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局外人》
1. 第 1 章
半月前,小隐重生了。
醒时他呆坐了很久,恍若大梦一场。
前世他死的难看,按理说那样的死法连九幽黄泉都入不了,绝不可能再有转世重生的机会。
可能是……天道无情亦有情,小隐茫然想。
他前世坎坷飘零,这才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小隐生在人间界的无妄州,五岁那年饿的快死了,被路过的公仪礼捡回去,给他一口饭吃这才活下来。
他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
被带进公仪家的第一天,他就被测出来没有仙骨灵根,每天做着洒扫的工作,在公仪礼眼神掠过来时,端茶倒水伺候对方。
九岁那年,在公仪礼一脚踹上他心口,骂他是蠢笨的东西说要把他丢进百骷山时。
小隐想,凡人一生不过百年。
他想攀一根高枝,骄奢淫逸的过完后半生,这并不是很过份吧。
可是,该攀附谁呢?
十五岁那年他有了答案。
恰逢公仪礼受罚,小隐偷偷买了一本书,书名——《上修界高门图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明澹的画像,印在图鉴第一页。
画中人立发垂地,寒霜满枝。
旁边写着——
明澹,仙门之首明家的少主。
其出生之际天生异象,灵禽玄鹤皆出,瑶花奇草不谢。
其天资超逸,才华炳焕,一日彻悟胜过别人十年苦修,到得如今十七岁,早已笼罩整个上修界。
就这一眼,小隐爱上了明澹。
可明澹终年生活在神境,不下凡尘,他又该如何见到他呢?
机会很快来了。
适逢明澹的父亲,神王明君集寿典,诸天万界的仙门古族皆往,为其献上贺礼。
公仪家也在其中。
公仪家主携公仪礼前往,公仪礼则带着他。
这场盛典让小隐如愿以偿,留在了明澹身边。
准确说,是公仪礼发现他喜欢明澹,那张一贯阴沉的脸满是扭曲的嫉恨,阴鸷道:“你喜欢明澹?想要攀附他?既如此,我便成全你,把你送给他好了,你倒是看看他会不会收下你。”
没人想到,明澹竟收下了他。
小隐无法忘记,那一刻公仪礼脸上爬满的残忍与疯狂。
后来,他便跟在明澹身边了。
明澹虽然冷静冷漠、冷淡冷酷,但实在比公仪礼好伺候多了。
或者说,明澹也不屑于去难为他,因为那几天明澹忙着伤怀。
那还是小隐后来才知道的。
明澹有个心爱之人,叫承桑。
明澹少时有一段铭心的经历,他十三岁离家修行被一大妖重创,全身修为被封落进了人间界的璇玑山,被彼时还未嫁人的承桑所救。
承桑对他悉心照顾,他不舍离去便在人间界逗留三年,终于鼓起勇气想表明爱意时,才知道承桑早与其师兄贺兰订下婚约,不日便要大婚。
明澹送上厚礼,黯然祝福,其后返回神境。
而那几日,明澹收到消息,承桑诞下一子。
父亲寿典、挚爱产子……
这样的两桩喜事,其中苦楚,外人确实不明白。
后来一年,小隐十分努力。
春日摘花、雨夜流泪、当街下跪……
真是卑微到了尘埃里,可明澹依然郎心似铁。
后面明澹可能觉得小隐实在不成体统,找到他说:“不要做多余的事。”
“哦。”
明澹拂袖而去。
就在小隐决定不再强求时,峰回路转。明澹的父亲,神王明君集亲自做主,昭告整个上修界,为他与明澹主婚。
嗯,怎么不算一种殊途同归呢?
虽然小隐至今不明白,他到底是哪里得了明君集的青眼,明明他只是一个凡人。
总而言之,通过他的努力,小隐在十六岁那年终于嫁给了明澹。
大婚之夜,明澹居高临下看着他,语气却冷冷的:“你知道我早就心有所属。”
小隐那时候已经知道了承桑。
他想,承桑早已嫁作人妇,而今又有了孩子,明澹这辈子是没有机会了。
便点点头,道:“没有关系。”
他只需要爱着明澹,骄奢淫逸的过完他的后半生就好。
可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明澹满意,明澹仿佛怒到极点不知道说什么,唇抿的紧紧的,狠狠拂袖离开。
后来,小隐也有尽自己作为少君的职责,比如,在天黑的时候为明澹留一盏灯,天冷的时候为明澹暖床。
当然,明澹并不领情就是了。
就在小隐以为日子会这么过下去时,明澹于十方莲海重伤,是一个少年将他带回来的。
少年叫承夜,是承桑的同胞弟弟,长着跟承桑八分像的一张脸,看着昏迷不醒的明澹时,漂亮的眼里积蓄起大大的泪珠一滴滴滚落。
小隐要进去的脚步顿住了。
他听到少年哭着说:“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明大哥你怎么会……”
哦、
这、
小隐蹙眉想,明澹的爱情故事中没出现这位主角啊。
主角还是留在了神境,照顾受伤的明澹。
小隐吞咽掉嘴巴里的桃子,看着承夜对明澹悉心关照,无微不至。
真是十分感人。
明澹的伤很快养好了,承夜终究要离开神境。
承夜离开那天阴雨绵绵。
小隐看到承夜不舍的一步三回头,最后竟返身扑进明澹怀中,抱住了明澹的腰身。
明澹没有躲开。
神境又恢复了平静的日子。
小隐马上十八岁了。
他那时候已经不同明澹吵架了。
准确点说,一直以来都是明澹单方面的跟他吵架,他每次都是沉默的听着,温顺的认错,时不时说一些——
“嗯。你说的都对。”
“哦,是我的错。”
“是的,你总是这么有道理。”
“你别生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诸如此类安慰的话。
小隐一贯逆来顺受,他为了做好一个少君下了不少功夫,其中之一便是读书。
书上说,男人的柔情是抚慰男人的一剂良药。
可……
明澹大概还不能算个男人,所以他总不能很好的抚慰到他。
所以明澹跟他吵得最厉害时,便给他下禁言术,也不许别人跟他讲话。
小隐记得那是他十八岁前三天。
明澹因为一点小事再一次跟他吵架,炎热的天他被下了禁言术丢下鹤车。
明澹经常干这样的事,小隐一点都不生气,他只是感到厌倦。
明澹总是这样,失控、愤怒、嫉恨。
小隐仔细的思考分道这件事,关于这件事情他已经考虑了很久。
因为他发现,攀上明澹这根高枝,他也没有过上自己所想的骄奢淫逸的生活。
反之,明澹总是跟他找数不尽的麻烦。
就像此刻。
虽然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会有人来接他的。
他沉默的想着。
可世事就是如此不凑巧,还没等到来接他的人,倒是让他遇到了公仪礼。
三年未见,公仪礼脸上扭曲的嫉恨与残忍分毫未变。
小隐被公仪礼带走,丢进了孽摇池。
那是个不在五行六道,极恶之妖、鬼横行的城池。
凡人之躯,又不能说话,一朝从神境跌落地狱。
整整三个月,经历什么可想而知。
回到神境后,小隐再不能见阳光,也不能吃任何东西。
因为他的皮没有了,他再也不能变回一个人,他只能每日藏在大殿深处,像一只鬼那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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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澹也不再与他吵架。
因为他不再出现在小隐面前。
但小隐知道,每日明澹都会来。
有一日醒来,小隐发现自己怀中多了个东西。
那是一只十分珍贵罕见的白鸾,巴掌大小,形状似鹤,通体雪白,尾羽流光。
小隐让侍从好好照顾白鸾,自己却没看过一眼。
从某一日开始,明澹不来了。
有人告诉他,明澹血洗了孽摇池,整个孽摇池天折地陷,寰宇尽毁,为此天道震怒,降下十万道天谴诛杀明澹,将其劈的粉身碎骨。
就这样,很多年小隐再没见过明澹。
在某一日,他得到一具新皮,不用再像鬼那样活着时,他去找了明君集,说:“我想与明澹分道,希望父君能够成全。”
长长的一声叹息后,小隐听到一个字:“好。”
小隐已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明澹了,他离开神境那天,明澹却出现了。
天谴几乎连他的神魂都焚烧殆尽,这么多年过去,明澹新的形貌跟当初没有分毫改变,可小隐就是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跟他记忆中那个明澹没有半分相同了。
明澹注视着他,声音却轻飘飘的:“你要走了吗?”
小隐点点头。
明澹“哦”一声,又说:“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隐不解道:“我们已经分道了。”
明澹缓慢的眨了下眼睛,轻声说:“是了,我们已经分道了……但没有关系。”
小隐感到明澹的陌生,他蹙眉想说什么,可下一刻,他就沉入了无尽的黑暗。
他那时候不知道,就在他落入明澹臂弯的一刹那——
明澹于虚空中伸手,天道之力破空而来,十万道磅礴神力凝结成一道殷红的血线融于他跟明澹的手腕。
这是明澹与天道立誓,强行结下的一道姻缘线。
名为血孽红线。
在誓约而成的一刹那,他们会剥离关于对方的记忆,重新开始。
直到互相爱上对方,或是,杀死对方。
若他们相爱,那这道血孽红线会真正变成,这天地间最强大的一道姻缘线,就算是天神都不能将其斩断。
若他们相杀,那这道血孽红线也会改变,只不过它将变成这世间最可怕的一道罪孽线。
可世事实在无常,明澹与天道立下誓约的时候,恐怕从没有想过,小隐竟会挣脱天道的力量,率先苏醒,想起一切。
那是一个清晨,小隐将尖刀刺入明澹的心口时,明澹的眼中满是受伤与不可置信,他喃喃问:“为什么?”
可小隐没有办法告诉他答案,他只是疲惫的说:“明澹,我们分道吧。”
可这次他依旧没能成功离开。
因为公仪礼疯狂之下,竟于人间界掳掠了承桑,然后,又潜入神境带走了他。
百断山前,公仪礼玄色长袍在狂风中猎猎如旗,他的声音撕裂雨幕叩问明澹:“明澹,小隐跟贺兰夫人,这两个人——你只能选一个。”
理所当然的,明澹为了救承桑舍弃了他。
小隐躺在血泊中。
天道降下诅咒灌进他神魂结成奴印的那一刻——
他开始明白。
明澹强行结下的血孽红线代表不了什么。
无论是承桑也好承夜也好,于明澹来说,只有他,自始至终才是那个局外人。
可他有那么一刻,竟看不清自己的心。
再一睁眼。
他便重生了。
重生在他的十五岁,刚刚买了《上修界高门图鉴那一天》
那日小隐恍惚想,他九岁那年最朴实无华的愿望是什么呢?
哦,他想起来了。
那就是攀一根高枝,骄奢淫逸的过完后半生。
这次他翻过了印有明澹的第一页。
既然这根不行,那他就换一根。
2. 第 2 章
不过,该换谁好呢?
小隐慢吞吞的收回前尘思绪,忧愁的思考这个问题,就听到有人远远的喊他——
“小隐,小隐!你在哪!少主找你!”
这声音饱含焦急、畏惧,担忧。
少主……?
小隐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重生回来这几日过的恍惚,竟然忘了公仪礼。
修真界仙门林立,但万古以来,皆以“一境三宗四族”为首。
这一境自然指的是统御仙门,威凌诸天的神境明家。
上三宗则是,倒悬天林家、极夜公仪家以及炎陵乌家,这三家底蕴通天,分掌大道。
下四族则分别是风、随、姬、连四家,这四家雄踞一方,不容轻侮。
而公仪礼便是上三宗之一公仪家的少主。
公仪家以禁制与阵法著称,所修道法与百家皆不同,可以说是天下阵道禁制的祖庭。
而公仪礼,便是这万年来,公仪家天赋最高之人。
他一出生便是点灵境,七岁构纹境圆满,十二岁入布势境,今年十六岁,已经半步跨入禁域境。
天资之高,惊世骇俗。
不过,与他的天资一样出名的便是他那扭曲残忍的性情。
公仪礼喜爱收集天下至美之物,然后将其摧毁。
六岁时,他费尽手段得到一只十分珍贵的白狐,养了不到三月便折断白狐的四肢听其哀鸣,后又将白狐剥皮制成大氅。
七岁时,他看中一仙门修士的眼珠,向其讨要,这修士自然大怒,公仪礼便将人拔舌抽骨镇在了百骷山。
十二岁,他听闻凡界出了个琴师,不远万里前去,听完一曲琴音,却要求琴师将双手斩断赠予他,琴师自然不肯,他便引天火将琴师活活烧死。
……
如此事情,不胜枚举。
而这次,便发生在三月前。
公仪礼外出遇见风家的小公子风致,两人因为一点小事起了冲突,公仪礼当即就要捏碎风致的神魂,后被紧急赶来的风家人阻拦。
这事再次引得公仪家主公仪嚣大怒,公仪礼受了八十一道鞭刑,便被关在浮屠塔思过。
而今天,正是公仪礼思过结束之日。
而小隐竟然将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如今公仪礼命人找他,其暴怒程度可想而知。
小隐怀着一贯的忧虑回去无相殿。
无相殿坐落在整个“极夜”西南角,终年不见日光,如同死境。
整个殿群皆由禁制所化,庭前积雪浮空不落,琼枝玉树皆是幻象。
小隐推开殿门的一刹那,冷风卷来几乎将他筛成了冰冷的雾气。
公仪礼玄色长袍曳地,孤身一人坐在殿内,一下一下把玩着手中的九连环。
再次见到十六岁的公仪礼,小隐的心是很复杂的。
他从小跟在公仪礼身边长大,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公仪礼也曾带给他喜悦、温暖、憧憬,可更多的却是伤害、凌虐、痛苦。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知道,这份感情是否可以用爱或恨来总结。
小隐端着一张脸正在踌躇,他整个人就像倒悬的风筝一样被扯紧,飞到了公仪礼手中。
公仪礼容貌绝异,原本震怒的脸此刻显出一丝犹疑,不满道:“让我等这么久,站在那里磨蹭什么呢?我还没找你的麻烦你倒用这种眼神看起我了。”
说完又问:“跑去哪里了?”
