 迎泽分出一丝神识在识海里快速翻找收录过的典籍，终于寻到一个，立刻微笑道： “晴景摇津树，春风起棹歌，这名字倒是十分雅致。” “？” 楚碧琼没好意思说自己儿子的名字是因为他一破蛋，脑袋跟个傻子似的摇摇晃晃才取的。 她点点头，深以为然附和道：“的确是翻找了许久才寻到的好名字。” 迎泽更得意了。 心道这些年往识海里放了这许多古籍真是有用。 只可惜他没能暗自得意许久，开席了，景摇没出现。 仙乐悠悠，百鸟朝凰，凤林宫里热闹非凡，不到三千岁就晋神的神君实在少见。 ——贺喜送礼的几乎把宫殿门口镶玉的梧桐枝踩烂。 实际上也的确踩烂了几个。 楚碧琼心痛不已，暗骂儿子不赶紧回来，让这些老不死的东西误以为他有了什么奇遇，一个个轮流打听。 迎泽听着那些花里胡哨的祝贺词，越发为自己的匮乏词汇感到羞愧。 自惭形秽者难免想远离世俗，雕龙玉佩却迟迟送不出去。 他悄悄问楚碧琼：“阿琼姐姐，景摇没来吗？” 楚碧琼叹息：“这臭小子，不省心得很，谁知道又跑到哪去了？怎么，找他有事？” 迎泽摇头：“也不算大事，只是师尊嘱咐我说玉佩只能送到小神君手中，不能由旁人代收，便想找找他。” 楚碧琼：“这样啊，不如你先回屋休息，等他回来我让他来找你。” 迎泽小时候跟着楚江寒在凤林宫住过一段时间，楚江寒把他当儿子养，贴身教养，所以他成了凤林宫里唯一一个不是凤族却有自己房间的神祇。 谁能想到多年过去，连楚江寒都不住在这凤林宫里许久。 迎泽想起自己屋里还放着东西，正好一并拿走，没多推辞便退下了。 凤林宫和普通宫殿不太一样，这里本是神凤一族居住的梧桐林，渐渐聚居成了宫殿。 后来各族通婚结亲，有些小龙小狐狸小木头的便也能来暂住一住。 说来结亲这事还真是奇妙，神凤青鸾与银龙结亲，生出的是条蓝紫尾巴的小银龙。 迎泽在凡间都知道这条小白龙的尾巴颜色，因为那可是条少见的彩色大尾巴，每次出现在云层都被称为祥瑞。 听说师尊也要和一条小龙结亲，不知道会生出什么，红色尾巴的龙吗？ 那多难看。 迎泽想着，越发觉得那条素未见面的小龙会长的很。 连尾巴都能渐变发光，跟个彩色大扫帚似的，多威风啊。 只是不知道人相会不会更好看。 不过这条小龙的叔叔没下血海之前可是个万人爱慕的神尊，想来小龙也不会差到哪去。 等迎泽不去想那尾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迷路了。 梧桐树枝叶繁茂，横七竖八地长在路上，着实为难他这位原身没翅膀的神祇。 又绕了几圈，迎泽终于放弃，打算放出神识探一探，一抬头，却隔着层叠枝桠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 隐没在梧桐叶下的眸光熠熠，龙眉凤目，鼻梁高挺，红唇濡湿着点显色酒液。 不只好看，还很熟悉……熟悉得让人几乎以为见到了故人。 迎泽被吓得心脏停跳一拍，等回过神，梧桐树间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截白衣残影飘忽而过。 他想，大概是“魇”又犯了。 心魔就是这样的，时不时会出来一次，欺负他这个失了道心的神祇。 可是，腕间的水玉环却闪个没完，仿佛在提醒他： 这不是心魔，是个人。 还是他应该留住的红鸾星动。 2、抬爱 迎泽逃了。 逃回了魔域。 楚江寒本来已经睡了，没有神魂的老年神祇总是这样，得多休息。 他被吵醒的时候，酒壶还在脸边悬着，一动，哗啦啦浇了迎泽一身。 “怎么了？” 雪白绡衣的神仙浑身湿透，青丝垂下，缠在颈侧，更衬肌肤胜雪，好不可怜。 他抱着自己的剑，怔怔道：“水玉环亮了。” 楚江寒眼眸轻挑，拍拍迎泽的肩膀：“怎么，这情缘让你喜欢到神思不属？” 已经害怕到说不出话的迎泽：“……” 他颤了颤唇，惊恐道：“师尊，我看到景衍了。” 楚江寒一副了然模样，怜爱地摸了摸迎泽的脑袋：“这很正常，你的神魂毕竟也不太正常，再加上见到情缘被刺激到。” “……” 迎泽想说自己的神魂并没破到有痴呆前兆。 但他牙关都在发颤，便指尖哆嗦，挑起水玉环让楚江寒看。 “师尊，是，是真的，而且，这水玉环就是在景衍面前亮的。” 这回楚江寒终于不再是看傻子的目光，而是一脸正色： “那这必须要重视起来。” 迎泽黑眸雾笼，不自觉沾上了些湿润水汽：“嗯……” 只见楚江寒认真地凑过来，捉过他手腕，仔仔细细观察着那截莹白的皓腕，摸了又摸，方下结论：“脉象紊乱，心绪不宁。” “嗯？”迎泽不太明白景衍复活为什么要看他的脉。 楚江寒幽幽叹息：“恐怕是心魔太重，我给你弹一曲清心调，再喝些去火的药就好了。” “……” 迎泽压下心悸解释：“不是的，师尊，真的不是心魔。” 他尽力地用自己一双凌厉的凤眸表现出当时事态的紧急和自己的恐惧，狭长的眼尾几乎泛红，却还是清冷出尘的。 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但楚江寒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好徒儿。 “这样啊……”他想了想，反问，“你确定看到的是景衍吗？” 确定吗？迎泽仔细回想，还真不敢打包票说那就是景衍。 像是像，那双温润明亮的金眸，含着点笑意，蕴着无穷的少年意气，唇泛红，也举着酒坛。 但那人消失得太快，他看的也不算清楚。 迎泽咬唇，思忖片刻道：“七八分吧。” “那就不必担心，他们那些沾亲带故的龙，长得都有些像，说不准是哪条贪玩偷上了凤宫梧桐树，又怕被人发现跑走了。” 楚江寒捏了捏迎泽冰凉的手随口道：“不过既然是水玉环亮了，你不若再回去看看，红鸾星既动，正缘总比孽缘强。” 迎泽越想越觉得楚江寒说得对，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景衍根本不可能再活着出现。 否则镇守在此的师尊早该召神相助了。 那么，那张脸会是谁呢？ 迎泽多年不回万神山，也不参宴，几乎是与神域失了联系，并不知道小辈之中有谁长了这么一张要神命的脸。 楚江寒又道：“何况，你要这红鸾星动本来不就是为了破心魔吗？凡间既然找不到，现在这不是有现成的嘛。” “阿泽，何乐而不为呢？” “滴答”飞珠溅玉，碎雪一粒粒落到心中那滩静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化了，纷纷扰扰的，千年焦土落了雨。 楚江寒轻笑一声，心道这下可不用浪费水引水浇树了。 他这脑袋不大灵光的徒儿终究是被说动了。 否则，水神心似寒冰，万年不化。 ——化则飘风暴雨。 · 迎泽又回来了。 回了这依旧热闹的凤林宫。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大胆打开神识，扫视过郁郁葱葱的梧桐林。 什么都没有。 奇怪，走得这样快吗？ 早知道把师尊的九方镜拿过来探查一番。 迎泽遍寻不到，说不上来是失落大些，还是宽心多些。 或许确实只是他看错了。 神器也有失灵的时候，水玉环大概也看错了……？ 一张俊俏脸庞猛地出现在眼前，吓了迎泽一跳。 年轻的神君容貌俊美，逆着光的发丝都透着飘逸，流风回雪的姿态不过分轻佻，又容色万千。 眼底含着疏朗笑意，眉目流春，犀挺鼻梁之下端的是唇红齿白好风光。 的确像极了那位故人，至少有七分。 只是细节处终归不同，小神君眼尾并不狭长，更具青涩的少年气息，金色眸光隐匿得也更彻底，黑眸如玄珠。 ……不是景衍，但会是谁呢？ 凤林宫里可以乱跑的龙……迎泽心中有了猜测，听这位小神君问道： “您是在找我吗？” 声音清冽如山间寒泉，澈澈而行，亮而动听。 水玉环又开始闪个没完，迎泽悄悄抬手捂住这没眼力见的东西。 不动声色往后撤了一步，迎泽含笑：“的确是在寻小神君。” “只是不知，小神君可是景摇神君？” 语罢，他特地借了风神一缕术法，吹起衣袂翩翩。 这一套换衣掐诀可谓用心，想当年他第一次神域露面，胜雪绡衣随风动，垂眸含笑坐高台，得了个渊清玉絜世外仙的名号。 今日这一套行当再出神域也是有依据的。 水神大人在凡间游历千年，旁的没学会，一见钟情全看脸的精髓倒是掌握透彻。 ——说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最终喜欢的不过是那张脸。 何况是以爱美人闻名的龙族。 不出所料，这炫彩尾巴的小龙眼睛一眨不眨，情不自禁似的往前迈了一步。 绯红从颈侧烧到耳后，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是我……您认得我吗？” 小龙也就三千岁，哪见过这场面，神域漂亮的自然数不胜数，可就算不提那超脱世外的容貌，迎泽光原身在龙这里就胜了旁的神。 银龙戏水更喜水，偏偏迎泽是这世间最纯粹洁净的那一滴天降甘露。 周遭常年萦绕着柔和静缓气息，最受龙的喜欢。 莫说迎泽这凤眸轻垂着温柔喊出小龙名字，就是冷着脸让他滚开，小龙都要馋兮兮地感叹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冰美人呢。 迎泽含笑：“我入尘世多年，你不认得我正常。” “神凤楚江寒座下弟子，楚迎泽。” 小龙眼瞳圆睁，显然对这位和他父母同辈的神祇充满了惊讶。 立刻恭恭敬敬行了礼：“小神景摇，风神座下弟子。” 竟是风寻木的徒弟吗？ 这倒是有些出乎迎泽意料，神祇讲究传承，很多东西只教给本族小辈。 倒不是歧视外族，而是许多术法受天赋限制，无法外传。 譬如风神风寻木，原身是根秀挺漂亮的木头，会的东西除了唤风，还有催熟药草和治病救人。 迎泽又看了看这条小龙，怎么看都不像个医仙，难道是掐诀唤风的姿态格外好，入了风寻木的眼？ 对上迎泽略显探究的目光，景摇刚褪了点的红又起。 “小神愚钝，不知神尊寻我何事？” 迎泽连忙收回目光，掏出怀里那枚雕龙玉佩，极力维持自己温柔清冷的神尊形象：“倒也无事，只是师尊挂念小神君化神，特让我送来贺礼。” “竟是舅舅吗！”景摇面露惊喜，目光灼灼，“这些年里我时常到魔域，可是舅舅从不见我，我还以为舅舅是嫌我烦。” “怎么会？小神君乃是天纵奇才，千岁晋神，师尊只是这些年来镇守魔域身体不好，不愿让小辈沾上魔气。” 假的，他师尊就是嫌烦。 迎泽选择了编织善良的谎言。 幸好这条脑子不大灵光的小龙却显然是信了，迎泽松了口气。 看上去并不是师尊嘱托的聪明神祇，应该可以骗到……吧？ 迎泽心中也很愧疚，他司掌水职，是天生的无情种，可若是不尝情爱就寻不回道心，没有道心下次神魔大战神族就…… 不管怎么样，他会在身殒后给这条小龙足够的补偿。 思及此，迎泽看向景摇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愧疚。 景摇：“？” 他小心翼翼问：“神尊，还有什么事吗？” “无事哦不，有，有的……”迎泽当然知道机不可失的道理，他灵机一动，按着常见的路子先给两人加上一层关系，“算一算辈分，我也是你的兄长。” “这三千年还没好好关心过你，实在是愧疚，不如……”迎泽正打算编个蹩脚理由下次再见景摇。 这是他在凡间游历学的，有来有往多见几次，才好发展感情。 孰料景摇尴尬地张了张嘴：“神尊，昨日是我两千岁的生辰。” 三千年来当然无法时时关心，因为前一千年里这小龙根本没出生！ 迎泽出师未捷身先死，眸光登时灰暗，这下好了，别说下次见了，估计一会儿这条小龙就要和旁的神仙骂他。 什么红鸾星动，看来他师尊和风神眼睛一样花。 迎泽丧气垂眸，却听对面的小龙道：“神尊日理万机，晚辈敬仰神尊多年，听到神尊挂念，已然十分欢喜，用不得其他的东西。” 他眸光扫过迎泽蠢蠢欲动的手，温和地推拒。 迎泽更加愧疚，刚从袖子拽出一点的神器又塞了回去。 第二个计划也作废了。 景摇笑了笑：“神尊厚爱，只是不管您要赐什么，晚辈都实在受不起。” 这便是不想扯上关系的意思了吧？ 迎泽心中惆怅，总觉得他师尊诓了他。 下一瞬，却峰回路转般听景摇道： “不过，晚辈确实也有一个不情之请，晚辈刚刚晋神，现下正缺一把趁手的神器，听闻过两日万神山上举办扶桑节。” “神尊若是抬爱，可否替晚辈掌掌眼，选件合适的？” 3、拍花子 事情太过顺利，迎泽回到房间还有点晕头转向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垂思片刻，从识海里取出自己千年来的随身行笔，仔细寻找见过的相似事件。 终于翻到一个类似的：貌美少年主动委身花甲富商。 迎泽跟着行笔仔细回想，依稀记得那过分漂亮的少年成亲当日毫无苦色，反而高高兴兴入了府。 那时他十分不解，便改了行程驻足多待了几天。 没想到这貌美少年是个有智慧的，不仅和富商的妾室暗通曲款，还把富商哄得团团转，顺理成章得了一大笔遗产。 迎泽自然是没有妾室的，不过遗产…… 迎泽想到这里，竟然还松了口气。 若景摇是想要他身上的传承和神器，那倒是好说，等他死了，就把自己全部的神力法器给了迎泽。 也不算亏待了这条小龙。 只是，迎泽想了想那貌美少年的父亲，和富商还是不计家世的少年好友呢，但知道这事后举着刀就去了富商家里。 可惜被亲儿子劝了回去、 景摇是师尊的亲外甥，师尊现在如此支持自己，说白了是还不知道景摇的年龄和身份，若是知道了…… 迎泽想想富商脖子上架着的刀，下定决心瞒着楚江寒景摇的身份。 他小心翼翼收好自己的行笔，又从枕下摸出一支流光金簪。 雕饰繁复，如行云划过，霞明玉映，重霄之上，能见水汽弥漫。 抬手拂过，其中蕴藏的浩瀚神力更是震人神魂，是万年难遇的一等神器。 迎泽却颇为忌惮地又把禁制加固了几层，然后贴身放到怀里。 拿走这金霄簪正是迎泽在凤林宫居住一晚的原因。 金霄簪是景衍送他的神器，不可控因素太多。 从前能放到凤林宫除了因为有禁制，还因着神凤一族居于凤林宫，凤元与龙气相对，能够压制几分。 但现在，这金霄簪竟神力波澜，蠢蠢欲动。 迎泽不得不防。 处理好金霄簪，他又掏出一本典籍，认真学习凡人相恋的流程。 第一步，动心…… · 在凤林宫里学习两天的迎泽信心满满洗漱一番，从柜子里挑了件神魔战前他的衣服。 那时他师父和景衍一同管着他的吃穿，配的衣裳都有些张扬，就是素白衣衫也须得镶上千层万层的金丝。 迎泽纠结地选了一番，其实他习惯穿白衣，倒不是为了维持什么清冷出尘的神尊形象。 只是在凡间行走时，难免有不小心现形的时候。 这时候若是穿了白衣，再掐点风神的诀，便会有许多人以为是撞鬼，自己先跑得远远的。 不至于缠上什么因果。 但扶桑节……风神办的节日，他们木头成的神可不喜欢白的。 迎泽换上那件寇稍绿的云锦绡衣，水绿的颜色立刻让高不可攀的神明降世，甚至柔和了凤眼凛冽。 不错，还算好看。 至少比那个富商强些。 迎泽暗自比较了一番，对景衍的眼光还算满意。 恰巧屋外传来敲门声，是两天没见的景摇。 今日他也换了件衣裳，还是白的，但却换下长衫，穿了束腰短打，勾勒出少年神祇宽肩劲腰，生气勃勃。 迎泽挂上清浅笑意，夸赞道：“小神君今日很有精气神。” 景摇耳朵根又红了一片：“刚练完剑还没来得急换衣服，我怕以为神尊走了。” 他悄悄地偷看一眼，绯色漫到脸颊：“没想到神尊竟然真的在，还打扮得如此……” 话音陡断，少年神君意识到什么似的住了嘴，面色都隐隐发白，他看去迎泽的目光急切却恭敬： “神尊，晚辈并非有意冒犯，更无亵渎之心，只是一时——” “我知道，”这种刷好感的好机会迎泽当然不会放过，当即笑道，“我多年不打扮，今日穿上这衣服也是希望和小神君站在一起不要太突兀。” 他暗暗透露出自己是为了景摇才捯饬的信息，顺便纠正称呼： “还希望小神君也不要太见外，我师尊乃是你的亲舅舅，你只把我当兄长便好，喊我的名字即可，也不必用敬辞。” 语罢，他斟酌道：“阿摇，可以吗？” 本来身姿矫健的小神君僵在了原地，眸光忽金忽黑，这是龙族情绪波动的象征。 他呆呆地点头，仿佛被那亲昵的称呼烫道，说话磕磕绊绊的： “神尊想怎么喊我都行，只是神尊是万人敬仰的神尊，晚辈不，我，我怎敢直呼您的姓名。” 迎泽看他这幅样子，心中大大满足，照这速度下去，想必很快就能得到这条小龙的芳心…… 可越喜悦，那貌美少年和富商的身影就越不受控地浮现于脑内。 迎泽摇摇欲坠的良心再度受到谴责。 又暗自担心，小神君图他的传承倒无所谓，可好歹得有一丝真心。 不然到时候破不了心魔，找不回道心，下次大战里…… 迎泽决定再卖力些。 温和牵起少年的手，轻柔笑道：“不必生疏，只当我是你的亲兄长。” 谁家兄长觊觎亲弟弟啊！！！ 迎泽被指尖的灼热唤回一丝良知，年轻的神躯好像火做的，把水神烫得几近沸腾。 ——纯情小龙火辣辣。 迎泽被自己脑海内浮现的句子吓得趔趄。 掌心握着的手立刻转换姿势，稳稳扶住迎泽。 “神尊，小心！” 迎泽眨眨眼，凤眸寒彻，仿佛很是不满。 景摇的脸霎时又白了，“神尊，我不是故意，我，我……” 迎泽疑惑地看过去，怎么他还没故意，这小龙倒先说起来不是故意帮他了？ 难道故意的话，就不帮他让他摔到了？ 还有啊，这条小龙的脸颜色怎么变来变去的，难道说青鸾鸟和银龙能生出来变色龙？ 最重要的是，他到了知识盲区。 现在该说什么？ 他从未遇到如此场景啊。 挣扎着，迎泽放弃语境契合，仅靠衔接上句回了句： “不必自责。” 他既不是故意就不用自责……应当没错吧？ 景摇：“……” 他双瞳剪水，眼波流转，仿佛被安慰到：“谢谢神尊。” · 扶桑节的确热闹，风神风寻木和战神沈宣元关系匪浅，两人一个是有名的医仙，另一个喜欢捣鼓神器。 这二人每百年都会合力举办一次扶桑节，售卖收集来的各类奇珍异宝。 最是适合景摇这种财大气粗的神二代来逛，毕竟他和他那位金色的长条堂兄，可是并称金玉双龙的存在。 又金又玉的，这称号听着就有钱。 迎泽心中淡淡惆怅，按随笔来看，他到时候若是能替这条小龙买下来喜欢的东西，定能博得美龙一笑。 可是……迎泽往芥子里偷偷看了看，嗯，还是量力而行吧。 他倒是不穷，可是多年游历，神域的钱早更新迭代多少次了，他上哪弄新钱来。 总不能去偷。 他为身外之物愁眉苦脸，旁边的景摇却完全没有这种烦恼，几乎每个摊前边都要驻足一二。 迎泽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神器，再看看价格突然意识到，这条小龙看上去比他以为的富有多了，有必要委身富商……哦不委身他吗？ 所幸景摇没真掏钱买，走过去好远，才凑得近些和迎泽耳语：“神尊，刚刚那些都是骗子，一会儿看到师尊镇守，才算到了正经做生意的地方。” 温热气息氤氲耳廓，灼烈的温度几乎让迎泽控制不住躲开。 这条小龙难道连传音术都不会嘛？！！ 迎泽对这条没距离感的龙颇有微词。 所幸很快景摇又偏开了头，带着迎泽继续闲逛。 他是个脾气极好的小神君，谁见了都要打招呼，甚至还有的摊主诚实地把他们请走：“哎呦神君可别来我这，都是些破玩意，到您手里还不如赤手来的好用。” 迎泽：“……” 他垂眸，眼底覆雪，长睫吹出些慑人弧度。 看上去凶得很。 但实际心中有些不解。 神域这么大，这些人为什么不干脆做个一锤子买卖，卖完就跑应当也没什么事吧？ 旁边的景摇含笑道：“那也该是我神力低下，用不出好东西的威力，您何必贬低自己的好东西？” 短短几句，竟是让气氛更和谐了。 那摊主更是高兴，一副喝高了的兴奋样子：“哎呀，小神君说的我心中惭愧，咱没能力，弄不到好东西，只能在外围骗骗人。” “谁不知道外围都是些破烂，像您这样的人物，还是得去里边挑点好的，听闻风神给您留了件宝贝呢。” 景摇颔首感谢：“多谢提醒，我这就去找师尊。” 这短短几句，俨然是已经得了一位仰慕者。 迎泽心下惊讶，这条小龙，好生厉害。 他不由开始苦恼，这么聪明的龙，若是知道了他其实也没有多少钱，还会和自己结伴而行吗？ 毕竟那位富商是真有钱。 想得入了神，连走到了扶桑节的核心区域都没反应过来。 只听一道戏谑声音：“哟，小水神怎么来了？” 他忙回神，远处树干上，躺着一位竹绿长袍的女子，长发飘扬，落落潇洒，风随意动。 正是风神——风寻木。 迎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光瞒着他师尊恐怕不够，风神若是知道他对自己徒弟有什么想法…… 迎泽看了眼她腰间别着的流花扇，算了算自己的道场能经得起砸几下。 砸倒是无所谓，可万一不给钱修就难办了。 迎泽心中苦恼，正打算和旁边的小龙撇清楚关系。 却听旁边的这条小龙抢先一步道：“禀告师尊，神尊乃是受徒儿所托，来替徒儿掌掌眼的。” 语气中颇有几分少年人坦荡却羞涩的味道。 迎泽却不敢抬头看自己这位好姐姐。 有种凡间拍花子拍到亲娘眼前的诡异感。 下一瞬，风神却拖着长调应了句“哦——” “原来如此。” 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迎泽浑身紧绷，不敢放松，在识海里翻了半天，企图找到一点缓解之法。 风寻木却没给他机会，直接到了下一个话题： “说来，迎泽，你这件衣服我看着倒是很熟悉嘛，诶，是谁送的来着？” 语气中很是耐人寻味。 倏地，迎泽掌心浮了点冷汗。 是了，当年景衍送这衣服的时候，风寻木也是在场的。 事已至此，迎泽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至少现在那拍花子的感觉落下去了。 ——变成了儿媳偷人被婆婆发现的感觉。 4、扶春剑 迎泽还没想出应对之话，景摇已然无奈道：“师尊，您总是看着这个像那个像的，难道您不知道自己眼睛不好用嘛，先戴上琉璃镜再说话吧。” “你说得对，”风寻木深以为然，摸索一番戴上了琉璃镜，点点头，“不错，确实是我看错了。” 迎泽：“……” 看错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好像还是他师尊送的那块吧！ 这……迎泽不知道自己该感谢师尊这块不如不戴的琉璃镜还是该提醒风寻木了。 他沉默的片刻，风寻木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黑咕隆咚的东西，笑眯眯道：“哎，这回可没看错，万年难遇的好东西。” “便宜你了，臭小子。”她把那东西稳稳甩到景摇怀里。 迎泽悄悄瞥过去一眼，果然是好东西，九幽台上的玄冰，遇火不化，削铁如泥，恐怕连沈宣元的本体都扛不住这东西打两下。 景摇掂了掂，还算满意道：“总算靠谱一次，师尊。” 风寻木又躺了回去：“什么叫总算靠谱，你师尊我哪次不靠谱？”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顺手拽了下自己即将滑落到地上的水绿衣摆，轻笑一声：“忘了忘了，小迎泽最讨厌别人把东西弄脏浪费水了。” 迎泽面色微赧：“阿寻姐姐……” “诶，当不起咯，”她语气戏谑，“啧，你让我徒弟把你当情哥哥——” 一个趔趄，迎泽被风寻木的话吓得差点平地摔到，下一瞬，只听风寻木笑道：“哦，亲哥哥。” “差辈咯，小迎泽。” 水绿衣摆倏忽消失，她如风离去。 迎泽内心惶惶，不知道风寻木究竟是察觉到了自己想做什么，还是单纯口误。 “师尊可真是的，”景摇蹙眉，“总是这样嘴上没个把门。” 小龙心态显然很好，迎泽却没法把这一切归拢到风寻木的口误上。 毕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心中重新摇摆不定。 艰难地朝正兴致勃勃要跟他展示玄冰的小龙笑了笑：“还没恭贺小神君得了万年玄冰，有了此物，想来铸出神剑只是时间问题。” 语气突然少了温和，多冰。 景摇怔了一下，若无其事收回了玄冰，指尖轻微的颤抖好似失落。 “谢谢神尊。”他勉强地笑。 迎泽莫名感觉自己看到了这条小龙的尾巴垂落。 这才认识几天，说过几句话，这条小龙怎么…… 迎泽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莫非这条小龙对他一见倾心？ 是了是了，龙爱美人珍宝，世上无出其二者。 想来自己这皮囊还算入了这条小龙的眼。 迎泽心中怅惘，这可怎么办？ 本来若是听到这一见钟情的好消息，他是一定会万般高兴的，离破除心魔又近了一步。 但这条小龙一路上来的种种表现又让他不忍心届时让龙伤心。 再加之风神一番半遮半掩的嘲笑之语……如若真的和这条小龙……莫说合籍，恐怕就是两个嘴巴离得近些，自己在神域的这些哥哥姐姐恐怕都得和他断绝关系。 道心诚然重要，但是脸面……迎泽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想要脸面的。 无奈，他狠了狠心，舍下垂尾巴的小龙和近在咫尺的道心，含糊道：“雪凌山还有琐事，我今日便先回去了，小神君如果有事，可以来找我。” 他说着，立刻逃之夭夭。 然后把自己的道场——雪凌山，又加固了几层防护。 专门防龙。 做完这一切，迎泽又觉得这样万一小龙过来发现了，岂不是更伤心？ 他纠结一会儿，还是传音神域： “近来水色混沌，是吾心不纯之过，水神迎泽，愿闭关千年，以清天下水色。” 多么完美的解决方法，届时整个神域都会知道自己身体不适选择闭关，这条小龙自然不会多想。 等千年过去，神域的美人神仙又出了千千万，这条小龙恐怕也该变成大龙，一定不会再为一副皮囊伤感。 想到这里，他满意地打开自己的识海，却发现景摇没给他发消息，倒是他师尊发了个消息: “在凤林宫听曲把脑子听坏了？” “……” 迎泽无地自容。 为什么他师尊万年不看神域消息，他一发就看到了。 他不敢说出实情，用神识回复道：“师尊，徒儿近来发现一种新的修炼方法，或许可以找回自己的道心，但是需要静修。” 很快，楚江寒回道：“这种好修炼方法怎么不和师尊分享一下？” 迎泽默默隐藏神识，装作已经开始静修。 心中默默道歉： 师尊，你徒儿真不是不想回你，但是现在情况复杂…… 迎泽安慰自己，师尊的神魂受损，总是半梦半醒的，等醒了就忘了。 然而并未如愿，半晌，楚江寒悠悠问道：“小泽，你知道吗，你刚化形那会儿，每次做错了事心虚都装作睡着了。” “我猜你又要睡着了。” “……” · 玄冰淬炼不能用一般的神火，风寻木领着徒弟来了魔域求火。 景摇被她留在梧桐林外等待，理由是小孩子见到魔尊会被吓到睡不着。 楚江寒觉得好笑：“我说我的名声怎么越来越烂，原来都是你给我传的。” 凤凰神火在炉子里噼里啪啦煨着，赤红火光映得风寻木绿色衣衫暖洋洋。 她懒散道：“骗小孩而已，谁会信？哦对，说起来小孩儿，才想到你那位小夫君和我还有些渊源。” 戏谑一笑，风寻木故意打趣道：“你跟着喊我句小姨吗？” 楚江寒面不改色：“他从前还要喊我一声干爹呢，和他论同辈……怎么，你也喊我爹？” 风寻木捻诀往添了点风，“没道理你结婚让我喊爹，懒得和你贫嘴，抓紧说要紧事，你看到那星象了吗？” “我徒弟的红鸾星动还用不着你提醒我。”楚江寒打了个哈欠，红袖挥舞间刚下的风带起火花四溅。 风寻木笑了笑，慢吞吞拢了拢炉子里的火，有一搭没一搭和楚江寒聊着：“还好意思说嘛？你这害人的师尊，给小迎泽水玉环让他测，可是……” 风神故意拖长了调子，挤眉弄眼地看着楚江寒，楚江寒却只顾拨弄炉火：“可是什么？” 风寻木耸肩：“你真没意思，可是水玉环也会不准呗。” 楚江寒：“神器也有不准的吗？” “万物相生相克，你的神器千好万好，就有别的神器让你的神器不准——” 红光映衬下，风寻木那双幽幽黑眸闪出几抹深绿：“不要和我说你这掌锻器的神不懂这些，而且你自己用的料子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会有什么相克的？” 楚江寒定定看着她，良久脸上有了点鲜活表情，惊叹道：“多年不见，你教出的徒弟都变得如此缺德。” 风寻木满意地点点头：“多年不见，你和你徒弟都还是这么不聪明。” “……” 楚江寒伸手直接拨开两团红到发虚的凤凰火，噼里啪啦的火花在他掌心跳动，掏出淬好的玄冰，他仔细看了会儿，突然长睫微垂，神色中多了几分晦暗：“我本以为这条小龙要承了你的位置做风神，还给他准备了扇子。” “没想到最后他要做战神。” 风神低了头，笑意浅浅附在唇边：“这样不好吗？世间的风可以无主，战却不能肆乱，至于扇子嘛……他也是有的。” “有的用就好，”楚江寒饮下一口酒，摇摇晃晃站起来，火光映在绯衣，染出几分寂寥。 “你给他便好，我也不要什么报酬，只当是做舅舅的尽点心意。” 那新淬好的剑，寒光凛凛，铮然发鸣，引血线中又发着一汪若有若无的红，像是要饮饱大江南北各色神怪人杰的血。 凶得很，不配鞘是不行了。 偏楚江寒已回到了梧桐枝上，风寻木抱着剑柄喊他：“送佛还要送到西，你只给他剑，却无鞘，哪是让外甥当战神，分明是让他当杀神。” 楚江寒却已阖了目。 绿笛微动，风寻木声音低低：“你总是这样不管不顾。” 却还是抱剑出来，刚踏过被当做界线的梧桐枝，一道剑光破风而来。 风寻木向后撤步，闪了回来，却没躲过去，便笑眯眯伸手握住这道剑气。 乌黑中映着暗金的剑气在手中慢慢消散。 她说：“景摇，你越发退步，连这个也接不住嘛？” 白衣的小神君那边可比这里凶险，千万道乌黑剑气环绕，他身姿翩然而动，白衣衣摆带起风。 少年人声音朗朗：“师尊有所不知，这剑气只能打不能躲。” 风神微微一顿，嗓音里的笑意莫名褪了点：“接剑！” 空中的剑气似乎感应到什么，围成壁垒阻止那淬了凤凰火的神剑来。 景摇踩着那道壁垒借力而上，力破万钧，神剑入手，他笑容乾乾：“谢师尊赐剑。” “起个名吧。” 风神说，弯腰擦了擦白靴上沾的灰，那是凤凰火的灰烬，余温甚高。 景摇怎么说也是小神君，是天上那条至尊龙的亲侄子，还是有文化得很，边打架边思索道： “这剑是玄冰做的，却淬了凤凰火，褪了寒意。” 他捻诀，抽剑横刺，这一道银色剑气自刃尖泄出，黑红色剑气被荡平。 收剑，界内梧桐树毫发无损。 少年额间浮汗，打得酣畅淋漓的模样，一笑，唇红齿白，又带着点意气风发： “那就叫扶春，去了寒退了冬，来了春。” 风寻木看着他，难免想起也长成这样的另一条龙，曾经也是这样，举着把剑，她心中恍惚，半天似叹道： “一剑春来……就叫扶春。” 5、故人 三珠树摇晃，珍珠叶闪烁。 俊美无双的玄衣神仙往前一步，声音轻而缓，语调很慢，似叹似劝： “阿泽，你不会懂的。” “你罔称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神祇，却丝毫不懂人间真情。” 他看着迎泽，金色的瞳孔好像太阳，灼得人浑身发痛：“无人性，又算得上什么神？” 下一秒，迎泽感觉自己身体失重，再也不受控，他怔怔地感受着这失重感，幽冥血海是黏腻的，他化作原身——那么轻薄的一片雪，飘忽在其中无所归。 迎泽想呼喊，想求救，又想自救，可是什么都做不了，直等到梦被风吹散才脱离那无边苦海。 湿润的风冷得要命，他从树旁坐起的时候，雪白的颈上已满是黏腻冷汗。 天又暗沉了几分，雪凌山上的屋子是没有窗户的，其实也没有门。 只是几棵三珠树撑起了珍珠白顶。 他懒得要命，现在起了风，才后悔不已。 可神山之上的天气往往是不会像凡间那样改变的，雪凌山常年覆雪，没道理现在刮风。 迎泽对风神心中有亏，虽疑惑，却不敢主动联系，便由着那风卷起千丈的雪。 自己愣愣地在三珠树下坐了好久，等风刮到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得生痛，才从“魇”中回神，反应过来这并不是风寻木的风。 风寻木的风是春华秋风，又暖又软。 他慢吞吞掏了九方镜问楚江寒：“师尊，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风很不对劲。” 九方镜是他师尊天地初开时得来的宝物，分阴阳两面，持这两面镜子的人可以互相通信。 原先这可是个全天下都喜欢的好东西，仿造者不胜其数。 只是后来神识互通的术法发展起来，就没什么人再仿造九方镜了。 但九方镜比神识互通更好的是，除了听音，还能看见对方那里的场景。 迎泽还挺想让他师尊看看自己这里迫在眉睫的大风状况的。 结果九方镜那边一晃而过的是条金灿灿的龙，因着会发光，所以长条一个扭起来很耀眼，迎泽刚做了有关金龙的梦，顿时心悸，凤眸圆睁。 楚江寒的声音出现在九方镜里：“别来烦我。” 话冷，语气却带着些许的纵容。 迎泽眨眨眼，不知道他师尊到底是和谁在说话。 良久，他师尊那张昳丽无双的面容重新出现在镜前：“嗯，这风是有些怪。” 刚刚的金色长条声音柔柔传来：“义父，我感觉这风是从铃山来的。” 铃山，那是西边的地方。 西边……迎泽想起那次大战前被埋在西边的先天神祇们，心中一紧。 手中的寄隐隐发热。 楚江寒却淡淡道：“你是狐狸又不是狗，连风的味道都闻得出来吗？” 那条金灿灿的小龙就哼哼着撒起娇。 楚江寒又扯过九方镜，对迎泽温和道：“你不用管这些事，这和你都没关系。” 九方镜水纹澹澹，慢慢散开，是阳镜那边断开了联系。 显然他师尊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迎泽却忧心忡忡，铃山离玉山那么近，还在昆仑旁边，很难不让人着急。 毕竟昆仑山上埋着的神仙，可不能随便出来。 他心里着急，却不敢随便下山，毕竟刚给神域发了通报，说自己要静修。 现在却随随便便就要下山，虽然他年纪大了，并不是很在意被人耻笑，可终究还是要脸。 而且，万一那条小龙再循着他找来，不就前功尽弃了嘛。 虽然他现在还挺想见到那条人畜无害的小龙来压压惊，但毕竟不妥。 想到这里，迎泽还有些怅惘，都怪他师尊，当年在他化形前，没少指挥他化成什么样的人形。 可当时，他师尊和景衍几乎是每日同塌而眠，审美方面自然贴合龙喜欢的东西。 现在好了，他这张脸时隔千年，再次被龙喜欢。 偏偏在他摇摆不定的时候，有人顶着风雪上了山，道场里的阵法带起施了法的罡风。 这阵法是专门用来克龙的，能引起这么凶反应的…… 迎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景摇来了。 匆匆忙忙解了阵法却发现是条陌生的小青龙，他眼神扫过去，那小青龙立刻跪下去： “拜见神尊，小仙是清越神君座下的青龙使成岩。” 清越神君？ 迎泽在识海内仔细搜索了一番，实在没什么印象，只好紧绷着脸。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成岩哪知道这位神龙见尾不见首的神尊是什么德行，被那双凌厉凤目看得惴惴不安，生怕下一瞬就要被神力打出去。 神尊的神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虽然当年那场大战后，活下来的老神仙们都说神尊打废了，但迎泽神尊再怎么说也是水神，九方来雨，万江朝拜，四海皆顺，随便下点雨都能淹死他的好吧！ 良久，成岩实在承受不住这种煎熬了，弱弱问道：“神尊，小仙可以继续说吗？” 迎泽心中奇怪，说就说，为什么要问他，颔首：“嗯。” 雪白绡衣荡开，成岩觉得神尊衣摆都发着一股香味。 他当然不敢对神尊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这气息实在太过浓郁，轻轻浅浅的，惹龙喜欢，他硬着头皮道： “清越神君说铃山之风，有水风之感，想请神尊出关下山去看一看。” 水风？ 五行之物，本就相生相融，早些年前，迎泽下雨的确会刻意同风寻木一起。 有风有雨，许多时候才能算得上圆满。 但是后来，他神力消退，再也管不住天下的雨，也无法再和风寻木产生神力呼应，水风便渐渐少了。 如今铃山却重现水风…… 可埋在昆仑山里的那位就算出来，也不该刮水风，该刮金风才对。 迎泽心中疑惑万千，但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来。 只是现在，是必须要到铃山走一遭了。 他敛去身上水汽，这水汽不是什么好东西，缠他缠得紧，却并不听话，只是想吸取一点他身上的神力。 迎泽拿这道伴生的水汽没办法，没办法，毕竟这些年他欠了人家不少神力。 总是要还的。 后边跟着的成岩却吓得心神不定，神尊身上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不仅神力飘忽难看透，还有道若隐若现的浅香。 他憋了一路，到了铃山，刚要鼓起勇气开口问，却发现自己过不去这道结界。 这可比神尊身上的古怪人得多，青龙使是专为青龙族设的位置，专探查传递消息。 青龙族虽然天赐神力不算强，但是习得一门侦查的传承，上天入地，无所不至。 这是成岩就任后，第一次遇到进不去的地方。 迎泽神尊却没受到禁制影响，已然径直进去…… 成岩忙去喊，“神尊神尊”叫得凄切。 但是前边的白衣神尊却恍若未闻，径直消失在眼前。 成岩暗道不好，慌慌张张给主子传讯，另一边，清越神君给他发来了讯息： “铃山事重，速归共议。” · 迎泽是走到了山里才发现自己后边没人了，他还以为是那条小青龙贪玩跑远了，也没放在心上。 走了几十里地，还什么都没看到，只见群山起伏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事情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的。 这地方实在古怪，不管是九方镜还是神识传讯都用不了。 迎泽心中焦急，他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毕竟他是天道降生的先天神祇，如果不是因果天定，别的事情都死不了。 而他近来红鸾星动，自然离死的时间还远着。 但……这铃山上的灵力浮动，倒确实让人害怕。 迎泽放开识海，却没能发现什么。 他心中警惕，却也无用，他神力天赐，虽然打架一般，但当装饰还是很吓人的。 可惜现在已经吓不到了。 神魔大战，堕了凤凰做魔尊，陨了九尾的神狐，还打废了他这位万人敬仰的小水神。 他也曾多次想辩解，自己并不是真的打废了，只是世间新神祇迭出，先天神祇的神力都被削弱。 但显然，没什么神仙愿意相信这挽尊的话术。 反正这结界的主人也不是想害他，迎泽索性坐下打坐休息。 良久，这静寂的天地中猝然出现一声响亮的狗叫。 这叫声熟悉，迎泽没急着掏武器，按兵不动看着一条长了角的豹纹小狗跑过来。 这东西看上去可爱的紧，眼睛发亮，身上毛也蓬松，汪汪叫着跑过来。 它虽然汪汪叫着，迎泽却不能怕它当成普通的狗，因为这是平时难见的瑞兽，狡。 他看着狡，想起玉山上的故人，忍不住问：“你怎么下山了？” 狡朝他亮了亮自己雪白的两排小牙，无奈道：“神尊，我阿姊一直睡着，我总不能天天守着她的陵。” 迎泽蹙眉，狡是西王母身旁常伴的兽，神魔战前，西王母就沉睡了许多。 当年狡哭得稀里哗啦，汪汪哀嚎着，向天地立誓，此生绝不踏出玉山，要守着王母陵汪一辈子。 什么时候王母醒，什么时候它才会踏出玉山。 可叹物是人非，当年早早沉睡的先天神祇竟然成了被人感叹有先见之明的，毕竟那些没沉睡的，死的死，残的残。 连记忆中那条忠心耿耿的小狗也变成了喜欢乱晃的大狗。 狡说：“您千年待在雪凌山，怎么今天下山了？” 迎泽还没散开的眉皱得更紧了些，想说自己这些年没少下山，甚至从不上山。 可却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雪凌山在南边，玉山在西边，可是神域消息灵通，就算狡是刚刚下山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凡间游历三千年。 狡还在朝着他笑， 那一排小牙整整齐齐。 迎泽想起两千年来，他在凡间看到神域的消息，说狡最难受的时候，在王母陵前的石头那磨牙，结果崩掉了一颗犬齿。 是哪颗呢？ 迎泽垂眸望去。 说时迟那时快，寒霖剑已然出鞘，刃带霜雪，寒意凛冽。 狡的一排小白牙不见，影踪皆消。 迎泽猛地转身，果然，翠微绿纱层叠裙的少女剑指他眉心，含笑咬牙切齿道： “哟，迎泽，好久不见。” 6、摸尾巴 少女不留情面，提剑就攻上来，招招要命，铃山本就荒芜，这一架打完更要命，百里山脉全部被银色剑气荡平。 她出招狠戾，迎泽却不愿和她动手，提了剑也只是左右闪躲，寒霖懒懒散散护体。 打了一会儿，少女似乎觉察到什么，突然丢掉手中的剑，面露愠色，愤怒道： “什么意思，让着我吗？楚迎泽，你先看看你能不能打过我吧！” 迎泽深知她性格，只能求和道：“琨吾，我们不要打了好不好？当年的事情……” “住嘴！”沈琨吾更恼：“你也配跟我说当年？楚迎泽你哪来的脸？” “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当成我的亲弟弟，可是呢，你做了什么？” 她眼中充血：“你把我封了三千年，竟一点悔意都没有？” “你还用的是封魔印，可我根本不是魔！！！” 少女暴跳如雷，出剑速度更快了些。 迎泽苦不堪言，苍白解释：“我封你用的不是封魔印……” “放屁，你当我傻吗？血红一个，不是封魔印是什么！” 少女说着，似乎不再满足于赤手空拳地打，雪白靴头挑起剑，冷白剑色浓郁。 这便是万古第一神兵的强大之处，即使沉睡千年，剑气依旧凛然。 ——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 碎玉照夜，盛名不负。 可是红色封印……迎泽凝神退后一步，祭出自己的本命神剑，寒霖泼出，凝结的不止周遭荒草萋萋。 时空皆静。 沈琨吾怒道：“你还有什么本事？冻起来我就不打你了吗？” 迎泽深知这时候没办法和她交流，抬手，掌心朝上，那半金半红的印痕发出光芒。 沈琨吾的额心也慢慢显出相同的图案，金红色交融，活像是一把剑染上了血。 她气得眼睛发红：“还说不是封魔印吗？那我脑袋上这是什么。” 迎泽摇头，几乎算得上神态冷漠，心中却比她惊涛骇浪翻得多了几滚。 怎么会？ 当年他打下去的封印分明还是封神印，封印需要一寄一托，这一寄一托都还是金色。 沈琨吾身上的印为何会变成红色？！ 难道说，沈琨吾入魔了？ 迎泽冥思苦想地难受，沈琨吾却不再挣扎，嗤笑着朝他扯了扯唇：“楚迎泽，你真讨人厌，我原本还想着不要把你打死的……” 手中银剑竟慢慢融汇到她体内，绿衣少女消失，只留一柄贯彻天地的剑横亘于铃山。 神剑显形，寒光大作，铃山之上，日月颠倒，明月不现，血日滴色。 这是万千战争里洗刷出的孽力。 昆吾剑生来本是一把银光璀璨的宝剑，干干净净，谁见了都喜欢。 可是打架打得多了，却变成一把红光映照的银剑。 迎泽曾经亲手把这柄血红的宝剑封在了昆仑山脉里。 现在，剑出来了，他又将亲自承载这积攒千年的怒火。 剑指万江，铮鸣不已。 红线若隐，铃响而不动，迎泽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铃山之上早已被布满阵法。 现下万千灵兽凶恶地围绕着他。 他们和那只“狡”一样，不算是沈琨吾的化形，倒像是她“借”来的。 这阵法名字格外好听，叫“镜花水月”，美梦是它，噩梦也是它，到头来什么都空空，只是命丢了。 沈琨吾曾经用这阵法斩下过鴸的脑袋。 迎泽没想过刚回神域就遇到这种事，提前没做准备，只依稀记得当年沈琨吾告诉他，这阵法是可以走出来的，但心中有欲念的人，决计走不出去。 他躲开那些凶兽的攻击，腕上水玉环清波澹澹。 水神本就不善战的。 迎泽想，这真是为难他。 学了三千年的人情世故，到头来却还要打架。 但他原先就打不过沈琨吾的。 她是万古第一神兵，出必战，战必胜。 迎泽叹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让这一切别这么恐怖。 这些凶兽一个个流着哈喇子绕着他转圈，沈琨吾想不想伤他不好说，但想恶心他是绝对的。 想反抗，可他的剑已经拔过两次，不能再用了。 只好在这些凶兽里来回转圈，企图找到一个能出去的点。 无果。 这阵法专克先天的神祇，管你什么千尊万贵的水神，遇上这玩意照样出不去。 迎泽不拔剑，按记忆里，向下作了一个时空转换术法。 这并不是能破阵的点，只是当年沈琨吾告诉他，用了这一招，阵法里的灵体就会以为自己安全出阵了。 殊不知等着自己的那所有死里逃生后的美好，是一场永远醒不来的虚幻之梦。 镜花水月，不过如此。 但迎泽实在觉得那些凶兽恶心。 特别是饕餮，在沈琨吾的“借”中，它不似这些年已经饿瘦后的俊俏，还是三千年前那流着哈喇子的肥胖样。 果然，一阵头晕目眩，他恍惚间感觉水玉环亮了几亮，神器护主，盈盈水光笼罩着他安全落下。 身后阵法已破。 须臾之间，那些凶兽全部消失。 但迎泽知道，这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如果不尽早出去，这里等着他的，还说不准是什么。 他心下苦恼，不知道该不该寄希望于沈琨吾自己消气。 慢悠悠走了半天，竟然到了凤梧宫。 他蹙眉，凤梧宫在丹穴山，靠南得很，离铃山远了去了。 沈琨吾多年不在神域，给镜花水月“借”来的景都不合常理。 正出神，梧桐树后，竟缓缓走出一位少年，玉白刻丝的云锦袍子套在身上，褪了点神仙气，倒像是谁家的小少爷。 景摇。 活生生的景摇。 给迎泽吓得不轻。 他不是怕这镜花水月里的小龙能把他怎么样，只是惊叹于沈琨吾法力竟然高深至此，能创造出他本人都没见过的景摇。 往往镜花水月“借”的景，根源在“力”，形容在“心”。 迎泽和景摇只有过几面之缘，还从未见过这打扮的少年，自然心中惊骇不已。 怎么镜花水月还能给人换装了? 他按兵不动，等着这换了衣服的小白龙过来找他说话。 心里却奇怪于自己对这条小白龙能有什么美梦的期待？ 找回道心嘛？ 小白龙看着他，果然快步走过来，很惊喜的样子：“神尊来凤梧宫可是有什么事？” 迎泽说：“没有，我就是走到这了。” 小白龙看上去有些失望，漂亮的桃花眼尾微垂，他在迎泽面前实在算是个小孩子，一悲一喜都藏不住。 迎泽看着他，难免想起来之前做的噩梦里那条龙，很久很久之前那条龙对他也很好，只是在那条龙眼里，他也算一个小孩子。 时来运转，那条龙影踪不见，眼前这条长相似曾相识的龙却要恭恭敬敬喊他一声“神尊”。 很快，小白龙就缓过神，笑道：“那我带神尊进去吧。” “不了。” 迎泽说。 “我想出去。” 他又说。 小白龙愣了愣，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迎泽叹气，他并不是想和这条小白龙说话，而是想和沈琨吾说。 可“借”来的东西终究是假的，这条小白龙一点都不灵光，听不懂他说的话。 许是他眼中的失望太明显，景摇小心翼翼问他：“神尊，您不高兴吗？” “您要去哪儿？我没太听懂，但是我可以陪您……” 迎泽抬手止住了景摇想说的话。 然后扭头往外走，自言自语道：“好奇怪，为什么会见到你？” 他以为会是师尊，或者是曾经的哪些哥哥姐姐们，甚至有可能是景衍。 却唯独没想过，会见到这条小白龙。 太奇怪了。 景摇声音也低了：“神尊不想见到我吗？” 迎泽还在前边走，雪白的衣摆被微风吹起，他说：“嗯，没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已。 景摇就不说话了。 迎泽又看了他几眼，觉得他其实不像条龙，他见过的龙要么是常年含笑的，要么是淡漠的，反正都挺喜怒不形于色的。 这条小白龙却不。 什么心情都在脸上。 难道这是他心中的小白龙？ 好骗又愚蠢。 不像龙，倒像那头汪汪乱叫的狡。 他想着，便不再去看后边那条小龙。 往前漫无目的走了好久，一扭头，惊奇地发现这条小白龙还在后边跟着，他忍不住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后来想了想，又觉得这毕竟是为他量身制定的“镜花水月”，里边的龙跟着他很正常。 便不要景摇回答，而是接着好奇问：“听说你的尾巴是彩色的，真的吗？” “啊，啊……”小白龙结结巴巴的，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半晌，舌头打结地回答：“嗯……” 迎泽接着问：“我能看看吗？” 他太无聊了。 而且这条小龙的脸，很难不让他想到多年之前，景衍是不肯给他看尾巴的，他问师尊为什么，他师尊嗤笑一声说：“龙到了一定年纪总归是要脸的。” 小龙脸彻底熏得通红，两颊绯意浓郁，比迎泽见过最红的夹竹花还红。 他说：“好。” 然后向后退了点，少年不见，一条巨大的龙出现，收了尾，乖巧盘旋在迎泽身侧。 小白龙并不能算白龙，应该叫小银龙才对，银色的鳞一片片护着，像月光一样柔和漂亮，细长的一条，很苗条漂亮。 最让人惊叹的还是那条尾巴，青紫流光，每一片鳞的光都耀眼，绚烂得如七色幽草，引人采撷。 迎泽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鳞片竟然不凉。 然后他感受到，面前这条龙，温热的尾巴尖颤了颤。 7、琨吾 迎泽摸完，才想起来还没问人家能不能摸，但又觉得这是镜花水月，可以省略掉这一步骤。 所以便若无其事收回了手。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小白龙，哦不小银龙两只巨大的金色眼睛里闪过几分不可置信，然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缩了回去。 半天都不化成人形。 这反应过于真实了，迎泽事后难免猜测自己不会确实已经出了阵法吧？ 但是一缕神念往黄泉探了探，便安心许多。 镜花水月，有上无下，映天不映地。 黄泉之水是天生的有灵之水，不归迎泽管，他探出的神识，按理说能感受到黄泉自流才对。 却没有。 僵硬的地底，什么都感受不到。 镜花水月借不来地下的灵。 迎泽才放心。 对“景摇”的态度也就有些敷衍了。 问：“我能摸嘛？” 实际上却好奇地逆着鳞片方向摸过去。 鳞片是硬的，被他拨弄得乱七八糟。 小白龙声音都有些抖：“神尊，别摸了……” “嗯？”迎泽还在惊叹于自己的想象力如此丰富，把这镜花水月里的小白龙描绘得如此活色生香。 不过他不善拒绝，依依不舍收了收：“好的。” 景摇正难受着，扭头看去，一大片青紫色流光鳞还是逆向的。 “……” 他忍无可忍，“神尊，我的鳞片……” “挺好看的。” 真有意思，迎泽还以为是让他评价一下呢。 “……” 景摇又说：“神尊看够了，那我就收回去了？” “嗯。” 迎泽道，“我以为你不会说这么有灵气的话的。” “……？” “你看上去不像是假的。” “？！！” 小白龙匪夷所思，想说点什么，却又被迎泽的话堵回去： “尾巴挺好摸的。” “……” 他忍无可忍，用尽所有尊敬压低声音喊了句：“神尊！！！” 迎泽眨眨眼，惊叹：“沈琨吾的阵法越发厉害了。” “？？？” 景摇问：“战神不是已经沉睡了吗？” 表情很是迷茫，很符合一只年纪轻轻的小龙的表现。 迎泽不想回答他，就沉默。 景摇在后边看着他的背影，天边月色泛白，像神尊的那片衣角，偏夕阳沉甸甸的，把那一点雪绡衣摆渲得像火燃起来。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的师尊就曾说过，迎泽神尊是天道诞育的孩子，是这世间最后一位先天神祇。 神，是没有感情的。 是吗？ 他扯了扯唇，轻轻伸手捉住那一团跳跃着的赤焰，入手又是雪白。 迎泽蹙眉看过来：“怎么了？” 小白龙两颊还是粉扑扑的，说出的话却吓人：“神尊，我们是不是在幻境里呀？” 迎泽手一抖，听小白龙说：“堂兄说铃山有事，我便来了，可是一上山，却莫名其妙到了凤梧宫。” 他很是苦恼：“神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 迎泽从来没有这么一刻，恨自己不会时光回溯的术法。 · 解释清楚“镜花水月”之后，迎泽也弄明白了这条小白龙的表兄就是那天他在九方镜里看到的金色龙——清涟神君。 是除了景衍之外唯一的金色龙。 他惊惧之外，也陷入深思，半晌，忽然看向景摇，问：“你堂兄长什么样？” 景摇并不知道他一些好想法，点点头，回答：“堂兄是世间一等一的俊美神君，自然是风流潇洒……” “和你长得像吗？”迎泽打断他，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答案。 景摇眼中闪过不解，挠挠头答道：“不是很像，堂兄肖母，更像狐族那边……” 迎泽只好失望道：“好吧。” 本来还觉得那条小金龙年纪大点，心里能稍微好受点。 可惜竟然不像嘛？ 真是白瞎了金龙的法相。 景摇感受到他的失望，小心翼翼问道：“神尊，怎么了吗？” 迎泽摇头，笑了笑：“没事，随便问问而已。” “哦，”景摇乖乖道，“我还以为神尊是知道了堂兄和魔尊大人合籍的事情，所以才问我呢。” “嗯……嗯？？！”迎泽大吃一惊，“什么合籍？” 景摇也惊讶：“神尊竟不知道吗？去年九月，堂兄和魔尊大人合了籍。” 迎泽暂时没能缓过来， 并且也很难缓过来。 他师尊结婚了？？？ 这事情他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景摇看他面色不对，小心翼翼问道：“神尊是怎么了嘛？” 迎泽摇摇头。 扶住旁边的不灰木，半晌，道：“先出去再说。” 他不能让这条小龙平白无故掺和进他和沈琨吾的那些破事里。 再一再二不再三。 寒霖一日不可三剑出。 但是没办法了。 迎泽叹息，慢慢凝出神剑。 就在这时，绿衣少女重新出现，她抱着剑，凶恶道：“迎泽，你和我道歉吧。” 迎泽惊讶：“道歉你就让我出去吗？” 她摇头：“不。” “但我让你旁边那条小龙活着出去。” 迎泽急了：“他是阿琼姐姐家的，你也要伤吗？” “和你有关系的，都不是好龙。”沈琨吾哼了一声，“都很烦。” 迎泽觉得没道理，还想跟她争论几句，一道玄光闪过，身侧不灰木重绿。 两人皆是一惊，沈琨吾闪身躲过，有些狼狈，眼眸却熠熠，拔剑迎上去。 “漂亮，这剑叫什么？” “扶春。” 沈琨吾赞许点头：“好剑，玄冰不寒，只留杀意，锻剑的人好心境。” 景摇不理她，专心打架，攻势极猛。 沈琨吾又问：“剑法不刚不柔，有进有退，狠而不戾，你师从何人？” 白衣少年一个撤步，飞剑飘花，引罡风呼啸： “风神，风寻木。” 风止，银剑红光散去，沈琨吾愣住了。 她问： “你说什么……风神？” “你说风神是谁？” 她又问，护身剑阵聚拢。 迎泽想让景摇不要说了，但沈琨吾却已经声音极低地慢慢问： “风神，已经是风寻木了吗？” 明明在她还有记忆的时候，并不是。 沈琨吾抱着微弱的期待停战，想仔细问问，风系神有众多，风寻木会风系术法不是一天两天，也不一定她当了主神。 她收了剑，景摇也就收了扶春，只是警惕地看向她。 沈琨吾唇抿得那样平，“我问你，你师从风神，那现在风神主神是谁，又有多少风系神？” 景摇蹙眉，似乎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些，下意识看向迎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神域众人皆知的事岂是能瞒住的，迎泽觉得头缀得千斤重，很慢地点头，示意景摇开口。 景摇便如实回答：“风神自然是我师尊风寻木，至于风系神……多年之前，神魔战后，就撤掉了诸系之神，只留下寥寥几位主神。” “其他的神祇统一在万神山上领职，风神，只有我师尊一位。” 他说完了，沈琨吾却不去看他，而是转头看向迎泽，眼底充血： “是吗？” 迎泽不说话。 她便愈发歇斯底里：“我问你是不是啊，楚迎泽，你告诉我啊！！！” “是。” 声音响亮，戛玉敲金，他天旋地转，撑住旁边的不灰木才勉强站稳。 少女神剑失魂落魄，荒烟蔓草皆不见。 阵法破了。 迎泽一惊，却发现刚才那株不灰木竟然依旧在。 这就是阵眼，虚实重合之处，以实化虚。 景摇刚刚那一剑，化暖焕春，灰木生色，竟误打误撞破了阵。 迎泽心道，这就是龙族的强大气运吗？ 倘若他也能得上一分此等气运，下次神魔战是不是能顺利些…… 借气运的想法实在不算多光彩。 他是先天神祇，曾经气运也是极强的，可惜当年那一战，沾的杀孽多了，就不行了。 偏这少年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举着玄剑，眨眨眼，莞尔一笑：“神尊，我们是不是出阵了？” 迎泽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出阵是出阵了，就是他这位千年的朋友恐怕是要失去了。 他们破了沈琨吾最有名的阵法之一，偏她是极爱面子的。 这下好了，别说让她消气，不雪上加霜都是好的。 但现在他也深知，沈琨吾没空找他俩算账，因为有更重要更难受的事摆在面前。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 先风神风若木在千年前那场神魔劫时，就殒了。 她降世得早，不仅是风寻木的亲姐姐，还是他们一众先天神祇的姐姐。 没有神不难受。 可是能难受的神都没空难受。 死的太多了，活下来的呢，又残的残伤的伤疯的疯。 沈琨吾慢慢站起身，摊开手，说：“看。” 金色的封神印赫然飘于掌心。 原先额间的红色封魔印哪里还有。 迎泽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一进铃山，就入了沈琨吾的镜花水月阵，看到的东西都是“借”来的假象。 战神千年沉睡，依旧是神。 封神印还是金色，不会变成红色。 迎泽顿时心中复杂。 他不知道沈琨吾做这一切是想要什么，报复他嘛？ 那现在呢，又为什么给他看？ 沈琨吾说： “你滚远点吧，以后别来烦我。” 迎泽哽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便缓缓红了眼睛：“迎泽，有时候你真讨人厌。” 他不做辩解，那身高腿长的少年却上前一步，把他挡得严严实实，仿佛是故意要把沈琨吾隔开。 风吹银衣，剑气四溢，少年说： “神尊才不讨厌，倒是前辈您，以后不要总弄这种奇奇怪怪的阵法来烦神尊才是。” 8、狡 为了防止景摇气死沈琨吾，迎泽及时把这条正义感爆发的小龙拽走了。 走出去好远，景摇还忿忿不平呢。 “神尊，那位前辈是谁啊？我看她也是神祇，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啊？” 迎泽不知道该从何和他解释，含糊问道：“你神史学得怎么样？” 景摇颔首：“一般。” 迎泽看了看这条小龙，眨着眼，和上次说自己剑法一般时神情差不多。 看来是谦虚。 那便可以说了。 “她是战神沈琨吾，三千年前被封印。” 小龙噤声了。 迎泽当然知道为什么，这段历史在神域可算得上是一段佳话。 战神为天下和平自愿请封，风神一道元气玉山封剑。 但神史里可没出现他这位水神。 迎泽叹息，倘若真相就如神史一样美好，今天何至于经过这一遭。 山风倏忽而过，绡衣轻薄，如雪飘过。 迎泽说：“我把她封在了昆仑之下，因为剑气太重，从此昆仑无雪也无风。” “但我不知道是谁把她放出来了。” 神史里没有记载的事情太多了，三千年前，天下神器共鸣，礼乐之器亦欲尝血，大战讲起。 昆仑山巅，电闪雷鸣，风吹不住，冰雪兼至。 一道雷电划破云层，山巅之上，不见日月，绿衣的少女曳着手里的白玉酒瓶，两颊泛红，醉醺醺朝他招招手： “迎泽，你过来。” 迎泽往前迈了一步，又想起什么，退了一步：“我不去了。” 他摇头。 少女却不依不饶：“不是吧，你都要被封印了，还不尝尝酒吗？” 她自说自话：“怎么办啊，等你醒的时候，就该讨厌我了。” 她眼睫扑簌，湿漉漉的黑色一团眼珠像清透琉璃珠，迎泽于是走过去。 