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亲后,世子马甲掉了》
1. 登门退亲
奉京城的冬,寒意如针砭骨。
将军府,安然苑。
炭火于兽首铜炉中烧得正旺。
“小姐,药温好了。”贴身丫鬟青檀捧着深褐色的碗盏步入暖阁。
暖阁的一侧有张美人榻,塌上是裹着厚厚银灰狐裘的沈槐,她半倚着金丝软枕,长睫低垂,一张脸无血色,如初雪覆冬般苍白,只余唇瓣一抹浅淡的粉,听到青檀的话,她从美人榻上支起身来。
只是这样一个动作,细密的汗珠便于她颈间交错成线,让她原就不多的血色一下褪个干净。
青檀忙将汤盏搁置到一旁的红木桌上,从金盆中拧了温热的帕,动作轻柔地为沈槐拭去沁出的汗珠,眼中尽是担心:“小姐,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府医过来?”
沈槐轻轻摆手,眸中是掩不住的病气:“无妨,不必劳烦府医,未免惊动母亲,让她忧心。”
“小姐……”青檀还想再劝,却被沈槐轻声止住:“去把药端过来吧。”
青檀不再多言,安静着将帕子放回盆中,净过手后,捧了一碗汤药来到美人榻前侍奉。
汤药轻抿入口,苦味蔓上舌尖,比以往稍重,沈槐不由轻轻把眉间蹙起:“又换了药方?”
“回小姐,府医说,府医说您的病愈发严重了,朝原来的方子里多添了几味补气血的药,还说……”青檀声如蚊蝇,话说得磕磕巴巴,说到最后几近无声。
沈槐把药喝尽,轻声道:“还说了什么?”
青檀将整个头埋下,几乎是颤抖着回话:“还说小姐若是不好好将养,怕是连今年的冬也熬不过了。”
听完,沈槐面色平静,挥手将人遣退:“下去吧。”
青檀如蒙大赦,正要躬身退走,这时,门被轻轻叩响。另一个贴身丫鬟青玉的声传了进来:“小姐,夫人请您过去,国公府的世子来了。”
“更衣。”
冬雪零零落落覆满了庭院,将军府的前厅里炭盆正燃,暖意升腾,可厅堂高阔,依旧能感到一丝寒凉。
主位上坐着沈槐的父亲,名满八荒的镇北大将军沈巍,他目光炯然,带着久经沙场的锋锐与血煞,右手食指半屈着,于沉木椅的一侧轻叩。
下方的是将军夫人蒋婉,身着素雅稳重的烟紫色对襟褙子,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韵致,目光越过厅门,投往安然苑的方向。
厅堂中央一位温润少年静立,一身青色锦袍,玉带束腰,身如春日新竹般挺拔,姿态恭谨,捧着一方色泽古朴的紫檀木盒。
正是那位在奉京城中素以温润知礼、风雅君子闻名并承袭了恩荫的国公府世子——陆君越。
沾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纤瘦的身影出现。
“槐儿见过父亲,母亲。”沈槐声音绵软,气息不甚连贯,依次福礼,“见过陆世子。”
银灰的狐裘下是杏色的锦缎长裙,乌黑的长发被绾起盘成单螺,一支素色玉簪没入其中,脸上妆点些许红晕,让沈槐整个人看上去多了两分生气。
沈母心疼地看向女儿,一双眸间满是怜惜:“槐儿,来母亲这里。”
沈父也朝着女儿点点头,随后视线转向陆君越:“陆世子,小女已至,有什么话还请直说吧。”
“沈小姐,病中前来打扰,实是君越唐突。家父得知你久经病榻缠绵之苦,心中甚是挂念,特地派人为你寻得一味良药,遣我今日送来。”陆君越捧着紫檀木盒的手微微向上抬起,声音清朗,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从容与温润。
寻药?沈槐面露茫然,不知国公府为何要为她寻药,她生病与国公府又有何干系?
沈母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拍了拍沈槐,面上带着得体的笑:“有劳国公爷记挂,我代小女谢过。”
管家收到主母的眼神,无声上前,躬身将那只紫檀木盒接过,小心呈上,里头是一株上了年份的血灵芝。
“此外,晚辈今日冒昧前来,还有一事。”陆君越适时开口。
沈母似有所料,一只手轻轻覆上女儿微僵的手背,另一只手却在袖中悄然攥紧了绢帕。她抬眼望向丈夫,却见对方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沈父声洪如山,毫不回避:“何事?”
陆君越目光落定在沈槐脸上,墨玉般的眼眸无波无澜,语速平稳道:“君越今日登门是为两家婚约而来。”
“婚约?”
沈槐的声音很轻,带着气若游丝的沙哑,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困惑开口询问。
她不记得何时与人定了婚约。
沈母轻轻颔首回应,提及婚约,她只当陆君越是为上门求娶而来。
想到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她本就不愿早早将其出嫁,更何况这些年陆君越也未曾前来探望照料,如今突然上门提及婚约,她心中自是不悦,便婉言推拒道:“槐儿才刚过及笄,距离两家婚约之期尚有时日。”
“昔年长辈曾为我与沈小姐定下婚约,盼两家永结秦晋之好,原是美意,却未曾过问我之意愿。而我年岁渐长,心下了然,我于沈小姐并无男女之意,故此番前来便是为了与沈小姐说清此事,以退还庚帖。”陆君越姿态恭谦,一字一句却如屋檐落雪,轻飘飘的令人心中生冷。
沈父原以为女儿及笄之年,陆君越突然造访乃是为了求娶一事,他还有些不舍,却不愿失信于人,万万没想到……
深吸一口气,他强压怒意:“陆世子今日前来退亲,国公爷可是知情?”
陆君越对此似是早有准备,自袖中取出两封帖子,一封是沈槐的生辰八字,另一封则是国公爷的亲笔手书。
“家父亦深觉婚嫁大事,仪礼繁琐,恐沈小姐病体难承其重,反受其累。他老人家心系沈小姐安康,不忍加重其负,特命我前来表明心意,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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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婚约,也好让沈小姐静养,远离劳忧。”
“此乃家父手书,还请沈将军和夫人过目。”
手书上的字,字字剜心,说什么沈槐缠绵病榻,身虚体寒,气血有亏,寿数不昌,国公府不忍扰了她的安宁,更怕强求子嗣反而累及她的康健,倒不若两家就此退亲,既全了两家情谊,也好让沈槐安心静养。
沈父看完手书内容,脸色骤然铁青,一连道了三声“好”。
沈母原本还强撑着的温婉容色也一瞬变得愤懑。
气氛冷凝。
陆君越躬身一礼,姿态谦卑:“今日唐突,实乃君越之过,万望将军与夫人海涵,愿沈小姐从此能静心安养,福寿绵长。”
言罢,他将一枚温润白玉用红布包裹,轻置于一旁的翘头案上,正是当年的定亲信物。
见状,沈父面沉如水,下了逐客令:“送客!”
管家十分有眼力见儿地将人送走。
自古,女子被退亲皆为大事,沈母实是为陆君越今日之为感到不耻,却更为女儿忧心。
沈槐眸色清冷着,面上不见波澜,似是对陆君越方才所言浑不在意,脸上不见丝毫女儿家被人登门退亲的羞愤与恼意。
她慢条斯理道:“父亲、母亲不必过忧,今日之事未必是坏事。”
闻言,沈母却只当她故作坚强,依旧满面愁容:“我可怜的槐儿啊。”
沈父更是怒不可遏,抓起陆君越送来的紫檀木盒就往地上砸去,口中愤慨:“国公府简直欺人太甚!”
血灵芝滚落在地,他大步走向练武场。
沈槐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有些讶然,她好像从未见过父亲这般失态,这国公府退婚一事当真令父亲如此恼怒吗?
沈槐低垂下头暗自思忖,长睫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阴影。
“槐儿,你莫要伤神,母亲定会为你觅得良婿,比那陆世子好上千倍万倍。”见她这副模样,沈母心中愈发酸楚。
沈槐一听便知母亲想到何处去了,她握住母亲的手,有些无奈地宽慰道:“母亲,女儿并未因此事忧思,陆世子既能请动长辈,说明他确实无意于我,这婚事退了也好,不然履约也成怨偶。”
沈母反握住她的手,反问:“槐儿当真不在意?”
“母亲,若非今日提起,我原就不知此桩旧约,又怎会在意?”沈槐仰起头来,眼眸微亮,继续道,“更何况女儿所求之人,必是能护我爱我信我之人,这陆世子,非我良人。”
沈母闻言,不知想到什么,蓦然生出气来:“到底不过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罢了,只是连累了你。”
面色郁郁,不难看出她对国公府的愤憎。
“母亲不必忧心,槐儿不觉得连累……咳咳……”沈槐话音未落,猛然呛咳起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槐儿?”
2. 莹白玉珏
焦灼的声音在沈槐耳边响起,感受到母亲温热的手掌不断轻抚背脊,她微微摇头,更深地依偎进母亲怀里:“没事,母亲,我没事。”
体内那股睡前才沉寂下去的力量又一次翻涌而上,极其蛮横又凶戾地在她经脉里四处游走冲撞,如同寒霜冰封般的刺骨猛地在她心口炸开,咆哮着要撕裂她。
寒意凝为实质,犹如冰刀刮上每一块骨,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缓慢冻结。
身体里爆发出新一轮的狂暴气息,唇上刻意妆点的红被覆上更鲜艳的颜色,那股深埋在血脉里的力量终于再也压不住,喷薄而出。
沈槐猛然松开沈母的手,跪倒在地,痛苦地蜷作一团,手背抵唇,肩颈伴着咳嗽声起伏耸动。
疼痛难忍,她抑制不住发出闷哼。
“槐儿,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你别吓娘亲啊。”
“快!快去请府医过来。”
“去将暖炉拿来,药也煎上。”
沈母小心翼翼地用帕子为沈槐拭去唇角的血,又惊又急。
冷汗浸透衣衫,沈槐终于将那股暴戾的力量短暂压回体内:“母亲……让人……都出去。”
简单的一句话,她说得断断续续。
沈母心下焦急,连声催促,忙将下人都遣出去:“都愣着做什么,还不下去!”
丫鬟依言而行,匆匆退走。
见厅门无人,沈槐终于不再压抑体内翻涌的力量,风雪停滞了一瞬又继续落下,厅堂里的炭盆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桌椅乱作一团。
她的衣衫渗出殷红,肉眼可见的皮肤几近苍白,覆着一道道崩裂的血痕。
看着这般憔悴苍寡的沈槐,沈母眼中落下泪来。
翻涌的力量渐渐平息,听得母亲低低的啜泣声,沈槐试图安抚:“母亲,女儿没事。”
“槐儿,你怎么样?疼不疼啊?”沈母动作轻柔地将她环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沈槐的心变得滚烫。
沈槐没什么幅度地摇摇头,捱着痛伸出手,指向翻到于地的翘头案,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若有若无地牵引着她。
“母亲,那是什么?”
沈母捏着帕子沾了沾泪,顺着沈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翘头案旁只有一方陆君越临走前留下的红绸,里面似包裹了什么物件。
“槐儿,那是你的玉珏。”
她将沈槐轻轻安置好,起身走到翘头案旁将红绸取来,绸布掀开,里面的玉珏完全‖裸露出来,上面爬满奇异符文。
沈母神色复杂地将玉珏放入沈槐手中:“当年,你祖父与老国公交好,两家定下娃娃亲,玉珏便作了定亲信物入了国公府,此番周折,倒也算是物归原主。”
沈槐伸手接过,玉珏入手沉甸甸的,通体莹白,表面的纹理细腻如生,隐隐含着温润的韵致,符文如同一株扭曲的并蒂莲裸露于羊脂白玉表面,内里蕴着一缕微光,明灭不定,若有若无地流转着,摸上去有细微的凉意。
她将手指微微拢紧握住玉珏,瞬觉一股暖流自玉珏涌出,顺着经脉蔓延而上,如春雨润万物,悄无声息却带来勃勃生机,让她原本滞涩的气息渐渐畅通,连同崩裂带来的隐痛也缓和了几分。
太阳穴微微发胀,倦意浓浓,沈槐忍不住转向母亲,声音轻软:“母亲,我想回房歇息。”
“要不还是召府医进来看看?”纵是见她面色稍有好转,沈母仍是放心不下,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沈槐微微摇头。见她执意不肯,沈母不再强求,只吩咐下人备好软轿,一路仔细将她送回安然苑,又令府医在外随时候着,反复叮嘱丫鬟好生照看。
回了安然苑,沈槐很快沉沉睡去。
陆君越前脚刚走,后脚国公府与将军府退婚的消息便传遍整个奉京,一时成为街头巷尾和茶楼酒肆间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流言散布大街小巷时,沈枫正与友人在千金楼喝酒。
“大家听说了吗,国公府与将军府退亲了。”
“两家不是自幼定的亲吗?”
“是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叫那位温润如玉的世子爷亲自登门,非要退了这婚事。”
“我知道,听我在户部的舅舅说,陛下前些日子有意提收了镇北大将军的兵权,国公府紧跟着就退了亲事,两者恐是脱不了干系。”
“沈家那大小姐本就久病缠身,只剩一口气吊着,受了这么大刺激,现下还不知如何呢。”
“要我说呀,那将军府的小姐本就配不上陆世子。”
“嘘!快小声些,沈家那位小祖宗可还在这儿呢。”
“啪”,茶盏落地。
听得众人的议论,沈枫一张脸涨得通红,把拳头捏得咯吱响。
“失陪!”
来不及思考更多,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并不张扬的暗金色锦袍越过雕花的栏,踏过琉璃瓦。
一记裂帛般短促的口哨响过,骏马奔驰,身影如白虹贯日撕裂长街。
“驾——”
沈枫飞身上马,在酒楼众人的目视与惊呼中疾驰而去。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什么狗屁世子,竟敢这样作践他阿姐,不把他打得满头包他就不叫沈枫。
凭着对街头巷陌的熟悉,沈枫寻了一条回国公府的必经之路,在夜色的遮掩下蹲守在僻静无人的角落,耐心等待着国公府的马车出现。
半炷香的时间悄然而过,国公府的马车碾过巷陌间的石板和凝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压雪声。
车夫挥舞着手中的长鞭,马车以平稳的姿态前行。
车身整体由紫檀木打造,四角飞檐微微上翘,车的两侧附着着国公府独有的徽印,象牙色帘幔上是金色丝线绣成的云纹,奢华而不张扬。
马车行至中街尽头,简单做过伪装的沈枫瞅准时机,长鞭惊马,直接将车夫裹至身前,一个手刀劈晕。
“谁!”
车身摇晃,陆君越稳住身形正欲掀开帘子一角,一个厚实麻袋猛地朝他兜头罩下,是沈枫窜进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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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拳头毫不留情地落在麻袋包裹的人形上,又狠又快,直至拳头发麻,心中的怒火稍稍宣泄才收回手。
轻掀帘子一角,警惕扫视过四周。
确认无人后,沈枫从车厢翻身而下,清理过足痕,寻着一条僻静无人的后巷很快遁走,按着记忆中的路线狗狗祟祟地翻进将军府,回了自己的院落。
沈枫走后,原本仍应处于昏厥中的车夫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
车身恢复平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陆君越不紧不慢地坐回原位,青色的锦袍上挂上受内力崩裂的麻布碎片,颧骨处一片青紫,唇角也破了道口。
“主子,你没事吧?”
“无妨,按计划行事。”
陆君越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唇边的殷红,没有意外,没有愤怒,眼中晦暗不明,恰如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整理过稍显凌乱的衣襟,随着马车无声没入更深的黑暗。
巷子重归死寂。
霞云浸过窗纱,烛火染了光。
“阿姐!我回来了。”一声清脆的少年音从院外传来。
沈枫如只炸毛的小狼兴奋地一头扎进暖阁中,衣服凌乱,头发上沾着草屑木灰。
沈槐猛地捂嘴,带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沈枫脸上的兴奋淡去,忙给她倒水:“阿姐,喝点水。”
温水润过喉,沈槐这才注意到弟弟略显狼狈的模样,不由发问:“谁欺负你了?”
“嘿嘿,去掏鸟蛋,一个不注意从树上掉下来了。”沈枫随口编了一个还算可信的理由,没敢和姐姐提他偷偷敲陆君越闷棍的事。
沈槐没好气地嗔怪道:“胡闹。”
“小姐,药浴时间到了。”有丫鬟来禀。
沈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阿姐,我明天再来看你。”他说完,一溜烟地跑走。
沈槐无奈摇摇头,在青玉的搀扶下转身朝汤池走去。
“小姐,水温好了。”青玉提了装满药材的木桶在门外静候。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屏退院中所有下人,沈槐赤身步入药池。玉珏沾了水,突然冒出一道链接着她心脏位置的奇异光束,沈槐尝试着将它贴近心口。
刚贴上去,一股带着凛霜寒意的、蛮荒的、庞大的力量从玉珏中渗出,如游龙般缠上沈槐,毫无预兆地撞入她的心脉。
沈槐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差点整个人栽进药池中。
极致的灼痛感于心口处传来,恍若受了炮烙之刑般,皮肉被无形撕裂又重塑。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痛感如潮水般渐退,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盈与清明,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玉珏竟已与她的身体彻底相融,成为她心口处盛放的一枚霜花印记。
精致小巧的霜花印记流转着幽兰的微光,隐隐散发出古老而强大的气息,沈槐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这玉珏与她的命运似有交缠,沉寂于体内的力量受了它牵引,再度复苏。
3. 阴阳两隔
沈槐咬咬牙,准备迎接那十数年仍是难捱的疼痛,不料涌来的竟是涓涓不绝的暖流,涤荡过四肢百骸,将她那原本残破的身体彻底修复,宛如枯木逢春。
惊异过后,欣喜万分,沈槐尝试着站起身来,开始在浴池中慢慢走动,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完全不觉疲累。
“小姐?”
门外青玉的声音传了进来,沈槐这才发觉药浴的时辰已过,她坐回池中,待水波渐平,声音慵懒地将人唤了进来。
青玉捧着熨帖的新衣走近,悉心为沈槐拭去身上的水珠、披上轻衫,动作轻柔又娴熟。
她轻声询问:“小姐,今日的药浴可有些效果?”
沈槐闭上眼,感受了片刻体内流转的暖意,唇角微弯:“嗯,比往日舒畅不少。”
看着沈槐气色泛上红润,青玉带着期盼小心翼翼地开了口:“看您今日眉间舒展,可是经脉间的滞涩之感缓解了?”
“你且摸摸看。”沈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手腕递给她。
青玉指尖轻搭于其腕间脉门,凝神细察,片刻后面露欣然:“小姐果真是福泽绵长之人,如今中府、云门两穴已无热气盘踞,气血通达,再无淤塞之象。”
福泽绵长,四字入耳,沈槐心中微颤,从前日日盼的可不就是这福泽绵长吗?
她释然一笑,眸光清亮:“传信青禾、青苗,叫她们都回来吧,天山雪和地黄泉不必寻了,就说她家小姐的病啊已经好了。”
“是,小姐,我扶您回房歇息。”
“不必。”沈槐轻轻摆手,“你将院中下人都遣出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青玉颔首,眼中满是喜色。
……
长夜已尽,新日伊始。
连下几日大雪的奉京城难得见晴。
沈槐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心口衣物下那朵霜花的轮廓。
沈枫窜入暖阁中,他已然沐洗过,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他从身后拿出一串冰糖葫芦献宝似地在沈槐面前举高:“阿姐,你看,这是什么?”
素色的裙裾被风微微吹动,沈槐伸手捏过糖葫芦签子,纤弱的手指与糖葫芦聚拢到一块,如拢着一支初绽的梅。
她咬碎糖衣,声音轻柔:“今儿起那么早,是母亲让你来的吧?”
青玉端了热茶与点心上前侍奉。
沈枫接过她手中热茶,一饮而尽,全然没心眼地与沈槐说实话:“诶?阿姐怎么知道?母亲说阿姐近日心有郁结,让我多过来陪你说说话、散散心。”
沈槐失笑:“母亲可还与你说了什么?”
沈枫仔细想想,然后摇摇头。
只是对于国公府登门退亲一事,他心中实是愤懑难平,即便是暗中揍了一顿也仍觉不解气,他定要派人去盯着那陆君越的动向,待时机合适,再下一次黑手。
想到此处,他有些好奇阿姐的想法:“阿姐,你不生气吗?”
沈槐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退亲之事,语气甚为平静:“无事,只是母亲那边,需要你多宽慰些,让她切勿忧思。”
沈枫点点头,顺手给沈槐添了杯热茶。
沈槐看向他,目光沉静继续说道:“陆君越上门退亲于将军府是好事,眼下陛下正忌惮父亲,哪怕父亲缴了兵权以表忠诚,也难确定陛下心中所想,如今将军府势弱,更容易淡出陛下视线。”
“你在军中任职,凡事须得谨慎,莫要行差踏错,叫人抓了把柄,盯着沈家的眼睛太多,难免有人会趁着这个当口落井下石。”
“我知道了,阿姐。”
沈枫在沈槐面前显得乖巧温顺,与平日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对了,阿姐的及笄礼我没能赶上,这是我为阿姐准备的礼物。”
说着,沈枫便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
盒中是一根软鞭。
软鞭由寒蛟筋与极北之地的冰蚕丝交织而成,此刻盘踞成团,通体散发着森冷之息。
鞭身色泽如玉,鞭梢处缀着一枚银色的铃铎,刻着“寒宸”小字,而小字的下方烙有一枚小小的霜花印记。
只一眼,沈槐便愣住,这寒宸鞭似乎与她心口处的那枚霜花印记同源。
最后一颗糖葫芦被她吃进嘴里,她从沈枫手中拿过软鞭,于手中掂了掂分量,状作不经意地问起:“小枫,这软鞭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我与贺词表哥去北麓,途径邱邙山,看到商队被土匪围剿,我顺手帮了他们一把。商队为表谢意,便赠了我一件奇异珍宝,正是这软鞭。阿姐小时候不是总盼着能有件趁手的兵器吗,此鞭又软又轻,我料想阿姐会喜欢,便借花献佛给阿姐带回来了,阿姐可喜欢?”
沈枫盘腿在沈槐身旁坐下,兴致勃勃地讲着路上的见闻,说到最后,他嘴角下意识抿紧,眼神专注带着期待投向沈槐。
“甚是欣喜。”
沈槐脸上展露出温顺柔和的笑意,将软鞭交由一旁侍立的青玉,示意她收进房中。
“阿姐喜欢就好。”沈枫笑容灿烂。
沈槐抿了一口茶,指尖捏着茶盖轻拨浮沫,继续问道:“北麓之行可有遇上什么危险?”
“没有,只是回来的路上在西市茶寮听闻了一桩怪谈。说是城西李员外家的庶出小姐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的闺房之中,死时仍维持着生前的神态,面色红润,没有一丝外伤,仵作来了也验不出什么奇怪地方,只说似与什么花草有关,坊间都传是妖物作祟。”
“净喜欢听些奇闻异事。”沈槐出言截停了还想再细说那庶出小姐闺房诡异之处的沈枫。
她嗓音温软,带着点无奈笑意。
沈枫没有再说,吃着糕点很自然地转了话头:“阿姐近日在家可有趣事?”
“为我诊治过的大夫都曾断言我至多只有两载之数可活,如今病好了,这算不算得是趣事一件?”