小隐回想前世,抬头认真看了看公仪礼,再次确定公仪礼不发怒的时候,确实挺像个人的,便道:“外面新送来了两只灵鹤,很漂亮,我刚刚去看的。”
公仪礼鄙夷道:“那样蠢笨的鸟有什么好看的。”
小隐想反驳,但又不想惹公仪礼生气,只好垂下眼睛问:“少主的鞭伤好了吗?还疼不疼?”
公仪礼抬起眼皮看着小隐,没回答这个问题,却是问他:“你今日什么打扮,像一只灰扑扑的野雉。”
小隐一向跟公仪礼同吃同住,他平常吃饭穿衣没有公仪礼不插手的,而今日这身雪灰色的衣袍,正是公仪礼上次挑剔过的。
小隐这些时日怀着隐忧,竟都没注意自己穿了什么。
此时被提醒,顿时低头去看,默默道:“好吧,少主不喜欢那我去换一件吧。”
公仪礼不置可否。
他拇指按压着小隐的喉咙,轻轻的摩挲了下转而问另一件事:“你还没说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风致?”
风致?
小隐仔细的回忆,总算想起公仪礼为何会跟风致起冲突。
公仪礼活了十六年,好心情的日子不算多,那天不知怎的,却是难得的好心情。
他带着小隐出了极夜,去了凡界的天墉城。
天墉城是凡界最大的坊市,小隐牵着公仪礼的衣角,一路沉默的看着,眼中并无太多的感情色彩。
直到他看到一盏灯,眼中露出一点痴迷的喜悦。
这便是小隐跟公仪礼的共通之处了,他也喜欢天下间美丽的东西,如华灯、珍宝。
可能唯一不同的是,公仪礼不太看得上他看上的东西。
那是一盏巧夺天工的骨灯。
以兽骨所制,通体莹白如雪,镂空雕刻了花鸟鱼虫,山川湖泊,中间用油膏燃着一簇朦胧的火焰,垂壁而挂,投下的影子如藻荇交横。
小隐牵了牵公仪礼的衣角,意思不言而喻。
公仪礼衣角被扯住,回头顺着小隐的视线看到了那盏骨灯。
他也不知是真的无法欣赏这盏骨灯,还是单纯无法欣赏小隐看中的东西,凉薄的掀唇道:“你总是喜欢这些低劣的东西,等回去送你个更好的。”
小隐有时候总有点莫名的执着,如同此刻,他仰头拽着公仪礼的衣角,他其实有一点生气,公仪礼如此看不上人间界的东西,那带他来天墉城做什么?
公仪礼难得见小隐这么不高兴,觉得有些稀奇,正准备叫店家包起来时,却有一道声音横插进来:“公仪公子如此吝啬,这盏灯,我便赠与这位小公子吧。”
来人一身竹青色长袍,神情闲远,正是风家的三公子,风致。
他风度高爽,见人便带三分笑意:“我观这小公子许久,看他十分喜爱这盏骨灯,既然公仪公子吝啬不许,我便将这盏灯赠予小公子吧。”
说完又对着店家道:“劳烦店家帮我把这盏灯包起来。”
小隐抬起眼睛注视风致,语气犹豫道:“你是要送我吗?”
他浑然不觉在他说出话的那一刻,身边温度低了三度。
公仪礼眼底积起亢奋的寒光,侧头笑吟吟对小隐说:“有人觉得我吝啬,要送你礼物呢。”
小隐从公仪礼怪异的语气中,迟钝的感到公仪礼生气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总是不想公仪礼太生气,因为那会有些麻烦。
想了想,他拒绝了:“那我还是不要了。”
风致问:“为何?”又道:“你明明很喜欢这盏灯。”
小隐抬头注视着风致,很认真道:“可是,那样少主会不高兴的。”
风致立马道:“你是怕公仪礼责罚你?”
说完眉皱的更紧了:“你如此怕他,难道他虐待于你?你不用怕,若他真如此……”
说着,已经一只手安抚的搭向了小隐的肩膀。
那其实是一眨眼的功夫。
公仪礼于虚空中手掌重重一按,风致便屈膝跪在了地上,其后小隐只见半空中划过一道血线,紧接着风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他整个胸口都被禁制贯穿,而手腕则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折在地上,整个人,再无声息。
小隐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呆呆的站着,不明白公仪礼怎么突然发怒,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虽然公仪礼性情向来不好,还总是威胁他,但近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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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可能是因为长大的缘故,已不像小时候那样暴虐了。
小隐瞳孔微缩,想说什么,但公仪礼已侧头直直盯过来,满脸难训的戾气,只说了两个字:“闭嘴。”
一下子,小隐只好把所有的话都咽下去。
下一刻,公仪礼居高临下提出风致的神魂,手指轻轻一按便要捏碎时,有声音破空而来,心胆俱裂:“公仪少主手下留情!!!”
来的是风家长老,后来的事情便是公仪礼受训,被关浮屠塔了。
而此刻,公仪礼提起风致,显然是不觉得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小隐在公仪礼的目光中开口:“可是我都不认识风公子,那天是我第一次见他。”
公仪礼一下一下摩挲着小隐的喉咙,语调听不出喜怒:“哦,那天是你们第一次见?”
小隐偏过头躲开公仪礼的手指,公仪礼并且阻拦。
他放开小隐,整个人舒展的靠在座椅上:“他第一次见你便要送你礼物,他怎的第一次见我并未送我礼物。”
小隐:“……”
他沉默的想,公仪礼为什么总是这样爱攀比。
公仪礼却对此事很有意见,下定论道:“此人如此偏颇,实在该杀。”
最后一句话公仪礼说的太轻了,小隐并未听到,他只是犹疑的看着公仪礼。
公仪礼沉思了片刻,却是说起小隐十日前的生辰:“十日前是你十五岁生辰,可惜我在浮屠塔思过。礼物我已放在后殿了。”
小隐忘记前世这个时候公仪礼有没有送他礼物。
此刻倒是顿了下,嘴角难得抿出一线喜悦的弧度,问:“是什么礼物呀?”
公仪礼欣赏了一会小隐的样子,摆手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小隐立马就要往后殿走,可走了两步又垂着眼睛为难道:“可是少主刚回来,我还要伺候少主。”
公仪礼笑了两声,十分好听,道:“不用你伺候。”
他手指翻转间,九连环于虚空中浮现,然后竟齐齐围绕到小隐身侧,亲昵的蹭了蹭小隐的脸颊,公仪礼说:“去吧,等下让白阳天哄你入睡。”
小隐盯着面前的九连环,不情不愿的:“……哦。”
-
公仪礼送他的礼物是一方琉璃盏。
盏身呈十八瓣昙华造型,薄如蝉翼,通体晶莹,小隐凑近看,竟见月光照彻,盏壁流光。
小隐“讶”一声,近乎痴迷的盯了好半天,才伸手小心的摸了摸。
公仪礼向来不送俗物,这琉璃盏自然不是普通的琉璃盏,不过小隐向来不在乎这些,东西漂亮他都喜欢。
小隐摸着摸着又忧愁起来。
这世间至美之物,为什么不能尽归他所有。
公仪礼也送过他很多东西。
但那是公仪礼看得上眼且是好心情的时候才会送,有时候他委婉的讨要什么东西,公仪礼都吝啬不给,并且世间还有那么多公仪礼看不上眼的,比如那盏骨灯。
他不似修士寿数绵长,他这一生不过百年,死后这些东西自然归于这世间,他只不过是想拥有一段时间而已。
这点心愿很过份吗?
小隐想起前世神王寿典,算算日子,应该离得很近了。
前世他便是在这场寿典遇见了明澹。
不过嫁给明澹也没有过上他所想的骄奢淫逸的生活,那这次呢,他忧虑的想,万一又选错人呢?
小隐就地位、权柄、财富以及是否心有所属多方面考虑,最终从榻下翻出他买的《上修界高门图鉴》。
这次他翻过了印有明澹的第一页。
咦?
第二页却不是一贯的人物图鉴,而是一幅雪景图——
画上暮冬时节,只见天地一片素白,唯有半截贞木枝头凝霜。
底下也只有很简短的一句话——
林贞,倒悬天林家养子,年十七。
3. 第 3 章
林贞?
林家养子?
小隐蹙眉,他前世从未听过林贞这个名字,也从未听闻林家有什么养子。
他把图鉴合上打开,打开合上反复三次,确认这确实跟他前世买的那本图鉴一模一样。
难道他前世没注意?
小隐不再纠结,继续翻看下一页。
这次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人物画像。
画中人着一身天青色长袍,相貌极其的清峙,有种介于少年跟青年之间的端严。
这个人小隐记得,前世他见过三次。
林家的长公子,林湛。
第一次自然是神王寿典,第二次则是明澹与小隐大婚。
前两次照面小隐对林湛的印象很深刻,因为林湛十分注重自己的仪容仪表,言行举止,这让他在一众人中,显得非常突出。
第三次见林湛,则在神境。
那是明澹于十方莲海重伤期间。
小隐那时候已听了许多承夜的剖白,知道承夜深爱明澹。
不过这样的感情他不能认同,一个人,怎么能喜欢上喜欢自己姐姐的男人呢?且这个男人已经大婚。
?
这太复杂了。
神境有座丘陵叫绛雪丘,绛雪丘栽种着天下奇花异卉,也豢养了许多珍禽异兽。
那日他看完明澹,去降雪丘喂食新来的两只孔雀。
喂到一半,侍从上前说有人来看望他。
看望?
小隐很是不解。明澹重伤这些时日倒是时常有人来看望明澹,但他好好的,来看望他做什么?
更何况,他并不认识什么人,公仪礼那时已见斥于神境,更谈不上“看望”二字。
所以小隐一时三刻真想不到谁来看他。
直到他见到,穿着一身孔雀绿长袍的林湛。
林湛一向高贵英雅,那天更显然是隆重的打扮过。
他发束轻冠,穿着孔雀绿的长袍。但这长袍的样式却很特别,领口收的高且紧,颈下一圈镶嵌成环的绿松石,再往下,腰际处用孔雀翎收腰。
小隐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的孔雀,再抬头看了看缓缓向他走来的林湛,头顶缓缓地:“……?”
林湛丝毫不觉得尴尬,他熟稔道:“听说明澹重伤,我来看看你。”
小隐:“……”
好像有一点奇怪。
小隐慢吞吞才察觉奇怪的点:“明澹重伤,你不应该去看明澹吗?”
林湛脚步一顿,眼中泛起粼粼波光,脸上显出十足的低落:“你是不想见到我吗?我是想着明澹自有人照料,倒是我听闻你这些日子过得十分不好。”
小隐:“……”
也没有那么不好吧。
林湛靠近小隐,安慰道:“这些日子承夜登堂入室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说完又咬牙切齿道:“明澹一向不知分寸,当年给承桑剖白心迹便闹出了天大的笑话,如今又为了一个承夜在十方莲海伤成这样,他丝毫不知自己已经与你合道,这样不顾及你的脸面。”
小隐抠了抠手指,有点坐立难安,这个人是来羞辱自己的吗?
林湛叹了口气:“明澹做事一向不知检点,他又是神境的少主,除了承桑承夜他何时把外人看在眼里,所以我们有时就算是想劝两句,也是有心无力。”
小隐注视着林湛:“……你说这些话……”
是什么意思?
林湛仿佛对此深恶痛绝,又急于安慰小隐,竟失了分寸一下子抓住了小隐的手,小隐要说的话一下子噎住了。
缓了一下他垂眸,想把自己的手从林湛手中抽出来:“明澹跟承夜不会的,他喜欢的是承桑。”
可林湛语气更加激烈的握上了他的手腕:“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林湛轻叹一声,诱劝道:“是,明澹先前是喜欢承桑,可承桑现在已嫁给信王州的太子贺兰铭,他这辈子是没有机会的。可承夜不一样啊,他有那样一张脸,又对明澹情意深重,”说着林湛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吧,这次明澹重伤便是因为承夜。”
这件事情小隐知道,但具体情况他不清楚。
林湛道:“贺兰铭是信王州的太子,他幼年离家在璇玑山修行,前些时日,信王驾崩,他继承了王位,承夜身为国舅理应跟着一起回去王城。可承夜没去,他心里念着明澹,竟妄图以凡人之躯攀登神境,差点魂飞魄散在劫云之下。”
说到这,林湛目光注视着小隐,微微笑了一下:“也是明澹感应到承夜出事,竟独闯十方莲海为承夜摘取了一瓣莲。如你所见,后来承夜倒是好了,明澹却伤成了那样。”
小隐听过十方莲海。
那是天道孕育出的一片莲海,在这天际的最东方。其中生有一座十二品的青莲,其八十一瓣莲瓣,每一瓣都含有颠覆生死,逆转阴阳的磅礴神力。
林湛注视着小隐,轻声道:“怕是明澹自己都不知道,他情钟于谁呢。小隐,我真为你感到伤心。”
小隐眼波微动,他抬头,直直撞进了林湛眼中。
林湛眼底闪动着微光,柔声道:“我知道,你深爱明澹。可是小隐,你应该明白明澹的不可靠,他如今已跟承夜搅合在一起将你的脸面踩在地上,那今后呢?”