他抬手，遮住沈琨吾的眼睛。 沈琨吾噗嗤一下笑了，她问：“你为什么要遮住我的眼睛？” 他摇头，脑袋痛得过分，最后磕磕绊绊挤出一句：“我不知道。” 沈琨吾就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仰头躺下去，闪电在他身后炸开，霹雳作响。 “不管怎么样，六合之内，生灵万千，你要为他们牺牲这一遭。” 迎泽被她拽得没撑住，跪坐到她旁边，说：“我知道了。” “就算以后你会忘掉，但是也不许怨恨我，知道吗？虽然明天是我封你，可是我们都是为了这天下，而且……” 她嗓音艰涩，想啜饮一口清酒润喉，却忘了自己还躺着，那一玉壶便全都摇摇晃晃洒到脸上。 像被一场大雨淋得彻底。 沈琨吾蹙眉，一把丢掉那没用的酒壶。 “而且被封印的那个人，才能活下去。” 迎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沈琨吾的眼睛是黑色的，可一淋雨，就变成银色了。 宝剑遇风雨自是如此，洗尽铅尘又是银白。 她眨眨眼，伸手环住那一阵风，一滴晶莹剔透的水顺着银色瞳孔落下，好像眼泪。 “迎泽，你说，这宝剑究竟归何处？” 问的是迎泽，她自己却磕磕绊绊带着醉意先答了： “……埋骨…黄沙路。” 宝剑归何处？ 埋骨黄沙路。 天下战乱迭起，是战神之过。 可是她又不得不去打架，不打架，先天神祇都会死掉，身后的友是神，身前的敌还是神。 为了谁一战？ 又为了谁沉醉这一场？ 迎泽很久，附到她耳边小声说了点什么。 沈琨吾醉眼朦胧，却还是去捉他的手腕，嘟囔着“不行”。 没能拦住。 金色光芒自掌心而起。 水神迎泽，神骨为寄。 风神若木，神力为托。 一寄一托，封神印成。 万里血色改寒意。 往事历历在目，迎泽揉了揉发痛的脑袋，神魂撕裂的痛也隐隐发作。 神思恍惚，虚实相交，他仿佛再见昆仑山断，埋了昆吾剑。 小白龙那张漂亮脸蛋骤然出现在面前，关切问道：“神尊，你还好吗？” 他点头。 景摇就说：“当年战神被封印难道不是自愿为了天下太平吗？” “只可惜，神魔之战，岂是神兵之责，又岂是一人之力可以阻挡！” 他语调抑扬顿挫，颇有些荡气回肠的少年意气风发味道。 迎泽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时不时外漏一点金色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如果是你呢？” 如果是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被封印？ 多么致命的问题，再多的大道理，到自己身上都成了没用的规矩。 景摇却连眼都不眨一下就回答：“愿意！” “如果有一天，封印我一个人就能让天下太平，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要去试一试。” 他看着迎泽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句道：“因为若有万人与我想法相同，那这万分之一便成了一，定能稻戈卷甲、让天下太平！” 迎泽心神一震，只觉心头好似鹿撞，他怔怔看着面前因为打架换了银色长袍的少年。 半晌，才喃喃道： “你师尊把你教得很好。” 景摇脸颊微赧，摆手道：“神尊，我就是随便说说。” 迎泽却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握住少年发烫的手，骨节修长，因为练剑虎口处茧子磨人。 那红便蔓延到耳后，景摇撤不回手，看看迎泽的脸，又看看两双交叠的手。 他浑身热热的，刚刚打架都不曾出的汗珠现下堆叠在额间。 迎泽问他：“那如果现在，只要小小地牺牲你一点，并不会让你沉睡千年，顶多只会……心里难受，就能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让天下太平……” 他看着景摇，凤眸诚挚：“你愿意吗？” 腕间红线穿的水玉环若隐若现。 小龙却点头个没完。 “愿意的，神尊，我愿意的。” 从脸颊到脖颈，都变成绯红。 不像什么愿意舍生入死的承诺，倒像是合籍的誓词。 迎泽几乎落泪：“太好了，神域会感谢你万年千年。” 景摇眨眨眼：“这倒也不必吧神尊……” 毕竟只是一个口头承诺。 迎泽却摇头：“我也会感谢你。” 心中想，等他死后，一定会把所有的东西留给这条小龙。 心中放松，他也就有空关心起小龙，道：“还没问你，既封了神，那得的是什么职位？” “战神。” “啪”，迎泽没撑住，往前趔趄了一下。 · 风吹雪飘，六出纷飞。 玉山已经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这雪不仅大，还来得突然。 狡本来在磨爪子，刀子风一吹，也顾不上磨了，夹着尾巴要跑回王母陵。 转身却看到远处两位白衣的神祇，雪大了，天冷了，雾气就重。 他眨眨眼，故人音容仿佛都在昨日，和今天的重合。 没忍住便嚎了几声。 两人却走得近了。 他猛地惊醒，上次天帝说什么来着，景衍叛了，让他小心守好玉山。 那小迎泽怎么还跟着他过来？ 狡吓得一身冷汗，探着舌头舔舔爪子上的雪花印，雪介传音： “迎泽，是你吗？” 他小心又谨慎，虽然后来天帝传音说已经封了景衍，但景衍当年心眼最多了，保不准骗了小迎泽让他替自己解开封印。 他警惕地按下爪子，但是太久没见人了，没忍住，尾巴开摇。 等狡发现并拢后腿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身前。 他想摆出前辈的架子，凶恶点开口，张嘴却是清脆的一声“汪”，狡不信邪，又出了声。 “嗷~~~汪！” 然后他被这个长得很像景衍的臭小子，摸了摸脑袋。 说什么“小狗乖”。 狡：“……” 他呲了呲牙，表示自己的不满。 迎泽踩着雪上前一步，雪白的靴子如风落下，踏雪无痕，狡觉得惊奇，使劲眨眨眼睛想看清楚。 却没能达到目的，寒风夹着雪粒子落下，绡衣长袍盖过靴，迎泽同他问好：“阿程，是我。好久不见，小辈无礼，还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计较。” “哼。”狡亮了亮小白牙，“才懒得理你们。” 他抬爪摁住磨牙的青磐石，用了下力就翻过来，陵墓的门慢慢从地下升起。 虚无之门地下来。 狡说：“我眼神很好，老远看着都以为你是景衍，你俩长得真像。” 这话当然是对景摇说的，刚刚那句小狗乖之后，他便乖乖缩在了迎泽后边，不敢乱说话。 哪里是“小狗乖”，分明乖了的是小龙。 现在正夹着尾巴呢。 迎泽替他解释：“他是景衍的亲侄子。” 狡顿住，他身上皮毛油光水滑养得很好，沾不上多少雪，只波光粼粼泛着一层薄薄水色。 他耐心地舔去爪心的一点雪。 “迎泽，你为什么要领这条小龙来我这里？” 传音幽幽。 迎泽传回去：“阿程，我们惹了琨吾不高兴，可这条小龙却被封了战神，以后定是要在琨吾手下做事的，便想请你做个调解。” 狡冷笑一声。 尾巴一耷，直接半坐下了，金色兽瞳在隧道里发着光。 “还请您二位别牵连我，我可不想让阿姊这里被那个小混蛋毁掉。” 迎泽蹙眉，想向前再说点什么，景摇却快他一步，双手作揖道： “刚刚冒犯前辈是晚辈的罪过，但有一件事却是不吐不快，同为沉睡，为何战神已经醒来，王母却迟迟不醒？” “晚辈也知道冒犯，可天下星象异动，是天劫将至。有的话便不得不问，不知前辈能否——” “不能。” 一声冷淡之音打断他。 9、摔到一起 爪抬人起，狡不见，却是一个文雅青年立在身前，他一袭星蓝玉锦的袍子穿着，手持盏灯，昏黄光晕出朦胧色，玉白面容温和，眉梢却上扬。 开口，满是不屑之音：“玉山之外，你们愿意怎么闹怎么闹，和我没关系。” “但是玉山之内，就得听我的，你，” 他指向景摇，毫不留情，一字一句道：“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景摇上前一步，谦卑道：“前辈，晚辈……” 青年丢掉手里的琉璃盏，掰着手指头给他细数： “第一，我不是狗，是狡，神兽，与凤凰同级的先天神祇，你见我不该不许再‘嘬嘬嘬’，‘请请请’还差不多。 第二，你这张脸很讨人厌，我不喜欢你。 第三，阿姊想睡多久睡多久，没人管得着。” 景摇还想说什么，却被迎泽拦下来，“你先走。”他压了嗓子说。 这小龙只好垂着尾巴灰头土脸走了。 王母陵内的隧道布局诡谲，只稍移步便不见了银衣少年的身影。 杨程看着他背影，忍不住呸了声：“忒没礼貌，阿琼怎么教的孩子？” “你竟然知道他是阿琼姐姐的孩子？” 西王母沉睡之后，玉山界门关闭，杨程便再也没下过山，按理说不会知道龙凤结亲。 迎泽看向杨程，杨程却不理他，赤手画了符，满室俱亮。 “有什么不能知道的，青鸾和银龙合籍又不是什么秘密。” 他抱起琉璃盏，往里边慢慢踱：“倒是你，好生奇怪，说什么要为了那小子让我做中间人，可实际上根本不是吧？” 迎泽颔首：“顺便。” 杨程说：“阿姐不许我往外走，可却没不许别人来见我，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来见我？” 迎泽摇头。 “因为，”杨程一扭头，又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本来看上去有些病弱文雅的青年显出些狡黠，“我阿姊曾经许给景衍一样东西，他们都怕着呢，让我守住玉山呐。” “什么？” 迎泽几乎立刻反抓住杨程的胳膊，谁不知道杨程只有一位阿姊，那就是西王母杨回。 神界曾有传言，西王母是天地初开时的那一批神祇，能够上通天意，下改天命，如果真是如此，那她许给景衍的东西…… 杨程被他拽住，停步，戳他脸蛋，笑眯眯道：“你当年和景衍关系那么好，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小~迎~泽~” “当年景衍要逆天道行己事，自然事事不愿同我们讲，阿回姐姐又沉睡得早，我……我真不知道，阿程，你就告诉我吧。” 迎泽心中焦急，他来这里的确是有自己的事要做。 沈琨吾在昆仑破封而出，昆仑离玉山几步之遥，杨程天天守在陵前，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何况，当年封了沈琨吾，杨程也在。 可是现在，哪还顾得上沈琨吾的事，倘若杨回真的许给景衍一样东西，那可就不是沈琨吾一人的事了。 保不准景衍也能够像沈琨吾一般破封而出。 杨程摇头：“你若是想知道这事，还是早些回去吧，说不定还能追上那条小龙，路上不会孤独。” 他摊手无奈：“因为我也想告诉你，但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密道终点，石门缓缓升起。 几盏和杨程手里一样的琉璃灯幽幽发着点光，石棺立在正中央，空荡荡的更显孤独。 “只有阿姊她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杨程不看石棺反去看迎泽，金色瞳光和琉璃灯光重合，“可是，难道你要让这世上再多醒一个不知正邪的先天神祇吗？” “何况天劫将至，就算你要，我也不会让她醒。” 迎泽往前走了几步，沉重的石盖压着棺椁，阴森森不见生气。 这是杨回给自己选的路，不做瑶池神女，而是梦入混沌。 那他的路呢？ 找到道心，然后随时为这世间再牺牲一次吗？ 迎泽自己也不知道。 他慢慢摸上去。 问： “阿回姐姐既然还能醒来，为什么要用棺材？如此的阴冷，对神魂并不好。” 杨程声冷了点：“谁知道，她自己选的，冷就冷，自己活该。” “既然愿意在里边受着，就永远别醒来。” 他总归带了气，狡是后生的神兽，先天神祇里，杨程只比迎泽年纪大了点，又成日守着一口坟，少年心气尚未磨平。 迎泽反手凝出一片雪花，盖到石棺之上。 “你何苦为她浪费神力，总归不是死了，等着天下太平，她自己会醒的。” 杨程嘴上说着风凉话，手上却轻轻摩挲那朵雪花。 想起迎泽降生那天，万里烈火俱寂灭，他阿姊托住一片雪花说：“都是雪花，偏楚江寒手里那片是水神，多不公平。” 他嗯嗯点着头，还没来得及说出附和的话，沈琨吾先过来，反手盖在他阿姊手上，笑嘻嘻道：“不一样不一样，他那片化不了，才能灭火。” 果真，那只握剑的手再抬起来，两只手中间的雪已经化掉了。 他阿姊含笑：“我多羡慕你。” 然后转头离去。 他屁颠屁颠跟上去，问他阿姊，“阿姊，你羡慕沈琨吾有什么，我给你找来。” 他阿姊却用那双忧伤的眼睛看着他，说：“天命不可违却可知，不知天命就不叛天命，多么好。”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杨程摸了摸那片雪花，记忆早就模糊了，他只记得后来沈琨吾捧着一把雪跑过来，边跑边喊…… 她说：“阿回姐姐，你不要生气了，我给你找了一大捧，这一捧雪放一块儿就化不了了，我用琉璃盏给你盛着，亮亮的一窝，保准比那小水神的原身更好看呢。” 沈琨吾的身影渐渐淡去，只剩下亮亮的一剑。 于是杨程终于说出了迎泽想知道的答案。 “昨日酉时，昆仑之上，日月颠倒，星河返夜，水风忽起，有一把剑，很亮，闪着金色的光。” 他抱起琉璃灯，放到石棺之上： “那风很大，渐渐还打雷，我问阿姊害怕不害怕，她不理我，我就当她怕，一直守着她，在陵里看不清。” “只记得老远的山坡上，沈琨吾抱着剑走过来，那剑上，有金色的一团光笼着。” 迎泽呢喃：“我本以为被封印的神是不会醒来的……” “或许她已经不是神了。” 杨程搂着灯小声道：“封了千年还能醒来，不是真神就是堕魔。” 迎泽心中一惊，不知道杨程是什么意思，去看他，青年却眸光幽幽，望着那石棺不知在想什么。 他便只能道谢：“阿程，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么多事。” 迎泽朝杨程鞠了一躬，行的礼极重。 杨程摆摆手：“只希望你知道了想知道的，路能顺当点，让六合之内的生灵也能过点消停日子就好。” 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而且先天神祇里又还有几个能再战一次的呢？” “我盼着沈琨吾是真神而非邪魔。” · 迎泽推开石门，天光大亮，那银衣的少年还抱剑坐在青磐石上等着。 他这衣服格外漂亮，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贵气飘然，仿佛月光倾泻。 一听到声音，这一束高挑月光便立时回身，眨着眼睛看他，很是难过的样子。 迎泽问：“你怎么又换了件衣服？” 景摇垂头丧气道：“在台阶上摔了一跤，衣服脏了。” “可有伤着？”迎泽说罢，便伸手要看。 景摇忙往后退了一步，偏巧青磐石后是块凹陷，不偏不倚摔下去。 场面一时失控，迎泽匆忙去拽他，可那青磐石后的凹陷却不是简单凹陷，而是杨程下的阵法，谁走谁摔。 他没拽住，脚一崴，两人摔到一块了。 倒没有什么话本里的尴尬场景，嘴对嘴的巧合还是很难发生。 迎泽不如景摇高，又站得靠后，脑袋正倒在人胸膛处。 “神尊，您没事吧？”景摇摔得头晕眼花，爬起来第一事还要先去扶胸口处的迎泽。 迎泽胡乱摁着一块坐直：“没事没事，没摔到。” 他自然没摔到，因为下边垫着一只软和和又热气腾腾的龙。 只是这发力点找的不好，银绸又太滑顺，迎泽的手上下溜动，就是停不住。 还没站起来，景摇面色已经潮红泛汗：“神尊……” 迎泽本还疑惑，一低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小龙的腰下。 这位置实在要命。 迎泽不动声色抽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做，但总这么坐着也不行。 他长了教训，行举雅，动得慢，景摇便只能配合他小心翼翼挪动，努力往外爬。 那扶春剑便在这两人乱动中掉了下来。 迎泽才看清，这玄冰扶春剑上只有一层薄薄风膜。 “你这剑没鞘吗？” 10、来龙 景摇利落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剑别到腰间，扶春剑极为通人性，乖乖隐了形貌。 他脸颊红扑扑的两团，不知是刚刚害羞导致还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成的，朝迎泽一笑，两排整齐的牙更加白。 答道：“师尊说剑鞘比剑更重要，让我不要随便对付，得再去找点好料子。” 迎泽便点了点头，料到风寻木大概是看过景摇的命相，所以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他急着处理沈琨吾的事，没空在这里多寒暄，便和小龙道过别，要去做自己的事。 他走得匆忙，没注意到景摇一直紧紧盯着他背影看。 眼神颇为贪婪。 扭头，却对上风寻木那双幽绿的眸。 她一手收扇，另一手捻住一片雪，也是惊奇，凛凛寒风到了她手中竟似停滞，那雪服帖地在掌心莹莹发着光。 笑了笑，似是提醒：“别看了，闹腾这么久还不够吗？” 景摇先行了礼，方问她：“师尊可知道战神……” “不知道。”她答得干脆。 一合掌心，风寻木闹着玩似的逗他玩：“哎，说那些做什么，也不嫌费力气，我给你变个魔术看不看？” 她再抬手，掌心的雪竟然丝毫未化，依旧润润泛着光。 “知道吗？这叫落掌无痕。” 景摇蹙了蹙眉，忽然想到什么，想开口问，面前的绿衣神祇却转身即逝，不见踪迹。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际的隐去的剑，用手指轻轻擦了擦。 · 魔域自然没有雪，楚江寒又不知躲在了哪枝梧桐上。 迎泽着急忙慌过来，一进结界就大喊：“师尊，师尊！！！” “乱喊什么。” 他怔了下，一扭头，绯衣的魔尊正遥遥站在结界外，手里提溜着几道剑气。 剑气嘶嘶吐着黑红色的烟，楚江寒手上用力，捏碎之后又是淌了血似的暗金色。 “琨吾醒了……”迎泽来得太急，身上裹挟着浓重的水汽。 楚江寒蹙眉，先问：“你身上怎么带着水风？” 又说：“火烧眉毛的时候都要到了，谁顾得上她。” “铃山带来的……”迎泽声音发颤，“她果真忘了，怎么办，师尊，她的封神印是金色的，可是为什么会醒来？” “我不知道。”楚江寒团垃圾一样把那几道剑气卷在一起，丢到梧桐树旁边。 站直，摩挲着他手上的玉扳指，同他徒弟道：“许多事都是没办法的，我早同你说过，先顾好你自己。” 迎泽侧目去望他，却看不到什么情绪，他师尊似乎早就死在了千年之前的神魔之战里，留下的只是空壳和偶尔的还魂。 他很久没见他师尊用剑。 但是，剑法一道，他师尊也曾是世间不出其二的天之骄子。 “师尊……”迎泽失魂落魄看楚江寒，心中闪过浓郁的无助之感，“我应该做什么？” 楚江寒眉心平缓，可眼底的疲倦却无法掩盖，更像说气话似的：“没什么需要你做的，再胡思乱想你就去人间吧，要不就去找个相好的处一处。” “否则别随便离开你的道场，也不要总想着做什么了，什么都用不着你去做，我在这里守着能出什么事？” 迎泽站在远处的梧桐树下，看着他师尊变出一把铁锹，一锹一锹铲开土，抓起旁边的剑气埋进去。 然后点血画符，盖住那鼓起的一块。 剑气狰狞着爬了几下，随后被那道凶狠血气压过，哑了声消弭在土里。 怎么能不想呢？ 凤凰血总有用完的一天，可谁知道下一次的劫会是什么，是封挚友，还是失至亲，亦或是丧道心？ 许多事其实心照不宣，迎泽知道他师尊想的是什么，他师尊神魂不全，神力削半，神骨全碎，便想着自己再死一次也不算亏。 可是他呢？ 他也不知道，可他不想再如上一次那样，看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以身祭天。 他降生时，他们都说他是天降的一线生机，是这天底下最后一位先天神祇，可是他三千年来却遍寻不到所谓的“一线生机”。 景衍说得对，或许他不配当一个神。 正想到伤心处，楚江寒却催促他：“快回你的道场，你神力有异，在这里待着干嘛，这么想给他们当养料？” 迎泽朝他拜了三拜，一拜更胜一拜的郑重。 楚江寒丢掉手里的铁锹，问他：“你又要给我裹什么乱？” “早些回去，别给我天天想点有的没的，就算该死，那也该着天帝早点殉道，哪轮得到你？” 迎泽轻声问他：“师尊，为什么轮不到我？” 他凤眸含锐，眼角又显出水神特点，勾出雾气缥缈，看得楚江寒心中一窒，他手指紧扣，含糊道：“我说轮不到就轮不到。” “师尊！”迎泽提高声量。 “回去！”楚江寒比他声音更拔得更高，“亏我还以为你在凡间待得长进了，结果呢？” 他无奈，连训带劝：“你每天想那么多没用的事，且不说事情还没到那地步，区区几道剑气就让你要死要活吗？你是先天神祇，沉住些气，何况就算到了真要谁去死的时候，你想没想过你死了这万千生灵又怎么活？” “阿泽，你得知道，你是水神。” · 好说歹说，楚江寒刚把自己不省心的徒弟劝走，转身却看到一道残影，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眨眨眼，正见那绿衣少女踏破虚空，慢慢走来。 朝他说了句：“哥，好久不见。” 楚江寒说：“你等我会儿，刚放了血，有点晕。” 少女挑了个梧桐枝爬上去，说：“我不急。” · 刚走到雪凌山，迎泽就感到有些不对劲。 雪凌山上的雪是没断过的，那雪向来寒冽，今日却隐隐沾了点血腥气。 道场之中，诸事皆明，迎泽打开神识扫视，正见晚波蓝衣的高挑青年站在山口。 似乎是看到他回来，遥遥拜了一揖，青年眉目温润，眸光沉静，脸庞略显清瘦，肤色白皙，捧了书似乎就是刚考完试回家的书生。 唇弯着，笑声却不重：“阿泽，许久不见，他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呢，来了你这里看到没人，刚要怪小琼胡乱传话，扭头却见了你。” 迎泽看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温润面庞，万千思绪闪过，最终也笑了笑：“好久不见，宣元哥。” 沈宣元满脸歉意：“听说琨吾醒了，在铃山闹了一通，他们说你去了处理的，我本以为你还在凡间不信呢，只抱着点微弱希望过来看看，想着请上一罪。” 他拍拍迎泽的肩膀：“幸而没与你岔过去。” 迎泽惊讶：“你竟没看神域的消息吗？” “神域消息……”沈宣元微微一顿，白净面容闪过几丝赧色，“说来惭愧，我这些年几乎都在凡间，没怎么回神域，平日也无暇顾及传音。” 他是和沈琨吾同源的战神，天地间第一把剑，虽然神力天生弱些，但这千年里也不敢松懈一分一秒。 然而战神职位终究缺了一个，凡间朝代更迭，十年小战，百年大战，他没空回神魔战后还算太平的神域。 甫一回来，竟是为自己的妹妹请罪。 迎泽心中愧疚：“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当年既然封了琨吾阿姊，她生气些也是没法的。” “我虽不知当年事细处如何，”沈宣元摇头，捉住他的手腕轻拍，“可既然若木姐姐都点了头，你又何必自责？” “说到底，若要封了战神，也合该先从我这个当兄长的开始，只是我……”沈宣元重重一口气叹出，“只是我这把破烂身子骨，算了，不说也罢！” “但今日，我必须得和你道歉，阿泽，我对不起你。” 蓝衣缥缈，洁净无垢，沈宣元却含着泪要跪下，他身体清瘦过分，一往下戳，便如风中柳絮飘荡，惊得迎泽慌乱去扶他。 却无论如何拦不住他往下跪的膝，他说：“阿泽，是我无能啊，管不住神魔战也就罢了，还管不住凡间的战，我合盖替了琨吾去沉睡啊。” 厚厚雪层打湿他的轻薄的晚波蓝长袍，洇出深深痕迹，沈宣元受不住寒，边说边咳，迎泽离他越近，他咳得越重。 迎泽只好敛去自己身上水汽，再去扶他，沈宣元说：“不必扶我，区区一点雪，哪里比得上你师尊神魂撕裂的痛！” “我无颜面再去见你们师徒两个啊，更没脸去劝一劝琨吾，废人一个，怎么敢逞这兄长的做派！” 说到这伤心处，那汪泪怎么也止不住，如失了线的串珠，他哽咽着断断续续说，迎泽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沈琨吾神魔劫前沉睡后，沈宣元就开始独自处理战事，但他天生体弱，神力也弱些，对凡间的战自然没什么掌控力。 这几年愈发严重，赶上凡间各族交战，朝代更迭，细细一算才觉吓人，这战火竟然已经百年没断。 也就是这场百年战争，信力过强，杀孽太重，唤醒了昆仑山下的沈琨吾。 迎泽听完蹙眉：“信力，竟然会影响封印吗？” 沈宣元重重一叹，刚欲说点什么，不远处道场山口忽然翕动。 有龙来了。 11、是我 道场算是个人的隐秘之地，贸然进来不是挑衅就是关系极好，迎泽这道场，占了个“雪”字，平时冷清过头，往往只有他和楚江寒能来。 今天却热闹，里边杵着把剑，外边站着条龙。 沈宣元问他：“阿泽，外边是谁，是哪位来了？” 迎泽仔细想想，觉得恰好景摇是封了战神，不如就和沈宣元说一说，请他做中间调解的，便讲了其中原委。 沈宣元听罢，叹道：“他们龙族全是如此的，愿意管那别人眼里的闲事，我受命于天帝，自然。” “可是……”他为难地看向迎泽，“阿泽，我这就能带着孩子过去，但结果如何却不敢保证，你比谁都晓得琨吾那性子，说不得，劝不得啊。” 迎泽谢过他，才想起忘了给小龙放行，该是等急了，忙出去查看。 转了一圈，山口已经空荡荡的，迎泽说不出什么感觉，心里也有点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一扭头，那少年意气满满的俊美脸庞立时出现在眼前，他吃了一惊，往后要退，却被拽着向前点。 景摇说：“神尊有没有被我吓到？” 带着点笑意，多情眸弯起，琉璃球似的缀着点光，璀璨漂亮。 他半揽迎泽，又礼貌松手，站开点，迎泽才看清他穿的什么衣服。 缟羽绣金的水纹衫顺下，衬得少年腰细腿长，腰间那枚银龙玉佩幽幽发亮。 迎泽说：“这玉佩很衬你，戴上好看。” 景摇低头看了看，再抬头时唇角上扬，眼里都发光：“神尊觉得好看吗？” 迎泽刚张嘴，后边沈宣元已经跟过来，便不好再说什么，只介绍道：“这位是战神，沈宣元。” 景摇赶忙行礼：“见过宣元神尊——” “诶，”沈宣元招手拦他，“不用不用，如此客气做什么，你父母师尊都喊我一声兄长，你喊我伯父才算得上合适。” “伯父好！”景摇即刻懂事地脆生生喊出这一声。 沈宣元就朝他笑，温润脸上满是欣慰，“我刚听阿泽说完你，本来还不敢认，可一见这张脸就认得了，长得真像……” 他忽然噤声，温润脸庞闪过歉意一笑，“是我失言。” 景摇不动声色，也不多问，就乖乖站在迎泽旁边。 迎泽接过去话，“那便麻烦你走这一遭了，宣元哥。” 沈宣元说：“何必客气，他这一声伯父喊出，便是我的亲侄儿，我虽然不如景昼兄厉害，可疼侄子上也不能落后。” 他朝景摇温润一笑：“何况，是琨吾做的好事，我这当哥哥的，于情于理都不能干看着。” · 沈宣元把人一领走，迎泽才后知后觉感到有点空，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或许是该修修屋子，几棵三珠树孤零零立在那毕竟不是长久的事。 但迎泽在吃穿用度上，忒懒。 也没什么追求，刚变出点修缮工具打算大干一场，又丢回去，觉得没劲儿，照他师尊说的话，这是纯粹的懒骨头。 闲着也不行。 神和人没什么本质区别，一闲着就胡思乱想，迎泽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到凡间逛一逛，顺便探查探查那百年战火到底是什么。 过了域门，却发现沈宣元说得还是太保守，这百年战火带来的不止是杀孽，还有无尽的荒凉。 别说郊区农田，就是曾经繁华无边的城镇，也全都只剩了荒芜一片。 迎泽不司战，与其在战乱地看着人们受苦白白痛心，还不如直接选个还算安和的地方。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1 来的时候恰好下雨，是场酣畅的春雨，桥下水位涨了几寸，只有撑船的老翁还停在河边。 见了迎泽，问他坐不坐船。 迎泽是没有钱的，摇了摇头，老翁就坐回船篷里，同这俊俏青年搭话：“不渡河咋么也不回家呢？” 可怜迎泽连把伞也没有，白衣却贵气，在老人家眼里便是个遭了不顺事赌气跑出来的贵公子。 迎泽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顺着说：“出来逛一逛。” “现在可不能瞎逛呢，”老翁不赞同道，“北边不安定，咱们这里虽然还好，可最近也有些闹邪事。” 他默认了这俊俏青年不是本地人，否则人来人往，这等容貌早该被他记住。 迎泽警惕，问：“什么邪事呀？” “唉，不好说啊，”老翁叹息，“那好好的姑娘小子们，都招了邪似的，个个流起口水，他们说是惹了鬼，我却不信，世上哪有神鬼？” “就算有，也不该咱这闹，那北边死的人海了去，都没闹起来鬼，怎么偏咱们这，又是痴傻又是疯的！” 老翁义愤填膺，似乎早就忍得够了，愤怒道：“怕不是惹了鬼，而是有人捣鬼呢，年轻孩子们全都这般，定是想让咱们断了后，前线没人打仗才好呢！” 迎泽见他说得入迷，也没敢中间打断，等老翁稍微压下点气，才问：“翁伯，能否同我细说？” 他目光真挚，凤眼清扬，于是从老翁这里知道了连沈宣元都没说的事。 北边在打仗，战火纷飞，骑马的战士跨过了悬河，越过了黄沙，拿起屠刀对准长袍的儒士。 一条大河纷扬，俱是血色。 百年间，唯有南方勉强安定。 但即使是所谓江南，也算不上彻底安定，人心浮动，有往回走的，也有往前奔的。 直到今年，才算少了。 因为年轻人全都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一到岁数便开始痴痴傻傻，或者是疯疯癫癫，因人而异，但全部都是废了。 这里便只剩下些老人，可老人又能做什么，留下来打鱼也罢种稻也好，不过让家里已经痴傻癫疯的孩子能活着而已。 老翁说完，眼中几乎含泪：“成日里拜神求佛，可是拜了求了又能怎么样？该傻的还是傻啊，该疯的也没变。” 能管此事的神……也不过那一位，破邪祟，降煞气， ——神凤，楚江寒。 迎泽比谁都知道师尊如今无暇管此事，可师尊不管，神域无闲人，各司其职，谁能腾的出手管管呢？ ……既让他碰上了，或许这便是他的因缘，不管也是管。 别了老翁在街里晃过几步，迎泽思忖片刻，下定决心要管此事。 无论是否与神鬼有关，他都得管。 不能让这里更乱了。 · 昆仑山风色润湿，扑面含凉。 沈宣元比刚刚多套了件绯红外袍，方止住咳声，他朝景摇不好意思地笑笑：“身子太差，实在是比不得你们了。” “伯父还好吗？”景摇一脸关切。 沈宣元摇头：“不必担心，老毛病了，琐事又太多，没法好好停下修炼修炼。” 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拍拍景摇后背笑起来：“哈哈哈好小子，我方想起阿泽说你受的是战神职，果真是少年英雄啊，以后有了你，我定然不会再这般忙碌了。” 这一番做派实在亲昵，真如一个伯父，沈宣元感慨：“其实我最是喜欢你们这些小辈的，只可惜没什么时间回神域，只见过你一次，不过你那把剑，可是我帮你师尊找的料子。” 景摇连忙弯腰道谢：“谢伯父处处为侄儿着想，是侄儿的错，没多去看看伯父。” “你会说话，这点上可不像你爹，”沈宣元赞许道，“像你母亲，长得也像她，眼睛好看。” 神凤之中，青鸾鸟和凤凰容貌肖似，都有一双举世无双的多情眸。 挑而不狂，扬而不媚，欲说还休，含情多笑。 景摇的眼睛很像他母亲，只是内眼角随父亲，发了点圆润模样，看上去更具少年意气。 沈宣元看着他眼睛，想起什么似的，摇头伤道：“我看着你，总是想起琨吾，我降世得早，比她大，可她却总不愿意喊我一声哥哥，每天都沈宣元沈宣元的叫。” 他朝景摇无奈一笑：“天下哪有这样的妹妹，连句哥哥都吝啬，使唤我时却一点不含糊哈哈哈。” 景摇说：“伯父与琨吾神尊是兄妹情深。” “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就算是铁块铸成的破剑，自然也有会些情谊，”沈宣元眸中闪过几分黯然，“可我已多年未见她，想来她也是怪我的，怎么被封这千年的偏是她？” “我亦愧疚，倘若我身体好上几分，便能替她受这一遭。” 沈宣元摇摇头：“哎呀，说着说着就多了，不管如何，这些都和你们小辈没关系，怎么着也不该怪到你们身上，她总是脾气太躁，气来气去不还是伤了自己？” 他站在山口，道场结界罡风烈烈，吹起晚波蓝衣，显得身形更加消瘦憔悴。 指尖凝血，昆仑山阵显形，白色几道剑气环绕阵法，玄色剑气自指尖涌出，两道剑气互相追逐，同源之力相融。 景摇看着那几道玄色剑气，微微蹙眉。 沈宣元扭头朝他一笑：“是不是没怎么见过有神仙的神力是黑色的？” 他说，目光渺远：“可是有昼就有夜，有阴就有阳，这昆仑山上的阴阳阵法说起来还有我几分剑气。” 他迎着风上前一步，对山口里说：“琨吾，是我。” 12、邪祟 晚风萧瑟，正值青年与少年之间岁数的人却穿得单薄，眼珠晃啊晃定不下来，似乎在看什么，又不敢看似的。 这正是镇上最近刚染上“邪”的人。 迎泽本来还不知道该从何查起，到路边却听刚收店的老夫妇说剩的饭别扔，给庙里的小子带过去。 才知道这最近染“邪”的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只有个弟弟在身边，岁数比他还小，平日里哥两个也就是一起做点苦力，可怜他这样了，他弟弟做工都有些难。 迎泽看着那年轻的小伙子坐在地上傻笑，想尽快探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一道神念打入。 痴傻了的年轻人叫李辉，神念入体，李辉并不舒服，甚至是痛苦，捂着头痛苦地呻吟。 紧蹙的眉，凌乱的发，颤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是快死了，伸着手要去求面前这个像是神仙一样标致的人。 “救，救我……” 迎泽静静地看着他，无声也无言。 神识加快搜索。 “你在干什么？”清脆的一声打乱这场探查。 迎泽收手，看着急速跑来的少年，心中惋惜，应该隐匿身形的。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一扬袖子，打算让这少年也晕倒过去。 可还没抬手，一只手稳稳压在他臂上，迎泽疑惑望去，景摇朝他摇头。 “小兄弟，不要担心，我兄长只是想帮他查看查看身体。”他本就生了一副让人信服的面孔，又笑得这般温和，自然让那少年迟疑了。 他小跑到自己哥哥旁边，查看了一番，发现他哥哥并没有受伤才暗自松了口气。 看向这两个人的眼神依旧隐隐警惕：“你们是谁？什么时候过来的，到底要对我哥哥做什么？” 景摇上前一步挡到迎泽前边，主动回答：“我和兄长都是空谷里的医师，游历至此，听闻了你兄长的事，实在惋惜，便想来探查一番。” 李耀一边忍着李辉胡乱挥出的拳，一边狐疑地扫过他们：“你们真是空谷的神医？” “神医谈不上，”景摇微微一笑，“略通医术而已。” 李耀有些动摇，问：“你们既然是神医，为什么不同我说一声就过来，我哥哥又为什么一直喊痛？” 景摇叹息：“小兄弟，你误会了，你兄长刚刚不知为何忽然以头抢地，我兄长医者仁心，实在看不下去才要查看。” 此话一出，李耀顿时也顾不上迎泽和景摇了，立刻去看自己的哥哥，声音凄切：“哥，哥，你怎么了？” 迎泽撤回神识后，李辉早就不疼了，现在痴痴地看着李耀发笑：“吃，吃！” 他一摊开手，手里抓着块皱巴巴却算得上干净的糕点，迎泽看着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又听李耀呜呜哭起来，好像道歉似的，倏地又笑声桀桀。 不理解，也不懂这奇怪的凡人。 痴傻了应该就不知道很多事了吧，为什么还能记得把糕点给他弟弟呢？ 如果知道是他弟弟，又为什么要打他呢？ 夜风四起，神庙破败，白衣神祇立在掉漆的神像前不语，衣摆猎猎而起，风也缠水也黏。 景摇回身看着他，心情复杂。 “神尊……”他声音压低去喊神尊。 迎泽便看他：“你怎么来了？” 这一句却是神识传语。 景摇凑近了在他旁边耳语：“神尊，我去了昆仑山，但是琨吾神尊不在，伯父就让我先回来了。” 热气吹拂，氤氲在耳垂，好像还要顺着入内，迎泽一顿。 景摇又说：“神尊，你先不要说话，让我来吧。” 迎泽想起很久以前，景衍也是挡在他身前，对他说：“阿泽，你先不要说话，让我来吧。”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他初封水神，却不通布云降雨，以至于人间旱魃出没，被旁的什么神仙责怪愧于水神位置。 景衍那时候与他有一份半师之情，在众神面前替他担保，不出一年，必解旱魃之困。 黑衣神祇只在记忆里剩下模糊的背影，迎泽恍惚间发现这竟然已经是万年之前的事。 身前这个少年，还是高挑的，俊美的，说话也让人如此信服，微微一笑时，温和万分，拔剑时又意气风发。 变了的像是只有衣服。 迎泽看着他，心情复杂。 无数次，景衍总是出现在梦里，那些过往相处时的美好回忆掺杂着幽冥血海里的黏腻，也变得有些恶心。 他是他半师半友的故人。 现在呢？ 景摇又是他的什么？ 是红鸾星动的情缘，还是重获道心的机缘？ 迎泽不知道。 他感觉很奇怪，景衍奇怪，景摇也奇怪，这些凡人也奇怪。 他看着景摇帮着李耀扶起李辉，又看着李耀对景摇从怀疑到一脸信服，再到抱着哥哥几乎流泪。 只是静默地看着。 偶尔景摇看他，那安抚的笑容没能让他重回人间。 他仿佛和这个世界割裂开来了，一袭白衣幽幽，在神庙里竟也不沾尘埃。 等景摇站起来，带他往外走的时候，他才好像恢复了一点热气，不再是被寒凉的水意包裹着远离世界。 景摇说：“神尊，我问清楚了，李辉是上个月疯的，就是照常去的码头搬货物，回来之后就有点说痴话，第二天白天就彻底不行了。” “像是邪祟入体，”迎泽沉思，“但是我的神念打进去却没能很快探查到，很奇怪。” “我也说不清楚，神尊，我觉得这里的人都很奇怪，他们遇到这么诡异的事，竟然丝毫未动求神驱邪的心思。” 他站直，转身，面向迎泽，月光皎洁，清辉散下，衬得他一身银衣越发顺滑，绸缎与月光相融。 “神尊，你觉不觉得，他们其实是求了神的。” 小神君说：“只不过求的不是我们。而是什么旁的邪神。”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楚，对面不管是谁大概都能听懂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但偏偏他对面是迎泽，迎泽看着他，只能想到：景衍也曾经这样一字一句向他分析过。 只可惜，当年的事情没有解决，今天的事情又因故人而起 13、魇 迎泽觉得自己是魔怔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能想起景衍。 他转过身，背对着景摇，低低地应了句“嗯”，已经渐渐远离庙门，郊外开阔，月色恰好，毫无预兆的，迎泽心口开始坠坠疼痛，难以呼吸。 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几乎站不稳，扶着旁边的老树枝干才勉强立住，景摇忙上前一步扶住他：“神尊，您怎么了？” 迎泽眼前一阵眩晕，黑红色阵阵晃过，他强忍道：“无碍，只是有些晕。” 景摇捉过他的腕，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再说，银色神力不要钱似的往他体内输送，迎泽感受到那湿润的风系神力，缓缓在体内流载。 他看了一眼景摇，想开口问点什么，可是唇瓣翕动却无声，身体缓缓地恢复，银龙一脉神力强悍，景摇眼都不眨就给他输过来许多。 渐渐，迎泽面色缓和，才有了力气去推阻他：“别给我输了，已经够了。” 景摇倒也听话，及时收了手，问他：“神尊可感觉好些了？” 迎泽颔首，又觉得有些丢人，不过些许煞气，他竟然已经无法应付，还要靠比自己小了万岁的龙给自己输送神力。 他想到刚刚那泛着湿润感觉的风系神力，问景摇：“你承袭的是战神之位，为什么修习的神力却是风系神力？” “又为什么会是水风？” 铃山之上刮的就是水风，这条小龙的神力竟然也是水风系，让人如何不能心生他想？ 迎泽忍着痛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心急难免声厉，语气中多了几分质问意味。 景摇连忙解释：“战神之位并非承袭，在我之前，琨吾神尊陷入沉睡万年，人间战火纷飞不止，宣元伯父便向伯父请愿再召一位战神。” “神尊，我作战神并非承袭而是应了召神令得的位置，至于水风……阿摇不敢对神尊有所隐瞒，那日在神尊到之前我的确已经去过铃山，可那是因为我那日恰好在铃山外和成岩寻剑鞘材料。” 迎泽直直对上他的目光，景摇坦荡荡看回来。 就这么对视着，两束目光在空气里几乎撞出火花。 迎泽觉察出几分焦灼，极快地收回目光，景摇却先一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滚烫的温度顺着那一点瓷白的肌肤蔓延，迎泽惊了一下，要抽回手，却没能如愿。 景摇看着他，目光诚挚，又含着几分委屈，像一条被错怪的小狗：“神尊，我绝无一句虚言。” 刚刚平缓的心跳，好像又被什么撞到了，紊乱有余。 “神尊，”他又往前一步，太近了，迎泽甚至能看清他眼瞳里因急躁闪过的丝缕金色，他清晰地听到这条小龙说，“信我好不好？” 修长的手指温热，紧紧卡在迎泽腕间。 就这么安静地等着，秋瞳剪水，垂到迎泽心中。 疑点重重，该怀疑的。 迎泽避开他的目光，扯回自己的手：“好，我信你。” · 凡间的事并不好处理，相反，还十分棘手。 这些痴傻疯了的年轻人并不是中了邪，也没什么病症，好像真的就是受了某种刺激才病的。 迎泽本来下意识又要传音楚江寒，但是一想到他师尊现在恐怕更焦头烂额就没有传音。 水滨杨柳依依，他一边调息运转神力，一边放开神识探查方圆百里。 景摇以地为席，直接坐到他旁边，说：“神尊，我刚刚又去了解了一下，果不其然，发现他们有人佩戴的东西不太对。” 迎泽缓缓睁开眼，凤眸微狭，眼尾勾起别样殊丽。 景摇正要变换出护身符的手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掏出一个金灿灿的香囊。 “这是从城南一户人家那里拿过来的，上边有金龙印记，我已经问了兄长是否为他的信徒，”他轻顿，“只是……” 他捻指勾起那香囊，蹙眉道：“只是兄长乃双生法相，凡间若有信徒，往往正反两相共画，不会像这香囊一般，只画一面……” “你说什么！”迎泽一把扯过那香囊，上边赫然是一只金龙，这金龙的原型画得惟妙惟肖，还嵌了金粉，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迥然在上，丝滑还会眨动，他惊了一下，手抖间香囊掉下。 “别传音了，”迎泽声音微颤，“这不是你堂兄，是‘魇’。” “什么！”景摇捡起地上的香囊，惊讶道，“这……是魇？” 迎泽脑内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景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香囊上，浑身上下只剩恐惧，即使千年不见，可多少次午夜梦回，心魔降临，他都要再一次体验那种痛到极致的感觉。 神骨被融，神力全封，道心破碎，偏偏神识清醒，让他能清晰感受着漂浮于血海之上无所依靠的感觉。 景衍的微笑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他轻轻地推他，然后……那腥味浓重，血红漫天的世界就来了。 现在景衍的名字已经不再是景衍了，他们这些先天神祇给他取了一个新的名字——“魇”。 景衍永远是那个温润俊美的神仙，但“魇”却是人人谈之色变的邪魔之源。 即使是景摇他们这种龙族小辈，多数也不知道自己的叔父并不是殒没了，而是堕了魔。 只听景摇问：“神尊，‘魇’不是早就被封印了吗？” 迎泽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摇头：“封了，也不可能再出现了。”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景摇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景摇捉起他的手腕，沉着安抚道：“神尊说得对，‘魇’早已被封印，绝无可能再现人间，准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并不是的，“魇”是可以出来的…… 迎泽终究没说出这话，他压下几口血腥气，往外探出自己神力，果不其然，水神之力全然被压制。 神魔战前沈琨吾沉睡，师尊神力燃半，天帝以身撑起万神山的封印，坐镇紫霄庭，他便成了神力最强的先天神祇。 打架时卖了很大的力气。 以致六合之内，水意混沌，水祸频发。 战后，迎泽道心破碎，为了保证天下太平，水神之力被封在六合有灵之水中。 至此，迎泽只能借调神力而不能随便使用神力，这已是秘辛，但除却这层，还有些事是神域不知道的，那就是景衍给迎泽打了封印，景衍神力只要借调神力必定受到反噬。 “这附近有人在请‘魇’，”他说，缓缓闭上眼，借此水力，探出的神识多了一层晶蓝水色神力包裹，很快找到了一团黑红色的东西。 未待这一缕神念探过，那黑红色一团立刻跳跃过来主动吞噬掉神力。 腥气彻底压不住，迎泽不敢张嘴，嘴里已经满溢鲜血，他强压着不说话。 景摇还在一条条分析，甚至提出来了一些关于这件事的猜测，迎泽看着他，听他的分析，不说话，也不动。 景摇说着，忽然停下来去看迎泽，眼眸一跳，他惊呼：“神尊！你怎么了？” 他急迫地问，害怕地去掐迎泽的下颌，迎泽本来还能含住血，他这轻轻一捏，便彻底忍不住了，血“唔”地一口吐出，染红了景摇那月光似的白衣。 “对不起……”迎泽眼底都忍出了几分水色。 景摇又急又气：“神尊，您为什么不跟我说，忍着干嘛，您到底是怎么了？” 那水风混杂的神力又快速输进迎泽干涸的丹田中，他要去推开景摇输送神力的手，却没推开，景摇说：“别动……” 他看着迎泽，多情眸漆黑如墨，沉入夜色，又偶划过星光。 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腾出另一只手虚虚揽过迎泽，安抚小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迎泽的后背，温柔道：“不要怕，神尊，不要怕。”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在。” 他说着，眼中闪过几分晦涩难懂的情绪。 迎泽恰好没能看到。 14、神力 迎泽想说自己并不是多害怕，只是压不住神识紊乱而已。 但显然景摇很担心他，且看上去也不会信他的话。 他也不好告诉景摇自己的神力状况，只好努力运转这外来的神力。 景摇给他的神力实在太足，枯竭已久的丹府重新充盈，气血缓缓运转。 迎泽虚弱道：“我没什么事，只是刚刚受到这周围对神力的禁制反噬，一时不防而已。” 这话说得很是没有可信度，毕竟景摇用的神力可比他用的多多了。 景摇却深以为然点点头：“这附近的确有些奇怪的禁制，不知是谁布下的，想来和这些年轻人的痴傻疯癫脱不开干系” “神尊有任何不适都千万不必再强忍。” 他笑了笑，笑意不算多浓烈，安抚味道更强，那皎洁的牙整齐漂亮，说：“神尊，我既然来了，就一定会和您一起查清楚这件事的，请您相信我，我绝不会让您受伤的。” 和他一起查清楚，还要让他相信……很显然，这条小龙是一点都不打算珍惜自己的神力了。 迎泽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心道他以前可更能打，也曾觉得神力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人和神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都是在失去之后才知道拥有的有多么珍贵。 景摇开始了继续分析：“神尊，经我刚刚那半个时辰隐匿身形的探查，发现这里人人都挂着金龙驱邪，但是这些金龙全都不是堂兄。” “我猜测，这些金龙都是‘魇’。”景摇苦恼道，“但我不太了解‘魇’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神尊，‘魇’和金龙有什么关系吗？” “我只知道叔父和堂兄是金龙，叔父故后，便只有堂兄一位，难道这世上竟还有其他的金龙嘛？” 迎泽被他问得出了一身冷汗，神域的小辈们都不知道这世上第一条金龙景衍就是“魇”。 因为金龙身负人间繁衍的监督神职，是信力最强的神祇，这也是为什么景衍并非战神更非武神，却一人就能打败七位主神的原因。 千年前那一战后，风寻木点星作卦，算出金龙信仰不可断，否则六合动荡。 为了避免卦象上的动荡，天帝景昼压下幼弟坠魔之事不提，锁神史，改神庙。 只把金龙守护的信仰被全部撤掉，换成银龙赤凤，此后神域小辈只知景衍殒没，却不知道邪魔之源“魇”正是景衍堕落而成。 景衍这两个字便几乎落了灰，不准旁的谁提起，就算是龙族的小辈，也只知道叔父是金龙，死在了神魔战中。 迎泽迎着景摇纯挚的目光，在对上那张和景衍怎么看怎么像的脸，实在良心难安，半晌，憋出几个字：“没什么关系。” “只是‘魇’实在可恶，垂涎金龙天生神力强大气运强悍，所以垂涎金龙身体，妄图混淆凡人信力。”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 又觉得自己也快成了“魇”，毕竟他现在虽然对金龙不垂涎，但是对面前这条小银龙却实在垂涎欲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条小龙刚给他输了神力的过，他现在看着这条小龙，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别样的诱惑。 明明当年景衍给他输完神力也没这种感觉啊。 奇也怪哉。 景摇点头，说：“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谢神尊解我困惑。” 他笑笑：“那我有个好主意，我们不如干脆将错就错，顺着这金龙图腾查下去，看看他们到底实在弄什么，如果最后不能彻底找到罪魁祸首，我们就把这信力转移到堂兄身上。” 罪魁祸首哪里用查……肯定是他的好叔父又在作妖，但他不解的是，景衍的“封魔印”没有异动，说明他还在魔域下压着，那么，会是谁替他做这些事呢？ 这个人又究竟是想做什么，是要放出景衍让天下大乱，还是单纯地要借景衍的信力做什么？ 他想不通，血液却越来越沸腾，他感觉自己好像从景摇身上闻到了一股清淡却诱人的香气。 眼巴巴盯着那团流光的月色好一会儿，才勉强忍下去，偏偏景摇一点都不知道他的痛苦，看着他，还一脸关切凑过来：“神尊还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再给您输送点。” 迎泽咬牙切齿问他：“你们龙族输送神力会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吗？” 景摇蹙了蹙眉：“奇怪的感觉……？那倒是没有吧，不过师尊说我的神力和别人的神力不太一样，看上去是和父亲一样的水系神力，却又继承了母亲的神力……”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噤声看迎泽，小心翼翼道：“神尊，是不是凤凰神火和您的神力相冲了……” 迎泽缓缓闭上了锐利凤眸，白玉面容立刻变得温和脆弱，他想起刚化形的时候不懂事，缠着他师尊要神火。 他师尊被缠烦之后给他一团凤凰火，小小的一团笼在手里跳啊跳，赤红得耀目，他格外喜欢，几乎随身带着。 有次和沈琨吾一起在外边玩的时候，在沈琨吾的撺掇下一人捻了一小口放在嘴里，万年凤凰神力融化在嘴里甜甜的热热的，他俩吃得不亦乐乎。 结果回去之后沈琨吾的剑身被融了一小块，他的原身直接烧化了，晕乎乎被他师尊放回雪山上养了小半年才缓过来。 现在呢……他看着景摇，心道这几日实在是诸事不顺，遇到景衍生事也就罢了，还误打误撞又吃了这么多凤凰火。 寒眸化水，迎泽脸颊都泛粉，一双凤眸被氤氲得春水潺潺，看向景摇，强忍道：“没什么事，不过我得先回道场休息。” 景摇对上他的眸光愣了一下，不知怎么耳根就红了，支支吾吾着要去扶他起来。 不扶还好，这一扶，迎泽直接摇摇晃晃倒他怀里了。 四肢百骸都发烫，神智好像被烧散了，迎泽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万年前。 他被烧得原身化水，他师尊嗤笑着被景衍带过来，伸手就要去捞他。 景衍拦住他师尊，说：“你还敢碰他呢，小心一会儿给烧得只剩点汽咯。” 他师尊顿了一下，含糊道：“喏，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你捧起来吧。” 说着，顺手提起了地上的昆吾剑，轻啧一声，“都说了，没修炼万年别随便吃别人的神力，非不听，看看，带着我徒弟一块烧成原身受罪了吧……” 剑不服气地铮鸣一声，被烧得彻底软了。 景衍却小心翼翼捧起他，说：“阿泽，以后你得乖乖地听话。” 他掌心泛凉，迎泽挣扎着跳出来化成人形，景衍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顺势牵起他的手，哄小孩子一般温柔道：“不能再乱吃东西了。” 微凉的指节修长，迎泽顺着记忆去摸那只手，想用记忆中微凉的温度压下自己体内的燥热。 那只手却不肯如愿让他碰到，迎泽越发急躁，还以为这人是对他生气了，便一鼓作气捉住那只手。 碰触到的却不是寒玉微凉，而是滚烫的一只手，他惊了一下，要往回撤手，又没能如愿， ——那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骨节修长却有力，擒住就不肯松手，迎泽愣了一下，黑瞳清透，幽幽望过来。 景摇压低了声音凑近他，“神尊，别动。” 迎泽愣住了，耳尖滚烫红润，他不懂为什么不直接用神识传音，也不懂怎么身体里的热散不出去。 外边的脚步声紊乱，景摇咬了咬牙，压制住迎泽因为不适的乱动，一个隐藏身形的术法打出，环住两个人。 他也已经几乎整个人环在了迎泽身上，能清晰感受到往日如雪的神尊身上现今如何滚烫。 心中有什么隐秘的东西得到了满足。 外边的脚步声终于止住，两个人开始轻声交谈。 一个年纪大的，大概四十多岁，另一个年纪稍小，听上去是二三十岁左右的青年。 这青年不解道：“叔，咱们有必要躲到这来说嘛？” “嘘！跟你说了小点声怎么不听！”那年纪大的猛地拔高声音，“怎么就是不听话，还想不想要你妹妹好？” 青年声音立刻虚了：“当然想了，叔，您也知道，过两日就是芳妹的生辰，我肯定比别人都急啊！叔，是我不好，您给我指条明道吧，我真不想让芳妹跟二妹似的。” 年纪大的那人便道：“你爹娘人都厚道，平时对我没的说，芳妹的事我肯定管，而且我既然能让你不着了那道，自然也不会让芳妹有事。” “只是……”他犹豫一下，惋惜道，“你爹娘都是好人，只是年纪大了之后又现在越发的怂，这种事既然上次能做，这次又有什么不能的？” 那年轻人便说：“叔，你了解我爹娘的，都是老实人，不被逼到份上做不出什么什么的，但是我一看到芳妹就难受，真的受不了，求您帮帮芳妹吧，让我去替她都行！” “咣”，响亮的一声，他似乎是突然跪下了，那中年人长叹一口气道：“你这是干什么？千万别再说胡话，别说不到那份上，就是真要，你这命莫非是你自己的？” “别忘了你这条命也是龙神大人给的，拿什么去给你妹妹？趁早说服你爹娘按我说的做才对。” 那年轻人哽咽道：“您放心叔，我一定去跟我爹娘说，就算他们不同意也没事，我绝对不会让芳妹……” 他突然噤声，似乎是只顾着去哭。 中年人叹着气安慰他：“你也别太着急，等过两天，你妹妹过了生辰，他们就知道急了，现在就是事没到头上强撑着嘴硬罢了。” 龙神？换命？ 越听景摇的眉越蹙，总觉得他们要干的不是什么好事，想着，怀里的人忽然摇摇晃晃往前一倒。 他正聚精会神盘算着，一时不察，两个人全全倒下去。 神庙外，老树旁，景摇来不及反应，只能自己垫在迎泽身上，摔得头晕眼花。 只听那青年惊喝一声：“你们是谁？” 15、玉佩 景摇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这周围的禁制又起作用了，他画的阵法破了。 迎泽被摔得稍微清醒了一点，凤眸轻启，声浅问他：“怎么了？” 景摇坐直，揽着他的腰说：“没什么事，哥哥，你喝醉了。” 迎泽脑袋晕晕的，丹田好像有团火在烧，但很快，那火被新灌进来的神力浇灭了。 剩下的只是无尽的眩晕，愣愣地看着景摇，没法思考出该回他什么。 景摇这边却已经起身，朝那叔侄两个歉意一笑：“实在不好意思，我兄弟二人却非故意叨扰，刚刚赴宴，我兄长喝了太多，我自己架着他有些吃力，便在树后靠着先休息。” 那年轻人很忌惮地看了他俩一下，半晌叹了口闷气：“没事，不过你们是哪里来的？看着面生……” 他叔叔却斥责道：“什么没事，后生无知，你知道他们两个是谁吗就没事！” 他温和看向景摇和迎泽：“年轻人，你们听到了什么啊？” 景摇也看向他，丝毫不惧，两人便这么对峙了一会儿，倏地，旁边的迎泽含糊道：“听到你侄子喜欢自己妹妹了。” 他按识海中自己记录下的各类事件得出的结论。 两人俱是一惊。 景摇没忍住笑了：“您看，我哥哥确实喝醉了，已然是开始说胡话了，我和哥哥都是空谷的医师，游历至此，还望您老可以相信。” “空谷的医师？”这中年人狐疑地打量了这两个人片刻，似乎仍旧不肯相信，只是态度微微缓和，“仙师怎么到了我们这种小地方，您别怪我，实在是最近镇上事情太多，不知您二位有什么信物可以证明身份？” 迎泽看着景摇，不知所措，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感觉得到景摇是没有那什么信物的。 景摇看着他，轻轻伸手覆到那双凤眸纸上，感受到那蒲扇似的睫毛在掌心颤啊颤，蝴蝶振翅不过如此。 他传音说：“神尊，不要怕。” 另一只手轻轻翻转，赫然其上的，竟是一枚玉佩。 “有何不信？”他稳稳托着迎泽抱起，看向那中年人，“宜朝万里之疆，谁敢冒充空谷医师？” 中年人看着那枚晶润透彻的蓝色玉佩，立刻颤颤巍巍弯腰道歉：“是小人多疑，怀疑了您，还望仙师多多包容。” 景摇问他：“行至宝地，实在好奇，您二人说的是什么，和城中痴傻疯癫的年轻人是否有关系？” 那年轻人不敢直视他，中年人却态度大改，满脸堆笑，“是有些关系，没想到这种破事竟然惊动了仙师。” “仙师不敢当，都是凡夫俗子，在山上多待了些日子而已。”景摇托抱着迎泽，说，“不过，承蒙师尊教诲，心里多了点治病救人的念头，不愿意看着他们这样。” “敢问您一句，方才我确实听到您二位的对话了，实在冒昧，想问您该如何避免这年轻人们的反常？” 