“真的?”许是沈槐长久以往都呈病弱之姿,此言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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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叫沈枫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沈槐站起身来于原地转了一圈,面无疲累。
看到沈槐如此,沈枫激动得原地蹦起:“太好了,阿姐!阿姐何时恢复的?是府医治好的吗?我要把此行赚的银钱全都赏给他。”
任谁都能听出他是发自内心地为沈槐感到高兴。
沈槐内心温暖一片,脸上是盈盈的笑意:“昨夜才恢复的,与母亲给我的那块玉珏有关,具体的事宜我之后再说与你听。”
“昨夜?那父亲母亲岂不是还不知道?哈哈哈,我是第一个知道的,我就知道阿姐最疼我了,我这就去告诉父亲母亲,好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沈枫第一时间便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与父亲母亲。
青玉在一旁偷笑。
沈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揉了揉沈枫的头发:“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各方势力都对将军府虎视眈眈,此事莫要宣扬出去,只让近身之人知道便好,我另有打算。”
“一切都听阿姐的,阿姐,你能恢复真是太好了。”沈枫把声音压低,依旧难掩兴奋。
窗柩外,朝暾初上,晓色云开。
沈槐、沈枫围坐于桌前,青檀刚从小厨房取了早膳回来,在屋内桌上布膳。
这时,常年侍奉于沈母身旁的大丫鬟舒兰跌跌撞撞闯进了安然苑:“小姐……小姐,不好了,夫人她……”
她惊惶着:“小姐……夫人她出事了!”
沈槐执勺的手一顿,面色微白:“母亲出什么事了?”
“夫人她……夫人她遭遇不测,已经……已经去了。”
沈枫的笑凝固在脸上,整个人僵在原地,声音发颤却极力克制:“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舒兰猛地跪伏于地,不敢抬头:“奴婢罪该万死。”
闻言,沈枫如遭雷击,又惊又怒:“不,不可能,你……你在胡说是不是?”
舒兰浑身哆嗦着,把头死死叩在地上。
沈槐瞬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无以复加。
眼前一黑,她踉跄着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锦棠苑。
帐幔低垂,描金绘彩的拔步床内,沈母安静地躺在那。
精心梳理的云鬓一丝不乱,玄鸟步摇簪入她的发间,流苏自然地垂落下来,双颊泛起红晕,比之生前更为红润,她面色安详着,仿佛正沉溺于一场令人流连的梦境之中。
身上的云缎百花裙衣襟交对,她颈连接着锁骨的地方,几朵指甲盖大小的红梅正灼灼绽放。
它们顺着肌肤纹理延展,乍看如彩绘刺青般浮于表面,再看却又灵动鲜活,似深深扎根于肌理之中,带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
红梅不过寸许大小,于沈母锁骨上方烙印着,突兀妖冶。
室内的暖炉,炭火依旧。贴身伺候的嬷嬷瘫软在地,死死盯着沈母颈下的妖异红梅,眼神充满惊惧。
“母亲!”
4. 奇异画面
“母亲!”
沈枫死死攥着衣角,身体绷得僵直,破碎不堪的呜咽阻在喉间,他跌跌撞撞扑至沈母身旁。
沈槐看着这一幕,低垂下头。
昨日,陆君越登门退亲,她还依偎在母亲怀里,画面如此鲜活。今时却已是阴阳两隔,她甚至来不及将她恢复的消息告诉母亲。
单薄的肩无声颤动,泪水决堤,顺延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一点一点将地面浸湿。
“小姐,现在怎么办啊?”舒兰惊魂未定、茫然无措地发问。
沈槐回过神来。
如今母亲遭遇不测,父亲未归,作为嫡长女,下人们眼中的主心骨,她不能放任府中混乱,强忍悲痛,她伸手将泪水重重抹去。
声音不高,但很有分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压下所有嘈杂。
“青玉,去寻管家,让他派个信得过的小厮给父亲传话,在父亲回来之前,封锁住关于母亲的一切消息,任何人不得离开将军府,违者军法处置。”
“青檀,将嬷嬷和舒兰带到隔壁厢房,守好这道门,除了父亲谁也不许进出。”
得了吩咐,青玉、青檀领命离去。
沈槐转头看到如同石化的沈枫,声音放软:“小枫,你跟我过来。”
听到声音,陷入沉痛之中的沈枫缓缓转过身来,喃喃道:“阿姐……”
他的声音充满了脆弱、无助与茫然。
沈槐深呼一口气,走近沈枫,在他身旁蹲下:“小枫,我心中与你一样悲痛,可眼下母亲死得蹊跷,在父亲回来之前,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放任自己沉溺于悲伤之中。”
“阿姐……”小小少年把头埋入她的肩头,痛哭出声。
沈槐捧起他那张同样被泪水濡湿的脸,面色沉痛道:“如今嬷嬷神志不清,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我问过舒兰,如她所言,母亲昨夜就寝时并无异样,只遣了她和嬷嬷在外面守着,今晨到了早膳时分,她在外布膳,听到嬷嬷仓惶的惊叫连忙进房察看,这才发现母亲已经遇害。”
沈枫哭声渐弱。
沈槐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观房中并无异样,唯一有异的是母亲的死相与颈间那诡异梅花,你还记得今晨你与我提及的那桩怪谈吗?母亲的死可能与之有一定联系。我现在需要你将回京路上听到的那桩怪谈再讲一遍,仔仔细细、毫无疏漏地把你知道的所有细枝末节讲清楚,你能做到的,对吗?”
情绪得到短暂宣泄,沈枫将自己从悲痛的情绪中强行抽离,张口将怪谈始末道出。
一个月前。
城西李员外府邸,偏院。
狭小破旧、陈设简素的院落中住着李府庶出的小姐,李员外的女儿李月柔。
伺候李月柔的贴身丫鬟叫小梨,她如往常一般,在天光微亮时轻轻推开了自家小姐的房门。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小梨轻手轻脚地支起窗后,才走到床前缓缓掀起帐幔,声音细细软软地唤小姐起床:“小姐,该起身了……”
下一刻,她惊慌失措地朝后退去,身体撞上架上的铜盆,“哐当”一声,铜盆砸落在地上,温水泼溅而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叫从她喉间发出。
床榻之上,李月柔静静地躺着,姿态安详得近乎诡异。
青丝如瀑散落在素色的枕上,一张清秀却总带着几分怯懦与郁色的脸庞,此刻竟红润饱满,双颊泛着健康的桃晕,唇色甚至比平日精心妆扮过后还要娇艳几分。
她双目轻阖,唇角含笑,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寝衣,领口微敞。
她的右手手腕内侧生出一株栩栩如生的红梅,枝干遒劲,与她腕骨处一道陈年的烫伤疤痕交错在一起,透着令人感到惊悚的诡异。
窗扉紧闭,屋内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迹象,妆台上廉价的脂粉敞开着,一支素到极致的银簪静静侧在一旁。
空气中,除了打翻的水汽,还弥漫着浓郁的甜腻冷香,初闻似梅,细嗅之下却透着腐朽的腥气与阴冷的土味。
瘫软在地的小梨浑身抖如筛糠,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盯着小姐手腕上那株妖异的红梅,眼球因极致的恐惧而暴突。
消息像瘟疫般在死寂的李府后院传开,管事嬷嬷强作镇定地赶来,只看了一眼,便面色惊惶地踉跄后退。
“去……去禀告老爷和夫人……”她哆嗦着身子,声音抖得不行。
“就说……就说三小姐得了急病,殁了。”
她不敢提那红梅,更不敢提那诡异的死状,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庶出小姐的死亡在这深宅大院里传开,荡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李员外闻讯而来,只在门口远远瞥了一眼,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与憎恶。
“既是急病暴毙,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收拾了,找口薄棺,速速送到城外家庙,就不必停灵了。”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声音充满凶戾。
面对下人们的低声议论,他更是放出狠话:“嘴巴都给我闭牢了,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若是让我听见谁在外头嚼舌根,仔细你们的皮!”
李员外匆匆离去,偏院很快被仆役们草草清理。
按着李员外说的,李月柔被一块粗糙的白布盖住,塞进一口薄棺里。
没有哀乐,没有亲友吊唁,甚至没有一场像样的法事,被几个神色惶惶的下人抬着,悄无声息地从李府最不起眼的角门送出,运往城外人人都嫌晦气的家庙里。
最后,还是李月柔的贴身丫鬟小梨克制住恐惧,顾念着李月柔对她的好,花光自己所有的积蓄,寻了一名仵作偷偷潜入家庙验尸,想帮李月柔找出凶手。
只可惜没任何发现有用线索不说,还让李员外知晓,连同那验尸的仵作一起叫人乱棍打死,被扔进了乱葬岗里。
自此,府内丫鬟仆役人人自危,实是害怕便四散奔逃,这事也就彻底传开了。
传闻都说是妖物作祟杀了李月柔。
李员外的夫人一直都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就觉得府邸沾染上了不好的东西,成日里在李员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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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念叨,李员外一家没多久便举家迁走了。
从沈枫口中得知事情始末,沈槐陷入长久的静默。
女性,悄无声息地于房间之中暴毙,生长于肌理之上的红梅,还有那红润的面庞……
相似的地方太多,不可能是巧合。母亲的死与李月柔的死之间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这样如出一辙的手法,凶手应是一人。
可母亲日日诵经拜佛,从未与人交恶,她与那李员外家的女儿到底有何相干?她们身上有什么是凶手所能图谋的呢?
对此,沈槐实在是没有任何头绪。
沈枫突然凑了过来,鼻子抽动:“阿姐,你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吗?”
沈槐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嗅了嗅,好似是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她猛然怔住,想到了弟弟口中所说的故事怪谈,其中也提及一股初闻似诱人花香,再嗅却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土腥味的奇异冷香。
可按照说辞,房中应是花香浓郁,为何母亲的房中淡淡的?
蓦然,沈槐的眼神扫过窗扉,她眼神暗了下来,正色道:“小枫,去把窗户关上。”
支着窗的横条被沈枫放下,空气困于屋内,花香渐浓,沈槐在屋内游走,在花香最浓的地方止住脚步。
她凑近。
甜腻的气味窜入鼻中,心口处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体内的力量在痛苦的催化下疯狂涌动,无数记忆碎片于脑中重合,组成一幅完整的画。
画中是一只化作人形的梅花妖,长着孩童的脸,面目狰狞着,右眼上方有着与母亲颈间一样的红梅印记。
猎妖的本能被激出,沈槐眼睛亮起,一枚小小的霜花映在瞳孔里,她终于完整捕捉到那股令人作呕的如枯木腐烂般的气息。
阴冷恶臭,如同毒蛇盘踞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沈槐被刺激得干呕起来。
“阿姐,你怎么了?”沈枫看向有着明显异样的她,面色焦灼。
沈槐强压恶心,向弟弟描述她觉察到的一切:“是妖杀了母亲,我感受到了它的气息。”
“妖?”沈枫惊诧困惑。
“自从那块玉珏融入我身体以后,我脑中时常会浮现出一些奇异画面,画中之人说我是浮屠猎妖一派的传承者,说我是天生的猎妖师,可我什么也不记得。”
“猎妖师?”
“我能感知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话没说完,脑中又是一阵刺痛,无数画面浮现,一幅幅连在一起,是古老的沉吟。
“完整的属于你的被封锁的所有秘密,找到它,你就会得到答案。”
“完整的属于你的被封锁的所有秘密,找到它,你就会得到答案。”
“完整的属于你的被封锁的所有秘密,找到它,你就会得到答案。”
……
画中人重复着同一句话,话音反复回荡在沈槐的脑中。
“你是谁?什么秘密?我要找到谁?”
5. 初见黑衣人
沈槐不知这一切与她有何关联,想要问个明白,可回应她的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回响。
“阿姐,阿姐?”
指尖掐进虎口,紧抿的唇和绷直的背无一不透露着沈枫心中惶惶,他看着突然僵硬着一动不动的沈槐,心下大乱,六神无主。
沈槐回过神来,就见他泪流满面,浑身发颤,如孩童茫然无措般小声啜泣着,她轻声唤他:“小枫?”
他猛然抬起头来,泪珠挂在他的脸上:“阿姐……”
看着眼前鲜活的沈槐,沈枫再一次放声痛哭。
“小枫,你怎么了?”
“阿姐,你方才一动不动,我怎么唤你你都不应,我害怕……我害怕你会和阿娘一样,可是,可是阿姐说了不能让下人进来,我……”
沈枫到底不过去一个十数岁的孩子,短时间历经种种,再次听到姐姐熟悉的声音,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盘。
沈槐轻轻拍着他的背,学着母亲那般柔声安抚:“别怕,小枫,阿姐答应你,阿姐不会有事。”
精神紧绷到极限,沈枫顾不上多问,哭累后很快便昏睡过去,沈槐为他点了一柱安神香。
将沈枫安置下,沈槐走至软榻旁。
她把头靠在离母亲很近的地方,静静地同母亲说着话:“母亲,我身体恢复了,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枫,也一定会亲手杀了那只妖,为您报仇。”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沈槐放任自己被情绪吞没。
直至暮色四合,归鸟投林,她才起身,于房中点上烛火,留下一张字条出了锦棠苑。
回到安然苑,沈槐换了一身夜行衣,取走寒宸鞭,从将军府后门不声不响离开了。
纤瘦的身影融入夜色,沈槐将自己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进深色布衣里,一方厚重的素色方巾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
眼中的冷意令人生寒。
避开巡夜的守卫和打更人,她寻着方向穿过屋脊暗巷,直奔城西而去,步履匆匆。
夜幕笼罩了整片天时,她正翻过城西的一处破败墙檐,落到庭院之中。
从前人声鼎沸的宅楼此刻无声寂静。
庭院中荒草覆没,只余几口衰败不堪的古井枯塘,破败的窗柩连成片,并不浓郁的腐朽气味于其中弥散。
屏住呼吸,沈槐推开虚掩着雕花木门,蛛网交缠,光线昏暗。
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惨淡月光,她看见房内打翻的砚台旁半干的墨迹泛着诡异红芒,砚台的下方压着一张新色素笺,沾染了浓浓的土腥味,与那只妖同源。
沈槐正欲上前察看,凌厉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地从背后响起,一只箭簇迅疾地朝向她飞来。
快!准!狠!直取她后心。
瞳孔骤缩,心口的霜花印记发烫,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沈槐催动猎妖师之力。
铃铎一响,寒宸鞭瞬发。
鞭影带着精准无比地抽向身后袭来的箭簇。
尖锐的厉啸停住,箭簇被长鞭甩到一旁。
“铮!”
偷袭者反应很是迅速,抽出腰间佩剑继续向她袭来。
剑鞭铮鸣,剑锋被鞭影蕴含的巨力狠狠荡开,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沈槐旋身,寒宸鞭如灵蛇般收回,她终于看清了偷袭之人。
与她相差无几的装扮,一身玄衣遮掩身形,蒙着黑巾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眸来,细长的眸中泛起深邃的幽冷。
两人对峙,空气仿佛凝滞。
下一瞬,几乎同时,两人动了。
沈槐手腕一沉,鞭影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取黑衣人要害,剑爆寒光,两相交缠。
黑衣人挽袖变招,剑尖直直向她咽喉刺来,速度迅捷,角度刁钻。
沈槐不退反进,就在那剑尖即将触上肌肤的瞬间,她的头朝左侧猛然一偏,深色布衣下的身形陡然爆发出与外表截然不符的速度,整个人屈身滑跪至黑衣人身后。
寒宸鞭再次划过长空,鞭影所及之处,空气凝结成霜,地面留下一道道冰痕。
“嗤啦”,长剑与软鞭相交,黑衣人一近身,沈槐便也趋身向前。
清冷的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投下光束,清晰地照亮了咫尺相对的两人与其紧密交缠在一起的武器。
断阳剑剑脊中心有一条细而淡的血线,是铸剑时融入的天外陨铁,能与持剑者产生共鸣。
剑柄处以微雕的技艺暗刻着一片如龙鳞逆向的纹,此纹路乃是前朝“潜龙卫”佩剑的独有标记。
沈槐的目光扫过剑身,最终定格在断阳剑剑柄处。
朝代更迭,新帝即位后,下令搜捕前朝乱党,对潜龙卫进行严密清剿,距今已过十七载。
若非从小耳濡目染,对朝堂秘辛格外敏感,又曾于父亲的书房中亲眼见过这独属于前朝潜龙卫的暗鳞纹饰,恐怕就算把断阳剑送到她手中,她也未必能一眼将其认出。
压下心中惊诧,她发出质问:“断阳剑!你是前朝余孽?”
见沈槐道破断阳剑来历,黑衣人眼中闪过短暂错愕,瞬间转为更凝实的杀意,剑势陡变:“此乃秘辛,你是朝堂之人?”
沈槐神色冷凝着,长鞭再次裂空而出绞向黑衣人。
前朝之人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母亲的死与他们也有关?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她摇摇头把杂乱的思绪清空,当下最重要的是要拿到那张压在砚台之下的信笺。
沈槐抖动手腕,冷声沉呵:“让开!”
黑衣人一剑挑住鞭梢,剑锋擦过铃铎溅起冷光。
沈槐骤然掉转方向,鞭梢如寒蛟突跃袭向黑衣人的脸,前朝余孽该死,阻拦她查明母亲死亡真相的人更该死。
鞭影重重,剑锋疾翻。
黑衣人反手撩剑,剑身透过冷月发出一阵刺眼银芒,沈槐闭目偏头,趁着这个间隙,黑衣人折转方向,越窗而走。
沈槐快步奔向那张被砚台压住的素笺。
刚刚触碰到素笺,恶臭无比的气味一拥而上,手心传来刺痛。
沈槐连忙抽身退出,手中的素笺被诡异的蓝色火焰湮灭。
竹篮打水一场空。
收捡起地上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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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蒙面黑巾,又于房屋内细细查勘一番,沈槐这才打道回府。
府内。
沈枫立于正厅之中,背脊挺得笔直,纵使心中悲恸,却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府中下人。
“白幔要垂直到地,一褶也不能乱。”
“香烛备足三七之数,不可断绝。”
“母亲的牌位前,只供她素日爱的几样清淡糕点和白菊。”
下人们屏息静气,依言而行,整座府邸中净是新裁白布的生涩气与香烛的微焦味。
寒风轻卷,拂动满堂白幔,纸钱焚烧的灰烬连带着风雪一起远去,沈槐回了将军府。
青玉于安然苑门外侯着,手中捧了连夜赶制出的丧服。
沈槐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深痕,极致的静与极致的哀汇于她一人身上,沉重又压抑。
半晌,她接过那身入手刺痒的粗麻重孝,换上,转身朝外走去,脚步发出沉而闷的声响。
灵堂寂静着,灯笼透出惨白的光,沈槐一入灵堂,沈枫便立刻迎了上来。
“阿姐,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已经安排下去了。”
沈槐微微颔首,目光穿透过缭绕的烟火,定格在灵堂正中的棺木上,片刻过后,她抬手将下人遣退。
当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外,诺大的灵堂彻底空寂下来。
沈槐亲手将一束淡雅的菊摆上供桌,动作轻柔,她的视线转向长明灯:“小枫,你过来,为母亲守第一盏灯。”
灯焰不安地跳动,沈枫步子开始迈得很小,猛的,他向前一步,在灵柩前跪下,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巨大的悲恸充盈了每一寸空气。
两人沉默着为沈母守灵。
夤夜深沉,终有尽时,窗外的墨色天幕一寸寸淡去,晨光熹微,悄然漫过窗棂。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近闻奉京城中怪谈纷纭,深扰黎庶安宁,亦损京畿清平。国公府世子陆君越秉性忠睿,通晓律例,特敕尔兼领大理寺卿,专司稽核妖案、穷究怪谈之实,须当尽心竭力,毋枉毋纵,钦此。”
“臣领旨谢恩。”
陆君越得了皇命,朝将军府行去。
冬日寒凉,将军府的府邸挂上了白幡,纸钱灰混着香烛气,整个院子透出一股沉沉的悲戚。
下人们一个个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沈槐跪在灵前,一身重孝。
沈枫静跪在她的身侧,十几岁的少年紧抿住唇角,学着姐姐的模样,于外人前强撑着属于将军府嫡子嫡女的体面,
灵柩停在正中,棺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盖尚未合起。
沈母安静地躺在里面,仿佛睡着了,整张脸与颈间的红梅印记一同被薄纱轻掩。
“小姐,喝口参汤吧。”青檀捧来汤盏,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哽咽着:“您从昨日夜里就一直跪在这里了,米水未进,至今没合过眼,身子怎能受得住。”
沈槐恍若未闻,灵前的长明灯灯芯跃跃,映在她眼底一片空茫。
6. 圣旨到——
“阿姐,你去歇息吧,这里有我。”沈枫的声音嘶哑,目光落在沈槐脸上,眉宇间净是担忧。
沈槐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灵柩中的人:“我想再陪陪母亲。”
大将军沈巍昨日得了消息,按律去宫中报备,至今仍未回来,青檀只能在一旁悄然抹泪。
“圣旨到——”
尖利的宣旨声于寂静的灵堂响起,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曹有年,他慢步走进灵堂,目光扫过悲戚的众人,最终落定在沈槐身上,带着一丝轻微的审视。
“陛下口谕,惊闻将军夫人沈氏薨逝,朕心甚痛,然事出蹊跷,定是有宵小之辈作祟,特命国公府世子陆君越彻查此案,以慰忠良,安定人心,钦此。”
“谢陛下。”
沈槐领着将军府众人跪地谢恩。
“沈小姐还请节哀,莫要因悲痛过度让流言四溢,陛下既已派人查案,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慰夫人在天之灵。”
大太监脸上适时露出悲悯,对着正中的灵柩深深一揖。
“谢过公公提点。”
“眼看年关将至,一点心意,公公留着当买茶钱吧。”
沈槐缓缓抬眼,让青玉奉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不同于以往的热络,大太监带着几分客气与疏离推拒:“将军府正值多事之秋,沈小姐留着打点用吧,陆世子就在门外,咱家先回宫复命了。”
沈槐垂眸应是。
送走大太监,沈槐回到灵堂,望着母亲的灵柩,她心中思绪万千。
国公府登门退亲不过几日,陛下后脚便派其彻查母亲的的死,不难猜出陛下此举意欲何为。
意在敲打将军府的同时,更是将陆君越架到了将军府的对立面,这是一种离间与羞辱。
帝王纵横术,坐山观虎斗,真是好算计。
“国公府陆世子到——”
院外再次传来通禀声。
冬雪零零,陆君越于雪地中一步一步走来,身后跟着两名捧着卷宗的衙役。
石青色的暗纹圆领袍覆身,素色玉带系在腰间,头发被束于白冠之中,身姿如青竹挺拔。
“听闻沈夫人亡故,君越特意前来吊唁。”那双望向灵柩的眼睛里,盛着恰到好处的哀戚。
沈槐撑着蒲团缓缓起身,佯装双腿发麻,向前一个踉跄。
陆君越不动声色地伸手将她扶稳。
“多谢世子。”沈槐借着他的力缓慢撑起身来,微微颤着朝后退了两步,嘴巴轻轻翕动。
陆君越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眼前的沈槐病弱的样子比以往更甚。
苍白的脸上布满憔悴,那双会说话的眼里是难掩的病色,眼下泛着黑青,一副哀思过度的模样。
他温声劝慰:“沈小姐还请节哀,切莫过度悲伤,损了玉体。”
“多谢世子关怀。”沈槐微微福礼。
“不知沈将军可在府中?”