小隐慢吞吞道:“可是,我已跟明澹合道。”
林湛道:“合道又怎么样?能合道就可分道。更何况,上三宗里好男儿这么多,你也该看看别人。”
小隐眉间显出一点忧虑:“可分道……这是不可能的。”
林湛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微光,坚定道:“小隐,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吗?
小隐一直都想着这句话,他不明白林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一直想再问问林湛,可惜,前世直到他身死,都没有机会再与林湛见面。
小隐想到前尘往事,心神微动间,又将目光移到了林湛的画像上。
诚然,林湛无论是相貌、权势、地位、财富都难有人及。
且他对明澹行事颇有意见,那大约为人正直,不会做跟明澹一样的事。
小隐心中已有了考虑,却还是往下继续翻看图鉴。
一连翻了两页,竟看到了公仪礼的图鉴。
图鉴上的公仪礼更年轻一点,大约十四五岁,比之现在更乖戾难训。他穿一身玄色的长袍侧身站着,只看得见半张侧脸以及他手中拿着的九连环。
底下的注解更是——
公仪礼,极夜公仪家少主,虽年十六,而其恶行罄竹难书。
其赋性奢侈,恣行乖戾,酒色淫.乱,更兼阴晴不定!暴戾恣睢!杀人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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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
小隐不住点头。
除了酒色淫.乱,其余几条实在不算冤枉了公仪礼。
小隐想到前世,其实他情真意切的考虑过,要不要一直留在公仪礼身边。
小隐现在已不太惧怕公仪礼了,可小时候,他连听到公仪礼的说话声都会发抖。
小隐到公仪家那年五岁。
那几日公仪礼养的一条叫小隐的裂云犬死了,公仪礼说以后他便叫小隐。
这是小隐名字的由来。
那时候还没有无相殿。
但小隐依然是跟公仪礼住一块的,不过公仪礼是睡在榻上,他是睡在地上。
小隐有一个小小的铺盖,每夜睡觉前会小心翼翼的展开。但公仪礼经常踩到他的被褥,然后骂他挡了地方。小隐只能讨好的笑笑,然后把自己更小的蜷缩起来。
他每天都很害怕,活在无边的恐惧里。
公仪礼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暴怒,小隐有时候连呼吸都不敢,有一次脸涨的通红快要把自己憋死了,还是公仪礼发现不对掰开他的嘴,可随之而来的是公仪礼更可怕的怒火。
很多次,公仪礼都恶意找他的麻烦说要把他丢进百骷山,小隐被威胁的次数太多,心中惶惶终于生了场大病。
公仪礼好像开始明白,小隐没有仙骨只是一个凡人,而凡人总是脆弱的,稍微的恐吓就能让他们生病。
他不再恶意找麻烦天天威胁小隐,可这样的平静没有维持多久。
九岁那年,下四族之一随家家主做客公仪家,见到小隐心生亲切,想要将小隐收作义子。
小隐那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公仪礼,别说是收作义子,就是收作孙子他也是一百个愿意啊。
他刚点了头,下一瞬,他就被暴怒的公仪礼踹翻在地。
那一脚直直踹在小隐的心口,小隐翻在地上全身痉挛冷汗如雨,半天才咬着“咯咯”打颤的牙齿重重吐了一口血。
公仪礼刚发表了要把小隐丢进百骷山的高论,看到这一口血,脸色刷的白了。
从那之后,小隐的身体再怎么养也带着孱弱病气。
而公仪礼,也慢慢学着像一个人了。
前世小隐曾看着公仪礼的脸为难的思考,少主现在对他不坏,或许他一直陪伴在公仪礼身边也不错。
可很快他就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万一少主现在对他好只是暂时的仁慈,而非真正的改变呢?
更何况,他有一次不小心听到,原来,公仪礼很早便与乌家的公子订有婚约,将来公仪礼与人合道,若是乌家的公子不喜欢他呢?
他一直留在极夜,总有一天要过回终日忧惧的日子。
可是离了公仪家,离了公仪礼,像他这样毫无修为的凡人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所以,他想攀根高枝骄奢淫逸的过完后半生这并没有错。
前世今生重叠,小隐手指于图鉴上停顿,然后翻过了印有公仪礼的这一页。
不多时辰,一本图鉴翻完,小隐又翻回最初,爱上了林湛。
小隐心满意足的把图鉴塞回榻下,又将琉璃盏捧在手中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后在白阳天的催促中,才不情不愿的爬上床榻睡觉了。
同一时刻。
神境,日照宫。
明澹于万重梦障中猛然惊醒。
4. 第 4 章
神境有座巨山唤日月山。
日月山上玉宇琼楼八十一座,而由这八十一座楼宇组成的殿群,则是明澹日常起居之处,日照宫。
而此刻,日照宫内。
万籁俱寂,星斗无光。
明澹于梦障中猛然睁开眼睛。
他做了一个梦。
可他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
只有那种鲜明的恐惧、绝望与痛苦还残留在他的心上。
冷汗一层层浸湿了寝衣,明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紧接着按上了自己的心口。
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还在剧烈的跳动,可痛苦是如此强烈,简直到了神魂都无法承受的地步。
明澹靠坐起来,微微仰头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怅然若失。
我到底梦到了什么呢?
我为什么会感到惊惧、失控乃至绝望?
惊惧?绝望?多么陌生的词,可这世间有让我恐惧绝望的事吗?
他问自己,可答案是,没有。
这世间无任何事能让他失控乃至绝望。
得到这个答案,明澹眉头渐舒,脸上显出不安的平静,就着这个姿势再次阖上了双目。
_
公仪礼今日心情十分的差。
小隐在第十一次看向公仪礼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免得殃及到自己,小隐决定让自己看起来非常忙碌。
他扫了两帚庭前的积雪,给灵泉里的鱼喂了十次食,那两只新来的灵鹤从昨天就挪来了无相殿,小隐又给灵鹤疏了五次毛,还给庭前的玉树浇了三次水。
最后他绕着殿内殿外转了三圈发现实在无事可做后,才不情不愿的挪到了公仪礼脚边:“我都忙完了,过来伺候少主。”
公仪礼哼笑一声:“忙这么一天真是辛苦了。”
小隐抠了抠手指,心虚道:“也不是太辛苦。”
公仪礼欣赏了一会小隐的姿态,心情敞亮了两分,这才想起今天让自己不悦的事来:“刚才父亲召我过去,说是神境派仙使向十方三界传来法旨,明君集圣诞在即,邀诸天万界赴会,我们公仪家也要前去。”
小隐眼神微动。
公仪礼交代道:“你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
小隐:嗳???
“此去神境我不便带着你,你就留在无相殿。等寿典一结束,我会尽快赶回。”
小隐有点震惊:啊?你前世不是这么说的啊。
他很快反应过来,垂下眼睛十分不舍道:“少主不带我吗?”
公仪礼倒真认真打量起小隐来,他在小隐的脸上逡巡了一圈,好似找不到一点可取之处,勾唇嫌弃道:“带着你做什么,你去了只会碍手碍脚。”
小隐蹙眉诚恳道:“可是,我肯定要跟着少主的,少主去哪我就去哪。”
公仪礼哼笑道:“你对我这么忠心呢。”
小隐点了点头,忠心耿耿道:“我从小伺候少主,如果我不去,都没人伺候少主了。”
公仪礼不为所动道:“别说神境侍者众多,根本不会存在这个问题,就算没有,你几时又伺候过我了?”
小隐抬起眼睛注视公仪礼,那意思不言而喻,你是失忆了吗?
他一件件开始算:“我每天有给少主端茶倒水。”
公仪礼语气阴晴不定:“真了不得,还会端茶倒水呢。”
小隐继续争取:“我还帮少主梳洗更衣,铺床叠被、洒扫庭院。”
公仪礼不知想到什么,冷冷的哼了一声。
小隐看一眼公仪礼,哑然闭上了嘴巴,但他实在不死心,便伸手摇了摇公仪礼搭在身侧的手臂。
公仪礼视线顺着自己的手臂移到小隐的脸上,半天大发慈悲道:“看在你这么忠心的份上,去收拾东西吧,带着你就是了。”
此去神境公仪家主与公仪礼是分开走的,小隐自然跟着公仪礼。
公仪礼的座驾是一乘三只金乌拉乘的云辇。
小隐一向是很喜欢这三只金乌的,这一途在小隐第三十二次提到他从小的心愿就是能够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金乌时——
神钟悬寂,忽作天音
公仪礼正与小隐说话的目光微转。
神境到了。
传闻数万年前,神境曾是仙圣学道之地。后来仙圣凋零,明家集十方三世之力,铸成了一道护道大界。
界成之日,千丈白玉化为登云阶,万顷琉璃凝作不夜天,界内仙峰竞秀,直指星汉,琼楼星罗,暗合周天,这便是现在的神境。
此次寿典所来仙门众多,公仪礼来的不算早,跟前世一样,他们被安排在了弦乐宫。
晚间的时候有仙侍过来送贴,说是明家今夜宴请仙门,邀公仪礼参加。
公仪礼把邀贴看完放在一边,竟自顾自假寐起来。
小隐不太确定公仪礼是不是在跟他生气。
是因为他讨要金乌的事情吗?可那不是被拒绝了吗?他都没有生气公仪礼生的什么气?
小隐眼中浮出一点疑惑。
想了想他慢吞吞挪过去喊了声:“少主。”
公仪礼连眼皮都没有掀开半分。
小隐摇了摇公仪礼的手臂,这下公仪礼总算睁开眼睛了,他翻身坐起来,一开口就端着不阴不阳的调子:“喊我做什么?你不是不准备跟我说话吗?”
小隐:“……?”
小隐垂下眼睛,缓缓抠了抠自己的手指。他承认因为公仪礼不愿送他金乌的事他是有一点闷闷不乐,且暗暗决定一日不跟公仪礼说话。
但……他表现的没有这么明显吧?
他小声狡辩了一下:“我没有。”
公仪礼不置可否。
小隐道:“明家请少主今晚赴宴,少主去吗?”
公仪礼向来不好宴饮,一般请帖他连看都不看。
果然,公仪礼道:“不去。”
小隐“哦”了一声,忧虑道:“可是不去会不会不太好,明家今夜宴请仙门,万一是神王发的邀贴呢?”
公仪礼好笑道:“明君集怎么会发这种邀贴?不到寿典当日他是不会露面的。这邀贴估计是他们那少主发给众仙门同辈子弟的,不然将我们在这儿晾到寿典当日吗?明家总不好叫面子上太难看。”
小隐慢吞吞道:“哦,原来是他们少主发的。”
就在小隐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公仪礼的眼神蓦地变了。
他目光一寸寸在小隐脸上扫视,一字字道:“是啊,明家少主,明澹。”
说完竟微微一笑,一把掐过小隐的脸,端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调子说:“你的表情不对,你认识他?”
-
琼华宫凌虚而立,殿宇位置随月而动。由千重花海万层流云拱卫其中。
今夜仙门应邀参宴,正是在这琼华宫。
明澹一向冷漠孤僻,不染尘埃,参加宴会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所以今日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明家的少主——
十七岁的年纪,容貌清绝,姿仪凛然,整个人如同一壁陡峭的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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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开道,踏月而来。
从坐下到开宴,所说未超过十个字,真正的如霜如雪,湛然若神。
一时间,殿内竟无人敢出声。
酒过三巡,席间总算热络了不少,明澹执杯静坐在首位,周身三尺仿佛自成结界,依然无人敢上前搭话。
今夜林湛也在,比起明澹自然是林湛更温和可亲,有人敬酒问:“林公子,今夜怎没见你弟弟过来?”
林湛身姿端严,饮完酒手指一下下轻叩着酒樽:“弟弟我倒是有几个,不知您所指是哪个?”
那人道:“林贞,他没来吗?”
林湛笑道:“此次神王寿典,贞弟并未同来。”
有人听到他们讲话,奇怪问:“林公子,你弟弟不是叫林澈林沉吗?何时有个叫林贞的弟弟?”
林湛道:“贞弟是父亲养子。”
那人惊讶起来:“你父亲何时有个养子,怎的我们都没听说过?”
林湛回道:“贞弟幼时孤苦,父亲怜他无依便收作养子。贞弟天资过人,为求大道这些年一直离家修行,鲜少在人前露面,所以众位不知。”
有人吹捧道:“你这个弟弟天资再好,那也跟公子你无法相比。”
林湛这次倒是放下酒樽,看向说话之人,微微笑道:“不,贞弟天资之高,远非我能及。”
林湛是顷林家全族之力栽培而成,且早早就被立为少主,这样的天资禀赋已是世所罕见,能够让这样一个人说出远远不及的话,那个林贞到底是怎样的天赋?
众人暗自想着,有一人却率直道:“如林公子所说,你这个弟弟的天资怕是都要赶上明少主了。”
话音落下,殿内有一时的静默。
林湛倒坦然道:“或许可以与明少主一比。”
一众人都瞪大了眼睛,摸不清林湛在开玩笑还是认真说的,林湛倒是掠过神色各异的人,看向首座的明澹:“明少主未邀公仪家吗?怎么今夜不见公仪礼前来。”
明澹抬眸,还未开口已有一人抢先道:“林公子提那个疯子做什么?”
林湛道:“怎么?”
说话这人来自风家,立时咬牙切齿道:“几月前,风致师兄跟公仪礼在凡界的天墉城撞上,不知因为什么事,那公仪礼出手打伤风致师兄,要不是我们长老赶到的及时,风致师兄的神魂怕是都被那个疯子捏碎了。”
这话一出,顿时如水珠掉入滚油。
众人虽然听过公仪礼行事残忍,但仙门万年来,从未听闻有谁在面对一个下四族的世家公子时,竟然有胆抬手就要捏碎人家的神魂。
简直狂悖到乱了天常。
“这公仪礼行事真这么放肆?”