年轻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频频望向叔父，他这位叔父倒是沉得住气，只问：“仙师当真想解这困？” 景摇说：“千真万确。” 这中年人似乎是思虑一会儿，忽然重重叹道：“还请仙师跟我来。” 他侄子立刻急了：“叔父，您不是说龙神大人不让……” “住嘴！”他叔父疾言厉色打断他，“仙师想做什么也是你配说的？仙师是要救咱们，龙神就算知道也是高兴才对！” 景摇看着这两个人看似吵起来的对话，忍不住想笑，怀里的人还不安生，估摸着那凤凰火烧到了最旺，瞧瞧这可怜的。 他凝眸望去，轻轻用手探了探飘粉的脸颊，多可怜啊。 平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尊，也扛不住的，纵然冷漠，抗拒，也躲不过神力相克的本能。 “神尊，”他轻轻唤他，然后突然笑出了声，“幸好我随了母亲的神力。” · 李立业一边偷偷回头看，一边惴惴不安地问他叔父：“叔，带他俩去真的没事嘛？龙神如果生气了不会不帮芳妹吧？” 李成瞪他一眼：“你如果还想救你妹妹，从现在开始就给我闭好嘴，别再多说一句话，听到了吗？” 李立业被他瞪得脖子一缩，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犯着嘀咕。 他悄悄回头去看那两个神仙似的人物，正对上景摇弯起的桃花眸，月光映照，那眸中竟闪过几分金色。 一个趔趄，他顿时吓得扭回头，连忙走快了几步，到了李成旁边。 李成嘱咐他：“你给我听好，龙神昨日刚好下了指示，说想要几个医师来给自己看看病，这两位仙师来得正好，你别给我弄砸了，进去之后你不许说话，就在旁边看着，到点跟着我一块出来，听到了吗？” 李立业回想起上次去见龙神的场景，隐隐感到不对劲，但是又不敢忤逆李成，便越发加快速度，期盼着身后跟着的那两个人能被自己甩开。 李成在后边喊他：“立业，那么急干嘛，慢点走，两个仙师都快跟不上了。” 景摇微微一笑：“没事，平时山路走多了，现在倒还能跟得上。” 冷风一吹，迎泽也有些清醒了，但还没弄清楚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含含糊糊喊了声：“阿摇。” 景摇步伐微顿，很快又跟上了前边这叔侄两个，他敢确定这两个人有事。 但他不确定的是，神尊现在到底是怎么了呢？ 掌心附上银色神力，轻轻盖到那柔软纤细的腰间，景摇低声道：“哥哥，醉了就多睡一会儿，我还能抱得动。” 李成感慨：“您兄弟二位关系真好啊。” 景摇颔首：“我虽然没听到多少，但似乎这位兄弟对自己的妹妹也很是关心。” “您说笑了，”李成忙道，“傻小子没分寸，胡咧咧地乱喊呢，这种事哪有什么替不替的！” 景摇微微弯唇，他明明没问到那“替”的事呢。 迎泽被揉得浑身发软，丹田处重新灌入的神力终于是纯粹湿润的水风之力。 他有了些力气，不适地要躲开，可是这个人的怀抱并不宽松。 他躲了一下，反而更到了人家怀里。 景摇垂眸，眸中情绪让人看不懂：“哥哥，别乱动，你快掉下去了。” 李成还在自顾自道：“说起这喝酒，不知道您二位喝没喝我们这镇上的招牌桃花酒啊？” 招牌酒？ 景摇轻笑一声：“您说错了吧，是杏花酒，镇上都没桃花树，怎么酿酒？” 李成哈哈笑了两声：“是我记错了，还是仙师记性好。” “喝酒喝得多而已，”景摇没忍住，又把怀里的人抱紧了几分，感受着那如水柔韧的身姿，心中方舒服。 “不过，我还是不太了解，您二位说的，这个龙神，是什么呀？” 李成压低了声音道：“您有所不知，这龙神本是我们的守护神，谁料万年之前被那邪恶的九尾狐打伤，坠落到后山崖下。” “我们镇上的先辈，心地善良，砍柴时发现了龙神，不忍龙神在此受苦，便日日送些吃食给龙神，龙神心中感恩，伤好之后虽受九尾狐的诅咒不能现身，但却在我们召唤的时候附身年轻人解我们的难。” “哦？”景摇问，“那现在镇上已经这样了，龙神怎么还不肯附身来帮助？” 他两只手来回扯弄把玩着自己蓝色的玉佩，迎泽腕上的水玉环随之一闪一闪地亮。 李成惊了：“这话可说不得，您有所不知，实在不是龙神不愿来帮我们，而是因为他实在顾不上我们啊！” 他说着，眼里竟然晶莹隐隐有泪光：“您有所不知，龙神大人心中挂念着前线战事，一直想要帮我们平了战事，让大家能过点太平日子，可是天上那些什么劳什子的战神……” 他顿了顿，愤怒道：“简直不配当神仙，什么狗屁的战神，全靠着我们打仗维持自己的神力，自然不肯让我们龙神大人断了他的神力来源，竟然，竟然狠心……” 李成又开始抹眼泪，听这意思，是要说战神害了他们那位所谓的“龙神”。 景摇自然不信他这鬼话，神祇的神力根本和信力无关，而是来自天赐根本和后天修习。 与信力有关的只是气运，当年他这位好叔父能够一人战胜七位主神，就是靠凡间的信力加持气运。 只是可惜，天道恐怕不知道自己究竟偏向了什么东西，他这位叔父想干的能干的可不止是让先天神祇殒没。 所以后来那么强的信力也不过都是浮云不见，信力之上，还有天道束缚。 那么这位龙神，想来定是恨极了他那位宣元伯父吧，不然怎么要这么急着猜他这位伯父上位？ 但……也不然，现在谁能说清楚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怀里的人还在乱动，他轻笑一声道：“神尊，乖一点。” “马上就能见到你想见的人了。” 他张了张嘴，却不发声，李成离他不远，忙凑过来问：“仙师说了什么呀，我这耳朵不管用了，没听到。” “没事，”景摇顿了顿，道，“我只是在想，这位战神，怎么如此可恶。” · 罡风阵阵，沈宣元没能打开昆仑山的道场入口，叹了口气，拢紧衣领，要往外走。 扭头，却正对上一双圆钝有神的眼睛，炯炯望向他。 少女绿衣飘荡，剑在腰间乖巧别着，像一只训怪了的宠物。 沈宣元惊喜地上前一步：“琨吾！” “慢着！”沈琨吾银剑往前一挡，“别往前了，我们很熟吗？” “琨吾……”沈宣元看着她，眼中闪过痛意，“是哥哥当年不对，可是，你现在……” “诶，什么哥哥妹妹的，有幸和战神是同源的神力，是我高攀了，不过这幸运，呵呵，现在可要不起了。” 沈宣元一边咳着，一边含泪看沈琨吾，“琨吾……” 他低低地喊。 沈琨吾被他喊得不耐烦，正要怒目而视，却对上那含泪的眼睛，很多话便堵在了喉咙。 半晌，她挤出干巴巴的一句：“不是吧，你为什么每天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啊！” “沈宣元，你是一把剑，还是战神，你，你怎么这么爱哭啊，我真服了。” 沈宣元看着她，知道她是嘴硬心软，其实恐怕早就不怨自己了，方挤出一个笑：“我不哭了，琨吾，我不哭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谁生气了？”沈琨吾撇了撇嘴，“对了，有件事问你。” 沈宣元忙说：“你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还记得你给那条小龙锻的那枚蓝色玉佩嘛？” 沈宣元点点头：“记得，我也正想同你说阿摇的事呢，你知道他是素秋姐姐的孩子吧？阿泽跟我说你们在铃山……” “先别说那些没用的，”沈琨吾急切地打断他，“管他是谁的孩子，我只在乎他身上佩的那块玉佩，是不是你当年从丹穴山要来的那块玉雕的？” 沈宣元愣了一下，点点头：“是，不过那玉不算什么特别稀罕的物什，只是当年江寒得了两块玉，一寒一暖，暖的给了我让我随身带着温补而已。” “那就对上了，”沈琨吾急了，“那块冷玉是不是后来雕成了水玉环？” “这我倒是记不清了，不过好像是，因为江寒说那玉要给阿泽做个什么东西来着，时间太久了，琨吾，你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问我这个了，我不是不想同你说，是实在有些记不清了。” 沈琨吾却抬腿就要往外走：“你不知道，回来再同你说，那小龙真不是个好东西。” 沈宣元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很慢很慢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琨吾……” 好像百转千回，在心里已经运作了很久。 16、龙神 半梦半醒好像睡了很久，山洞内幽幽不见天日，迎泽伸手往前摸了一把，什么都没有。 剧烈的不安感困扰着他，他几乎难以向前，什么都看不见，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还记着进来之前师尊说：“阿泽，不要害怕，我一直在。” 但是他什么都看不到。 “师尊……”他很轻很轻地喊，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于是他又很重地喊他师尊，还是没人回应他。 他是天生的神祇，很难知道害怕，只是不舒服，那种黏腻的感觉不是他所熟悉的水力，而更趋近于血，在身上游走让人恶心。 这是他在试炼中需要驯服的无灵之水。 迎泽答应了那些神祇要对他进行的试炼，可从来没人教过他试炼是什么样的残酷，他只是依靠着本能在做什么。 时间流逝，没有日月的地方更容易滋生错觉，迎泽缓缓蹲下，还是什么都感受不到。 或许他们说的对，他的确不适合当水神，他不会步云降水，而他的师尊是一位火神，并不能教他该怎么运用水神的力量。 心中酸胀，他降生后除了依赖，学会的第一种情绪竟然是沮丧。 又不知过了多久，迎泽觉得他好像已经和这个山洞融为一体的时候，巨大的一声爆破声发生。 封印碎了，一道金光照入，由点及面，金光洒满，这是太阳吗？ 太久没见过光，迎泽忍不住眯起眼睛。 却见那光的正中心，站着的，正是景衍，黑衣萧萧，他穿在身上却多了几分圣洁庄穆。 “阿泽，”他说，“别怕，我们来了。” 一支红中透金的凤凰翎飘落在他手中，楚江寒在后边打着架，边打边说：“一群混蛋，不是你们徒弟不知道心疼吗？” 凤凰翎在景衍手中幽幽旋转，竟变成了一支璀璨耀目的簪子。 赤凤金龙，簪轻盈，景衍面朝迎泽向前一步，捻着那簪子，笑道：“今宵不忘，赠尔金霄。” 迎泽看着他们，怔怔的，忽然撕心裂肺地疼痛，他大喊一声：“景衍！” 猛地睁眼，却是大梦一场，面前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恍惚间，迎泽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喊住了景衍。 又好像真的把“今宵”留住了。 过往的一切如浩渺云烟，烟消云散就只剩面前金光幽幽。 景摇凝视着他，光下那双多情眸传情，这是他和景衍最不像的地方，迎泽遂而辨清楚了他是谁。 “我们这是在哪儿？” 他挣扎着要下来，景摇却不松手：“不要乱动，哥哥。” 少年声音清泠泠如玉石相敲，压低的声音过耳留感：“这里不太对劲。” 龙神？ 迎泽蹙眉，打量周围，却发现周围金光闪耀，不知道是什么照的，竟然灿若白日。 一条金色的龙在光下，两只眼晴炯炯有神向前盯着，他身上，打了数不清的玄色钉子，这些钉子上设有禁制，迫使他无法离开身后的柱子。 迎泽瞳孔骤缩，这竟然……真的是一条金龙？？！ 这金龙张了张嘴，说出的话却不是人声，而是几声长吟，嘶哑难听，也难以分辨意义。 景摇神识传音道：“神尊，这不是龙。” 龙吐人言，蛟只鸣声。 这“龙神”虽然身形极为像龙，但张嘴说出的却不是人话，想必是一条将要化龙的潜蛟。 蛟属水兽，迎泽却不认识这条蛟，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这条蛟多年未显形，只在自己水域道场修炼，二，这条蛟年纪太小。 迎泽蹙眉，仔细思索何处水域能够滋生此等生灵。 景摇则快速传声向他讲了他神识不清这一会儿发生了什么。 大概就是这对叔侄俩刻意把他们骗到这所谓的“龙神”处，但具体是要做什么却不知道。 进来所谓的“神庙”后，那叔侄两个就趁机溜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景摇抱着他走了一会儿，忽然有一处金光大亮，进来正是这条金色的蛟盘旋在柱子上。 “你认识这条蛟吗？” 迎泽问。 “不认识，”景摇立刻摇头，“从未见过，按理说千年前那一战后，凡是水族必须定岁拜见我父神，无论是山野成精还是天生灵体，但我从来没见过这条蛟。” “神尊，我怀疑……”他看着这条蛟，猜测它是有话对他们说，“我怀疑这条蛟不想和我们起冲突，你看它的尾和角，凡蛟化龙，必生角长尾，它已经是近龙之躯，想来到了突破关头，并不想让我们打扰。” 这条金色的蛟已经有了角和尾巴，应该是马上就要化龙。 但是按照那叔侄两个所说的，这条蛟已经在这里被困了至少几百年，可是这百年间蛟既然被钉在伏龙柱上，就不可能有办法正常修行。 难道这条蛟是在伏龙柱上修炼的？ 可这伏龙柱上处处都是禁制，根本没有丝毫灵气。 迎泽不敢召寒霖，徒手点血画符，莹蓝色神力连到这条蛟上，与未成神的灵物神识交流只能依靠“介”。 这条蛟又冲他们咆哮。 景摇上前一步挡在迎泽身前，他道：“神尊，您刚刚神识紊乱，还是我来吧。” 迎泽刚欲开口，神识已经连接上了，这条蛟问：“你是谁？” 迎泽敛眸不语，不知该作何回答，倘若现在暴露水神身份，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消息若是传回神域，大家一定会对师尊的神力有所猜测…… 现在神域经不起一点波澜，天帝景昼用自己全部气运坐镇紫霄殿，他师尊以身为阵定魔域，倘若…… 就在这片刻，景摇拔剑向前，扶春暖意生，剑刺蛟身，金红色的血洒了一地。 迎泽凤眸惊得圆睁，可景摇这剑出得极快，另一手甚至化阵隔开迎泽，一步之遥，白衣依旧，金蛟哀鸣。 这一剑也打断了神识连接，迎泽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神识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团黑气，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说时快那时慢，眨眼景摇已经捉过他的腕：“神尊勿动。” 刚恢复平静就遭受侵入的神识被强行灌入一团银色，这是景摇神力和神识融合而成的，银色神识荡平黑色一团，立刻退出识海。 “神尊勿怕，”景摇抹了一把唇角，血线擦去，“我来除去这怪物。” 那条蛟怒吼着在伏龙柱上蠕动，黑色禁制一寸寸破开，金蛟破风而来，蛟首狰狞，两只眼睛睁大，冒着血红。 迎泽说：“龙蛟相似，首尾皆硬，攻他腰部！” 银龙已出，龙尾圈住迎泽，龙首直奔那金蛟。 金蛟却放手不动，倏地，禁制符文皆显。 这室内竟是个巨大的阵法，蛟站在生门，银龙的位置却正是死门。 千钧一发之际，银光大闪，长剑盖血，蛟首定住。 景摇化作人形搂着迎泽缓缓落下。 绿衣少女持剑，冷冷回眸： “打架的时候要专心，你们长条的水族都不懂吗？” 17、金霄 那条金蛟被银剑钉死在伏龙柱上，迎泽看着那满地的血，心有余悸，他问：“它死了吗？” 沈琨吾踩着蛟首飞身上千拔出自己的剑，冷哼一声：“你水神之力遍布六合，莫非探不到这一丝声息嘛？” 她又剑指景摇，轻啧道：“你剑法不错，但是警惕性未免太差，连自己入了别人的阵法都不知道。” “就这样，”沈琨吾抱剑跳下蛟首，衣摆点靴，不沾尘埃，像是从风中走来，她挑了一眼景摇，“当战神，还差得远。” 景摇恭恭敬敬和她行了礼：“谢神尊指点。” 迎泽却愧疚不已，这条小龙既然能千岁晋神，必定不可能是连阵法都不通晓的蠢材，恐怕是因为刚刚给他输了那么多神力才略显迟钝。 他刚张了张嘴想替小龙辩驳两句，又碍于刚惹了沈琨吾有些不好开口，没想到这略张嘴的迟疑片刻，沈琨吾竟然朝他走了几步，蹙眉道： “还有你，楚迎泽，你不会还想替这条小龙辩解吧？” “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看！！” ‘眉眼圆钝，唯有眼尾上挑，既显出无限生机，又含出点战神威风，愤怒看人的时候颇有震慑力。 迎泽下意识往回退一步，偏巧景摇还搂着他，这一下，就撞了满怀。 沈琨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开迎泽，“还往他身上靠，真以为他是你的命定情缘吗？” 她扯断迎泽腕上的红绳，月白的玉环此时寂灭，沈琨吾握着水玉环往景摇那边一推，顿时，水玉环亮个没完。 一时气氛诡异，蛟没力气叫，迎泽没脸说话，景摇迷茫不言，沈琨吾没空说话，她用神力推着水玉环悬空往下，果不其然，到了景摇袖口处，水玉环闪烁得最明显。 她冷笑一声：“想来小神君平日里定然是浑身热气腾腾的吧，也是，暖玉在握，谁能不烧得难受啊？” 迎泽看着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刚吞了神凤一族的神力，虽然景摇神力不如他师尊纯粹，可是到体内也依旧扰乱神魂。 现在他还发懵呢。 “琨吾，打完架就安静些吧。” 沈琨吾正愤怒着，还要接着说，话却被堵回来。 扭身望去，绯衣飘荡，像一团跳动的火，青衣摇晃，像一片吹散的叶，楚江寒打了个哈欠，风寻木笑盈盈看过来。 “风寻木！”沈琨吾看着她，下意识上前一步就要问自己想知道的事，可是又被堵回来话。 “诶，琨吾，我比你大这么多，喊声姐姐很过分吗？” 她睁大眼睛，登时忘了自己刚刚想的，白了风寻木一眼：“哼，我和你很熟吗？” 风寻木笑眯眯望着她，等沈琨吾思绪回到开始的水玉环上，又难免顾忌人突然多起来，在这里说水玉环的事情也不合适，苦恼发问：“你们都来做什么……” 未待回答，玄光一晃，沈宣元也赶到，气喘吁吁道：“诸位，感谢你们为我跑这一趟。” 他拿着缚龙索，把那只金蛟严严实实绑起来，“多亏了景昼兄还留着当年素秋姐姐的缚龙索……” 他忽然想到什么，噤了声，歉意地看向众人。 迎泽看着这一群神祇，现在也没弄明白怎么平时忙得不见人的大家现在能够齐聚一堂。 景摇挨个行礼，恭敬站在一边。 在场没人说话，迎泽也只能一直憋着， 直到沈宣元收好了蛟，才道：“阿泽，这回实在多亏了你和阿摇，否则我还被这孽畜蒙在鼓里，不知道究竟是谁作乱呢。” “现下我便先压着这东西回北山了，它万年前虽然没能化龙，可终究生角长尾开了灵识，已区别于山间野怪，不可草草处置，我想着，还是要等景夜兄做个决断才好。” 景夜，天帝景昼的另一位弟弟，也就是景摇的父亲，管理天下水族。 景摇如实禀告：“父神最近闭关，恐怕暂时没法出关。” 沈宣元思考片刻道：“北山是我的道场，有我的剑气压着，这蛟应当生不起什么风浪……” 说着，他看向沈琨吾，但沈琨吾还挂着水玉环的事，正憋得难受，哪管得了他，摆摆手道：“别看我，你们爱怎么弄怎么弄，畏首畏尾的，一条靠吃人修炼的蛟，还能化龙不成？” 沈宣元尴尬一笑：“那诸位，我便先走一步了。” 他带着金蛟这就算走了，可事情却还没解决完，迎泽至今也没弄明白今天到底在干什么。 风寻木握着纸扇轻轻晃了晃，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干什么，沈琨吾耐不住气了：“不是，你们到底在什么啊，这蛟都死了，还在这干啥呀，不过正好，你们两个当师父的都在，我跟你说风寻木，你知不知道——唔” 风寻木不知何时落到他身前，刚刚还在手里扇风的折扇霎时就抵到了沈琨吾唇边：“诶，琨吾，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她那双风流桃花眼轻眨，风来席卷，带着沈琨吾就走，只留下一句： “江寒，我徒弟也交给你了啊。” 楚江寒还站在原地不动，迎泽一时不动他师尊是想干什么，许久，才听他师尊道： “先去你们来的时候遇到的那叔侄俩家里看看。” 迎泽神识传音楚江寒：“师尊，琨吾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水玉环怎么了，和阿摇有关系吗？” “没事。”神识传音听不出情绪，但迎泽能感觉到，他师尊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神尊，”景摇本来是跟在后边的，但是突然到了迎泽身旁，声音压低道：“你有没有感觉舅舅身上有些不对劲。” “我不是聋子。” 迎泽没出声，楚江寒倒扭头，随意道。 他说：“不过你眼力可以，我神力有异动，不能在人间待太久，所以，” 楚江寒看向迎泽：“剩下的事交给你们。” 他向前跨了一步，捉起迎泽的手，另一手放下去一只簪子。 迎泽低头去看，金色璀璨与月光相称，他惊了一下。 这分明是他放起来的金霄簪，再抬头看，他师尊已经不见，只留下一句：“你就当这是我的凤凰翎。” 凤凰翎早就化成了金霄簪。 迎泽看着这支簪子，没办法不去想景衍。 偏偏景摇还凑过来，问他：“神尊，这是舅舅留给我们的驱邪神器嘛？” 他的问题很有道理，因为神凤克邪，凤凰翎在除煞气这方面很管用。 但迎泽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和纯挚的眼神，很难点头。 18、虚弱 迎泽含混糊弄过去：“嗯，应该是吧。” 景摇却当真了，灿然而笑，眉眼处悦动，唇边上扬，露出一排整齐的牙。 “那真是太好了，神尊，有舅舅相助，我们一定不会遇到危险的。” 他说完，迎泽却不敢抬眸对上他目光，心中只期盼这一切快点结束。 但结束后要做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似乎是应该趁着这机会和这条小龙更进一步的，但是看着这张脸，一颦一笑，一喜一忧，他就很难不去想到景衍。 他对景衍，实在是恐惧多于愤怒。 在他年少时，除了师尊，他最喜欢景衍和沈琨吾，因为景衍愿意给他解决各种困难，琨吾愿意带着他一起玩。 可是在多年后，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还都是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断交，他难以克服年少时的心魔，忘不掉那双金色瞳孔和一句句的质问，血海的腥味好似就在身旁。 刚回来去魔域的那天，他骗了师尊，他的确曾经在凡间想找一张和景衍很像的脸，但不是为了所谓的情。 而是想看看自己时隔多年，是否已经能够克服那恐惧，可惜，他仍旧不是一个道心坚毅的神祇。 沉重的情感压在心头，不知所起，亦不知所谓。 等身上靠过来一个人，迎泽才回神，他惊了一下，扶住景摇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月色皎洁，少了那不知所谓的庙里的金光笼罩，迎泽才发现他面色煞白，唇色全无。 景摇摆摆手：“神尊，无碍，我只是……” 不用说迎泽也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条小龙才给他输了那么多神力，紧接着就开始打架，还要帮他清除识海里的血气，忍受反噬。 就算是铁打的也扛不住。 他顿时不知所措，好像这条小龙遇到他之后就一直在倒霉，当然，这也不能说仅仅是因为他，书上说，红鸾星动乃是情运当道，平衡之道，一运过强，他运必弱。 联想至此，迎泽一边喂给景摇疗伤的丹药，一边想怪不得自己最近也倒霉。 怪不得情劫难过。 迎泽想，幸好自己是先天的神祇，是不需要晋神历劫的。 不然若是遇上情劫，岂不是要完蛋。 也不知道这条小龙晋神过的是什么劫，迎泽苦恼地看向景摇，不知道该怎么助他疗伤。 输神力当然是万能的，但且不提迎泽早没有多收神力还在体内，就是有，这神力也不能乱输，不然就会像景摇给他输神力时一样，输完体内神力相冲，影响神识清醒。 现在景摇几乎是整个人挂在迎泽身上，迎泽拖着他也不知道该往哪走，他征求这条小龙的意见：“那个……” 他才发现自己有点叫不出来那个亲昵过头的称呼。 “嗯……”景摇却立刻回应他，没什么精神地看向他，平时生机勃勃无限活力的小白龙现在只剩一双蔫嗒嗒的眼睛，眸光流转。 迎泽说：“要不要回你的道场？” 他还不知道这条小龙的道场具体是在哪儿，听闻现在很多年轻的神祇们都不会特意设自己的道场，而是统一在万神山上居住，方便履职。 所以迎泽也不知道这条小龙有没有道场，道场又在哪儿。 景摇朝他虚弱一笑：“没事的，神尊，我只是神力有点透支，休息休息就好了。” 愧疚登时涌上，蓦然填满心脏，迎泽觉得自己快被一种叫做羞愧的东西揉碎了。 如果……如果他还像以前那么厉害，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寻回道心的渴望在这一刻达到顶端，迎泽感觉自己好像一只人偶，被来回拉扯，想做带你自己真正应该做的事，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的想法。 景摇的唇还是上扬的，直到现在也没忘了安抚迎泽的情绪，迎泽却很难放下心。 他说：“休息恐怕不能疗伤吧，不如我先送你回凤梧宫？” 小龙却摇摇头：“不要，神尊，我想和你在一起。” 指尖抽了一下，迎泽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心脏又受到了重击，刚刚被来回拉扯蹂躏的心脏此刻也没好哪去。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景摇这话一说出口，他虽然迟钝，思考问题的方法也不同于常人，但毕竟不是傻子，而且还活了几万年，不至于听不懂这什么意思。 今晚的一切实在太混乱，让他没法正常思考。 他不知道这条小龙究竟是在说真心话，还是这个语境下话赶话赶出来的这么一句不知所谓的鬼话。 半晌，憋出一句：“那我给你变片雪陪你回去？” 反正，他原身也是一片雪，应该可以的吧…… 迎泽小心翼翼看向景摇。 景摇那双含情眼悠悠看向他，很明显，传达出六点看法：“……” · 寒风瑟瑟，木门“咯吱”一声从内推开，院里黄皮果树的叶子摇晃，果子已经被摘过一次，只剩下郁郁葱葱的叶子依旧在枝头。 农家院落不算大，但看得出来整齐，想来这家人是经常收拾的。 迎泽本来是打算直接隐身进来查完就走的，但是景摇这样子实在虚弱，不像能用隐身术查案的状态，还执意要跟着他，他总不能抛下景摇。 便打算延续景摇编的那个什么空谷医师的身份，先到这家作客，看一看究竟什么状况。 敲了门才想起来这时候已经是半夜，普通人早就休息不知道多久了，肯定不会有人理的，便有些懊恼，打算扶着景摇先找个地方休息。 结果门却开了，里边站着个年轻的小姑娘，看上去约摸也就十五六岁，两颊粉扑扑的，圆溜溜眼睛盯着他们打量，很是吃惊的样子。 “你们……是谁啊？”小姑娘问他们。 迎泽从善如流回答：“我们是空谷的医师，这是我胞弟，游历至此，在您家里发现有邪祟，所以……” 小姑娘怔了一下，似乎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胞弟？” 迎泽蹙眉，不知道这姑娘什么意思，身上架着的景摇倒是往下又坠了几分，他连忙去托景摇，不托还好，这一托，景摇整个人直接彻底到他怀里。 迎泽尴尬地冲小姑娘笑了笑，“我弟弟身体不舒服。” 小姑娘眨眨眼：“你是他的哥哥……你是哥哥。” “……嗯？” 迎泽没听懂这小姑娘的意思，思考起她的身份，这小姑娘既然在这家，恐怕她哥哥就是叔侄两个里的侄子。 他师尊既然把他们带到这里走了，那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他正苦恼着，小姑娘又说：“哥哥，进来进来，快回家。” 竟然敢叫陌生人直接进自己的家，这小姑娘有些不对劲。 迎泽想再进行神识搜查，但是一伸手，景摇脑袋先压过来。 “……” 很难再说什么。 下一秒，身后一声尖叫爆发：“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一个年轻男声，迎泽回头，认出这人是和自己说过话的那个，但是迷迷糊糊的，但身形应该没认错。 “芳妹，你在这里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嘛？” 那被称作芳妹的小姑娘甜甜一笑：“我在等哥哥回家呀，哥哥……” 她眼神有些涣散，“哥哥们都要回来的，不能不让他们进来……” 迎泽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竟然也有些疯癫的前兆。 正无言，景摇猛地站直身体，迎泽腰上撤力，没站稳，相当于被景摇扶着肩搂过去。 于是他很清晰地听到这条小龙冷淡道：“还想让你妹妹恢复正常吗？” 很奇妙的一种感觉蔓延，迎泽觉得景摇身上有一种很让人信服的气质，这种气质由他发现显然是不太合理的。 但迎泽不仅发现了，还对这种气质很顺从地接受，因为他实在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神仙，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自己做过什么事。 以前有师尊，后来，后来在凡间的千年，他总是不做事，因为做什么挥之不去的都是失败。 但是这条小龙却很诡异地把让他决定和让他信服这两件事融合起来了，譬如现在，景摇说完这句话，不去看李立业，扭头却望向迎泽，唇色面色皆煞白，唯有眼神坚毅： “哥哥，你说对吧？” 迎泽眼神飘忽，“啊”的发言都要脱口，下一句却鼓起勇气换成了点头：“对。” 他们得管这件事，这是他做的决定。 景摇随着他的话扭头淡道：“先让我们进去，你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李立业看着自己的妹妹这痴傻样急得都要跳脚了，一咬牙，死马权当活马医，他叔叔说的那些话一句也不作数了，直接道： “请二位仙师随我来。” 李立芳拍手叫好：“好，好，哥哥们都回家了。” 她的状态很诡异，看上去似乎是正常的，还记得哥哥要回家，却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谁。 迎泽蹙眉，觉得这症状和李辉的有些像。 下一刻，景摇却虚弱道：“神尊，好痛。” 迎泽一愣，扭头却对上一双湿漉漉的含情眸。 19、噬魂 不进屋不知道，一进屋吓一跳，这家人房梁上悬着许多金龙样式的灯笼，不止房梁，几乎所有能雕上纹样的地方，都用的是金龙，有些地方还是用的金粉。 可见是下了大价钱。 迎泽凝眸，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蛟生角长尾为龙，那条金蛟的确已经非常像龙，但毕竟细微处还是不同，譬如爪，蛟只有两爪，龙却有四只。 而这些纹路上的金龙，却的的确确是按照龙的形态画的，虽然说细微的差异不会影响信力汲取，可这世上已经有金龙，信力势必会被金龙拿走一部分。 这条蛟费这么大的力气让这里的人能够信服他，为什么还要让这信力白白流走一部分呢？ 倘若说是因为用了金龙的名号没办法……这个人既然能和他叔叔一起带人面见“龙神”，一定已经是近侍信徒，连吃人的事都愿意帮他干，换个纹饰有何不可？ 他想得入神，一时没来得及管旁边的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旁边那条活生生的龙已经不见踪影。 迎泽心头一悸，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去找景摇，可刚刚还在身边的人，这会儿却怎么也看不到，只剩那小姑娘还在旁边，拍着手朝他笑： “哥哥，哥哥，回家了，回家了！” 迎泽蹙眉，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向前一步，跨进里屋，可屋里只有正跪拜在蒲扇上的两个老人，嘴里絮絮叨叨念着的，是“请龙神大人帮帮忙帮帮忙吧”。 那个年轻人呢，景摇不见一定和他有关系，迎泽咬牙，拿出金霄簪打算借调水神之力。 就在这一刻，左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极度紧张下，人非常容易受惊，他心脏漏跳一拍，两条腿如同灌了铅难行寸步。 只听身后的声音：“哥哥，我在这里。” 景摇笑意盈盈的脸出现在眼前，他灵巧转到了迎泽身前，黑发飘扬，银衣洁净，眼眸含情。 “你怎么……” 景摇先一步握住迎泽的胳膊，朝他摇头示意，还没出口的问题被挡回去，迎泽蹙眉，不知道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下一瞬，却听到身后有扭曲撕裂的哭声，李立业正在院子里翻滚，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什么：“救救我妹妹，不要拿我妹妹换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滚过来，开始磕头。 那两个老人依旧在神像前跪拜，估摸着是他的父母。 迎泽仔细辨认那樽已经有些掉漆的神像，神像往往慈眉善目，这樽却不同，眼尾牵出细长痕迹，有些凶恶模样，像是在动怒。 白衣长袍，立领细颈，缕发盖耳落颈，最重要的是，一支金簪斜插发顶，虽看不清脸，但这……分明是他。 迎泽凤眸微睁，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下一秒，扶春剑柄直直捣碎神像。 “神尊，此相只会给你增加业力，不必担心除去对您有影响。” 景摇甫一出声，那神像前跪着的两个人全都直愣愣倒下去，吐了几口血。 “爹，娘！！！”李立业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跪行过去。 实在是一出乱象，不知所起，亦不知何谓。 迎泽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却怎么也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混乱的一切按理说应当在那条蛟被逮捕的一刻就结束，但没有。 这混乱延续了，并且造成了很严峻的后果。 他听到景摇淡漠地对李立业说：“起来，如果还想救你爹娘和你妹妹，就站起来。” 李立业却只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不搭理他，景摇俯视着他，黑眸冷到像在看一堆垃圾，他道：“不起？好，那就你自己亲眼看着你们全家一起死吧。” 这话委实不像他平时能说出的话，迎泽没忍住去看他的表情，却发现那张每次看他都笑意盈盈的脸此刻如结冰霜。 想来是因为这家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惹怒了景摇。 他叹息，年轻人总是这样的，很容易被诱惑很容易被惹怒。 又或者说，正常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只有他不是，但像他这样的，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迎泽对景摇突如其来的不近人情很是理解。 “仙师，仙师，救救我父母吧，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李立业扒着景摇的衣摆哭泣，“我知道您是菩萨心肠，求求您，求求您，我父母一生行善，我妹妹还那么小，我求求您，求求您。” 景摇依旧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匍匐。 半晌，才道：“帮你不是不行。” 李立业立刻发誓道：“只要您愿意救我全家，您要小的去做什么都行。” “用不着，”景摇淡道，“你能做什么？全凭仗我兄长心善，不忍心看你们一家在别人引诱下落得如此下场罢了。” 李立业不是傻子，立刻明白景摇这意思是让他去求迎泽，便跪着爬到迎泽身侧，连这谪仙一般人物的衣摆都不敢摸，只在地上磕头： “仙师，仙师，求求您，我求求您。” 一种压抑的情绪侵入迎泽心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感觉很不舒服，他不想看着这家人这样子。 可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只是很不舒服。 一方面，他觉得这家人是自作孽不可活，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家人的愚昧实在可怜。 但别的东西，他说不上来。 许久，迎泽道：“嗯，我弟弟既然开了口，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 他看向李立业：“有一事我必须和你说清楚，你家中有邪祟，绝不是一日两日，而是几年几十年积攒下的祸根，你，担得起吗？” 他凤眸锐利，看人时实在让人恐惧。 李立业没忍住，哭得一口气差带你没上来：“我知道，我知道，都是家中老父母糊涂，作下这些孽。” 他哀求看向迎泽：“可是，仙师，我虽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父母爱子之情切无所不至，求您看在我父母舐犊情深的份上，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况且，祸不及家人，我妹妹年纪这么小，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呀。” 迎泽本来也没有真不管他们的意思，只是想再多套点话出来，但听了李立业这些话，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很显然，这个李立业能够逃脱像别人那样痴傻疯癫的下场，是因为他父母做了什么，但具体做了什么却不知道。 现在造成的结果就是他父母忽然的失魂。 景摇凑近他，对他说：“神尊，不要对他们怀有怜悯之情，他们在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肯定就已经用什么东西做牺牲了，现在不过是自作孽罢了。” 站直，对着李立业却又是另一番说辞：“你且说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立业一边抽噎一边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不出所料，这地方年轻人的失魂和“龙神大人”脱不了干系。 龙神大人是在将近百年前被人发现的，那时正是战乱刚开始，到处都乱着，没有人发现后山崖下多了条龙，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李立业的曾爷爷。 他这位曾爷爷也是个胆子大的，向龙神提出了请求，希望自己可以不用被征走参军，“龙神”答应了他，甚至还许诺可以让他以后都荣华富贵，但是交换的条件是他第一个孩子的魂。 这曾爷爷一咬牙，答应了，舍一个孩子，换一辈子幸福，值。 要是不交换，说不定他连老婆都没来得及找就该死了。 交易顺利进行，曾爷爷一生顺遂，可是人性贪婪，他不满足于仅仅富足的家庭，和“龙神”再一次进行了交易。 这次的交易，他用的是邻居家本就有点痴傻的孩子…… 但也就是这一次，被邻居尾随，风声走漏，镇上许多人知道了这件事，都跑到龙神那里去向“龙神”请愿，渐渐的，这个地方就没有了正常的年轻人。 听到这里，迎泽已是拧眉，不懂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你卖我，我卖你，到最后不是让那条金蛟白白获利吗？ 而且，这里又为什么会出现他的神像？ 他想知道的这些，景摇已经都问出了口，外加一句：“如果当年已经是这种状况，为什么现在你们父母祖父母这年纪的人都是正常的。” 李立业趴在地上磕头：“小人不敢有所欺瞒，当年我们镇上那些老人几乎都是失心疯了，互相用对方的魂向龙神表决心，龙神不忍，和他们说，侍奉之心已知，不索此魂也罢，愿以身保我们镇富饶万年。” “哦，那怎么现在又要这魂了呢？” 李立业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就是带您二位去的时候叔父说的那些，说是龙神大人被战神压制，需要魂魄温养，我们这些祖上欠了龙神大人魂的，都得先还，等以后再拿回来。” 景摇蹲下，托腮，笑意盈盈道：“我听懂了，那么，现在我要问你了，你的魂，是谁给的呢？” 迎泽这才想明白这件事里最大的蹊跷，就在这个青年身上。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却遥遥对上景摇看过来的目光，含情眸上扬，黑瞳清澈，让人安心。 20、珠花 李立业面露难色，寒风吹拂，神像碎片坍塌，他连忙磕头道：“仙师仙师，求您帮帮我。” “小的不敢有隐瞒，当年我的确是到了该‘还’魂的年纪，但是我爹娘心疼我，求了我叔父，我叔父带着一家人到了龙神那里跪了三天。” 他擦擦眼泪，看了眼痴笑着的妹妹，心痛道：“龙神动了恻隐之心，说此事也好做，他可以不要我的魂，但是我父母得养个比我小些的孩子，以后替我偿魂。” “后来，后来，”他似乎是感到羞愧，支支吾吾道，“后来芳妹就到了我家……” “哦？”景摇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那这樽神像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兄弟二人真心想帮你们家，怎么，还有什么需要瞒着我们吗？” 那笑容看不出一丝温度，冷得渗人。 屋内，迎泽已经捻起一片神像碎片，发现这像上的制作大有讲究，用的是玄色陶土上漆，土克水，玄为水之本，这种神像不仅不能传输信力，反而能把孽力转到他身上。 李立业边磕头边道：“是…是龙神说的，他说水神最是善良，把他供起来可以帮我们固魂，这样虽然魂契已成，但是我的魂魄不会受到影响。” 景摇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握着手里那片碎片。 李立业脑袋都磕出血了，还是迎泽叫停：“别磕了。” 李立业眼都肿了，脑门上顶着高起来的一大块，不停地感谢迎泽。 迎泽看着他这些动作，不明白他既然已经是利益既得者，又为什么要再铤而走险去做一次。 景摇不知何时到了他身侧，问他：“神尊，你想帮他吗？” “师尊既然让我们处理这里的事情，我就不可能坐视不管，”迎泽道，“但我不太懂。” 他还没说不懂什么，景摇已然弯唇一笑，黑瞳淌水，衬着月光倾斜，好像一面流动的秋镜：“神尊，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要帮他妹妹，因为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迎泽看着他的眼睛，深以为然，是啊，有很多东西比生命重要，当年素秋姐姐愿意用全部神魂封住景衍，不就是因为觉得六合安定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吗？ 如果八荒六合有一天也需要他去死，他也觉得无所谓。 可他只是可以去死，却不明白死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六合安定就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呢？ 他愿意以身祭天，求一线生机，但那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而这一线生机是师尊兄长阿姊他们苦苦寻觅的。 他不想让他们难受。 他垂眸，眼睫翘出的弧度微卷，“只是为什么现在还找不到摄魂术的引，没有引，就找不回他们的魂。” 景摇忽然不知从那变出两片鳞片，道：“神尊，你看。” 迎泽心里正乱糟糟的，本不想搭理他，又疑心他是要说什么重要事，一低头，却发现那鳞片不是一种颜色，一片金色，一片银色。 “嗯，怎么了？” “没什么，”景摇语气轻巧，然后凑近一点对他说，“他们说我的鳞片和月光是一个颜色的。” 迎泽蹙眉，心道正事还没处理完，说什么鳞片，一扭头，又和那双黑瞳对上。 小白龙眨眨眼，道：“神尊，有些东西虽然相似，但是并不一样。” “你看，”他轻轻翻转那片金色鳞片，不知道是何光影作祟，那片金色的竟然也有些发银色，“金色看上去可以是银色，那么，摄魂术能摄魂，噬魂术也能噬魂，究竟是哪个呢？” 迎泽心头一跳，再去看那一家人，果不其然，那个芳妹，明显是被用过摄魂术的样子，而那老两口搜魂却没有结果。 再联想那李辉的样子，怪不得搜魂术看不出异常，因为噬魂术已经把他的魂魄全部吞噬掉，留下的相当于是虚影和一个空壳，那么搜魂的时候是发现不了损伤的。 “这是怎么回事？” 迎泽上前一步，指尖点着李立芳的眉心直接输入神识，果不其然，这魂魄有损，并且现在还在不断受损中。 景摇收起两片鳞片：“神尊，我想我们还得问问这位好哥哥呢。” 李立业刚才听他两个说话，方明白这可能根本不是什么空谷的医师，而是真正的神仙下凡呢。 他本来也是不信鬼神的，可小时候被父母带过去见了那条“龙”之后就彻底不敢不信了。 现在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回事，但还明白不听这两个人的话才真的不行。 于是他一五一十接着交代：“我父母听我说完要帮芳妹之后，便把我关在屋里，求我不要这样，说当年他们已经被神罚过，绝对不能再这样做。” 他重重叹息：“我心里不服，去求了叔父，后来的事情，神仙老爷您们就都知道了。” 李立业头低偏了又偏，“只是没想到我父母早就知道我要去求叔父，提前在家里开始拜神求饶，现在约摸着是水神大人不肯再帮我们，降了神罚。” 这才是纯粹的胡扯，水神眼下就在这里站着，哪里来的什么神罚，迎泽景摇二人对此心知肚明。 那条金蛟必定是恨透了迎泽，才会想着一箭双雕，既要把孽力全弄到迎泽身上，还给他按个神罚的名号。 可是金蛟如果真的千年前就被打伤，那么会是谁打伤的他，又会是谁教给他把此事引到迎泽身上的？ 疑点重重，拨云见雾还是雾。 迎泽扭头看向景摇，问他：“借神力一用。” 半边月光落下，映光的半张脸惊魂动魄，水神长得不是慈悲样，更遑论如水柔软，脸上刀削斧刻，全是锐利明艳。 景摇怔了一下，伸手要去捉迎泽的手腕，结果却被反捉住，银色神力不知不觉就流失，他恍若未觉，甚至颇有些予取予求的姿态。 只是这回迎泽不敢随便用了，他可没忘了，这条小龙现在还是虚弱状态呢，但这金霄簪多年没用，上次还被他封住了，想要重新驱动，就需要借些神凤之力。 恰好，这条小龙的神力，有一缕源头承了他师尊，用在这里正好。 金色簪子被灌入银色神力，发出的却是烈焰赤红。 迎泽即使收回了手，另外灌了一点自己本源的神力给景摇。 景摇还一脸疑惑呢，问他：“神尊，还需要吗？” 似乎是没给尽兴。 迎泽看着他，忽然重重叹气，然后拍拍他的肩膀：“修行不易，道心难持，清心静气，方可晋升。” 他实在觉得，这条小龙太容易遭受拐骗，虽说他知道这条小龙这样对自己，难免有他身上水汽的原因，但还是忍不住阻拦。 景摇道：“神尊，我知道了，您以后监督我好不好？” 他朝他眨眨眼。 迎泽心跳漏跳一拍。 本想含糊着糊弄过去，就跟以前一样，但这回似乎不行，这条小龙就这么直愣愣看着他，含情眼柔顺，一眨不眨的。 他只好说：“你自有师尊父母教诲，我算得上是你什么人？” “那我把神尊当哥哥怎么样？” 金霄簪隔空都重颤，凤凰印记破空而出，李立业早就承载不住这么强的施法余威，晕过去了。 现下这里清醒着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迎泽一边操控金霄簪借出凤凰神力驱邪，寻找噬魂印的引，一边偷偷看景摇的表情。 正对上景摇含笑的眼睛，这略带揶揄的神色，好像早就知道他要看自己似的。 迎泽一下有些恼了，扭过头，干脆大大方方看过去，“我是先天神祇，比你年长整整一万岁，我喊你父母都只叫兄长阿姊，你要是把我当哥哥，不就乱了吗？” 此言一出，景摇好似真的陷入了沉默，不再说话，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迎泽懒得管他，接着寻找，果不其然，凡人空荡荡的识海里，有一团黑气。 金霄簪不知被楚江寒怎么处理过，自动寻着那团黑气过去，曾经的金色龙力和银色水力都消退不见，只剩下耀目的凤凰红色。 把那团黑色燃烧殆尽。 但寻着这噬魂术打下的“介”找过去，却只有白茫茫的无间。 凡是噬魂摄魂，必留下“介”，这是初创摄魂术的人留下的转圜余地，倘若摄魂结束，还能还魂。 但是，这两个人身上的摄魂噬魂，都没有“介”，迎泽收回手，蹙眉，又去探李立芳的识海。 摄魂与噬魂只有细微不同，噬魂之“介”被改成移魂的途径，就是说，噬魂的“介”是双向的，既可以移魂，又可以通过此“介”移回来。 而摄魂的“介”则更倾向于“补救”，是把魂魄拿回来而非把魂魄拿走。 果不其然，通过这一回的“介”，迎泽找到了李立芳飘忽的那两缕魂魄，魂归人定，李立芳不再痴笑，而是表情痛苦。 景摇上前一步，一缕神念打入她体内，龙力强悍，李立芳表情稍微缓和，只是眼神还有发愣，还魂需要速度，这是正常现象。 迎泽沉思片刻道：“她的魂魄竟然不在那条金蛟那里，而是漂泊在空中，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幸而走得还不算远，能够被找回来。” 景摇也蹙眉：“神尊，我听闻，魂魄久离体即使再回到体内也不能融合如初了，这镇上有如此多的人早早就中了摄魂术，倘若都如她这般……” 摄魂术的目的往往是得到魂魄，像这条金蛟这样的处理方法实在罕见，将魂魄浪费掉，也不食用也不驱用为自己的侍者，不就是白白浪费灵力用一次摄魂术嘛？ 这实在不合常理。 迎泽一时没想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想来如果还要查下去，就要从这一家人身上着手。 迎泽道：“先不管那些，先探探她的口风，看看她知道多少家里的事。” 景摇蹲下，没给李立芳打入意思神念探查，反而拔下她头上戴着的唯一一支珠花，看着那珠花不语。 “这珠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迎泽蹙眉，问他。 “没什么，”景摇站直，“嗯……只是神尊，你可能不了解这地方的习俗，我晋神之前曾经游历人间各方，当时也曾来过这里，只是那时候镇上却没有这些事。” “不过这珠花，我是知道的，海棠花是有情人之间才能送的，就是说，她头上这珠花，是她的心上人送的。” “但是，”景摇微微含笑，“这珠花上，有他哥哥的魂魄气息。” “魂魄气息？”迎泽到他旁边，自然地伸手接过那支海棠珠花，银丝缠，红丝绕，栩栩如生的一朵海棠花开在上边。 的确是有李立业残存的魂魄气息。 但是凡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魂魄附在物件上呢？ 迎泽想不通，却能明白，这小姑娘和她哥哥之间，关系不一般，再联想她那位哥哥曾经愿意舍了自己换她的命，有些事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理解。 那么这个小姑娘，又是什么态度呢？ “你们……是谁？” 就在这焦灼时刻，李立芳清醒了，她脑内混沌，感觉灵魂跟被撕裂了似的疼痛，钝钝的，半天也想不起来什么。 她首先发现了自己家里的这两个陌生人，接着看到倒在地上的父母兄长，立刻尖叫起来：“爹，娘，哥！！！” “小姑娘，先别说话，”景朝她微微一笑，他这张脸，唇红齿白，少年意气感极强，但是又很有安抚人的意味。 李立芳心神稍定，却依旧不知道这两个神仙似的人物怎么会在她家里，更不知道家里这是怎么了。 景摇重新蹲下，看着她，一字一句问道：“如果还想救你爹娘和你哥哥，就好好回答我的话，一，你是不是去找‘龙神’求过什么，用的是什么做交换，二，你和你哥哥什么关系我不管，我只问你，你哥哥做了什么，三，你晕倒前在干什么？” 李立芳一张小脸煞白，两颊原先冻出的那点粉红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景摇见她不动，轻笑一声，“你不愿意说也没事，我可以告诉你，我和我哥哥不是普通凡人，你说了，我们给你一线生机，不说，就是自己不要活，怪不得别人。” 迎泽看着他这一番熟悉的威胁人的做法，总觉得怪怪的，心道这条小龙还是会办事的，没把平日里那乖巧好欺负的样子摆出来。 另一边，李立芳方开始抽噎，断断续续，也算讲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李家一开始抚养她就是为了让她替她哥哥还魂，谁能料到她这位哥哥竟然喜欢上了自己的养妹，这复杂的情感让他没法眼睁睁看着妹妹替自己牺牲。 并且在乞巧节那日给了李立芳这支海棠珠花，李立芳明白其中深意，但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自己哥哥。 更没想到她父母早就知道了此事，为了拦住自己儿子，又去求了龙神。 龙神答应了帮助他们。 21、面具 风寻木伸手轻轻一弹，几道黑金色剑气湮灭在青绿神力中，她拨弄开浓密的梧桐枝，看向树枝上躺着的人，问他：“啧，楚江寒，又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不是，你到底知不知道景衍能不能出来啊？” 绯红衣袍的神祇在梧桐枝上躺着，本来不理她，后来大概是被烦得过头了，才说：“出来就出来，反正他出来第一个要弄死的也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你也成天操那么多心？” 风寻木托腮道：“此言差矣，操心自有操心的好处，比如现在，我比你多知道一件事，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楚江寒不耐烦道：“什么？” 风寻木笑眯眯道：“我夜观天象，发现咱们两个是兄妹变亲家呢，你意下如何？” 绯袖甩到她脸上，只剩下一句：“快滚。” “我徒弟还看不上你徒弟那张脸。” 风寻木看着那片阖上的梧桐叶，也不恼，摇着扇子慢慢往外走，一出门，却正撞上往里走的少女。 这剑老喜欢瞪人，风寻木看着她，笑着往旁边侧身闪出条路：“太巧了，正好碍了小战神的路。” 沈琨吾却随着她斜跨一步，瞪她瞪得更狠：“巧什么巧，我等你很久了。” 风寻木一顿，不说话。 听面前绿衣少女道：“我有事要问你，你切记不许骗我。” 风寻木一收折扇，唯笑颜依旧：“好，不骗你。” · 迎泽捻着那枝海棠珠花，沉吟道：“所以，这支珠花本来是为了锁住你哥哥的魂魄，没想到龙神却把你哥哥的魂魄转到了上边？” 景摇在旁边轻笑一声：“我们看上去大抵实在不太聪明呢，哥哥。” 这话实在不是在自嘲，更像是在威胁什么。 李立芳浑身颤抖，不住点头，“神仙哥哥，我不敢有所欺瞒，此事的确有蹊跷，当时我心里着急，去了庙里求神，后来，就有一位神仙下凡，说要给我一线生机，再后来……” “再后来，他就对珠花做了什么，但具体做了什么你也不知道，但总之，你哥哥的魂被封到了珠花上，是吗？”景摇冷冷打断她。 “是，是，那神仙拿走了那珠花，给我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爹娘拿走的是神仙老爷给的那支。” 她说着，迎泽已经掐断了那支珠花。 一缕黑灰色烟气冒出，李立芳吓了一跳，她毕竟只有十几岁，没经历过什么事，上次那神仙下凡已经让她害怕，更遑论现在。 迎泽道：“无碍，邪气已出，正魂归位。” 这便是说已经除去了上边的附魂印，景摇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很崇拜的模样，问道，“神尊，这个是谁下的印啊？” 如果知道是谁，就能知道究竟是哪位“神仙”早就知道这条金蛟的存在却不上报。 此人必有不对之处。 两人对视，迎泽心情沉重，景摇却忽然眨眨眼，偏了偏身子凑到他旁边，压低声音道：“神尊，早市要开始了，我们去逛一逛吧！” 迎泽还等着他说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他却撒娇似的去摇迎泽的胳膊。 迎泽一愣。 他想说现在是能逛早市的时候嘛，不知道已经火烧眉毛了嘛，他那灭世的好叔叔随时都有可能出来，但是转念一想，这条小龙似乎还真不知道。 神域之中现在还是风平浪静，根本没人知道形势紧张。 说不定这只小龙还以为只是那条金蛟做了什么，金蛟上边还有谁在帮着它作恶却一点没考虑。 他只是一条年纪很小的龙。 迎泽咬牙，为难道：“现在他们都晕倒着，这魂魄也很是蹊跷，而且镇上的年轻人都这样，我们还是先……” “没事的，神尊，”景摇忙道，“我刚刚也施加了追魂术，镇上人的魂魄已经都回来了，真的。” 他说着，掏出一把银色扇子，扇上流光阵阵，扇面不断变化：“您看，我没骗您的。” 扇面不断闪过现在镇上各人的情况，一个个竟然真的回魂了。 可见小龙没骗人，只是这把扇子…… 迎泽蹙眉，这扇子不是凡物，如果他没看错，这是回时扇，雁字回时，月满西楼。1 有这么个极为文雅的名字，扇子本身却实在算不上文雅，灵力附上，回望时间，划破虚空，但又不仅于此。 点血驱扇，扇起魂破。 迎泽封了李立芳的五感，让她暂时陷入昏睡，一边给李立业和他那对父母追魂，一边道：“你用的这扇子，有些凶。” 景摇回头看他，两颗牙尖尖的，“是师尊给我的扇子，有什么不好的嘛，神尊？” 迎泽想，他可能是不知道这扇子里的门道，这扇子的上一位主人，曾用这把扇子连破六魂。 后来这扇子有了个别称，叫失魂扇。 只是它的主人，最后亲手用这把扇子把自己的魂散了，失魂扇从那之后就消失了。 没想到竟然到了这条小龙手里。 寻木姐姐的胆子怎么这么大，敢让徒弟用这把扇子。 迎泽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景摇：“倘若让你换一把扇子，你愿意吗？” 他是本着为这条龙好的方向出发的，但是却没考虑到这把扇子在现在不知道这些事的神仙眼里，可是把很厉害的神器。 景摇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把扇子递到他手里：“那就请神尊替我保管。” 