“家父一早便进宫去了,尚未回府。”沈槐轻声回应,又适时地掩唇低咳了几声,“世子若有要事,恐怕要白跑这一趟了。府上如今乱糟糟的,我这身子也实在不争气,还请见谅。”
她的嗓音绵软沙哑,与她那个京城皆知的病秧子称号甚是相符。
陆君越拱手作揖,语气温润:“无碍,此外,在下亦奉陛下之命前来,有关沈夫人之事尚有几分细节需向府上问询,不会叨扰太久。”
“原是为了此事。”沈槐微微颔首,将半个身子都倚在一旁丫鬟的肩膀上,“方才曹公公已经来传过话了,有劳世子走这一趟,还请至偏厅稍歇片刻,我随后便来。”
沈槐瞥了一眼陆君越身后随行的衙役,视线转向青檀,特意叮嘱道:“青檀,你引陆世子去偏厅用茶,好生伺候。”
青檀应声称是,侧身行礼:“世子请随奴婢来。”
沈槐又转向另一侧:“小枫,你就在这儿守着,父亲若是回来,你与他知会一声,就说陆世子来过。”
沈枫微微颔首,目光与陆君越对上时,少年人的眼睛里写上明晃晃的厌憎。
这人前些日子才递退婚书折辱阿姐,此刻登门又说是要查母亲的案子,他心中怎么都不舒坦,但总不好在这时与人发难,很快敛了神色。
陆君越敏锐地捕捉到沈枫眼中一闪而过的厌色,他眼睫微敛,再抬眼时仍是一派温朗,只向青檀谦和道:“有劳姑娘。”
“世子请。”青檀快步上前,为陆君越及两名衙役引路。
三人身影刚没入廊庭深处,沈槐便朝不远处的青玉递去一个眼神。
青玉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走。
沈槐目色平静,心下一片清明。
虽不知陆君越此行是否真有意探查母亲身故的原因,但他既奉了皇命而来,将军府便不能失了礼数,授人以柄。
无论如何,将军府当下不宜树敌。
更何况陆君越登门退亲一事,她还有些文章要做,如今兔子撞上门来,顺水推舟正为合适。
思及此,沈槐悄声对沈枫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朝偏厅行去。
偏厅内,新沏的山顶春茶正氤氲着淡香。
陆君越坐于下首,两名衙役隔开几步,垂首静立其后。
片刻,门外传来虚浮迟缓的脚步声。
是沈槐。
她走得极慢,走不了几步便需停下来,靠着离得近的柱子或是栏杆缓上一缓。
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看上去疲累极了。
青檀一直在门外候着,闻声便快步迎出。
“小姐?”青檀声音压得又轻又急,面上是掩不住的忧色。
看到她,沈槐脸上露出笑来。
过了半刻钟的时间,沈槐才在青檀的搀扶下落座。
“让陆世子久等,恕罪。”
“沈小姐身子要紧。”陆君越语气温和,将一盏热茶推近些,“先喝口茶暖暖,若实在不适,陆某改日再问亦可。”
“无妨,都是老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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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世子有何要问的,但说无妨,我若知晓,定知无不言。”
细细听去,沈槐的气息有些短促。
陆君越顿了片刻,沉吟道:“近日恐需时常叨扰,陆某心下难安,已命家中备了些温补药材,明日便送至府上,望沈小姐莫要推辞。”
“世子有心了。”沈槐低声道谢。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了几番,话头终是转入正题。
陆君越语气依旧温和:“听闻是夫人身边的嬷嬷最先发觉异状?不知嬷嬷可曾提及,夫人昨夜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母亲近来并无异样,只是……”沈槐捧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收紧,似有难言之隐,犹豫片刻才低声道,“只是自世子登门退亲后,母亲便时常忧思,挂心于我,以致夜难安寝,每夜需饮一碗安神汤,方能勉强入睡。”
“前夜亥时,嬷嬷照例送了汤药,母亲饮下后,只说身上乏得厉害,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便如常屏退左右歇下了,谁知,谁知昨日清晨竟……”
话语戛然而止,尾音破碎在哽咽中,一颗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温热的杯沿,又顺着瓷壁滑下。
从陆君越的方向看过去,沈槐整个身体都在发颤,似是悲痛难抑。
“沈小姐,节哀。我知你万分哀恸,此刻提及,陆某亦于心难安。”
陆君越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面露歉然,继续道,“然圣意难违,且夫人之事疑点颇多,尽早勘查现场或能发现蛛丝马迹。为免痕迹有失,可否请小姐行个方便,允陆某前往夫人房内一观?”
沈槐渐渐止住哭声,气息仍不稳:“世子是为查明真凶,我自不会阻拦。只怪我病体孱弱,实在无力陪同前往。”
陆君越正以为她要借故推脱,却见她示意青檀上前。
“青檀,你引世子前去。世子若有疑问,凡你所知,务必据实以告。”
她并未阻拦,反而指派了贴身丫鬟引路,这反倒让陆君越一时有些意外。
“是。陆世子请随我来。”青檀领命,上前引路。
锦棠苑位于将军府东南角。
房内陈设雅致,残留着淡淡的熏香与药味。
陆君越随青檀步入,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窗棂、地面、妆台、床幔……细致捕捉着任何可能被遗漏的细节。
最后,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停留在窗台边缘处一个倾倒的花瓶上,眉间微蹙。
“夫人冬日里也养花?”他问道。
“回世子,不曾,夫人虽素来喜淡雅花香,但冬日里因天气寒凉,并无养花的习惯。”
“此处陈设,自事发后皆未动过?”
青檀静默摇头。
“那窗户也是一直开着的吗?”
“是。”青檀轻轻点头,“冬日里炭火多燃,烟火气过重,夫人向来不喜,习惯在夜里开一扇小窗透气。”
“那只花瓶,你可曾见过?”陆君越抬眸,眼底温润略淡,手指指向他先前扫过的窗台边缘处,停在那只花瓶上。
7. 互谋
青檀垂首应答:“回世子,见过,那是夫人去年特意从念安寺里求来的琉璃花樽,专门用于插柳,府里的下人都知道。”
陆君越心下了然,没有再问。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沈枫带着两名衙役走了进来,手中端了一个青灰色的木匣子:“阿姐说让世子带回去查,这是凶手留下的。”
他把木匣子往陆君越手中一放,动作不算轻,继续道,“还有一句话我想提醒世子,我母亲一生清白,就算是查案,也请世子莫要让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传了出去,平白辱没了我母亲的清誉,玷污我将军府门楣。”
陆君越稳稳地接住木匣,听得这般不客气的话脸上也未见愠色,依旧是温浅的笑:“沈公子放心,我自不会放任流言污了沈夫人和将军府的清名,定早日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以安人心。”
“如此甚好。”少年带着将脱未脱的锐气抬眼看向陆君越,目光直截了当。
青灰的木匣掂在手中分量并不重,陆君越随手拉开了一个小角,笑顿时凝在脸上,眼神蓦然变得有些阴翳。
但只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这木匣子里的东西可是有何不妥?”沈枫表面虽大大咧咧,但好歹也是出生将门,在军中操练过,陆君越短暂的失态并未瞒过他,于是他出言询问。
“并无。”陆君越面上挂着温润的笑,神色自然,随意寻了个托辞以搪塞沈枫,“陆某只是心有诧异,不曾想凶手竟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物。”
沈枫没应,不知是信了没信。
陆君越将木匣盒子合拢,朝沈枫拱手作礼,又道:“既得此物,陆某便不多叨扰了,还请小公子代我向令姐致谢。”
陆君越言罢,很快带着两名衙役离去。
沈枫眼珠子一转,悄然绕路返回偏厅。
偏厅门扉紧闭,青玉与青檀二人静立两侧。
沈槐安坐于内室,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哪还有半分病弱的样子,见沈枫走近,她将茶盏搁置到一旁,开口询问:“如何?东西送到人手上了吗?”
“阿姐,东西送到了。”沈枫在她左侧坐下,拈起一颗果子塞进嘴里,鼓囊着含糊不清地说,“只是那陆君越的反应看起来有些古怪,像是识得那匣子中的物件一样。”
沈槐眸色微沉:“当真?”
沈枫咽下果肉:“八九不离十,虽只一瞬便恢复如常,但我自幼在军中历练,眼力敏锐,应是不会错看。”
“待母亲祭礼过后,你设法去百问坊走一遭,探探这陆君越乃至国公府,是否与前朝有所牵连。”沈槐指尖轻叩桌面。
沈槐本只想借陆君越之力探查那夜黑衣人的身份,却没料到竟会有意外收获。
若陆君越真识得那半截残布,是否意味着他与此等前朝余孽曾有过接触?
人前温润端方的谦谦君子,与那杀伐果断的前朝奸佞。
他们之间,究竟会是何种关系呢?
另一边,马车慢行。
陆君越面色阴沉,手心攒着从木匣中取出的物件,正是那夜他在城西破苑与那神秘女子交手时,被迫留下的那半截蒙面黑巾。
这残布怎会到了沈槐手中?
她又为何声称这是凶手遗留之物?
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车轮碾过厚厚的雪,留下深深的辙印,马车在国公府门前停下。
陆君越径直回了竹水居。
书房只燃了一盏孤灯。
烛火微曳,陆君越独坐于棋枰之前,指间拈了一枚墨玉般的黑子,久久未落。
指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棋子,城西破苑那夜的每一个细节在脑中飞速重现。
暗夜下的短暂交锋,神秘女子不仅有着诡异莫测的身手,还能精准道出断阳剑的来历。
如今,这破布到了沈槐手中,她竟将这破布与沈夫人之死,甚至是与他暗中追查的俞贵妃一案串联到一起,冠以凶手遗留之物的借口,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送至他眼前。
绝非巧合。
无论沈槐与那神秘女子有无干系,他都不得不防。
棋盘之上,黑白对峙,万千谋算于无声处交锋搏杀。陆君越眸间暗流涌动,人却纹丝不动,似是陷于诡异莫测的棋局之中。
孤影映于墙上,被拉得很长。
许久,他蓦然开口:“影一,影二。”
话音刚落,两道黑影如鬼魅般自覆雪的枝头掠下,正是白日那两名衙役,此刻已换上了暗卫的装束。
“主子。”二人屈膝抚肩,恭敬无比。
“沈槐今日,可有异状?”
“回主子,沈家小姐在偏厅问了些关于俞贵妃案卷的问题,似对旧案颇感兴趣。”影一板着一张棺材脸。
陆君越追问:“可知那木匣从何而来?”
“是将军府中的丫鬟青玉,您前脚刚走,那丫鬟后脚就抱着木匣来了偏厅,称是奉沈小姐之命特意取来。”
“去查清她的底细。”陆君越头也未抬,又落一子。
“属下领命。”影一身形一晃,如暗影般悄无声息融入窗外凛冽风雪中。
“影二。”
“属下在。”
“加派人手,盯紧将军府,监视住沈槐的一举一动,去往何处,见了何人,说了何话,一律报我,若有异常,即刻来报,不得有误。”
“是!”影二叩首领命,身影亦没入黑暗。
书房重归死寂,只余烛火微曳,孤长的影于地上明明灭灭。
落子无悔。
陆君越手腕微沉,一枚黑子稳稳落下,杀伐果断,毫不留情,这一子截断白子的去路,为黑棋挣出一线生机。
静默片刻,他又从棋罐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子,置于另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
而这轻飘飘的一子,为未来的绞杀埋下了伏笔。
时而执黑,攻势凌厉、步步紧逼,时而执白,守中带攻、绵里藏针,陆君越就这般与自己无声对弈着。
夜色深重,陆君越蓦然起身将棋局推翻,溅起满地玉子。
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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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看不清神情。
陆君越行至窗前,猛地推开窗来,寒风倒灌,衣袂翻飞,刺骨的冷意钻入身体,他翻涌的心绪慢慢趋于平静。
无论沈槐在这将军府的迷局中扮演何种角色、想做什么,他都要将她一步一步引入自己精心布下的彀中。
她不能乱了他的棋局。
谁都不能。
陆君越负手立于窗边,任寒风肆意,他目光遥遥望向将军府,深不见底。
将军府,安然苑。
“小姐,将军还没回来。”青檀端着药走进来,声音很低。
沈槐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紧:“知道了。”她抬眼,语气平静。
青檀将声音压得更低:“宫里刚传出的消息,说将军在宫中受了杖罚。”
沈槐眸色微沉,父亲已缴了兵权,如今母亲新丧未葬,陛下即便不施恩抚慰,也断不该在此时施以杖刑,怎会……
蓦然,她脑中掠过今日衙役口中的俞贵妃旧案。
三年前,俞贵妃圣眷正浓,却于宫中暴毙,死状离奇,周身不见不见伤痕,大理寺却以中毒为由草草结案。不出数日,俞贵妃生前所居宫殿深夜起火,一应侍奉宫人尽数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而今母亲身亡,种种迹象竟也与这桩旧案隐隐相合,莫非父亲在陛下面前追问旧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思及此,沈槐心头猛地一沉,她起身褪去衣衫:“青檀,我走后你换上我的衣裳守在房中,莫要让人觉察到端倪。”
“是,小姐。”青檀心知事关重大,垂首应下。
沈槐快步出了房门,从廊下随手提起一盏绢灯,径直往隽文苑去。
夜阑人静,她衣袂拂过积雪发出细微声响。
“小枫,小枫。”
沈枫睡得正沉,被轻轻唤醒时,他揉了揉眼,朦胧间还以为仍在梦中,迷迷瞪瞪道:“阿姐,你怎么入我梦里来了?”
沈槐顾不上那么多,直接把他摇醒:“小枫,你听我说。我要进宫一趟,但此事不能叫人知晓,我已经让青檀扮做我的模样待在房中,明日守灵,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病疾又犯,下不了床,记住了吗?”
“进宫?”沈枫霎时清醒大半,猛地起身,“阿姐,你要进宫?”
“父亲被扣在宫中,我必须去。”沈槐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我明白了。”沈枫深吸一口气,郑重应道,“阿姐放心,我绝不会让人察觉。”
沈槐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话,转身离去。
隽文苑重归寂静,榻上的沈枫对着窗外冷月残雪,睡意全无。
窗外雪落簌簌,灵堂内烛火微明,空荡荡的。
沈槐悄声步入灵堂,无声地跪倒在母亲灵柩之前,她俯身深深叩首,额际轻触冰冷的地面,低声祝祷:“母亲,若您九泉有知,定要护佑父亲周全。”
沈槐在灵堂守了半夜,于辗转思虑中捱到天明,这才扮作小厮模样,低头敛目,混入每日清早出府采买的队伍之中,悄无声息地从小门一角离了将军府。
8.墙角听风
窗外雪落簌簌,灵堂内烛火微明,空荡荡的。
沈槐悄声步入灵堂,无声地跪在母亲灵柩之前,俯身深深叩首。
她在灵堂守了半夜,于辗转思虑中捱到天明,这才借着晨光未亮的间隙,去了后院的杂役房。
杂役房里放着小厮们换洗的衣裳,她随便拣了一身灰扑扑的短谒换上,又朝着脸上抹了些灶灰,原本清丽的容貌被遮住。
她低头敛目,一副小厮模样,混进每日清早出府采买的队伍,悄无声息地从侧门一角离了将军府。
出了府,她从僻静的巷弄去往皇城方向。
红墙高耸,沈槐偷偷摸摸翻进了墙院,落入宫墙内侧的阴影里,她迅速藏到一处假山后,辨了辨方向。
父亲若是被扣在宫中,大抵是在陛下特意安置的禁苑里,禁苑侍卫值宿是三班轮换。
宫里的路径她不算熟,只幼时跟着母亲入宫赴宴时走过几次。
绕了近半个时辰,她才摸到禁苑附近,刚要探头查看,却听见不远处的廊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其中一道音色温润,听上去竟有些耳熟。
沈槐下意识蹲身,屏住呼吸,借着假山的遮挡悄悄朝外望去,廊下站着两个人。一人穿着禁军侍卫的服饰,背对着看不清脸,另一人则是一身墨色锦袍,竟是陆君越。
这个时辰,他怎么会在宫中?
那内侍突然开口道:“沈将军前两日入了宫,我从御前伺候的小公公那里得了消息,陛下罚了沈将军杖刑,是因他提了俞贵妃的死,还拿沈夫人一事作比,陛下这才动了怒。”
奉京城能称一句沈将军的,除了父亲不会有别人,沈槐心下猛然一沉,父亲果然是为此事受的罚。
“沈巍并非如此莽撞之人,恐怕此次是有人故意设计了蒋氏,想借他之口将旧案翻出,毕竟他是当年俞贵妃的表哥,又是军中老将,若他开口质疑,自是比旁人更有分量。如今旧事重提,且让陛下恼了沈巍,那背后之人当真是好算计。”陆君越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冷意。
沈槐躲在假山后,心却像是被浇了冷水一样凉透,果然,她之前查的线索并没有错。
却听得陆君越又问:“浮屠密钥有消息了吗?”
浮屠密钥是什么?
“还没。”内侍应声,语气带着几分急促,“沈将军那边似是有所防范,在外的行踪都藏得紧,属下无能。”
这与父亲又有何关系?沈槐屏住呼吸,继续竖直了耳朵仔细听。
“再盯紧些。”陆君越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将军府本就孤立无援,如今我登门退亲,蒋氏又遭人设计,他应是忍不了多久了。”
“是。”内侍忙应下,再不敢多言,很快便弓着腰退进了禁苑深处。
廊下的陆君越立了片刻,方才那抹沉冷彻底敛去,又恢复了往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转身朝着另一处方向缓步走去。
脚下的青石板结了层薄霜,走得稍急就打滑。
沈槐一边思索陆君越这个国公府世子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一边绕过假山贴着墙根慢慢往禁苑深处挪。
禁苑的门虚掩着,趁着内侍换岗的间隙,沈槐轻轻推开一条缝,闪身钻了进去。
“父亲。”她轻声唤道,快步奔向那道熟悉的身影。
沈父闻声抬眼,看清是她时先是一惊,继而面色一沉,压低声音斥道:“你怎么进宫来了?谁准你来的?”
“女儿实在放心不下父亲。”沈槐急步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陛下今日杖罚于父亲,我怕有宵小之辈妄自揣测圣意,暗中对父亲不利。”
沈父闭了闭眼,语气稍缓:“为父无碍。”
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难以消解的郁结,继续道,“只是这口气,实是难以咽下,你母亲的死,我……”
说及母亲,沈槐不愿让父亲过度伤神,转了话头:“父亲,我今日来的路上撞上了陆世子,暗中听见他与一侍卫对话,似是要从父亲这里寻什么东西?”
她没把话说全,想听听父亲会作何反应。
闻言,沈父神色复杂:“我听管家说,你的病好了?”
沈槐点点头,不知父亲为何突然问及此事。
沈父面露犹豫,半晌才道:“你既好了,为父也不瞒着你,他们找的是浮屠密钥,一块与你身世有关的玉珏。”
“我的身世?”
沈槐感到困惑,她不是将军府的孩子吗?父亲为何这么说?难道她的身世另有隐情?
很快,沈父的话验证了她心中猜想。
“槐儿,你并非我与你母亲所生。”
“十五年前,我回京述职,路经浮屠,在冠清河下游的一颗老槐树旁发现了你。我本想寻着包裹你所用的衣帛为你找一找家人,结果却无所获。”
“我将你带回了将军府,我与你母亲成婚多年,始终无子,怜你孤苦,也为全你母亲心意,我们收养了你,为你取名沈槐。”
“而那玉珏便是当时包裹你所用的衣巾携带之物,也是有关于你身世的唯一旧物。你祖父与老国公交好,两家定下娃娃亲,玉珏便作了定亲信物入了国公府。”
“那些年里,我始终没有绝了为你寻得亲人的心思,也好知道你自幼体弱病症的由来。”
“你十岁那年,我去边疆助阵,意外访到有关你身世的线索,寻着消息我去往北麓,终于明了你的身世。”
“你是浮屠猎灵一族遗留下来的血脉。”
“槐儿,那么多年,你莫怪为父瞒你身世。”沈父似是有些担忧沈槐一时难以接受,有些忧心,“无论如何,你都是将军府的大小姐。”
沈槐一时有些怔愣,没想到她竟不是亲生的,但如此一来,很多事都能说得通了,为何她自幼体弱,又为何会有流言说她长得不像父亲。
“父亲,我永远都是您的女儿。”父亲的视如己出,母亲的悉心照料,她都铭记于心,只是……
浮屠猎灵?
听到这个词,脑中又闪过那些奇异画面,画面里的人也和父亲一样提起过浮屠猎灵一脉,还说她是猎灵师。
她自幼体弱,也无别的爱好,闲时总喜欢翻阅各种古籍,可谓是博览群书,却未曾看到过一字记载。
她不禁开口询问:“父亲,浮屠猎灵一族是什么?为何我从未听人提起过?”
“那是一段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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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远的故事了。”
沈父眉头微蹙,一段尘封的往事从他口中娓娓道来。
……
风雪渐歇。
陆君越回了国公府,却并未如常去往府衙点卯,而是换了一身毫无纹饰的月白色锦袍,吩咐备车,便又往将军府去了。
将军府的门房见到他,不敢怠慢,急忙入内通传。
灵堂内,沈枫正眼眶通红地于母亲灵前跪坐,仍是一身粗麻重孝,只因冬日寒气过重,才在外勉强罩了一件素白棉篷。
得了门房的通禀,他眼神微寒,起身先是整理了一下麻衣苴绖,这才缓步走出灵堂。
前院,积雪未扫。
陆君越伫立其中,月白锦袍沾了点零星雪沫,倒与周遭景致融得妥帖。沈枫抬眼看向他,不算恭谨地揖了一礼:“不知今日世子前来,又所为何事?”
陆君越还以一礼,直言来意:“昨日,沈小姐托小公子交付陆某一件证物,其中颇多疑处,需当面请教沈小姐方能解惑,烦请允陆某一见。”
沈枫闻言,心中暗道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阿姐一走,这人就找上门来了。
虽不喜陆君越,但想着阿姐的叮嘱,沈枫还是出言解释:“家姐自母亲逝世后,哀痛过度,旧疾复发,昨夜咳了半宿,天明时分才勉强睡下,此时不便见客,世子若心中有疑,不妨改日再问。”
他语气疏离,听上去如同下了逐客令一般。
“沈小姐身体欠安,陆某本不应打扰,只是那物证实是关乎要紧,沈小姐不便前来,为避清誉之损,不知可否允我去她窗前问询几句?”
陆君越言辞恳切,带着几分真切的歉意,姿态放得极低,将一个急于查案又不得不恪守礼数的世子形象扮演得无可指摘。
沈枫静默片刻,目光掠过陆君越温润歉然的神色,他自是听出了其中的强求之意,但也深知查案之要,若是坚持不让见定会引其怀疑。
他放缓语气,提出折中之举:“世子若是心急,不妨将其中疑难写于纸上,我替世子传于阿姐,如何?”