有人立马道:“这种人,再费上千年万年,也是难以教化。”
有人问:“出了这样的事情,难道公仪家主也纵着自己的儿子,轻轻揭过而不加以惩戒。”
“这种阴狠之人,就算天资再高,也难成大道。”
“癫狂之徒,合该万雷亟身!”
……
众人正慷慨陈词间,只听有道脚步踏着云阶,一步步逼近琼华宫。
这脚步声很轻,身后还跟着一道更轻的声音。
明澹手指微动,抬眸向殿外看去。
明月如霜,倾泻千里。
千重花海翻涌,万重流云沉浮。
公仪礼踏上最后一层云阶,玄色长袍被风鼓舞,他抚掌笑道:“今夜明少主遍邀仙门,这样好的日子,不曾想我倒是犯了众怒,这叫我怎么赔罪才好。”
5. 第 5 章
明澹这些时日总被一个重复的梦折磨。
每次醒来,皆心下空茫,怅然若失。
仿佛他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应该知道的,那一定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可他已经不记得了。
可现在。
千树摇风,万叶花飞,隔着憧憧摇曳的人影,明澹的目光定在了公仪礼身侧。
那是一个少年。
最多十四五的年纪,无法言说的相貌,身形却十分单弱,通身都拢在雪青的衣袍中,只伸出半截伶仃的手腕牵着公仪礼的衣角,抬头时,眉宇间凝着股苍白的病气。
明澹呼吸轻了一瞬。
就这时,少年已经垂下了眼睛,再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从那冰白纤弱的侧脸,任人想象他莫不在意的温顺。
明澹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很少在意什么,多年来心境止水不波,更少有大喜大悲的强烈感情。
可现在,心腔里心脏在剧烈的绞痛着,他竟在这痛楚之下感到了失而复得的欣喜。好似一件珍而重之的宝贝,丢失已久再次寻回。
我一定是病了,明澹想。
不然我怎么会对着这样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生出这样的感情呢。
这个念头刚起,他竟长睫微抖,不受控制的扑簌簌掉下来两颗眼泪。
这两滴眼泪简直有万钧之重,砸在殿内冰凉的地上。
殿内众人简直惊骇已极,就连明澹自己,都愕然怔住了。
他不可置信的伸手摸向自己的眼角,竟一手的冰凉。
殿内一时间静的落针可闻。
明澹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落泪,他下意识的看向了小隐。
他突然想,他还不知道这少年叫什么名字呢?
就这样,他状若无人的一步步走下高台,隔着一道遥遥的距离注视着小隐,轻声道:“可以告诉我——”
他停顿了一下,那样子竟显出几分胆怯的意味:“你叫什么名字吗?”
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啊 ……?
小隐确定明澹是在对他说话后,慢慢睁大了眼睛,脸上显出迷惘。
前世他并未与公仪礼来参加这场宴会,所以他初见明澹,是在神王寿典当日。
当时公仪礼不知因为什么生气,他不知道缘由,也只好一个人沉默的坐着。
可能殿内太暖了,他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他朦胧睡过去时,他迟钝的感到,有一道目光遥遥落在了他身上。
他半梦半醒间抬头。
恰逢飞天持莲踏风而来,霎时间,天乐忽起,万萼乘风。
小隐隔着万千浮动的光影,撞进了高台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那眸光像未落的雪,又似轻薄的烟,只缓缓扫过他,便移开了。
最终小隐也没有找到那道遥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倒是让他知道了,那日他看到的,是明澹。
而此刻,小隐忧愁的想,这一世他不过跟随公仪礼来参加了这个宴会,变化竟如此之大吗?怎么连明澹的性情都改变了?
明澹怎会当众失态流泪,胆怯的问一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太难以置信了。
不过,这些好像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小隐顿时收回目光,仰头去看公仪礼。
公仪礼观赏了这一出,早已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此刻,他眼底闪动着疯狂的寒光,面无表情的直视着明澹。
小隐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殿不知什么时候已彻底陷入死寂,有种风雨欲来的窒息。
公仪礼脚步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落下,小隐的心便轻轻一颤。
终于,脚步停了。
公仪礼环视一圈,最后将视线移向了明澹。
他眼底酿起狂暴的凶相,偏偏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明少主一向自持,没想到情真起来,还真是感人。”
小隐听出公仪礼已经在发狂的边缘了。
公仪礼又道:“只是我这小仆自幼在我身边服侍,从未离开过极夜,明少主何时认识的他,怎么也不叫我知道一声?”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倒是先惊愕了。
刚才众人看小隐跟公仪礼同来,容貌惊人,再观他衣饰皆与公仪礼等同,众人本来还在猜测这少年是公仪家什么人,跟明澹又有什么不为外人道的关系,怎的明澹见到他如此失态。
可此刻竟听到公仪礼说小仆,那岂不是说这少年是公仪礼的仆从了?
可,谁家的仆从是这样啊……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再次看向了小隐,紧接着,又看回了公仪礼。
这下子,众人直接面面相觑,神思奔逸起来。
另一边。
明澹对公仪礼的话根本不作任何反应。
他无知无觉又往小隐面前走去,只想问问这个少年叫什么名字。
他觉得,这个名字他应该知道的,可……他为什么想不起来?
公仪礼的眼底彻底烧起了暴虐的火焰。
他看着明澹,却是笑吟吟对小隐说话:“明少主问你名字呢?你不告诉他吗?”
小隐此生并不想再与明澹有任何牵扯,并且,眼下公仪礼明显是怒极,他又怎能火上浇油,便摇了摇头。
明澹蹙着眉,近乎执拗的又问了一遍。
公仪礼脸上浮现大慈大悲的宽容,道:“明少主难得这样真情呢。”
语罢,竟伸手捏过小隐的脸,缓缓道:“既如此,你也不妨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隐看了看公仪礼的脸色,犹疑的将目光转向明澹。
他想起他最初记忆中的明澹,总是端着一副冰清玉洁的姿态,十分的缄默安静,很少有失态失控的时候。
就算是后来……明澹也不会作出这副姿态。
片刻,他开口道:“我叫小隐。”
明澹目光微动,跟着轻声重复了一遍:“小……隐?”
在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刹那,明澹也不知为何,只觉心中溢满了前所未有的酸楚柔情。
小隐蹙眉又重复了一遍:“我叫小隐,是少主给我起的名字。”
这一刻,明澹像是才反应过来这里还站着一个人,他迟缓的把视线移向公仪礼:“……公仪礼?”
公仪礼抚掌笑起来:“明少主果真贵人眼高,看来我站这里这么久,明少主竟没看到我呢。”
小隐迟钝的感到气氛有点微妙,他回头去拉公仪礼的手:“少主。”
公仪礼凉薄的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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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开,在殿内环视了一圈竟微微一笑,他将手摊开一个十分大度的姿势:“差点忘了,方才诸位言辞凿凿,才让我方知晓,原来我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呢。”
霎时,刚才声音最大的几个人简直冒起了冷汗:“公仪公子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都怪我刚饮了酒……望公仪公子不要计较……”
公仪礼听完未做任何表态,倒是话锋一转,逼向明澹:“那明少主呢?你怎么说?”
众人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公仪礼这是寻衅来的。
可明澹蹙着眉,眼神依然不受控制的追随着小隐,显然还没彻底从某种情绪中抽离。
公仪礼压着不耐又重复了一遍。
明澹这才抬眸。
公仪礼看明澹总算有了反应,道:“怎么?明少主莫不是也认为我罪大恶极?”
明澹结合前因后果,终于开口,声音并无太多的感情色彩:“不敢妄断。”
公仪礼笑了下:“是吗?”
又道:“听闻明少主一向秉公,我与这些人皆不相识,他们竟这般妄议我,真叫人难过,明少主若是我会如何。”
话音刚落,刚才最愤慨那个少年站起来道:“妄议!公仪礼你这种狠毒之人,天道早晚难容,公仪家万年来出你这么个狂悖无礼的疯子也是家门不幸!你做过多少恶事还有脸说我们妄议,风致师兄到现在昏迷未醒,你竟还能大摇大摆在这儿满口厥词。”
公仪礼脖颈微转,直直的看向说话之人。
那少年继续道:“你自恃公仪家威势滔天,如今可是在神境,你最好也有胆来捏死我。”
明澹总算恢复冷淡表情,微微皱眉看着这一切。
公仪礼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少年,片刻,竟微微一笑——
“轰——!”
那其实是一瞬间的事情。
公仪礼瞬移至那少年眼前,一把掐住人的脖颈,将那少年重重按倒在地掀出了几十米,那力道简直可怕到要轰穿整座琼华宫。
众人其实没想到公仪礼真敢出手。
他平常再怎么姿行癫狂大家到底没真见过。
可现下神王寿典在即,今夜又是明澹亲自宴请,这样公仪礼也敢在神境出手,实在是……狂妄到了一定地步。
公仪礼五指戟张,恣睢道:“你的遗愿——我自然满足。”
说话间,万千禁制霎时暴起,就在要将那少年贯穿的一刹那——
明澹抬眸,双指轻点,竟生生止住了公仪礼的动作:“这是神境。”
公仪礼仿佛等的就是此刻。
他丝毫没有被明澹阻挠的愤怒,只放开那少年起身坦然道:“这人这样辱骂挑衅,我本不会轻易放过。但既然明少主回护,我自然不会再与他计较。”
明澹直视着公仪礼,并不答话。
公仪礼一步步逼近明澹,眼底尽是疯狂的寒光,道:“只是听闻明少主落地时天道庆贺,授予天律,这些年又很是苦修,实在是我辈当中第一人,我一直想见识一下明少主的天律之力,可惜,竟一直没有这个机会,今日得见,我真是十分想讨教切磋一番呢。”
霎时间,明澹倏然抬眸。
明澹与公仪礼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殿内空气骤然凝滞,众人都能感到,有什么,要一触即发了。
6. 第 6 章
明澹并不知晓公仪礼跟小隐此间种种关系,但在这一刻,出于某种直觉,他鬼使神差的明白了。
他明白公仪礼这般挑衅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明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愤怒,他也确实少有这样外露的情绪,他唇角绷成一道刀锋般的直线,冷冷道:“你执意如此,我自当奉陪。”
事情向着一种不可预料的地步发展了,小隐又开始不明白,事情好端端的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看向公仪礼,冰白的脸上显出几分迷惘,向着公仪礼的方向走了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
顿时,公仪礼的目光简直化为实质刺过来,声音是强压下去的可怖暴虐:“你就给我站那看着,别惹我发狂。”
顿时,小隐就维持着那样一个姿势站在原地不动了。
公仪礼一字字道:“明少主,请!”
说罢,他手臂微抬,青筋暴突的手于虚空中一寸寸抽出九连环。
小隐突然想到,公仪礼已很久没用过白阳天了。近两年来,白阳天唯一的用处便是哄他睡觉。
上次公仪礼用九连环那似乎还是两年前,当时公仪家举办清谈盛会,邀请了不少仙门参加。
他站在公仪礼后面困得直打盹,公仪礼看到说陪他回去睡觉。
可家主的眼神已经凉凉的瞥过来了,小隐不敢造次便摇了摇头说去外面吃两块糕点就不困了。
清谈会是在空明池举办,池边摆放了很多好吃又好看的糕点,他沿着池边走,拿了几块好看的糕点沉默的吃。
有几个出来透气的仙门弟子看到他,竟将他当成谁带来的嬖童。
当时,他的糕点被打翻在地,浑身被作弄的湿透了,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上,听那些人说一些十分下流的话,他那时候年纪小,其实不太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爬起来想离开,却又被一人佻笑着掀翻在地,有人蹲下来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颊。
下一刻,公仪礼出现了。
也是如此刻般,狂暴,阴鸷,于虚空中一寸寸抽出白阳天。
小隐心底显出几分不安。
殿内。
明澹眼底漫天朔雪凝成冰冷的寒光,他手指于虚空中瞬间压下,唇边只吐出了冰冷的一个字:“禁——”
这一字落下,天地骤寂。
殿外流云封禁,花潮凝滞,独余明月高悬天地。
公仪礼额间浮现禁纹,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竟维持着那一个姿势不动了。
可那只是瞬息。
很快,公仪礼冲破禁锢,九连环于他指尖飞转而出,携着万千流转的灵力,破开层层无形的禁锢逼向明澹。
明澹被逼的后退一步,脸色更显冰冷,又缓缓吐出一个字:“劫——!”
这个字的份量跟九天雷音直接灌下没有任何区别。
就在字音落下的一瞬间,天道之力磅礴而出,琼华宫上,顷刻间乌云翻墨,席卷天地!
遮天蔽日的劫雷凝聚收缩,在狂风的怒吼中,以毁灭之姿向着公仪礼落去。
明澹以十七岁的年纪笼罩整个上修界,甚至隐隐被奉为新一代的仙首那不是没有原因的。
除了他是神境明家的少主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出生之际,这天道所授的力量——
天律!