迎泽那一问说实话，颇有些不带脑子的冲突意味在，没想到却得到了回应，让他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只好说：“我随便问问，不过这扇子的确不够好，回头我给你把更好的。” 又是空头的票子。 他上哪找一把能比回时扇更好的扇子去。 景摇却恍然不知，还高兴呢：“好啊，那我边等着神尊给我更好的了。” 迎泽有些心虚。 把追回来的魂连同人一并安置好，他慢慢往外踱步，算是答应了这条小龙的要求，要陪他去早市。 到了门外，才想来问景摇那最重要的事：“还没问你，你是什么时候追回来的魂？” “没多久，大概就是从金蛟那里出来之后，我便用回时扇回溯过去，看到了那些人都是怎么被摄的魂，然后一一追回来了。” “也是奇怪，”景摇苦恼道，“那条金蛟按理说刚拿到魂魄应该立刻吃掉才对，这样才算真正温补了自己的法力，都放在那里摆着算什么意思。” “又不能补上法力，又没有信力。” 迎泽比他还想知道为什么，他也觉得太奇怪了，这条金蛟做的这些事每件都不符合常理，这更证明了它一定是知道这个用了噬魂术的神仙的存在。 可是是谁用了噬魂术，弄走了李家老两口的魂魄？ 又是谁，用了附魂术，把李立业的魂魄附在了海棠珠花上。 那李立业又为什么能在失去了一缕魂魄之后还能正常行动，这一切一定都有原因，但是迎泽一件都想不通。 不知不觉，他思虑过深，走到了景摇前边，一回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 他吓了一跳，连忙要去找景摇。 肩膀却故技重施似的又被人拍了一下。 他长了记性，做好了心理准备，果不其然，一扭头，景摇那张俊美非常的脸就在眼前。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举着张丑不拉几的面具。 那面具对于迎泽来说根本没啥用，他是先天神祇，眼睛比一般神仙可好用，能看到很多东西。 于是他清晰地看到，这条小龙眼睛眨巴眨巴，等着他的回应。 鬼使神差的，他轻声道： “你要吓坏我了。” 22、定亲 日起江河，秋落于叶。 景摇摘下脸上的面具，遗憾道：“神尊，我刚刚遇到了卖面具的回家呢，这时间不好，早市的摊子还没都摆出来，夜市已经都撤了。” 夜市？ 迎泽一把扶住他肩膀，景摇错愕道：“……神尊，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迎泽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如果镇上已经是这情况，为什么会有人害来赶夜市！” 他明明记得，他刚刚跨过域门来这里，满是寂静，萧瑟浓郁，只有一个老翁还在撑船载人。 景摇拧眉：“这……难道是为了挣钱？” “如果连人都没有，又怎么挣钱，东西能卖给谁呢？” 迎泽拿过景摇的面具，刚刚没仔细看，这仔细一看才吓了一跳，上边的图案分明是龙首。 “这是什么？”景摇疑惑问他。 “这是龙首，”迎泽摸了摸上边的东西，沉声道，“只是有些看不出来颜色了。” 景摇道：“神尊，我觉得这是有人故意让我买到的。” 迎泽收起那面具，拍拍小龙的肩膀：“不要怕，这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实际上这话说的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这都什么事啊。 他严重怀疑这条小龙身上有什么奇怪的运气，怎么他在凡间三千年都没碰到过这种事，他一来就能碰到。 难道长得像景衍气运也会受影响吗？ 他想不通。 拍拍景摇的手，道：“我先回去禀告给师尊，这里的魂魄归位就先交给你了，有任何异动随时联系我。” 话音落，他立刻赶往魔域。 只剩下景摇在后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也无暇去听。 跨过梧桐林，却正碰上风寻木，他想起自己最近干的那些好事，暗道不好，想绕道从后边进，没想到刚往后退了一步，沈琨吾便喊他名字：“迎泽，你干嘛去？” 两面夹击，胆战心惊。 迎泽颤了颤唇，想说自己是要跟师尊禀报事情，结果还没开口，那边风寻木先说：“诶，阿泽呀，你是不是刚从凡间回来，你师尊正等着你呢？” 迎泽感动不已，提步就要往里走，沈琨吾看着他背影，蹙眉道：“不是，风寻木你有病吧，我随便问问都不行吗？” 折扇轻摇，风寻木跳下梧桐枝，笑道：“此言差矣，你连梧桐枝都不让我下，管我也就罢了，怎么还管起来阿泽了？” “谁管你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管？”沈琨吾翻了个白眼，接着刚才话题道，“还没说完，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徒弟用的那些东西？” “啧，瞧瞧你，年轻人嘛，总是想制造点美妙的巧合，这不很正常嘛？” 她俯身凑到少女耳边，挤眉弄眼道：“你当年不也是这样吗？” 沈琨吾终于忍无可忍，拔剑就出，“我这样你个脑袋，我说的不是玉佩，是那把扇子！！！” 风寻木终于正色道：“嗯，扇子嘛，确实有点危险了，不过那不是已经被阿泽拿回来了。” 沈琨吾怀疑地看向她。 风寻木戴上自己的琉璃镜，一脸高深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自然是靠看。” “你装什么啊，谁不知道你有一双天赐琉璃眼，戴什么破镜子，真是脑子有病，行，你知道就好，反正我看着你徒弟就来气，年纪这么小，一身的煞气，幸好是当战神，不然当风神的话……” 沈琨吾恶狠狠道：“这天地下不得八风乱起啊！” 风寻木但笑不语。 她扭头，看向梧桐树里，雪衣青年已经不见踪影。 却还能听到迎泽匆匆忙忙地喊：“师尊，师尊！” 楚江寒一脸疲倦，衣袂先至，绯红漫天，他问迎泽：“又怎么了，不是让你在凡间吗，怎么不听话？” 迎泽手舞足蹈边比划边说：“不是不是，我们发现了噬魂术和摄魂术，但是噬魂术发现不了是谁打下的。” “那摄魂术呢？” “那条金蛟。” 楚江寒伸手，葱白细长的指尖点过迎泽额间，迎泽一愣，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下一瞬，却听他师尊幽幽叹道： “这也没傻啊，怎么净说胡话？” “？？？” 迎泽不解。 楚江寒席地而坐，绯红染上地上大片颜色，地上隐隐有些裂动显出来，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似的，他道：“蛟生山野，不晋神位，岂通神术？” “必定有人教给他。” 迎泽恍然大悟：“的确如此，师尊，你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在下界看到了这面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掏出来那有点掉漆却恐怖依旧的彩陶面具，楚江寒却兴致缺缺：“丑，不想看。” “……” 迎泽还想挣扎一下：“师尊，要不你还是看看吧，这雕的是条龙的脸，特别恐怖。” “如果当地早有龙神传言，面具用个龙的脸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阿泽，不要草木皆兵。” 楚江寒拍拍自己旁边的地面，示意迎泽过来坐，他动作坦然，但迎泽分明看到那块地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黑金色剑气肆溢。 他咽了咽：“师尊，这有法坐嘛？” 但还是乖乖走过去坐下了。 楚江寒捉起他的手腕，神凤主火，掌心滚烫温暖，他说：“阿泽，放轻松一点。” 他又把迎泽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之前迎泽刚刚降生的时候。 他是第一次带孩子，带的是这世间最后一位先天神祇，养出了一位冰清玉洁如雪透彻的雪神。 或许楚江寒也知道这姿态现在有点太过，左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总之不管怎样，阿泽，我都不想让你害怕，你不要想那么多，师尊不会让你有事的。” 迎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安抚和亲近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感受着师尊身上灼热的温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动，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觉得很安心。 一如往日。 他师尊说：“不要想那么多，天塌了，我还在。” “景衍出来了，我就把他再封一回，我不会死的，阿泽，你要相信我。” 他声音缓缓的，仿佛真的在哄孩子。 迎泽却不是孩子了，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也知道什么叫作搪塞。 他师尊，在搪塞他。 迎泽却选择了沉默，他也学会了很多东西，哟徐诶时候，很多事情知道了就知道了，却不能说自己想要做什么。 因为一旦说了，就必定办不成。 他要帮他师尊。 在他能做到的限度内，做到最好，让他师尊轻松一点。 回时扇被拿出来，在他身上放得都有些结霜，迎泽喊他：“师尊……” 楚江寒本来已经有些微微阖目，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他一喊又立刻睁开眼睛，接过迎泽给他的扇子。 秾艳无双的眼眸微垂，神色浅浅，只回答：“这没什么。” 迎泽说：“师尊，可这扇子扶桑姐姐当年不是……” “前尘往事，现在说还有什么意思？” 他话音未落，就被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是风寻木，她不知去哪换了件缥碧色长袍，如烟清绿，当真有了点风吹脆弱意味。 她眉眼弯弯：“阿姊当年之事想死，又不是没这扇子就不死了，阿泽，你未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回时扇的第一任主人，风扶桑。 也是初代风神，是风寻木同源的亲姐姐，可惜风扶桑魂散天地的太早，恰好在第一次无量劫之前。 而迎泽，在无量劫中降生，为天地带来一线生机。 他从来没有见过风扶桑，只知道她用那把回时扇让自己魂散天地，从此不作神祇归清风。 风寻木走过来，手里那把扇子抵在下颌，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 “可别怪我偷听你们两个说话，我刚来没多久，刚刚我去了万神山。” 自上次神魔战后，天帝景昼为了让战争影响缩小，把各界分开，神域与人间流速不同，神域之中，各处也流速不同。 风神又最擅疾行，这一会儿功夫来回一趟确实绰绰有余。 她还端着架子，目光扫过迎泽，琉璃镜架在鼻梁上，那轻佻目光却没能变得多正经，只听她道： “你知不知道，阿泽，我去万神山，是商量喜事去了。” 喜事？ 迎泽蹙眉，难道是要说他师尊和天上那条小金龙的婚事嘛，可那实在算不上需要商量的事吧，都已经板上钉钉了。 风寻木接着道：“江寒，你知道吗？” 楚江寒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你愿意说就说，不想说就滚。” 风寻木一脸遗憾：“哎，此事我是真心想同你们说的，神域千年空寂，这事说出来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她撤步蹲下，烟云坠地，目光灼灼，不知道是在看楚江寒还是在看迎泽，总之语出惊人，她道： “我那不成器的徒弟，要定亲了。” 迎泽本来是枕在楚江寒膝上的，听完这话，没过脑子，猛地就要爬起来，因为动得太急，又被他师尊摁了回去。 他师尊说： “人家徒弟定亲，你急什么？” 23、结亲 红日高悬，暖阳出清晨，迎泽在人间慢慢地踱步，还是很难消化掉刚刚的信息。 景摇要定亲了？？？ 可是那条小龙还那么小，怎么就要定亲了，是谁给他定的亲，又是谁要和他定亲？ 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昨天离开的地方，伸手敲了敲木门，这回半天都没人开门。 迎泽只好又抬手，结果刚敲下去，门开了，他手一下没止住，直直下去，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握住了。 刚刚那则好消息的主角就在眼前。 迎泽怔愣，他不由目光垂下，却见自己的手腕正好卡在景摇的虎口处。 景摇一下笑了：“神尊，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人间与神域流速不同，他走这一会儿，人间说不定都入冬了。 他颔首：“嗯，去了师尊那里，处理了一些事情。” 景摇眨眨眼：“神尊，你应该换件衣服，这衣服现在太单薄了。” 迎泽这才想起自己穿的还是件单衣，但这李家门闩上，竟然已经起了一层霜。 “神尊，人间已过大寒，”小龙说，“该换冬衣了。” 迎泽刚要捻诀变一件，身上就被披上了一件毛茸茸的氅衣。 衣领那一圈如雪洁白。 他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软软的。 景摇道：“这上边是堂兄送我的狐狸毛，说是到了换季狐族那边漫天的毛，便都收了做衣服。” 迎泽想想那些成天吱哇乱叫叫的狐狸，再想想多年前那条往他身上蹭的九尾狐，顿时觉得手中衣服美感全无。 不过…… 他看向景摇，景摇却会错了意思，看着他眼睛，认真道：“神尊，你不在的时候没有发生什么的，您已经追回来他们的魂，现在这镇上已经恢复正常了。” 迎泽张了张嘴，想说他不想问这些，他更想知道这条小龙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定下了亲事。 他心中惆怅，这条小龙倘若定亲了，那岂不是他又没办法找回自己的道心了。 虽说这些天有事没事就一直和这条小龙待在一起也没能找回道心，但迎泽有预感，倘若他离这条小龙远远的吗，恐怕更难找回自己的道心。 这条小龙有种很奇怪的东西。 他说不上来那具体是什么，大概是受红鸾星动命定情缘的影响，他总想更多地探索一点景摇的事。 虽然景摇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秘密很多的人，但是不妨碍他想更进一步。 迎泽垂眸，没有及时回应这条小龙的话。 景摇弯腰抬头，正对上迎泽垂下来的目光，迎泽一愣，却见这条小龙霎时一笑，眉眼弯弯，多情眸含情不待，只余此时。 这气氛实在诡异。 迎泽往后退了一步，却踩空一阶台阶，景摇反应更快，顺着劲把人拽到自己怀里。 龙身上都是滚烫的吗？ 迎泽没见过几条龙，见过的那些，也都是兄长，都是长辈，怎么能直接伸手去摸？ 唯一碰过的这条，浑身都发烫，灼得人心惊胆颤。 景摇很快松手，却还扶在迎泽的肩膀上，帮着他站稳，“神尊，小心。” 他说。 话音更落，后边却传来少女声音：“神仙哥哥，你在干嘛呀？” 她跑过来，头发一甩一甩的，正是李立芳。 几月不见，可能因为心事破除，她看上去倒是更娇俏了，十几岁的小姑娘，比树上的花还灿烂呢。 笑起来也好看，迎泽看着她，突然感觉自己其实也应该多笑笑，但他是很少笑的。 他是水神，但是也兼了雪神的职，又是天降不化的一片神雪，在他之前，人间是没有冬天的。 六合之内，第一场雪，随他而来。 所以在迎泽自己的记忆里，他是从来没有笑过的，也没有笑的必要，如果有一天他笑了，恐怕世上神祇还要怀疑是不是天劫将至，冰山欲化呢。 但是景摇，迎泽看着眼前侧身微微弯唇的少年，再看看兴高采烈的少女，心道，这真是一个小孩子，彻头彻尾的小孩子才会没有烦恼能总是笑。 景摇和这个凡间的小姑娘在他心里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他们的年纪都是那么小，比起他经历过的年岁来说微不足道。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是，迎泽看向景摇的时候，难免有种愧疚感，他很难想象自己未来要为找回道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和一条比自己小很多岁的龙谈情说爱吗？ 想想就毛骨悚然。 但现在更恐怖的是，他可能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景摇真的定亲…… 迎泽觉得胸口堵了一口气出不去。 迫在眉睫的，现在他必须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风寻木不肯仔细说，非要让他们到时候去喝喜酒，说那样才能把惊喜留到最好。 迎泽很赞同自己师尊说的：“那可能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楚江寒端起幻化出的白玉盏独饮一杯。 那酒是看不清颜色的，幽幽就入了他喉。 他说：“风寻木，上次我也是被诓去喝喜酒，结果到了才知道我是新郎，这不是胡闹吗？” 风寻木笑眯眯道：“放心吧，你们都去，保准不让你们娶我徒弟呢。” “他可是很抢手的，哪轮得到你们师徒俩？” 迎泽心情复杂。 抢手？ 这条小龙在天上好像人缘的确很好，上次那扶桑节不就是嘛，那些人宁愿不挣钱都要给他好东西。 迎泽莫名有些烦躁。 他听到李立芳说：“原来是大哥哥回来了，哥哥快进来吧，站在门口做什么？” 迎泽淡淡看向她。 李立芳顿时浑身一僵，她似乎刚刚想起这位大哥哥并不像神仙哥哥脾气那么好，他们都是怀有神通的，但是神仙哥哥却平易近人。 至于这位大哥哥…… 李立芳不敢看他，这位大哥哥长得这么好看，就是有点凶，像真正的神仙，凶巴巴的，但是那么干净，冷冷的。 还是景摇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尴尬气氛：“哥哥，天这么冷，快进来吧。” 迎泽点点头，跟着进来了。 他哪里知道吓着小姑娘了，他根本没有什么吓人的意思，只是随意一看，可怜他这双眼睛没随到他师尊那双秾艳无双的，反而长了双凤眸。 凤眸狭长，眼尾殊丽全掩盖在那种慑人的眼型里。 只有一直仔细看的人，才能发现那殊丽无双的风光，眼尾处的上扬柔软，好像轻轻揉一揉就会映出水色。 水神怎么会不柔软呢。 景摇看着面前轻轻摇晃的腰身，那么细，走路时一晃一晃地扭动，虽然只是微微的弧度，但他还是忍不住抵住了齿背。 心中叹息，怎么走得这么快呢？ 迎泽进了屋，发现一进屋的地方又摆上了他的神像，这回是银身塑的，神像慈悲，虽然还是没那么精细，但隐隐已经能看出是他。 水神的特点都符合，而只看他的人身又不会认出来。 迎泽还算满意。 只不过他走得也不算很长时间，这家人还挺迅速，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么快就换上了正常的神像。 他疑惑地看向景摇，想问他这其中是不是有他的助力。 景摇但笑不语。 迎泽只好作罢，不再说什么。 李家夫妇本来还在里屋准备吃些饭，一听到响声，连忙出来，见到是迎泽，都在地上磕头。 嘴里念叨着：“谢仙师救命，大恩大德此身无以为报。” 迎泽没见过这场景，虽说以前在凡间那千年里，也曾遇到过这种类似的什么神明降世的筹码，但毕竟他只是个旁观者，感觉完全不同。 景摇上前一步扶起他俩：“二老快快请起，我兄长最是宅心仁厚，见不得这些的。” 迎泽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景摇才处理好这些感谢的奉承的杂七杂八的事。 带着他进了屋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原来景摇更改了这一家人的记忆，现在在他们眼里，就是他们这两位来自空谷的医师揭穿了龙神的真相，还了他们的魂魄。 而那李立业则被解释成是受龙神蛊惑才会产生那种不好念头，清醒后也知道了自己做的不对，心中忏悔，现在和李立芳就是普通兄妹，关系又好了起来。 迎泽心道，这条小龙还真是会编，这种假话讲得有滋有味。 他刚想开口问成亲的事，忽然，门被敲了敲。 来人竟是李立业。 迎泽看着他，莫名觉得他有些可怜，被更改了记忆，那愿意为人去死的浓烈情感现在也被强制地湮灭了。 下一瞬，他却没法同情这人了。 他听这人说：“仙师，我此来是想同您商量件事……此事实在难以启齿，但若是不开口，便是耽误我妹子一辈子。” 他说：“不知仙师有没有给景摇仙师寻亲事的意愿，实不相瞒，我这妹子对景摇仙师一见倾心，现在已经到了非君不可的地步，我这当哥哥的，虽然知道不好意思，但还是想来帮着问一问。” “您看……” “没有，”迎泽实在听不下去了，抢先一步回答道，“而且家中早已给他定了一门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做不了主。” 话落，不等回复拽着景摇就往外走。 走了半天，他忽然听到一阵笑声，他不悦回头，心道这条小龙怎么如此不懂事，自己是为他好。 却听景摇忍笑道：“神尊，我给咱俩编的身份是父母双亡。” “……” 迎泽觉得胸口处有团火越烧越浓烈，有些事他再也忍不下去，是必须要说，而且已经是不得不说。 他郑重地看向景摇：“从现在开始，你能不能先不要成亲？” 景摇愣了一下，却听下一句迎泽道： “等等我，可以吗？” 24-30 第24章 求亲 不要让我有机会反悔。 “师尊, 师尊，你在吗？” 望不到边的梧桐林只能听到迎泽自己的声音。 悠悠回荡着一声声的呼喊，半晌, 绯红漫天, 凤凰浴火而出, 楚江寒神色平静：“做什么这么急？” 迎泽看着他, 气息不匀, 良久，才连带着泪一块挤出声音：“师尊……我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 楚江寒凝眸看向他, 他是天地孕育的第一只凤凰，气运的十分里, 容貌占了九分, 眼眸轻扬, 纵是无情也含情。 可是他徒弟却跟他一点不像，长了一张薄情脸，却情劫不断过不完。 他抬手摸摸迎泽的脑袋：“和我说话何必如此多的顾忌？阿泽, 只要不是伤害你自己的事，我都答应。” 迎泽忍住眼中的泪：“师尊, 我想让您带我求亲。” 神域中，凡两族结亲，须得长辈求亲。 万年之前，楚江寒经历过一次，只不过那时候是龙族向他求亲, 景昼说：“阿寒，我想替我弟弟求娶碧琼。” 那条银龙脸都是红的，他饮下景夜递过来的那杯静思酿，对他说：“小夜, 我做不了琼儿的主，你得亲自问她。” 今天，他问迎泽：“是那条小银龙吗？” 迎泽点头。 楚江寒从梧桐树里掏出当年的静思酿，啜饮一杯，压下喉中的血腥味，只觉世事无常。 多年之后，竟成了他去找景昼求亲。 求的，还是他自己的亲外甥。 风浔木说得对，万事皆有可能。 两万年前，他想不到自己会变成一个半残，更想不到自己会养出这天地间最洁净的雪神。 一万年前，他想不到自己会失去那么多朋友亲人，更想不到自己的徒弟会被自己视为手足的人推入血海。 三千年前，他想不到那条刚出生的小龙能把自己的徒弟骗到手。 他想了太多太多，可是说出口却只有一句“好，我们走”。 临走，魔域的阵法被加固了两层，迎泽能感觉到些许和平常不大一样的气息。 不太对劲。 “师尊，是不是景衍又……” “和他没关系，”楚江寒说，“魔域又不是只他一个魔，我太久没离开魔域，骤然离开，怕有人生乱罢了。” 他走在前边，绯红压眼，让迎泽暂时没那么多注意力思考别的事情。 后知后觉的，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实在是太莽撞了，他甚至在离开凡间之前都没有告诉那条小龙他想求亲。 和一个比自己小了万岁的神仙求亲，迎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才能在众神面前抬起头。 寻木姐姐会说什么？ 她是不会生气的，只会拍拍他的肩膀不明意义地笑一笑。 阿琼姐姐又会说什么？ 她也不会说什么，只会惊叹道，阿泽，你越来越厉害了。 景夜哥呢？景昼哥呢？ 迎泽心情沉重。 跨进凤梧宫大门的那一刻都在犹豫，他这一步迟迟不迈下去，楚江寒都站在屋内了，回身，一把把他拽进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都是小事。” 小事……这是小事吗？ 迎泽面露难色，虽然他师尊教给过他该怎么坦然面对世上别人的目光，但是他从来就没能真正学会过。 楚碧琼老早就感受到了同源的神凤气息，快步过来，满脸笑意：“哥，三千年了，终于也愿意来看看我了？” “废话，我是你哥，难道让我来看你？” 楚江寒拽着迎泽强硬地往前走，跟小时候一样，非逼他在人前大大方方的才算满意。 楚碧琼看着这师徒俩，心知肚明他俩定是有事才会来，她哥哥她最是清楚，什么都要自己扛着，上次出那个破魔域还是为了救那位小金龙太子呢。 平时也不让他们去探望，不就是因为他也把握不好魔域下边埋着的那位究竟是什么状况嘛，生怕他们这些当年打废了的神仙去了压不住。 只是，她狐疑地打量迎泽，小阿泽怎么也来了，最近他在神域露面次数可不算少，难道是水力又有什么状况，需要景夜帮忙？ 究竟是什么事，让他们师徒两个需要一起来？ 楚江寒拍拍迎泽的肩膀：“你自己说。” 迎泽对上楚碧琼探究的目光，一咬牙，“咚”一声跪下了。 楚碧琼连忙去扶他：“阿泽，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说就行，我这个当姐姐的难道会不应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了，迎泽唇角颤颤，喊出一句：“我不想再当你弟弟了！” “？？” 楚碧琼疑惑地望向他哥哥，还以为这是什么新型劫难又要到了，他俩要和她撇清关系呢。 没想到下一句迎泽却说： “我，我想求娶景摇！！！” 这吼的，好像在立誓除魔卫道。 楚碧琼一时无语：“……阿泽，你先站起来，慢慢说。” “请您成全，我是真的想求娶景摇。” 她现在可拦不住迎泽，水神大人正想着反正已经丢脸了，干脆丢到底，直接一鼓作气说完才好。 于是他一股脑全说出来：“我知道我比他年长好多岁，也知道自己容貌平平，神力早些年就打废了，神魂也有残缺，但是，但是我真的想求娶景摇。” 楚碧琼笑得都直不起腰：“不是，哥，你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啊，谁跟我们小阿泽说的凡事有颗真心就够啊，这一堆缺点且不说是不是真有，就是真有，都说出来了，和那卖烂西瓜的直接说我这西瓜是坏的有啥区别啊，谁还买你的东西？” 迎泽面色微赧，求救地看向他师尊，楚江寒淡道：“哦，你家那条龙当年找我求娶你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可能是跟他学的吧，毕竟是亲姐夫。” “……” “哥，多年不见，你嘴还是这么毒。”楚碧琼扶起迎泽，眨眼道，“阿泽，我肯定支持你啊，不过呢，我家这死孩子吧，不怎么听话，我应了你也没用。” 迎泽眼神失望，还是强忍着问：“那寻木姐姐说的，景摇已经定亲了，是真的吗？” 楚碧琼笑得直拍桌子：“她是跟我说要给景摇定亲，但是当时我问她是谁啊，她说是你，我还骂她呢，没想到现在倒是有机会真成了，下次见面我可得好好感谢她。” “这些年看星象看得越发准了。” 迎泽：“？” 楚江寒：“……” 楚碧琼说：“好了，不管怎么样，这个亲，我肯定帮你们成了，景夜，你来。” 她朝里屋喊，景夜乖乖走出来。 楚碧琼看他这张一如当年没什么表情的死人脸，还算满意：“好夫君，一会儿就像现在这样，绷住了你的脸，听到了吗？” 景夜迟缓地点头：“哦……” · 东海海风温暖，风寻木坐在海边，一下一下赤脚踩着水，感受到水风纷飞，就停了脚，迎着日光什么都不做。 良久，她才出声：“来都来了，不知道给你师父行个礼问好？” 隐匿在树后的景摇慢慢走出，含笑道：“说话不算数的可不算我师父？” “啧，我又欠了你什么？”风寻木拿出自己的流花扇，轻轻平摊在沙面上，看着本来寸草不生的沙面蔓出一丛小花，“给你的扇子都被你拿去讨心上人欢喜了，你说人家一个水神要你的扇子有什么用，为师实在伤心啊。” 景摇扯了扯唇：“师尊，我年纪这么大了，早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您不能让我砸到你手里啊。” “小混蛋，”风寻木躺下，一个眼神都不分给他，“论畜生我觉得你比你叔父更甚，可见长了你们这种脸的龙都不是好东西，我当然得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把自己弟弟送入虎口受苦了。” “师尊，”景摇似笑非笑道，“我猜你也不想让琨吾神尊知道你眼睛的事吧。” 风寻木睁开眼，双眸弯弯：“还得是我徒弟啊，学得比我还缺德。” 话落，她猛地站起来，掐诀唤风，一时华衣加身，淡淡看向他，“还不快点过来，带你去合籍。” 风系法术就是有这般好处，瞬行千里，立刻跨了千里从东海到了丹穴山。 风寻木比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景摇走到前边，景摇没推脱，刚要推开凤梧宫的大门，就听里边迎泽道： “阿琼姐姐，我想和阿摇合籍。” 他母亲的声音传来：“啊，这怎么行啊，阿泽，你喊我一声姐姐，这不是乱了辈分嘛，而且我家这孩子恐怕不是断袖……” 他父亲还帮腔呢：“的确，他从小就喜欢漂亮女神仙，不然怎么会选了寻木作师父。” 纯粹的污蔑，分明是当年除了风寻木没人愿意收别的族的徒弟。 银色神力带起满堂风，景摇脆生生又生怕慢了似的喊了一句：“父亲母亲，我愿意！” 门开，正对上迎泽那双湿漉漉的凤眸，他觉得心尖都在颤动，多年夙愿，在这一刻成真。 这一刻比拜名师，修神术，得神器，晋战神，都重要得多，是他此生最美好的时刻。 景摇眼中浮了泪光，既有维持他那纯情好骗形象的目的，也是真的情绪太过，他对迎泽一字一句道：“神尊，我愿意，我愿意和您合籍，我倾心于您。” 他重重跪下，朝楚碧琼和景夜磕了三个头：“父亲母亲，孩儿不孝，瞒了你们如此心事，也知道自己神力浅薄配不上神尊渊清玉絜之身，可是此生，我只想和神尊合籍，还望您二位答应。” 楚碧琼还忍着笑呢。 迎泽却看着那身影，心绪复杂，明明是阿琼姐姐提的建议，说这条小龙从小就有逆反心理，别人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越想做什么，但是真听到他说这些…… 迎泽深深缓了两口气，直觉得心脏都在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的拉扯，很奇怪的感觉浮上，陌生得让他不知所措。 这条小龙既然说这些话，应该肯定不是赌气，那就是真心的了，可是他说的喜欢他……为什么呢？ 迎泽自诩不是神祇中长得最漂亮的，也不是神力最强的，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神，甚至神魂有伤，而且他也没有表现出很喜欢这条小龙…… 究竟为什么呢，难道有人的喜欢会无缘无故吗？ 还是说，他长得真的很招这条小龙喜欢？ 迎泽陷入一种深深的虚无怀疑之中。 他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这条小龙要做到这份上，为什么会喜欢他喜欢到这地步。 等他回神，已经是风寻木跨进来，朗声笑道：“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碧琼啊，既然他二人是心意相通，你又何必拘于俗礼谈什么辈分？” 景摇也道：“母亲，神祇与天同寿，寿命辈分岂可用来束缚自己？何况，您和舅舅乃是同源兄妹，而神尊是舅舅的徒弟，论辈分，我与神尊也是论得出的。” “再者，兄长与舅舅合籍，按天下人的眼光，岂不废礼法？然而，人世礼法，空限真情，我倾慕神尊，神尊于我有情，此情不断，此心不绝。” 楚碧琼目的达到，哪还愿意听他们多说什么这些废话，高兴道：“好，好好，那我们就商量商量婚期吧。” 风寻木道：“这才对哈哈哈哈，他们这主婚人，无论如何该让我来做，我可是出了大力气。” 楚江寒淡淡看她一眼，他可没忘了她怎么坑的自己徒弟，求亲这事他们不是不能做，但是分明这条小龙喜欢他徒弟，最后却让他徒弟主动来求亲…… 他道：“名师出高徒，寻木，你教出来的徒弟像你，都是好样的。” 风寻木一顿，神魂传音问他：“不是，江寒，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 楚江寒冷哼一声不理她。 商量是商量好了，可是他家阿泽本就是纯洁无垢好骗，以后可要等着受苦了。 思及此，楚江寒看着景摇越发地不顺眼。 旁观的景夜摸了摸鼻尖，总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 · 婚期定得很早，因为小龙恨嫁。 而且楚碧琼早就知道迎泽道心的事，他本无情天赐神雪，怎么会无缘无故要求亲，这其中必定有所缘故。 她端起玉盏，啜饮一口，问风寻木：“寻木，你也太不是意思，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现在什么事都要瞒着我？” 风寻木正一个个看她准备好的那些嫁妆，那些神器可是好东西，一个个摆出来能吓死人。 她懒散答了句：“没啊，你也没问过我啊。” 楚碧琼指节屈起，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我没问？啧，我没问过你哥哥和阿泽的事还是没问过你当年幽冥血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也没告诉我啊！” “哎呀，幽冥血海里能有什么呀，”风寻木放下那面双色镜，转过头去看那把剑，称奇道，“这都是好东西，果然，唯一的儿子结婚，就是得下血本咯。” “别跟我打哈哈，你且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信当年幽冥血海里会那么轻松，倘若真那么轻松，那我问你，你的眼睛怎么伤的？” 风寻木手一顿，看向她，正色道：“谁同你说的？” “没人和我说，”楚碧琼冷笑一声，“我诈你的。” 风寻木捂着胸口装作难受：“哎哟，你可真是太让我伤心了，几万年的情谊，还要来套我的话，我跟你说不就是了，何苦哉伤了我的心，我只是块木头，哪里晓得你们鸟的弯弯绕绕，呜呜。” “……” 楚碧琼看她这样子知道自己又问不出来什么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叹道：“好，你不说这个无所谓，那我问你，阿摇今天说的那些，到底是真心话还是假话？” 她实在疑心自己多智的儿子要坑了弟弟。 风寻木不看她，只笑：“你连自己儿子都不信吗？” 细长的指尖轻轻勾着扇子打花：“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他喜欢人家喜欢了很多年，这你倒是不必担忧，你家孩子坑谁都不可能坑阿泽的，倒不如担心担心我，当个师父可没少被你家儿子坑。” “谁管你，”楚碧琼白她一眼，又望向远处迎泽的宫殿，忽然没由来地欣慰一笑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 迎泽也没闲着，他为了这合籍可是出了大力气，像什么金霄簪这类东西，都被他埋进地下了。 又觉得凤梧宫不安全，瞬行千里回了自己道场，哼哧哼哧干了一会儿弄到三珠树树根旁边了。 迎泽看着空荡荡的道场，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虽然这道场很破，但是总比放着和景衍有关的东西好。 “神尊，你在干什么呀？” 也不知道这条小龙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突然凑到他耳边，朝他眨眨眼，懵懂问道。 迎泽吓得手一颤：“我，我那个，我给三珠树松松土。” 景摇一脸了然，右手握拳怼到左手掌心：“原来神树也需要松土。” “剩下两棵树我来吧，神尊，我可会干活呢，我在凡间的时候经常给树松土。” 说着，他就抢过迎泽的锄头，一锄一锄开始给三珠树松土。 迎泽：“……”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听到了三珠树悲壮的嘶吼声。 他拍拍三珠树的树干，苦了你了，三珠树。 但是，他就合这一次籍，忍一忍就过去了。 偏偏小龙干得带劲，他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只求自己刚埋进去的金霄簪别再被刨出来，一个劲跟景摇说：“可以了可以了。” 景摇朝他粲然一笑，两排小牙整齐：“神尊您放心吧，我在凡间也松过土的，就得使劲多干一会儿，我不累的。” 你不累，三珠树疼啊…… 迎泽没眼看下去了，缓缓闭上眼转过身去，“好，你慢慢干，辛苦你了，我先去给你准备热茶，免得干完活了太渴。” 景摇说着好。 两个人还真有种合籍后过日子的感觉。 一个人干活，另一个人则备好热茶暖汤。 只有三珠树成为这其中唯一的受害者。 迎泽除了要埋金霄簪，还有些别的要做的，比如布置宫殿，最后定的合籍地点是在他的道场，因为毕竟名义上是他求娶的景摇。 说起来这也是件惊险的事情，景摇和风寻木说要过来一起看看道场，没想到景摇却被拦到了道场外边，委屈又疑惑。 他下山来接人的时候，这条小银龙朝他眨眨眼，不解道：“神尊，为什么您的道场禁制师尊可以进去啊？” 迎泽哪敢说自己这禁制只防龙啊。 还没编出个蹩脚的理由，幸好风寻木抢先开口：“诶，你这就不懂了吧，你师尊我是风神，什么禁制能拦得住我啊。” 小龙还委屈呢，撅着嘴巴道：“那神尊能不能解开紧急啊，我以后还得在这里住……” 迎泽连忙道：“好好好，我这就给你解开。” 风寻木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忽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迎泽手一僵，哪里还不明白风寻木事早看出了他的把戏，故意给他圆谎呢，顿时脸上火烧云。 偏偏这条小龙无知无觉，看着他的脸颊，还伸手探他额头，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 雪神怎么会发烧呢？ 雪神只会尴尬。 迎泽觉得自己和这条小龙合籍实在也算得上是一波三折了，幸好婚期将至，为了让合籍不那么难看，风寻木亲自找了沈琨吾，两个人一起给他搭了个雪中宫殿。 沈琨吾愤怒道：“我被封了三千年，结果你倒是好，找了个三千岁的龙！！！” 可她实在是口是心非的最佳代表，即使嘴上骂得愤怒，手上却没停下来干活，还越干越起劲，后来她发现干活的只剩了她自己，风寻木这厮竟然去睡觉了。 登时怒火中烧，提剑就要劈掉这块坏心的破糟木头。 幸好沈宣元知道了迎泽和景摇要合籍，早早拢着大氅擦着虚汗来了，正好撞上这两个人一个跑一个砍，连忙劝道：“琨吾啊，现在毕竟是阿泽的婚期，不论如何先干正事才好。” 沈琨吾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好、啊！” 沈宣元冷汗涔涔。 他实在是个好兄长，最后沈琨吾和风寻木一起喝茶，他一个人开始干活了。 幸好成果喜人，这雪中宫殿别说住两个人了，大家都住下来也是足够的，又华丽又宽敞。 迎泽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感激不已。 景摇却最是了解自己的师尊，笑道：“师尊人缘倒是一向好。” 风寻木也不理他的阴阳怪气，直接甩过来两件大红婚服：“你师尊我就是人缘好，瞧瞧吧，这衣服，怎么样？” 沈琨吾冷笑一声：“又是压榨别人赶出来的，东西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迎泽却抱着那婚服发愣出神，他竟然，真的要合籍了，也要穿上这大红婚服……这合籍还是受了万神祝贺。 但是……他看了一眼旁边笑意盈盈的景摇，心中越发的不安，怎么办呢，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这条小龙。 或者说，他不敢承认自己其实不喜欢这条小龙。 明明这条小龙哪哪都好，还对他情根深种，可他不懂啊，他不懂这是什么啊，他不懂该怎么办。 他只想找回自己的道心，但现在，也有些隐隐的愧疚了。 特别是，这条小龙，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些。 还以为自己真心喜欢他，才会去凤梧宫里求娶他。 迎泽心情复杂。 五味杂陈涌上心头，只余无言。 他默默摸了摸自己的婚服，一直在状态外，不知不觉就到了合籍那天。 神仙合籍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生于天地长于斯，未来自然也会魂归天地，很多神祇的合籍甚至只是为了能跨过情劫。 能够称为神仙眷侣的只是极少数，抱着迟早会分开的想法，很多人并不会真正的在意这个所谓的仪式。 但是这场合籍仪式显然不是这样。 神域已经太久没迎来过这样一件像样的喜事，上次楚江寒和那位小太子倒也算大办，只是小金龙实在不配合。最后是被打断了腿抬进的魔域。 像迎泽和景摇这样，表面上也算得上是两情相悦一段佳话。 虽然实际并不是，但雪凌山却着实热闹了一通。 这座新建好的雪中宫殿也算不负使命，挂满了大红绸缎，赤色神器挂了满室，夜明珠点起无限明亮。 迎泽看着这美好的一切，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他应该悔婚，打破这一切，然后告诉景摇他是在骗他，他只是想找回道心。 但每每看到景摇那弯弯的眉眼，他就开不了口。 景摇总能捕捉到他平淡表情下的情绪波澜，然后问他：“神尊，你怎么了？” 自己做的孽只能自己品尝苦果，每当这时候，迎泽就会笑一笑，说：“没什么，我只是一想到要合籍，太高兴了，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是很正常的，他在凡间千年，经常见到这种事，明明是嫁娶的喜事，也是两情相悦的佳话，但当事人却没那么高兴。 人总是害怕未知，没经历过的事对他们来说都是需要估量的。 那么神呢？ 神会害怕未知嘛，可是神明明应该是全知的。 迎泽靠在三珠树下，感受着难得的安宁，他想起师尊曾经和他说，在有人之前，世界上都是神。 后来有了人，神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但也正是因为有了人，所以天道不再允许神的存在。 曾经的神祇都是天地孕育的，后来天地间不再有神祇诞生，只有神祇还能生出神祇。 天道想让自己的孩子都湮灭。 但是他失败了。 先天神祇在今天也依旧活着。 迎泽看向水玉环，心中沉重，只是先天神祇的气运再也不如那些所谓的二代神祇，神祇如果没有天道的偏爱，又怎么配叫神呢？ 他和这条小龙合籍，从此气运共享，想也不用想，这条小龙肯定会变得和他一样倒霉。 迎泽难免愧疚，他已经目的不纯，如果再这样对这条小龙的话，未免太缺德。 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他岌岌可危的心脏，让他心绪混杂。 “神尊，神尊。” 他猛地惊醒，才看到景摇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前，正笑意盈盈望着他：“神尊，你怎么在这里坐着发呆呀？” 迎泽看到他的笑脸，那种痛苦的感觉更甚。 或许他对这条小龙也是有些情感的，让他不忍心在以后看到这条小龙伤心不已，哪怕那时候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根本看不到。 迎泽摇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有些累了。” “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呀，”景摇沉思片刻道，“神尊，要不我们推迟一下婚期，反正也不急于一时，现在确实是太赶了。” “我舍不得，你这么累。”他眼睛乌亮，像望不到边的夜空，只余星光璀璨，这双眼睛太漂亮了。 它永远含情。 迎泽从来没有感受过所谓的“情”。 他说：“没事，我还好，不过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他不想让这双漂亮的眼睛盈满泪光。 但是长痛不如短痛。 迎泽知道这样很荒谬，明明这幢婚姻是他求来的，一切也都按着想的发生，一切都很顺心随意，说不定很快他就能找回道心，但是……迎泽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 景摇已经在等着他开口，恐怕还以为是什么合籍时的小建议呢。 他为这场合籍仪式忙前忙后，或许，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自己。 迎泽想。 但是他只是一片雪，不懂龙的感情。 他刚要开口，忽然外边一阵嘈杂，景摇推门出去，问道：“伯父，您怎么来了？” 来人竟是天帝景昼，他穿得随意，白衣金线，看上去风采依旧，温和又亲近。 景昼笑了笑：“我亲侄子合籍，我当然得来。” 他朝院内树下的迎泽微微颔首：“阿泽，好久不见，近来还安好嘛？” 说完自己忽然笑了：“想来定是安好的，都要成婚了，一晃你也这么大了。” 这话其实放在这里并不太合适，毕竟景摇年纪比迎泽还小，景昼连忙道：“以前都说你是最后一个先天神祇，一直把你当小孩子，没想到现在小孩子也长大了。” 迎泽早已站起，看着这位以身渡天下过劫的天帝，心中只剩下悲凉。 他怎么能，怎么能任性？ 开弓没有回头箭。 天帝失去了妻子，没有了弟弟，连身体都是支撑六合的容器。 他师尊呢，神魂打得稀碎，神力全封，昔日风采熠熠的神凤，今日只剩下恶名在外。 他得合籍。 他得找回那道心。 今日如果不负景摇，他日天劫再至，这条小龙连伤心的机会都没有就得死。 迎泽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景昼说得对，他是天底下最后一位先天神祇，是多少神祇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一线生机。 于是他笑了笑：“好久不见，阿昼哥哥。” 景昼忽然就笑了：“这回终于能说你是乱了辈分了，得喊我一句伯父了吧。” 景摇却走到迎泽旁边，笑道：“伯父，我愿意跟着神尊喊你哥哥。” “你啊，”景昼温和地看着自己侄子，随后道，“你们合籍那日人太多，我若来了好多神祇放不开，所以我就提前来贺喜了。” “这贺礼，”他拿出一个盒子，轻声道，“是你师尊说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喜欢，且看看吧。” 他来得突然，放下贺礼，走得也快。 迎泽拆了盒子，却发现是把折扇。 的确是他想要的东西，不过是他想给这条小龙的。 他看向眸光闪闪的景摇，轻声道： “这是个好东西，合籍的时候，你一定要看住这把扇子。” 其实他想说的是，合籍的时候，你一定要看住我，不要让我有机会反悔。 第25章 合籍 喜欢到没有你就会死。 真正到了合籍那一天, 其实感觉也就那样，迎泽静静地等着时间流逝，好像一切的热闹都不属于他。 他在镜前看着自己, 就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很奇怪, 他莫名其妙就成婚合籍了。 风寻木刚刚打趣他说：“咱们小水神都结婚了, 我可得抓紧了。” 迎泽却只出神, 九方镜变得模糊, 天劫将至。 他盖下九方镜，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景摇正好也进来了, 其实他们办得不算那么正式，仪式没那么繁琐, 只是人多显得热闹。 少年终于不再穿白衣, 换上了大红色婚服, 这婚服衬得他眉眼出落，隐隐有些青年姿态，一瞬间就好像真的长大了。 他发丝微垂, 鼻梁犀挺，打下一点阴翳, 光影将白玉面容照成脸面，一边隐在昏暗中，迎泽怎么也看不清。 光下的那部分，却那么熟悉，多情桃花眼, 唇红齿白。 迎泽想，这可真奇怪，明明他早就知道的，这条小龙长得很像景衍。 但是今天他却怎么也记不清景衍到底长什么样了, 好像那个人真的死在了多年之前。 他能想起的，都是这条小龙，可怜兮兮看着他的，给他输神力的，同他说事情解决方法的…… 红色衬得他俊俏万分，饶是迎泽，也必须承认，景摇这条小龙，长得真是太好了。 他有了很多东西，神凤的传承，银龙的神力，风系的法术，战神的位置。 这天地偏爱他，更甚于当年景衍。 他往前跨一步，迎泽就恍神片刻，直到这条小龙很轻很轻地喊他：“神尊……” 迎泽才缓慢地眨眨眼：“嗯，我在。” 景摇本来是俯着身的，但是甫一走到他身旁，立刻蹲下来，改成仰视着迎泽，他眼中好像有星光璀璨： “神尊，我好高兴。” 他声音微微颤抖，尾音勾起无限期待。 迎泽觉得自己心尖也跟着一颤，他问：“为什么？” 烛光摇曳，那是永不熄灭的点世烛，做了喜烛好像是说这场合籍应该永不熄灭。 那微弱摇曳的光映在他脸颊，照得那张脸越发漂亮。 凤眼狭长，延出一点艳色，浓翘的睫毛随着烛火轻晃，清透的瞳孔把面容更衬得像雪，他无情感，唇色浅淡，让人莫名想上点颜色。 景摇看着他心心念念惦记了几千年的人，觉得呼吸都急了。 他轻声道：“神尊，我喜欢你好多年了，我没有说谎的，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的睫毛也轻垂下，迎泽看着他，蹙眉：“你才多大岁数，怎么会喜欢我很多年，我前些年都是在凡间的。” 他的话有理有据，但是迎泽还是觉得这条小龙在蒙他。 “神尊，你不知道的，我真的很喜欢你，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还不如死了。” 景摇仰起脸，眼神定定，真的好像凡间那些狂信徒看着自己的神明，迎泽有一瞬间感到毛骨悚然。 很快又觉得这很正常，他还是条小龙，他可能只是不懂什么是喜欢，也不懂这些话的意义是很沉重的。 他不是没见过浓烈到全神域都闻名的爱。 景昼当年喜欢狐族的素秋姐姐，每天都往狐族逛一逛，为了她修炼晋神，建了那么大那么漂亮的一座紫霄殿。 万神山上现在还有写满他誓言的石碑。 但是素秋姐姐死了之后，天帝还是天帝，即使不高兴，也要活着，这世界上难免有什么东西比挚爱更重要。 他在凡间也见过殉情的，可是人之寿命不过百岁，死了也就是下一轮回。 神的寿命呢？ 迎泽不知道，他师尊与天地同寿，几万年弹指就过去。 真的有神祇能舍下万年的寿命只是为了爱吗？ 他叹息：“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傻话了，我比你年长这许多岁，终有一日我会先你而去，难道你要跟着我一起去死吗？” “为什么不可以？”景摇急切地问，握住那双冰凉的手，有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自己可能很难能捂热这双手。 可是他不信。 他师尊还说什么他不可能和神尊合籍，但是现在他已经是神尊的道侣了。 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他终有一日能让这片雪真正地降临到自己掌心。 至于现在……景摇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只手，道：“神尊，我们刚刚合籍时说的话您忘了吗？” “天地为证，我们要死会一起死的，您才不会比我死得早！” 迎泽心尖一颤。 这条小龙…… 他没有再逆着他的话说，只道：“嗯，先不说那些没用的，我们早点休息。” 他没戴什么复杂头饰，烛火衬得黑发顺滑，散下一刻好像天地都失色。 景摇脸红了红：“嗯……” 可是真躺下了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做，迎泽只是脱下了那套繁复的婚服，躺到了床上。 月光皎洁，景摇看着阖目的神尊，只觉得这是一片真正的雪。 他不想让这片雪沾染尘埃，化作水，可他也不想这片雪一直离他这么远。 景摇脱下婚服，慢慢地躺下去。 看着迎泽的侧颜发呆。 一夜无眠。 · 迎泽早上起来，身边已经没人了，他一开始还迷迷糊糊没感觉，照常换了件衣服准备去凡间搜查。 刚解开一个扣子，就听有人喊他：“神尊神尊！” 指尖一顿，握扣的手又放下，他扭头，看是怎么回事，却正看到景摇捧着瓷白的汤盅朝他笑。 “神尊，这是我刚熬好的粥，咱们快趁热喝吧！” 迎泽沉默地看着他把那汤盅放到桌子上，神仙不用吃饭这句话又被自己硬生生咽回去了。 算了，总不好让这条小龙刚合籍就这么伤心，毕竟是他有愧于这条小龙…… 他颔首：“看上去很不错，我先换件衣服。” 小龙“哦哦”说好，却迟迟不转过身。 迎泽那只手摁在扣子那里不上不下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要说得直白点？ 其实直接神力换衣服也是可以的，不过那样就更奇怪了，好像故意防着谁似的，迎泽权衡了一下，决定装作要去床上找东西，然后顺手把床幔拉上。 下一瞬却听这条小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神尊，是我迟钝，我忘了您要换衣服，您换就是，我，我这就出去……” 他从椅子上快速站起来，带动噼里啪啦的一堆声音，匆匆忙忙往外跑，急得不行。 弄得迎泽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是不是要求太多了些？ 毕竟这条小龙已经和他合籍了，说起来也是他的的道侣，而且抛开这些不谈，他们两个都是男的，按照凡间那些人来看，就算在对方面前脱光了也没什么的。 他不该被一些奇怪的思维影响。 迎泽下定决心，明天早上再起来换衣服，他一定不会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 他应该好好对这条可怜的被蒙在鼓里很喜欢他的小龙…… 迎泽心中的愧疚达到了顶峰。 但比这更要命的是，他换好衣服了，怎么把龙叫进来啊？ 迎泽正苦恼着，下一瞬，却听到景摇在外边和风寻木的交谈声。 风寻木那一如往常的笑声清脆：“徒儿，你夙愿了却得这么轻松，都得感谢你师尊我啊。” 景摇不卑不亢道：“的确感谢师尊为我讨来这样一门好亲事，但神尊喜欢我却实在和师尊没什么关系。” “诶你这小混蛋，”风寻木快被他气笑了：“还真是用完就不认了，行，随便你，不过我来是受人之托。” “还请师尊明说。” 风寻木清清嗓子，道：“你毕竟是战神，总在雪凌山住着算什么？虽说合籍是大事，可你也总得干点活吧，现在那两个战神都催我叫你回去。” 去干活？ 寻木阿姊可真是，哪有人在别人合籍第二天叫人去干活的，饶是迎泽这般不太通人事的，也知道这样实在缺德。 但是，如果这条小龙真去了，他见不到景摇，还怎么找自己的道心啊？ 他还等着悟了至明之道，找回自己的道心。 迎泽不等景摇回答，急急忙忙抢先一步跑出去：“寻木阿姊，他不能去。” 风寻木看他一眼，噗嗤就笑出声了：“这就舍不得了？” “没事，”她拿出流花扇，在颌下轻轻扇风：“这样，舍不得分开没事，你来一块去干活不就行了。” 第26章 请辞 愿到水神司领职。 最后迎泽还是没有去的, 因为战神司里有沈琨吾，他虽然现在和琨吾不言不语地也算和解了，但见到她还是难免被冷嘲热讽一顿。 而且琨吾刚知道三千年的事情, 保不准会问他景衍的事, 再引起这条小龙的怀疑就不好了。 迎泽笑着挥别景摇。 仿佛真是在送别去干活的道侣。 但景摇明显更难受, 抱着他也不说话, 迎泽被他勒得太紧, 稍微有些不舒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松手。 景摇却闷闷道：“神尊, 我舍不得你，我不想离开你。” 这真是个小孩子, 迎泽想。 他刚化形的时候, 也不想离开凤梧宫去自己的道场, 只想和师尊待在一起，因为觉得师尊不在自己会很难过。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也成了那个被舍不得的人。 迎泽心中复杂, 某种怜惜掺杂着愧疚一起闪过心头。 “阿摇，”他轻轻喊他的道侣, “你是战神，总要去战神司的，不是今天也会是以后，你不能一直待在雪凌山。” 景摇放开他，弯翘漂亮的眼睛睁得浑圆, 滴溜溜看着他，似乎强忍着泪不肯哭。 看得迎泽心尖一颤。 刚想说点什么，却被他的小道侣抢先一步，景摇说：“神尊, 我想给你堆个雪人陪着你，这样就算我去战神司，你也不会孤独。” 他说着，快步走到三珠树下，直接伸手搓雪要堆雪人。 迎泽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化到了那堆雪里，随着景摇的动作，心脏被揉搓。 很久之前，迎泽不愿意去水神司，他师尊也是这样的，一簇小小的火苗点在掌心，捏成玩偶形状。 “以后就让它陪着你。” 他师尊说。 迎泽看着那雪人，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他还是那个不用担心各种琐事的小水神，因为有人替他挡在前边。 但多年过去，他好像什么都不剩了。 神骨，神魂，神力，道心，以及曾经那点事事随意的心态，全都遗失在了幽冥血海里。 没有人把他再当做小孩子，他是先天神祇，是神域里的前辈，是六合之内的水神。 他太错愕了，以至于忘记三珠树下埋着的是什么，只听一声惊呼，迎泽听到景摇问，“师尊，怎么金霄簪埋到这雪下边了？” 迎泽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这条小龙拿着那支金灿灿的簪子，眼神正疑惑呢。 迎泽告诉自己不要紧张，这条小龙还不知道金霄簪的来历也不知道其中的内情，还不算彻底完蛋。 