“其中关窍,恐非三言两语能说清。”陆君越委婉拒了,一副必要见到沈槐的态度。
沈枫面上不显,心下却焦急如焚,只觉这陆君越实在难缠。他刚要再开口周旋,陆君越却陡然改了话头。
陆君越从袖中取出一枚墨玉令牌,上面仅刻了一个苍劲的“君”字。
他将令牌递出,微微眯眼,语气异常诚挚:“待令姐身体稍愈,若觉方便,可执此物至东街的百问坊,掌柜自会引见。陆某近日常在此处查阅古籍,望令姐届时皆可前来一叙。”
沈枫看着那枚令牌,心中警铃大作,这陆君越此举看上去既全了礼数、示以尊重,又将选择之权交予他,实则步步紧逼,根本不容拒绝。
可谓是可恶至极!
沈枫暗自咬牙,只依礼双手接过,指尖感受到玉牌的冰凉质感,半晌才道:“世子之意,沈枫必当转达。”
“那便劳烦小公子了,多谢。”
陆君越颔首谢过,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素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将军府门外萧索的街景之中。
……
9.棋盘已开
沈槐返回将军府时,天光已然大亮。
采买的小厮早就回了府中,她只得绕路到将军府东墙边,蜷身从一处隐蔽的狗洞钻进了安然苑。
刚入院门,等候已久的青玉快步上前:“小姐,陆世子今日来了府上,带着物证说要问您话,少爷好不容易才将他打发走。”
沈槐回房换下那身沾满灶灰的杂役衣裳,青檀为她梳妆,还未净面,沈枫便急匆匆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未散的焦急:“阿姐,你可算回来了!”
青玉、青檀见状自觉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沈槐走到盆架前,拧干帕子,慢慢擦去脸上灰渍,露出清丽容颜,眸色清冷:“陆君越今日来府上,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沈枫将陆君越的言行、那枚墨玉令牌及百问坊之约快速道来,他将那枚触手冰凉的墨玉令牌递给沈槐:“我以阿姐病重昏睡为由勉强搪塞过去,但他留下了这个。”
沈槐摩挲着令牌上苍劲的“君”字,脑中浮现的却是清早在宫中假山后听到的对话,那人与侍卫提及浮屠密钥,如何设计将军府,她搁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握紧。
“陛下杖责了父亲,只因他在御前提及母亲与俞贵妃死状相似,身上皆有红梅印记。还有那陆君越,我也见到了。”沈槐沉默片刻,声音微涩,她将所闻之言,尽数告知沈枫。
沈枫眼中满是震惊,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声音:“所以陆君越真正想要的是那块玉珏?他接近阿姐,退婚,乃至如今奉旨查案,都是为了拿到浮屠密钥?”
“至少是目的之一,他寻我,表面谈案情,实则另有所谋。陛下命他查母亲一案,他却暗中追寻我的身世信物,所图必然不小。”沈槐眸色沉沉。
“那便不能去!”沈枫急道,“此人心机深沉,步步为营,分明是要引你入局!”
沈槐摇头,她拿起那枚墨玉令牌,神色冷静:“不去,更易引他疑心,我必须去百问坊走上一遭。”
“但如何去,何时去,去了之后说什么,需由我们掌控。”她看向沈枫,眼神锐利,“小枫,你随后再去趟百问坊,将今日之事告知娄掌柜,让他务必暗中查清陆君越底细,以及他近日所有动向。”
“我知道了,阿姐。”沈枫重重点头。
沈槐走到窗边,望向窗外覆着薄雪的石径,神色淡淡:“另外,派个小厮去国公府给传信,就说我病体稍愈后,自会如约前往百问坊拜会陆世子。”
她倒要看看,这场以母亲之死开端,又由陆君越执棋的局,究竟藏着多少阴谋?而那枚关乎她身世的浮屠密钥,又牵扯着怎样的秘密?
窗外雪落无声,将军府内一片素缟。
沈槐病得更重了,连床都下不了,消息传出,又在整个奉京掀起一阵议论的热潮。
“你们看见将军府门口挂的白幡了吗?”
“听说是府里一位女眷没了,不会是那位沈家小姐吧?”
“前几日才传出身染重病,应当不至于这么快……”
“我悄悄跟各位透个风,据说是将军夫人蒋氏没了,这话可千万不能外传,要是被人知道是从我这儿说出去的,我这项上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不过话说回来,沈家那位千金自幼体弱多病,请了多少名医都治不好,恐怕也撑不了多久,迟早要步她母亲的后尘。”
“要说这沈小姐,也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从小病到大不说,好不容易许了国公府这门好亲事,结果转眼就被退了婚,如今又遭遇母亲亡故,接连遭受这般打击,任谁都难以承受啊。”
……
流言传到沈槐耳朵里时,沈槐正对着菱花镜描眉。
青檀捧着铜盆立在身后,看她将胭脂点在眼下,又用指腹晕开。
青檀欲言又止:“小姐今日这模样……”
“像不像病中初愈?”沈槐掀帘望了眼窗外,雪正顺着檐角铜铃往下落,“既是演戏自然是要演得真些。”
她换上一身素净衣裙,长发松松绾起,未施粉黛的脸上刻意保留几分病态的苍白。
她对镜练习片刻低咳与气短的模样,这才揣好墨玉令牌,披上厚织锦镶毛斗篷,由青檀扶着,一步步缓缓走出将军府。
马车早已备好,碾雪而行,驶向东街百问坊。
百问坊门面不起眼,黑檀木匾额,暗沉格扇门,似寻常书斋。
沈槐扶着青檀的手下车时刻意踉跄一步,立刻引来坊内掌柜注意。
那是位戴老花镜、须发皆白的老者,见到沈槐,浑浊眼中泛起微澜,随即恢复正常的恭谨谦和,朝沈槐慢悠悠拱手:“贵人楼上请,世子已等候多时。”
楼梯狭窄幽深,踩上去吱呀作响。
沈槐一手由青檀搀着,另一手紧攥袖中软鞭,每一步都走得飘忽不定。
雅间门推开,淡淡沉水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陆君越临窗而坐,面前红木小几上紫砂茶具氤氲着热气。
他今日仍是一身月白,外罩同色狐裘,越发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见沈槐进来,他起身上前两步,虚虚一扶:“雪天路滑,还劳沈姑娘抱恙前来,陆某实在过意不去。”
沈槐在他对面临窗位置坐下,以袖掩唇,眼睫低垂,声音气若游丝:“世子言重,世子奉旨查案,臣女不敢怠慢。”
她刻意点明奉旨,将自己置于被动配合之位。
陆君越执壶为沈槐斟了杯热茶,推至眼前,目光落在沈槐脸上,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探究:“沈姑娘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听闻沈姑娘旧疾复发,今日可好些了?”
“劳世子挂心,仍是老样子,咳得厉害些罢了。”沈槐轻声应着,指尖微颤捧起茶盏,却不就饮,只借热气遮挡神情,“不知世子今日唤臣女前来,究竟要问何事?是那证物有何不妥或是有关家母一案已有新的线索?”
陆君越并未作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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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上面绣了几朵娇艳欲滴的红梅:“此物,不知沈姑娘可曾在令堂身上见过?”
他声音温和,目光却悄然紧盯沈槐,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表情。
沈槐接过素帕仔细看了看,随后缓缓摇头,将素帕交还:“母亲生前虽爱养花,但臣女确实未曾见过此物,世子追问此物,莫非它与我母亲的死有何关联?”
她抬起眼,眼中水光潋滟,带着困惑与哀戚。
“我无意提及沈姑娘的伤心事。”陆君越凝视她片刻,方才缓缓收起素帕,语气温润,“不瞒沈姑娘,三年前俞贵妃薨逝时,寝殿之内,也曾于她脖颈见发现这样几朵红梅,如今沈夫人遇害,也是相似之象,陛下对此极为关注,命陆某定要查明两者之间的关系。”
“听闻令堂生前,常去京郊慈安寺赏花,尤其是寺后那片梅林。”
沈槐捧茶盏的指尖微紧,轻轻点头,面上仍是柔弱无助的模样:“是,母亲素爱烧香拜佛,又喜淡雅花香,是常去慈安寺,世子为何问起这个?”
这慈安寺,恐怕才是他今日真正的目的。
“俞贵妃当年也喜欢去慈安寺赏梅,陆某总觉会有些线索。”陆君越语气自然,仿佛理所当然,“只是陆某对令堂喜好的梅株品类和常去的具体路径皆不熟悉,恐有疏漏,不知沈姑娘可愿同行,代为指引?”
他说得极为恳切,眼神真诚,似全然为案情考量。
沈槐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底思绪,声音愈发低弱:“能助世子查案,臣女本不应推辞,只是慈安寺路远,如今天寒,臣女这身子怕是……”
她说着,又是一阵压抑轻咳,肩头微颤,脆弱不堪。
陆君越见状,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疑虑,但很快被更深的温润掩盖,语带怜惜:“是陆某考虑不周了,既是如此,便不劳……”
“不过,此事与查明母亲死因有关,臣女愿意前往。”沈槐却忽然开口打断他,眼中带着病弱之人强撑的坚持,“只是需回去添些厚实衣物,明日再去往慈安寺,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沈槐以退为进,既应下此事,避免引疑,又将时间推后一日,争取布局应对之机。
陆君越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倔强,眸光微动,随即含笑颔首:“如此,便有劳沈姑娘了,明日巳时,陆某与你一同前往。”
“多谢世子体谅。”沈槐微微欠身,又是一阵气短。
又虚应片刻,沈槐才以体力不支为由,起身告辞。
陆君越亲自将她送至门外,目送青檀小心翼翼搀扶她下楼。
直到沈槐纤细孱弱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他脸上的温润笑意才一点点淡去。
演得真好,险些连他都要骗过去了。
陆君越负手而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枚冰冷红梅,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返回雅间,走到窗边,看着沈槐被扶上马车,车帘垂下,隔绝所有视线。
10.又见双生梅
马车驶离百问坊,拐过街角。
车厢内的沈槐缓缓直起身子,隐在街边的青玉迅速靠近车窗。
沈槐脸上的笑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意。她掀开车帘一角,与车外的青玉低声说话:“都看清了?”
青玉擅读唇语,在街角下藏着,将他们的对话看得一清二楚,直言道:“陆世子果然想引小姐去慈安寺。”
“让我们的人立刻动身,连夜去慈安寺布置。”沈槐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果断,“我要知道,他究竟想在慈安寺找什么,或者做什么?”
“是,小姐。”青玉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人流中。
车帘落下,沈槐靠回软垫,闭上眼。
棋盘已开,棋子已落。
明日慈安寺,便是见分晓之时。
雪色漫过东街青瓦。
“小姐,陆世子的马车已经到了,人在门口候着。”门房的人来禀。
“嗯,知道了。”
沈槐点头,目光扫过院角那株老树,枝桠上积着雪,她扶着青檀的手出了安然苑。
“沈姑娘。”
陆君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君越今日换了青黛色暗纹锦袍,外罩同色鹤氅,发间玉冠缀着粒东珠,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倒真像个游山玩水的贵公子,一点也看不出是要查案的模样。
沈槐福了福身,袖中软鞭轻轻蹭过掌心:“世子久等,这雪下得紧,倒比昨日更冷了。”
陆君越伸手虚扶,指尖在离她衣袖半寸处顿住,他垂眸看她脚下沾的雪:“沈姑娘身子弱,不必多礼。”
“多谢世子体谅。”
沈槐撑着身子又微微行了一礼,面色苍白,说是道谢,陆君越听着倒觉好似是在暗戳戳地阴阳怪气自己。
他只装作听不懂,面上仍挂着温浅的笑容,轻轻将马车帘子掀起:“沈姑娘,请。”
一路慢行。
马车行至半路,陆君越忽然开口:“沈姑娘可曾听说过梅中藏玉的传说?”
沈槐心中一震,面上却不显:“世子说的是前朝那个关于梅花图中藏宝的传说?”
她果然知道。
“正是。”陆君越注视着沈槐的眼睛,继续道,“据说那宝藏的关键,就藏在慈安寺的梅林中。”
沈槐忽而轻笑:“世子也信这些无稽之谈?慈安寺的梅林我母亲都快走遍了,从未见过什么宝藏。”
“或许不是没见到,而是没认出来。”陆君越意有所指,“毕竟有些秘密,需要特殊的钥匙才能发现。”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沈槐顺势向前倒去。陆君越伸手扶住她,在触碰的瞬间,指尖擦过她发间的一支玉簪。
“失礼了。”陆君越很快松开手,眼神暗沉了几分。
沈槐缓缓撑起身来,轻咳两声靠回垫上。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混着寺里飘来的梵音,沈槐裹着月白狐裘下了马车,在外随行的青檀取了暖炉放进她手心。
陆君越紧随其后,也下了马车,他从小厮手中接过撑开的油纸伞,走到沈槐身旁:“劳烦沈姑娘带路。”
雪中三人两伞,默默成行。
冬日,寺中香客稀少。
仰头望向山门,慈安寺的红墙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青石板被厚厚白雪覆盖住,沈槐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往梅林走,经过药师殿时,忽然停住脚步。
药师殿檐角垂着两缕红绸,在风里缠成一团。
“沈姑娘可是想起什么?”
沈槐垂下眸,声音有些喑哑:“母亲生前常说,慈安寺的祈愿最为灵验,我幼时随母亲来过慈安寺,曾在药师殿中求过愿。”
陆君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原是如此,沈姑娘触景生情,难免会生出几分怅然。”
沈槐突然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跌去,青檀忙侧身环住她,暖炉摔落,正好滚到陆君越脚边。
陆君越弯腰拾起沾了雪的暖炉,轻轻拍了拍,朝沈槐递过去:“沈姑娘若不适,可去寺中客房稍作歇息。”
他走上前,伞柄微微倾斜,替沈槐遮去肩头一侧的落雪。
此刻倒是好心。
沈槐靠在青檀怀里,觉得演得差不多了才缓缓仰头接过他手中暖炉:“多谢世子。”
陆君越眸中隐隐含着忧色,善解人意道:“无碍,沈姑娘的身子要紧。”
三人去往后院,在后院厢房歇了一阵,才又再次出门,朝着梅林行去。
梅林里的雪很深。
积雪没过脚踝,沈槐在青檀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算算时间,她昨夜派来的人应该已经就位,此刻正潜在这片梅林之中。
陆君越跟在她身侧,看似随意地欣赏着雪中红梅,实则每一步都走得极有目的性。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特定的地点,目光不时掠过某些看似寻常的角落。
两人心思各异。
陆君越忽然问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聊:“沈姑娘可还记得,当年与你母亲来时,在这梅林中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沈槐面上露出几分追忆之色:“时日久远,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曾在最大的一株红梅下埋了一坛酒,说是待我及笄婚假时取出共饮。”
“可惜母亲没能等到那一天。”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下去:
陆君越恍若忘了自己便是那登门退亲之人般,只道:“沈姑娘节哀。”
母亲的死因成谜,陆君越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沈槐未做回应,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两人各怀心思,继续向梅林深处走去。
陆君越的步子越来越慢,忽然,他在一株看似普通的红梅前停下。这棵树比其他梅树都要粗壮,枝干虬劲,上面系着几条已经褪色的祈愿红绸。
“这棵树倒是特别。”陆君越绕着梅树慢慢走了一圈,目光仔细扫过树干的每一处纹路,在某处停了下来。他伸出手,轻轻拂去树皮上的积雪和苔藓,露出一个极不显眼的刻痕。
沈槐的视线也随之看过去,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陆君越为何偏偏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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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
这株梅树正是母亲生前最常来的地方,树干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琬”字,是母亲的小字。
岁月流逝,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故作淡然:“不过是棵老树罢了,梅林中这样的老树多的是。”
陆君越却仿佛没听见,专注地打量着树干四周,忽然,他弯腰拂去树根处的积雪,露出下面新翻动过的泥土。
沈槐感到青檀扶着自己的手微微收紧,她屏住呼吸,那是她的人昨夜埋下机关的地方之一。
就在陆君越的手即将触碰到泥土的瞬间,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痛呼,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陆君越闻声回头。
只见一个小沙弥摔倒在梅林小径上,身边的柴火散落一地。
“小师父没事吧?”沈槐关切地问道,暗中对青檀使了个眼色。
青檀连忙上前搀扶。
“没事没事。”小沙弥狼狈地爬起来,“方丈让我来取些梅枝供佛,没想到雪天路滑。”
陆君越皱眉看着这一幕,眼神晦暗不明。等他再回头时,发现沈槐已经站在那棵老梅树前,正好挡在他刚才查看的地方。
“陆世子可知道,这片梅林中有一株特殊的双生梅?”
“据说两株同根,却一株红梅,一株白梅,甚是罕见。”
“世子说的是。”沈槐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母亲生前常与我提起,只是那株双生梅在梅林深处,这冬日里去的人少了,路恐怕不好走。”
“无妨。”陆君越微笑,“既然前来探查,总要弄个清楚。”
“我看这天色渐暗,风雪又大,陆世子还是快些走吧。”
陆君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切都依沈姑娘。”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却仍不经意地扫过那棵老梅树。
三人继续深入,越往里走,梅树越是密集,枝桠交错,几乎要拨开枝条才能前行。
雪在这里小了些,但寒意更重,沈槐拢了拢狐裘,感觉到袖中的软鞭冰凉地贴着手腕。
约摸过了两刻钟,三人终于停住脚步。
面前是一株极为古老的梅树,树干粗壮,需要两人合抱,枝头上梅花盛放,一红一白,在雪中交映,有些灼眼。
“这双生梅倒是生得奇特。”陆君越轻声说道,伸手抚上粗糙的树皮。
这时,梅林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什么声音?”陆君越眼神瞬间变得警惕,低声问时,手已悄然摸上腰间缠绕的软剑。
“或许是寺中的野猫。”沈槐故作镇定,轻咳了两声,“这慈安寺常有野猫出没。”
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她派人布置埋伏的位置,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陆君越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然紧盯着梅林深处。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槐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了软鞭,难道要在此刻揭开伪装吗?
11.赴约百问坊
窗外雪落无声,将军府内一片素缟。
沈槐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如今竟连床榻也下不来了。消息传出,在奉京城中掀起热议,茶楼酒肆更盛。
茶楼里,几个茶客凑在一处,一人压着声音道:“你们看见将军府门口挂的白幡了吗?”
他身旁的刀疤男目光瞟向那座威严的将军府邸:“听说是府里一位女眷没了,前几日见管家出来,眼眶都是红的,不会是那位沈家小姐吧?”
“前几日才传出身染重病,怎会突然就这般严重了?”刀疤男右侧的少年人说着,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一番。
邻座一位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微微倾身,以扇掩面,悄声道:“我这儿倒有个消息,听说是将军夫人蒋氏没了。”
他顿了顿,神色紧张地补充:“不过这话可千万不能外传,要是被人知道是从我这儿说出去的,我这项上人头可就难保了。”
“说起来,沈家那位千金自幼体弱多病,请了多少名医都治不好。如今看来,恐怕也撑不了多久,迟早要步她母亲的后尘。”一旁的老者摇头叹息,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
茶楼角落里的妇人闻言,忍不住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要说这沈小姐,也真是可怜。这般年纪,就遭这些罪...”
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凑过来,声音压的低低的。
“谁说不是呢?从小病到大不说,好不容易许了国公府这门好亲事,结果转眼就被退了婚。”
“如今又遭遇母亲亡故,接连遭受这般打击,任谁都难以承受啊。”
他说着,不由地向将军府方向投去同情的目光。
流言传到沈槐耳朵里时,她正换上一身素净衣裙,长发松松绾起,未施粉黛的脸上刻意保留几分病态的苍白,我见犹怜。
她对镜练习作出低咳与气短的模样,看着与从前无异,这才揣好墨玉令牌,披上厚织锦镶毛斗篷,由青檀扶着,一步步缓缓走出将军府。
马车早已备好,碾雪而行,驶向东街的百问坊。
百问坊门面不起眼,黑檀木匾额,暗沉格扇门,似寻常书斋。
沈槐扶着青檀的手下车时刻意踉跄一步,立刻引来坊内掌柜注意。
那是位戴老花镜、须发皆白的老者,见到沈槐手中墨玉令牌,浑浊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恭谨谦和,慢悠悠拱手:“贵人楼上请,陆世子已等候多时。”
楼梯狭窄幽深,踩上去吱呀作响。
沈槐一手由青檀搀着,另一手攥着袖中软鞭,每一步都走得飘忽不定。
雅间门推开,淡淡沉水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陆君越临窗而坐,面前红木小几上紫砂茶具氤氲着热气。
他今日仍是一身素衣,清浅的湖蓝,外罩同色狐裘,面如冠玉,更显温文尔雅。
见沈槐进来,他起身上前两步,虚虚一扶:“雪天路滑,还劳沈姑娘抱恙前来,陆某实在过意不去。”
沈槐在他对面临窗位置坐下,以袖掩唇,眼睫低垂,声音气若游丝:“世子言重,世子奉旨查案,臣女不敢怠慢。”
沈槐刻意点明奉旨,将自己置于被动配合之位,暗讽今日前来并非自愿。
陆君越只作不懂,执壶默默为她斟茶。
“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听闻沈姑娘旧疾复发,如今可好些了?”
热茶被轻轻推至沈槐眼前,陆君越抬头时,沈槐默默垂首,将眸中的审视与探究一一隐下。
“劳世子挂心,仍是老样子,咳得厉害些罢了。”沈槐轻声应着,指尖微颤捧起茶盏,却不就饮,只借热气遮挡神情。
上好的青山春茶,能在冬日喝到,倒是用心。
只是这心是好是坏,实是难以两说。
无论好与坏,她都不愿受。
“不知世子今日唤臣女前来,究竟要问何事?可是关于家母?”沈槐将垂下的一缕青丝别于耳后,呈以病弱之姿。
陆君越从袖口取出木匣,似只是照常问询:“不知这匣中之物沈姑娘是从何处得到?又是如何判定它为凶手遗留之物?”
“母亲房中发现的,这布料色泽丑陋……母亲贯来是不会用的,自然是那……凶手所遗。”沈槐说到母亲时悄然垂眸,黯然伤神。
她此番言语一出,倒叫陆君越琢磨上了。
丑陋?贯来不会用?自然是?
暗暗鄙夷他的审美,还如此不过脑子,这沈槐是当真不知世事还是另有深意?
亦或是她真的不知其中内情,一切都是那神秘女子布的局?
陆君越捏在木匣子上的指尖微微收拢。
“沈姑娘如此笃定?”他面上挂笑,似乎真的只是为了确认。
“难不成陆世子是认为我母亲私行不检?咳咳……你怎能如此辱……咳……辱我母亲!”
沈槐骤然冷脸,眸中染上怒意。她气急,猛烈地咳喘起来。
身旁的青檀忙为她抚背,一双杏眸暗暗瞪向陆君越,大写着不满。
“沈姑娘误会了,在下……”陆君越正想解释却一时语塞。
他总不能说这匣中之物是他所留吧。
他与人相处,要不如沐春风、两皆欢喜,要不贵贱有别、主仆分明,何时遇上过沈槐这样的。
眼泪说落就落,脸也是说变就变。
这女子性情当真是难测。
眼见沈槐眸中浮起委屈与不平,陆君越心知若不安抚,只怕后续谋划难以推进。
他当即躬身一揖:“沈姑娘,此问绝无他意。查案一事须得慎思慎行,若方才言语有冒犯之处,在下向姑娘赔罪。”
他歉疚之意诚恳明了,沈槐也不好揪着不放。
沈槐眼中怒色渐消,微微侧过脸,似是有些窘迫,低声说道:“许是臣女……误会了世子之意,还请世子勿要见怪。”
“无妨。”陆君越温润含笑,顺势接过话头,“只是在下尚有一事想请教沈姑娘。”
“世子言重。”沈槐抵唇轻咳一声,微有困惑,“不知世子想问什么?”