言出即法,言出即道。
这力量会随着明澹的成长而越加强大,若是哪天明澹能修行到他父亲明君集那种地步,那他便能做到真正的言出法随,调令诸天。
小隐看到公仪礼额心缓缓浮现出劫纹。
他前世也见过明澹天律的力量,不过那不是如今的十七岁,而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明澹的天律之力已经可怖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一字之下,万法封禁,生死逆转。
当然,那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小隐有几分失神的盯着二人,不受控制的往前走了一步。
可不知何时,他的手腕已被一人紧紧抓住了。
小隐顺着抓他的手腕往上看,竟看到了一张让他惊喜的脸,林湛。
刚才公仪礼进来时,林湛同明澹一样,第一眼看到的也是小隐。
这其实是毫无道理的,不说他原本是听到公仪礼的声音,才不由得抬头一看,就说公仪礼那个样子,也很难让人不第一眼注意到他。
可林湛还是看到了小隐。
怎么说,那一瞬间他心中好似荡过一层涟漪,生出点微妙的亢奋。
他觉得他好似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这念头来的如此强烈,竟真让林湛仔细思考起来,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
可任他翻遍记忆,都没有找寻到答案。
而此刻,林湛看着面前小隐,眸光有片刻细微的闪动,沉声道:“你别过去。”
小隐怔怔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林湛,心底升起一瞬间的喜悦,可很快,一贯的忧虑又蒙上了他的眼底。
他喜欢林湛,可林湛现在还不认识他呢,前世他们是怎么认识来着?他有心想做番自我介绍,可眼下时机实在不对。
林湛望着小隐表情一会欣喜一会忧虑,不知怎的,心底竟突如其来,生出一种不计较后果与得失的怜爱喜欢。
他毕生所求便是“圆满”二字,且向来坚定自信。他自认此生修道,他持心守正,身为人子,他侍亲至孝,作为长兄,他庇佑弟妹。
可现在,他几乎在刹那间决定,他还要成为这少年神魂永契的道侣。
小隐自然不知道林湛在想什么,他只是看林湛舒了一口气的样子,紧接着,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轻声安慰道:“你不用担忧,他们二人知道分寸,并且明澹的天律之力还未长成……”
话未说完,“哗啦——!”
整座琼华宫骤然塌陷了,云阶断裂,琉璃瓦的碎片“哗啦啦”倾泻而下。
众人一下子惊醒过来。
没有比这更混乱的场面了,声音嘈杂此起彼伏——
“这是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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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人不是说切磋吗?……切磋是这样的么?”
还有人懵然不知:“啊,宫倾了,那是什么?怎么有这么厚的劫云!”
有人惊道:“这便是天律吗!”
“我看这不像切磋啊……”
“要不我们还是去请人来吧。”
“或者谁去将他们分开。”
“谁敢去,我可不敢。”
……
小隐懵懵然转头道:“他们知道……分寸?”
林湛也诧异起来了。
公仪礼行事不忌暂且不提,但明澹身为神境的少主,一向冷淡自持,今晚他应下公仪礼的比试已出人意料。
但这二人又没有恩怨纠葛,怎么比试也能比成这个样子?
神境本就律例诸多,如今若是再毁了琼华宫,怕是要引来司法长老了。
电光火石间,林湛想到了明澹今夜的失态,以及那滚落的两滴眼泪。
再想到小隐进来时牵着公仪礼的衣角……
他骤然看向了小隐,却是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一年公仪家举办清谈会,林家也有子弟前去,回来时,皆一脸惶惶。
他觉得诧异,直觉是有事情发生。问及,果然说是盛会当场,公仪礼便发狂打死了人。
至于是什么缘由,只零星拼凑说是为了个少年。
当时林湛听到并未细究,只觉得公仪礼越来越癫狂放肆,迟早犯下弥天大祸。
可现在,他目光落在小隐脸上,近乎复杂的问:“你……你跟公仪礼,跟明澹……”
另一边。
公仪礼身形如一道恣睢的影,翻手间,万道猩红禁制从地面霎时暴起,白阳天的铮鸣几乎要化为实质,以不可抵挡之势向着再次落下的劫雷咆哮而去。
那一瞬在众人眼中放慢了无数倍。
撼天动地的灵力波及了整座琼华宫,整座琼华宫开始以不可挽救之势倾颓,坍塌。
明澹因反噬向后退了九尺,脸上一派冷漠的苍白。
公仪礼单膝跪在地上,伸手将唇畔的血迹拭净,缓缓道:“不愧是天律。”
明澹寂然不动,看着公仪礼的眼底布满寒霜。
他仿佛为了压制什么,调息缓缓闭目,刹那间,明澹周身仿佛起了变化。
庄严、凛然、不可侵犯、不可动摇。
再睁眼,众人只听又一字从苍穹灌下。
“戮!——”
九天之上,无边无际的天道禁制破空而出,公仪礼额心浮现出戮纹的一刹那,数万道禁制如暴雨降落!
公仪礼笑起来,眼中顷刻映出狂暴的凶相,白阳天于他周身飞转、融合,最后竟化作一个巨大的金轮神环立于公仪礼身后。
其中显出的却是公仪礼巨大的恶相。
被发跣足,怒目圆睁,筋骨虬结如蛟龙暴起,腰间帛带无风自扬,臂钏禁锢印刻寒光,足踏黄泉,手擎圆环。
那是……不容于世的,极恶之相。
7. 第 7 章
人出生时有天地人三相。
传说中,若有一日能求证大道,与天道交感,那天道便会降下本命真身。
这一相因得天承,便称作天道法相。
这便是四相。
可公仪礼出生时便有四相,那多出的一相却是地狱极恶相。
这一相被剥离封印长达十年,后来在公仪礼十岁时,化作了一副九连环。
这便是“白阳天”的由来。
白阳天与公仪礼神魂相连,平常看着只不过是个略有灵性的法器,可若是公仪礼陷入彻底的疯狂,这一恶相便会真正显现。
众人简直大惊起来——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连极恶相都祭出来了……”
更有人恍惚道:“这便是传说中跟天道法相比肩的……地狱恶相吗?”
“这还是切磋吗?”
“早听说公仪礼生来带有极恶相,没成想今日竟叫我得见了……”
“他们真的没有血仇吗?不是简单的比试吗?怎能比成这样?”
……
众人瞠目结舌间,另一边。
公仪礼恣睢道:“既如此,便也让你见识——”
说话间,他已双手结印,磅礴灵力尽数抽调而出,而身后的极恶之相更是以毁灭之姿向着明澹咆哮而去!
这已经不是切磋了,这简直是你死我亡的斗争。
就这千钧一发之际,空气蓦地凝结了。
“咚——”
一记钟鸣自天际传来。
林湛抬头,目光向着遥远的天际而去:“神境司法长老,来了。”
神境有九大长老,修为皆通天彻地,明澹自落地他们便一直在身边辅佐。
辅佐并非管教,他们没有约束惩戒明澹的权利。
可其中有位司法长老却不同。
他本就主掌刑律惩戒,一向铁面无情,在明澹六岁那年,神王更是授予他规束训诫明澹的权利。
果然,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自九霄震荡而来——
“明澹,今日神境以琼筵待八方宾客,你身为主位,却纵性与人私斗。切磋比试,本该点到为止,你二人却招招夺命,以致灵力外泄波及琼华宫——此等行径,岂止失仪!”
“公仪礼,你身为极夜少主,我原不该越俎代庖。然你既入神境,便当遵我明家礼制。你身负地狱恶相非但不修己身,反癫狂无状于神境伤人,更纵私斗、惊我宾客、毁我宫阙——”
“念及神王寿典,理应宽恕,然尔等这般行径,实难饶恕,今便判你二人九天雷刑,即刻加身!”
这实在是没人料到的发展。
按理说,神境之内有人违律要严惩,那也是带回去再慢慢处罚,关禁闭也好万雷加身也好总不好当着众人的面。
眼前这,一位是自家少主,另一位是上三宗的少主,要处罚好歹也留点脸面,竟就这样当着仙门同道的面,赐了九天雷刑,即刻加身……
明澹与公仪礼简直是异口同声了——
“长老!”
“尔敢!”
可司法长老的话已如法旨降临。
就那一瞬间,天际之上乌云骤聚,雷光裂空,几乎将整片天地都撕扯的支离破碎。
紧接着,雷刑如天剑垂落,携着铺天盖地的威势向着明澹与公仪礼直劈而下——
足足九道。
尘烟散去,只见明澹与公仪礼周身一片简直变成了可怕的废墟。
明澹跪立其中,缓缓抬起头,口中不可抑制的吐出鲜血,他目光一派凛然,缓声道:“弟子,甘领责罚。”
公仪礼的情况没有比明澹好多少,他将嘴角的血抹去,撑地慢慢站起来,眯眸向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公仪礼,领罚。”
“望尔等静思己过,莫要再犯。”
语罢,琼华宫的一切都倏然静止了。
紧接着,就像是有一双大手轻轻一拨,坍塌的琼华宫极速恢复原样,断裂的云阶再次筑好,倾泻的琉璃瓦一片片落在宫顶。
顷刻间,殿内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
很久,直到那威严的声音彻底散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殿内都静的落针可闻,无人敢开口说话。
直到有声音颤巍巍道:“这到底是怎样的力量!”
是啊,这到底是怎样的力量。
这个问题顿时浮在每个人的心头,光是九大长老之一的司法长老便拥有这样的力量,那明君集呢?
这个统御神境的神王,他又拥有怎样可怖的力量?
众人心底显出隐秘的恐惧。
-
这夜闹出的动静太大,公仪礼跟小隐一回到弦乐宫,家主公仪嚣的人便把公仪礼请走了。
小隐一个人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不明白临走前明澹深深看他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他睁着眼睛发了会呆,又想到今夜公仪礼跟明澹的比试,一会又想家主此时带走公仪礼会责罚吗,最后又想到了今晚见到的林湛。
林湛问他“你跟公仪礼,跟明澹……”虽然话只说了半句,可能林湛自觉失言,便及时住口了,但小隐还是忧虑起来,林湛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
他从小伺候公仪礼,是公仪礼的仆从这不必说,可林湛问他跟明澹是什么意思呢?
他烦恼的装睡。
可还是睡不着,可能是公仪礼不在,没人陪他说话,所以有些不习惯。
小隐翻了个身,不巧却直直对上窥视他的白阳天。
小隐:“……”
他刚把被子拉过头顶,就有一双大手将他的被子一把掀开。
黑夜中,公仪礼的眼睛泛着某种兽类的光。
小隐坐起来喊了声“少主,你回来了”,但公仪礼没理他。
公仪礼每次受罚心情都不大好,小隐也不在意,他想看看公仪礼伤的重不重,但眼下太暗了他看不清,只好慢吞吞支起身子伸手向前摸去。
公仪礼没躲,小隐摸到了公仪礼的下巴,他手指轻轻上移,摸到公仪礼唇角一道撕裂的伤口,他蹙眉小声问:“家主怎么又打脸呢?”
公仪礼似乎扯了下嘴角,声音有某种轻慢的意味:“那不然呢?父亲顺手的事。”
小隐默了下问:“是因为你跟明少主比试的事吗?”
公仪礼嗤道:“父亲还没老糊涂到这地步。”
小隐“哦”一声,便明白公仪礼是因为别的事受罚了。
小隐便又关心起来:“可这样少主你怎么出去见人?”
公仪礼哼笑道:“你给我安排我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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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隐忧虑道:“过两天便是神王寿典了,少主你总不能顶着这样一张脸出席。”
公仪礼不以为意,嗤笑道:“怎么,谁要来笑话我吗?”
公仪礼说完这句话,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捏过小隐的脸,低低的笑了两声:“还是你觉得我顶着这么一张脸出门,会叫你觉得丢人?”
小隐被公仪礼看穿,十分心虚的一寸寸缩回被子里,欲盖弥彰的将被子拉过头顶。
公仪礼的声音隔着被子闷闷传来:“我还没治你的罪,你倒嫌起我来了?”
小隐露出一双眼睛,那意思不言而喻,我做错什么了?
公仪礼一把将他提起来:“今天都没怎么罚你,难为你掉那两滴眼泪。”
小隐本来都忘了,今天公仪礼逼问说他的表情不对,自己认识明澹时掉眼泪的事了,此刻被公仪礼提起来,一下子抓紧了手下的被子。
他上次哭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让他很难为情,好像今天是自己故意要哭一样。
公仪礼似乎也不是真心跟他计较,在黑暗中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嗤笑道:“都没说你两句,你这又是拿什么眼神看我呢?”
小隐垂下眼睛默默反驳:“我没有。”
公仪礼放开了他,道:“明天我要去父亲那边,让白阳天陪着你不要乱跑,等明君集寿典一结束,带你去中州玩吧。”
中州……小隐的眼睛蓦地亮了。
天有列宿,地有州域,人间也界分九州。像他就生在无妄州,这些年公仪礼也带他去过扶摇州、栖梧州,比如天墉城就在栖梧州,但九州最大的当属中州,听说中州有很多好看的东西,他还没去过呢。
小隐高兴了没一会,就又忧愁想,这次寿典他肯定要努力跟林湛在一块的,到时候说不定他会跟林湛去倒悬天呢,就不能跟公仪礼一起去中州了。
小隐又开始咬自己的手指,小时候他睡觉想到忧惧的事,就喜欢咬自己的手指。
后来这个习惯被公仪礼发现,已强迫他改掉了,但偶尔他想到什么事情,还是会不自觉的咬自己的手指。
公仪礼已经离开了,他咬着手指翻了个身。
……
沉默片刻,迫于白阳天的凝视,他默默地放下手指,不情不愿的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今夜日照宫内,明澹那个模糊朦胧的梦,因为他的出现,第一次清晰起来。
-
明澹知道自己在做梦,更能清晰的知道他现在身处的就是那个一直折磨他的梦。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有点莫名的恐惧、忧虑以及别的什么。
他在梦中一步步前行,突然天际一声雷鸣,他骤然停了脚步,抬头一看,天河决堤,暴雨如注,而自己眼前竟是——百断山。
百断山在这天地的最西方,连接天河与黄泉,明澹确定自己从未去过。
怔然间,眼前雾散云开。
明澹看到百断山上跪立着一道玄色的人影,这人似是伤的极重,深色衣袍看上去湿透了,聚在脚下形成一片小小的血洼,而他怀中,竟还抱着一个人。
明澹缓步走近,四下景物渐次明晰,终于叫他看清了那个人是谁。
极夜公仪家的少主,公仪礼。
而他怀中抱着的,正是小隐。
8. 第 8 章
不,应该说这是多年后的小隐。
他长大了许多,那双今夜见到带着疑惑忧虑的眼睛只剩下一泊憔悴的霜,他被公仪礼抱在怀中,看上去很薄很薄,有种默不作声的残忍与温顺。
明澹不受控制死死盯着面前两人,静立了一阵,将攥的发白的骨节松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这不过是梦罢了。
他将目光移开,随着他目光的转动,这一方景象彻底澄明。
明澹这才看清,公仪礼跟小隐面前——
还有一道颀长人影踏在虚空,静默若神。
其身后万千虚浮的人影,与跪立着的公仪礼形成黑白对垒的影子。
明澹看不清这道白色人影,只是奇怪的,这人影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明澹默了片刻,从眼前形势判断,这应该是一场对公仪礼的围剿追杀。
果然,那些虚浮的看不清样貌的人影已经怒吼道——
“公仪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挟持我们少君!”