风寻木传完话就回去了，迎泽毫无顾忌地编起瞎话。 “竟然在这里嘛？”他掩唇故作惊讶，“怪不得我找了好多天都没找到，原来是掉到了地上被雪盖住了，这雪下得不好。” 说完这些话，迎泽还是很难做到像他师尊那样面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的，他面色微微赧红，轻轻错开景摇望过来的目光。 半天，景摇还是不说话。 迎泽终于忍不住看过去，岂料正对上景摇含笑微弯的眼睛，他吓了一跳，雪人已经堆好，景摇站起来，扑了扑手上的雪。 不置可否，道：“是呢，这雪下得不好。” “神尊，我就要走了，你会想我吗？” 没等迎泽心多放一会儿，小龙又抛出一个致命题，迎泽支支吾吾道：“这是自然的，我们既然已经合籍，你是我的道侣，我喜欢你，自然舍不得你，但是……” 他一口气说这么多鬼话自己都有点受不了，眨眨眼，深呼一口气，道：“但是，你毕竟是战神，而且年纪还这么小，以后你就会明白自己的职责比情爱更重要，我不能让你因为我影响履行职责。” 这话一时竟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谁听。 迎泽想，其实他自己才该听一听这话的，他不应该总是沉溺于这种奇怪的情绪中。 却放任自己不去做更重要的事也不去找自己的道心。 他是水神，是先天神祇，还是那一线生机。 怎么能这样呢？ 迎泽看向景摇，却见这条小龙眨眨眼，委屈道：“道理是道理，可是神尊，我舍不得你，我们才刚刚合籍，我真的好想能每天陪你。” “我不想离开你，神尊……”小龙注视着迎泽的眼睛，龙族总是说话含情脉脉的，用那双无情亦多情的桃花眼，看着别人。 迎泽想，这是怪不得龙族的，他们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双好眼睛，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通通是会让人误会的。 即使这些都是真话， 也忍不住多去想这些话里潜在的那些情绪。 甚至连那要命的金霄簪都没法去想该怎么处理了，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支普通的凤凰翎，在谁手里都不会有分别。 然而并不是的。 那是景衍给他的。 那是一个魔在自己还是神的时候给他的。 迎泽在景摇旁边蹲下，拿过金霄簪，看着那支簪子，说的话却是对景摇：“你快点去吧，处理完事情就回来，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好不好？” 他凌厉眉眼上挑，却哄人似的温柔。 对上景摇的目光，也只道：“乖一点。” 景摇点点头，乖乖地站起来，抱着自己的剑，要去上班了。 “神尊，我会很快回来的。”景衍认真道。 迎泽当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就当成是一句客套话听了，点点头，含笑道：“好，我等你回来，快去吧。” 风系法术总是这样，能说走就走。 一眨眼，刚刚还依依不舍说难受的小龙就不见了踪影，迎泽看着天上云彩，心中惆怅。 这可真是条，乖巧可怜的龙。 只是，他低头看向金霄簪，这东西该怎么处理呢？ 思来想去，迎泽最后觉得这种东西藏哪儿都不安全，还不如放到自己身上，至少伴生水汽能掩盖住上边本来的气息，一般的神仙发现不了他还带着这玩意。 至于先天神祇……现在迎泽也不清楚他师尊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主动把他下了禁制的金霄簪找出来，在凡间还当着景摇的面交给他？ 不用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是他不知道的。 他师尊准时有考量的，只是这考量是什么，迎泽实在想不通。 直接问，肯定也不会有结果，他师尊决计不会说的。 迎泽看着这烫手山芋，赶紧揣怀里了。 · 万神山，战神司里，沈琨吾提着剑打了几圈热身。 她神力比之千年前沉睡时更加充沛，剑身不减当年烈烈风华，万古第一神兵，万剑朝拜。 沈琨吾这人不仅自己强，还特别缺德，想让别人和自己一样强，她只崇拜比自己强的。 所以，她对景摇很不屑。 一个学风系法术的，来打架？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不否认风寻木这死东西的确很强，风系法术造诣极高，医术也厉害，神力也不弱，但她不觉得风寻木会的那些东西用来打架是管用的。 在沈琨吾眼里，楚江寒学的那些东西才算勉强有点用，毕竟真打起来，她以前是打不过楚江寒的。 可惜她还没到巅峰期，楚江寒就打废了。所以沈琨吾年少的时候也喜欢跟迎泽一块儿玩，因为她没师父，什么都是打出来的，所以她就想跟这种有师父的打架。 现在也不例外，她抱着剑，睨了面前的迎泽一眼：“和你打过，剑术还可以，不过不知道你们这些二代神祇神力怎么样，来，打一架。” 她拔剑就飞身而出，景摇冷漠看着她，提着扶春剑上去，两个人打得不说难分难解，也算棋逢对手。 沈琨吾打得正上劲，突然一道禁制打在身上，一口血立刻涌上，又被她硬生生咽回去。 沈琨吾圆眸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景摇，“你打架的时候为什么要用阵法？” 景摇却作揖道：“神尊承让，既然是比试，又不限方式，怎么不能用阵法呢？” 他唇边抿着点浅笑，嘲弄似的。 “不过神尊，小神今日来也不全是想和您比试的，小神是有事想呈报。” 沈琨吾刚被这么不光彩地打输了，正生着闷气呢，但她只是把剑，打打架还算擅长，论吵架，却实在差劲。 对着景摇，也说不出什么，现在也只能道：“有话快说，我倒要听听你们这些混蛋龙有什么缺德话还能说？” 比打输了更可恶的，是她一直想问没问出口的玉佩的事。 迎泽这傻子到底知不知道他的水玉环会亮是因为这龙身上戴着东西啊！！！ 沈琨吾多次想问，都被拦下来，后来去魔域，她问楚江寒，楚江寒竟然跟她说什么这都是天命，不管怎么样，现在这条小龙就是迎泽的情缘，不是也是。 给沈琨吾气够呛，索性装不知道。 但她到底对这条龙不会有什么好颜色。 和他那师父一样，统统都是混蛋。 下一瞬，沈琨吾骂不动了，因为她被惊到了。 只见这条龙恭恭敬敬弯下腰，神力点彻练武场，一封神力凝聚的请辞书呈上来。 沈琨吾眨眨眼，看清楚了上边写的什么： “战神景摇，请调水神司职务，愿琨吾神尊批准。” 第27章 画像 避开他的目光。 自三千年前神魔战后, 天帝景昼以紫霄殿为中心，重整神域各神系，建立万神山处理神域事务。 万神山中各神分司, 各司其职, 譬如迎泽是水神, 那么他所在的司就是水神司, 大多数神祇都会长久待在自己的司里处理事务。 但有一批神祇是不会给天帝这个面子的。 或者说, 先天神祇没法给景昼这个面子，楚江寒空挂着火神的位置, 实际上早就镇守魔域不再离开，水神迎泽需要寻找道心在人间游历, 风神四方行医寻找先水神…… 水神司空荡, 水系神走的走散的散, 早就没人记得那个曾经辉煌漂亮，和紫霄殿也能一决高下的水神司了。 包括水神自己。 景摇没见过那个传说中万人朝拜的水神司盛况，在他很小的时候开始, 水神司就是空荡荡的。 里边的神像只有一点神力维持模样，信徒信力不再, 因为没有人再信仰无用的水神。 景摇轻轻地伸手覆上去，银色神力浩瀚，水神司内焕然一新，这是来自神祇的强大信力。 西王母杨回沉睡多年，可是依旧信力强盛, 就是因为狡作为神，一直坚定不移地信仰着自己唯一的神祇。 让她能够永远强大美好。 景摇气运比狡更盛，但是他的信力却是悄悄的，无人知晓, 水神大人还有这样一位爱他的信徒。 他心中闪过一丝隐秘，这是他一个人的神祇，没有其他人知道才好。 无边神力，永恒信力，浩瀚气运又能如何？ 天道无情，神祇最忌讳的是强大，神凤强大，所以元神燃半，金龙强大，所以堕入魔道，永封魔域就连神尊也…… 景摇想，神尊现在这样就很好，他绝不会让神尊再像从前那样，为了这所谓天下牺牲。 但是，这水神司却不该如此了。 从前他未晋神也就罢了，现在他既然晋神了，神尊就该有最好的一切。 包括，最好的信徒。 “哟，好徒弟，来干杂役了？” 风寻木的声音踏风而来，顺带着拍了一下景摇。 景摇侧身躲开，冷笑一声道：“师尊，您到时还好意思来见我。” “哎，此言差矣，”风化人形，风寻木现身，扇子抵着下颌，笑眯眯道：“人间都说，小别胜新婚，你们这新婚燕尔，天天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师尊是怕你被水神厌弃呢。” “哦？”景摇一边认真打扫水神司，一边语气淡道，“那这么说徒儿还得感谢师尊了？” 风寻木大言不惭：“诶，那倒不必，我是你师尊，为你好是应该的。” 扫把一下杵到风寻木脚下，景摇那双含情眼格外冷淡，“师尊，你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先走吧，我这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风寻木连忙道：“等等，等等，我是你师尊，小混蛋，能听我把话说完嘛？” 她叹息道：“我此来的确是有事需要你做，等你干完，立刻让你去老婆孩子热炕头行了吧？” “帮我查一件事。” 风寻木说，眸中一晃而过的绿色晶莹，神色严肃。 · 迎泽不知道别的神祇合完籍是做什么的，他反正觉得他现在和景摇的状态不太对，他还没见过刚合籍就分开这么久的。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是心里惦念那条小龙，他只是，只是……迎泽想，他只是想知道一个正常的人，正常的神祇应该做什么。 他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也是一个不正常的神，这话说出口是很让人伤心的，但说出来却觉得好像就是这样。 他的确，不太正常。 天地演化，让他诞生在火海无边，降下神谕，说他是这世间最后一线生机。 天道给了他强大的神力，纯粹的神魂，无瑕的道心，不朽的神骨，赐给他神凤师尊，剑尊好友。 却唯独没有给他感情。 让他永久地不能理解人活百年，神活万岁究竟是为了什么。 让景衍找到了他的弱点，找到了他的软肋，亲自把他推下了幽冥血海。 其实仔细想想，推下他的根本不是景衍，而是天道，天道无情，所以天道要让自己的孩子也无情。 但为什么，又要时隔万年，给他一份情缘因果？ 迎泽想不通，他现在也不懂，怎么就忽然地认识了景摇这条小龙，又怎么就忽然地和这条小龙合籍，又怎么就忽然地，只剩他一个人。 或许他还应该去凡间，那里的事情并没有处理好，迎泽想，上次的魂魄虽然回去了，但是这件事这些事的始作俑者，却被人刻意地遗忘了。 没有人再去追查到底是谁帮了那条金龙，又是谁，害了那条金龙。 会是先天神祇嘛？ 还是什么山间野怪。 所有的一切都纷乱混杂，糟糕透顶，看不清楚的未来，不堪回首的过去。 他不像一个神祇，万万年的寿命只是让痛苦延长。 迎泽看着面前那一点正发呆，出神地想着过往和将来，忽然却听到一道清脆少年声音：“神尊！” 也不知怎的，今天这条小龙穿了件水汪汪的蓝色锦绣长袍，颜色清雅，却灵动好看，一下闯入这无边雪色，把黑白水墨画绘出些不同颜色。 迎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随着景摇一步步走来，越发地快，越发地不听使唤。 他听到这条小龙声音欢快：“神尊，你有没有想我？”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迎泽迟缓地起身，看着他发愣。 景摇一路小跑过来，握住迎泽的手，朝他眨眨眼：“想你啦，我跟琨吾神尊请假了，神尊，我一离开你，就觉得好难受好难受，根本呼吸不上来，我只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迎泽看着他，心脏重重一跳。 忽然之间什么都听不到，也体验到了那种满眼都是某个人的感觉。 迎泽缓缓点头：“回来好，回来好。” 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他很多话，都像是在自说自话。 水常无声，水常轻动。 迎泽宁愿自己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雪，不降落在神凤翎尖，而在雪山之巅，安静地化灵，沉寂地过活。 而不愿这这神域万千生灵因自己而动。 他试图让自己镇静，他轻轻拍拍景摇的手，“但是阿摇，我想，你需要重新想一想。” 迎泽想，他应该把这条小龙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重新说一遍的。 但是对上这条小龙含怯带伤的眼神，那些话又全都憋了回去。 这条小龙的年纪比他零头还小。 迎泽想，他不应该说这些的，这条小龙从来没有经历过比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还可怕的事，人生也没有比喜欢一个人更重要的事。 对于他来说，自己随便的一句话，可能都会被演绎出千万种潜在含义。 于是迎泽深吸一口气，拍拍景摇的肩膀，“没事，不要想那么多，不去就不去，只是暂时缺上些工作而已，没什么重要的。” 他尽力用自己最温柔的语调安慰这条龙。 但是似乎没什么用。 景摇还是蔫蔫的一条龙，如果显出原型，大概尾巴都是耷拉下来的。 “神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啊……”他委屈巴巴的。 迎泽想，真要命，他有这种想法也不敢在这时候承认啊。 他只能再安抚道：“没有的事，怎么会，你年纪这么小，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全篇的鬼话，迎泽说起来都磕绊，没想到这条小龙竟忽然看向他，眼睛眨巴眨巴：“神尊……说的是真的嘛，神尊，真的也喜欢我吗？” 迎泽语塞。 他含糊道：“我既然向你求亲，肯定不会不喜欢你呀。” 但也不会喜欢你也就是了…… 迎泽想，自己这样也不算是说假话。 但看这条龙高兴到欢呼雀跃的样子，还是有些不忍。 下一瞬，他没空去想那么多了，因为这条龙，搂着他脖子，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然后朝他眨眨眼，“神尊，我好高兴。” 迎泽突然，觉得自己，也挺高兴的。 · 高兴不了几天，就出问题了。 迎泽看着手里的羊毫画笔，再看看景摇含笑的眉眼，实在沉默。 太要命了。 怎么就画错了。 还是用神力绘成的，根本改不了！！！ 迎泽深呼一口气，觉得自己不应该得意忘形的，怎么就答应了这条龙的要求，给他画什么画像，这下好了，画像成了，龙也该闹了。 景摇还坐在他对面的石头上笑呢。 一方面是画像上他表情含笑，另一方面，恐怕他还高兴呢，以为自己道侣给自己画了什么美好的画像。 大概是察觉到迎泽的情感变化，景摇偏了偏头，问他：“神尊，画好了吗？” “没，没有……”迎泽僵硬地回以笑容，“快了，快了。” 他做贼心虚，想着变出白色，把那颗点错地方的泪痣擦掉。 结果一急，毛笔直接飞出去了。 景摇起身，稳稳接住。 他朝迎泽歪了歪头表示疑惑，“神尊，怎么了吗？” 说着，竟然还往他这边走，迎泽心跳快到极点，手足无措，直想把这画赶紧撕掉，结果还没来得及动手，景摇已经到身旁了。 迎泽缓缓闭上了眼睛，不愿直面这恐怖的一切…… “神尊，你没事吧？” 迎泽能感觉到眼睫上有一点淡淡的热气袭来，他睁开眼，正对上景摇那双含情眸。 目光专注。 他根本没看画中的自己被画错了什么，他只在乎神尊怎么了。 迎泽想避开他的目光。 第28章 怀疑 神力之迷。 天地良心, 迎泽真不是故意画错的，要知道，这条小龙和他那杀千刀的叔父, 长相上有七分相似。 这已是恐怖, 但还不够, 这两人都还长了泪痣, 眼尾一抹殊红, 映出无限颜色。 但偏偏就是这点红，两个人生的方向正好相反, 景衍在左，景摇在右。 迎泽答应了为这条小龙提笔作画, 衣袂翩翩, 茶烟轻笼, 他恍惚间又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当年。 他也是这样，提笔作画，画里的神仙穿着玄衣, 朝他颔首微笑。 那时候，景衍说：“阿泽, 你要看准，我的痣在左边，可不要画错。” 楚江寒在旁边举着酒壶，灌入喉中，朝他道：“我徒弟是傻子吗？” 景衍微微一笑：“我总要说清楚, 免得小阿泽画错了，你这当师父的护短还要说是我这痣长错了位置。” 楚江寒嗤笑一声：“我还不至于到那地步，来，阿泽, 你给他画，画丑点，让他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 迎泽手颤颤地画，一直在心里默默念着，左边左边。 不知道是不是这留下的痕迹太深刻，他一提笔，即使告诉自己不要弄混，可是画着画着，那痣就点到了左边。 绯红一色，就这样晃眼地落到画纸上。 迎泽看着画纸，控制不住地害怕，恐惧，畏瑟。 偏巧这时候，这条小龙，要含情脉脉看向他，好像在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 迎泽觉得，自己心中难免狠狠被揪了一下似的。 这感觉很陌生，但因这条小龙而起，好像又很正常，他总是在这条龙身上，感受到各式各样的情感。 曾经那些遥远的感情，好像都一点点浮现出来。 他师尊没教过他该怎么做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但是在这世界上，师尊是第一个把他当作人看待的人，在师尊之前，所有人都只觉得他是天赐的生机，却从来没人想过他并不是生来就会当神仙。 他们诘问他，憎恨他，因为风神用自己性命、秋神用狐族神格、神凤用半截元神，才换回来他这道六合一线生机。 可他却什么都不会。 步云行水皆不通，心性举止若孩童，枉占了水神位置。 迎泽初为神，接收到最多的是埋怨，那些隐秘却不加掩饰的埋怨，他从来没想过，在这许多年之后，会有一条龙，因为他而被牵动情绪。 而这条龙，对他的所有表情都是笑容，即使是受伤了难受了，也不会用那种冷漠的厌恶的目光看着他。 他的含情眸里，有那么多东西，迎泽只能读懂最简单的那一样，那永远的期待落在心头，发着善良光芒。 雪山孤寂，道场空荡，师友不存，迎泽等了很多年，好像还从来没等来过雪山上的热闹。 这条小龙给他了。 迎泽垂眸，含糊道：“我没事。” 他一把撕下做好的画，那惟妙惟肖的画像登时化作齑粉。 “神尊，为什么要撕掉啊，都画了这么久了。”景摇心疼道。 迎泽却微微摇头：“画错了一处，没什么的，我给你重新画就好。” 他再抬笔，终于把那糟糕的过往全都挥散开，甚至不用模特，只是凭着记忆，就流畅地绘出了这条小龙。 景摇惊叹：“好漂亮啊，神尊好厉害。” 迎泽不说话，神力凝出绯色，一点即上，惟妙惟肖的画此刻更是活了。 景摇道：“神尊好厉害，甚至还记得我的泪痣在哪儿。” 他这话终究无意，可听者心中思绪万千飞舞。 或许应该继续去凡间的，迎泽想。 如果他没有回来，就不会有红鸾星动情缘天降的事，也不会有意无意惹出如此多的事端，引得这条龙无知无觉就遭受一场欺骗。 明明，这条小龙还算是他的外甥。 那种不明不白的情绪削减，迎泽眼前只剩下苍白雪地无边。 他把那画递给景摇，自己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倏地，怀中九方镜发烫，迎泽连忙去掏神器，却发现有异动的不止是九方镜，还有金霄簪。 这支命途多舛的凤凰翎散发着金色的淡淡光芒，迎泽从那迷茫中解脱，猛地站起。 与师尊神力有关的神器全都异动，一定是魔域出事了。 他急急忙忙要掐诀去魔域，连旁边还站着乐的景摇都顾不上了，景摇在后边问他：“神尊，你要去哪啊？” 迎泽只道：“小事，处理好我立刻回来。” 身形一换就到了魔域，梧桐林繁茂，只是浓重的剑气扑面而来，这是什么？ 迎泽徒手接下一道，水汽护主，立刻包裹住那道剑气，黑色的剑气在掌心消散。 梧桐林开，神凤栖梧桐，天下梧桐林都是神凤江寒的道场。 楚江寒护着自己的徒弟，把道场与徒弟共享，于是只要是梧桐林，碰到了迎泽，也会自动打开门。 但是迎泽，看着那大开的梧桐林，心中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进去，路上剑气却越来越多。 伴生水汽紧紧贴着他，护着他，把那剑气隔得严严实实，但有些东西不是隔开就看不到的。 迎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浓重的魔气附着在剑气上，剑生魔最是可怕，当年沈琨吾愿意封印自己也是因为先风神风若木留了一道神谕： 神兵生魔，万古战起。 这是先风神，耗尽元神求来的一道神谕。 也是神域最后一道神谕。 天道无情，自那之后，再不肯降下任何一道神谕指明方向。 迎泽还记得，那是很热的一天，因为神凤浴火，连昆仑山上都烧起来。 沈琨吾对他说：“阿泽，你要帮我保全我的神力，我是战神，倘若连我也失去了神力，这天下，就彻底没人能止战了。” 迎泽看着她，很迟缓地感受到一种疼痛。 他并不知道那是离别带来的悲伤，他只是，很不想让她走。 沈琨吾眼中也覆了泪光：“以后，你不要自己去打架，我不在的时候就没人替你打架了，听到了吗？” 迎泽摇摇头：“我只知道一个方法可以保全你的神力，但是你会遗失一部分记忆。” 沈琨吾释然道：“有得必有失，我是无所谓的。” “假如，你以后忘记了我们是商量好的，只记得我把你封印了，你会生气吗？” 酒壶洒了一地，沈琨吾本来都醉得有些发痴，闻言，猛地睁眼望向他，只见那双凤眼眼尾绵长，引出无限愁思。 “不……不可以。”她太痛了，身上的神力在缓缓错位，意识涣散，宝剑埋骨，一滴泪慢慢落下。 她不想忘掉这少年好友。 她在神域有很多很多朋友，迎泽是和她年纪最像的，他们总是在一起玩，只有迎泽会迁就她那无穷无尽的战神欲望。 陪着她去打架去单挑，去做一个很张扬的神明。 而其他的那些朋友忽然一夜之间，就沉睡的沉睡，死的死，入魔的入魔。 她来的时候只是天地间一把剑，沉睡的时候，好像也很孤独。 迎泽坐在她身侧，看着她紧闭的眉眼，心道，这很奇怪，她似乎只是睡着了。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说：“但是我再也没法把你叫醒了。” 宝剑埋入昆仑山，昆仑山千里神脉从此封锁。 后来，他再也提不起自己的剑。 此时此刻，再见这黑色剑气，他竟然想，至少这道剑气不属于沈琨吾。 只要不是她的就好。 不是她的，她就不用再沉睡了。 寒霖出鞘，六合水动，万里冰封。 剑气凝结，这是水神暂时打出了曾经鼎盛时期的一剑，此一剑，荡开魔气，水凝成冰，雪飘魔域。 迎泽握着渐消的纯白雪剑，气喘吁吁，他的神力都被封在了六合水中，刚刚一下调用太多，神魂消耗过大，脸色苍白。 “谁让你出剑了？”迎泽抬头，他师尊难得怒气冲冲朝他走过来。 迎泽强撑着笑了笑，“师尊……” “逞什么强？你自己的神力情况你自己不清楚？神魂还剩几缕，就敢如此消耗，你当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吗？” 楚江寒强忍着怒气道捉过迎泽的手，给他输过去些后修的元气，他刚刚正在魔域深处和那个被封了千年的魔“叙旧”，他不是不知道“魇”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懒得管他。 还没同那条早就不是神的金龙扯清楚陈年往事的感情，一道凝结万里的寒气就打来。 魇自然又缩了回去，这东西最是可恶，多年不见还是那么圆滑。 这一剑打得也够漂亮，但是，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他徒弟消耗多少神魂才聚集神力打出来的一击。 他捉着迎泽的手腕，放过去神息，果不其然，里边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了。 元神不知道烧了多少，才能重新用上那把不听话的寒霖剑。 楚江寒想，他当年是不该把自己会的那些破玩意都教给自己的宝贝徒弟的。 能者多劳，他已是疲惫，却还是把自己徒弟教成一个每天做那么多事的苦神仙。 他叹息：“下次绝对不能用了，我没事的，我只是在魔域里边待着，一时不察而已。” 迎泽眨眨眼，一点都不信他师尊的话，只问他：“师尊，你说，下次神魔大战前，我是不是应该把神力收回来。” “战什么战，”楚江寒低声训他，“这么点岁数的人，天天想着打打杀杀，就不该让你和沈琨吾天天待在一块，全给你教坏了。” 下一瞬，还是忍不住心疼道：“合籍高兴吗？怎么刚合籍就来我这里瞎闹腾，真是一点都不能闲。” 迎泽摇头：“师尊，我觉得合籍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你呢，师尊，你合籍之后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 楚江寒幽幽道：“我能有什么感觉，毕竟我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我那好儿子也不会喜欢我的，不然多恐怖。” “只要是龙，全配了神凤。” 迎泽虽然是片雪，可因着是楚江寒带大的，雪这种东西又是天底下独一份的，于是也被归到了神凤一族里。 楚江寒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就是…… 迎泽想想，觉得自己还真是可恶，怎么就骗了一条年纪这么小的龙。 又忍不住怪水玉环，怎么那么精确，一下就给他找到了他的情缘，这该死的红鸾星动也是可恶，听说那条小金龙也是师尊的红鸾星动，可是这条小金龙和师尊的渊源他也是清楚的。 当年狐族素秋阿姊以神魂为寄，画出封印，景衍落入魔域，但是九尾狐也不再，只剩下一条尚在襁褓的小龙。 这条金龙和自己家里那条还是堂兄弟。 结果两个人倒是成了他和师尊的红鸾星动。 怎么红鸾星只紧着龙族的人动。 莫非除了龙族，这世上其他的人就不能引起他们的红鸾星动嘛？ 迎泽百思不得其解，楚江寒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徒弟又在用那奇怪思维考虑事情，赶紧催促道：“好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着，我这里没什么事。” 这不是骗人嘛，迎泽都还能感受到九方镜发烫，都灼得手疼，怎么他师尊还说什么没事。 迎泽决定采取迂回手段质问，免得他师尊又不好好说话，他问：“师尊，你那天为什么要给我金霄簪，你往里边灌神力了吗？” 楚江寒瞥他一眼：“给你当然是让你接着用，神力……我干嘛往里边灌神力，那是你的神器，我灌什么神力。” 这可见鬼了，迎泽愣住，如果他师尊没往里边灌神力的话，那簪子为什么刚刚会发烫，那么里边上次驱邪的神力又是怎么回事。 楚江寒睨他一眼，忽然伸手轻点他额间，“至于里边的神力，我虽然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我猜，” 他手向下，握住迎泽雪白的手腕，水玉环若隐若现，却不再发光。 楚江寒说：“啧，恐怕和你家里那条龙也脱不了关系，毕竟这世界上能驱邪的神凤传承，又不是只我一个有。” 迎泽大吃一惊，师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金霄簪那天里边存着的驱邪神力，其实是阿摇的。 可是阿摇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神力，那簪子又为什么会到了师尊手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时迟那时快，梧桐叶沙沙，风动瞬时，风寻木翩翩降落，靴尖落地，端的是风流姿态。 流花扇抵在她下颌，她轻轻笑了笑，“阿泽啊，对你小道侣有什么不清楚的，都问我啊。” “这世界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他是个什么德行的东西了。” 第29章 端倪 神尊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迎泽并不是很想听风寻木要讲的事, 他潜意识里感觉到，风寻木要说的话，会让他不那么舒服。 可是他也不知道不听的话该怎么办, 好奇怪, 金霄簪里的凤凰印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师尊没有灌进去神力, 为哈呢么这条小龙输进去神力后他才能驱使金霄簪？ 风寻木找了块难得干净的地方坐下, 举着流花扇, 笑眯眯道：“你是真傻还是故意装傻呀，小阿泽, 你的金霄簪埋在了雪凌山，你就没想过你师尊怎么突然能离开魔域吗？还特地去拿了那把簪子。” 楚江寒一想到自己也被好外甥蒙在鼓里, 顿时头疼, 不知道这龙族的小辈怎么一个比一个能折腾, 他低声呵斥她：“寻木，闭嘴。” “诶，我揭我徒弟的短, 你这当舅舅的还难受了不成？” 风寻木扬手，流花扇飘出千里, 雪风摄人，冰碎梧桐，花飘叶落，流花落手。 风寻木又开始拨弄自己这把风雅的扇子，轻啧一声道：“阿泽, 这么些年都没好好修炼吗，瞧瞧这冰，结得越发不好。” 楚江寒捏了捏拳，冷笑一声：“比不过你, 神骨神魂俱在，我们这种半残，和你没得比。” 迎泽正着急，哪里知道他们在这打什么哑谜：“寻木姐姐，我神力的确有所削弱，但是那金霄簪到底……”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你们要说什么，出了我的魔域再说，别在我面前碍眼睛。” 风寻木不理他那张发寒的脸，只道：“阿泽，走，跟我去我道场玩一会儿，不理你师尊了，一天天的，仗着长了张好脸就不好好说话。” 玉酒壶凿过来，风寻木稳稳接住。 迎泽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只觉心神疲惫，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时竟然忘了接着质问这魔域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师尊的神力为何有异动，有关金霄簪的疑惑也被耽搁。 被带着瞬行到风寻木的道场，迎泽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乱窜的，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风寻木扣着他手腕，也不让他走，“你着什么急，我有话跟你说。” 风吹她发丝，风神一系曾有四位，风建木，风扶桑，风若木，风寻木。 风寻木长得最像风若木，描眉清眸，温婉长相。 但也可能是因为迎泽没见过前边两位风神，她们的故事只存在于传说中，天地初生，神木怀灵，风动不止，所以封了风神。 传闻风神通灵天道，风建木沉睡在神凤降临之前，风扶桑沉睡在水神降生之前，风若木在神魔大战之前就消失不见，再也没人找得到。 风寻木从此孑然一人，成为这世间唯一一位风神。 迎泽看她朝自己淡淡地微笑，心头莫名跳动了一下。 三千年前的神魔战里，他还记得，她也曾经朝他这么淡淡地微笑，当时风寻木说：“阿泽，你要活下去，你要是死了，我得亏死。” 那时候他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的道心碎了，他的神力受损，神骨融化，神魂破散，他曾经学过的一切都被否定。 他师尊因他死亲伤友，他的少年好友被自己亲自封印，他唤一声阿姐的人，因为他的无能，用了全部神魂封印“魇”。 那应该唤他一声舅父的孩子，因为他，幼年丧母。 他当时看着风寻木那双玄色的眼睛，想死都死不成，恍惚着问：“你的眼睛为什么不是绿色的了？” 风寻木拍拍他肩膀：“等你好了，我眼睛就是绿色了。” 可是现在，迎泽也没等到那双天下无双的琉璃眼重返绿色。 就好像，风神的眼睛，本来就应该是黑色的。 很多事情，都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迎泽不知道为什么，迎泽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改变。 风拂过迎泽的肩，好似当年风寻木拍他的肩膀，他听到她说：“小阿泽，你怎么还是这么呆呆愣愣的，嗯？” “当了这些年的水神，怎么还跟当年一样，来，坐我旁边。” 神树生海上，历代风神的道场都在海边，阳光温暖，微风吹拂，水色润润。 迎泽坐在她旁边，地面沙沙的，很松软，那些细微的声音传到耳内。 风寻木叹息：“我有时候真恨你这性格，你和你师父还不一样，你师父是懒得说，你是不知道说。可有些事一直不说，等到知道的那天更难受，我那时候还在这 然有一天，杨回沉睡，阿姊走了，琨吾被你封到昆仑山下，景衍堕魔。” “我成了风神，可我的流花扇只会治病救人，没人告诉过我怎么用它打架，景昼说，我得守住东边，我那时候就想，为什么要让我守着东边，我连你都不如，我都不是主神，怎么打得过景衍？” 她眸光悠悠，朝他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倒是吱个声。” 迎泽看向她：“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的还没有你多，我应该问你才对的。” 风寻木早躺在了沙土地上，阳光温暖，照拂她的面容，显出些温暖色彩。 她双眼阖上，唇角轻弯。 迎泽还是坐着，他声音低低：“我不敢和你说话，我怕你会生气我和阿摇在一起，其实我……” “其实你不喜欢他是吗？”风寻木眼睛都没睁开，说出的话却吓了迎泽一跳，她接着说，“那我再猜猜啊，你是不是和他合籍只是想找回你那颗破得不知道成什么样的道心？” “合籍也只是冲昏了头，被我说的话吓坏了，迎泽，”她骤然睁开眼睛，绿眸盈盈，“你应该问我的，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的道侣很奇怪，有很多事情怎么都和他有关系，他明明只是条还不到你年龄零头的小龙，怎么知道那么多，怎么会牵扯那么多，你想问我，可是只要有其他的事你就会被岔过去，是吗？” 风寻木坐直，就这么静静看着迎泽，吐出的话格外平静：“但其实，是你自己在逃避，你根本不敢问。你是不是也猜到我的眼睛因为去幽冥血海出了事，但是却不敢问我究竟怎么了，你不敢知道，你一直在避着什么呢？” 迎泽控制不住浑身颤抖，那些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好像就在昨天。 景衍把他推到了幽冥血海里，他能感受到自己再也调动不了自己的神力，他什么都听不到，模模糊糊的，周围都是黑暗，他被迫化成了原身。 那一片雪到处漂泊，他几乎成了红色，只隐约看到他的师尊朝他伸出了手。 他被捧到了船上。 船上有什么？ 好多剑气，还有，还有风寻木流血的眼睛！ 那双天生的琉璃眼，绿色掺杂着红色，滴滴答答。 “别想了，”风寻木忽然叹息，伸手，覆到他的眼睛上，“我无意逼你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对我，有什么好不敢说的。” “三千年前的事，怪不得你，天道不再偏爱神祇，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和你有什么关系，输了是神族气运尽了，责任怎么会在你，我的眼睛只是自己一时不察伤到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迎泽听着那些话，只觉得剜心削骨的痛不过如此，他师尊曾经对他说，风寻木最通透的不是那双琉璃眼，而是有一颗琉璃心。 他当时只惋惜风神主神只有一个，风寻木永远封不了神，到了今天却觉得，封神对于风寻木来说，或许是最痛的事。 他觉得很焦灼，很痛苦，想离开这里，风寻木说得对，他的确是不敢面对她。 因为那双眼睛，也因为景摇。 但现在，却是因为心中那些隐晦的痛苦全部被指出来。 他说：“我感觉好难受，寻木阿姊，我是不是不能伤心？” “呸呸呸，谁不能伤心？”流花扇打到迎泽额间，风寻木说，“我这木头成的神还想哭就哭想难受就难受呢，你这雪做的神怎么反而顾忌这么多？” 迎泽垂眸，顾左右而言他：“很久之前在幽冥血海里，我感觉心中堵着什么，喘不上来气。等出来，雪凌山就结了冰，现在还没有化，我如果一直难受，雪凌山岂不是会一直冻着？” “那就一直冻着。”风寻木随意道，“你问我这些，不就是是想问我你该怎么办吗？我要是你我就不想那么多，能混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要是死了，世界上就彻底风神了，你要是死了，还能指着谁当水神呢？” “你连个徒弟都没有，难道指望着自己那个道侣嘛？” 迎泽终于被她拖着，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所以，金霄簪和阿摇，是怎么回事？” “你把簪子收起来，藏到了你以为隐秘的地方，可是，这簪子最后却到了我手上，我呢，又亲自给你师尊送到了魔域。” 风寻木刚要接着说，下一瞬，水风忽来、 迎泽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来水风都没刮起来，现在却刮了水风。 风寻木却一脸了然：“怎么，不让你师父说了吗？” 虚空无边，踏出一位少年，银衣束腰，衬出年少姿色无限，高马尾利索，发丝飘扬，肩宽腰平。 只听景摇道：“师尊这是什么话，我只是总等不到神尊，心里着急，想来这里问问您知不知道师尊在哪里吗，没想到竟然在您这里。” “呵，这话说的，好像我把你家道侣拐走了似的，别说那些有的没的的鬼话。” 景摇含情眸延长出无限艳色，微微一笑：“当然，我也是有事想和师尊禀告。” 风寻木面色一变，道：“什么意思？” 迎泽却听懂了，顿了顿道：“我是不是不能听？” 他的人情世故知识本就单薄，对上景摇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就更加没什么用处了。 景摇含笑看向他：“才不是，神尊，我有什么事是瞒着你的啊，我只是怕师尊拦着我不让我接你回去呢。” “？”这都什么意思。 迎泽现在倒是没那么恐惧了，单纯地开始迷茫，根本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风寻木拽住迎泽的手腕，懒懒道：“你还听不懂嘛，我想知道的事情，我徒弟可不会告诉我，我要想知道，得你帮我求求情。” 求情？ 迎泽怔在原地，缓慢地转身，朝景摇眨眨眼，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你求情管用。 好像从前只有别人替他求情的份。 他惹了师尊生气，景衍要求情。 惹了琨吾，风寻木要求情。 现在呢，怎么成了他来求情。 景摇才不管他师尊说什么鬼话，往前一步，牵着迎泽的手，往怀里轻轻一带，微笑道：“师尊，您这是什么话啊，您是我的师尊，师父师父，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我敬重您，您想知道什么徒儿自然知无不言。” 风寻木快被这逆徒气笑了。 每天一个人事不干，真不愧是条龙，还真是当不了人。 迎泽则听着耳边的心跳声发愣，脸颊缓慢地升温。 他还没太搞懂现在是什么情况，但他能听懂，能明白，这条小龙应该真的很喜欢他吧。 寻木阿姊说得对，他不应该总是躲着避着那么多事，害怕那么多事，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如果以后真的会死，那么至少现在没那么多烦恼。 这就是快乐吗？ 情感对于迎泽来说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东西，但是，他好像也渐渐地有了喜怒哀乐，这些东西都来源于面前这条龙。 这条龙比他小那么多岁，对从前那一切可怕的事情都不知情。 他心想，金霄簪的事如果真是这条小龙做的也很正常，因为这条小龙并不知道金霄簪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小龙不会知道这金霄簪的来历，也不会知道自己那位传说中很好很善良的叔父干过什么好事。 这条小龙，只是想帮他，想和他待在一起，所以做了很多很多事。 但是这很奇怪，为什么呢，为什么他明明没认识景摇多久，这条小龙会这么喜欢他呢？ 风寻木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要抱别在我的道场，如果想在我的道场待着，就赶紧把我想知道的东西告诉我。” 景摇说：“师尊既然开口，徒儿自然恭敬从命，只是，如果徒儿说是宣元伯父有问题，师尊会怎么样呢？” 流花扇抵在下颌，风寻木还是那副随意的模样，“这很正常，谁都有可能堕魔，只要心性不坚定，就可能成为‘魇’的傀儡。”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迎泽心中掀起波澜阵阵。 沈宣元？ 那个在记忆中一直身体不好，每次见面都保持着温柔微笑的文弱兄长？ 他有什么问题，和“魇”又有什么关系，战神出事了的话，琨吾知道吗，这究竟都是什么事啊。 迎泽觉得自己可真是太倒霉了，总是能知道这么多模模糊糊的引子，结果一点正文都知道不了，每天猜来猜去，脑袋都痛得难受。 景摇却若有所感，上下抚摸迎泽的后背，安抚似的哄他：“神尊，没什么的，不要怕。” 风寻木接着道：“你怎么查出来的，啧，如果我不是你师尊，我觉得你很有被怀疑的理由啊，你该不会是想取而代之让沈宣元给你腾位置吧？” 下一句她自己反驳了自己的话，“哦不对，你现在根本没法取而代之，因为——” “师尊，”景摇冷冷打断她的话，眼神中警告意味浓重，“您说得对，我现在资历短浅，当然是不可能取代宣元神尊的。” “至于怎么查出来的……我去了北山，发现金蛟根本没在那里，按理说宣元神尊也是应该待在自己道场的，可是他既不在凡间，也不在北山。” 景摇放开些迎泽，迎泽看着他，只觉得他眼睛很漂亮，含了很多说不清的情绪，让他也莫名心绪紊乱。 他只顾着看景摇的眼睛，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 下一瞬，耳边热风吹拂，景摇小声凑到他耳边说：“神尊，你今天好奇怪，怎么一直看着我呀？” 迎泽心跳彻底快爆炸了。 第30章 再见 水玉环又亮了 迎泽匆忙收回目光, 故作镇定道：“嗯……你说话我自然要看着你。”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忽然觉得，这条小龙的眼睛很好看很好看。 明明已经看过很多次, 见了很长时间, 但还是突然控制不住。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原因。 但风寻木的话说了那么多, 他也不是很想接着逃避这种混乱的感觉, 他隐隐能感觉到，或许, 他要找的道心，和这种混乱的感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又或许, 他一直参不透的道, 就是情之一道。 亲, 友，爱，种种混杂。 风寻木见他出神, 垂眸道：“我去北山查一查，阿泽, 你去凡间转一转，至于阿摇。” 她似笑非笑看向景摇：“你先去干自己本职工作，战神司都忙成什么样了，说实话，我觉得你宣元伯父不在道场是很正常的, 琨吾也不在啊。” 景摇当然能听懂他师尊不是在给沈宣元开脱，而是单纯地让他和神尊分开。 景摇又不真是那装出来的乖乖小少年，怎么会听话，他微微弯唇, 刚要反驳。 下一句，他师尊那双狭长的绿眸含笑幽幽：“阿摇，你又没申请换司务，怎么能如此懈怠呢？” 这就是知道了，景摇舔舔齿背，止住自己那种烦躁的情绪，无奈他暂时还不想让神尊知道他都干了什么，虽然不知道他师尊都说了什么，但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他道：“师尊说得对，” 景摇眉眼柔顺，眼眸亮晶晶的，充斥着不舍，“神尊，我先走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被伤到。” 迎泽自然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师徒两人暗中的一来一回，正摒除杂念，想着要先处理好那条金蛟的事呢。 他点点头，转身看向风寻木：“寻木阿姊，你去北山一定要小心，可能是那条金蛟又生了什么事设下局。” 迎泽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风神再不善战，也比他这个打废了的水神能打，所以他并没提要陪风寻木一起去北山。 毕竟到时候玩一阵有什么情况，如果他跟着，风寻木说不定还要分身来护着他。 迎泽觉得那样就太尴尬了。 他虽然对于自己的战力有清晰的认识，但他还不想在神域传得那么邪乎。 毕竟当年他被景衍推下幽冥血海之后，神域就对他的神力充斥着怀疑。 这怀疑肯定没错，迎泽现在就是半残的状态，但是如果大家都知道了，肯定又会人人自危。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年他要躲在凡间历劫的原因。 倘若神域知道了景衍的封印根本不牢固，一千年前就曾跑出来过…… “神仙哥哥，要不要买些栗子糕？” 迎泽回神，又到了金蛟作恶的那小镇上，这些天他人不在，但其实一直在这镇上放着封印监视，就是为了找到下摄魂术和噬魂术的人究竟是谁。 但是却一切正常。 太平静就是要出事的前兆，迎泽经历过太多，对所谓的平安无事已经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低头，看向高高举着篮子的小姑娘，蹲下身，看向小姑娘的圆溜溜黑润润的眼睛，小姑娘被这么看着也不害怕，还甜甜笑了笑，问道： “神仙哥哥，我们家的栗子糕很好吃的，是我阿娘新做好的，还烫着呢。” 迎泽道：“抱歉，我不喜欢吃栗子糕。” 他只是看着这小姑娘的眼睛，感觉有些熟悉。 小姑娘被拒绝也没有多失落，只是点点头：“好吧，那神仙哥哥你喜欢吃什么啊，我们家有好多糕点的，都是刚出炉的，可香呐。” “囡囡，快回来，别缠着人家。”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穿着围裙跑出来，牵着小姑娘要往回走，看样子是小姑娘的阿娘。 她一边训自己女儿，一边看向迎泽，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先生，我们家这姑娘，忒皮了。” 迎泽看着她的脸，却愣住了，如果说他看那小姑娘的脸是觉得熟悉，那看着这女子的脸，就几乎是认识了。 她长得太像当年的李立芳了。 只是，人间与神域时间流速不同，如果按照当年的年纪来算，现在肯定已经不止是这个年龄了。 迎泽仔细打量面前的笑着的女子，发现她虽然长得很像当年的李立芳，但有些细微地方却并不一样。 既然还在这镇上生活，看来这女子应该是李立芳耳朵后代。 迎泽朝她颔首：“没事，听小姑娘说您家店里有不少现做好的糕点，可否带我去看看。” 这女子一脸惊喜：“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您跟我来。” 那小姑娘好高兴呐：“阿娘，我都说了，咱们得出来跟客人说咱家的糕点好吃，不然没人知道谁买咱家的糕点啊！” 女子搂紧了些女儿，“你个小皮猴，以后不许再自己乱跑，要不然你爹知道了非得打你。” “爹才没空管我呢！”小姑娘把那篮子糕点往阿娘臂弯一放，叉腰道，“我知道，爹这几天老偷偷跟着三哥出去，是怕三哥去找长生药！” 长生药？ 迎泽捕捉到这小姑娘话中的关键词。 他可没忘了金龙之前搞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既然金龙能给他们换命，那现在肯定也就有东西能给这些人长生。 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说的，究竟是不是这回事。 只见那女子捂住小姑娘的嘴巴，朝迎泽尴尬笑了笑：“您别放心上，我家老三比他妹妹可皮得多，就是天天爱往外跑去惹事，当家的才生气要跟着去。” 这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意思了。 但，如果真的没什么，又为什么说得含糊其辞前后矛盾呢？ 隐瞒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事。 这个镇上，又究竟是有什么，才能源源不断地产生这种种糟心事？ 迎泽颔首，面上淡然无所谓：“无碍，小孩子童言无忌，世上终究没有长生药，人之寿命天定，神之寿命道定，天不破道不改，寿命自然不会轻易改变。” 这一番话，即使打圆场，也是在提醒。 迎泽对当年李家的感觉还挺奇怪，也说不上来怜惜，就是觉得，好歹也是他的信徒，不管的话，似乎又落实了些景衍所说的“无情”二字。 女子连连说是，带着迎泽进了自己家的铺子。 这小姑娘跑得不算远，铺子离这也就是十来米的距离，只是门开着往来却没什么人。 也是，如果客人多，应当也腾不出空来找自己女儿。 不过，怎么会连门都不管，当真如此不惧怕有人会来偷嘛？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问，这女子笑笑道：“先生一定是外乡人吧？” 和当年那问题简直是重合了。 迎泽上次来这镇上就被问是不是外乡人，当时他还很奇怪这是怎么看出来的，现在却觉得，倒也算正常。 毕竟他看上去确实何止不像本地人，连人都有点不像。 迎泽莫名又有点想念那条小龙，至少景摇在的时候，能给他做点掩饰，让他看上去和这凡间没那么格格不入。 景摇不在，迎泽自己一个人在，简直完全符合了人们对神仙的期待，白衣飘飘，容貌清冷，眉眼寒凉。 迎泽反问：“的确不是，是有什么问题吗？” 女子含笑摇头：“我姓李，单字一个浓，您喊我小李就行，我家祖上就一直是做糕点的，我舅舅做糕点的手艺一绝，不过我舅舅不如阿娘会做栗子糕，这栗子糕是阿娘自己研制出来的，只传了我一个。” 这姑娘的舅舅和阿娘，应该就是当年那兄妹俩。 迎泽想起他们，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总是觉得，李立业既然曾经那么喜欢自己的妹妹，后来却忘记了那些，什么都不记得…… 还以为自己的情感都是因为那条金蛟。 虽然那情感在人间肯定是不堪的，但那么浓烈的情感，就这样无声无息湮灭了。 还是会让人难免唏嘘。 那个凡人曾经连自己的生命都愿意付出，或许那份感情里也掺杂着不明不白的愧疚，因为他的芳妹之所以会到那地步，根源是他。 但感情终究浓烈，而那份浓烈到几乎算灼热的情，最后只有两个神仙记住。 还有一个是完全不通情爱的水神神尊。 李浓进了柜台里边，从冒着热气的蒸屉里拿出几块糕点，笑眯眯道：“先生，您快尝尝，我家囡囡给您添麻烦啦，不要您的钱。” 迎泽这三千年在凡间毕竟不是傻子，还知道这算是客套，颔首道：“不必，该多少就多少。” 他想起来之前风寻木塞给他的那几块银子，心道幸好寻木阿姊靠谱，要不然没有钱的话，他岂不是得一直在这里站着。 李浓笑容稍微僵硬，似乎不知所措：“先生，我真不好意思收您的钱，您长得，很像我阿娘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迎泽想起那天他最后在人间现身，那对李家夫妇朝他跪下，又想起李立业李立芳兄妹两个说的那些话。 稍微有些不自在。 他们是他的信徒，或许他本就应该庇护他们的。 只是他这个水神，实在是自身难保，多年来，用不出神力，拿不出气运，做不出实事。 迎泽微微弯唇，想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和善，这是他师尊教给他的，他师尊说他这张脸长得不好，太凶了，会吓到别人。 他师尊说：“阿泽，你如果不想让别人害怕你，就多笑一笑。” 迎泽按他说的笑了笑。 楚江寒蹙眉：“错了，太僵硬了。” 迎泽只好又笑了笑。 楚江寒还是蹙眉，却没说什么，或许他只是意识到了，他徒弟是一个天生不会笑的神仙，没有人能让雪花融化。 风寻木在旁边举着流花扇掩面笑：“哈哈哈哈哈哈，阿泽啊，你怎么这么乖啊，来来来，你看我。” 迎泽呆呆地看向风寻木，风寻木唇角扬得那么高，眉眼弯弯，琉璃眼清透，眸光柔和。 他听她说：“阿泽啊，你的笑，得是你高兴啊，你都不高兴，当然笑得不好看了，越高兴，笑得才能越好看。” 迎泽还是不懂，也不知道什么是高兴。 他能明白什么是不高兴，是那群神仙骂他的时候，是很多人说他的时候。 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按部就班地做着别人让他做的事，而没有自己的情绪。 水神将生，世无其双，天降神雪，至道至寒，不具人性。 这是风扶桑留下的话。 她在自己的道场上留下这神力写下的一句话，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位风神。 迎泽曾听别人说，是这位风神大人，用生命换了他降世。 他们还说，狐族族长素秋用狐族九尾的诅咒祈求，他师尊烧了近半元神，风神大人用了全部神魂，这种种神祇共同祈求，求来他这道天降甘霖，神雪一场，落了无尽火的序幕。 ——水神迎泽，是这世间最后一线生机。 可是现在，水神迎泽，连他的信徒都保护不了。 偶尔帮这一回，还成了一个恩人，被信徒和他们的后代铭记。 迎泽心中无不悲哀。 他觉得自己的信徒少是有道理的，毕竟信奉他没有任何好处。 下一瞬，一把缀着浅绿穗的纯白扇子在眼前展开，风寻木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出现在面前。 流花扇格外漂亮，不愧是神域第一神器。 只听风寻木笑嘻嘻道：“阿泽，你怎么这些坏情绪来得倒是挺多，不是不通情感吗？” 迎泽吓了一跳，想提醒她这是凡间，却听风寻木朝李浓道：“老板，给我两块尝尝可以吗，我弟弟这人不好意思。” 李浓连忙递过去两块热气腾腾的粉白糕点，软糯的糕点掰开馅料十足，甜丝丝的味道往人鼻翼里冒。 风寻木凑近闻了闻，笑道：“这味道真是不错，老板，你家生意一定很不错吧，怪不得你儿子有空去山上买药。” 李浓本来还挂笑，闻言，手一抖。 她慌忙低头去看女儿，似乎是生怕女儿听到什么。 却被风寻木挑着一根手指拦住，“放心。” 她含笑，眼眸轻轻荡起波澜，好像秋风扫过林，李浓愣了愣，被眼前的一切吓到不知所措。 风寻木道：“我喜欢你家的小囡囡，自然舍不得吓到小孩子的，只不过，你家大人总是这样，小孩子再可爱也没用啊。” 迎泽看着这一切更迷茫，忽然，手腕处有灼热的滚烫感，他低头，发现水玉环亮了。 30-40 第31章 添色 不是风动，是心动。 他一惊, 难道是景摇出现在了附近吗？ 可是今天的水玉环也很是奇怪，往常景摇出现在身边的时候，都会是发亮, 今天却不止发亮, 还发烫。 而且迎泽在确认景摇就是自己的红鸾星动后, 就要把水玉环还给楚江寒, 但是楚江寒没收, 只是解了上边的法术。 楚江寒告诉迎泽水玉环不会再因为靠近他的命定情缘而发亮，让他只当作是水系法器使用。 那么现在, 为什么水玉环会重亮？？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腰侧，却摸了个空, 顿时有些怅然若失, 寒霖多年不出剑。 水神神尊, 早已不似当年。 于是他又放下手，只是立刻扫视周围，企图发现一些什么, 最终没有。 李浓那边已经泪水涟涟，苦苦哀求风寻木：“仙师, 仙师，求您饶了我家孩子吧，他只是一时走错了路，信错了人。” 风寻木冷笑一声：“十三岁了，也不小了吧, 你前边两个孩子，恐怕也不见得多听话。” “你祖上承了那两位仙师的恩，恐怕早就叮嘱过你们让你们不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怜你母亲一片爱女之情, 走了没多久你就纵容自己儿子去做这些事。” 迎泽听她说这些，大概明白了这李浓前边三个孩子都信了类似当年金蛟办的那种东西，现在恐怕是出了什么事，被风寻木查到了端倪。 而风寻木之所以会从北山千里迢迢来凡间，恐怕也是因为北山的事牵连到了这里，风寻木想要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风寻木眸光懒懒，语气平淡：“阿泽，你往后点，不然我这流花扇打不出来啊。” 竟然就要打了吗？ 可是神祇是不能轻易在凡间用神力的，天道约束，虽然当年神魔战后，后天神祇渐渐多了。 凡间人们渐渐知道了修仙得道的事，且后天神祇里也多了很多有人仙，现在没那么多约束了，但风神是现在先天神祇中气运最强的一位了，随意出手…… 迎泽咬牙，退后一步。 李浓吓得闭上了眼睛。 流花扇在空中转啊转，各色花瓣纷纷扰扰落下，风起又止，风寻木虚空接住刚刚脱手的扇子，笑道：“怕什么，我还不是傻子。” “李浓，你知道我是谁的，怎么，你也敢有所欺瞒？” 迎泽更震惊了，如果说神祇在凡间使用神力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禁制，那么神祇在凡间暴露身份就是严格禁止。 风神信徒万千，坐拥第一气运，如果在凡间暴露身份，后果不堪想象。 他凤眸圆睁，跟只吓着的猫似的去看，却见李浓两腿一弯直接跪倒在风寻木身前，边磕头边道： “仙师，仙师，您是空谷的仙师，救人万千，我母亲曾告诉我，那两位仙师说过，倘若家中再罹难，可以去空谷请您诸位出山。” 风寻木含笑微微道：“你说出这话既然心里发虚，就该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从前的事怎么还做得了数呢？” 李浓哭道：“母亲说，您诸位仙师是这世上最仁慈的人，我不敢存疑，可是您也看到了，囡囡年纪这般小，她那几个哥哥虽然混账，可毕竟也还是没弱冠的孩子，我只求您帮帮我家。” 