陆君越并未立刻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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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方素帕展开,上面绣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红梅。
“此物,沈姑娘可曾在令堂处见过?”
他声音温和,目光却紧紧盯着沈槐,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表情。
沈槐垂眼仔细看了看红梅,却并无异样,只是缓缓摇头道:“母亲生前虽爱养花,但臣女确实未曾见过此物,世子追问此物,莫非它与我母亲的死有关?”
她抬起眼,眼中水光潋滟,带着疑惑与哀戚。
“我无意提及沈姑娘的伤心事。”陆君越凝视她片刻,方才缓缓收起素帕,语气温润,“不瞒沈姑娘,三年前俞贵妃薨逝时,寝殿之内,也曾发现红梅,陛下对此极为关注,命陆某定要查明两者之间的关系。”
“听闻令堂生前,常去京郊慈安寺赏花,尤其是寺后那片梅林。”
沈槐捧茶盏的指尖微紧。慈安寺,恐怕才是陆君越今日真正的目的。
她神情自若地轻轻点头:“母亲素爱烧香拜佛,又喜淡雅花香,是常去慈安寺,世子何故问及此事?”
“俞贵妃当年也喜欢去慈安寺赏梅,陆某总觉会有些线索。”
陆君越语气自然,此番解释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陆某对令堂喜好的梅株品类和常去的具体路径皆不熟悉,恐有疏漏,不知沈姑娘可愿同行,代为指引?”
他眼神澈然,说得极为恳切,似全然为案情考量。
沈槐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底思绪,声音愈发低弱:“能助世子查案,臣女本不应推辞,只是慈安寺路远,如今天寒,臣女这身子怕是……”
她说着,又是一阵压抑轻咳,肩头微颤,脆弱不堪。
陆君越见状,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疑虑,但很快被更深的温润掩盖,语带怜惜:“是陆某考虑不周了,既是如此,便不劳……”
未等他说完,沈槐忽然开口打断他,眼中带着病弱之人强撑的坚持:“不过,此事与查明母亲死因有关,臣女愿意前往。只是天寒地薄,臣女身子骨过弱,还需回府添些厚实衣物,不妨明日再行,不知世子意下如何?咳咳……”
沈槐以退为进,既应下此事避免引疑,又将时间推后,争取布局应对之机,也算一举两得。
陆君越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倔强,眸光微动,随即含笑颔首:“如此,便有劳沈姑娘了,明日巳时,陆某与你一同前往。”
“多谢世子体谅。”沈槐微微欠身,又是一阵气短。
又虚应片刻,沈槐才以体力不支为由,起身告辞。
陆君越亲自将她送至门外,目送青檀小心翼翼搀扶她下楼。
直到她纤细孱弱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他脸上的温润笑意才一点一点淡去。
演得真好,险些连他都要骗过去了。
陆君越负手而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枚冰冷红梅,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返回雅间,走到窗边,看着沈槐被扶上马车,车帘垂下,隔绝所有视线。
12.棋盘已开
百问坊雅间的银丝炭盆暖意正融,碎雪挟着寒梅冷香,轻轻扑在琉璃窗上,凝成一片朦胧。
陆君越独坐于窗边紫檀案前,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青瓷手炉上的缠枝纹,目光沉静,始终落在将军府那辆静立的马车。
展尉从隔间掀帘而出,抱臂倚在门边,啧声:“还盯着不放?要我说,你这差事可真不好办。”
“能得查明白吗?”他挑眉看向陆君越,眼底带着几分戏谑,又掺着关切。
陆君越并未回头,只淡淡应道:“为何不能?”
“那沈家大小姐,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么?当年老国公与沈老将军定下的娃娃亲,全京城谁不知道?”
展尉踱步走近,俯身压低声音,“陛下也真是,大理寺能人辈出,偏派你个初出茅庐的世子来查这案子,这不是摆明了打将军府的脸?”
不等对方回答,他指尖已挑起案上半盏残茶,动作轻巧如拈花,又道,“更何况沈夫人死得蹊跷,偏偏就在你登门退婚的第二天……”
陆君越眸光微沉,指节在案上轻轻一叩:“圣意岂容妄加揣测?”
“是是是,忠君体国的陆世子。”展尉举起双手,故作投降状,“我不多嘴了,行吧?”
陆君越忽地轻笑,眼底却无甚温度:“展尉,你可知方才沈姑娘上楼时,脚步虚浮得如同老媪?”
“可她上马车时,步子分明极稳。”
他将手炉拢回袖中,抬眼看向展尉,神色已恢复如常的温淡,语气悠然。
展尉顿时怔住,瞥了一眼陆君越,眉头蹙紧,声音里透出些许不赞同:“你明知沈小姐母亲新丧,竟还有心试探她?”
窗外寒风骤起,刮得窗棂上冰凌簌簌作响,几片碎雪斜斜打在琉璃面上。
陆君越唇角微扬,笑意温润如春水,声线也放得柔和,唯独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光:“正因念及沈姑娘新丧至亲,才更要为她查清究竟是谁害了她母亲,你说是么?”
他缓缓转动手炉,语气虽轻,字字清晰。
展尉哑然,侧过头去摸了摸鼻子,终是叹了口气。
“算了,说不过你。”
“下月初我祖母寿宴,你可一定要来。”
-
马车驶离百问坊,轮毂呼呼,碾过青石板路上的薄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不多时便拐过街角,没入巷道。
车厢内,沈槐缓缓直起身子,纤瘦的手指在暖炉之上来回摩挲,悄然收敛方才那副羸弱不堪的姿态。
隐在街边人流中的青玉,一身灰扑扑的男装,毫不起眼。
她抱着插满糖葫芦的长串草桩,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走街小贩,不动声色地贴近缓缓前行的马车,眉眼顺垂地自桩子上拔下一串色泽鲜亮的糖葫芦,轻声低唤:“小姐。”
沈槐黛眉轻挑:“都看清了?”
青玉擅读唇语,她派其在街角下藏着,看看这周围有无窥探亦或是传递消息之人。
青玉并未抬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言语简洁而肯定:“未见可疑行迹,娄掌柜传回的消息里也说陆世子身份无疑,百问坊只查到他幼年间曾于慈安寺暂住过一段时日。若是按小姐所言,那陆世子当真有问题,只怕是藏得极深。”
“让我们的人立刻动身,连夜去慈安寺布置。”
藏得深,她也会将他挖出来。
不似人前的虚哑,沈槐的嗓音很清。
青玉素来细心如尘,自然知道如何去做,只点点头,身影迅速裹入长街的人流之中,难觅行踪。
车帘一角被风雪轻轻掀起,沈槐的侧脸露出,冰肌玉骨,宛如淡梅初绽,只是依旧病恹恹的。
陆君越所言不实,以母为诱故意引她前去。
这仇,她记下了。
无论他想在慈安寺找什么,或者做什么,她都不会让他如愿。
幕帘轻落,荡起一阵微寒,沈槐靠回软垫上,一双桃花眼迷离。
棋盘已开,棋子已落。
明日慈安寺,便是见分晓之时。
-
雪色漫过东街青瓦。
“小姐,陆世子的马车已经到了,人在门口候着。”门房的人来禀。
“知道了。”
他倒是心急。
沈槐目光扫过院角那株老树,枝桠上积着雪,梳洗过后才扶着青檀的手慢步出了安然苑。
“沈姑娘。”
陆君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沈槐转过身,陆君越今日换了青黛色暗纹锦袍,外罩同色鹤氅,发间玉冠缀着粒东珠,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倒真像个游山玩水的贵公子,一点也看不出是要查案的模样。
沈槐福了福身,袖中软鞭轻轻蹭过掌心:“世子久等,这雪下得紧,倒是比昨日更冷了。”
陆君越伸手虚扶,指尖在离她衣袖半寸处顿住,他垂眸看她脚下沾的雪:“沈姑娘身子弱,不必多礼。”
“多谢世子体谅。”
沈槐撑着身子又微微行了一礼,面色苍白。
冬雪过重,上山的路实在难行,行至这半途,将军府的马车车轮深陷泥潭,再无法前行。
天寒地冻,一时也无别的法子,只得与陆君越同坐。
“劳烦陆世子。”
陆君越面上仍挂着温浅的笑容,轻轻将马车帘子掀起:“沈姑娘,请。”
一路慢行,陆君越忽然开口:“沈姑娘可曾听说过梅中藏玉的传说?”
“世子说的是那个关于梅花图中藏宝的传说?倒是曾在话本子里翻见过。”沈槐一双桃花眼清澈,又冷又艳,微微抬眸看向他。
她果然知道。
“正是。”陆君越眸光宛若温润暖阳,直勾勾地撞上她,慢语轻声,“据说那宝藏的关键,就藏在慈安寺的梅林中。”
沈槐闻言一时有些出神,素衫映着春晖,像一蓬清霜笼在周身。她忽而轻笑:“世子也信这些无稽之谈?慈安寺的梅林不知多少人走过,如若真有什么宝藏,也早该被人寻到拿走。”
“或许是见到了也未能认出。”陆君越意有所指,“毕竟有些秘密,需要特殊的钥匙才能开启。”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沈槐向前跌去。陆君越伸手扶住她,在触碰的瞬间,指尖不着痕迹地擦过她发间的白茶玉簪,渗出一滴血,微微的刺痛。
他很快松开手,眼神暗沉了几分。
“失礼了。”
沈槐撑起身来,道谢。
-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混着寺里飘来的梵音,沈槐裹着月白狐裘下了马车,在外随行的青檀取了暖炉放进她手心,为她撑伞。
陆君越紧随其后,也下了马车。
他从小厮手中接过撑开的油纸伞,步履从容地走到沈槐身旁,温和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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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烦沈姑娘带路。”
雪中三人两伞,默默成行。
冬日,寺中香客稀少。
仰头望向山门,慈安寺的红墙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青石板被厚厚白雪覆盖住,沈槐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往梅林走,经过药师殿时,忽然停住脚步。
药师殿檐角垂着两缕红绸,在风里缠成一团。
“沈姑娘可是想起什么?”陆君越随着她的视线朝上看去。
沈槐垂下眸,声音带了几分喑哑:“母亲生前常说,慈安寺的祈愿最为灵验,我幼时随她来过慈安寺,曾在药师殿中求过愿。”
陆君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眸色温柔:“原是如此,沈姑娘触景生情,难免会生出几分怅然。”
沈槐未应声,只低着头朝前走去,突然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跌去。
青檀忙把伞一丢,慌忙侧身环住她。
暖炉摔落,正好滚到陆君越脚边。
陆君越弯腰拾起沾了雪的暖炉,轻轻拍了拍,朝沈槐递过去:“沈姑娘若不适,可去寺中客房稍作歇息。”
他走上前,伞柄微微倾斜,替沈槐遮去肩头一侧的落雪,眉目清朗,情绪难辨。
此刻倒是好心。
沈槐缓缓仰头接过陆君越手中暖炉,轻声道:“多谢世子。”
她倚在青檀怀中,身子微微发颤,一只手悄悄向下探去,似是想揉一揉吃痛的脚踝。
才刚动作,陆君越急忙背过身去,目光垂落雪地,礼数十分周全。
“沈姑娘可还好?”
“应是有些走不了路了,需要暂歇两日,只怕要耽误世子查案的行程了。”沈槐语带歉疚。
陆君越眸中隐隐含着忧色,善解人意道:“无碍,沈姑娘的身子要紧。”
-
梅林里的雪更深了。
积雪没过脚踝,沈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
陆君越跟在她身侧,看似随意地欣赏着雪中红梅,实则每一步都走得极有目的性。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特定的地点,目光不时掠过某些看似寻常的角落。
他忽然问道:“沈姑娘可还记得,当年与你母亲来时,在这梅林中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聊。
沈槐面上露出几分追忆之色:“时日久远,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曾在最大的一株红梅下埋了一坛酒,说是待我及笄时取出共饮。”
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可惜母亲没能等到那一天。”
“沈姑娘节哀。”
沈槐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母亲的死因成谜,陆君越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两人各怀心思,继续向梅林深处走去。
陆君越的步子越来越慢,忽然,他在一株看似普通的红梅前停下。这棵树比其他梅树都要粗壮,枝干虬劲,上面系着几条已经褪色的祈愿红绸。
“这棵树倒是特别。”陆君越绕着梅树慢慢走了一圈,目光仔细扫过树干的每一处纹路,在某处停了下来。他伸出手,轻轻拂去树皮上的积雪和苔藓,露出一个极不显眼的刻痕。
沈槐的视线也随之看过去,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这株梅树正是母亲生前最常来的地方,树干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琬”字,是母亲的小字。
陆君越为何偏偏停在这里?
13.慈安梅林
岁月流逝,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沈槐故作淡然:“不过是棵老树罢了,梅林中这样的老树多的是。”
陆君越却仿佛没听见,专注地打量着树干四周,忽然,他弯腰拂去树根处的积雪,露出下面新翻动过的泥土。
沈槐扶着青檀的手微微收紧,心里还是有些沉不住气。
就在陆君越的手即将触碰到泥土的瞬间,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痛呼,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陆君越闻声回头。
只见一个小沙弥摔倒在梅林小径上,身边的柴火散落一地。
“小师父没事吧?”沈槐关切地问道,暗中对青檀使了个眼色。
青檀连忙上前搀扶。
“无事,无事。多谢女施主。”
小沙弥狼狈爬起,合十行礼,面露窘色,脸颊冻得通红。
“小僧奉方丈之命,来取些梅枝以供佛前,不料雪滑失足,惊扰二位施主了,罪过罪过……”
他声音带着少年的清脆,语气惶恐。
陆君越眉头微蹙,目光审视地掠过小沙弥与其身旁散乱的梅枝,又扫了一眼略显空旷的周围,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晦暗。
这跌倒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待他再回首望向那株老梅时,却发现沈槐已悄然移步,正正好立于树下。
月白色的狐裘身影恰好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他方才欲要探查的那片新土之前,仿佛是被方才的动静吸引,无意间站到了那个位置。
沈槐迎着他转回的目光,脸上带着一丝未褪的对那小沙弥的关切,以及几分因被打断而生的茫然。
“世子?”她轻声疑问,仿佛不解他为何突然盯着自己。
雪屑纷纷,沾衣欲湿。
沈槐静立在老梅树下,月白的狐裘与莹雪几乎融为一色,唯鸦青鬓发与沉静眼眸,成为这片素白中的鲜艳。
陆君越的视线在她背影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那已被积雪重新覆盖少许的树根处,复又落回她身上。
他唇角温润的笑意未减,声音也依旧平和:“沈姑娘似乎对此树格外青睐?”
沈槐目光似乎流连于枝头一朵含苞红梅,姿态自然得仿佛只是驻足赏景。
“只是忽然觉得,此梅风骨清奇,较之别处,更合眼缘罢了。”
“世子方才在看什么?这树下莫非有何稀奇?”
她微微侧首,露出一段纤细苍白的脖颈,声音轻软,轻巧地将问题抛了回去。
“不过是见此处积雪似乎与他处略有不同,心生好奇。”陆君越从容应答,向前缓步走近。
油纸伞的边缘轻轻擦过沈槐身侧的积雪,带来一丝微弱的压迫感。
“沈姑娘方才提及,令堂曾在树下埋酒,不知是这梅林中的哪一处?”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伞下的空间似乎变得逼仄起来。
风雪被隔绝在外,只余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较量。
沈槐并未退让,反而迎着他的目光,极淡地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年岁久远,我也记不真切了。或许就是此处吧,世子想饮酒或是觉得我母亲早年埋下的酒与这案件有何关联?”
陆君越摇摇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发间那支白茶玉簪,突兀地转了话题:“沈姑娘发间玉簪,清雅别致,想必也有一段故事。”
他话中有话,试探的意味昭然若揭。
沈槐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簪首那朵冰凉的采茶,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哀恸,旋即又被深沉的平静覆盖:“寻常饰物罢了,劳世子挂心。”
她巧妙地将故事一词轻轻带过,转而道,“风雪似乎又急了,世子可寻到线索了?我这身子太弱,恐不能远行太久。”
她以退为进,再度将自己置于弱者的位置,言语间催促陆君越向前。
正在此时,方才那名小沙弥已收拾好柴薪,抱着几支梅枝,怯生生地从不远处经过,似乎仍有些窘迫,不敢抬头。
陆君越余光瞥见,隐去眼底疑虑,复又看向沈槐,见她依旧是一副弱不禁风、倚树喘息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倒。
他沉吟片刻,终是缓缓颔首:“是在下疏忽了,忘了沈姑娘玉体欠安。”
他转身,伞面微移。
沈槐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由青檀扶着,缓缓自树下移开脚步。就在她脚步挪动的瞬间,鞋尖似乎无意中踢到了什么,将树根旁一小块松动的雪泥更踏实了几分,彻底掩去了那一点新土的痕迹。
这个细微的动作极其自然,宛如雪地行走时不可避免的踉跄。
陆君越仿佛背后生眼,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陆世子可知道,这片梅林中有一株特殊的双生梅?”
“据说两株同根,却一株红梅,一株白梅,甚是罕见。”
“世子说的是。”沈槐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母亲生前常与我提起,只是那株双生梅在梅林深处,这冬日里去的人少了,路恐怕不好走。”
“无妨。”陆君越微笑,“既然前来探查,总要弄个清楚。”
“我看这天色渐暗,风雪又大,陆世子还是快些走吧。”
陆君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切都依沈姑娘。”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却仍不经意地扫过那棵老梅树。
三人继续深入,越往里走,梅树越是密集,枝桠交错,几乎要拨开枝条才能前行。
雪在这里小了些,但寒意更重,沈槐拢了拢狐裘,感觉到袖中的软鞭冰凉地贴着手腕。
约摸过了两刻钟,三人终于停住脚步。
面前是一株极为古老的梅树,树干粗壮,需要两人合抱,枝头上梅花盛放,一红一白,在雪中交映,有些灼眼。
“这双生梅倒是生得奇特。”陆君越轻声说道,伸手抚上粗糙的树皮。
这时,梅林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什么声音?”
“或许是寺中的野猫。”沈槐轻咳了两声,“这慈安寺常有野猫出没。”
陆君越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然紧盯着梅林深处。
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凝固了。
“咳咳……咳……”沈槐猛然咳起,唇边溢出殷红。
青檀眼泪汪汪:“小姐,您怎么样?”
沈槐不应,依旧咳嗽不止。
“陆世子,风寒过甚,小姐身子受不住,我们还是快些返程吧。”
-
三人循路返回,气氛比来时更为沉寂。只有踏雪之声和沈槐的咳嗽声,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行至山门附近,陆君越忽又驻足,望着寺门方向,似是随口言道:“听闻慈安寺后山还有几处古迹,雪景颇佳,可惜今日时机不对。来日若得闲,倒想再想烦请沈姑娘一回。”
沈槐低眉顺眼,轻声应道:“只恐我体弱,难堪陪伴。”
心中却冷然,他贼心未死。
“无妨,来日方长。”陆君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马车驶离慈安寺,轱辘声压过雪地。车内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
直至将沈槐送回沈府门前,陆君越亲自扶她下车,礼仪周全,无可指摘。
“今日多谢世子相伴。”沈槐敛衽行礼。
“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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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多谢沈姑娘才是,劳你受累。”陆君越还礼,目光在她面上流转片刻,最终定格于那支白茶玉簪上瞬息,方才转身登车离去。
沈槐立于门前,直至马车消失在街角,脸上那抹虚弱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冰封般的沉静。
“小姐……”青檀低声轻唤。
“回去再说。”沈槐转身步入苑门,步伐沉稳,哪里还有半分病态。
安然苑内,暖阁深静。
沈槐卸下狐裘,指尖摩挲着那支玉簪。簪体冰凉,那朵白茶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
“陆君越怀疑这簪子,或许它与‘梅中藏玉’有关。”她声音低沉,眸光中冷意泛泛,“他今日目标明确,愚就是冲着母亲留下的线索而来。那小沙弥……”
“是奴婢安排的。”青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她已换回女装,悄无声息地出现。
“做得不错。”沈槐赞许地点头,“但还是让他起了疑心,我们的人,在寺中可有发现他另有部署?”
“有。”青玉神色凝重,“我们的人发现,除了明面上的随从,陆世子至少另有两批人手暗中潜入寺中,一批似乎在勘察后山路径,另一批行动极为隐蔽,意图不明,我们的人未能完全跟上。”
沈槐眼神一凛:“果然不止他一人。他今日与我周旋,恐怕也是为了吸引注意,方便他手下行事。”
她沉吟片刻,“后山?他方才也提及后山,想来,慈安寺的秘密于那后山也有隐藏。”
棋盘之上,迷雾更浓。
对手的棋子,并非只有明面上的那一颗。
她将玉簪紧紧握入掌心,是冰冷的触感:“让我们的人盯紧后山,设法查清他那批最隐蔽的人手的真正目的,重点在药师殿与藏经阁左近,但务必谨慎,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沈槐抬眸,眼中已是一片决然饿清冷,“另外,关于这支簪子的来历,尤其是它与慈安寺、与我母亲的具体关联,我要知道得更多更细。百问坊查不到的,就去更深处挖,动用一切可用的旧日关系。
“是。”青玉与青檀齐声应道。
沈槐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看着院中积雪出神。
夜幕降临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
“小姐。”青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沈槐猛地回过神,“查得如何?”
青玉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寒意:“陆世子的人在小姐离开后不久就返回了梅林,在那株老梅树下挖掘了许久,但似乎一无所获。”
沈槐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果然如此。他可发现了我们的人?”
“没有。”青玉摇头,“我们的人撤离得很及时,不过……”
“不过什么?”
青玉犹豫了一下:“陆世子在离开前,在梅树下埋了样东西。”
沈槐眸色渐深:“什么东西?”
“看不清,是一个小小的木盒。”青玉低声道,“要取来看看吗?”