“交出我们少君!”
“公仪礼,你对我们少君做了什么!”
……
明澹脖颈一点点转到小隐的方向,眼睛直直的落在了小隐露出的半截白腻脖颈上。
少君?
这些人为何喊他少君?
他是与人合道了吗?不然这些人怎么会称他为少君?
明澹目光又转向了立在虚空中那个一直不曾说话也不曾动作的白影。
就是这个人吗?
他是谁?
明澹自己都没发觉,那一瞬从神魂里腾出的怨毒根本不受控制。
他只是缓慢的眨了下眼睛,在心中一遍遍想着上三宗和下四族里称得上名姓的人有哪些,他一遍遍将眼前这道白影与那些人的名字对应,可,都不像。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就这时,又有一道人影跑出来,怒斥道:“公仪礼,我姐姐在哪?”
明澹看到公仪礼抬头,声音扭曲而残忍:“你们少君?怎么,他与你们少主分道的事你们少主没给你们说吗?”
公仪礼继续道:“至于你姐姐嘛——”
话落间,他袍袖翻飞,脚下大地骤然迸裂,露出由禁制刻印的法阵,阵中悬垂着数万道禁咒,而禁咒中心,则躺着一个女子。
明澹看不清那女子的样貌,但奇怪的,这女子竟也让他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明澹又下意识去看小隐。
他注视着小隐露出的半边侧脸,有点失神的伸出一只手,想去摸摸小隐的头发。
可惜,他伸出的手只是徒劳穿过小隐的身体。
明澹目光微颤。
同一时刻,公仪礼伸出染血的手指,柔情的摸了摸小隐的头发,却是对着那道白影说:“我本想杀了那个女人,再杀了他,免得他这个样子,我死了都要担心。”
说到这,公仪礼顿了一下,残忍笑道:“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如此情狂一路对我围追剿杀,我便给你一个机会。只不过我不知道你如此是为的谁?是小隐还是这个女人?”
公仪礼的手轻轻扼上了小隐的喉咙:“所以,小隐跟这个女人,这两个人——你只能选一个。”
明澹再次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静默的白色人影。
他突然有种预感,他很快就能明白这段时日他午夜梦回的恍惚惊悸、怅然若失是为了什么。
天地一时死寂,唯留暴雨嘶吼。
良久,明澹听到一道声音响起,冷如玉碎:“放了贺兰夫人。”
明澹呼吸轻了一瞬,缓缓抬眸,不可置信的瞳孔微缩。
天光晦暗,紫电裂空的一刹那,明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有人大喊了一句:“那是什么!
明澹恍惚回神,顺着声音所指抬头。
可已经来不及了。
世间的一切都恍然静止了。
明澹的心也是。
那一瞬间所有景象在他眼中都放慢了无数倍。
暴雨凝在半空,雷云翻滚瞬间遮蔽了天地,那瞬间的威压,几乎让山岳崩毁,江河倒流。
明澹瞳孔紧缩,全身冰凉。
史无前例的恐惧拽着他的心脏向无尽深渊坠去。
虚空之上,有人终于失态:“你做了什么!”
公仪礼擦净唇畔的血,不无疯狂道:“你选了贺兰夫人,他自然是生生世世跟着我,做我的仆从。”
——生生世世跟着我,做我的仆从!
明澹霎时间就明白了,自然有人比他更先一步明白。
“是天道奴印……你要给他刻下天道奴印!”
天道奴印是世间最霸道的命诅。
主印者需以命叩道,献祭自身,方得天道降下一道不死不休的诅咒。
这诅咒会灌进子印者的神魂,结成奴印。纵使子印者轮回千世,夺舍万躯,他也会在奴印的牵引下找到主印者成为其仆从。
永生永世,都不能违抗主印者的命令。
这个梦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人绝望。
明澹从未有这样失控的情绪,他甚至忘了他只是在梦中,天律之力如洪流倾泻而出,想要挡下这从九霄降下的诅咒,可这跟蜉蝣妄图撼动九天没有区别。
——快离开!
可小隐不可能听到他的嘶吼。
明澹也不知从哪里升起一股力量,在诅咒降落的一瞬间,竟直直扑到小隐身前,想以自身来抵挡这道诅咒。
可这是徒劳的。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天道降下诅咒灌进小隐的神魂。
明澹恍然间听见了血肉被生生撕开的声音。
可他看到那不是。
那是灌进去的诅咒劈开全身经脉血肉,一寸寸烙印在神魂上的声音。
“小隐——!!!”
天崩地裂的怒吼中,明澹于梦中骤然睁开眼睛吐出一大口血。
可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吐血了,明澹幽幽的,像一只鬼那样爬起来,眼底烧起一簇让人胆寒的荧荧火光。
那惨烈的结局还倒映在他的眼底,他没有看到小隐的死相,可他就是清楚的知道,小隐死了,就在这百断山上,死在自己眼前。
是的,自己。
百断山前电光裂空,雪亮一瞬,他看到那个人是他自己。
明澹不敢去想这个梦到底是什么?
他有种万劫不复的痛苦,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忘了,脑中只幽幽转着一个念头。
公仪礼跟小隐……他必须要分开他们,他必须要将小隐夺过来。
他绝不能叫那可怕的梦成真。
_
今日公仪礼被家主召走了,没人管他,小隐便端着盘桃子在弦乐宫慢条斯理的吃。
公仪礼一向不待见这种果子,觉得桃子毛茸茸的刺痒,便也不叫他多吃,有一次他洗净了递给公仪礼,公仪礼却将桃子捏的汁水横流扔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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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叫他有点生气。
小隐吃完两个桃子,盘中还剩下一个,他盯着桃子忧愁的想,他到底去哪里偶遇林湛好呢?
他并不记得前世林湛被安排住在哪里,今天他已出门三趟了,可连林湛的衣角都没有遇到。
虽然,这跟他没有座驾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只能在弦乐宫周围转转有关吧。
小隐每次吃饱了都想睡觉,这次他忧愁了一会果然困了。
他揉了揉眼睛准备去睡一会,一抬头竟然看到了林湛!
我果然是出现幻觉了,小隐呆滞的想。
林湛脸上一派坚定自若的笑,喊他:“小隐公子。”
小隐一下子清醒站了起来,躺在他怀中的白阳天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咕噜噜滚在了地上。
白阳天:“?”
小隐拿过自己擦手的帕子将准备爬起来的白阳天盖住了。
白阳天:“?”
小隐做完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看着突然出现的林湛,控制不住欣喜问:“你是来找我们少主的吗?可我们少主今天并不在。”
说完又难为情道:“……你刚才喊我小隐公子有点奇怪,少主都是喊我小隐的。”
林湛莞尔道:“好的,那我也喊你小隐。”又道:“我今日过来并不是找公仪公子,我是来找你的。”
小隐呆呆的,犹豫道:“找我吗?”
林湛过来坐下斟了杯茶递给小隐,姿态闲适的像是这里的主人,小隐也坐下双手端着茶杯,一时间却心神游移的不敢多想。
林湛来做他做什么呢?
林湛会不会已经发现自己喜欢他呢?
小隐心虚的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林湛看着小隐喝茶的姿势莞尔一笑,可思及来此的目的,眉间显出一点踌躇,但不消片刻他便坚定道:“我今日找你,其实是有一事。”
小隐心虚的点点头,表示他在听。
林湛起了个头:“小隐,你与……”林湛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问不妥,解释道:“小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并非冒犯你,只是,此事对我而言太过重要,与其我自己猜测,倒不如直接来问你。”
啊,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啊?
小隐看林湛如此郑重其事,倒一下子紧张起来。
林湛道:“小隐,你确实只是公仪礼的仆从对吗?”
……就这个问题??
小隐摸不着头脑:“是啊。”
“昨夜你说你的名字是公仪礼起的?小隐是公仪礼给你起的小名吗?”
小隐摇了摇头:“我就叫小隐,不是小名。”
像是知道林湛疑惑,小隐率先道:“少主把我捡回去那年,他养的一条叫小隐的裂云犬死了,我便接替了这个名字。”
林湛始料未及:“公仪礼竟让你喊一条狗的名字……简直……”
小隐看到林湛神色变化,好似公仪礼让他继承一条狗的名字,是十分荒唐羞辱人的一件事。
小隐又开始疑惑。
林湛沉默的看着小隐,心底生起无限怜爱,再开口时,语气便不觉柔了下来:“小隐,今日其实还有一事,我想先问过你的意思。”
小隐不解,什么事情需要先问他的意思呢?
林湛眉眼有一瞬的舒展,款款微笑道:“小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昨夜初见你,确实对你一见钟情了,我想先问过你的意思,等神王寿典一结束便请父亲出面前往极夜与公仪家主商定你我的婚期。”
9. 第 9 章
小隐惊呆了。
他眼睛慢慢睁大:“……啊?”
林湛道:“我想过了,届时我们可在天神山合道。”
“万年前,天地有两大支柱,不周山与天神山,后来不周山折,这天地便只剩下一座天神山了。我们届时便在诸天祖师的见证下于天神山合籍,上表天听,下鸣地府。”
小隐已经恍惚的说不出话了。
林湛沉浸道:“至于婚服的样式我也有了打算,便取九霄云锦,饰以龙鳞凤羽,到时让这天底下最好的绣娘赶制。”
说到这林湛踌躇片刻:“不过有一点可能得委屈你,我们林家家纹为缠枝广寒纹,所以婚服的纹样怕是不能变了。”
“至于迎亲用的座驾,我想过了,便以八十一神鸟,八十一仙兽拉乘,必不会叫你为人轻视。”
“我林家家址在倒悬天,倒悬天内虽然长老弟子众多,但你放心,我林家之人皆性情和顺,跟公仪家是决计不同的作风,且我一向独居清暑殿,清暑殿向来僻静清幽,无人打扰,届时合道你我同住应该会喜欢,若是你不喜,到时居处我们可按你的喜好另建。”
“我为父母长子,底下还有三个弟弟,除了贞弟常年在外修行你一时半会见不到,其余两个幼弟不过六七岁年纪,皆天真质朴,玉雪可爱,你大概会喜欢他们。”
……
林湛絮絮说了许多,最后才问他:“小隐,我定会全心全意待你,保护你,做这世间最好的道侣,以后你我不分彼此,相依相伴,你说,好不好?”
小隐震惊,小隐呆滞,小隐无言。
他如今是喜欢林湛没错,可……可林湛说的这些话实在是猝不及防。
林湛说对他一见钟情,可是,前世的林湛并未对他一见钟情啊,重来一世,林湛的变化也如此之大吗?
林湛见小隐没有反应,轻声道:“小隐,你……是不愿吗?”
小隐总算找回了自己虚弱的声音:“可……可是你说对我一见钟情,这怎么可能呢?”
林湛问他:“为何不可能?”
小隐道:“我是个凡人。”
“那又如何?我心悦你,何拘仙凡?”
小隐看林湛的样子实在不像开玩笑,更加犹疑道:“可是……可是我们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
林湛笑了:“小隐,这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我对你,一眼足矣。”
小隐越加有种不真实感。
他抠了抠手指,垂下眼睛道:“虽然……虽然我也喜欢你,但是……”
话未说完,林湛竟一下子截过:“小隐,你说什么小隐,你说你喜欢我?”
那神情,仿佛比他还要惊讶。
小隐注视着林湛,缓缓点了点头。
林湛看他点头,竟一下子愣住了,仿佛惊喜的不知如何是好,片刻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隐算了算他爱上林湛至今的时间,诚恳道:“很久了。”
林湛眼中泛起了微光,声音柔和的不可思议,喃喃道:“很久了吗?我竟然都不知道,小隐,我竟都不知道你何时见过我。”
小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见过你的画册。”
林湛眼中顿时烧起了一簇幽曳的火:“画册?什么画册?你是看到我的画册喜欢我的吗?”
小隐忧虑的点点头。
林湛像是惊喜的无以复加,竟失控一把将小隐拥在了怀中,道:“小隐,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见你第一眼,便是这样喜欢你,可我竟不知道你也喜欢我,我真的,我真的……”
林湛连说了两个我真的,好似不知道用何言语来表达他的喜悦。
小隐想起公仪礼总是指责他的品味低劣,但凡他看中的东西,公仪礼总是吝啬不许,便有点忧虑的问:“那你我合道,你会认为我的品味低劣吗?”
林湛:“品味低劣?”
他疑惑了一瞬,立马道:“不会。”
小隐放心了些许,但想起前世明澹总是与他吵架,便问:“那你以后会跟我吵架吗?吵架会扔下我一个人吗?”