风寻木单脚踩着旁边的椅子，撑着手拿起扇子：“你这话奇怪，我们空谷难道是欠你们家的嘛？几十年前救你母舅一次还不够，现在竟然还欠下来债，实在可笑。” 她凑近，几乎是耳语，迎泽却听得清楚，她说：“何况，我还想知道，你丈夫，知道你家老大老二是你怎么求来的嘛？” 风寻木这话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什么小事，李浓闻言却僵在原地，她指尖几乎扣进地板里，连刚刚一直在磕的头现在都不磕了。 风寻木也不多言，转身，身上轻纱绿色衣裙荡出层层颜色，风色缭乱，她说：“阿泽，我们走。” 迎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着走远了。 刚刚坐在地上的小姑娘待他们一走，立刻站起身，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是恢复了元气。 迎泽道：“我们的身份是空谷的医师吗，寻木姐姐？” “不然呢，难道还能是风神和水神吗？” 流花扇转了好几圈，风寻木笑得揶揄。 迎泽脸颊发红，听明白了她话中的调笑意味。 流花扇莫名就到了她眼前，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风寻木道：“行了，赶紧跟我去下一场，这一场一场都紧挨着，得赶场。” 迎泽眨眨眼，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风寻木也不多言，瞬行之术展开，流花扇摇摆，扇面两边，是两个空间。 已经到了密道。 幽暗逼仄的通道，本来静止的烛火摇曳，这是风来了。 这里原先竟然是完全封闭的！ 没有气，人是难以存活的，迎泽惊讶，不知道这地方是怎么建的，建出来又是做什么用的，如此幽暗无光还无气。 风寻木道：“有没有感觉很熟悉？” 扇柄杵下去，墙面凹陷，迎泽感觉得到，这地方何止是没有风，连水的气息都微薄，至于构造，倒的确是熟悉。 看上去很像当年去见金蛟走得那个密道。 那个密道…… 迎泽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那时候还不是他道侣的小龙给他输了太多神力，可是那些神力里有神凤传承，他受不住，神魂本就稀碎，这一弄更是紊乱。 他想起自己的道侣，立刻回神，问风寻木：“寻木姐姐，你知道为什么水玉环现在还能亮吗？” 风寻木止住脚步，回神，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实在复杂，迎泽不解。 舌尖转了几圈，风寻木摸向自己的腰侧，掏出那块玉佩丢过去：“你把这俩神器放一起，就知道为什么了。” 那块玉佩水色润润，摸上去温热，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块玉佩一靠近迎泽腕上的水玉环，就闪出真真光芒。 两块水蓝色玉闪烁的频率都一致，迎泽瞳孔骤缩，好像一只受惊的猫，他缓缓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风寻木扯过来那玉佩，笑得讳莫如深：“这个嘛，我告诉你就没意思了，不过我有件事还是挺好奇的。” “阿泽，倘若我徒弟不是你的命定情缘，你还会和他合籍吗？” 这问题实在是直戳心灵，迎泽很难回答出当然这两个字，甚至连会这一个字都难吐出口。 如果这条小龙不是他的红鸾星动，不是他的命定情缘，那他们又为什么碰巧遇到，又经历这种种会在一起呢？ 天道因果，往事种种让迎泽很难不信命。 他唇抿得平直，眸光淡淡，看向风寻木道：“倘若不是，你和师尊肯定知道，怎么会不告诉我？” 风寻木笑了声：“你现在可是不如小时候好骗了，一点都不好玩。” 她收后那块玉佩，若无其事往前慢慢晃着，笑眯眯道：“那就当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我什么都没给你看过。” 她这话不说还好，说完迎泽彻底就不能装不知道了，他倒吸一口气，咬牙跟上去：“寻木阿姊，我……” “好了，”风寻木抬手，止住他后边要说的话，“你要说什么都别说了，我呢，只是随口一说，别的，什么都没有。” 迎泽却快她一步跨到她面前，眼眸几乎全红道：“我只问一句话，我的道心，还能找回吗？” 水神的道心倘若能找回，今天的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水遍及六合，所以水神一降世，神力就是可以与战神相较的存在。 而神域现在最缺少的，就是强大神力。 风寻木应该在乎那珍贵的神力，可是看着迎泽赤红的眼睛，却愣住了。 破碎的琉璃眼显出，深邃绿色瞳孔倒映着迎泽的身影，幽冥海里，琉璃眼伤，风起不安。 那时候楚江寒撑着玉骨船，她本来应该捞起血中那片雪的，可是太痛了，她一抬手，满手的血。 世间再无琉璃眼。 楚江寒声音嘶哑，他说：“寻木，你来，你来我旁边坐下，不要动了。” 神凤展出万丈红翼，这是元神所化，元气元气，既有神祇伴生的元气，又有神魂。 楚江寒的手总是很热，捧起迎泽的时候却是凉的，因为元气都要烧光了。 风寻木什么都看不清，只记得当时很热很热，幽冥血海里也起了火。 眼前都是红色的。 楚江寒的声音就在耳畔，他说：“寻木，如果今天出不去，我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再还。” 她当时一下就笑了，风神此生都在经历别离，是不会哭的，眼下的血好像泪，淌在脸颊。 她说：“不要你还，我不信出不去。” 那片雪被塞到她手上，可是风寻木却看不清了，她说：“阿泽，你得好好活着。” 再后来的事她只能隐约听到一些。 她听到那条金龙说：“江寒，我不欲伤你，幽冥海本就是天下水生之处，阿泽来这里是伤不到的。” 她想说放你的狗屁，伤不到怎么会变成原身。 下一秒却听到景衍声音幽幽：“这一切都是天道的可恶，阿泽没有道心，他一降世就该在这里的，只有幽冥海能练出水神的道心。” 楚江寒的声音虚弱：“景衍，有时候我真好奇，你从前对他的种种关爱，究竟是假的，还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景衍道，“我爱你们，爱众生，不忍你们在天道操控下一个个离去，我要倾覆天道，阿泽，寻木，和你，江寒，我都无意伤害，与我一道吧。” 流花扇入手，风寻木缓缓站起，抹了一把眼上的血，终于模糊能看清眼前那条龙，万里风起，风寻木咬牙道：“谁要与你一道？你去死吧混蛋。” 风起花飘，流花扇在景衍脸颊划出一道伤口。 景衍淡道：“我倒是忘了，琨吾把神力都给你了，可是寻木，你不过是初晋的风神，就算有战神的无边神力又能如何？” 风寻木冷笑一声：“你伤了我天生的琉璃眼，就不怕受天罚吗？” “你自己偏要进来，倘若你不来幽冥海，又怎么会有这种种事，寻木，你未免偏颇。” 景衍慢条斯理整理袖口，幽冥海里光色昏暗，唯有这位掌光的神祇周围的是明亮的。 风寻木从没有一刻觉得他如此陌生过。 在从前的过往中，景衍一直是她的兄长，是她的朋友，是她可以信任的神。 他们一直在一道，突然之间，就不是了，转瞬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姐姐消失，挚友沉睡，琉璃眼也没了。 她眨眨眼，伸手遮住迎泽的眼睛，恢复笑意：“你已然逢魔，心中的魔最是可怕，‘魇’之一字，岂止魔域有，迎泽，你的道心，得靠你自己。” 迎泽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从来没看清楚过风寻木的眼睛。 她有一双琉璃眼，还有一颗剔透的琉璃心。 风神道心万年不变，无人可改。 水神的道心却轻而易举就破了，这何其悲伤，他问：“寻木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得道心，为什么能从来不变？” 风寻木幽幽道：“很简单，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比自己小三千岁的神仙合籍。” “……” 很显然，这对话又恢复了没有用的地方。 迎泽不欲理她，风寻木却在旁边说个不停：“不止如此，我呢，还没想过要给自己看看红鸾星动在哪儿，哎，没有闲情雅致的人就是这样的，过得挺无聊的。” “……” 在迎泽愤怒的目光下，风寻木终于话归正题：“好了，我先跟你说说现在是怎么回事。” “简单来说呢，就是我到了北山，看到了沈宣元，他受伤了，他说那条金蛟已经跑了，现在恐怕已经在凡间开始作乱了，身为风神，我当然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眼前了，所以我就来了。” 风寻木折起扇面，敲了敲下颌，“不过很可惜的是，这个小镇上现在的问题，不是因为那条金蛟。” “至于我们的身份呢，我们是空谷的医师，哦对，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你上次来身份也是空谷医师。” 迎泽是知道风寻木会在凡间行医救人的，那么现在，他看向风寻木，斟酌问道：“寻木姐姐，我能问一下嘛，这个空谷，是不是你在凡间行医打的名头？” 风寻木随意点点头。 那迎泽就知道上次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他道场里那条小龙随口就说自己是空谷的医师，还能拿出凭证。 ……凭证！ 迎泽想起上次模模糊糊，记得景摇掏出的那枚玉佩，顿时心惊，那枚玉佩和刚刚风寻木手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倘若是这样的话，那么之前他见那条小龙发光的水玉环，岂不是因为那枚玉佩！！！ 那这枚玉佩，现在又为什么会到了风寻木手上，难道说这信物其实有好多枚？ 流花扇收回袖中，风寻木袖口空荡，她微微笑道：“干嘛这么呆呆看着我，好像个傻子。” 迎泽鼓起勇气问：“我想知道，我的红鸾星动，我的命定情缘，究竟是不是阿摇？” 风寻木往前一步，流花扇又到她手上，抵着迎泽的肩膀，白衣潇潇，衬着棕色扇柄，显出些许狼狈。 风寻木轻笑一声，问他：“我说不是，你要和离吗？我说是，你要相信吗？” “阿泽，过去三千年在凡间，你知道的还不清楚吗，你今天问出来了，不就代表你自己其实已经存疑了不是吗？” 流花扇放下，她走在前边，晃晃悠悠的，“好了，先做正事再说那些没用的。” 迎泽心中惦念着那些事情，跟着她亦步亦趋往前走。 只听她道：“其实呢，阿泽，你想那么多，还不如想想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如果只是想要道心，那么阿摇是不是你的命定情缘又有什么关系呢？” 密道终于看到了尽头，流花扇一出，触及到开关，密道石板后立刻弹出一座金身神像。 神像双眼紧闭，笑容渗人，唇角的弧度像是被硬生生拽开的。 风寻木抱胸，问：“认得是谁吗？” 迎泽摇头。 风寻木上前一步，扇尖轻轻点过神像面容，金身片片碎掉，一缕黑色浓烟冒出。 她面容凝滞，道：“还真是大胆，那条龙都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还真觉得他能护住他们吗？” 她一把撤回流花扇，顿时，神像坍塌，碎片散了一地。 迎泽正好对上其中一块眼睛。 那眼睛……确实是景衍的神像，先天神祇都喜欢眼睛睁开的神像，因为有神韵，接近自己原相，汲取信力更多。 只有景衍因为开辟了人世，所以神像上不能有睁开的眼睛。 否则凝视着人世，寓意不好，。 这神像眼睛紧紧合闭，还不是残次品，那么这神像一定就是景衍！ 可是会是谁还供奉着景衍？ 明明三千年之前，景昼已经宣告人世，光神景衍陨落，谁还会依旧执迷不悟地信仰一个得不到回应的神祇？ 迎泽看着那熟悉的神像，几乎浑身发抖，太恐惧，太害怕，很多很多年里，他一边渴望找到和景衍有关的东西打破当年的心魔，另一边，又深深恐惧着和景衍相关的所有东西。 风寻木往前一步，捡起一枚碎片，冷笑道：“还真是有钱，我都没金身塑像，景衍被封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有。” 她指尖合拢，那枚碎片立刻被碾碎，风寻木凝神感受，里边竟然蕴含着强烈的信力。 看来这些信徒已经到了痴迷的状态。 可是陨落沉睡的神祇那么多，时代更迭，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从前是有那么多神祇的，他们是从哪里知道的景衍呢？ 迎泽也能看到那几乎化成实型的信力，此事恐怕和当年那条金蛟的事有所关联，其中一定是有人在中间作梗。 想来，这个人和上次的事也脱不了干系。 而且这个人似乎和李家也有很深的羁绊。 否则，为什么会每次都和李家人有关联？ 但是，会是谁呢？ 迎泽实在想不通。 金色粉末随风飘散。 风寻木道：“我来之前，这里是没有风的，可是现在，我没有用神力，为什么这粉末能飘散呢？” 她回身看过来，迎泽立刻明白，有人进来了，打开了这里通往外界的门，如果不是门就是强行破开！！ 打开这个门的一定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轰”啥时间金粉乱飞，扬起重重的灰尘。 一道石墙落在风寻木和迎泽中间，两人被分隔开，迎泽立刻抬手要召出寒霖剑，却听风寻木传声道：“不要动，此处暂时不要用神力，这里，有古怪。” 风寻木怎么会知道不能用神力，难道刚才她用神力遭受了反噬？ 迎泽连忙要问，却发现传声被断开了。 霎时，他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知道风寻木气运加身，还有琨吾当年“借”的神力，在这世上几乎是无人能敌，但还是太害怕了。 前边三任风神也曾都是世间至强的主神，可消失时不也是那么悄然无声嘛。 风神一脉乃是天生神木，可通灵天地，偏偏通灵者最易受伤，当年西王母杨回几乎强悍到能搅动神域万物的地步，最后也是自封沉睡。 迎泽不敢想。 他俯身凑近石墙，想听听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迎泽咬牙，准备凝出寒霖剑，不管不顾打破这道石门。 电光火石间，一双手握住他的腕，烛火摇曳，这世间不止是风寻木会风系法术。 迎泽愣了一下，扭头，却在昏暗灯火下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面容。 ——不是景衍，是他的道侣。 第32章 汲春 难道他的天命情缘是风寻木？？？…… 景摇朝他微微一笑：“神尊, 勿动。” 昏暗的墙上倒映着他的影子，随风摇曳，衣袂翩翩, 好像刚刚还是死寂的密道内突然就有了生气。 迎泽看他的含情眼, 看他的犀挺鼻, 看他的红润唇, 处处都是那清扬的少年气。 风寻木问他, 如果他的命定情缘不是景摇怎么办，他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他不敢去想如果不是会怎么样，因为他承受不起。 他好像也觉得, 景摇是个不错的选项, 如果他的命定情缘是景摇, 他会松下一口气，他会觉得，那就好, 似乎别人比这个少年更让他难以接受。 但明明，他根本没去想过他的红鸾星动是别人该怎么办。 他只想, 是景摇还可以接受。 仿佛景摇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最差的选项。 但根本不是这样，他心里真正想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景摇不是自己的红鸾星动……迎泽看着自己的道侣，忽然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他都不想再去费力气费心神找那所谓的天赐良缘。 景摇, 就很好。 如果找得到道心，那么皆大欢喜，找不回，他以身祭天, 也能求到那一线生机。 迎泽从没有一刻如此坚定过。 他在面前这个少年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种情感，是从前从来没有，并且以后也不会有的。 虽然不懂，但是他确定自己不排斥这些情绪。 即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很确定，没有改变。 他想跟风寻木说，如果他的命定情缘不是景摇也不要紧，他有一种感觉，他的道心就在这个少年身上。 或许是他这么怔愣了太长时间，目光又那么专注，景摇低头，眨眨眼：“神尊，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迎泽回身，垂眸，烛火灯光在长睫下打出一点阴翳，他说：“没事，我只是在想这回是谁设计出的。” 扶春剑归手，景摇道：“不管怎么样，神尊，在这里不要轻易用神力，我能感觉得到，这地方很不对劲，似乎有阵法。” 阵法？ 谁能设下困住几位神祇的阵法。 除非，他自己也是一个神祇，并且是法术很强，神力高超，另有气运加持的神祇。 可这样的神祇，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先天神祇神力凋零，后起的神祇里，恐怕也就是那条小金龙和这条小银龙还算厉害，剩下的，几乎都是草包废物。 按理说，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迎泽放出自己的伴生水力探查，精纯的水神之力步入幽微，感受每一处细小的变化，但那些微弱的神力波动根本探查不出主人是谁。 迎泽正欲借调一部分神力回来使用，手腕却忽然被捉住，他抬头，对上那双清透漂亮，眼尾上扬的含情眸，景摇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立刻猜出了他要干什么，朝他摇摇头： “神尊，不可以的，这地方不止是普通神力不能用，伴生的神力也不可以的。” 都不可以？ 迎泽粗了蹙眉。 先天神祇的神力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天赐的伴生神力，这部分神力和元气混杂，称为元神。 另一部分则是后天修炼以及职务加持的神力，比如风寻木，先天赐得风力，后天却又得了风神传承，风力得到大大提升。 迎泽后天修炼的那部分神力都被封存起来了，只有伴生的神力还能使用。 景摇压低声音道：“神尊，耗费本源之力总会有反噬的，还不到必须用的地步，收起您的神通吧。” “这阵法我曾经见过，您不必担忧，师尊有万千气运加身，就算遇险也伤不到的，只是您还是要先顾好自己。” 迎泽只好讪讪道：“嗯……没想耗费本源之力的，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查出来到底是谁在……” “神尊，”景摇扶住迎泽的肩膀，看向他的目光专注，那玄色眼珠好像黑夜深沉，他说，“您怎么老是爱骗人啊？” 迎泽愣住，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升温。 这条小龙，怎么没大没小的，他比他大那么多岁，怎么可以，这样跟自己说话…… 他张了张嘴，结果这条小龙又语出惊人：“神尊，不要在骗我了，不然我会忍不住亲你的。” “？？？” 迎泽凤眸圆睁，被吓得不轻，他支支吾吾吐出几个声音含糊的字，最后捋直了舌头，找回了长辈的气势，压低声音道：“现在先想想怎么出去再说吧，不要说那些奇怪的话。” “神尊，”景摇的语气突然很认真，“这很奇怪吗？可是我们已经合籍了，我之前一直想和您这么说话，但是我又怕吓到你。” “可是，神尊，您不是说，您也心悦我的。神尊喜欢我，我也喜欢神尊，如果我们心意相通，这些话一点都不奇怪的。” 迎泽本来还不紧张，听完这话，心都紧绷起来了。 他怎么敢说自己其实不喜欢景摇，那些话都是为了找回道心骗他的，现在骗到手了他已经懒得再骗了。 他尴尬笑了笑：“嗯，嗯，是挺正常的，我年纪太大了，不懂这些。” 他企图用年龄差距拉开一些和景摇的距离。 结果下一瞬，这条小龙却牵起他的手，朝他认真道：“神尊不要胡说，您一点都不老，您明明很好看很好看，还会很多东西，而且神祇与天同寿，神尊不要嫌我年纪太小才好。” 迎泽避开他的目光，企图拽回自己的手，未果。 他叹息，又企图告诉景摇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说这些美好的风花雪月，而是赶紧查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出去。 但是景摇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景摇放下手，若无其事道：“不过，神尊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我是第一个的话，以后神尊慢慢学就是了，我不着急的。” “神尊，您也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哦。” 迎泽手一颤。 心道千万要瞒住啊，如果这条小龙有一天知道了他不仅不喜欢他，而且还是因为他长得像他那个杀千刀的叔父才做这一切…… 景摇放开一只手，只剩下一只手牵住他的手，笑眯眯道：“神尊，不要担心，虽然这里不能用神力，但是我也会一点阵法，能看出来一点东西，这阵法有点像汲春阵。” 汲春阵？ 迎泽手指无意识攥紧，汲春阵是风若木研制出的阵法，这阵法传闻只有风若木会，风若木在神魔战前消失沉睡后，这阵法就失传了。 会是谁，能够重新做出汲春阵？ 而且如果是汲春阵的话，那寻木肯定认得出来，现在为什么还没破阵？ 虽然这阵法布阵之术只有风若木会，可是破阵之法，风若木肯定早就传授给过风寻木，没道理现在风寻木装不知道。 他眉心紧蹙，景摇握住他的手，轻轻揉了揉指节根部，安抚他的情绪：“神尊，您听我说，这阵法虽然很像汲春阵，但却不是汲春阵。” “汲春阵的阵法用途是收集神力灌养万物，当年师伯在自己的道场内画下汲春阵，让自己那些耗费过的神力全部收集起来用来灌养人间万物，所以是汲取春力。” “这阵法，虽然像汲春阵，可却只是收集神力像，却并没有将神力用作他用，而是储存起来这些神力。 这很不对劲，很有可能我们用的神力，都被这阵法收集起来反噬我们自己，所以我才说不要用神力，神尊。” 景摇镇静地分析，一字一句，灯火昏暗，越发显出他肌肤瓷白，翩然少年，眉眼沉着。 这少年不愧是后天神祇中这一代中数一数二的强者，不仅神力强悍，而且见识广泛，考虑事情也非常全面，根本不像普通的少年。 迎泽跟着他点点头：“你既然认得汲春阵，那知不知道这阵法该怎么破？” 他眸光懵懂地看向景摇，有那么一瞬间，迎泽自己都感觉，他们之间好像错位了似的。 仿佛那个年纪小的，是他，而不是景摇。 可再看那双眼睛，那含笑的唇，他又觉得，这少年年纪还很小，他眨眨眼，就很可爱，还是年纪很小又讨人喜欢的一条龙。 景摇叹息：“神尊，我若是能破了这阵法的话，现在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呀，肯定早就破阵了。” “难不成，我是因为想和您多待一会儿不愿意去战神司马？” 他揶揄的语气，回归了少年人那得理不饶人的混账味道。 迎泽抿平了唇，突然有点不想理这该死的年轻人。 可密道之内，他不看他，就得看墙，那墙面上绘制着的东西，都很奇怪，看久了脑袋会很疼，相比之下，迎泽还是更愿意看这条龙。 虽然有点可恶，但还是赏心悦目的。 他看景摇，景摇倒是去看那面墙上的东西了，忽然，他惊呼一声：“神尊，您快看，这墙上的东西，是龙纹。” 迎泽心中那根弦立刻绷紧，他凑过去看，发现了那墙面上绘满的，正是景衍还没坠魔时在凡间受奉的龙纹。 龙纹张扬，仿佛那条玄衣金龙又回来了。 怪不得看久了会脑袋疼，迎泽刚刚没认出来一是因为没仔细看，二就是因为他的神力受到“魇”的压制，这些和景衍的信力有关的东西，都会伤到他的气运。 迎泽在神魔战里本就耗尽了气运，再伤，伤的就是元气，元气破损，能站着头疼都是因为他那几道伴生水汽护着，换了别的神祇恐怕早就在地上呻吟着爬不起来了。 他听景摇认真分析道：“神尊，这些龙纹上边镶嵌了金粉，可是堂兄是双生法相，又承了狐族族长，在凡间的形象以九尾狐居多，按理说，也不应该是他，那就很奇怪了。” 迎泽头疼得都快说不出话了，还是不忍心让这条小龙认真分析的话全都喂给空气，笑了笑道：“嗯，挺好的。” 他还附赠一个灿烂笑容呢。 立刻，景摇捉住他的手腕：“神尊，您怎么了？” 他正色道。 迎泽抬眸，头疼中，从景摇的目光中看出了清晰的愤怒。 完了。 他想。 再下一瞬，墙塌了，整个密道都被神力强硬摧毁了。 迎泽手指都忘了蜷缩，他呆呆地看着，看着一口血蜿蜒在景摇唇边，看着他笑意浅浅。 他好像总是在笑，见得多了，迎泽也知道，那些笑不代表这条小龙很高兴，因为他高兴，不高兴，都是笑。 只是偶尔的笑意浅浅，和眸光深深，可能是这条龙不太高兴的时候。 龙怎么能这么麻烦呢？ 连高不高兴都要别人猜，迎泽想。 他伸手拽拽那银白的衣袖，乞求似的语气弱弱开口：“别生气了，好吗？” 真是奇怪，这活了万年千年都是这么一张严肃脸的水神大人，也会求饶了。 景摇却笑不出来，他不敢想，如果不是自己发现了，是不是这个一点都不听话一点不愿意软和点的神仙，还是会忍着？ 什么时候，才能让神尊对自己敞开所有，对他说我好疼我难受，而不是永远那样眸光淡淡的。 他喜欢神尊的眼睛，那双眼尾狭长漂亮的眼睛，可是，他不喜欢神尊的眼神，那漠然，浅淡的眸光，比世间所有东西都更让人伤心。 景摇叹息，抹了一把唇边的血，笑道：“神尊，我没有生气的，但是，您不要再什么都不告诉我，好嘛？” “我好难受，每次您难受，我都比您更难受，我恨不得能替您做所有事，可是我也知道我做不了，我能做的好少，我是不是很差劲。” 他眼睫簌簌，竟然有晶莹的泪珠滚下。 迎泽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眼泪，手忙脚乱要去给他擦，这条龙可是天之骄子，在阿琼姐姐家里恐怕从来没受过苦，现在好了，到了他这里，一天天除了难受就是难受，这可怎么办？ 他指尖刚触碰到景摇的眼角，就被那滴滚烫的泪灼伤了，怎么会，这么烫，迎泽僵了一下，手指被景摇的手带着向下。 他被轻轻带了一下，耳尖莫名贴近了景摇的胸膛，隔着银色衣袍，那里倒是不烫了，只是心跳很快很快。 也是，刚刚耗费了那么多神力打破阵法，说不定还遭受了反噬，难受是正常的。 心跳快一点，恐怕是因为受了重伤。 之前师尊打完架心跳也是这么快的，还非要把他拽到怀里抱着，他就听到那心跳很快很快，他师尊说：“别人拽你你得躲知道吗？” 迎泽看了一眼眼前的领子，那皎若月光的银白衣领上绣满了金线。 道侣，算别人吗？ 迎泽斟酌了一下，没躲开。 但没多久，景摇就放开他了，朝他虚弱一笑，“神尊，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一抱我，我就不疼了。” 一抱就不疼了？ 迎泽想了想自己身上有的东西，难道是伴生水汽嘛？ 景衍曾经告诉他，他身上的伴生水汽，对银龙来说可是好东西，那时候景衍说话还笑眯眯的： “阿泽，幸好我是金龙不是银龙，不然一闻到你身上的气息就想凑过去呢。” 他师尊的剑一下出鞘，“快滚，别恶心我徒弟。” 迎泽那时候还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是水神，银龙往往主水，所以渴望靠近水之本源，靠近他纯属神力相吸。 其实不止是银龙，青龙，蓝龙这些神力和草木水有关联的龙，都喜欢他身上的气息。 这就是水神，身上的伴生水汽都是别人渴求追逐的东西。 迎泽主动放出自己的伴生水汽，他们其实不是很听他使唤，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提供给这些伴生水汽足够的神力供养。 果不其然，这些水汽在他的驱使下，也只是缓慢地缠绕住景摇的白衣。 景摇惊奇道：“神尊，这是什么呀，是您的本源之力嘛？怎么缠绕着我啊？” 他目光澄澈，迎泽含糊道：“嗯，这个是水系神力，可以帮助你恢复。” 这边，还没处理完，另一边，风寻木抱着破碎的墙壁，慢慢走出来。 她脸上扫下阴翳，又落过月光：“哟，还玩呢，真是厉害，一力降十会是吧，仗着神力充沛，把阵法都给破了？” 绿衣缥缈，她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 迎泽脸一下红了。 然而，她走近些，水玉环竟然一闪一闪亮起来。 迎泽脸又煞白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会，他的红鸾星动是风寻木吧，那也太可怕了。 现在，面色不虞的不止是风寻木，还有景摇，景摇不着痕迹挡在迎泽身前，他冷笑道：“师尊，不如您，知道墙上这些纹路不是好东西还特地扣下来。” 风寻木才不理他，一脸惊讶道：“诶，阿泽，你这水玉环怎么亮了，我记得你师尊说，这个神器……” 她捂住嘴巴，一脸惊讶道：“诶，难道我是你的红鸾星动？” “？？？” 迎泽觉得一切都太癫狂了，而且，风寻木不是早就知道那水玉环会莫名其妙地亮吗？ 为什么现在还要特地点出来，等等，如果水玉环真的是因为风寻木亮的话，那之前为什么不亮，如果是因为那块玉佩，那现在，风寻木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不解地扭头，却看到景摇那张万年含笑的眸子，此刻冷得彻底。 第33章 龙纹 久违安心 景摇拜师的那年, 才十七，刚从凡间回来，正失魂落魄着。 偏他刚回来, 就到了拜师的岁数, 彩尾银龙的名声很大, 和他根脚相似的堂兄早一千年出生, 已经是当时有名的神君, 闯出了响当当的名声。 能教出个厉害徒弟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事，要知道, 清越神君的师尊可是因为他名声大噪。 所以很多神仙抢着想给他当师父，但是楚碧琼考虑得周全, 没有贸贸然随便选一个名声最厉害的, 而是让景摇自己选。 景摇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高, 眼睛水汪汪的，张口就让人无语，他说：“阿娘, 我想拜迎泽神尊为师父，可以吗？” 可以……就见鬼了。 楚碧琼自己都多少年没见过迎泽了, 水神大人常年在凡间游历，谁知道现在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她微笑着拒绝自己儿子，并且一眼看透自己的少年心事，冷漠戳破：“另外，我劝你, 阿摇啊，你不能看哪个神仙漂亮就要拜哪个神仙吧。” “那人人都你这样的话，你爹不得桃李满天下啊！” 景夜怔怔抬头：“啊？” 景摇看着微笑的娘，发懵的爹, 彻底伤心了，抽噎道：“为什么我不能拜神尊为师，我想拜师，不是因为神尊长得漂亮。” 这就哭了？ 楚碧琼这个稀罕啊，她这儿子生得好，天地间龙凤气运集结一身，从小就没烦心事，她这当娘的都没见过他哭。 她坐在椅子上，二郎腿都不翘了，惊讶地看向景夜：“景夜，原来你儿子会哭啊。” 景摇想起他看着水神大人要结婚的样子，哭得更难受了。 花落叶起，风寻木偏是这会儿来的，她看着景摇，惊奇道：“阿琼，你不是上次还跟我说你家小儿子不会哭嘛，让我来看，怎么我一来就哭了。” 楚碧琼笑得前仰后合，“诶诶诶，你来得可太巧了，我儿子现在正难受着呢，你给开导开导。” “哟，”风寻木来了兴趣，流花扇拢起收在腰际，欠了巴登凑过来，“我看看啊，摇摇，你这是怎么了？” 景摇拒绝和这些不懂他心中愁苦的神仙交流，默默转过身。 “哎，你家这小孩不是说送到凡间待了三年嘛，怎么还跟龙族三岁小孩子似的。” 龙族与天同寿，十七岁的龙在族里还是纯粹的小孩子，但是景摇很小就被他不靠谱的堂哥带下去，在凡间待的够久，按理说心智应该成熟。 风寻木摸摸下巴颏，猜测道：“看这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我斗胆猜测，他看上凡间小姑娘了。” “哦？”楚碧琼走到她旁边，也摸摸下巴颏，沉吟道，“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傻啊，要不是看上小姑娘结果被拒了，还能因为什么难受？”风寻木从腰间抽出个玉佩，“哦对了，前两天我去魔域，你哥给了我个玉佩，说能保命，你看看这是啥？” 楚碧琼瞥了眼，随便道：“他那就这些破玩意最多了，我哪知道是哪个。” “这个可不一样，他说是那什么冷暖玉，暖的这块给我了。” 楚碧琼优哉游哉道：“哦，那你可拿对了，这块玉是个好东西，冷暖相合，阴阳两生，另一块冷玉做的东西肯定给了阿泽。” 景摇不傻，他娘亲嘴里的阿泽，肯定是他心心念念的水神大人，他别别扭扭又转过来，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知子莫若母。 楚碧琼还不至于看不透自己儿子那点小心思，故意卖起关子：“哎，你知道的，当年我哥囤了一丹穴山的好东西，大头都搬到雪凌山了，剩下这点破玩意才会轮得到咱们。” 风寻木深以为然：“忒不仗义。” “哦对，我还有事跟你说，”风寻木摸出自己的琉璃镜，看清楚了点朋友家这条一点不乖却漂亮过头的小龙，“你不是让我帮你家孩子看看星象嘛，我看了。” 见她们不再说神尊有关的事，景摇恹恹垂眸，提不起什么兴致。 结果风寻木却非要犯个小贱似的，凑到他面前，笑嘻嘻道：“你儿子，是天煞孤星命呢。” 楚碧琼倒是没嫌她说话难听，只是疑惑道：“你是不是看错了啊，我记得你前些年还说他星运当头，以后能当那劳什子的救世神。” “哎哎哎，这不冲突，我这眼睛好着呢，我跟你说，这天上地下看星象的，没人比我看得更准了。” 风寻木急于捍卫自己的名声，又道：“不过呢，你儿子这个天煞孤星命很奇怪，他命里有一大劫，过了，人生圆满，过不了……” 楚碧琼深知好友性格，连忙凑过来，装出很想知道的样子：“过不了呢呜呜，阿寻，我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没了，我可怎么办啊，呜呜呜，阿寻我求求你，告诉我吧。” 风寻木：“……” 景摇：“……呸” 景摇站起来，岁数不大，个子挺高，冷冰冰道：“用不着，我自己的命，我自己说了算，那星象说了不管用，我也不信。” 他从凡间回来就只穿银衣，这一身长袍束身，显出些少年人肩宽腰窄的身材，眸如寒星熠熠。 风寻木急不可察笑了笑：“行，你自己说了算。” “那自己说了算的小白龙，你觉得，我当你师父怎么样？” 在后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景夜猝然站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风神寻木在神魔战后名声大噪，借调了战神沈琨吾的神力，取代了景衍的位置，是神域现下气运神力最强的神祇。 她要收徒弟不要紧，收的偏偏是他这天煞孤星却气运过人的儿子，天道一定不会…… 风寻木分给他几个安抚眼神：“阿夜，别怕啊，我收徒随意，不传气运神力，只教他医术本事。” “怎么样？”流花扇打出，丹穴山一带万里飘花风起，风寻木还是那不怎么在意的姿态，只是绿眸对向迎泽，“我在问你，你要不要，能管自己命的机会？” · 为什么会亮，自己这块不才是和水玉环相配的玉佩嘛？ 那为什么又会见到师尊亮，难道，师尊才是神尊真正的情缘…… 不，不可能，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以前师尊见神尊为什么水玉环没亮？ 景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头开始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那枚玉佩才是和水玉环相配的冷暖玉，但，如果不是呢。 或者说，如果舅舅不止一对冷暖神玉吧？ 冷玉都给了神尊，一块做了水玉环，另一块则不知道打成了什么神器。 而暖玉，一块给了沈宣元，辗转到了他手上，另一块却在他师尊那里。 那么其实，他的确是神尊的红鸾星动。 景摇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师尊，还是没能接受这个答案。 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安抚好神尊，神尊现在肯定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绝对，绝对不能让神尊知道自己一开始是在骗他。 景摇决定装傻到底，他往前迈了一步，朝他师尊笑道：“师尊，您在说什么呀，什么红鸾星动呀？” 迎泽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师徒两个在干什么，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 他们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落在他眼里，风寻木唇边一抹急不可查的笑，眸里映出的阴翳，眼尾却垂落。 小白龙眼里的冰冷化作茫然，接着是无限类似于惊喜的神色，他含笑又含情。 迎泽觉得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哪不对劲，干脆别过目光不去看那师徒两个了。 一了百了，省心。 风寻木走近了些，拍拍景摇的肩膀：“怎么样，拜我当师父，不亏吧？” 她手搭得随意，景摇却拂下去她手，退后一步道：“师尊，徒儿已经合籍，还请您不要再这样。” 风寻木：“？” 她几乎被气笑了，“诶，讲点良心，小混蛋，知不知道当时除了我，根本没人敢收你。” 可不是没人敢收。 风寻木要收徒的消息一放出去，景摇又到了拜师的年纪，这意思太明显了，放眼四海，谁还敢收景摇啊。 景摇掏出锦帕，擦了擦自己的指根，含笑道：“师尊，我敬您正如敬父母，您对我，也正如对亲子，那么今日种种，便都算正相宜了。” 风寻木嗤笑一声，流花扇打了个旋，转身走了，“得了，赶紧趁着还没塌完查查是怎么回事吧。” 景摇笑眯眯道：“正是呢。” 两个人进行了一场类似于加密的对话。 迎泽没看懂一点。 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神尊，我们还是先跟着师尊去那边看看吧，都塌了，再不看更难受。” 他神采奕奕，看上去可一点不像刚刚吐过血的样子，甚至比刚刚精神得更多。 迎泽被他牵着一路往前走，眼见着这条小龙高兴得不行。 风寻木跟在后边，嗤笑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 墙上边的确是龙纹，方圆百里竟然全都被施加了汲春阵，风寻木神色凝重：“汲春阵不同于别的阵，有春方能汲，看来这个人是早就料到我们会来了。” “但会是谁呢？”迎泽不敢去碰墙上那些龙纹，捡起一块空白墙块，感受其中的神力波动，然而里边竟然是景摇的神力。 说明这汲春阵阵法吸取的神力全都又施加回来加固这阵法了，构思倒是巧妙，但汲春阵是万古第一阵的原因是因为它不需要神力就可以持续使用，这个人费劲力气布置汲春阵岂不是白搭了。 除非……这个人不懂这个阵法的原理，那就更不可能了，如果不懂的话，又怎么敢在凡间不下神阵。 难道说，这个人有其他的目的？ 迎泽往那块碎墙里灌进去自己的神力，顿时，那块碎墙上边闪过波波水纹，奇异梦幻。 附在地面上的汲春阵再次启动，奇怪的是，迎泽这回没有受到反噬。 他立刻停手收回来。 景摇感受到这边的异动，立刻关切地看过来，他眼角湿漉漉沾了点雾气，一低头，显得更脆弱。 迎泽尴尬地收回手。 “无碍，只是我刚刚重新灌进去神力，却发现没有变化，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汲春阵没有依附在龙纹上？” 景摇蹙眉：“我刚刚探查了一番，发现这汲春阵也没依附在地面上，但是倘若阵法不在地上也不在墙上……又会在哪里呢？” 风寻木轻笑一声：“简单，我阿姐当年造这阵法就是为了给养凡间，这汲春阵的启阵和破阵都和普通的阵法不同，启阵要用元气，破阵……” 流花扇转了几圈，扫出那碎墙上残存的一点龙纹，风寻木道：“呵，这阵法没有破阵一说，凡启动，不竭不止，除非方圆百里没有灵力可以汲取，否则阵法永远停不下来。” 景摇沉思道：“元气启阵，那这个人必定是耗费了自己的本源神力，可是本源神力难以隐藏，按理说不可能找不到是谁的。” “也不一定，”风寻木轻松道，“汲春阵只能用神祇元气启阵，但这阵法又不是单纯的汲春阵，这个人既然能改动汲春阵，必定精通阵法，既然精通，再改掉启阵方式又有何难呢？” 她摸上龙纹，阖目感受其中的神力和诅咒。 “这墙碎得也不算那么糟糕，里边不是什么好东西，碎了也免得再受反噬，不过，究竟是哪位擅长阵法的先天神祇，直到现在，竟然还愿意给他办事呢？” 风寻木长睫微垂，一睁眼，绿眸光闪，琉璃眼亮得惊人，她抬手，捏碎那块墙，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墙块碎了，可上边金光灿灿的龙纹竟然还浮动着。 “用了这么多神力，他还真是找了个好帮手啊，”风寻木冷笑一声，“呵，不会还做着什么倾覆天道的美梦吧？” 迎泽听着她这些话，简直要大吃一惊，虽然风寻木把景衍的名字都模糊了，但是她就不怕这条小龙提出疑惑吗？ 结果还真没有，也不知道景摇怎么这时候又不灵敏了，竟然只是沉默地捡起那碎墙。 “师尊认为，是谁呢？” “我一开始以为是沈宣元，但是刚刚去了北山，又觉得不然，倘若是他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守好北山才对，没道理让那条金蛟跑到西海，现在他还得和你父亲一起捉蛟。” “而且，金蛟跑那么远，沈宣元再手眼通天，怎么做到千里之外驱动阵法的呢？” “师尊的意思是？” 风寻木但笑不语。 迎泽则拿着那块碎墙，突然想到了什么，倘若这阵法是哪位先天神祇使用的，那用的元气应该能被发现才对，现在却什么都没有，实在奇怪。 风寻木抬手，看向迎泽，绿色瞳孔还没撤下颜色：“借水力一用。” 迎泽递过去。 水风四起，湿润的风席卷这篇断壁残垣，万千神力波动，金色气运显出形状。 迎泽眉心一跳，不明所以，如此浩瀚的气运，风寻木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他没来得及撤回手，那些气运竟然分散开来，这是……散尽气运？ 风寻木拿出了至少一半的气运，全都撒在这里，那星星点点的气运分散开，在空气中上下起伏，像萤火虫，看得迎泽都肉疼，这得多少气运啊。 就这么散完了。 那些气运散在凡间，河山返青，草木回春，风寻木笑眯眯道：“别着急，阿泽，你比我清楚，有走就有来，有借就有还，你看，这不就回来了。” 她一招手，龙气从四面八方回来，凡间山河贫瘠，几乎没什么灵气，刚刚却承了风寻木这么多气运，还回来的就成了帝王龙气。 可是这明明已经是末代江山，帝王龙气稀薄才对，怎么能还风寻木这么多？ 迎泽看过去。 风寻木也不躲，就让他看，等龙气汇聚了一会儿，才道：“我收的可不止是一个人的龙气，是天下人对皇帝的信力，你也曾经是万人敬仰的大水神，难道还不懂这信力就是气运嘛？” “他们的信力强悍，说明即使到了末代江山，这里的人也依旧期待能有个明主出现，带领他们走出阴霾。” “可惜了，”风寻木捏碎那些气运，那撮小小的金色的信力立刻分散开，覆盖在地面上，“沈宣元止不了战，这场战争停不了，即使是明主，也不过是名将，有什么用呢。” 迎泽一时心中沉重。 他在凡间游历多年，不是没见过战争，可他经历过的战争，至多不过几十年，还从未有过这种百年计数的战争。 战神……这就是战神的重要，倘若当年，沉睡的是他…… 迎泽不愿再想下去，当年他和沈琨吾约好了那么多事情，其中当然包括沉睡后的种种，可还是没能预想到千年之后会是什么境况。 倘若会是这个结果，或许，当年应该让他沉睡，战神的沉睡没能平息神魔之战，水神空有神力气运，最终不过只是堕入幽冥海。 可惜千年万年也过去了，今天的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办法再进行逆转，浑浑噩噩地看着这风云变化，最终也不过只是卷进其中没有办法。 人神本就是一样的。 只不过，神想改变的更多，无能为力的也更多。 风寻木捏着那块碎墙，狠狠扔出去。 明明是丢入空中，却仿佛石入大海，激起千层浪，只见那块碎墙竟然翻滚着带起一阵虚空扭曲，风寻木道：“果然，阵法不止在地上啊，还可以在空中。” “把阵法虚空依附，这位，恐怕是我们的朋友了。” 风寻木点血作法，一招毁掉那阵法，自己却兀自擦擦眼中流出的血，又摸摸腰间的流花扇。 迎泽上前一步去扶住她，却被她挥手推开：“好了，我没事，就是有点血，一下用太多神力总是会这样的。” 景摇不需她吩咐，已经清理掉这里。 这障眼的阵法除去，迎泽终于能感觉到空中那些是什么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风寻木刚刚一借一还拿到的东西。 这个人，竟然用的信力为引启阵，怪不得他们一开始都感受不到元气，也没法感受到神力，信力作引，就相当于是把气运倾注在阵法里，自然被发现不了。 风寻木刚刚一借一还的，是人间至强的龙气，也是世间第一强悍的帝王信力，所以能打破虚空中的引，凿开这汲春阵，露出汲春阵里真正的东西。 他看向风寻木，却发现那双琉璃眼已经是血红两圈，风寻木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状况，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咳，没什么事，这个，眼睛嘛，总不用，仔细看个东西就是会有点视觉疲惫的。” “……”迎泽又急又气，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水力输过去也没什么用，何况风寻木根本不让他输。 “得了得了，别给我你那点水力了，弄得好像你还是当年那多么多么强的大水神呢。” “神尊，我来！”风寻木话音未落，清理完残局的景摇往前跨一步，隔空输过去自己的神力。 可是……景摇刚刚明明也才吐了血，现在给被人输神力不就是找死嘛？ 风寻木推开他：“得了得了，怎么说你师父也是神域第一，没必要，不要害怕。” “此人既然能调用如此浩瀚的信力，”迎泽沉思片刻，道，“想来在人间一定有很多信徒。” “但也不一定，”迎泽还是捡起刚刚那块碎墙，却发现上边的龙纹已经不让人头痛欲裂了，似乎是失去了上边附着的信力。 “他或许用的是这东西的信力，也就是，他假借了别人的信力，开启汲春阵，但这汲春阵吸收到的神力却又被他用来加固阵法了，不是白用吗？” 迎泽说的隐晦。 实际上，他觉得，此人一定是在为景衍博取信力，又借了景衍的信力开启汲春阵，但让人不解的是，这兜兜转转，景衍岂不是什么都没得到。 “具体的东西，恐怕不能在这里找了，这信力一定不是在这地方收集的，”风寻木扇指南方，“那边，这李家人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里边没神仙帮他们圆梦的话，我可不信他们会跑得那么勤快。” 流花一转，扶春出剑，风系神力瞬行，转眼几人就到了另一处屋前。 这屋子古色古香的，看不出有什么特色之处。 景摇虚空剑指，门开了。 迎面是一面黑底金龙的旗子。 景摇蹙眉道：“奇怪，那条金蛟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为什么还要供奉这条金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迎泽心一下绷紧了，旗上这条金龙有龙有角四爪尾长，自然不会是蛟，或者说，从来就不是蛟。 这是，景衍。 甚至，之前那些他们以为是金蛟的东西，恐怕也是景衍。 景衍用那条金蛟当幌子，瞒天过海，不知不觉里得了这么多的信力，怪不得，怪不得魔域异动…… 迎泽控制不住，浑身颤抖，指尖最严重，几乎泛白，簌簌抖得让人心中不忍。 猝然，他被人揽入怀中。 这怀抱极为温暖。 不用想，也知道，是他的小道侣。 景摇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前边的风寻木听到，又像是怕那面旗被惊到： “神尊，不怕。” 迎泽眨眨眼，久违觉得安心。 第34章 急色 无能为力的痛苦。 风寻木上前一把扯下那面旗子, 冷笑道：“好一个瞒天过海，真是让我犯了傻。” 景摇还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谁呢，往前一步, 摸上那面旗, 蹙眉道：“这面旗, 似乎不太对劲。” “阴阳旗, 正反不同, 正面作引，反面作信, ”迎泽看着那旗子，道, “这旗子, 正面是那条金蛟, 可是信力最后却都到了真正的元凶手里。” 他握住景摇的手指，自然道：“借火一用。” 景摇似乎受宠若惊，连忙点头, 指尖一缕冒烟的赤红色火。 迎泽取来，神力灌进去, 赤焰立刻点起黑金旗，龙尾处开始却没办法燃烧起来，景摇习了神风传承，按理说得的火也是能燃尽邪祟的神火，可是对这东西却没用…… 说明这条龙不是用邪祟之气绘就的, 而是用神力或是正常神力，可是那就更不对劲了，景衍早已堕魔。 如果说刚才迎泽只是有所怀疑，那么现在, 他可以彻底确定了，这里肯定不是景衍直接做的，一定是有人在帮他，可是，会是谁，会是谁有如此强的神力还执意要帮景衍。 迎泽放出伴生水汽，神识四放，感受周围的变化。 但是什么都没有，能感受到的只是那股极强的信力，那信力的主人就是景衍。 看来这镇上的人还真是记吃不记打，直到现在也没放弃信仰所谓龙神来达成自己的一己私欲。 只是，这里并不想什么教的总坛，倒有些像储存东西的，那么他们做法求神一定在别的地方。 ……会在哪里呢？ 迎泽不敢轻易借调自己的神力，睁眼，闭上识海，看向景摇。 景摇立刻心领神会般伸出自己的手：“神尊……” 他看向迎泽，眼睛眨巴眨巴，亮晶晶的。 好像献宝的小狗。 迎泽小声道：“就一点，以后我再——” “不要神尊还！”景摇一下急了，“我的神力神尊随便用，想用多少用多少，我修炼就是为了让神尊有神力可以用的，神尊，你不要说什么还不还的，我是你的道侣。” 浩瀚的神力一边传进经脉，那怦然的心跳一边在胸膛处作响。 迎泽觉得自己耳尖都要烧透了，这条小龙，怎么这么会说话…… 风寻木适时笑道：“我这好徒弟倒是快成给你教的了，瞧瞧这听话的啊，我平时想借点神力可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她这纯粹打趣的语气，仿佛不知道迎泽为什么要和景摇合籍似的。 但是，明明除了这条小龙，大家都是知道的。 迎泽想，自己这也算是晚节不保了，为了这条小龙，以前的哥哥姐姐们，轮流笑个遍还不算，以后还不知道要被笑多久。 没事，没事的。 都是为了道心，他们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只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师尊还和自己的义子合籍了呢，日子不也照样那么过嘛，而且过得也挺高兴的。 师尊说得对，人只要不在乎别人，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迎泽下定决心，要不管别人的目光，只做自己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搭上景摇的手腕，神力更快地流入体内。 这神力温和而柔软，入体并不像上次那么灼热，似乎……迎泽错愕地看向景摇。 这条小龙，怎么把自己的本源之力都传过来了，这可是本源之力啊，修炼多久才能得这一点。 一个神祇，倘若耗尽了本源之力，就只能燃烧元神了，也就是元气和神魂。 迎泽耗尽过本源之力，体会过那种元气裹挟神魂一起燃烧的滋味，并不好受，几乎是痛不欲生。 他不想让，这条小龙也落得那样下场，连忙要收手，却没收回来。 景摇那双含情眸颤啊颤，“神尊，我有好多本源之力的，而且，我只有本源之力里有一部分没有神凤传承，剩下的，都会伤到您的。” “我不想，所以，神尊，请不要推脱。” 景摇承袭了一部分他父亲的本源之力，那本源之力是银龙一族的水系之力，因此这部分神力和迎泽亲近，接受起来不会很难受。 风寻木啧啧称奇：“还是对自己道侣好啊，我都想当你道侣了，好徒弟，有空也给我点本源之力，你师父我也不想修炼了。” 话说的这个可恶啊。 迎泽脸皮薄，冷白的脸颊泛着粉。 景摇却并不在意，随便道：“师尊气运加身，神力无双，想要什么都能自己修炼，哪里需要别人呢？” “不像神尊，神尊身体虚弱，神力又处处受限，自然需要徒儿分担一二。” 迎泽莫名其妙就被扣上一个病弱的帽子，想为自己辩解辩解，但一感受到体内磅礴的本源之力，又歇了。 总归是有神力了，说那么多做什么。 他把神力放出去，果不其然，刚刚相同的术法，有了神力加持，效果大不相同，一下就能感受到百里之外的地方，有一处，黑红色的神力漂浮。 “东南方向，五里地，有一个灰色房子。” 迎泽收回神识。 “确实有异常，不过呢，”风寻木拿出流花扇摇了摇，笑眯眯道，“我身体有恙，又没人给我输神力，我得先回去了。” 迎泽睁大双眼，这就回去了？ 但是，但是他没有神力，这条小龙不知道景衍的事情，剩下的事风寻木不在的话怎么处理？？？ 风寻木往他这边走，正好错开身，神识相通，迎泽听到风寻木道：“北山之事，虽然沈宣元有所解释，可我依旧觉得不太对劲，我先去查清楚那条金蛟的情况，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迎泽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不是有先天神祇相助，景衍却不可能兴风作浪，今日种种，一定是有人在帮景衍。 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沈宣元。 但沈宣元为什么呢？ 当年的神魔战里，沈宣元随景昼守万神山，不说呕心沥血，也是尽心尽力了，而且也是打碎了几根神骨的。 没道理千年过去，这么快就叛变了。 无缘无故的追随绝不可能，沈宣元一定是被景衍承诺了什么，或者说，沈宣元，已经堕魔了。 “魇”字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无论是谁，都有可能入“魇”，人人心中都有贪念，有贪念，就有可能着了“魇”的道。 景衍早就不是景衍，他现在只是“魇”。 人间至恶，也是人间至欲。 倘若现在还有先天神祇帮他……无论如何，沈宣元的事，必须查清楚，还有那条金蛟，这些事实在离奇。 楚江寒不能离开魔域，景昼不能走开紫霄殿，沈琨吾刚醒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事，而且沈宣元是她同源的兄长，倘若真有事，沈琨吾也不好出手。 神域无人，能做这件事的，的确只有风寻木。 迎泽缓缓闭上眼，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感涌上心头，这天下，曾经也是先天神祇遍布，如今却只剩凋敝不断。 天道无情，这便是它想要的结果，人可以死，神当然也可以，天道可以将这世上所有的偏爱都放到神祇身上，自然也可以收回这些偏爱。 从他降世开始，天道就在渐渐把那些曾经的偏爱都收回去。 他是那一线生机，也是诸祸起源。 风寻木没看到迎泽眼中闪过的那一丝伤感，她心中记挂着那些琐事，早已走远。 景摇朝迎泽走过来，脸上挂着点笑：“神尊，怎么办，又剩我们两个了。” 他看上去可一点不像很担忧的样子，迎泽看着他，无端有些耳热，果不其然，这条小龙下一句说的是：“不过神尊，我绝对不会让你受伤的。” “不要总说这些奇怪的话……”迎泽咬牙道，“我比你年长这万岁有余，就算有什么事，也该是我保护你。” 景摇眨眨眼，粲然一笑：“好，那神尊，你要保护好我。” 他自然而然地牵上迎泽的手。 指尖都发烫。 迎泽想，真奇怪，这就是道侣嘛，从此生死相依，死生相托。 即使，他并不喜欢这条小龙，和他在一起也不是因为什么爱，听到这些话，依旧会心中触动，并且会控制不住想，如果下次景衍真的出来了…… 届时，迎泽不可能不为这六合生灵献出自己最后最重要的生灵。 但是，这条小龙，会难受吗？ 迎泽不敢想了。 · 事情很好查清楚，两个神仙在凡间，如果没有了神力使用的限制，要做什么都很简单。 即使有，景摇也把事情处理得很清楚。 他身上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说出口的话总是能让别人信服。 也不知道，是话不一样，还是说话的腔调不同。 总之出了口就让人觉得，这个少年的话是值得信服的。 他们一推门进去就见到了正在那里进行着奇怪仪式的人们，他们绕成一圈，首尾相连，跪拜着，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什么。 景摇和迎泽的到来似乎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仪式继续。 迎泽能隐隐看出来，这是进行的龙形，只是，为什么要摆出这龙形，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还在思索，景摇却不惯着他们，扶春剑翩然而去，带起春风暖意无限。 中间的黑金龙旗，被斩下来了。 刚刚还好似对周围毫无感知的人们顿时骚动起来，他们一边嘴里告饶苦苦哀求龙神不要降下神罚，另一边，又怒骂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迎泽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景摇却已经收剑入手，微笑道：“诸位，我和兄长这是在救你们的命，不要不识好人心才是。” 