沈槐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他既然特意埋下,必定设了陷阱,我们只需引鼠入洞,静观其变。”
她走到窗前,望向慈安寺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陆君越,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夜色深沉,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而在慈安寺的某间禅房内,陆君越正对着一盏孤灯,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珏。
玉珏色泽温润,上面刻着一个与老梅树上相似的符号。
“沈夫人,你留下的谜题,就由我来解开吧。”他轻声自语,眼中闪过志在必得的光芒。
窗外,雪不知何时又悄然加密,纷纷扬扬,无声地将白日里所有的痕迹与算计温柔掩盖。
局,才真正开始。
-
14.金銮之主
三人循路返回,气氛比来时更为沉寂。只有踏雪之声和沈槐的咳嗽声,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行至山门附近,陆君越忽又驻足,望着寺门方向,似是随口言道:“听闻慈安寺后山还有几处古迹,雪景颇佳,可惜今日时机不对。来日若得闲,沈姑娘身体好些,倒想再烦请沈姑娘一回。”
沈槐低眉顺眼,轻声应道:“只恐我体弱,咳咳……难堪陪伴。”
心中却冷然,他贼心未死。
“无妨,来日方长。”陆君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马车驶离慈安寺,轱辘声压过雪地。
车内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
直至将沈槐送回沈府门前,陆君越亲自扶她下车,礼仪周全,无可指摘。
“今日多谢世子。”沈槐敛衽行礼。
“是在下多谢沈姑娘才是,劳你受累。”陆君越还礼,目光在她面上流转片刻,最终定格于那支白茶玉簪上瞬息,方才转身登车离去。
沈槐立于门前,直至马车消失在街角,脸上那抹虚弱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冰封般的沉静。
“小姐……”青檀低声轻唤。
“回去再说。”沈槐转身步入苑门,步伐沉稳,哪里还有半分病态。
安然苑内,暖阁深静。
沈槐卸下狐裘,指尖摩挲着那支玉簪。簪体冰凉,那朵白茶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
“陆君越怀疑这簪子,或许它与‘梅中藏玉’有关。”她声音低沉,眸光中冷意泛泛,“他今日目标明确,愚就是冲着母亲留下的线索而来。那小沙弥……”
“是奴婢安排的。”青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她已换回女装,悄无声息地出现。
“做得不错。”沈槐赞许地点头,“但还是让他起了疑心,我们的人,在寺中可有发现他另有部署?”
“有。”青玉神色凝重,“我们的人发现,除了明面上的随从,陆世子至少另有两批人手暗中潜入寺中,一批似乎在勘察后山路径,另一批行动极为隐蔽,意图不明,我们的人未能完全跟上。”
沈槐眼神一凛:“果然不止他一人。他今日与我周旋,恐怕也是为了吸引注意,方便他手下行事。”
她沉吟片刻,“后山?他方才也提及后山,想来,慈安寺的秘密于那后山也有隐藏。”
棋盘之上,迷雾更浓。
对手的棋子,并非只有明面上的那一颗。
她将玉簪紧紧握入掌心,是冰冷的触感:“让我们的人盯紧后山,设法查清他那批最隐蔽的人手的真正目的,重点在药师殿与藏经阁左近,但务必谨慎,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沈槐抬眸,眼中已是一片决然饿清冷,“另外,关于这支簪子的来历,尤其是它与慈安寺、与我母亲的具体关联,我要知道得更多更细。百问坊查不到的,就去更深处挖,动用一切可用的旧日关系。
“是。”青玉与青檀齐声应道。
沈槐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看着院中积雪出神。
夜幕降临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
“小姐。”青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沈槐猛地回过神,“查得如何?”
青玉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寒意:“陆世子的人在小姐离开后不久就返回了梅林,在那株老梅树下挖掘了许久,但似乎一无所获。”
沈槐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果然如此。他可发现了我们的人?”
“没有。”青玉摇头,“我们的人撤离得很及时,不过……”
“不过什么?”
青玉犹豫了一下:“陆世子在离开前,在梅树下埋了样东西。”
沈槐眸色渐深:“什么东西?”
“看不清,是一个小小的木盒。”青玉低声道,“要取来看看吗?”
沈槐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他既然特意埋下,必定设了陷阱,我们只需引鼠入洞,静观其变。”
她走到窗前,望向慈安寺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陆君越,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夜色深沉,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而在慈安寺的某间禅房内,陆君越正对着一盏孤灯,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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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你留下的谜题,就由我来解开吧。”他轻声自语,眼中闪过志在必得的光芒。
窗外,雪不知何时又悄然加密,纷纷扬扬,无声地将白日里所有的痕迹与算计温柔掩盖。
局,才真正开始。
-
“沈爱卿,你不愿?”
金銮高台,玉琢龙椅之上,沉厌半坐。
奢华织布裁拼的玄色衣袍上,暗金细绣的龙纹栩栩如生蜿蜒着,帝冠“半死不活”地束在发端,他的腰间别了一把琉璃扇。
雕龙画凤的乌木鎏金扶手两侧是他自然摊垂的双手。
他一只脚搭在龙椅边缘,另一只脚塌上无数骷髅筑成的地砖,身子微微前倾。
俊美无俦的脸上,眸子邪魅深寒,直直射向大殿中屈膝而跪的沈父。
他的质问出口,沈父原就低垂的头梗得更低,难望素日镇北大将军的威风与凛然。
“老臣不敢,只是小女身骨实是病弱,恐难担起一宫妃位,还望陛下三思。”
沈父叩首于地,声含请求。
入宫请报已有三日,如今困于宫闱,连家中新丧停灵都无暇顾及。
他心中对沉厌难免起怨,却是不敢言说。
表妹之故,夫人新丧,他心知肚明是因何而起。
当年血洗金銮也有他的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年少登位、执掌了新政十七年的新帝是一个怎样的人。
此人绝非良善。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能活下来也并不是他与沈槐说的那样“肱骨之臣都可活,而是曾与帝王是一丘之貉。
斩同族十人证己心……
对这帝王,他心中总有畏惧。
“沈爱卿的意思是,孤的话错了?”沉厌眼神微眯,虽在微笑,却给人一种心惊肉跳的危险之感。
“臣万万不敢,小女病体羸弱,若入了宫中只怕有危龙体,届时臣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啊,还请陛下恕罪。”
沈父不敢提姑侄不同夫之理,只把所有罪责归拢于己身,深深伏跪于金銮殿下,希冀沉厌只是一时兴起或是愚弄他。
冬日肃穆,寒风裹挟阵阵清霜拂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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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
沉厌从銮座起身,身后的龙袍拖地,一旁侍奉的曹公公忙弓腰为他敛衣。
一步一步下长阶,靴子落地发出的空响一声又一声。
沈父听得心脏狂跳。
“沈巍,你好大的胆子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连个重音也没有,沈巍额头却沁出冷汗。
“竟敢质疑孤的话。”
拉长的尾音落地,沈巍惶恐表意:“臣绝无此心,求陛下明鉴。”
“可外面都在传,你将军府的嫡女遭退亲羞辱是因为孤,因为孤忌惮你,夺了你的兵权。”
沉厌动作轻慢地将琉璃折扇提溜出。
他似是无意提及那般,手执扇头,以沿边抵在沈巍脑门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
“市井流言,待臣出宫,定会肃清,绝不会再让其扰了陛下的心思。”
沈巍依旧躬身叩首,掷地有声地保证。
沉厌手中的琉璃扇骤然停住,他轻笑:“肃清?天下吏民,都居于孤的皇座之下。难不成沈爱卿以为孤在意的,当真是那些不知所谓的市井流言?”
多言多错,沈巍深谙此理,重归沉默。
直到沈厌的扇骨尖端压上他的后脖颈,冬日的寒凉顺着扇骨一点一点攀爬,只叫他觉得刺骨。
他又吞吞吐吐挤出一语:“老臣惶恐。”
“孤好像记得,沈爱卿入宫是为请报蒋氏新丧一事吧。”
沉厌松了扇头,扇子就那么顿在沈巍的脊梁骨与后脖颈之间,微微摇晃,沈巍稳住身形不敢有半分偏移。
他语气十分玩味:“府中办丧,我却叫爱卿在此耽搁了数日。三天盖棺,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上,真是可惜啊。”
“沈爱卿不会怪孤吧?”
他故意戳沈巍的痛处。
沈巍浑身微颤,原就摇摇欲坠的琉璃扇像毒蛇游走般,顺着他的脊骨缓缓滑落。
落地发出清鸣。
曹公公见状赶忙拾起琉璃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躬身奉给沉厌。
沈巍沈巍指尖掐入掌心,死死压下难堪与悲愤,一点情绪也不敢露。
只声音嘶哑道:“臣不敢因私废公。”
沉厌从曹公公手中抓起琉璃扇,手腕微动,琉璃扇“唰”地展开来,铺出一副江山残阳之景。
扇面将他的面庞遮掩得只剩一双漂亮的眸。
他眸色难辨地睨了一眼跪伏于地的沈巍:“爱卿真是好一个不敢因私废公。”
他绕到沈巍面前,用扇子挑起沈巍的下巴,迫使沈巍抬头,突又问起先前的话题:“市井流言所说的,沈爱卿以为如何?”
沈巍不解其意,帝王之心向来难测,他无言辩驳,却不敢不答:“正如陛下所言,天下万姓,都是陛下的子民,流言蜚语不过是妄言之论。”
“沈爱卿有此觉悟,孤听来甚感欣慰。但倘若孤告诉你,你夫人蒋氏的死并非意外呢?你还如此认为吗?”
他当然知道不是意外,陛下之意是……
沈巍不由抬眼。
四目相对,他在年轻帝王的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残忍,他瞳孔骤缩。
沉厌突然直起身,拍了拍手:“曹有年,将东西给孤拿过来。”
15.国师玄离
老太监躬身退至金銮殿后,从里间取出一个玉匣,将其呈上。
匣子打开,里面放置着一支花簪,正是沈母生前桌上那只。
沉厌拿起花簪,一捏便断作两截。
他嫌弃地将花簪扔在沈巍面前,仿佛随手抛下的是个什么晦气之物般:“宫里的太医验过了,沈爱卿的夫人可是死于咏华孚一毒。”
花簪落地,清脆声响来回跌宕。
诺大的金銮殿寂静无声。
前朝的东西,有着致幻之效,早已列为禁药,失传已久,怎会……
“咏华孚?”
沈巍盯着那支簪子,难以置信地呢喃出声。
“看来沈爱卿这些年树敌颇多啊,如今是连你的家务事也有不少人掺和了进来。”沉厌俯身,只用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话。
殿外风声呼嚎,带过一阵阵雪花,寒气直扑入殿。
沈巍闭上眼,重重叩首于地:“臣求陛下为臣亡妻做主!”
沉厌笑了。
他等得就是沈巍这句话。
“沈爱卿,孤可以为你找出真凶,也可以允准你回府治丧。”他踱着步子踏上台阶,慵懒地倚回銮座,双眸舒展,“甚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跪着的沈巍,继续道:“甚至可以允你翻查俞妃旧案。”
沈巍闻言,猛然抬头,眼中刚没上新的希望,却在与他对视的瞬间彻底湮灭。
帝王的眼中没有怜悯,皆是算计,赤裸又直白,一丝遮掩也无。
“但是……沈槐必须入宫。”沉厌把玩着琉璃扇,眉宇之间透着帝王的势在必得。
“陛下!老臣……”
沈巍刚开口,沉厌打断他,语气转冷:“爱卿掌北境兵权经年已久,如今虽把虎符交还,但旧部众多。”
“孤总得给自己留个保障,爱卿说是不是?”
一句话兜头砸下落下,沈巍跪在原地,浑身冰凉。
夫人暴毙再到被困宫中,他怎会不知陛下忌惮之意。
所以听闻流言之时,他以最快速度进宫面圣,亲自献上虎符。
明知夫人死因蹊跷却也依陛下之言,故意在群臣面前上演受刑的戏码,连对女儿都不敢说实话。
二十五年夫妻情,死别也无法见其最后一面,还得让膝下的儿女去撑起门楣。
他一句怨言不可说,如今竟……
他不理解,若陛下真忌惮旧部兵变,大可就这样约束着他,而不该是执着于让沈槐入宫。
所有的条件之外只有沈槐一人,仿佛精心布局就只为了这一刻,都是逼他心甘情愿将沈槐送进宫中。
沈巍难言,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臣若应允,会如何?”
“三日内,孤必将凶手首级送至将军府上。并恩准你夫人蒋氏蒋婉风光大葬,追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沉厌微笑,曹公公为他捏肩。
“若是臣不应呢,又该如何?”沈巍捏着拳,他也不知自己对冷酷的帝王还抱有怎样的期待。
沉厌高坐金銮,俯视于他,只是轻轻拍手。
侧殿之外,装甲的侍卫便押着一个少年身形的人走了进来,少年的个高看上去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
沈巍脸色煞白。
他认出来了,纵是远远的被风雪遮了眼,他也依旧认出来了。
那受押之人正是蒯家幼子——蒯尤。
“听说这孩子读书不错。”沉厌语气轻松,“正好宫中缺个侍墨太监,孤看他就很合适,这不就是蒯奇给送进宫来了。”
沈巍一时不知何想,只觉这就是帝王啊……
他效忠了十数年的帝王。
权衡之下,他只得重重叩首,他不愿他的儿子也入宫做了太监,于是沉声道:“老臣遵旨。”
沉厌终于满意地笑了,他兴致颇高地挥了挥手:“曹有年,送沈爱卿出宫。”
曹有年刚有动身之迹,沈巍开了口:“臣还有一个请求。”
“说。”
“小女刚历生母之故,应为母亲守孝三年,陛下所托,臣不敢不应。只求让小女能为其母守孝一载,一载之期过后,臣亲自送她入宫。还望陛下允准。”
沈巍声音沙哑,一瞬仿佛苍老了许多。
此求并不算过分,沉厌把玩琉璃扇的手微顿,随即颔首:“允了你便是。”
“好生送沈爱卿出去。”
不等曹公公上前搀扶,沈巍自己站起身来出了殿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望着沈巍踉跄离去的背影,沉厌唇角笑意渐深。
“陛下,当真要查俞贵妃的案子?”曹公公小心翼翼上前。
“查什么?”沉厌懒懒道,“凶手不就是孤吗?”
老太监吓得跪倒在地。
沉厌轻笑出声,琉璃扇在指尖转了个圈。
“可惜啊,那么好的美人呐……”
-
寒冬之覆,天地都归于苍茫。高耸的宫墙外是白皑皑一片,偶有几队采买的宫女太监低头行过。
将军府的管家沈策手握一把油纸伞,站在宫门外不起眼的角落,不断朝宫门方向张望。
直至瞧见沈巍的身影,他忙迎上前去。
“将军!”
将军入宫请报已过数日,却迟迟未归,他心中万分焦烦,如今见将军安然,终是如释重负。
沈巍被罩在伞面留下的阴影中,略微侧眸看了一眼沈策,神色疲惫。
风雪缥缈,让人有些看不清前路,沈巍一时不知何去何从,立在了原地。
见他身形踉跄,沈策忙伸手去扶,手中的伞不由得紧了紧。
伞沿堆积的白雪簌簌而落,溅起阵阵轻寒。
他是沈家的家生仆,自六岁起便跟随在沈巍左右。
从籍籍无名的小卒到如如日中天的镇北大将军,三十五载同舟遇风,他从未见过沈巍如此疲态。
“将军,您还好吗?”
面对沈策之问,沈巍并未作答,只是无力地摆摆手。
好或是不好,他也难以说清,全然只看今后抉择如何。
沈策见他不答,也没再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厚雪,跟在他的身后出了巷子小角。
走了约莫半刻钟,沈巍蓦然停住脚步,似是才想起来那般,略带疑惑地看向沈策:“你今日在此等候,是得了我出宫的消息吧,从何得知?”
“今日辰时,宫中曾打过交道的小太监悄悄递来消息,说将军不多时便会还府。”沈策谨慎地环视四周,将声音压得低了些。
沈巍轻轻颌首表示知道。
宫中必要的打点还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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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保哪一天不会用上,正如今时这般。
“枫儿和槐儿呢?”他又问。
“小姐和少爷忙着夫人吊唁的丧仪,府中尚有宾客,不便前来。自将军入宫请报未回,少爷便派了小厮于宫门之外守着,今日得了消息便派老奴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迎将军回府。”
提及一双儿女,沈巍的眉峰深深锁紧,再次陷入默然。
沈策静静地搀着他,也一言未发。
沈巍没有反帝王之心,却也不愿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妃为质。那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如同俞言表妹那般七窍玲珑心之人都无活路,更何论他的女儿呢。
作为父亲,他总是要为她搏出一条生路来的。
可想寻到一位能与帝王分庭抗礼的人是何其之难。短短一载之数,他又应如何作为?
他盯着脚下的白雪,又开始向前迈步,沈策落后两步跟着。主仆二人就这样静默地错行在皑皑雪景之中。
一路上,气氛非但未降,反倒是更显凝重。
行出宫外两里,邦盛驿站的旗帜在风中招展,百官上朝时车马都在此停驻。
三日前,沈巍得了消息,一人一骑匆忙赶往宫中,马匹便留在了这邦盛驿站。
沈策将马牵出。
沈巍翻身上马,将发间不知何时捎来的白雪轻轻拨落,看向沈策:“换身衣服,去给蒯将军送信,就说我邀他两日后于千金楼小坐。”
“老奴知道了。”沈策应声,看着沈巍愈行愈远。
-
近了将军府,远远就能看见那在风中微动的白幡,与漫天雪色相融,肃穆而哀戚。
沈巍扯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加紧,心中酸胀,这亡的是他的妻啊。
烈风在将军府府门停下,沈巍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马鞭丢给门房处身着素麻的小厮。
小厮接过,好生牵着烈风往马厩的方向去了。
府中仆从皆身着素缟,低头默立,偶有压抑的啜泣声传来。
“父亲!”
沈巍还未往里走,就听见沈枫低低的呼声。
他抬头,沈枫在庭院之中朝他扬臂挥舞,一路跨步。
“你……”
不待他说出什么,沈枫在他面前停下,一头撞进他怀里。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沈枫眸中泛上水光,他伸手拥住沈巍,个高才及沈巍腰线。
心中有千言万语待以诉说,却于口中温吞,只化作一句:“父亲,你能回来真好。”
沈巍不愿让他担心,故作轻松轻斥道:“你这傻小子,已是独当一面的年岁了,怎么还掉眼泪,还如何称得一句男子汉?”
沈巍唇角努力牵出一丝笑意,面部僵硬,似笑非笑,再搭配他那半脸的胡腮大络,看起来颇为奇异。
沈枫把头仰起,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
阿姐说的对,父亲此行入宫必是受了陛下刁难。身为一家之主,父亲向来沉稳刚强,如今神情如此倦累,他心下实是难安。
母亲的死牵涉众多,他是应该谨言慎行,早日成长起来,才能为母报仇、为父分忧。
沈巍扫了一眼庭院,未见沈槐身影。
“你姐姐呢?”
“阿姐还在母亲灵堂,今日国师大人来了。”沈枫松了手。
“国师?”
16.国师玄离
国师玄离是慈安寺中的一位和尚,佛法高深,十二岁于奉京城闻名,受邀入了皇城,常伴陛下左右,鲜少离宫。
他视众生平等,滔天的诋毁和极尽的赞誉于他并无二致,只甘作帝王座下最利的那把刃。
为了帝王,他的菩萨心渐生疯魔,早已不是世人口中的慈悲佛陀,如今亲临将军府府邸,定然不会是寻常吊唁。
沈巍眉宇之间聚满晦暗,大步朝灵堂走去。
沈枫在他身侧,努力迈开步子跟上他,父子俩步伐相致。
庭院幽深,一片素裹,踩过厚雪铺就的曲径小道,香纸余烬之味散入空气,不停地往人鼻尖窜。
灵堂之外,烟雾缭绕,府中仆从静默垂首。
沈巍忍下呛咳之感,目光直直入了灵堂。
灵堂之内,沈槐素孝之身单薄,孤身跪于灵柩之前。一张又一张的香纸于她手中散开,投入火中跃起熊熊烈焰,最终化作青烟缕缕,渐渐散去。
她侧畔一尺之距,一人仰面而立,素白鹤氅下是暗金色的裟衣。
身量高瘦,气质出尘,与这灵堂的悲怆格格不入,正是那位深受帝王倚重的国师大人。
闻得脚步声,沈槐蓦然回头。
见到父亲,她眼中迅速积聚起水汽,却又强自压下,只是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低声唤了句:“父亲……”
她面色萎白,眼下带着遮掩不住的乌青之色,整个人憔悴不已。
沈巍微微别过眼去,不忍相看。
国师玄离亦缓缓转过身来,他对着沈巍微微颌首,算作见礼,神色悲悯道:“斯人已逝,还望将军节哀,阿弥陀佛。”
“国师大人亲临,是亡妻之幸。”沈巍抱拳回礼,语气恭敬却带了不易觉察的疏离。
“将军言重。夫人贤淑温良,一朝薨逝,实为憾事,玄离深感悲之痛之。”玄离的声音平稳无波,若不看其面容真切哀恸,实是听不出他语中悲切之意。
“国师劳心,末将感激涕零。”
盆中香灰余烬被跃跃腾起的火苗覆住,沈巍垂眸。
妻子的音容笑貌尤刻于心底,如今却要被时间一点点抹去,心脏被撕扯得犹如绵绵针扎。
悲难自抑,沈巍走到沈槐身旁,从她手中接过香纸。
火星噼啪爆开,他声线略哑却平:“不知国师今日前来,除吊唁之外,可有其他要事?”
言外之意,若是无事便不要继续打扰。
玄离并未作答,只是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一旁的沈枫和沈槐。
沈槐会意,却仍跪于蒲团之上,恍若未见。
直至沈巍开口:“枫儿,和你姐姐去看看为你母亲准备的祭礼可都齐全了?”
她才弱弱起身,向玄离微微福礼,带着沈枫一起退出了灵堂,默默让堂前的仆从离得远些。
闲杂人等尽去,玄离踱步至堂前,眼中悲悯散去,眼神古井无波,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堂外大雪纷飞,堂内盆火高燃。
他缓缓开口:“将军既从宫中归府,想必对陛下的心意已然明了。”
沈巍心头紧然,面色不改,将手中香纸放入火盆之中,只应承道:“天子之心,岂敢妄测。末将入宫只为禀上亡妻丧仪,尽人臣本分,国师大人何出此言?”
“哦?”
玄离侧过身来,头微微歪着,唇角抿作一条直线,看向沈巍的眼神犹视草芥。
冰冷、森然。
“陛下待我如同族衾袍,沈将军又何故防我?沈夫人新丧,陛下体恤,对将军之女起了眷顾之心,此乃荣宠。大幸之事,将军却小气藏瞒,莫不是看不起我?”
“末将不敢。”
玄离似是被取悦,收束起冰冷:“将军是聪明人,应知宫中后位虚悬已久,沈小姐蕙质兰心,正是上上之选,将军以为如何?”
字字句句皆是恩宠荣华,内里却都是不容抗拒的威逼。
沈巍实属难明,陛下既已应了他所求,这秃驴和尚此番言语又作何解?
妃位也只是受质为人,何论后位。
莫不是陛下起了别的心思?
一股寒意猛然窜起,比之这数九寒天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手中香纸被攒到变形,他出言试探:“小女年幼体弱,性子顽劣,难堪大任。且内子新丧,为人子女按礼法需守孝三年,不宜婚嫁。陛下体恤臣下失怙之痛,末将自是心怀感念,怎会让此损了陛下圣德。”
他声音低沉,又朝火盆里散了三五香纸。
玄离眼中仅存的那点微末笑意彻底敛去:“陛下是君,将军身为人臣,君要臣死,臣尚不得不死,何论恩典?”