林湛忠诚道:“不会,我怎会与你吵架,我又怎么舍得扔下你一个人。”
小隐又问:“那如果有别人喜欢你呢?”
林湛注视着他,轻声道:“那我会拒绝他,因为我已经喜欢你了。”
“那如果他非要亲你,抱你呢?你会推开他吗?”
林湛蹙眉道:“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会跟一个对我有非分之想的人有接触,还给他机会来抱我。”
得到这个答案,小隐怔然了片刻,然后,抿唇笑了下,那笑意十分浅淡,藏着一点隐秘的安心,林湛呼吸轻了一瞬,伸手触碰了下小隐的脸颊:“小隐……”
小隐与林湛对视片刻,突然主动伸手抱了下林湛,然后将脑袋枕在了林湛的肩上。
林湛怔了一瞬,轻抚了下小隐的头发,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日林湛还絮絮说了许多的话——
“小隐,你今年十五还是十六了,生辰在几月?”
“公仪礼捡你回来那天便是你的生辰?!我的小隐怎么这么可怜呢?”
“这么小的年纪,怎么总是这副忧虑的表情呢?”
……
最后林湛说叫他放心,等神王寿典一结束便立马请他父亲去极夜相商。
小隐想起前世,他那样努力的喜欢明澹,可明澹总是不为所动。
可原来,他不需要努力的去喜欢林湛,林湛便会喜欢他吗?
林湛走后,小隐慢吞吞的将帕子掀开将白阳天捞起抱在怀中,垂着眼睛发了好一会呆,才腾起一点明显的忧虑。
他该怎么给公仪礼说这件事呢?他要与林湛合道了,少主会赞成吗?
少主……大概是不赞成的吧,前世少主便不赞成我跟明澹在一起,小隐忧虑的想。
那为什么少主要把我送给明澹呢?
他又不是个物件,公仪礼怎么能随随便便把他送给别人呢?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隐秘的藏在小隐心里,就算后来跟明澹合道,这件事情还是时不时会像一根刺般冒出来。
小隐记得那晚月色很好,寿典已结束,他们准备第二天启程回去的。
可公仪礼一直淡淡的不高兴,其实小隐能感觉到那几天公仪礼一直强压着怒火,他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还是隐约察觉跟自己有关。
晚间的时候有仙侍过来送帖,公仪礼看完告诉他,说明澹设宴要为众人践行。
一反常态的,公仪礼带他赴宴了。
席间,小隐一直小心在公仪礼身侧侍奉。
快结束时,小隐松懈了几分,想着他们明天就要离开了,估计往后也不会再与明澹见面了,当然,他也不能再爱着明澹了。
其实他那时候已没了别的心思,只是想着再偷偷看一眼明澹纪念一下。
不曾想,就这一眼,却让公仪礼彻底动怒了。
他原本跪坐在公仪礼身侧,那一刻他整个人却被公仪礼提到了跟前:“呵,这几天也真是难为你了。”
语气凉薄,没有丝毫温度。
霎时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小隐。
有人出言劝阻:“公仪公子,这……这是怎么了?”
“有话好好说嘛。”
公仪礼侧头过去:“闭嘴,没你们的事!”
没人再说话了。
小隐已很久都没见公仪礼这样生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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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肩膀简直要被捏碎,疼的他去掰公仪礼的手:“少主……”
公仪礼根本不管不顾,又一把将他整个脑袋扣在跟前,小隐甚至能感到公仪礼身上犹如实质的杀气。
公仪礼阴恻恻道:“怎么?在我身边委屈你了?让你这么急不可耐想攀附明澹?”
小隐冷汗如雨:“我……没有……”
公仪礼道:“呵,是吗?那你刚才偷看他做什么?你偷看他这么多次,那有没有看出来明澹摆明了没把你放在眼里。”
公仪礼嗤笑一声,低头贴近小隐的耳畔,声音近乎轻蔑:“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那我成全你,把你送给他如何?你看看他会不会收下你。”
小隐瞳孔微微睁大。
正这时,明澹出声制止道:“公仪礼。”
公仪礼将面色苍白的小隐放开,道:“明少主真是菩萨心肠,我这小仆犯了错,我教训他都不成了?”
明澹蹙眉。
公仪礼笑了下,大方道:“不若我把他送给明少主。”
良久,明澹淡声拒绝道:“不了,我身边从不需人服侍。”
公仪礼仿佛得到意料中的答案,低头看一眼小隐,恶意道:“那真是可惜,不过这样不听话的东西,也实在不适合留在我身边了,若是有谁想要,便送给你们吧。”
这话简直出人意料,所有宾客的目光再次移到了小隐身上。
小隐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从没有想过公仪礼会将他送给别人,一时间竟有种不知身处何地的茫然,只是本能的抓紧了公仪礼垂下的手。
可公仪礼残忍的抽出了自己的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小隐惊恐的环视一圈,他不知道,他那一刻眼中的不安是那样明显,犹如失怙幼鸟。
殿内有人不忍,再看公仪礼面色一派残酷冷淡,想到公仪礼素日脾性,既然已恼了这小奴,这小奴若继续留在公仪礼身边哪还有好日子过。
一思虑,便真有人出声讨要。
小隐近乎是乞求的再一次抓紧了公仪礼的手,可公仪礼再次冷酷的抽回了自己的手。
小隐茫然的看着公仪礼眉间攒起的暴戾,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公仪礼已经很久没对他这么坏了,他抬起手去拉公仪礼的衣角,小声乞求:“少主……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公仪礼勾唇嘲弄道:“别叫我少主,我已经不要你了。”
说完,竟直接站起身往外走去,大有把他丢在此地自己离开的架势。
那一霎,小隐眼中不受控制的掉下泪来,他胡乱用手背擦了擦,便焦急的磕磕绊绊向着公仪礼跑去:“少主……”
可没跑两步就有人把他拦住了。
明澹眉间是怒其不争的恼意:“他既然不要你了,你又何必求他回头?”
公仪礼走的并不快,他的背影就在前方,好似有意在等着小隐追来般。
小隐眼中尽是茫然无措:“可是……可是除了少主,我没有别人了……”
明澹大概默了一瞬,注视着小隐的眼睛轻声道:“那你可愿留在神境。”说完偏过头补充了一句:“在我身边侍奉吗?”
霎时间,前面的公仪礼蓦地回头,神情十分阴鸷狂暴。
-
那夜自然没有善了,公仪礼与明澹大打出手,直至惊动神王,见斥于神境。
百年内,若公仪礼敢踏入神境一步,即刻万法加身,灰飞烟灭。
所以后面很多年,他都没有再见过公仪礼,自然了,他与明澹合道,公仪礼也不可能出现。
小隐藏起眼中的忧虑,开始思考怎么给公仪礼说他要跟林湛合道这件事。
可他等了两日,都没有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说,而神王寿典,已至。
10. 第 10 章
此次明君集寿典,是在太清宫举办。
太清宫建于三清池旁。
三清池终年云雾缭绕,犹如仙境。
池面丹莲灼灼霞光铺展,池中吞舟之鱼游曳其中,池畔仙禽栖息尾羽翩然。
更有传闻说是千万年之前,仙圣还未凋零时,便常于三清池辩道。
这日还未至午时,神钟敲响的声音便传遍神境,足足八十一道,经久不散。
公仪礼跟小隐到三清池时,早有仙侍肃立在侧引他们入席,小隐跟在公仪礼身后,目之所见是望不见的憧憧人影,观不尽的煊赫辉煌。
公仪家为上三宗,公仪礼的座次是十分靠前的,小隐端着一张脸坐在公仪礼身侧,视线正好与一旁的林湛交汇。
林湛的风姿一向出众,今日更甚,他投来一个安抚的笑容,好似在给小隐说你放心。
小隐自觉已跟林湛情定今生,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便回了林湛一个笑容。
公仪礼目光射过来,轻慢的捏过小隐的下颌,道:“你跟谁笑呢?”
小隐想着他跟林湛合道的事早晚要让公仪礼知道的,便踌躇道:“少主,其实我……”
可惜,他话没来得及说完,人群突然传来一阵躁动。
明澹被众人簇拥先至。
他今日穿的极盛,一袭玄金广袖长袍,其上金纹流转,可见吞日噬月家纹栩栩如生,小隐有片刻的怔然,因为明澹鲜少穿玄金色的衣服,上次他见明澹穿玄金色的衣服,还是他们大婚。
是的,前世他们大婚时,喜服并非寻常赤红色,而是玄金色,也是以金丝织就吞日噬月之景。
明澹衣袍一寸寸拂过地面,却在小隐与公仪礼座前停了下来。
今日宾客何其多,几乎是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明澹的动作停在了公仪礼跟小隐身上。
那夜参加宴会的人早就频频看向公仪礼跟小隐了,但他们并不敢看的太明显,如今明澹一来,简直又挑起了众人那根神经。
小隐并未察觉那些隐晦的目光,他只是疑惑的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今日的明澹比前两日所见有股格外的阴郁之气。
公仪礼早已将目光移向了明澹,眼中又升腾起一种残忍的寒光:“明少主这又是什么意思?”
明澹并未看公仪礼,他只是喊了声小隐的名字,默了片刻突兀道:“我今日会请求父君,你……不要怪我。”
小隐头顶缓缓浮出一缕疑问……?
明澹这话没头没尾,请求神王什么?明澹还说不要怪他?
但明澹显然不再多说,他只深深看了小隐一眼,抿了抿唇,便离开了。
小隐沉默着看了看公仪礼的面色,觉得现在他再跟少主说他要与林湛合道的事,可能并不是个好时机,顿时,便垂下了目光。
明澹落座后不久,九天之上忽然传来一阵鼓声。
这神鼓如谕令,荡开千里云气,震彻十方九霄。
紧接着,天穹之上仙鹤开道,狻猊啸天,而其身后,九条苍龙拉着一座通体玄金的沉香撵而来。
神王已至。
“止”
撵中传来一道淡漠人声,九龙瞬间悬停。
辇帘微动,一道目光垂落——
霎时间,山河俯首,日月噤声。
这世间除了明君集,从没有一个人有这般威压。
小隐前世虽然与明澹合道,但见明君集的次数并不多,一个是因为他与明澹所居的日照宫与明君集所居的启蜇宫相隔甚远,二是因为明君集常年闭关,就连神境俗务都一应交由九位长老打理。
而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明君集给小隐留下的,也不过一道威严的模糊影子,至于再深刻的印象,那是没有的。
而眼前。
明君集一袭黑金长袍,步下九龙沉香撵时,仙鹤齐飞入殿化作长明灯,狻猊随烟而去踞座雕花炉。
那景象之震撼,就算是上三宗之人都见所未见。
明澹喊了声:“父君。”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齐齐起身恭迎。
明君集眸光淡漠,玄袍拂过玉阶,于神座上缓缓落座,再开口时,似有无形之力,压得殿内神光凝滞:“今值吾寿,蒙诸天同道共赴神境,同贺长生。”
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个字都似有万钧之力,众人只得屏息凝神。
短暂的静默后,明君集视线缓缓扫过殿内诸人,才再度开口:“既承厚谊,特设琼筵,愿与同道共飨珍馐,同饮玉液,以酬高情。”
这话一出,顿时仙乐大作,众人更是如蒙赦令,皆松了一口气。
小隐早就盯着面前案上那只憨态可掬的糕点瞧了,他刚拿过咬了一口,却见明君集的目光刹那间凝在他身上,那目光带有万千威压,似在审视,又似在探究。
小隐一惊。
明君集怎么会看他?
还不待他细想,明君集已收回了目光。
小隐不能饮酒,公仪礼便差使他倒酒。
偏偏今日的酒液种类繁多,各不相同,公仪礼一会要喝这个酒,一会要喝那个酒,小隐本就手忙脚乱,兼之今日舞乐实在精彩,小隐看着看着,便倒错了。
公仪礼尝了一口便道:“错了。”
说完又瞥一眼小隐,旧账重翻:“犹记得是谁说他从小伺候我呢,既伺候了这么多年,可如今连倒酒这样的小事都能弄错。”
小隐听着这话,后知后觉感到几分心虚,他觑一眼公仪礼的酒杯好奇道:“可是这么多酒,少主真能喝出不同吗?”
公仪礼嗤笑一声:“不然呢?”
说完也不再支使小隐,自己捡起酒瓶倒了一杯喝了。
小隐看着公仪礼喝酒的姿态,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本图鉴上写公仪礼酒色淫.乱,蓦地弯了眉眼,笑了起来。
公仪礼抬起眼皮:?
小隐鲜少有这样活泼灵动的喜悦表情,公仪礼欣赏了好一会,才问:“你笑什么?”
可能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一侧家主公仪嚣的眼神竟瞥了过来。
小隐那点笑意顷刻消散不见,心虚的垂下了眼睛。
他知道家主一直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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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这些年,家主已经默许了很多事,比如他身为奴仆,一应吃住却都跟公仪礼等同。
可一个人喜不喜欢他,小隐还是知道的,前世他还忧虑过,家主这么不喜欢他,会不会有一天把他抹除,可后来不小心听到的对话让他明白他实属多想。
“家主何以容忍少主一直将那小奴豢养在身边?少主屡次三番为那小奴癫狂行事,家主不若将那小奴送走?”
“我为何要把他送走?他不过是个凡人。”
“家主的意思是?”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等他死后,公仪礼疯一阵也就过去了,若我现在将他送走,岂不是让他此生同我疯下去?”