为首的年轻人指着景摇怒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知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你们这是在挑衅龙神！！！” “龙神？”景摇轻啧一声，“你们从他那里得到过什么，信奉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诸位，我奉劝你们，不如想想，为什么要信奉龙神，倘若什么都没得到过，那么一开始让你们信奉龙神的人，又是何居心呢？” 本来因为仪式被打断心如死灰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些骚乱，那年轻人厉声道：“轮不到你们挑拨离间，龙神带领我们摆脱了这该死的天命，这老天爷让我们短寿弱小，龙神却让我辈‘万生’！” “龙神做过的好事比你这道貌岸然只知避世的空谷伪君子好太多，我们信赖龙神，怎会是你这无知小儿随口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无知的人是你，”景摇冷脸道，“既然你这么信奉龙神，那我问你，你可曾见过你那位龙神降世？” “还是说，你们信的，还是那条金蛟？” 迎泽看着这些无知的人，心中也不免觉得悲哀，当年景衍就是这么说的，对众神道：“诸位还没看清楚吗？天道不仁，我为倾覆天道而来，还望诸位不要阻拦。” 有些神祇动摇了。 那一万年里有太多的事，风神接连消失，杨回沉睡，神凤燃元，狐族丧尾……天道的确已经不再偏爱众神，甚至是想毁掉众神。 迎泽现在都忘不了，景衍握着他师尊的剑，缓缓往自己胸口里送，他说： “江寒，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与我一道吧，倾覆这天地，为这六合生灵一战。” 迎泽当时几乎要信了他的话。 天生纯净的雪神不知道这些事的真假，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假。 只记得，自己师尊把那把剑狠狠捅进了金龙胸口，坦荡道：“天道再不仁，也轮不到你来说这个话，景衍，你既然口口声声为六合生灵一战，那么今日，你知不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只会彻底毁掉六合安泰？” 楚江寒拔出剑，金色的血留了一地，神凤鸣叫。 迎泽看着他师尊转身朝向他，对他说：“阿泽，不论天道如何，倘若改天换地，这天地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好。” “师尊，我愿意和你一起为六合一战。” 年轻的水神祭出本命寒霖剑，抱剑跪下，说出了自己的誓言。 从此，就为了这誓言奔波万年千年，毁掉神骨神魂道心。 迎泽从来没有后悔过，递上自己的剑。 他唯一感到惋惜的只是，世间依旧有人不明白，改天换地不是那么轻松的事，牺牲的，往往是弱者。 倘若乾坤扭转，倘若真的让景衍做到了倾覆天道，谁又能来约束强大的神族？ 谁又能做到绝对公平？ 景衍爱惜神族，却不爱自己伴生的人族，换了旁的人来掌控人间最强大的力量也无非是偏爱自己所钟爱的种族。 只现在的天道，种种残忍，种种不堪，却能勉强做到一个公平，还能给神族一线生机，迎泽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神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天道想要的只是平衡，所有事情都要平衡，神族强大而寿与天齐，所以数量必须减少，且受到种种限制，穷尽一生都在为世间奉献自己。 而人族，虽然寿命短，没有神力，可是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迎泽从前也想不通，想不通师尊，兄长，姊妹，朋友，怎么一个个离他而去。 最后却也接受了这一切。 有生就有死，神魔之战里死伤的，痛苦的，那些流失的神力最后氤氲了六合生灵。 流转的灵力最后还是在世间。 现在，景衍是究竟要做什么呢？ 景摇可不如迎泽顾虑颇多，先出剑，破了这堆邪祟东西，下一句冷笑道：“既然你们的龙神对你们如此好，那好，告诉我，它现在在哪里？” 有的人鬼哭狼嚎扑上去抱住那面旗子。 景摇也不怕，“好，你们既然执迷不悟，那我们就来赌一赌，我赌，你们的龙神，来不了。” 扶春剑动了真格。 一剑春来固然艳艳风姿，但是，剑刃森森却实在吓人。 有些人本就不那么真心地信仰，见到这场景，也顾不上什么龙神了，为了保命四窜而逃。 剩下的大概有五分之一不到，这几个人视死如归，看上去是要用命保护那龙神的象征，身体紧紧搂着残缺的黑金龙旗。 面对这种人，景摇也不怕。 他收了剑，微微一笑，擦了擦剑刃，银剑泛着暖光，仿佛刚刚破坏颇重的不是这把剑：“看来你们是真信赖你们那位龙神。” “那么，诸位，应该也知道几十年前的事吧。” 那为首的年轻人立刻叫嚷出声：“不知道的明明是你，那是蛟，下贱的蛟怎么配和龙神大人相提并论？” “可你知不知道，你的祖母祖父外祖母外祖父，曾经也是这样的。” 景摇漫不经心收回剑，“后来，他们就不信所谓的龙神了。” “先祖们当然是因为知道了那条蛟真正的样子，但是龙神大人可是真正的金龙，金龙，我们人之所以能诞生，就是因为金龙大人为我们从神域中开辟了一块天地。” 那年轻人说得慷慨激昂：“若不是龙神大人，哪里会有现在的人？你们这些妖言惑众又忘本的老妖师，不过学到一点法术皮毛，就开始装神弄鬼不认本！” “这世间只有一条金龙，那就是清越神君，清越神君受的贡可不是这些肮脏东西。” 景摇一剑挑开供桌上的瓜果蔬菜，果不其然，里边冒阵阵灰色烟雾。 “这就是你们龙神做的好事，看清楚点吧！” 迎泽看着那些冒着灰黑色烟雾的东西也大吃一惊，这是……？ 景摇朝他颔首，神识传音： “神尊，这东西其实就是附着上了‘魇’，舅舅镇守‘魇’多年，没想到还是让着该死的东西找到了机会跑出来，现在跑到人间来诱惑人们，放大人们心中的欲望。” 若是这样，那么这上边附着着的黑灰色烟雾……恐怕就是人们心中的怨与欲了，混杂种种，饲养了现在早就不是金龙而已经堕魔的“魇”。 可是，为什么这些人会能重新接触到魇？ 明明，明明师尊已经镇守在魔域…… 景摇出剑，剑破烟雾，人群中哀叫阵阵。 那年轻人也痛，咬牙切齿道：“还说你们不是装神弄鬼的东西，为什么我们会这么痛？” 景摇也不生气，淡淡道：“那就得问你们尊贵的龙神大人到底让你们进贡的是什么东西了。” 人们心中的痴嗔贪怨，全都汇聚在这所谓的贡品上，成了景衍真正的食物。 一直隐忍不发的迎泽终于忍不住，往前走一步，凤眸凌厉，他眼中寒意澈澈：“我问你，你们刚刚聚在一起，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容貌有如高山寒雪，冽冽摄人，又如寒雪不可靠近，自然让人心中畏惧。 那年轻人被迎泽气势吓到，强撑着支支吾吾道：“我们怎么供奉龙神为什么要和你说？你算什么东西！” 迎泽心中怒火中烧，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真正保护他们的人，正在魔域为了他们浴血奋战。 而魔域的祸事，就是因为他们的愚蠢而起。 可他向来内敛，即使气到了几点，也只是自己被气得浑身颤抖，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景摇往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小声道：“神尊勿气，为这些人，不值当的。” 他收了剑，现下也不拔剑，只是冷淡望向那位一直口出狂言的渎神者，那年轻人只觉得一种无形的威压从脚底蔓延，浑身上下都僵硬了。 控制不住的，他直直跪了下去。 连肩膀都卸了力气，无力地在地上颤抖。 “你们……你，你做了什么？！！”他耗尽力气想嘶吼想质问，出声却是颤抖的。 最后颤颤低着头，只能看到那两角翩然的银白衣袂。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冒犯了真正的神明。 这神明向来慈悲，从未动过怒，现在一动怒就是雷霆般怒火，让人招架不住。 不该是这样的，倘若他们真的是空谷仙师，或是天上神祇，便不该这样残忍的。 那年轻人控制不住地想，他们空长了这样慈悲的面庞，做出的事为什么却如此可恶？？？ 他们不肯庇护自己这种普通人，也不肯实现信徒的愿望，囡囡病得那样重，阿娘每天在神像前流的泪都要成了河，他们也不肯下凡来帮一帮自己的信徒。 龙神大人却愿意。 即使自己没有办法逃出牢笼，龙神大人也没有放弃他们。 应该信赖龙神大人的，就是因为这种败类，所以龙神大人才不能现身，只要自己再虔诚一点，继续维护龙神大人，囡囡的病一定能好的…… 那年轻人不停给自己灌输着这些想法，强迫自己不趴下来，强迫自己跪在地上也不放弃信仰。 倏忽，一声重重的叹息入耳。 那道貌岸然的，白衣飘飘的神仙往前一步，拍拍那个看上去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少年，说：“算了吧，他也不知道的。” “人之无知，好比至‘魇’。” 景摇撤了威压，看着那个无知的渎神者在那里咳个没完，眉眼中的戾气撤下去许多，但声音还是寒凉的： “比‘魇’可怕多了，‘魇’起源于人心中的贪念，无知的人还以为自己的欲望是多么好的事。” “人最可怕的是无知，最可恨的也是无知。” 年轻人气得面红耳赤：“你，你们在说什么，谁无知了，你们这些残害普通人的混蛋，终有一日会受到龙神大人的惩罚的。” “那就来惩罚我。”水风四起，这是景摇的神力波动一时太强，影响了周围。 迎泽心中暗暗叫苦，这小龙怎么气性这么大啊，还真是个小孩子。 但是……他忍不住看向景摇，却只看到他的侧脸，锐利的，刀削斧刻似的，含情眼的柔情被模糊，只剩下淡漠无限。 但是一想到他是为了维护自己， 迎泽心中闪过奇怪的感觉。 说不上来好不好，只是感觉很奇怪。 除了师尊，还没有人如此维护过他。 可师尊教他的是，拿起剑，师尊说，你得自己保护自己。 这世间，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要自己讨厌的是什么，如果一个人对你千好万好，那一定是因为他对你有什么企图。 那时候他师尊摸摸他的脑袋，饮了口酒，醉醺醺道：“阿泽，你身上有的东西太多，你是这世间最纯洁的神灵，有的人甚至不是讨厌你，他们只是想玷污你，想让这世上最干净的一片雪也变得不干净。” 迎泽愣愣地眨眼。 不知道什么叫不干净。 他师尊却重重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在你无心无情的时候，总会有许多人渴望着让你坠落凡间，想让你变得为情痴狂。” “可是，等你真的明白了情，等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的时候，他们又会觉得不过如此。” “阿泽，不要为别人改变自己，你是寒山雪。” 迎泽看着这条小龙，心里乱糟糟的。 这条小龙……也是想看他动情吗？ 突然，毫无征兆的，这条小龙转过脸，朝他粲然一笑：“哥哥。” 他喊在凡间的身份。 迎泽无故，心跳漏拍。 · 最后也没什么好的处理方法，即使龙神一直没有出现，有几个人一直忠诚地信仰着金龙在世。 景摇只能把那些破烂全毁掉，果不其然，他们围成长龙样子的仪式和上供那些贡品的时候，都要小声说着自己的愿望。 那些已经怕了的信徒说，这样龙神大人就能听到他们的愿望帮他们实现。 而还有些人一直坚持认为龙神是真正的神明，其中就包括李浓家那两位双生子和老三。 一直冥顽不灵还当众反抗景摇的，就是李家那位老大。 他的双胞胎弟弟也在人群中，只是一直保持着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景摇断言，他家老三不可能不在，除非是这龙神还有别的祭坛。 果然，在这镇子后边的山上，有一处山洞里，还有些人在里边做着这种事。 令人错愕的是，李浓的丈夫，竟然也在其中。 只不过他不是人群里的，而是纯粹的旁观者，他一直死死地盯着儿子，却不管儿子究竟是在做什么，实在令人不解。 景摇凑到迎泽耳畔道：“神尊，我猜他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这李浓的丈夫，虽然年纪大了知道之前那些事，但是却不阻拦自己的儿子，还跟着自己的儿子上山来。” “他一定是知道儿子要干什么，却不阻拦，一味的纵容，不信神又不愿意放弃，人，真是一种矛盾的东西。” 景摇蹙眉道。 迎泽点点头，捉过他手腕，轻轻道：“他们想来也是被逼到了极点，家中有病人，不得不求神，想来他家不是有人病了就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 “可是上次的事情明明刚过去没多久，他们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 迎泽看着景摇气愤的样子，无奈地叹息，捉过他的手腕，安抚道：“不要动气，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总会做些事。” “这些事他们可能自己也知道不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留遗憾。”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景摇的心弦，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点点头，认真道：“的确是这样的，现在和他们说了这些他们也不肯放弃。” “不过幸好那些只是抱着试一试念头的人都放弃了，不然更麻烦。” 景摇叹气道：“哎，人的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态，根本没法更改，人间的种种都来自于恐惧，死亡又有什么呢？” 迎泽被他说的心中一动，他看向景摇，眨眨眼：“如果是你呢，你会不会害怕死亡？” “不会的，神尊，神祇与天同寿，我们都不会有死的那一天，但是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会死的话，神尊，你不要为我难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景摇认真道，他那双含情眼亮晶晶的，发着光，他说：“神尊，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迎泽心神微动：“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死了呢？” “神尊……”景摇委屈了，“快呸呸呸，别说这些，一点都不吉利。” “你是神仙，也信这些吗？”迎泽一时失笑，越发觉得，他这位道侣，还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景摇握住迎泽的双手，道：“怎么不信，只要是和您有关系的，就算是无稽之谈我也信。” 迎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甚至不敢看这条小龙的眼睛，他尴尬地扯回自己的手，含混道：“嗯……先处理好这事情吧。” 他思绪空空荡荡。 不知道以后如果真的他不在了，这条小龙会怎么样。 或许他不应该合籍的。 现在好了，道心没找回，做事情反而束手束脚的了。 强烈的苦恼涌上心头。 迎泽麻木地看着景摇向那些人说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事，又看着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相信那龙神的确是假的。 只有一小撮人，还坚持着信仰龙神。 也不知道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药。 出人意料的是，那兄弟三个人回家之后竟然很快就不信那些事了。 景摇说：“神尊，我猜是他们那位母亲说了什么，让他们改邪归正了，不然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更改意见。” 迎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是巧，他们正在岸边说着 此事，对岸忽然冒出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粉色衣裙，卖力朝他们招手： “仙师哥哥们，我阿娘找你们！” 迎泽不解，但还是跟着过去。 李浓正在屋里坐着等他们，一听到门响，连忙站起来，道：“仙师……” 小姑娘贴心地关上门，似乎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似的。 迎泽看着李浓，一时心情复杂。 这个姑娘和他，也算一句有缘。 没想到兜兜转转，事情最后还是出在她身上。 李浓扑通一声跪下来，还磕头不止：“仙师，仙师，求您救救我这小女儿吧。” 迎泽对上她决绝的目光，愣住了。 她长得很像她母亲，让他不仅想起之前她的母亲也是这样求他。 他叹了口气：“你先起来。” 李浓边哭边道：“仙师，我对不住您，我知道龙神就是无稽之谈，可我那几个混账儿子也实在是疼妹妹，我就这一个女儿，全家人都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真是不忍心啊……” 不出所料，这李家是因为有人病了才信起来那什么“龙神”。 这教是新起的，叫作“万生教”。 说什么万生平等，人寿万岁，能实现他们所有愿望。 迎泽静静地听着，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倘若他有一天也病了。 外边等着的那条小龙，会不会，也这么着急？ 第35章 摊牌 你是替身。 迎泽静静地坐在窗边, 一抬头就能看到天上明月皎洁，银盘一样高悬着。 月亮不知道人间的愁苦。 他呢，算知道吗？ 迎泽深深叹了口气, 心中思绪万千, 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凡人的命, 是天定的, 莫说他, 就是司命星君也改不了。 可是，或许景衍那些话说得对, 连凡人的命都改不了，配得了什么万民敬仰, 不过天道的一条狗罢了。 但是师尊也说, 人各有命, 世间的秩序就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 人间乃至六合诸事，都绝非是把玩在手中的棋子, 想动就能动，即使是棋, 这也是一盘精妙至极的玲珑棋，没有足够的把握，决不能莽莽改局。 迎泽正犹豫不决，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神尊！” 扭头望去，景摇正靠在那木门旁边, 笑得灿烂呢。 他抱着那把扶春剑，外边霜重露浓，少年终于舍得换了身厚实点的黑衣，玄色顺着月光淌下来, 银衬黑，更显肃杀气息。 依旧是满面的笑，看上去却凶了些。 玄衣最似故人，迎泽一阵恍惚，而后扯了扯笑：“怎么过来了？” “神尊，我早就过来了……只是看您一直没空，就没出声。” 景摇声音放低了点，像是不敢说似的：“神尊，您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迎泽莫名想起三千年前，景昼站在占星图前，许久不语，而后，问风寻木： “寻木，你想怎么做？” 他那时还在旁边看着，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又仿佛他只需要打架，什么都不用做。 风寻木说：“我守东边，别的，我不知道。” 她平时几乎没有不笑的时候，那天却破天荒，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好像，风神这位置传到她身上，只有不幸而已。 迎泽看着她的背影，水风之力相近，起伏的风力好像汇聚成形，在心中荡漾。 于是他又听到景昼问他：“阿泽，你想怎么做呢？”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跨过重重回忆，他对景摇郑重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 这动作和说的话很不搭配，看上去就仿佛他已经失了智。 景摇却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答道：“好，神尊。” 但是明明迎泽没给他自己的答案。 灯火昏暗，月色朦胧。 迎泽怎么看景摇，都觉得他的脸颊蒙了层薄纱。 看不清，也说不清。 就好像景摇是他那颗摇摇欲坠的道心。 “走一步看一步，能改变的，我一定。” 迎泽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 景摇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 他有一排极漂亮的牙。 瓷白好像月光。 · 久违的沙起风溢。 风寻木拍拍迎泽肩膀：“怎么样，我医术是不是不减当年？” 迎泽推下她的手，不置可否，只道：“此次，还多……” “诶，别跟我说那个字，”风寻木拿起一个戒指戴了戴，似乎不满意，又换了个，笑道，“我们之间不说那些，另一个，这也不是你的事，神域的事，我管起来也是应当的。” “师尊，不管怎么样，您老人家的医术，今天也是用上了。”景摇拿着扇子边摇边道。 “滚滚滚，你怎么拿走我的扇子了？”风寻木笑骂，“你神力高强，可别用这扇子，掉价。” “您打架把它落在了北山，徒儿帮您拿回来还不行吗？”景摇双手递过去扇子，弯腰弯得恭恭敬敬，眼尾拉出狭长笑意。 风寻木接了扇子，打趣道：“阿泽，我这徒弟呢，自小就是个冥顽不灵的，跟你合籍之后，竟然还会了些礼数。” 迎泽摇头：“怎么会，阿摇一直都很好啊。” “哟，护上了，行，算我多说。” 风寻木一甩扇子，流花漫天。 她道：“这次在北山，也算打了一架，现在我也没弄清楚沈宣元怎么想的，金蛟都打不过，折腾出这些事，真是糟心。” “是故意的，还是真打不过呢？”景摇无意一问。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风寻木收回扇子，算是彻底打乱这些残存的神力，自此，这镇上就算得上清静了。 “我先行一步，你二位，随意。” 迎泽看着她消失不见的绿色衣角，莫名想起三千年前那一战前，心中难免惊慌焦躁。 突然，衣角被扯动，他顺着望过去，景摇却朝他粲然一笑：“神尊，我们是回去还是在这里待几天啊？” “我……” 迎泽还没答出声，那边李浓的声音就幽幽传来：“两位恩人，不如就在家里待两天吧，只当是玩一玩。” 迎泽沉默不语。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凡人，她一定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吧。 可是她似乎也知道这是不能被知道的秘密，于是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但……他看向景摇，景摇对他坚定地点点头。 迎泽便道：“小事而已，无足挂齿。” 这么一场不明不白的感恩，似乎让这位白衣的神尊也多了点人情味道。 · 景摇答应留在凡间倒并不全是因为那点所谓的恩惠，主要还是为了查清楚万生教的事，他总觉得这事和他那位好叔父脱不开干系。 迎泽的神力一直是那么个鬼样子，不冷不热的上下晃荡着，迎泽清楚自己的神力是什么状况，这些天相处下来，他也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位小道侣神力强得很，并不需要多担忧。便没有逞强跟着一块去。 当然，他在李浓家也是为了观察这家人的状态，想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其他的变化。 幸好并没有，这一家人看上去都还算正常，对迎泽态度也客气了不少。 初一是这一带地区的神祭日，迎泽晚上是不需要睡觉的，都用来调整神力恢复神魂。 清晨，他隐约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气味，那味道并不陌生，正是凡间祭祀用的烟。 这时候祭祀？ 拜的会是谁，才需要瞒着他？ 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迎泽观察了片刻，发现那浓烟气息应该是屋内飘出来的。 他想隐去身形查看，但是他现在还是不能在凡间使用太多神力，只好小心翼翼推门去看，循着味道过去，他找到了一间偏房，里面烟云袅袅，应该是正在拜神。 他垂眸，没过多犹豫，推门而入，李浓果不其然正跪在蒲扇上，看见他来，似乎很是惊恐。 顺着望过去，神案上，烟云雾笼里，正有两个神像。 他一步步向前，那烟色便一点点淡开，很有些拨云见日的味道。 借着门窗内漏进的微弱日光，迎泽终于看清楚了那两尊神像，一时心中骇然，这两尊神像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左边那尊着白衣，长发飘逸，手中捧着一滴甘露，右边的隐隐看去则像是穿了一件银衣，流光粼粼。 ——这分明是他和景摇。 他一把扯下神像下压着的金纸，上边写的东西并不难认，是平日他的信徒为他写的请语，水神两个字明晃晃在上边。 但是李浓为什么会知道他是水神，又为什么要把他和景摇摆到一起？ 凤眼茫然，笼上烟色。 他看向李浓，李浓笑容勉强：“我知道您的身份不能在凡间说出来，我绝不会说的。” · 回雪凌山的路很是遥远，仙山难免避凡。 迎泽是在走了快一半的时候，遇上的景摇，他还穿着走之前的那件银色长袍，扶春剑别在腰间，灼灼闪光。 他目光接触到迎泽，顿时一双眼睛都亮起来：“神尊，我在这里！” 银色长袍不沾尘埃，随他行走因风而起。 迎泽看着他的桃花眸，一时有些失声。 李浓那些话还在耳畔。 她重新讲了从前的故事，可是和迎泽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李浓说这祭祀方式是她母亲特意嘱咐的，这两位神君是合籍的，本就该在一处，她小时候不懂为什么，缠着问了好久。 她母亲无奈之下只好讲了从前的旧事，在当时金蛟的事情暂时处理完之后，那位看上去岁数小些的神君请她的母亲装作有意于自己，以此来刺激那位年纪大些的神君。 她母亲还说，当时这位小神君为情所困却苦苦追寻不得，只能出此下策来刺激那位年纪大些的神君，后来过了很久，小神君又下了一次凡，嘱咐要把他二位的神像放在一起。 迎泽对此实在持怀疑态度，用情至深，为情所困？ 他的确能感觉到这条小龙有情于自己，但这些话，是不是太言过其实？ 倘若真的如她所言，那么以后这条小龙又该何去何从呢。 迎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活不了太久的神仙，可是这条小龙最起码还有万万年的寿命，到时候该怎么办？他该怎么让这条小龙接受现实。 迎泽心绪紊乱，他看着面前飘扬的银衣和含笑的眉眼，唇开合几次，又慢慢落下。 景摇眨眨眼：“神尊，怎么了嘛？” 迎泽摇摇头：“没事，我就是在想，呃，阿摇，你对我，有什么隐瞒的事嘛？” 他自己问出去这问题，自己的心却又提了起来，紧张的感觉溢满心口。 “神尊是想知道什么吗？”景摇眉眼瑞丽，此刻垂下，显出几分可怜。 迎泽竟觉自己被他问住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个什么答案。 “就……说说你何时喜欢我的，怎么样？” 景摇一双桃花眸望过来，水光粼粼，柔情无双，要把字眼都嚼碎了似的缓缓道：“好。” · 两个人相伴着往雪凌山走，两双靴子一浅一深，在雪层上印下几串痕迹。 景摇声音飘忽，又带着几分少年人难以察觉的羞涩：“神尊，其实，我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比那次晋神宴更早。” “嗯。”迎泽低着头，不敢回望过去。 “那已经是两千年前了，我同表哥一道去了凡间，表哥一个不注意，我就被凡间的恶霸缠住，当时我身上又因果劫，不能用神力，是神尊一剑镇住那些恶霸救了我。” 难怪这条小龙会这么喜欢他，原来是见过他还没彻底废了的时候。 两千年前迎泽正在凡间闲逛，那时候景衍还没第二次破封出来，他只是失了神骨和半数神魂，神力还算好的，打架自然也足够飘逸，衣袖飘扬的，恐怕很是吸引龙。 可惜了，迎泽偷偷瞥了眼旁边不知回忆到什么而面红耳赤的小龙，现在早已是物是人非，他是早就打废了。 恐怕没法满足这条小龙对神侣的幻想了。 这么想着，迎泽还有些可怜旁边这条小龙。 恐怕千万年来第一次动情就遇上了他，要不然也不会步步为营，做到这一步，只为了让他动心。 结为神侣本事求天长地久无尽时，却偏偏碰上他这个随时可能消散于天地间的水神。 迎泽生出了愧疚的感情。 他看向景摇，景摇也莹莹望过来，目光润润：“神尊，我在。” “神尊，我知道您可能觉得我实在顽劣不堪，但我，的确心悦神尊不止百年，斗转星移我也喜欢神尊，我自知处处配不上神尊，但依旧想让神尊垂怜。” 景摇目光一寸寸扫视过身前的白衣神仙，他一如当年，白衣飘荡，雪色未尽，发丝飘扬皆是寒意。 那一把隐匿在腰侧的剑，出即是杀，万千寒雪纷沓而至，不及面前这一抹。 迎泽唇瓣颤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说什么似乎都有些晚了，这条小龙喜欢他，无非是因为年少时的惊鸿一瞥和多年来的求而不得，但这些不像是能长久的东西。 更何况……这条小龙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也不知道那令人心动的合籍究竟是为的什么，倘若一日自己神魂消散，又该如何呢？ 迎泽心头闷闷的，那些过往的不易察觉的细微情愫此刻缓慢生长，却被一种更明显的亏欠感掩盖住。 气氛逐渐沉寂。 “你们两个原来在这，急死我了知不知道？” 一道声音打破压抑，沈琨吾御剑而来，在空中就急得开始跳脚：“景摇，你是不是脑子彻底坏了了，前两天请调水神司的职务我没管你竟然还让你蹬鼻子上脸了！” “现在干脆连战神的职务都辞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凡间的战事纷飞，正是急着用战神的时候？” “等等，”迎泽被她的话惊得脑袋疼，一时接收了太多信息，有些难以消化，“琨吾，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沈琨吾更是把矛头对准了他，愤怒道：“你说什么意思？我还没骂你呢，他乳臭未干，你也是吗？楚迎泽，你活这么大岁数，连这点事都拎不清嘛？” “他干什么蠢事你好歹拦着点啊，非让他抽风嘛，我告诉你，今天别管他是什么龙，也别管他要干什么，咱们去天帝那里扯清楚，别给我闹腾个没完，烦死我了！” 沈琨吾本来脾气就炸，沉睡这些年之后更是严重，再加上现在凡间那战火……沈宣元又总是玩消失，另一个战神更是不干正事，让人生气。 在几个月的高压工作之后，沈琨吾已经彻底炸了。 刚刚一通发泄倒是冷静了不少，她忽然感受到一丝不对劲，沈琨吾是神剑化神，不用召唤武器剑气自然护体，现在那一丝剑气感受到许多不寻常的气息……有些像多年前神魔战前…… 她立刻拔剑对准那魔气的源头——迎泽。 对面两个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弄得有些猝不及防，沈琨吾剑逼他身前，看上去毫不留情。 景摇比她反应还快，扶春剑一出便来春，周围千里花色立刻流转。 两个人一招一式对起手，沈琨吾本来就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小龙颇有怨言，现在有了光明正大的途径发泄怨气，当然不会放过。 景摇就更不用说了，他一向是属于看上去温和实际上狠厉那一派的，而且神尊大人是他的死穴，沈琨吾刚刚那一手在他看来实在可恶。 迎泽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现在看着这震撼天地的两神对决，一边觉得头疼不已，另一边心疼自己的道场。 此处已经离雪凌山不远，沈琨吾本来就是来雪凌山找人，自然不会去太远的地方，这下可好，雪凌山周围好好的雪原都快被打得露出土了。 而且他有些担心自己的小神侣打不过沈琨吾，毕竟年龄在那摆着，水神大人被楚江寒那只凤凰养得还是很护短的。 沈琨吾看他加入战局还明显的护短行为，气得快吐血了，怒吼：“你看不出来现在谁占下风嘛？” 迎泽又用他最常使用的无辜眼神望了过来，他本人并不觉得这是无辜眼神，只是习惯用那种平静的眼神表达自己的迷茫。 偏偏他凤眼凛冽，一旦没什么表情，浮上那层水色，一看就像是在表示无辜。 沈琨吾被他看得悲痛，就是这一下分身，景摇直取她面门，护身剑气顿时爆发。 迎泽现在神力还没恢复完全，被这一下打得也是神器护体，金霄簪顿时金光大闪，水火两道神力护过来。 沈琨吾看着那支早已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簪子，惊呆了，“你你”哆嗦半天说不出话。 她也并非走兽飞鸟化神，作为一把无情无义的剑，即使经过了万年教化，心性上依旧和迎泽趋近，都是情感不太丰富的神仙。 现在看着那簪子，最先涌过来的想法是难怪这位多年老友身上有魔气，原来是藏着景衍的簪子。 不对，这都不算藏了，这是正大光明地用啊，根本不带怕的！ 但冷静下来，她再看看那张面带杀气长相却很清朗的少年，俨然就是活脱脱年轻了些的景衍啊！ 迎泽竟然为了景衍不惜被发现也要随身带着这只簪子，神侣还长得那么像景衍……一个大胆的想法涌进脑海内，沈琨吾眨眨眼，恍然大悟地开怀一笑，紧接着就指着怒气冲冲的景摇嘲弄道： “可怜的无知小龙哦，还不知道自己的道侣根本不喜欢自己吧？” 她这句不合时宜的话一出，景摇似乎也冷静了，冷笑道：“前辈，您对我和神尊出手，不太合适吧？而且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和神尊，情比金坚，还不会被您挑拨成功。” 沈琨吾可不怕他这些没用的废话，铁证如花，任他如何舌灿莲花，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年轻人。 “还没看出来吗？你的好神侣身上的神器是谁的？”沈琨吾自以为抓住了秘密，洋洋得意，发丝尖都飘逸，“你年纪小，不知道也正常，那我这个前辈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 “水神大人刚刚用的法器，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当年景衍送的吧？景衍已经堕魔三千年，其他人避如蛇蝎尚且不及，为何水神大人还要把他赠送的神器贴身带着？” 迎泽看着她眼睛，知道她也是真动气了。 琨吾当年之所以会被封印，一多半就是因为神魔大战要保存实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所以才要让战力前几的神祇沉睡。 而那该死的封印会忘记封印时的事，所以沈琨吾忘记了他们战前的约定，只记得是他违背了约定封印自己。 封神印一出，两个人明面上算是断道了。 但是沈琨吾心里其实依旧把他当做朋友，即使忘记了那些前因后果，却还记得年少之交。 现在，他身上带着金霄簪，和在说自己见色忘义不是东西没区别。 沈琨吾气他，更气自己被白白封了这些年，结果其实当年的封印根本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清醒着痛痛快快和景衍打一架来的值。 神仙即使寿命万千，也不愿虚度时光。 迎泽知道她的想法是知道，但是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虽然不知道师父让他继续待着这支簪子的用意是什么，但肯定也是和接下来景衍重出有关系。 他没法和沈琨吾挑明这些事，否则自己的小神侣也会知道这些糟心事，还会知道说不定他即将要灰飞烟灭。 想都不用想，就凭刚刚景摇掏心掏肺说的那些话，迎泽就知道让他知道了这件事，事情只会更糟糕而已。 沈琨吾冷笑一声，看向神色平静的迎泽，“因为水神大人，和景衍不仅有半师之恩，还有不可告人的情。” “而你，可怜呢，因为长得像极了你那该死的叔父，被当成了替身。” 第36章 找我 此方天地只剩你我。 沈琨吾还嫌不解气, 刚要再说，扶春剑已经打过来。 少年持剑而立，天地间风色尽为他起, 银衣飘扬间, 桃花眸锐利寒凉, 寒雪拂面却不消。 “前辈, 还请您不要再这么造谣了。” 沈琨吾被他气得不轻：“脑子有病, 看你可怜好心告诉你真相都不行，我这就走。” 说罢也不管这两个人什么心情了, 就要走，走之前想了想还是撂下一句话：“哦对, 总之你赶紧回去干活, 战神司不能没人。” 景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实际上，迎泽隐隐能感觉到少年心情十分不佳，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闹到这地步说什么都挺苍白的, 事情明摆着已经放出来了，就算能靠说什么来挽救, 那也得是有风寻木的口舌。 迎泽是个不善言语的神仙，而且没有面对过这种场景，把识海里那本手札翻了个遍都不知道该匹配哪一条。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走着，好像只是无言，而非刚刚发生了那么糟糕的事。 迎泽嗫嚅半天, 还是选择了闭上嘴。 就这样，到了雪凌山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进行交流。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迎泽想缓解缓解, 但是还没开口，景摇就先抢先一步开口：“神尊，琨吾神尊，说的，是真的吗？” 短短一句话，他拆分成好几个句子，没说一个词，都要缓上几秒，似乎是在给自己找缓解时间。 听得迎泽胸口闷闷的痛，他想为自己辩解，却发现根本辩无可辩，因为琨吾说的那些，的的确确是对的。 他一开始的确是有让这条小龙代替他叔父的想法在的，但那并不是因为什么相思成疾，而是因为需要破了心魔。 可这些一旦说出口，不但欺骗的本质没法改变，还要牵扯出很多其他事，自己的小神侣这么聪明，很可能猜出来真相，发现神域早已是危机四起的现状。 不，他不能说。 神域的千疮百孔不能让这些小辈知道，自己以身求一道生机的打算更不能被景摇知道……他一定会发疯的！ 迎泽只能一个劲摇头：“不是的，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想和你结为神侣。” “那么神尊，能不能看着阿摇的眼睛，再说一遍。” 景摇就这么定定地望过来，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里透着几分失望和探究。 迎泽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彻底完了，什么都完了，平日温柔清朗的少年一言不发，沉默地转头就走。 迎泽想拦下他，又没有合理的原因。 人都走出了神殿大门，他方回神，急急忙忙去追，不管怎么样，只要景摇走出这道门了，他们恐怕就彻底完蛋了。 迎泽知道自己这样太自私了，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神仙，而景摇，却还有着大把岁月可以浪费可以虚度，即使下次神魔大战，神域输了也不要紧。 景衍不会对年少无知的侄子大开杀戒，但是他不一样，不战即输，战即死。 可让他眼睁睁看着景摇这么离开，他也做不到。 雪凌山下起了大雪，这恐怕是因为水神大人现在心情实在太不好了，漫天雪花飞舞里，迎泽很快就找到了没走多远的少年。 “阿摇，你听我解释，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样？”少年没撑伞，身上的银衣和雪几乎融为一体，皆是寒色。 他眉眼下垂，就这么静静地望过来，不吵不闹，声音都静得似一条平线。 偏偏就是这种陌生的样子，让迎泽心慌不已。 他张了张口，本就雪白的一张脸越发缺少颜色，雪棱落在他长睫之上，结了一层霜，很快，一把伞撑在了头顶。 少年默默地幻化出一把伞撑在这场大雪的罪魁祸首头顶，怎么看怎么可笑。 偏偏迎泽现在实在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良久，一声长叹： “神尊若说不出，也没什么事，那就我来说。” “神尊猜的不错，千年前神尊一剑破万力，我便倾心于神尊，晋神日凤梧宫里惊鸿一瞥，我再也忘不掉神尊风姿。” 他声音很低，语速很慢，似乎是怕少说了哪句话，又似乎是刻意地延长了这场折磨。 “神尊去哪，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跟着去，凡间也好，魔域也罢，只要在神尊身边，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邪魔聚处，我不在意。” “我期盼着有朝一日神尊能够发现我的目光，又羞于说出自己的倾慕之情，渐渐便生出了心病，想神尊想得要发疯，我不在乎神尊究竟把我当什么，我只伤心神尊有事隐瞒于我，因为那会让我害怕，害怕不知哪一天就失去了神尊。” 景摇骤然抬头，额角发丝已然被寒雪冻住，却依旧无风自动，眼尾那一抹冷色透着少年人的失望： “我只是神尊的红鸾星动，可神尊，却是我这一生都跨不过去的情劫难渡。” 周围顿时风声四起，裹挟着颗颗雪粒子在山上飘扬，呼啸着袭来，似是在诉说一个少年人的悲伤。 迎泽怔在了原地，被那句话中蕴藏的剧烈情感冲击得不知所措，一字字，一句句，仿佛在倾诉着一个少年人的心事破碎。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且是错得彻彻底底，他一次次的主动靠近，对这个少年神祇来说就是一次次的欣喜，可是他再次的远离，就是亲手打碎那美梦一场。 伞被塞到了手里，身上也多了一件外衣，他怔怔地看着浑身上下衣着单薄的少年一点点离去，下山的路那么遥远，一会儿就不见在漫天风雪中。 只余下伞柄残存的温度。 哦，还有身上那件温暖的银衣。 好久好久，伞上的雪都开始往下滑落了，迎泽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把伞和身上的大衣估计估计会是景摇送给他的最后东西。 思及此，他再舍不得它们沾雪，于是他收了伞，脱下外衣，转身慢慢往神殿走去。 雪花落在他身上，就如同归家一般，安静地停驻在他发丝、眉梢、长睫、鼻梁、淡唇，像是要让他回归本源。 他诞生在天地第一场浩劫的大雪后，天道偏爱他，人世景仰他。 所以哪怕道心陨落、神骨尽断、身坠血海，他也从未感受到过寒意是何滋味。 此刻，他却在自己道场内最平常的一场雪中，恍惚间觉得，好冷啊。 雪凌山的雪，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呢？ 冷到他忘记了，这场雪正是因他而起。 · 楚江寒找到迎泽的时候，他正安静地躺在雪地里，只身着单衣。 旁边神力包裹着一件外衣和一柄伞。 楚江寒顿时气得七窍冒烟，伸手直接拽起迎泽：“阿泽，来，告诉为师，你这是想干什么？” 那双一直睁着的凤眼此刻终于回神，缓慢聚拢，显出茫然无措：“师尊……我也不知道……” 他的确是不知道，只是感觉自己躺下来会很舒服，所以就把珍贵的东西往旁边一放，自己躺下了。 楚江寒嘴唇都哆嗦，一方面是冻的，另一方面是气的，他说：“别告诉我你是为情所伤！” 迎泽想摇摇头，结果发现脑袋陷进雪里，根本动不了，其实不止是脑袋，他整个人目前都在雪层中紧紧地镶嵌着。 楚江寒看他这样子，也是无语又无奈，伸手把自己徒弟拽出来。 两个人相顾无言，沉默良久，终于，楚江寒耐不住这压抑气氛，问道：“你想干什么？” 迎泽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嗫嚅片刻，诚实地摇摇头：“师尊，徒儿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子，徒儿只觉得心口那里闷闷地痛，好不舒服。” 楚江寒叹了口气：“阿泽，你是天降神祇，我有幸领了你师尊的职务，教你术法万千，教你上天遁地，却教不了你情欲何谓，才叫你现在初通情事便是痛上心头。” “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为师不想让今天变成什么认错大会，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就是，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迎泽果然犹豫起来，片刻，他试探性问：“师尊，我是不是要解籍了？” 他是真不明白，景摇什么都不说，就那么走了，他心里难受，但更多的是疑惑，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意思。 他是恢复独身的生活了，还是说，阿摇只是生气了想回家住一段时间？ 楚江寒：“……” 他给出了确定答案：“是。” 迎泽便不再说话了。 似乎陷入了沉重的思考，看得楚江寒心痛不已，半晌，迎泽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阿摇什么时候回来和我解籍？” 似他们这般神仙，解籍都是需要去天帝那里过一遭的。 楚江寒：“……” · 在楚江寒的劝解下，迎泽终于明白过来，其实他们这种情况吧，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挽回的。 楚江寒说得很清楚：“那条小龙对你有情啊傻孩子，你要是下定了决心要哄他回来，怎么会做不到呢？” 楚江寒揉了揉迎泽的黑发，无奈道：“只是，你究竟想不想解籍呢？” “阿泽，为师教你的事情太少了，让你今天到了如此地步，却还只想着别人，但现下，这件事的主导权在你手里。” “为师向你保证，只要你下定决心，哪怕上天入海，我也绝对不让你希冀落空。” 迎泽心中震撼： 主导权在他手里？什么意思，但是生气的明明是阿摇。 他一时间心绪紊乱，楚江寒坐在他旁边，陪他看这漫天的大雪纷飞，笑道： “我的傻徒儿，你自然不明白，你是这世间至净至纯一滴水，他们为博你心中冰消雪融，什么都舍得让出去。” 迎泽一个字一个字地理解着，然后很快地抬眸：“师尊，那我不想和阿摇解籍。” “但是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因为我有一天可能会……” “不会的，”楚江寒打断他，“我向你保证，你绝对不会有事的，阿泽，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不管发生什么，有师尊在。” 雪山之上连阳光都发着灿白，沐浴在楚江寒周遭，凤凰天生神相，他面容雌雄难辨，自带怜悯慈悲。 他眼中的温暖照到迎泽身上，迎泽心情复杂。 师尊愿意为了他做一切事，他知道这叫师徒之情，也是舐犊之情，亦师亦父。 但是景摇呢，景摇又为什么肯为他做那么多的事？他想不通，迎泽第一次体会到一点失魂落魄的滋味，水神大人从前没想过这些事，现在想了，眼中心中就都只有了迷茫。 人和神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得到的时候都会把那件事看成是习以为常的本该如此，但是失去的时候又按耐不住要去琢磨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景摇对于迎泽来说就是那习以为常但蓦地不见的人和事。 很烦，又没什么办法。 迎泽把那种奇怪的感觉归结为愧疚。 又觉得似乎不是。 可这些断然是不能对着师尊问出口的，不然也太奇怪。 况且，说心底话，迎泽是有些不太信任师尊这方面能力的，他可是听说师尊和那条小金龙纠缠来纠缠去乱糟糟一团什么也处理不好。 琢磨半天，迎泽还是先回山顶上等着了。 没过多久，楚江寒又来了。 他对徒弟一向舍得，手里提溜着一大把天材地宝。 迎泽惊讶发现这绝对不是魔域的东西，他探究的目光过于炽热，楚江寒却一点不害臊，坦坦荡荡解释：“从景扬那里拿的。” 他一个早被人们遗忘，甚至有时候记起来也只是和邪魔外道挂钩被讨伐的老神仙，哪有那么多好东西，不像景扬，正当时的神君，四海景仰，好东西多得很。 楚江寒只是随口说了句需要点东西，第二天树下边就堆满好东西了。 他乐得轻松，不然让他掏出来这么多东西……说实在的，楚江寒还真没有。 但这些落到迎泽眼里却不同了，他崇拜地看向楚江寒：“师尊，你好厉害，这些龙竟然都仰慕你供奉你。” 楚江寒：…… 他没有戳破这误解，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阿泽，收拾好了随我去凤栖宫吧。” “哦哦。” 迎泽换了身更勾人的衣服，还是他最喜欢的雪白华服，却束腰收胸袖口飘荡，远远看过来整个人挺拔如松又身段如水，中和了他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 楚江寒粗粗扫了一眼，对徒弟这扮相还算满意，景摇的下落他自然也不是知道的，但不管怎么样他这个当舅舅的要找外甥，去和楚碧琼这个亲娘说一声总是好办的。 两个人即刻出发，走的时候天边还是蒙蒙发亮的金红一团初阳，到的时候凤栖宫里已经满室暖光。 凤族术法同源，楚江寒还没到，楚碧琼就老远出来迎接，一见是师徒两个人，再联想风寻木同她说的话，还有什么不懂的，打趣道： “你们师徒两个，今天倒是有空一起来看我了？” 楚江寒半笑不笑地看着亲妹妹：“阿摇呢？” 他开门见山毫不含蓄，楚碧琼明亮的眼珠一转，说出的话却是带着玩弄的责备：“多年不见，直接问我儿子在不在？” 楚江寒和她感情深厚，这些话说出来两个人都知道是在玩笑。 但楚碧琼又如何不知道他这一趟来的意思，景摇和阿泽的事……她曾经自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于公，小水神是万千神祇盼来的，更是她兄长燃了半身神魂求来的，她不能看着这么一个洁洁净净的小神祇被自己儿子带得误入歧途。 于私，迎泽和她乃是自小的交情，不仅是她，还有风寻木、沈琨吾、杨回……这一众女相的神祇，都只钟爱这一个从小看到大的神祇。 不忍心呀…… 事到如今，她依旧持不赞同的态度。 楚江寒不知道她那些弯弯绕绕，挑眉，语气是惯例的不屑冷淡：“不找你儿子……” 恰到好处的停顿后，他自然挑眉，“难道找你嘛？” 楚碧琼：“……” 她气得想打他，可真是张破鸟嘴，尖锐得很，说不出一点好话。 为了维持两个人岌岌可危的兄妹关系，她头一甩，不去看楚江寒那张过分精致漂亮的脸。 一直在旁边老实站着的景夜在得到夫人眼神示意后，忙走过来当一个好的传话人： “兄长，阿摇的确不在家里，应当是去寻木那里了，现在还没回来过。” “哦，”楚江寒淡淡道，“又是个不恋家的。” 全程在旁边一句话都插不上但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的迎泽：“？” 不过楚江寒倒也没有真怪他的意思，说声“走了”，掐了个诀，两个人瞬行千里，消失在空荡荡的凤梧宫里。 等确定这两个不省心的神仙彻底走远了，楚碧琼终于回过身，清透双眸中已经蓄满眼泪。 先天神祇里没有长得丑的，青鸾鸟人形容貌秀丽无双，她眼中要掉不掉的泪，仿佛是砸到了景夜心口。 他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却听她说：“我和哥哥，下一次相见，不知几何时了。” 景夜搂住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兄弟，一时心中也有些惆怅。 · 神祇法力无边，走个几万里跟玩似的，但是到了别人的道场却不能太任性，倘若无意摆放对方就得绕个远道。 风神住在海边，中间要过好几个神祇的道场，楚江寒懒得见人，去的路上绕了好几圈才到。 到的时候风寻木正仰躺在树上喝酒，清液的佳酿一滴滴倒出来，恐怕只剩了底。 楚江寒睨她一眼，眼中倦色浓郁：“你徒弟呢？” 风寻木明眸微眯：“诶，你来我这找我徒弟没意思了吧？” 来的路上不算很轻松，迎泽在后边跟着有些累，听到这话忍不住想为自己师父辩解一二：师尊如果不是因为他要找阿泽也不会来这里。 风寻木却懒洋洋堵回去他的话，手一撑树枝，轻松翻身下来：“我徒弟受了情伤……”她一甩袖子，优哉游哉道：“自个生闷气呢。” 袖子回甩，东海海面被风带起一层层的涟漪海浪，风神折扇入手，挡住了半张脸，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 她脸凑近了迎泽，迎泽却不敢离她太近，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退这一步不打紧，脚下却正好踩上了什么，迎泽一时没反应过来。 扭头去看，唇边靠着边擦过那银色绣金线的华贵衣领，扑面而来的清冽气息，他怔愣一下，控制不住喉头滚动，抬头，果然对上一双漂亮无双的桃花眸。 只是平时温柔而满怀倾慕之情的眼睛，此刻却不怎么温柔，透出几分被伤害后的脆弱： “神尊找我？” 迎泽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退了一步，身体不由自主往后仰，景摇眼疾手快把人搂住。 “别动！” 一声惊呼，风起火动。 风寻木朝楚江寒眨眨眼，楚江寒略挑眉，两个神祇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方天地，只剩下迎泽和他的道侣…… 第37章 怀疑 或许我该死靠你 迎泽抬眸, 直面这条心情看上去很不好的小龙，太久不见，他想叙叙旧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天, 尴尬道：“最近你长高了？” 也就几天不见的景摇：“……？” 他本来还等着迎泽说点什么让他回去的话, 他好趁机抒发一下自己这几天的情绪和不爽, 现在迎泽这一句话, 让他是半句话也吐不出来了。 无奈，景摇垂眸, 桃花眸恢复了一贯可怜兮兮的水润：“我长什么样，神尊难道几天不见就忘了吗？” 迎泽连忙道：“我没有忘的, 我只是……” 他动了动喉, 声音踟蹰但说的话却破天荒坦诚：“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着, 迎泽似乎也意识到对一个比自己小了几十万岁的道侣说这句话是非常不合适的，他不由别过脸，却不知道自己连耳根都发了烫。 景摇眼中一抹情绪倏然而过, 这么坦诚的神尊……不常见。 连耳垂都红了呢。 他没忍住又凑近了一点，想仔细端详那朝霞般漂亮的颜色, 他呼吸已经足够轻，却还是让迎泽很不适应往后撤了一步。 景摇敏锐地止步，眼中的难受恰到好处流露：“神尊……是来找我的吗？” 一看那双凄凄的眸子，迎泽心都软了几分，主动往前靠了一点, 犹豫道：“……是，阿摇，你要和我解籍吗？” 景摇低眉臊眼的：“神尊既然不爱我，除了解籍我还能做什么呢, 等着神尊主动解籍吗？” 这可冤死迎泽了，他赶紧解释：“不会的，我不会和你解籍的阿摇，我……我并不喜欢景衍，我和他之间从未有过什么其他情分，半师半友，仅此而已。” “昔日入道，除却师尊的烈火作引，还有景衍一道金光相助，那道簪子便是他作为半师赠给我的，但我与他确实什么都没有，琨吾是胡说八道的。” 见景摇还是那副凄凄惨惨的样子，似乎并不相信这些话，迎泽急了，他说：“留着这金霄簪，并非我想做，若是依照我的心意，早该毁掉它，或是埋到哪里再也不用，只是这簪子上也有师尊的神力，我总不能彻底舍掉这上边传承。” 景摇终于抬头，眼中的疑惑依旧浓郁，迎泽一咬牙，为了表决心，直接变化出来那簪子，想也不想，塞到了景摇手里：“那以后我不要了，送给你了。” 景摇反手递回去，声音轻轻弱弱：“纵然神尊给我，我也不敢要。” “……” 迎泽一咬牙，艰难道：“那我折了这簪子。” 他这神仙当得太实诚，两个手一用劲，金霄簪已然摇摇欲坠。 偏这时一道力量阻碍了他，景摇看着他决绝的表情，心满意足，面上还是那副善解人意的姿态：“不必了，既然这是舅舅给神尊的，我又怎么舍得折断呢？” 刚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迎泽默然收回手。 他踟蹰着，试探道：“那么，阿摇可以原谅我了吗？” 景摇仍是摇头：“纵然神尊和叔父没有什么情，却也保不准是太思念故友，对我这张脸先生了情，我……不想要这样的道侣情分。” 简直是得寸进尺。 迎泽想起当年和景衍打得昏天暗地恨不得对方去死的场景，再想想那坠入血海的痛苦，实在不知道自己和景衍是否还能算得上是友，这种友，恐怕要了也没什么用。 但这些话他终是不能和一无所知的小白龙说，他艰难道：“我已是心悦你难抽身，又当如何才能让你放心？” 景摇微微一笑，“这好办，神尊只需要答应我，从此之后什么事都要和我商量，做什么都不许自己去，便算好了。” 这对于迎泽来说太简单了，他忙点头，还试探性伸手握住了景摇的手，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似的：“我答应你我以后一定什么事都和你商量。” 但想到之前决定好的以身殉道，迎泽不免心虚，之前的事……应该不用商量吧？ 两个人就算和好了。 