面上带着不悦的冰冷,他出言讥讽,“沈小姐体弱,太医殿的太医们也正好有了用武之地,至于性情如何,自有宫中嬷嬷教化规矩。陛下圣意便是天下礼法,将军三推五阻,莫不是想要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于他口中辗碾,他说得极轻,砸在沈巍心中却重逾万担。
“臣不敢,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
沈巍于战场叱咤,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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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的是厮杀的本事,于朝堂权倾朝野,靠的却是浩荡皇恩。
如今失势,玄离又以陛下相压,他自是低人一等。
不再试探,他直言道出心中所念:“只是天子一言,胜若九鼎,陛下已在殿前应了臣之所求,暂缓此事,国师贸然提及,臣难解其意。”
风雪骤停,灵堂火焰微跳,陷入一片死寂。
沈巍面上悲怆,背脊却是发凉,静静等待宣判。如若陛下一载之期也不愿给,必要之时他只能兵行险着。
“那便是本座僭越了,沈将军不会去殿前参本座一本吧?”玄离面色未改,始终冷然。
口中虽是说着僭越,可自称却又朝上攀了一个阶位,明着告诉沈巍莫要到殿前嚼舌,自讨苦吃。
“国师大人多虑。臣是陛下之臣,亦是国师大人之臣。”
“陛下恩德,臣感激不尽。只是小女羸弱,犬子稚幼,亡妻生前最是放心不下,曾数次与臣言及必要好生照看,不要离了臣身。内子如今尸骨未寒,臣实是不忍违背她之夙愿,所以才斗胆于陛下面前相请……”
沈巍这番话,半是真切半是算计。
在殿前,受于帝王威严,言多必失,他难以辩驳。
亡妻遗愿,一张切实的感情牌,将抗旨的意图化作‖爱妻心切、惜女之忧的无奈与哀痛。
他将极低的姿态呈于玄离面前,亦是等同呈于陛下面前。
玄离是陛下最为深信不疑的耳目,玄离到来,他正好借玄离之口松陛下心弦。
“将军之意,我已明了。将军夫妇情深,令人动容,将军既已于殿前斟禀陛下,理应早做准备,切莫辜负陛下圣恩。”
玄离目色微融,虽依旧冷然,却无了那刺人之意,“时辰渐晚,我也该回去了。待沈小姐入主后宫之日,我自会奉上大礼以表贺意。”
“多谢国师大人。”沈巍起身恭送。
风雪暂歇,廊外寒意重了几分。
沈巍将玄离送至府门,亲眼看着他的衣袍攒进御赐马车。
车轮滚滚,碾过素白积雪,留下深深车辙、马蹄印。
目送他远去,沈巍脸上的恭敬谦卑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忧色。
玄离亲临,与其说吊唁,倒不如说是陛下特意派来敲打于他的震鼓。
没有陛下的授意,玄离不会出宫。
想来他今日在宫中表现,陛下并不满意,所以才有了这一出。
沈槐一直候在廊下,并未走远,看见父亲折返,她向前迎去,步子虚乏。
17.书房之谈
雪花打了个旋,尚未落定,玄离的马车已经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
寒意穿透厚重的朝服,比北疆的风雪还要刺骨,沈巍立在将军府门前,像石塑一般沉默着。
府内压抑的哭声顺着风雪滑出,落入沈巍耳畔,提醒着他结发二十五年的妻子正躺在那灵堂的棺椁之中。而金銮殿那轻飘飘降下来的所谓允准,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正缓缓套向将军府,索向他唯一的女儿。
“父亲。”沈槐的声如雪轻落,从身后传来。
沈巍猛然回神,将外泄的情绪全部收整,转身时,脸上已沉肃如常。他看向廊下的女儿,身形纤瘦,弱不禁风着,那双桃花眼里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的女儿啊,还是太苦了。
“外面风大,回去再说。”沈巍的声音有些沙哑,率先入府。
庭院挂满白幡,父女二人沉默着穿过回廊,行至书房。
书房中烧了炭火,勉强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沈槐亲手为父亲斟了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国师大人他……”沈槐轻声开口,打破了沉寂。
沈巍指尖微微泛白,握着温热的茶杯,他抬眼看向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女儿经历了登门退婚的羞辱、母亲意外横死的悲恸、身世之谜的冲击,已经迅速成长,或许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他全然庇护在羽翼下的病弱少女了。
“陛下,有意召你入宫。”沈巍艰难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过。
虽自五岁起便常年缠绵病榻,甚少出府,但沈槐偏对天下世事极感兴趣。
缘着这份兴趣,民间轶闻、经史子集、兵书古籍、武林典故……她都翻了个遍,对这当朝天子所知不深,却也从中得了个大致的概述。
那陛下,是位少见的人物。爱江山更爱美人,嗜好歌舞享乐,权柄之术于他仿佛也只是玩乐的一环,生就一副俊美无俦的容貌。
世人对他评分两极,有人厌他血统有异,德位不端,也有人赞他乱世止戈,可颂神明。
“陛下为何事召我入宫?”沈槐声音平淡。
女儿的反应让沈巍心头紧然,顿了好半天才将残忍之言道清:“陛下之意是让你走你姑母之路,为妃亦为质。”
沈槐执壶的手稳稳当当,未有丝毫颤抖,只微微垂下眼睑,心下暗自思忖。
她是一个药罐子,自五岁那年的一场急病后,便再也未曾离过汤药,冬日里头连门都难出,大夫早已断言她活不过双十之数。
奉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而今陛下却要召她入宫,无论为妃还是为质,想来都透出荒诞。
若是为妃,她病损多陨,年岁已过及笄,又因着国公府登门退亲一事遭受颇多非议,于情于理也不该入了陛下的眼。若是为质,弟弟沈枫年幼便露锋芒,习得父亲真传,身强体健,又身负将军府嫡子之任,比之她实为上上之选。
将军府新丧,陛下却不顾姑母同夫,不臣下之痛,就这般召她入宫,绝非临时兴起,定是有别的图谋。
那么,她身上能让一朝天子都生出觊觎之心的,会是什么?
是那觉醒的猎灵之力?还是那身世相关的浮屠密钥?
沈槐抬眸,看向眉目紧锁又恍若一夜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她缓缓放下茶壶。
心口处的霜花印记像是预见了什么危险,微微发烫,悄然流转的力量替她抚平了心底因波云诡谲翻涌起的情绪。
她缓缓开口,语气清冷而又坚定:“父亲,我不愿入宫。”
母亲死得不明不白,父亲身陷皇权倾轧,弟弟年少冲动,而暗处,前朝余孽、梅花妖、心怀叵测的国公世子……
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摇摇欲坠的将军府,她不能入宫。
至少,现在不能,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陛下心意已决,今日国师前来,也是为此。我以守孝为由,求陛下宽限了一年。”沈巍看向她,是身为人臣的无奈,也是身为人父的无能。
如若只有将军府,他做一家之主,大可痛下心来,为儿女反了这帝王。
可他身为三军之将,不能不顾他手下兵卒,不能不顾人臣之忠。
“父亲,未到选秀之年,陛下却无端生出召我入宫的心思,父亲想过为何吗?”沈槐的声音很清,“当真是因为体恤之意,还是另有所图?陛下是否仍未曾放弃追寻浮屠密钥?”
沈巍瞳孔微缩:“你是说……”
“我想陛下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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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沈槐抬眼,目光亮如清雪,直指核心。
入宫为妃为后?成为皇帝制衡父亲的质子?她身上的浮屠密钥被图谋?
哪一条她都不会选。
沈巍望着女儿,女儿的敏锐令他心惊,她看的远比他看的更深更远。
他恍然想起想起离宫时陛下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如若陛下所图当真是那浮屠密钥,沈槐恐是凶多吉少。
“那玉珏?”沈巍问得小心。
“它已与我融为一体。”沈槐平静陈述,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心口那仍微微发烫的霜花印记。
“若是陛下已然窥知浮屠密钥在你身上,按他所性,定然不会只是将你召入宫中。想来陛下只是有所猜测,召你入宫,也只是为将你看管在眼皮子底下,以此钳制将军府与北疆旧部。”
沈巍的声略沉,面色微带忧惧,继续道,“我虽以重孝在身需守制三年为由,勉强求得了陛下首肯,宽限一年。但这一年之期,恐怕已是陛下耐心之极限,不然也不会在我出宫之际又派了国师前来敲打警示。”
“一年,足够了。”沈槐低声重复。
一年之期足够了,足够她查清母亲突亡的真相,足够她亲手挖掘出身世背后隐藏的秘密,足够她彻底掌控猎灵之力,让她拥有跳出棋盘的能力。
一股冰冷的决心漫上眼眸子,沈槐看向父亲,声音冷静:“父亲,我病愈一事尚未来得及告知母亲,府中只有弟弟和两个贴身的丫鬟知晓。纵是先前予您传信,也是用了您曾教我的藏字诀。”
“行兵布阵一道,父亲最是通晓,将军府上下防御虽称不上密如铁桶,也算是几无疏漏。陛下如何能觉察、注意到我,会不会是府中有宫里的眼线?”
沈巍望着女儿眼中闪动的警惕,听着她细致数算的筹谋,心痛之余却又倍感欣慰。
他的女儿,终究不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只是慧极必伤,他难免忧心。
“槐儿不必过忧,在陛下欲要卸我兵权的时候,为松陛下心弦,我自是放进了一些虫虫蚁蚁进了将军府,无关大碍。只是扰你于府中仍需常维病弱之态,谨慎行为。”
“我知道了,父亲。”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青玉刻意提高的声音:“小姐,您该喝药了。”
18.脱控的棋子
“进来。”
青玉端着药碗低头进来,目不斜视。
沈槐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两口药,便推开药碗,转向沈巍:“父亲,女儿实在撑不住了,想回去歇息……”
沈巍满脸忧色:“青玉,好生伺候小姐。”
“是。”青玉恭敬应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仿佛随时会晕倒的沈槐,慢慢退出了书房。
房门合上,隔绝了内外。
沈槐靠在青玉肩上,脚步虚浮地走在回廊下,方才的锋芒与冷静尽数敛去,只剩下羸弱不堪。
她剧烈地咳嗽着,身子摇摇欲坠,脸上那点短暂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又变回了那个气若游丝的病美人。
直到回到安然苑,屏退左右,只剩下青玉青檀时,她才缓缓直起身子,眼中一片清明。
“小姐,国师来者不善。”青玉低声着,将沈槐的外袄取下。
“我知道。”沈槐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她道,“陆君越在慈安寺一无所获,必然也会加紧动作,如今陛下也入了棋局,我们的人要抓紧动作。”
她摸了摸发间的白茶玉簪。
“让我们的人,继续探查这支簪子的来历,尤其是它和慈安寺的关联。任何细微的可能都不要放过。”
陆君越特意提及此簪,绝非偶然。
“奴婢知道了,小姐。”青檀伏在书案整理娄掌柜传来的信笺,平日里弯成月牙的眼含着几分郁闷。
沈槐又唤,“小枫呢?”
“少爷还在灵堂守着。”青玉接过声来。
沈槐沉吟片刻:“让他过来一趟,有些事,他该知道了。”
母亲的血仇,家族的危机,她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沈枫需要更快地成长起来。
“是,小姐。”
青玉将手中的外袄放置好,正欲推门而去,沈槐的声再次响起:“之前让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门缝间透过一丝光来,青玉转过身来,认真点头。
沈槐犹豫半瞬,低声吩咐:“将消息都放出去吧。”
夜色渐浓,雪光映着将军府满目缟素,凄清而冰冷。
沈槐坐于窗边,垂首静思。
将军府嫡女沈槐,本就久病缠身,骤逢母亲新丧,哀毁骨立,悲痛欲绝,以致病势急剧沉疴,呕血昏厥,药石罔效……为求一线生机,不得不离京远赴气候温润之地静养。
这不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么?
陆君越,你准备好了吗?
-
陆君越对着棋盘,指尖黑子久久未落。
影一悄无声息地出现。
“主子,将军府传出消息,沈小姐悲痛过度,旧疾复发,情况不妙。”
陆君越眉梢微挑:“哦?是真?是假?”
“探子回报,沈将军回府后与沈小姐在书房待了不久,其后其丫鬟青玉来禀,主仆二人回了安然苑。不多时,安然苑内府医进出频繁,药味较先前更为浓重,沈小姐病倒的消息便传了出来。端从表面来看,并无破绽。”
“毫无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陆君越落下黑子,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晨间沈巍才离了宫,这么快便就有了动作?
沈槐,你究竟想做什么?
“只是再往里去便什么也探不出了,将军府的人看似随意,实则却处处盯梢。主子,还要继续往里去吗?”
“只需留影二一人盯住,其余人全部撤回来,给我盯紧玄离的动向,沉厌此次唤他出宫,想来也是同我一样得了浮屠密钥的消息。”
“是。”
“对了,慈安寺后山,我们的人可有发现?”陆君越转而问道。
“暂未。那地方似有奇门遁甲之术遮掩,我们的人折了两个,还未找到入口。”
“继续找。”陆君越声音转冷,“还有,百问坊和蒯府的人也都盯紧些,沈巍不会坐以待毙,让我们的人不要打草惊蛇。”
“是,主子。”
影一退下,陆君越独坐棋枰,倍感烦闷,派去探查将军府的人尽数无功而返,只带回一些可有可无的消息。
他绝不认为将军府无害,反倒疑心其已做万全准备。
沈家究竟还藏了多少秘密?浮屠密钥又在何处?
他一步步苦心筹谋,历经万难方至今时,无论如何,绝不容局中棋子脱控而出。
陆君越指尖拈起温润白子,将其落于棋盘之上,整个人透出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
一阵莫名的疲惫袭来,他倚在榻上,阖眼小憩。
意识朦胧间,竟坠入一片血火交织的噩梦。
喊杀震天,刀光剑影纷乱。
幼小的孩童藏于枯井暗仓,死死捂着嘴,一丝声响也不敢漏。
“煜儿,你要好好活下去……”
“你可以躲,可以怕,但定要活下去。你是天子血脉,是礼朝延续,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
大颗大颗的泪自眼眶滚落,在尚未知事的年岁里,仇恨于恐惧中生根发芽。
那绝望而殷切的嘱托,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
陆君越猛然睁眼,眼底一片猩红,是蚀骨痛意,是滔天恨意,是支撑他苟活至今的全部执念。
总有一日,他会拿回他的名,他的姓,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定要将沉厌彻底踩入烂泥,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
风雪夜,奉京城表面平静,暗地里,各方势力却因将军府的风吹草动而暗流汹涌。
沈槐的病如同一颗投入暗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正悄然改变着整个棋局的走向。
她躺在榻上,指尖抚过心口的霜花印记,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尚未完全掌控的磅礴力量。
一年之期。
猎灵师,浮屠的密钥,母亲的仇,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安然苑内,沈槐对沈枫低声交代着什么,少年时而震惊,时而愤怒,最终化为重重的点头。
烛火摇曳,将沈槐纤瘦的身影投在窗纱上,明明灭灭。
沈枫听完姐姐的低语,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少年人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眼眶:“皇帝老儿欺人太甚!还有那秃驴国师!阿姐,我们……”
“小枫!”沈槐低声喝止,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陛下是君,我们是臣,明面上的反抗只会让将军府万劫不复。”
沈枫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哑声道:“那我们就只能这样任人摆布吗?阿姐,你要装病到几时?一年之后又当如何?”
“一年时间,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沈槐的声音很低,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我们要在这一年里,找到母亲的真正死因,揪出幕后黑手。要查清我的身世和浮屠密钥背后的秘密,要让它成为我的力量,而非催命符。”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寒芒,“还要让某些人觉得,将军府再无威胁,甚至,我这个人都不值得他们再浪费心思。”
沈枫怔怔地看着姐姐,忽然发现,病弱的躯壳下,阿姐的脊梁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将军都要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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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做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沈槐看着他,缓缓道:“第一,守好母亲灵堂,尽人子之孝,不让外人看出任何端倪。第二,在军中谨慎行事,收敛脾气,多看多听少言,尤其是蒯将军旧部那边,父亲若有安排,你需全力配合,但绝不可擅自行动。”
她加重了语气,“第三,我病重之事,除了父亲、你、青玉青檀,绝不可再让第六人知晓真相。无论你听到外界如何议论我,甚至怜悯鄙夷,都需忍住。”
沈枫重重点头:“阿姐,我记住了。”
“去吧,回灵堂去。今夜之后,我会‘病’得更重,你也要越发‘担忧’才是。”沈槐轻轻推了他一把。
沈枫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沈槐看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轻轻吁出一口气。她走到妆台前,缓缓取下那支白茶玉簪。
玉簪温润,在烛光下流转着莹莹光泽。
慈安寺……
到底藏了什么?
她指尖摩挲着簪身,忽然,动作微微一顿。
簪尾与簪身连接处,似有一道极细微、几乎与玉纹融为一体的缝隙。
沈槐尝试着轻轻旋转簪头。
“咔”,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
簪身竟从中空处裂开一条细缝,一卷薄如蝉翼、色泽微黄的绢帛,被小心地卷塞在其中。
沈槐的心跳陡然加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绢帛取了出来。
绢帛极薄,上面用极细的墨笔绘着一些曲折的线条和标记,旁边还有蝇头小楷的注解。
这似乎是一张地图的一部分,有着某种路径指引。
沈槐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标注,其中一个熟悉的名称攫住了她的视线——慈安后山。
后山!
陆君越一直派人于后山打转,母亲又将这东西藏得如此隐秘,这地图所指,或许能让她先陆君越一步探明慈安寺后山里的秘密。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传来一声极其短暂的、几乎被风雪吞没的瓦片轻响。
不是府中护卫巡逻的脚步声。
沈槐眼神一凛,瞬间吹熄手边烛火,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滑入床榻帷幔之后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收敛得几不可闻。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在了她窗棂之外。
那黑影极有耐心,静止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似乎在凝神感知室内的动静。确认无异后,一根细小的竹管穿透窗纸,一股极淡的、带着冷梅清香的烟雾被吹入室内。
迷烟?
沈槐屏住呼吸,体内那股冰寒力量自发运转,竟将吸入的微量烟雾瞬间化解消融,头脑一片清明。
窗外人又等了片刻,方才用匕首悄无声息地拨开窗闩,灵巧地翻入室内,落地无声。
借着窗外雪光微芒,可见来人一身夜行衣,身形矫健,面上覆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
他目标明确,直扑沈槐方才所在的妆台,动作熟练而迅速地翻查起来。
他的手指拂过妆奁,检查过首饰盒,甚至捏了捏沈槐日常喝药的瓷碗边缘。
是在找什么?玉珏?还是……
这支簪子?
沈槐在暗处静静观察,心念电转。是陆君越的人?皇帝的人?还是那梅花妖或其他势力?
黑衣人翻查无果,似乎有些焦躁,目光扫向床榻。他犹豫了一下,缓步靠近,似乎想确认沈槐是否真的被迷晕熟睡。
就在他距离床榻还有三步之遥时,沈槐动了。
19.死遁之计
沈槐并没有暴起攻击,而是发出了一声极其虚弱、模糊不清的呓语,伴随着艰难的、细弱的咳嗽声,仿佛在睡梦中都被病痛折磨。
黑衣人的脚步瞬间顿住,全身肌肉绷紧,警惕地看向床幔。
沈槐气息微弱地翻了个身,又咳嗽了几声,再无动静,像是重新陷入了昏睡。
黑衣人站在原地,又静静观察了片刻,最终似乎判断她确实未醒,且室内并无他想要寻找之物,便不再犹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到窗边,敏捷地翻出窗外,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良久,沈槐才缓缓从帷幔后坐起身。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目光冰寒。
将军府被各方势力盯上,倒也遂了她意。
只是,这人……
沈槐展开掌心,那卷小小的绢帛已被汗水微微浸湿,她将绢帛紧紧攥在手中。
慈安寺后山,那里,或许藏着母亲留下的答案。
她都必须去一趟。
而她需要一个完美的时机,和一个能让她悄然离开将军府而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理由。
重新点亮烛火,沈槐坐回妆台前,看着镜中苍白病弱的自己,缓缓地将那支空心的玉簪重新戴回发间。
沈槐病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席卷了整个奉京城。
将军府门前一时间车马络绎不绝,皆是前来探病或打探消息的各府家仆,但大多被管家沈策以小姐需要静养,不便见客为由婉拒于门外。府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下人们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空气中仿佛都凝结着不安。
安然苑更是被守得铁桶一般,除了青玉青檀和固定送药的婆子,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
“咳……咳咳咳……”
内室里,沈槐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听得人心头发紧。她躺在锦被中,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干裂,气息微弱,俨然是一副油尽灯枯之象。
青檀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用温帕子替她擦拭额角的虚汗,声音哽咽:“小姐,您喝点药吧……”
沈槐虚弱地摇摇头,气若游丝:“拿走……这病都治不好了,我还喝什么药……让我随母亲一起去了才好。”
“小姐……”
青玉站在床尾,面色哀沉,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绷。她不时看向窗外,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这场戏,必须做得十足真。
午后,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将军府门前。陆君越一身素色锦袍,披着墨色大氅,亲自提着几盒名贵药材下了车。
得到通传后,他被引到了安然苑的外间。
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痛苦的咳嗽,让人闻之心揪。
沈巍“恰好”也在外间,正对着府医低声询问着什么,眉头锁成了川字,满脸的焦灼与疲惫。
见陆君越进来,他勉强打起精神迎客,态度算不上热络:“陆世子,有心。”
“沈伯父节哀。”陆君越拱手行礼,语气沉痛,“听闻沈姑娘病情加重,家父特命晚辈送来一些温补药材,略尽心意,望沈姑娘能早日康复。”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向内室的珠帘,可惜帘幕低垂,只能隐约看到床上模糊的人影和忙碌的丫鬟身影。
“多谢国公爷挂念。”
就在这时,内室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是青檀带着哭腔的低呼:“小姐!小姐您怎么样?快,快拿水来!”
一阵轻微的忙乱声从内室传出。
陆君越眸光微动,上前一步,关切道:“伯父,可否让晚辈……”
“世子心意,沈某心领了。”沈巍抬手拦住,面色不佳,似是对陆君越退婚一事仍心有芥蒂,“槐儿如今形容憔悴,实在不便见客。且府医说了,她这病气易过人,世子金尊玉贵,还是莫要靠近为好。”
话已至此,陆君越自然不便强求。
他脸上适时露出遗憾与担忧之色,温声道:“既如此,晚辈不便打扰沈姑娘静养。这些药材还请伯父收下,若有需要国公府出力的地方,伯父尽管开口。”
沈巍无意与他计较,只疲惫地点点头,示意管家接过药材。
陆君越又宽慰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沈槐的病看起来确实凶险,不似作伪,但那日百问坊她上马车时那一步……
压下心头疑虑,他稳步而出。
无论如何,将军府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他需得再加派人手,盯紧各方动静,尤其是蒯府和宫中。
送走陆君越,沈巍回到内室。
珠帘掀起,本该病危的沈槐正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那卷从玉簪中取出的绢帛仔细看着,虽然脸色仍刻意保持着苍白,但眼神清明锐利,哪还有半分方才气若游丝的模样。
“他走了?”沈槐头也未抬。
“走了。”沈巍在床边坐下,看着女儿,低声道,“看来你这病,暂时瞒过去了。”
“只是暂时。”沈槐放下绢帛,目光沉静,“陆君越心思缜密,不会轻易全信。皇帝和国师那边,更不会因我病重就真正放下心思,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她的指尖点在那绢帛之上:“母亲留下的这条路,或许是我们破局的关键。我必须尽快去一趟慈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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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府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沈巍忧心忡忡。
“所以,需要一场意外。”沈槐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一场让我合情合理离开将军府,甚至离开奉京城的意外。”
沈巍一怔:“你的意思是?”
“父亲可还记得,我在北麓之外,还有一处名义上的陪嫁别庄?”沈槐轻声道,“那庄子靠近边境,据说近来不太平,有流寇作祟。”
沈巍瞬间明白了她的打算,心脏猛地一缩:“太冒险了!若是……”
“这是最能取信于人的法子。”沈槐打断他,语气坚决,“病重的女儿需要静养,送去偏远别庄休养,合情合理。途中遭遇流寇,下落不明,届时,一个生死不知,大概率已然香消玉殒的将军府小姐,谁还会紧盯着不放呢?”
沈巍知道这是眼前最好的办法,可让女儿独自去面对前路未知的危险,他……
“我会安排绝对可靠的心腹家将护送你去别庄,也会在北麓提前布置好人手接应。”
他沉声道,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但你答应父亲,万事以自身安全为重,若有危险,立刻撤回,我们从长计议。”
“女儿明白。”沈槐颔首。
计划既定,便需周密安排。
沈槐病势依旧沉重,将军府求医问药的动作越来越大,甚至惊动了太医署,但来的太医诊断后,也只是摇头叹息,开了些温补的方子。
与此同时,沈巍开始不动声色地调动人手,安排路线,制造别庄附近流寇扰民的证据。
三日后,一场大雪再次覆盖了奉京。
将军府传出消息,沈槐病情稍有稳定,但奉京城内过于喧嚷,不利于养病,决定即日启程,送往北麓之外的暖泉别庄静养。
消息传出,众人皆叹,这怕是沈家最后的努力了,那般病体,能否撑到别庄都未可知。
清晨,一辆宽敞却并不起眼的马车在数名神色肃穆、腰间佩刀的家将护卫下,缓缓驶出了将军府侧门。
马车帘幕低垂,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青檀穿着沈槐日常服饰,伪装成小姐模样,代替她前往别庄。
而沈槐早已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换上了粗使丫鬟的衣裳,混在一队出城采买的仆役中,从另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奉京城。
风雪漫天,很快掩去了所有的痕迹。
沈槐勒紧头上挡风的粗布头巾,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奉京城门,眼中再无半分病弱,只剩下冰冷的决然。
慈安寺,后山。
一场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20.瞒天过海
“都走了?”沈槐仍卧于床榻之上,肩颈微动,气若游丝着。
青玉为她捧了盂盆,默然垂首。
“你这病暂时是瞒过去了,此招虽利于拖延时间,但你身子骨弱,长此以往总是不好。”沈巍在一旁坐下,目光愁愁,“皇帝和国师那边亦是不会因你病重就真正歇了心思,还需另寻他法才是。”
沈槐心下微动,父亲此言倒是提醒了她。
有什么能让人彻底歇了寻宝探究的心思呢?将她身上的线索断尽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父亲,或许这场重病会是我们破局的关键。”沈槐虽面色透白,语气却略带高昂,“如果我能从这场风暴的漩涡中心消失,自就能避去宫中那些耳目。”
沈巍叹气:“如今府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话里话外是忧心忡忡的不赞成。
“所以,需要一场意外。”沈槐抬眸,眼中清凉的微光漾漾,“一场让我合情合理离开将军府,甚至离开奉京城的意外。”
沈巍一怔:“槐儿的意思是?”
“父亲可还记得,我在奉京城外,还有一处别庄?”
“那是你母亲生前特为你择的陪嫁庄子,依山傍水,景观甚妙,你是打算……”
“正是,我病臃已回天乏术,父亲因母亲亡故早心焦力疲,不忍再经生死离别之痛,将我送至郊外的别庄修养,岂不合情。那庄子靠近边郊,偶有不平,流寇作祟也为合理。如此一来,我便可死遁逃离纷乱。”
沈巍瞬间明白了她的打算,心脏猛地一缩:“太冒险了,若你真出了意外,为父怎能原谅自己。”
“可这是最能取信于人的法子,父亲。我唯有途遇流寇、下落不明才能躲过官府验尸明身,届时,一个生死不知、大概率已然香消玉殒的将军府小姐,谁还会紧盯着不放呢?”
“纵陛下仍有心追寻,顾及我活着的可能也不会贸然对将军府动手,于里于外,这都是最佳的法子。”沈槐语气坚决。
沈巍也知这是眼前最好的办法,可让女儿独自去面对前路未知的危险,他心存犹疑。
犹豫将军府存亡之机,他当如何作选。
疑虑女儿此行前路遥遥又怎避风险。
时间在沉默与紧张中消泯,沈巍慢慢松了拳,沉声,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我会安排绝对可靠的心腹家将护送你去别庄,也会提前布置好人手接应。但你答应父亲,万事以自身安全为重,若有危险,立刻撤回,我们从长计议。”
沈槐应下。
时间的轮盘忽转了一日的光阴,将军府夫人出殡。
漫天轻寒,白幡曜曜,沈巍旧部一位老将的头颅被冠以杀害她之名送至将军府。
大雪天僵,沈巍心底止不住地往外冒寒,陛下此举与逼他何异?
死遁之计迫在眉睫。
计划既定,便需周密安排。
沈槐病重之势丝毫不减,沈巍额间沟壑纵横,将军府求医问药动作频紧。甚至惊动了山中避世的神医老怪,但其诊断后也只是摇头叹息,开了些温补的方子便离了去。
与此同时,沈巍开始不动声色地调动人手,安排路线,制造别庄附近流寇扰民的证据。
半月后,一场大雪再次覆住奉京。
城墙数角梅花凋零。
沈槐因哀恸过忧而牵扯宿疾,呕血晕厥,命不久矣的消息被风卷着漫过奉京的城街巷陌。
有消息传出,说沈槐病势难止,奉京城内过于喧嚷,不利修养,决定不日启程,送往郊外的暖泉别庄静养。
紧跟其后,民间小巷各类流言冒头而出。
众人观望,皆叹,这是沈家最后的努力了。甚至有胆大的赌坊为此开盘下注,赌沈槐这将府嫡女拖着一身病体,能否撑到暖泉别庄。
众说纷纭将将军府这潭水搅得越来越浑。
-
晴拨阴云,雪停了数日。
一辆宽敞却并不起眼的马车在数名神色肃穆、腰间佩刀的家将护卫下,缓缓从将军府侧门驶出。
马车帘幕低垂,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呼呼而转的车轮慢慢滚过街道,停在了奉京出城的城门口。
一顿繁琐的例行检查。沈槐于绢帕之上闷呕出血,直直晕厥过去,吓得守城的士兵忙着放行,生怕晚上一刻便叫人死在了城门口,平白沾染这无妄之灾。
出了城门,马车未曾回往巍峨的奉京城城阙半眼,一路远去。
直至随行的队伍彻底化作黑点,隐于天地,高楼拐角处的陆君越才下了城墙。
“你还说你对沈家嫡女没动心思,十天就有半个月盯着人家。你跟我实话实说,是不是你那个势利眼的爹逼了你上门退亲的?”展尉自然地拍上陆君越的肩膀,贯是一副不着调的样子,话语中却透着真心实意的关切。
没问十天怎么生的半个月,陆君越只少见地白他一眼。
他一语未发,展尉倒是再度嚷嚷开来,像是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瞪我了你瞪我了,你指定是对沈小姐有意思!所有你前些日子故意让我去探听沈小姐病重之势,也是因为关心她吧?”
“查案。”
长靴落地,陆君越实是不知他如何能想得这般天荒地谬,头也未回地下楼,衔了两字扔下。
“案子不是都已经结了,你还查什么?不用故意遮掩,喜欢沈小姐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只可惜将军府势微,你爹往那一拦,登门退亲之事闹得全奉京沸沸喧喧,如今娇花又有早夕之态,你怕是要抱憾终身了。”
“不过你当前也无他事,我祖母寿辰还有大半旬,你若是真心喜欢沈小姐,不妨一路追上去表明心意,总好过你独自……”
展尉尾在他身后下了城楼碎碎叨叨,却见他径直朝往城门方向行去,声音不由一顿,转而问道。
“诶?你真去啊?”
“我若是记得不错,今天是你大嫂归宁之日吧,你不回去?”陆君越不答反问。
“啊……是哦。”得了他的提醒,展尉这才记起母亲出门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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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叮五嘱,忙挠头寻府上小厮,“舶来,舶来!”
“我在这儿呢,少爷。”舶来从拐角处赶马上前,高声回应。
展尉蹦上马车,回掀起帘子一角:“我走了啊,君越,回见。我祖母寿宴你一定要来啊!”
他发梢的小辫荡来荡去,陆君越温润笑起作以回应。
-
马车行出城外二十三里路,在一新修的庙庄外停下,燃起篝火,准备过夜。
沈巍挑选的精兵家将都在檐角下警惕。
沈槐借着青玉的肩倚坐在柴火旁取暖,不时饮上两口青玉提前备好的水。温润过喉,她的咳嗽声渐弱。
她一旁的小火堆上煎了药。
青色雪莲,草木灵芝,地根黄……数多难得的珍名药材如小锅焖肉般在青石银罐里嘟嘟冒泡,似细雪轻落,药味氤氲成片,静默着一点一点将庙庄浸透。
月色未明,细鼾声绵延。
沈槐轻轻挪眼扫过檐角下睡倒的一群人,缓缓起身,绕过篝火后支起的小屏,褪去衣衫。
青玉将她换下的服饰、帷帽推过给一旁刚埋药渣回来的青檀。
青檀自然接过,熟练地换上,反手挑了个沈槐日常的发髻挽起,将帷帽好生戴上。帷帘放下遮去她的脸,只断身形,活脱脱是另一个沈槐。
“按计划行事。”
“是。”
“小姐,一切顺利。”
两声应和交在一起,青玉递过一件厚实的棉斗篷和一张人皮面具。
沈槐没接那斗篷,只将那张巧制的人皮面具覆上脸。
清丽异常的面庞瞬间被遮掩得平平无奇,与她那身粗布麻裳无端相配。
“我们的人沿途按小姐所说没做标记,小姐一路小心,万遇意外可去安岩镇的花坊暂避。这是破岭山通往安岩镇和慈安寺的图纸,还有小姐要的东西。”青玉语速很快,条理清晰。
沈槐从她手中接过地图,目光迅速锁定了几条隐秘的小径和可能避开耳目的潜入点。
“路途遥远,小姐必要小心,这些吃食小姐随身带着,青玉会想您的,呜呜呜,小姐……”青檀将两摞酥饼和收拣好的行囊挎包一股脑塞到沈槐怀里,抹眼揉泪。
隔着帷帽,她那清晰难止的哭意低声漫过,带着不舍得离愁之苦,“小姐,珍重。”
沈槐稍带安抚了她两句,勒紧头上挡风的粗布头巾:“珍重。”
绕过小径入了庙庄后院,沈槐踩了岩梯,慢慢下至枯井中。循着古旧的地道,她借着手中火把散出的光亮不断向前探去,神色一寸一寸见冷。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火把终于完成属于它的使命彻底暗去。沈槐从另一个道口钻爬而出。
是座无人的荒山。
半山腰处,斜风偶尔晃起几粒冰碴,划在脸上,微有刺痛。
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沈槐束发,从地上胡乱地抓过两把冷雪将脸微微擦净,向着山脚行去。
风雪漫过,一切踪迹都被掩去。
赶着夜,沈槐入了安岩镇。
21.天看淡,云看飞
将军府的家将在那新修的庙庄莫名昏睡了半时,醒时慌乱,忙四下寻起沈槐。
“大小姐,您没事吧?”
青檀对于扮演自家小姐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心下无多忐忑。她于小屏后慵懒舒展,仿着沈槐冷而清寒的声线,佯装不明地发问:“外面怎如此吵嚷?可是发生了什么?”
药经特别配制,可令五里之人闻之昏睡,时辰少则半日,多则一日,并无副用。
青玉自信这些人察觉不出,只静默在一旁为青檀梳妆,并不作声。
厉明清楚自己绝非是因过分困倦紧张才昏睡过去,可眼下观大小姐显然一副并未觉察到异常的模样,他决意将事情瞒下。
“回大小姐,无事,属下只是想询问何时启程。”
“午时两刻再出发吧,待日头融过些雪,也好上路。”
“是。”
厉明应下声来,询了几个弟兄问过,逐一做了安排。只道大小姐已然为病伤了心神,绝不能再因此事添上烦忧。
对于青檀的不见,他也并未过究。
-
天看淡,云看飞。
沈槐随意找了家歇脚地,从包裹中抽出图纸,对着灯烛顺展开来,食指于上圈圈点点,思绪万千。
如今入了夜,依她所嘱,青檀、青玉那边应已出发。
陛下党会顺着她们的踪迹一路探查,若计划顺利,那群人会在暖泉别庄绕上数日,最后无功而返。可若是不顺,她的人少不了要折进去,青檀、青玉的安危也难保。
当务之急便是避过所有耳目前往慈安寺后山,早日将母亲留下的秘密解开。
可陆君越的人马集中在慈安寺后山和山脚下,她应该从何处行进?
黎明前最暗的一刻,沈槐将图纸卷进包袱里出了驿馆。
一如来时,压低身形,她目光垂落在白雪铺就的蜿蜒街道上,刻意微微佝偻起背,走路的姿势带着点跛。
步伐拖沓着,沈槐朝巷外边角处的小坊走去,四经探听,终是寻得个妥帖法子。
据镇上的人说,安岩镇每三日会有一队行伍出身的人马专程护送安岩镇妇孺入山,与她所去路径相似。
她若随行众人前往,半途寻机离开,倒也不算打眼。
队伍沉默地前行,车轮转转,碾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路向南,直至临界界碑才停了下来。
“大家伙赶路都累了,便在此地先歇歇脚吧。”
领队的管事发过话后,队伍的气氛也微微热络了几分。
“我去那边找找,有没有方便之地。”沈槐一身粗布衣裳,改头换面,看上去与寻常的农家女并无二致,只是跛着一条腿,让人平添了几分记忆点。
领队的管事下意识瞥她一眼,见她面色窘然便也未加阻拦,只做正常提醒:“快去快回,我们只在这里停留半个时辰,回来晚了可没人等你。”
声音略为粗粝。
沈槐憨厚点头,跛脚行远,就此脱离队伍,只身钻入路旁的一片枯木林中。
按照事先约定,青禾、青苗早已在此等候,牵着一匹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矮脚马,马背上驮着简单的行囊。
不同于青檀、青玉,青禾、青苗并非将军府家仆,而是早年间被幼时沈槐救下的两个可怜人。
感念沈槐的救命之恩,姐妹二人认了她为主,常年替她经营运作各类茶楼与书坊生意。沈槐人在府中,眼若观天,其中部分便是倚仗于此。
“姑娘一切可还顺利?”
“顺利。”人皮面具轻卸,粗糙的粗布衣裳和面具从沈槐手中递出,“车队在枯木林外向东三里处,陆君越的人可能会盘问,小苗,你速去替我打点,莫叫对方觉察到端倪。”
青苗顺从地接过换上,只是心中有疑。
“姑娘明知那些行伍之人可能会受陆世子盘问,为何还……”
“废话,懂不懂什么叫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自姑娘出了奉京,暗处不知有多双眼睛盯着呢,先不说有你遮掩难以被揪。纵是发现了,姑娘在一双眼皮子底下行事总比先前四处盯梢的情况下方便许多。”青禾一个板栗敲在妹妹的榆木脑袋上,“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姑娘平时教的全都吃狗肚子里去了。”
青苗吃痛,不服气地嘟囔:“人家要听姑娘说,谁管你。”
“你阿姐说的对。”
“姑娘!”被自家姑娘调笑拆抬,青苗不忍跺脚,面色红透。
“哈哈哈……”
青禾笑开,沈槐唇角也微微上扬。
“哼,不理你们了,我执行任务去。”青苗转身跑走。
在她跑出去不远后,青禾才做提醒:“别忘了,姑娘扮的何婶是个拐子。”
“知道了,人家又不是真的笨蛋。”
-
“笨!蠢!”
“指望你们,倒不如指望村边的三岁婴孩显灵。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主子养着你们吃白饭吗?”
“那将军府的大小姐,病得都快死了,你们也能跟丢!”
“你们说说,你们还能做好什么?啊?干脆换我这老胳膊老腿出去盯梢,你们来回禀主子行不行?”
陆国公在暗室中负着手来回踱步,面色不知是怒是愁,五官复杂地挤兑在一处,对着下面的人破口大骂。
好不容易得了线索,如今告诉他人跟丢了,他要怎么和主子回复。
只要想到主子,他这心里就瘆得慌。
继续狠狠痛斥了一番,陆国公火气稍泄,适才抚下情绪忐忑去往清竹居。
日光绰绰,竹影摇曳。
“你是说,人跟丢了?”
“是,主子。”
没有想象中的为难和发怒,陆君越闻言只是挑眉,轻轻挥手将人遣离。
跟丢了就对了。
跟丢了才能证明他的判断没错,这沈槐就是只装弱藏拙的病狐狸,不过她此番大费周章到底是要做什么?还当真是叫他难猜。
陆君越于方寸棋盘中轻飘飘落下一子,目光遥隔风云,望向高耸下微渺的慈安寺高塔。
细雪呢喃,落在后山的枯草断茎上发出窸窣声响。
狡猾的狐狸鼻子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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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追寻田鼠的微弱气息,轻盈跃跑,似是全然未觉杂生木丛间隐着的捕兽夹。
被狩猎的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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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直接去慈安寺,先在山下找个地方落脚,观察两日。”沈槐收起地图,不甚熟练地翻身上马。
慈安寺此刻戒备必然比平日森严许多,不可贸行。
青禾与她同行,主仆二人骑着矮脚马,顶着风雪,绕开官道,专挑荒僻小路而行。傍晚时分,她们在离慈安寺尚有十数里的一处几乎荒废的山神庙里暂时歇脚。
庙宇破败,蛛网遍布,但好歹能遮挡些风雪。青禾老练地清理出一块空地,生火烤粮。
沈槐则借着火光,再次研究地图。
图纸之上,慈安寺后山的入口标记得十分明显,与母亲绢帛上留下的有显著不同,一个位于引路观瞻的大道,一个却停靠在小径处不打眼的山洞附近。
而那处山洞,沈槐依稀记得母亲曾与她提到过,似是与某尊不起眼的药师佛造像有关。
或许能成为关键突破口。
时间在风雪中流转,很快就到了三日后。
小雪初凝,将军府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停落在暖泉别庄外。红墙秀瓦,青台小筑,高檐轩亭接连着雄山浅溪。
“大小姐,我们到了。”厉明的声音响起。
青檀轻掩帷帽,以白纱覆面,整个身子全倚在青玉臂弯之间,几乎在半抱中着地。
她缓步行入暖泉别庄,一步一喘,两步三咳,硬是将沈槐平日里的病相之态扮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日色覆云,风雪稍歇,慈安寺外的小角下,青禾将手中烤得鲜香的递过给沈槐:“姑娘,陆世子和陛下的人还盯着后山?”
盯梢的活她从来没干过,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人还不撤走,这都蹲了几日了。
沈槐目光微阖:“明日入山。”
“姑娘不是说要等陆世子的人撤走吗?”
“没时间了,按照第二计划进行。”
熄灭火堆,将痕迹掩盖好,两人再次上马,专挑偏僻小径向奉京城外的卖庄行去。
近了奉京城,青玉将马匹藏在远处的密林中,徒步接近。
依照沈槐的吩咐,她带回两匹马奴和一辆略显奢华的马车。
-
红墙黑瓦被白雪覆盖,只有几盏长明灯在风中摇曳,投下不明的光晕,慈安寺格外寂静肃穆。
奢贵的马车,娇嫩的浅紫色垂帘如瀑,繁复而秀美的藤蔓枝纹攀于其间,随风荡起,露出雕花的鎏金窗框,一张明媚的小脸从出探出,细点的胭脂花钿张扬:“禾禾,我们到了吗?”
她口中的禾禾一身墨绿色衣裳,笑而不应,只是走上前去,轻轻拨开那双层的雪绒帘幔。
车内私景一窥而见。
柔软的天鹅丝绸挂满内壁,宽敞的软榻一角固定着只小巧的黄铜香炉,安神的沉香正娉娉袅袅。另一侧则设了几台细格,里面放置了一些奇怪的小物件和几本精心装订过的话本诗集。
厚实的毯绒铺就于一双小脚之下,赤铃轻响。
22.山洞入口
女子玉足赤裸,一袭丁香色长纱覆在狐裘之下。
禾禾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掀起的狐裘大氅,指尖触到丝绒面料的凉意,低声道:"云娘且再等等,老方丈说今日寺里要做冬供,前院佛堂人多,咱们从偏门进。"
少女歪倒在软榻上翻话本,闻言随手将话本往旁边小几上一搁,鬓边珍珠步摇晃出细碎的光:"偏门多冷?你瞧这帘子都冻得发硬了……"
说着便要掀帘,却被禾禾及时按住手腕,腕间翡翠镯轻响。
“云娘来药师殿求愿,心得诚,不可如此。”
“嗷。”少女撇撇嘴,拎起话本继续往下看,目光却不时飘向慈安寺。
雪粒子打着旋儿撞在车帘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车帘外的雪光漏进来,照得车内暖炉腾起的白雾都泛着淡金色。
待到日中,寺门大开,迎客的小沙弥步上前来。
“女施主,请。”
柔软的菟丝花不需要与强壮凶残的虎狼正面相争,只需小心谨慎攀爬的同时快速生长,悄然将一切供养汲取,静静等待,自会看到一场互相搏杀、自取灭亡的戏码上演。
正是那换了计划的沈槐与青禾。
-
巡逻的武僧脚步声间隔规律地响起。
寺内空气里弥漫着香火味,偶有淡淡梅花香随风飘过。
沈槐和青禾伏低身体,利用阴影和树木的掩护,按照地图所示,绕过休息的厢房,循着相对低矮的后院墙垣朝前鬼祟行去。
交换过眼神,两人屏息凝神。
确认四周无人后,才悄无声息地潜到殿侧一扇虚掩着的供洒扫僧人进出的小门旁。
终于,药师殿那庄严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殿门紧闭,廊下空无一人。
青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铜制工具,轻轻拨弄了几下,门闩应声而开。
两人闪身入内,迅速将门掩上。
殿内一片漆黑,只有佛前长明灯投下微弱的光,勾勒出诸佛菩萨静谧慈悲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陈旧木材的味道。
沈槐根据绢帛指引,目光迅速锁定了殿角一尊半人高的药师佛石像。
记下模样,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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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避开主要殿宇和僧舍,沿着偏僻小径,借着廊柱和树木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向后山摸去。
簪中的绢帛指引就在那里。
后山,一处小径,沈槐来回打转,青禾为她看风。
月隐了现,现了又隐,沈槐终于寻到绢帛所引的那个山洞。
洞中无数佛像横呈,这里的佛像似乎比其他的更为古旧,表面有些磨损,看上去灰扑扑的。
沈槐对照方才记下的药师佛像一一看去,找到洞中唯一的药师佛佛像。她走上前,指尖拂过石像底座,仔细摸索着。果然,在底座后方,她摸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与周围石质触感略有不同的凸起。
她尝试着按照绢帛上提示的某种顺序,轻轻按压那处凸起。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从石像内部传来。
紧接着,石像连同它下方的石板地面,竟缓缓地、无声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阴冷、带着陈腐尘土气息的风从洞口中涌出。
入口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