迎泽感觉自己胸膛处有一瞬间，被很多东西填满了，但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异样的，复杂的情绪充斥在其中，喜悦也好，心虚也罢，那些他从前并不理解的情绪刹那间填满了原本空荡荡的心脏。 这就是情吗？ 从前他不懂，现在却懂了。 迎泽想，他大抵是喜欢上自己年轻的道侣了，所以不想让他不高兴，即使那些要求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也愿意答应。 只是因为害怕，害怕会再也看不见这个人对自己的笑意盈盈。 他垂眸，看向景摇自然而然牵向自己的手。 莫名其妙也想笑了，心情愉悦。 楚江寒和风寻木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偷听墙角，他俩这手还没牵热乎，这两个人又回来了。 楚江寒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不错不错，看来你们两个是已经和好了。” 风寻木眯着一双漂亮眼睛，摇着扇子笑道：“你们两个呢，怎么说也算是我促成的一桩好姻缘，如果真是散了，为师这心里也是难受啊。” 难受？ 恐怕是巴不得吧，想起风寻木给他使过的绊子，景摇心情不虞。 他面无表情看向自己的好师尊，迎泽却完全没感受到两个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说实话，现在迎泽还有点发懵，不知道怎么这么严重一件事，就这么轻拿轻放地结束了，理智告诉他应该不会到此为止，但是他又觉得这样挺好的。 一刻的欢乐也是欢乐啊。 风寻木不理会自己的徒弟，只说：“啧，江寒啊，你还拿这么多宝物来赔罪，看来是不用了，原路返回给你们家那条龙吧。” 楚江寒一过来看着景摇那没出息的样子就知道根本不需要自己出场，说不定这一场就是景摇自己弄出来的破事。 在这等着自己徒弟呢。 他心里还惦记着楚碧琼，最近魔域事故频发，他有些担心…… 但这些话不能和别人说，何况其中还牵扯到了沈琨吾。 风寻木一甩扇子，幽幽道：“实不相瞒，几位，我还有点事，你们说着，我先走一步。” 腾云驾雾就是方便，转眼就到了昆仑山。 沈琨吾本在打坐修炼，感受到气息，暗暗加强了一道剑气防着，但是风寻木一点不怕，对那汹涌强劲的剑气恍若未睹。 她进来不打紧，但这如入无人之境的姿态却着实惊到了沈琨吾，三千年前那一战之后，九尾狐素秋殒没，神凤楚江寒早已打废，水神迎泽也半死不活的没了道心神骨。 风寻木就算没打伤打残，那一战之后，天下灵力稀薄，信力衰微，现在也不可能法力更精进了。 但沈琨吾可是结结实实保存下来了自己的神力，按理说，在神域，她现在应当是先天神祇里比较能打的了。 风寻木…… 她目光中的探究和惊疑太过浓重，风寻木噗嗤笑出声：“琨吾啊，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深不可测厉害得很？” 她摇摇扇子，一副得道高人的姿态。 沈琨吾：…… 哼，这下就算本来这么觉得她也不想承认了。 她不想知道，风寻木却自说自话：“哎呀，这是很正常的啊，你看，护我进来免受你这剑气罡风所伤的，是什么神力？” 细腻如玉的掌心平摊开，一簇剑气冒出。 沈琨吾立时睁大了眼，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一簇小小的，仅作展示的剑气，来自于她的本源之力。 “你何时窃走了我的神力？” “诶，错了，”风寻木微笑看过来，“不是窃，是借。” “至于什么时候……当然是三千年前，你沉睡之前，与我画阵作押，借出这战神本源剑气。” … 三千年前，那对于风寻木来说已经是太遥远的事了。 遥远到一想起来就难受。 她是神木一族最小的神祇，神木一族生于海上，扎根于岸边，天生神力能够化形。 大概因为生来就动荡，所以掌握着天下无双的风力。 建木，扶桑，若木，寻木。 每逢天下动荡，就有一棵神木枯萎。 到神魔战前的时候，只剩下风寻木和风若木了，那时候的风神，还是风若木…… 风寻木一向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小神仙，到处混混日子就算过，可是到了那一天，风若木却破天荒说：“寻木啊，该精进精进神力了，你总是要接过去风神主神位的……” 风寻木愣愣地看着她。 海边暖风阵阵，吹起风若木发丝微扬。 她说： “我知道你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当姐姐的，便只能拜托你，照顾好琨吾了。” 风神和战神，有一段师徒情。 沈琨吾生下来就是万古第一神剑，可再神的剑，也得有人引着入道。 风若木担了这个职，就要有当师尊的觉悟。 沈琨吾身上的魔力出了问题，沉睡的必须是她而非迎泽，风若木却不愿意从此之后自己的徒弟无边无际地沉睡，总要留点什么的。 总要留下点什么，让她能够醒过来。 所以她在封神印中添了一个东西，也是从那之后，风寻木才知道，原来封神印不是不能破的，只能转，用什么转呢——天下独一无二的“介”。 若木树用自己的神躯作介，给了神剑一丝苏醒的机会。 从始至终，唤醒沈琨吾的都不是那过强的战争，而是师尊留下的一丝生机。 她却从来没开口喊过一声神尊。 风寻木目光渺远，说：“或许我姐姐很想听你一声师尊。” 沈琨吾却别过脸，只是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风若木会沉睡，又为什么会破了我的封神印？” 风寻木微微弯唇，严重却没有一丝笑意：“很简单，我姐姐愧对于神域，身上有封神印的不止你一个，她这样做了，自然也给了景衍一丝破印机会，至于破了你的封神印，一定是因为有人去昆仑上找到了我姐姐昏睡的身躯，启用了她以身化成的介。” “我现在，怀疑这个人就是沈宣元。” 第38章 愧疚 重封昆吾剑 回了雪凌山之后, 迎泽心态难免发生了一些变化。 具体表现在他不太敢和景摇对视了。 如果说之前的对视里，他能在那双桃花眸里看到浓重的眷恋和独属于少年人的炽热，那么现在, 一对视他就能不经意地看到那浓烈的独占欲。 迎泽说不心慌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足够镇定, 给三珠树浇水的手却都在发颤。 总觉得, 不知道什么时候, 这条小龙就要把他吃了。 “神尊，你看, 这个好看吗？” 神宫里，景摇又在喊他。 迎泽动作仿佛被刻意放得极缓, 他轻轻停下动作, 一步步往屋里走去。 步步沉重。 · 天色已经很黑了, 沈宣元嗅了嗅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放下手中血迹斑斑的刀，叹息道：“我真想助你成龙。” 他一站起来, 雪白的绸缎上立刻哗啦啦掉下来些金色鳞片，他捻起一片, 端详道：“真漂亮啊，我喜欢金色。” 被挂在墙上的金蛟已是奄奄一息，巨大的蛟首被折磨得看不出原来模样，鳞片掉光，金色混杂着一层层覆盖的血色, 丑陋而凄凉，气若游丝：“我已经答应你了，为什么……” 蛟首口吐人言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沈宣元却并不恐惧, 还很怜惜地伸手摸了摸这条金蛟的脑袋。 他是天生神剑，指尖滑过，冰凉如剑刃。 “没有为什么啊，我只是答应不杀你，你看，现在我这不是没杀你吗？” “什么意思……”金蛟咬牙，忍着那冰冷滑腻的触感，颤抖道，“你明明说我只要帮景衍收集信力，就可以……我的族人都被你杀光了，你这样对我，这天底下就再也没有金蛟了，以后景衍的信力怎么办？” 沈宣元爱怜地点点头：“是啊，他的信力怎么办呢？” 旋即，轻蔑一笑：“你不会真以为我唤醒他，是靠你那点微不足道的信力吧？” 下一瞬，金蛟身首分离。 沈宣元抽回染上斑驳血迹的手，掏出帕子，一点点将那血迹擦拭干净。 “你看你，本来可以不用死的，为什么要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威胁我呢？” 他唇边笑意冰凉。 “轰”——下一瞬，山洞的封印被强行打开。 神剑入鞘，沈琨吾银甲粼粼，披剑带风，黑眸含怒，一声怒吼：“沈宣元！” 她打开了封印……这并不出人意料，沈宣元舌尖舔过下颚，仿佛品到了一丝血腥味，他神色还似往常温和，笑意却冷了几分。 他和沈琨吾本是同源衍生之力，只是沈琨吾师从风神，剑意之外多了一丝神木怜悯之心。 而沈宣元，这个病恹恹的战神，却实在是被人低估了。 先天神祇经历了一大场换血，早就没什么人记得，天下第一把神兵轩辕剑一出世，战事就再也没断过，他是真正从腥风血雨中锻造出来的剑。 到沈琨吾降生那时候，战事已经少了，战力分削，他渐渐在历史潮流中退潮。 ……可这不代表沈宣元就比沈琨吾弱，他柔柔望过去，身边战意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灼烈：“琨吾，怎么了嘛？” “你在做什么？”沈琨吾看着那一地的血水和几乎把山洞照亮的金色鳞片，向前疾走几步，一把拽住沈宣元的领子，“你疯了吗，帮着景衍？” “你这是在和全天下为敌！” 沈宣元并不为自己辩解，可能是辩无可辩，但他的表情却足够温柔，仿佛只是一个兄长在面对自己无理取闹的妹妹。 良久，他笑了笑，看向沈琨吾，温和道：“琨吾啊，我们当剑的，不就是得择一个明主吗？不然天下无战，宝剑蒙灰，与破铜烂铁又有何区别？” 沈琨吾愣住了，似是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回答，只能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沈宣元却只是平静道：“我当景衍的剑，你呢，你又是谁的剑呢，琨吾？” “我才不是谁的剑，我也没有主人，只有我自己才配当我自己的主人。” 沈琨吾眼眶已红，眼神却坚定得慑人：“非要找个归属，那我也该是天下的剑，若是有战征我，我义不容辞，若是无战，我情愿为这人世太平蒙灰！” 沈宣元望着她，良久不语，忽然扯了唇自嘲似的轻笑：“是啊，你情愿蒙灰，何等高尚！” 他收了笑，一字一句格外冷淡：“琨吾，这大概就是我只是天地第一把剑，而你却是万古第一神兵的原因。” “你甘心宝剑埋黄沙，我却不愿意从此只当一块破铜烂铁，我是神剑，我的归处在战场，神用我，我就是神剑，人用我，我就是凡剑。” 他拽开沈琨吾的领子：“你若是用我，我就是你的剑，剑，是没有感情的。” 沈琨吾从未有过一刻觉得面前这个神，不，这把剑，是如此的陌生。 她是他的妹妹，哪怕拜了别人当师，哪怕交了一堆朋友……也磨灭不了他们身体中那同源的神力，同属于战争，同起于杀戮。 现在，让她的剑刃向他。 沈琨吾做不到，可是看着他一步步起祸事，她也不想。 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沈琨吾缓缓闭上眼。 她问： “我身上，是不是有景衍封神印的介？” 所以自她醒来那一刻，景衍的封神印也随之动摇。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沈宣元笑了笑：“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从此之后，各为其主，各司其职，不必再把我当兄长。” 这就是是了。 沈琨吾头也不回走了。 沈宣元看着她飒飒背影，心中萦绕起一丝悲哀。 琨吾，从此之后，我们各为其主。 谁是这世间的神兵之主，只看天意。 · 沈琨吾以为自己会抹着泪出去，走到外边迎风一吹，脸上竟没有想象中刀子划的痛感，反而温煦柔软。 她顿时愣住，意识到了什么，板起脸，若无其事放下手，又变成了那个不会被打败又不可一世的战神。 风寻木笑眯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哎，我还以为你哥哥对你多好呢。” “我没有哥哥。”沈琨吾硬邦邦道。 风寻木也不拆穿她，捉起她一缕发丝，轻轻打了个结：“你打算怎么样？” 她不说话还没事，一开口，沈琨吾立刻捉住她清瘦手腕，声音颤抖：“你把我再封印一次，可以吗？” “算我求你了，风寻木。” 风寻木那只对着发丝作恶的手停在空中，她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定定地看着沈琨吾，却见她凄然一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既然景衍的介在我身上，把我封印了，应该就不会有事了吧？” 这些话就好像一把利刃插到风寻木的胸口。 闷闷的，很不舒服。 风寻木经历过太多次的别离，她多少次以为自己已经免疫了，神木一族生来就承担了旁的神仙得不到的东西，风神的职务为她们而预备，所以她们不得不为这份天赐的职务而奔波。 ——也不得不为这个称号而殒命。 风寻木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似前边三个姐姐一样殒命于天下祸事，但今日看来，似乎就是不远的将来了。 她早已经知道自己的使命，所以不会为自己感到悲哀，但也不会太期待。 没有人不喜欢清醒地活着，去感受这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一春，去感受情爱痴嗔，苦也是乐。 现在让风寻木亲自把多年好友重新封印到那冰冷而不见天日的地方…平心而论，风寻木做不到，即使她知道那注定是她们的使命，是先天神祇的归处。 她也做不到。 但是一对上身昆吾那双带着哀求和决绝的眼睛，风寻木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 这件事注定要有一个人来做的话，她不希望是她。 那太残忍了。 特别是，她还用着沈琨吾的神力。 · 迎泽接到了一封传音，来自于风寻木。 上边明确说了不要告诉景摇，速来昆仑。 迎泽不疑有他，随便和景摇扯了个谎，就要往外走。 景摇依依不舍道：“这世界上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烦心事等着神尊处理呢，好想有一天神尊再也不会这么辛苦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迎泽心跳加速，伸手揉了一把景摇柔软的发丝，笑道：“会的。” 往外走的时候脸上却没有笑意了，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么一天了。 这么一天，什么也不用担心的日子。 迎泽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一天，很害怕会死，很害怕以身殉道。 他原来也是很想活着的，想和这个人一直在一起，看这世间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师尊曾经说，神如果有情，就是有了软肋，有了软肋的神就会变得和凡人没有区别。 迎泽不知道自己现在像不像一个凡人，但他知道，自己确乎不能算作一个合格的神了。 还没到昆仑山，迎泽就感受到山上那浓郁的神力。 属于两个先天神祇的神力，混杂着向他扑面而来。 迎泽蹙眉。 直觉告诉他沈琨吾和风寻木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过了阵法，沈琨吾坐在地上，风寻木又随便靠在一棵树上，见他来了，朝他勉强地笑了一笑。 “阿泽，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第39章 违誓 握住这把剑，只为守护你。…… 迎泽第一次封印沈琨吾的时候, 并不舒服。 景衍虽不掌日月交替，却有一部分属于光的神力，他和漫天神域千万神祇走向对立后, 这世界上自然再难见和煦暖光。 但是沈琨吾身上本就有光, 那是天下第一神兵身上独有的璀璨银光, 明亮而闪耀, 灼灼其华。 昆吾剑生来本是一把光色璀璨的宝剑, 干干净净，谁见了都喜欢。 但可惜, 领了战神的职，从此便是血光覆盖, 到哪里都成了煞神。 ……直到战神沉睡, 天下神兵哀鸣, 那一日血色升腾，寒剑露出本色。 迎泽扶着腰间震动不已的寒霖剑，只觉得自己要同剑一般, 凄凄不知归处了。 他是在那时候，恍惚间看到了一抹水蓝色, 风神若木生于海上，最爱胜碧波的澈蓝。 她手持一把扇，迎着剑光向前，扇面镀上去的那层银光把她照得有几分寒凉。 迎泽并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 只是恍惚着，就看到她一步步走近。 风若木脸上总有几分笑意，那天却罕见地多了几分愧色，她说：“阿泽, 我用了回时扇。” “我看到了琨吾的未来，所以我不能……” 她沉默，后边的未尽之言是故事的起因。 风神用了禁器，只是想看看约定好的三千年后，自己的徒儿是否已经获得了自由，却只看到发着血色红光的封魔印闪耀。 昆吾剑再也没有出世的机会了。 神木心生怜悯，救了千千万万人，怎么却救不了自己至亲至怜的徒儿呢？ 一日阅尽天下书，终于找到了这破解之法，以身为介，留下一道生机。 再开回时扇，却见神域大片河山早已沦落于“魇”中，凭的，也是这道从她救自己徒弟这里学来的“介”。 风若木原本万年道心稳固，二开回时扇，却头一遭道心摇晃。 她只能凭着自己的心做出选择，打下一道“介”，获得这一线生机的却不再是战神了。 但是战神倘若不沉睡，谁又来验明封神印的真假呢？ 传说的真相往往残忍而功利性浓重，一开始就要封印水神或战神，并不是为了留存下来先天神祇的实力。 或者说，不止于此。 他们还想用这个方法试验所谓的封神印到底有没有用，封神印和封魔印本就是一个东西，只是封的东西不同，所以有了不同类别，仅此而已。 譬如时间回到现在，风寻木再下印，已经是封魔印。 迎泽看着那猩红一片的封印，眼神恍惚。 风寻木却俯身，抱起那把红光落下的银剑，沉默良久，方眼角垂下地灿烂一笑：“我姐姐用了两次回时扇，她和我说，她愧对于这天地四合，所以愿意以身守住昆仑以北。” 这些话，风若木说了，也做到了。 神魔战后，风若木的神力化作万千柔风守护着这方天地，滋养着这方天地。 她为的是赎罪，从此风神若木不见踪影，新任风神风寻木继任。 可叹回时之扇害人不浅，听名已知只能看过往之事，预测未来为禁术之重。 偏偏无数先天神祇甘愿为此丧命。 西王母杨回便是用过这扇子的人之一，她为了昔年好友，宁愿以身殉道，也不肯告诉神域自己在未来看到了什么。 神魔战后，才有许多先天神祇模模糊糊猜到了那让她甘愿为之付出生命的扇中景究竟是什么——漫天血色，景衍站在燃尽的余晖里。 杨回拦不下他，也不愿告诉诸神自己所见，唯恐景衍性命不保，负天地生灵亦负己，唯有以死谢罪。 所以她封印自己，只对杨程也留下一句： “阿程，今生今世，我要你不许离开灵山，守着这里。” 杨程答应了她。 他守了灵山，却不知道外边的昆仑同样葬了千千万万先天神祇。 迎泽颤抖着去碰那把剑。 昆吾剑太明亮了，血色尽褪时唯有风色凛冽，璀璨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风寻木说：“琨吾同我说，倘若她沉睡了也不能阻止景衍苏醒，她希望……她希望与你共战这一回。” 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几个神祇擅剑了。 风寻木用惯了扇子，楚江寒有自己的道，杨程避世不出，景夜景昼以身化作山川河海镇守一方，早已抬不起手中剑，楚碧琼三千年前就随素秋一并损了神力…… 这世间还能有几人握得住万古第一神兵？ 迎泽咬牙，一把握住昆吾剑柄。 他已经知道自己为谁而战。 神域万千，也有那少年一个，纵使是为了自己的道侣，他也得握住这把剑。 · 雪凌山上天黑的很快，景摇做了点饭，坐在柴火灶前看着火舌逐渐探出并肆虐。 他早已经等待过太多次。 等待着日升月起昼夜变换，等待着自己长大，他没有骗迎泽。 很多年前，他还是一个龙族少年的时候，就遇上了这世间至清至净一捧雪，从此不能管控自己的情绪，所以感情全随这一个人变换。 他曾经很多次，偷偷地在凡间，看着神尊游历人间。 期待着有一天可以站在水神面前，告诉他，喜欢他很久了。 可真到了那一天，却又发现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欢欣喜悦所有的悲戚难过，都可以分享。 即使是最亲近的神侣也做不到。 水神身上有太多的职责。 他留不住一个不给自己预备明天的人。 景摇拿起旁边的树枝，一点点塞进灶口。 看着那冒出来的火吞噬了树枝。 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素白如水、骨节分明指尖轻点过他肩侧衣裳，景摇弯唇，伸手带过那只手，两只手相扣。 迎泽是最洁净的一捧甘露，多年不沾染人世尘埃，渐渐变成了天下最干净的一捧雪。 他的手常年寒冷，景摇却得了一部分神凤传承，手心炽热，紧紧相握时，两只手仿若冰火两重天。 “神尊……” 景摇撒娇似的软着声音喊他。 迎泽反握住他的手：“我在。” 他目光沉静亦如水，低头看着正坐在身前的小龙，那一丝陈静中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愁。 景摇装作没看见，偏过头蹭了蹭迎泽温润的手掌：“神尊，你去哪了，怎么走了这么久？” 龙的嗅觉是很灵敏的，他清晰地闻到了迎泽身上那股不属于他的味道，那是带着血腥气息的凛冽，肃杀而硝烟味浓重。 景摇认得这股味道， ——战神琨吾。 但是神尊身上为什么会有她的味道，难道是出去见她了吗，但是为什么要出去见她，是有什么事吗？ 景摇心情淡淡地不爽，焦躁的情绪蔓延开来。 可惜他对上的神祇是天生无情无心的，迎泽迟钝的过分了，并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突然黏着的是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不过我这几天可能有一些事，阿摇……” 迎泽对上景摇澄澈的眸子，有几分心虚，别开目光道：“……你乖乖在家等我。” 虽然这话说得漏洞百出，但是家这个字很好地取悦到了景摇，他没有拆穿这蹩脚的谎言，而是问： “要等多久呢？” 迎泽被他问得一愣，他支支吾吾道：“没有多久的吧，很快就好了……” 他想的是要让景摇在学雪凌山一直待着，待到这世界重归和平那一刻，但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能选择直说。 他们这一代神祇全部殒没也没有关系。 景摇茫然地看着他，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神尊，我知道了……” 语气有些低沉。 迎泽总觉得现在的场景很像他在凡间看到过的那种，夫君去建功立业，留着女子一人在家辛苦操持的样子。 想到以后这条小龙可能要很多很多年才能释然，他心头涌出许多悲哀。 唇边笑意也勉强了些。 景摇察觉到他低沉的心情，没有多说什么。 这就算是匆匆告过别了。 魔域遥远，不过路迎泽走得已经很顺手，到的速度很快。 这是迎泽第二次来没有看到楚江寒在某棵树上躺着，而是扶着剑坠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剩下对战过后的疲惫。 第一次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他的道侣还没出生。 楚江寒本身并不是魔尊，而是司火的神祇，神魔战后领了职守着景衍，在魔域住了下来。 魔域从此有了一片梧桐林。 一千年后，梧桐林里颓废地坐着一个容颜昳丽的神祇，迎泽也是这样，拨叶推枝走入这片梧桐林。 楚江寒朝他一笑，那笑容里的情绪太淡又太浓，他说：“阿泽啊，师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二次封印景衍，楚江寒烧了一半神骨，迎泽拿出一半的神魂，再次封了景衍。 楚江寒再也打不了架了。 迎泽也没有办法自如地用自己的神力了。 到今天，楚江寒又坐到了树下，朝着迎泽温柔一笑：“你怎么过来了？” 迎泽看着他，说不出来一句话。 楚江寒不知道从哪找出来一只壶，斟到嘴中几口酒。 晶亮的酒液一滴滴滑落。 迎泽看着他，心中悲痛：“师尊，景衍是不是又要出来了？” 楚江寒抬眸，神色淡然：“出来就出来吧，他总是要出来闹腾闹腾的，只是不知道我还能管几次。” 迎泽：“我会再封印他一次的。” 师徒两个却是相顾无言了。 最终还是楚江寒自嘲似的一笑：“再封一次，我们还有什么呢，神魂？神骨？还是……这条命吗？” 迎泽低声道：“徒儿还有一半神魂，纵使是都燃尽也没什么的。” 楚江寒微微一笑，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怒气，目光却越过迎泽看向他身后的人：“好外甥，听到你神侣说什么混账话了吗，还不赶紧把人带回去吗？” 这一句话让迎泽彻底愣住了，他指尖微不可查地蜷缩一下，僵硬着身子缓缓转身，正对上一双漂亮而伤感的眼睛。 景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此刻正温柔注视着他，那眼神中蕴含着些迎泽看不懂的东西，他缓缓道：“神尊……你又违背誓言了。” 第40章 尾章（上） 保护这个有自己所爱之人的…… 迎泽从前并不知道原来自己这年轻漂亮的神侣还有一条缚神索, 现在知道肯定是有些晚了。 他虽然心尖正颤抖，无奈地想劝说自己的神侣不要再任性而为，顺便打算抹黑一下自己之前那些话都是为了找回道心骗他的。 但是他没有开口的机会。 缚神索没等他开口狡辩就直接缠上他身躯, 任他怎么挣扎都丝丝缕缕越陷越深。 大红色缚神索深深勒入常年不染尘埃的雪色神袍, 并不疼痛, 迎泽却浑身不适。 他一时间竟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精致的人偶, 此刻根本难以自己操控身体, 只能任凭景摇操纵着穿上一层红色嫁衣。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他心中羞赧，凤眸微垂, 下唇被轻轻咬住，似是不愿再面对始作俑者。 一向温柔随他的景摇这回却没如他的意, 缚神索猛地扬起, 轻柔抚上迎泽的下颌, 温软却不失强硬地抬起迎泽的头，强迫他看向景摇。 景摇声音温柔依旧，似乎还是对着仰慕已久的前辈：“神尊, 我们先回家吧。” 他说着，不容拒绝地轻轻拦过迎泽, 竟是根本不给他反应时间就踏破虚空到了雪凌山。 水神归位，雪凌山寒雪重飘，万里冰封。 迎泽看着面前的景象却有一丝茫然。 家……哪里是家？ 他们，还能有家吗…… 迎泽肩膀控制不住轻颤起来，他不敢想, 若是让景衍出来，未来天下会是何等场景。 不用说，届时定是生灵涂炭。 思及此，再开口, 他终于有了先天神祇该有的一份冷硬，神性本寒，迎泽对景摇道： “你不该如此任性，就这样把我这么带回来，师尊一个人守不住魔域的。” 景摇一步踏入宫殿，格外珍重地将他放到床上，唇角还上扬还带笑，眸中却没有了往日温情，抬眸时桃花眼显得格外阴冷。 ……这样的景摇令迎泽感到很陌生，他一时有些愣住，恍惚间竟以为看到了那位故人。 相似的容颜，同样的寒意彻骨桃花眸，龙本猛兽，竖瞳隐现。 对上那双眼睛，迎泽只觉坠入冰窟，分明雨雪冰霜世间至寒之物皆出自他手，这一刻他却觉得有一道难以承受的寒意瞬间深入骨髓，让人心脏发冷。 他想说点什么，景摇却蹲下，抚上他肩膀，仰头看他，神色哀伤：“神尊，倘若今日我不带您回来，试问，您可有什么方法，能阻止景衍？” 这问题格外尖锐，让迎泽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景摇扯了扯唇，唇边笑意却格外讥讽：“我曾经以为，那个为执念可以疯魔之人是我，今日方知，神尊与我不愧为天地认可的合籍神侣。” “论不顾自己，神尊比我更过。” 他话音戛然而落，迎泽却难抑地蜷缩了指骨，攥住身上雪色寒衣。 景摇眸光掠过他指节，顿了顿，仿佛是在质问迎泽，又仿佛是在哀叹自己：“敢问神尊，心中既有苍生天下，又为何要与我结为神侣，难道不知，合籍便要与我生死与共吗？” 身上缚神索仿佛正越来越紧，并不疼痛，迎泽却声音颤抖：“那便与我解籍，算我今生……唔” 他话没说完，景摇已经猛地站起一把摁下他话音，迎泽被直接推到软床上，一阵天晕地旋，刚想挣扎，就对上了景摇的眼睛。 ——那双昳丽无双的桃花眸中，此刻已经蕴满了泪水，因着他的对视，正一滴滴往下滑落。 迎泽指尖一缩，终是没敢再动。 无数的话塞进了喉中。 景摇每一个字都像从喉中硬生生挤出来的：“神尊，除非我死，否则解籍之话，再不要说一个字。” ……迎泽想，他还是低估了这条小龙对自己的感情。 从前他以为，景摇对他，至多不过会是什么崇拜之意，再加上点有名无实的虚幻神侣之情。 今日这灼烫眼泪一颗颗砸到他脸上，他才方觉景摇对他用情至深。 这条小龙从前说的那些剖白心迹之语绝非假话，只是……他做不到。 迎泽本来以为自己对这位年轻神侣的爱并不逊色于对方给予自己的，所以拿起昆吾剑，心中想要守护的人里，他排单独一位。 只是他却忘记了自己始终没参透什么是爱，对于景摇心中所欲更是从未明白过。 当年景衍所说的话还似一把把利剑，插在他胸口令人窒息，他……难道真的是不配当一名神祇吗？ 没有爱人之力，更无爱人之心。 景摇的眼泪越来越大颗，龙珠落下凝结成灵，一粒粒纯白圆润，像是海底打捞出的绝世珍珠，滑过迎泽脸侧时，他甚至能清晰闻到上边淡淡的苦香。 迎泽双手被缚神索紧紧扣着，挣脱不开，他只能艰难地别过脸，伸长脖颈探出头，艰难衔住一颗。 景摇虽然哭着，却五感俱敏，他清晰察觉到迎泽的动作，一时间有些怔愣，发懵地看过去。 ——迎泽正叼着他那颗眼泪，艰涩朝他开口。 “阿摇，不要哭了。” 景摇刚欲开口说什么，又听迎泽道：“你哭得我心脏那里好疼。” 水神大人总是端方不可欺的，纵然语气温润，说什么依旧都带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瑟之意。 耳边仿佛传来——轰的一声，景摇感觉自己脑内有一团大烟花猛地炸开，噼里啪啦渲染出漫天的七彩颜色。 他那双桃花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委屈，无精打采耷拉下去仿佛一条伤心的小狗，那声“神尊”一喊出口，迎泽就感觉自己刚刚疼痛的心蓦地如水波化开。 景摇不再哭，只是趴在迎泽身上，带着哭腔地小声诉说着自己茫然而千疮百孔的内心。 “神尊……”他低低地喊着迎泽，“我在你眼中只是叔父的替身吗？” “……”迎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再往前，他肯定会为了自己心中所谓的计划，直截了当否认。 但如果是刚从昆仑山上回来的今日上午，他已经接过了那把天下第一神兵昆仑剑。 心中所想，不过是如何牺牲能够拯救苍生，给景摇的回答只会是“是”，以便伤透这条小龙的心，顺利和他决裂。 这样，不久后的那场大战，他想自己死后，景摇也不会太伤心。 往后，一定能再找一位神侣。 不至于往后的漫长岁月，都浪费在自己身上。 这也是迎泽一开始所想，他只想找一位能帮他找回道心的人，放在身边，有空就看一看，克服心中恐惧。 合籍不过是因为可以有道侣这个更合适的身份，换成收徒弟，认干儿子都是可以的，只是景摇已经有了风寻木这个万里挑一的强者师尊，他干什么都有些不合适。 合籍做道侣，是最方便的捷径。 或许景衍当年说得对，迎泽心中微微叹息，他从前所作所为，的确是实在太没有人性。 这不是贬低，景衍当年直戳他心窝子，说他没有人性只有神性，可能也不是觉得这样多么不对，只是单纯想找个能攻击的地方想让他道心破碎。 他们做神的，心性越接近于人越没有什么好下场。 天生神凤楚江寒为了护住苍生，燃了自己半身神魂烧尽冰原。 十尾天狐素秋又为了救楚江寒，自断本族晋升之路，让狐族从此止步九尾。 西王母杨回，天下第一神兵沈琨吾，历任风神……他们皆是为情所自伤。 作为最后一位先天神祇，天道充分吸取教训，赋予迎泽最重要的一项财富就是不通人情，只晓神性。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这项赐福最终也成了利刃，将迎泽一剑攮入幽冥血海，甘霖不复，只余血色。 大概是因为天道觉得愧疚，又给他送了这道姻缘来？ 迎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兜兜转转他和景摇有了真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景摇的问题，偏偏每一次沉默都会让他们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加摇摇欲坠。 良久，他挤出一句：“本意如此，现心绝非。” 却不敢去看景摇的眼睛，生怕在那双总是充斥无尽爱意柔情的桃花眼里看到愤怒、失望、伤心…… 直到一只手，轻轻攀上他面颊。 那只手指骨分明，白皙修长，如雪雕琢，偏偏上边起伏青筋隐忍盘卧，显得格外有力，一看便知是哪位翩翩少年郎的手。 转过迎泽脸颊的动作轻柔而不容忽视，迎泽长睫微颤，被迫对上了那双熟悉的桃花眼。 景摇唇边含笑：“神尊，既然现在不是把我当替身，那就用对神侣该有的态度看看我吧。” “我很强，神尊倘若已经决心为苍生黎明赴汤蹈火，不妨看看我，我也可以在神尊身侧执剑。” 他的话是直白的，直白地表达了一个少年炙热的爱意。 爱你，所以想陪你生陪你死。 也不计较你从前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就可以。 就连说话间吐出的热气，都带有少年人独特的滚烫，让人难以招架。 黑眸如星子璀璨闪耀，说的是自己战力抗打，话音却怎么听怎么是在求.偶。 迎泽一怔，没躲开。 景摇就轻轻俯身，叩下一个吻。 没有到唇上，只虚虚印到了唇角，恍若蜻蜓点水一下，迎泽还没反应过来，唇侧便多了一分晶莹水色。 景摇抬眸，黑眸中复杂情绪翻涌，良久，他道：“神尊，总之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做任何会伤害到自己的事。” 说罢，他一抬袖，迎泽衣衫褪去一半，缚神索自动调整位置，变得并不勒人，却恰到好处困住他的动作。 ……这是让他休息的意思了？ 迎泽看着这条小龙的动作，瞬间哭笑不得，焦躁情绪放缓，心口仿佛有一角蓦地软得塌了下去。 他们都知道，这样不会有什么实际效果的。 可是他的道侣还是要这样做，任性地干着一个本不应该是小战神该做的事。 只因为，想留住他。 迎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景衍，他是必定要去封印的。 这是他作为先天神祇的职责，他降生是为了平复天地劫难，消亡自然也该是为了黎明苍生。 正如当年那些数不清的先天神祇，他们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或者死。 风若木本可以对自己犯下的过错视而不见，不在昆仑沉睡，继续做那个尊贵无边的风神。 但是她却选择了封下自己神力，永远藏起来封神印下“介”的秘密，只为了让景衍不会卷土重来。 拥有回时扇，风若木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可是要赎罪，要尽全力，要不惜一切保护这世界。 所以沈琨吾封印自己，做一把神兵也要护佑世界。 所以他的师尊会陷入如此绝境…… 迎泽向来是个很愚钝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道心，他还没有找回，神力，尚且没有恢复。 现在，就连来去自由都做不到了。 迎泽想，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他眉头不由轻轻蹙起，但还没待他如何思考，那只炽热的手再度抚上他眉心，轻轻抚平他蹙起的眉头。 景摇声音轻轻的，似是对他下了昏睡咒一般，慢悠悠从远方飘来，隔了好多层，穿山越水柔柔道： “神尊，不如先好好休息，所有的事情，都信我一次好不好？” 迎泽唇瓣颤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景摇。 明显景摇现在的状态很不对，精神似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迎泽不敢再刺激他。 但是景摇又似乎颇有自己的一番谋划，自然，迎泽不太相信一条比自己小了许多岁的小龙能有什么办法，便将这草草归结为景摇为留住他情急之下的胡编乱造。 说来说去，迎泽现在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只想赶快去魔域，和他师尊好好商量一下到底该怎么重封景衍。 绝对，绝对不能再让景衍重出于世，否则当年的惨状势必会再现。 迎泽现在虽然还有些模糊，但已经能确定自己的感情，他想，他是很珍惜自己这位年轻道侣的。 只要想到，景衍出来之后，可能会拿自己的小神侣开刀，迎泽就痛得难以言喻，心脏一抽抽地疼痛。 这是爱吗？ 迎泽很茫然，他不能确定，因为在水神从前那漫长的岁月里，他没有体会过什么是爱，也从没有尝试过爱一个人。 偶尔的尝试，也基本上都是和这个字完全背道而驰的。 景摇……是他漫长神生中，唯一一个动过这方面心思的人。 迎泽原先不知道这种感情，曾经在他眼中，楚江寒、沈琨吾、风寻木等等，都是可以托付一切的人，和神侣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和景摇在一起之后，迎泽才知道不是的。 有的人，相识时间没有那么长，也未曾一同经历过什么天地间罕见灾难，却同样可以撩拨心弦，让人难以抑制地去思念。 让人不能控制地一遍遍心软，不免偏心地将那个人单独放在一个位置上，只为了保护那个人的安危。 迎泽躺在熟悉的床上，昏昏沉沉合上眼，心中无力地想：真是完了。 他现在，大概就像戏本里说的，又多了一个软肋。 而且他还被自己的心尖上的软肋控制得丝丝的，根本动弹不得。 景摇把他平放在床上后已经不知所踪，大概也是去处理景衍的事了，毕竟怎么说他们家这条小龙现在也是唯一能用的战神。 换作几天之前，谁能想到，天下闻名的两把神兵，一个已经封印自己变成了一把剑，另一个则甘愿堕入黑暗。 却让一个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个少年的风系小龙，当上了这统领四方的战神。 四周都是寂静的，迎泽安静地躺在床上，安神香和昏睡咒一起发挥作用，缚神索倒是安生了不少。 但迎泽知道，只要他一动弹，恐怕这东西立刻就会勒紧。 他已经明白景摇心意，自然也明白景摇不会真的伤了他。 但这缚神索，却会勒到一个能让他不会不舒服又不能行动自如的地步。 若是换成别人这么干，迎泽早就强行调动身边的水神之力，忍着反噬也要破开。 但，一想到景摇那双雾蒙蒙的桃花眼，那一颗颗质量很实的眼泪，砸到脸侧时都能化成龙珠。 ……迎泽于心不忍。 害怕神侣回来看到自己不在，会更加发疯，那绝对不是他想看到的东西。 他索性闭眼养神，顺便快速思考自己到底可以怎么办。 依他对景衍的了解，景衍此次出世，必定又是用了些阴邪的方法，沈琨吾已经封印自己，恐怕景衍用的不仅仅是那道“介”。 但是今日，沈琨吾封印之后，迎泽还是感受到了空气中那股不寻常的味道。 他知道，那是“魇”降生的味道。 ……景衍，究竟会是用了什么方法出来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景摇也的确是深藏不露，那道昏睡咒竟然连先天神祇都扛不住，不知不觉迎泽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眼，眼前景象没有变化，唯独多了一个少年坐在床边。 见他醒来，景摇眨眨眼，恢复了往日的温顺净柔，仿佛用缚神索困住迎泽还发疯大哭的不是他。 他眸含水波，这么一瞬不瞬盯着人，很容易让人心生绮念，亏得迎泽没有这方面经验，只是茫然地坐起。 他还没忘了正事，嗓音还是带着睡意的微哑，开口却是：“阿摇，给我解开吧，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轻举妄动，但是现在我不能就这样在雪凌山上心安理得待着。” 迎泽这番话说得可谓是苦口婆心，景摇却只是别开目光，温柔道：“神尊休息得怎么样？” 见沟通不开，迎泽微微叹息，目光无奈，又道：“阿摇，若是这样，我就要跟你动真格的了。” 他神骨已化，神力却还存在于世间万千水色之中，此刻调动起来虽然困难却不算无计可施。 迎泽咬牙，用神魂调动曾经强悍的水神之力。 然而，没等他多加费力。 大红的缚神索竟然自己解开了。 迎泽顿时愣住了，他有些难以相信地看向景摇，对他的行动一点也没预测到。 景摇桃花眸狭长，看向他时，只剩下满腔的爱意：“神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你抛下我。” 仿佛是猜到了迎泽的心思，他唇角略显苦涩地抿了抿，声音艰涩：“我爱你，想要护你安全，绝对不会将你拘于一方天地中。” 这条小龙，仿佛一瞬间长大了许多，发丝飘舞，张扬的眉眼在此刻微微收敛。 迎泽抬手，破天荒地主动抱住这条小龙。 他第一次有这样奇妙的感觉，因为这条小龙，这个自己的神侣，他明白了什么是全身心的托付，什么是无所畏惧的爱意。 一时间，迎泽声音微微颤抖，许下誓言的语气却足够郑重： “我……我答应你，阿摇，我绝对不会轻举妄动做什么。” 两个人难得有如此安谧相处的时光。 迎泽感受着那颗和自己紧贴着的心跳声，轻轻握住景摇的手腕，脉搏声也逐渐清晰。 刹那间，他差点以为，他和景摇共用了一颗心脏。 就这样感受着对方的担忧，感受着对方的喜怒哀乐，盼望着时间能够定格，却终究做不到。 天地间一声巨响，雪凌山万年不化的雪，蓦地，化作满山洪水，万里飘扬。 迎泽最先感受到这剧烈不受控的变化，他明白，是有能克制他水神之力的力量破世而出了。 于是他松开怀中的人，景摇也感受到了那股本该和他同源之力的出现。 是那个他忌惮了很多年的叔父…… 迎泽起身，屏息凝神，调动起四合之内属于自己的一切神力，霜雪不绝，被灼热魔火烧化的寒色重归，冰封满山。 但收回神力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曾经轻而易举就能调动的神力，此刻不安分地在体内乱窜，迎泽猛地吐出一口血。 他甫一吐血，一股强悍的水风之力立即灌入他体内，安抚了体内那些紊乱的脉搏。 殿外，三珠树枝叶已经呼啸而动。 这股强大的风力来势汹汹，景摇却并不慌张，他立于神侣之侧，抬手，水风之力悍然而动。 迎泽惊讶望向他，他终于对自己家这条小龙的实力有了确切认知。 景摇安抚地看向他，声音坚定：“神尊，不要怕。” “——不要怕？”一道戏谑而带有强悍力量的声音破风而来。 迎泽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浑身一僵，半晌，才艰难抬头望过去。 周围已经不见熟悉的宫殿，满室黑暗，只有手上的灼热温度提醒他，景摇还在。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黑暗中那道人影缓缓走出。 多年不见，景衍越发地不像当年那个俊朗神尊。 他褪去了一身光芒，不再主宰光明，若隐若现的黑色烟气仿佛才是他的本体。 迎泽终于想明白了景衍是怎么出来的。 化神为魔，以身归天地。 恐怕，景衍是已经彻底舍弃了自己的肉身，化成无数道分.身，每一道都是一块看不清的黑色烟雾。 迎泽不等回答，猛地抬手，水力已经强劲打出去。 那道烟雾没有躲，直接被打中，幽幽散开。 但旋即，又汇拢在一起。 不出所料，就是迎泽所想的那样。 现在景衍已经彻底成为了“魇”，没有了一丝一毫当年金龙神尊的模样。 他恐怕是将自己分裂成了无数块一模一样的碎片，每一片都没有实体似烟雾，打不散，若要封回去景衍，已经是不可能之事。 能做的，只有杀了他。 这个猜测让迎泽控制不住地指尖蜷缩，他不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否还能退缩，无论是他，还是景衍，还是身后那千千万万生灵。 都没得选了。 景衍这个名字，彻底地消失了。 以后，世间恐怕只会有“魇”。 他定定望着那团血色黑烟，目光格外地沉重，开口，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悲哀：“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黑色血雾重新凝结成人形，勾勒出一个俊美无双的男子，他和景摇容貌有七分相似，温柔望过来时难免让人产生联想。 景衍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把慈悲用在不该用的人身上，一点都没变，还是当年那位水神大人。” 迎泽不知道景衍是不是在嘲讽他，但他知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他抿了抿唇，问道：“师尊，怎么样了？” 人人皆知，景衍和楚江寒曾经是可以同吃同住的好友。 可是后来，景衍却背弃了曾经所有的誓言。 提到楚江寒，景衍神色微动，似是叹息：“阿泽，你知道我的，我一点也不想伤了你们。” “江寒是我的挚友，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即使上次你们封了我，我也无怨无悔。” 他这一手苦情牌打得很成功，如果……迎泽不是已经吃过很多次亏，想必又要信了他的鬼话。 水神之力在手，迎泽不打算再坐以待毙，他主动出击，一记水刃打出，毫不留情。 景衍却优哉游哉站在那儿，看上去一点躲的意思都没有。 他已没有肉身，并不觉得这强悍神力能对自己做什么。 可是被打中一刻，一股寒烈之感却自下而上升腾起，他一怔，再望过去，周遭已是冰天雪地。 ……这是，迎泽的道场？ 景衍能感觉到，这里已经不是原本的雪凌山，他抬眸望去，迎泽毫不避讳对上他，两个人目光接触，犹如两把利刃相戳。 景衍微微抿唇：“你这是，要和我比心吗？” 神力之争，最终还要依靠道心。 从前，他轻而易举摧毁了迎泽的道心，所以景衍并没有把这位曾经的半徒放在心上。 他没想到，今日的迎泽，竟然敢和他直接比拼心的力量。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自心口升腾，景衍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他似乎，已经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轻而易举战胜这位看上去不堪一击的小神祇。 哪怕，他是他一手养大的。 景衍扯了扯唇：“阿泽，你是在自不量力吗？” 迎泽却并不退缩，他深知，现在和面前这个人拼神力已经毫无用处，景衍一定是用了什么禁术，彻底将自己和人们心中最恐惧的“魇”紧紧联络到一起。 所谓“魇”，就是人心中最恐惧之物。 想要破解这份恐惧，只能直面曾经那些不堪的，那些痛苦的过往，迎泽别无选择。 他也早已做好准备：“我说，我们，比拼一下这里。” 他覆上自己胸口，指的是道心，却没察觉到旁边景摇的目光。 那种晦暗的情绪疯涨。 景衍点点头，脸上神情十分地赞许，“阿泽，你长大了许多，已经明白了该怎么做，我真是开心。” 他又说：“阿泽，你放心，纵然今日你输了，我也不会杀了你，你虽是天地滋养降下的一滴甘霖，可我对你，便如对自己亲子。” “……”迎泽怀疑景衍这时已经开始和他比拼道心，这短短几句话听得人已经有些恼火。 他目不斜视，直直看过去，语气冷淡：“倘若你真的顾念旧情，那么当年，推我入幽冥血海的，又是谁呢？” 景衍长睫微垂，似是叹息：“你总要提这些诛心的事，难道那时，不是你先对我动了杀心吗？” “阿泽，何况，我知道你不会死的。” 他笑容诡谲，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道心，寻找上边的缝隙。 蓦地，一阵风升起，直冲迎泽胸口。 迎泽尚未避闪，一道银色光芒已经率先打过来，挡住了这攻击。 一直没出声的景摇淡淡开口：“倘若要比拼道心，便不要再用神力了。” 景衍笑了笑：“看到龙族后继有人，我便放心了，你是小夜的孩子吧……阿摇？” 他试探性喊出这个名字，景摇却不理会他。 两道力量在空气中无声对抗，一道黑红，一道银蓝。 景摇只扭头，朝旁边有些担心的迎泽莞尔一笑：“神尊莫要心忧，你只管和他比拼道心，剩下的有我在。” 他分明还是少年打扮，眉眼间却格外坚定，让人心放回肚子里。 迎泽别过去头，将自己的神力一部分灌入手中昆吾剑，一部分默默给了景摇。 景摇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收下太多。 迎泽猜，大概是他已经够用。 对面的景衍慢慢逼近，心的战场之内，没有旁人。 景摇已经隐隐只能看到一道模糊踪影，迎泽却还是被拿到身影安抚了心脏。 他放心地看向景衍。 他已经不怕了，因为心中有所爱，有所想保护之人，所以从前那些不能回答的问题，今日可以一并回答。 景衍望着他，开口道：“曾经我问你，你究竟是否配为神祇，今日，这个答案你真的知道了吗，阿泽？” 这问题迎泽多年前曾经对上过。 只是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配为神祇。 分明是天生神祇，该怜爱众生万物，该拯救苍生黎明。 但是景衍当时却问他：“阿泽，倘若你真的爱世间万物，为何不与我一道，颠覆天道滋养万物，反而要受控于天道，偶尔降下暴雨伤害生命，偶尔施雨也非本意。” “你可，真的明白先天神祇该做什么？” 迎泽那时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道心碎了，身体不受控地坠入幽冥血海。 在血海中漂泊时，他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可那时，他还是没有参透。 直到遇到景摇，他想，他大概是明白了。 明白了，神可以有神性，也可以有人所有的情，爱，恨，欲。 要保护世界，所以要硬起心肠，杀了面前这个人。 保护这个有自己所爱之人的世界。 这就是答案。 也是神祇所为。 【终章】 第41章 尾章（下） 天地颜色，与你…… 周遭环境全黑, 景衍目光淡淡扫过迎泽，眼中不但没有丝毫慌张，反而带有一丝玩味。 “阿泽, 你这么自信？” 他笑意浅浅, 问的话令人不解, 迎泽并不理会他, 目光纯澈望过去。 两道目光对上, 犹如火光碰电石。 景衍挑了挑眉：“你知道吗，阿泽, 你在这里和我比拼心，可是你的那位小神侣, 我的那位小侄儿, 还在和我比拼着力。” “你觉得, 是你能先赢过我，还是我先耗死他呢？” 这看似柔软的一个问题，确实让迎泽心神分散。 他拧眉, 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景衍说的没错, 他现在能这么一身轻松地和景衍比拼道心。 是因为，有一个人在替他，对抗着景衍。 迎泽很想回头去看景摇，却怕这又是一个陷阱，一旦回头又是万劫不复。 他内心再次动摇, 正当这时，一只手穿过浓雾，拨开迷雾，烟云之后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容。 景摇似笑非笑看过来, 眸光却格外柔和：“神尊勿怕，我在这里。” 景衍都被他的突然出现惊了一下，勾了勾唇：“我倒是小看你了，好侄儿，你并非先天神祇，竟然能直接进入先天神祇们的战场里。” 这里，是心的战场。 迎泽和景衍的道心在这里，神力则外化在雪凌山上耗损，一般人根本来不到这里。 没想到景摇不仅能替迎泽和景衍耗着神力，还能在这里出现。 迎泽对上景摇的桃花眸，心中无比镇定，他重重点头，虽没有说什么，但话已经却在不言中。 他必须要赢。 景摇说完这一切，便盘腿坐下，合眸专心斗法。 寒雪四飘，落到他肩上。 迎泽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很想去帮景摇拂下这片雪，却又眼睁睁看着那雪一片片洇透他的肩头。 景衍看向他，笑了笑：“你们神侣两个，欺负我一个，不太好吧？” 迎泽目光冷淡，声音却透着怒道：“年少时，我们也曾站到一边，是你自己亲自毁了那一切。” 景衍也冷了脸，他道：“千年前我就曾经告诉过你，阿泽，我们应该站在一边的。” “这天道不仁，它容不下我们的！” 似是想起往事，景衍周围黑气骤然变浓，他使劲压制，方缓和下来： “你自己想想吧，阿泽，早在我之前，先天神祇一个接一个陨落，何其凄凉！” 迎泽却只觉得悲哀：“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们先天神祇天生神力，本就是强势一方，天道自然要平衡，确然，它待我们些微凉薄，可似你这般大开杀戒，引诱世人坠入无边黑暗，难道就能改变我们的处境？” “至少我能护住你们！”景衍怒道，“你师尊当年是怎么烧掉的半身神魂，你不知道，我却清楚！” 他看着仇人一样抬头看了一眼天，冷笑道：“而你，阿泽，你是天道补给神凤和九尾狐族的一条命罢了。” 迎泽反问：“我如何降世今日再说已然无用，我只问你，景衍，若非你当年叛出神域，会有那么多的神祇枉死吗？” 景衍目光沉下来：“那只能怪他们太懦弱，若与我携手共伐天道，我一定护住他们！” “这只是你自己的臆想罢了。” 迎泽笑了笑，他脸上鲜少出现这种嘲弄人的表情，此刻那一抹寒意却格外明显。 他道：“其实，最该死的不过是你而已。” 昆吾剑出手，天地皆颤。 在心的世界里动手，是一件很难的事，水神之力集聚于手，迎泽左手凝雪，右手出剑，招招致命。 景衍本还像刚刚那样不在意，但等着剑尖碰到他，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在这里，没有实型的身体竟然能被神力伤到。 这才是迎泽真正的目的。 他本已经化作无形，一团魔气四散，全靠力量维持，但只要撤去力量，就能消散，等再聚起力量，又能恢复人形。 在心的世界里，他要靠力量一直维持自己的存在，所以灵活度变低。 景衍冷笑一声：“阿泽竟然也变得如此狡猾，可惜，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只好对你下狠手了。” 神兵入手，轩辕剑黑气四溢，他毫不留情直接挥剑，迎泽早有预备，稳稳接住。 两把神兵直接对上，发出震天响地的嗡鸣，同源相侵，天地为之悲鸣。 昆吾剑通体银白，一层寒色渡上，风力水力齐相聚，力量磅礴。 轩辕剑不甘落后，剑力强悍，大概沈宣元也已经自焚元神，化身为剑。 不知僵持了多久，就在迎泽感觉自己的胳膊都已经麻木时，面前那道持剑的身影终于化成碎片消散，他忙撤步，景衍化成一团烟雾，退出了战局。 心的比拼，结束了……迎泽不敢放松，神魂内聚，再睁开眼，已经是雪凌山。 还是刚刚的场景，唯独不同的是，景摇起身朝他笑。 景衍残留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回荡：“阿泽，我先去别的战场了，你好自为之。” 明明是一句嘱托的话，却被他说得格外阴冷，仿佛在警告。 迎泽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盯着那团烟雾消散，明白景衍和沈宣元是将神魂分成好多部分，在神域各处伺机而动。 他不敢想别的地方战局如何，正要立刻赶往楚江寒守的魔域，忽然，景摇走前一步，牵住了他的手。 迎泽愣住，眸色温柔地看过去：“怎么了，阿摇？” 景摇看着他，一开始只是笑，后来唇色越来越苍白。 他不说话，迎泽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反手紧紧握住景摇的手，却握了个空。 然后，他就看着景摇一寸寸消散在眼前。 景摇终于拥他入怀，声音却很微弱：“神尊，你要记得我。” “不要忘了我……” 迎泽扑了个空，终于看清景摇背后有一道血痕，那道血痕早已洇透他身上银衣，手上转眼只剩下那块景摇常年佩戴的银龙玉佩。 怪不得，怪不得刚刚不说话…… 原来是一说话就会吐血。 迎泽一时间只觉得心痛到了极点，难以呼吸，他想说什么，半天却颤抖，最终只挤出一句近乎悲鸣的： ——“不！！！！！！” 水神之力涣散，他终于明白景衍说的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景摇纵然天赋异禀，神力极强，也终究只是条两千岁的小龙，给他输了那么多神力，还和景衍比拼神力。 本已是强弩之末，偏偏，偏偏又受了轩辕剑一剑。 迎泽如一具行尸走肉，摇摇晃晃倚剑站起。 他留下一道精纯神力护住这方天地，然后飞身去了魔域。 楚江寒这里，也是满目疮痍。 正一人坐在光秃秃梧桐林前，不知想什么。 似是感觉到迎泽过来，他慢慢开口：“寻木让我告诉你，温养那块银龙玉佩。” “终有一日，能够再见。” 擅观星的风神留下最后一句话，不见踪影。 楚江寒封了魔域，神凤归隐。 迎泽捧着那枚银龙玉佩，终于明白了当年楚江寒为什么要让他将这生辰礼给景摇送过去。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雪凌山上，迎泽又一日烹茶作画。 这回，画中人眼角下那颗红痣终于没有画错。 正正好好点到了右边。 茫茫雪山，翩翩少年郎立于山巅，温柔含笑，正捧着一支梅花看向迎泽。 恍惚间，迎泽竟感觉画中人真的走出了画像。 “神尊……神尊。”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骤然抬头，远处，画中少年郎含笑捧着梅花朝他走来。 一如画中。 他说：“神尊这回想我了吗？” 迎泽竟有一瞬间，很想痛快哭一场。 他颤抖着接过梅花，唇瓣嗫嚅，良久，方挤出一句：“想了。” 景摇握住他的手，注视片刻，道：“那就不要再分开了。” 此后，天地颜色，与你同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