是啊,没有人能逆转天道轮回,就算是明君集也不行。
就算上修界有神芝仙草千千万可保他容颜不朽,但他还是会死的。
小隐想起这些,难得有些悲伤。
前世他未能活到寿终正寝那一刻,可想想,这一生,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死去,而公仪礼,明澹,林湛这些他记忆中的人还是此般模样,他们还能活很多很多年,心中难免哽咽。
公仪礼见小隐眸光低了下去,竟有点悲伤。
他一把揽过小隐的肩,挡住了公仪嚣的目光,自己则侧首与其视线相对。
公仪礼微笑着,声音却冷了下去:“父亲吓他做什么,他一向胆小。”
-
小隐低落的情绪直到各家献礼才有所缓和。
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些被献上的奇珍异宝。
有铸有山河图的九鼎,勘测天象的璇玑玉衡,春秋一瞬梦死生的华胥琴,收录天下妖物的白泽图……
尽管前世已看过一遍,但小隐还是显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又有一宝物被献了上来——
众人只见霎时间天光泼彩,从三清池上空垂落下四卷画轴。
卷轴中并不是寻常笔墨所绘的画卷,而是四方凿刻而成的壁画。
忽而天际传来一声鼓乐,壁画上的神女竟缓缓睁开眼飞跃而出。
众天女足踏金莲,旋身而舞,飘带如天河倾泻,裙裾如昙华绽放。
小隐正看的如陶如醉,听旁边不知是谁小声喊了句:“怎么那方壁画没有动静?”
小隐这才看到,确实有方壁画上的神女没有苏醒。
不,这方壁画上并非神女,而是雕刻着一位端坐持笛的神君形象。
就在他端看的一刹那,那方壁画上的神君也缓缓苏醒了。
这神君裸身披帛,上身微倾,吹着横笛于莲座中跃出,霎时,天女将其拱卫其中,他双足交替踩踏,飘带如刀锋飞旋,一边舞蹈一边吹笛,简直令观者震撼。
这一舞最终在漫天华彩中结束,天女渐次沉入壁画,唯余那个神君站在殿内。
小隐呆呆的注视着那个人,恍若沉入半阙美梦,不能回神。
那人向着明君集深深一礼,朗声道:“承夜在此,谨代信王州太子贺兰铭及太子妃承桑,恭献此舞。恭贺神王寿诞,愿神王威震九霄,共天地长存。”
11. 第 11 章
小隐回神,承夜?
他惊讶的“啊”一声,听身侧公仪礼低声道:“这倒是奇了,明君集寿典,怎还有信王州的人来。”
小隐明白公仪礼的意思。
修真界一向分上修跟下修两界,且两界向来壁垒分明,甚至下修界之人根本不知道还有上修界的存在。
明君集寿典,按理说不会有下修界的人来,但如果,那是跟明澹有关的承夜,便不足为奇了。
公仪礼又道:“说来,下修界属信王州的舞乐最好,到时可带你去看看。”
小隐慢吞吞点点头,却是不自觉发起了呆。
前世承夜自然也有献舞,不过他那时候还不认识承夜呢,后来再见承夜,他当然没有将承夜与寿典当日献舞的神君联系到一块,甚至他早都忘了当日献舞的人叫什么名字。
此下,他看着承夜腰间的横笛,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一件旧事。
那是他跟明澹合道不久,有次父君召他问及明澹近来跟他相处如何,小隐当然是如实回答。
回到日月宫,他刚搬出他最近十分喜爱的红珊瑚欣赏,明澹就进来了。
明澹看着他,唇抿的紧紧的,脸上是冷冰冰的怒火。
那时候明澹已经学会了与他吵架,但明澹气量总是很小,经常没说两句便给他下禁言术,也不许别人跟他讲话。
果然,明澹道:“你又同父君告状。”
小隐:“?”
明澹冷冷道:“你跟父君说我不理你,还总是同你吵架欺负你,你还说,我总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小隐疑惑,难道不是吗?
明澹看着他的表情,更加愤怒起来:“就因为我说你不应该收这株红珊瑚,你便将状告到了父君面前。”
眼见明澹又开始死死盯着他的红珊瑚,怨气冲天。
小隐真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两天因为这株红珊瑚,明澹已经跟他吵了很多次。
他觉得明澹这样恼怒是没有道理的,道:“你说我与你合道,便不能再收旁人的东西,可是,你不也总收旁人的东西?”
“我几时收过旁人的东西?”
小隐想了想:“前两日你回来,不是说有人送你一根笛子吗?”
明澹听他问起,怔了一下似是回忆起小隐说的那根笛子,十分恼怒道:“那是前两日我去下修界时承夜所赠,他谢我此前相救,我因尊重他的心意而收下,这如何能一样?”
不一样吗?
小隐不明白,明思送他珊瑚跟承夜送明澹长笛这二者之间有何不一样。
小隐收回思绪,游目四顾,竟见殿内舞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而所有人的目光竟聚在了明澹身上。
小隐:?发生了什么吗?
明澹原本坐在明君集右下首,此刻却是起身对着明君集而站的姿态。
明君集抬眸看向明澹,声调饱含威仪:“你方说有事相求?”
小隐突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明澹发漆如墨,湛然冰玉,声音却轻飘飘的:“今日父君寿诞,在仙门百家见证之下——”
说到这,明澹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极轻微的笑容,这笑意给人一种不真实感,竟衬得明澹面上显出几分冷艳的鬼气:“我想求父君为我赐婚。”
此言一出,殿内简直静如死寂,就连呼吸声都可闻。
明君集道:“你想让我为你与谁赐婚。”
明澹缓慢转头,视线就那样旁若无人的落到了小隐身上。
小隐头顶缓缓地:……??
众人的视线皆跟着明澹移到了小隐身上。
有些人认出小隐就是那夜引得明澹失态落泪之人,惊讶之余竟觉得这事没什么不对。
明澹默了片刻,垂目道:“他叫小隐。”
小隐茫然端坐,然后缓缓的皱起眉,好像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前世寿典上好像没有这一出,明澹这是在做什么?他在请求神王赐婚吗?跟谁赐婚?他心爱之人不一直是承桑吗?
明君集顺着明澹的目光复述了一遍:“小隐?”
小隐突然有种无法言说的恶心,这恶心简直催着他顷刻要吐出来。
小隐难受的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强压下这泛上来的恶心。
许多人都在看着小隐。
他们看小隐只是像个局外人般沉默的坐着,他的眼神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更没有因明澹刚才的话露出任何喜悦神色,好像他只是他,殿内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众人正满心疑惑,不知所以。
突然有声音朗朗响起,刺穿殿内沉寂:“小隐是不会嫁给你的。”
众人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竟见是林家的长公子林湛缓缓起身,他目光坚定,又平静的复述了一遍:“明少主,小隐他是不会嫁给你的。”
众人更惊讶了,林湛?
怎么这事情又跟林湛扯上关系了?
林湛毫不畏惧众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到殿中向明君集行了一礼,才道:“我早已与小隐两心相印,定下合道之约,只等神王寿典一结束便请我父亲去公仪家商定婚期,所以,明少主,小隐他是决计不会嫁给你的。”
说完,目光平静的直视明澹。
这话一出,众人皆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澹眸光微颤,怔然道:“这绝不可能。”
几乎在明澹开口的同一刻,有一道掌声突兀响起。
“啪——啪——啪——”
一下一下,竟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疯狂。
公仪礼抚掌笑着起身:“实在是精彩,今日能得见明少主与林公子情深至此,我实在大为感动。”
公仪嚣观公仪礼的脸色,已顾不得什么,率先厉喝道:“公仪礼,你给我坐下!”
公仪礼充耳不闻,却是笑吟吟问林湛:“不过,林公子何时与小隐定下的合道之约,这样的喜事,我身为小隐的主上,竟全然不知?”
说着,目光又转向了明澹:“听闻明少主一向有情圣之名,一年前还在下修界为一女子寻死觅活,连神境都不肯回,这才两天过去,明少主便移情求神王指婚……”
说到这,公仪礼再也抑制不住嘴角的恶毒之色:“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明澹心爱承桑为其在璇玑山逗留三年的事本就隐秘,除了上三宗寥寥几人外鲜有人知,此刻公仪礼竟敢在明君集面前当众揭露,有人惊道,这公仪礼莫不是疯了?
明澹脸色顿变,却是下意识去看小隐。
可小隐好似根本不在乎公仪礼说的这些话。他还是那副表情,没有特别的喜悦也没有特别的厌烦,淡淡的蹙着眉。
明澹看着,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他不受控制的想,小隐此刻在想什么呢?为什么总是这副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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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情?他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呢?那夜他的表现不好,是不是惊到他了?他会就此厌烦自己吗?刚才林湛说他们已定下合道之约,这一定不是真的,林湛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去喜欢呢?
并且那个梦里……那个梦里与小隐合道的明明是自己,明澹垂眸,压下了眼底的偏执,再抬头时,目光已一派冰冷的望向了公仪礼。
四目相对的刹那,竟似刀剑相撞,周围空气霎时间凝固了。
一触即发之际——
突然有人大声责问道:“你是谁?何以当众口吐秽言,污蔑我姐姐?”
众人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少年。
这少年衣袖带风,身量匀亭,此刻俊秀的脸上是磅礴的怒意。
小隐认出来这正是刚才献舞的承夜。
公仪礼心底满怀残忍恶毒,顿时道:“你姐姐?哦,难怪呢,我刚还疑惑神王寿典,怎会有下修界的人来,原来是因为,你姐姐跟明少主有这段缘分在的。”
承夜怒道:“我姐姐早已大婚,你莫要污人清白!”
公仪礼瞳色一转,笑意止也止不住了:“我说呢,原来是你姐姐已经成婚,明少主这般身份自然不好做人姘头,这才来求神王指婚小隐。”
公仪嚣听着公仪礼癫狂之语,早拍桌而起大声道:“孽子,你给我住口!”
可这一番话下来,殿内众人心中早都翻起了滔天骇浪,只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
明澹眼神变了下,语气却还是平静,不过这平静却叫人心惊:“公仪礼!你可敢,将,话,再,说,一,遍!”
若是往常,公仪礼好歹还会顾及一下这是在神境,可此刻,怀疑,嫉恨,暴怒等等情绪交织在一起,早烧的他失了理智。
公仪礼嘴角弯起一个夸张的弧度,正要开口,却又有人跳出来,硬生生打断了他:“公仪礼!神王面前你还如此言行无状,可真是不自量力了!”
这人正是那夜指着公仪礼大骂的少年。
少年名叫风寻,因为风致被伤一事而对公仪礼恨之入骨,只是公仪家身为上三宗,威势显赫根本不是他风家能比,风寻只当此生不能报仇雪恨,可眼下公仪礼如此嫉恨发狂,倒让他想起那夜公仪礼跟明澹比试也是透着股不对劲,再想到此前关于公仪礼的种种传闻……他的视线便落到了那位一直默默无闻的小隐身上,顷刻间,恍然大悟。
风寻从席间走出,眼中尽是即将报仇雪恨的快意:“公仪礼,明少主求神王指婚,你在这嫉恨什么?”
“公仪礼,你生性扭曲,天地难容!听闻你十二岁因妒忌生恨去凡界杀了一个琴师,十三岁又去姬家,毁了人家一座宫殿,这些年就更不用说了,你家开清谈会你都能打死人,对我风致师兄更是狂妄到抬手便要捏碎他的神魂,前夜又跟明少主大打出手引来司法长老,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你说说都是为什么?”
“该不会,你要说是为小隐吧?”
风寻转身,面向殿内众人道:“可据我所知,小隐更是可怜,小小年纪便被公仪礼豢养在身边百般凌虐,万般欺辱!就连跟乌家定下的婚约,公仪礼也都全然不顾!”
言罢,转头直逼公仪礼:“也真是难为了公仪家,将这么一顶绿帽子戴到了乌家头上,竟还能宠辱不惊的坐在这里!”
“公仪礼!今日当着仙门同道的面,当着乌家的面,你敢说你今日此般癫狂都是为了谁!!”
12.第 12 章
风寻最后一声简直化作尖锐的厉啸。
殿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作声。
公仪礼盯着风寻,彻底面无表情了,他缓缓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脚步,声音竟轻了下去:“不错,你说的对。”
变故几乎在瞬间发生,只见公仪礼暴起一瞬间就扼上了风寻的喉咙。
公仪礼笑了下,就那一瞬间,脸上爬满了偏执与疯狂,他五指收拢,厉啸道:“但那与你何干!”
千钧一发之际——
司法长老伸手,蜻蜓点水般隔空一按:“神王寿典,尔敢造次。”
就这轻轻一按,公仪礼竟被压的弯下腰去,猛的曲膝跪在了地上,喷出一口鲜血。
小隐瞳孔微微张大。
风寻爬起来重重咳了两声,却是对着明君集道:“小隐公子多年来受尽公仪礼屈辱折磨,今日明少主既心仪小隐公子,就算神王不许婚,也万请神王救小隐公子脱离苦海,不要再回到那公仪礼身边!”
公仪礼听闻此言,竟丝毫不顾及眼下情状,悍然起身喝道:“你找死!”
司法长老叹道:“冥顽不化!”
撼天动地的神力顶头压下,公仪礼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撑着未跪地。
但他脚下一块地面因过于庞大的力量开始寸寸崩裂,他目中染血,一派狰狞,白阳天在身后飞速的旋转、融合:“老匹夫!凭你也叫我屈膝!”
小隐恍然间听到了公仪礼骨头咯咯崩裂的声音。
他失神的,不自觉攥紧了手指。
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又向着一种无可挽回的地步发展了。
就在公仪礼极恶相显现的一刹那,小隐不受控制的起身,喊道:“——少主!”
他声音游移,夹杂着万分惶惑。
公仪礼恍惚顿了一瞬,身上的嗜血之气骤淡,侧首,看向了小隐。
白阳天停止了融合之势。
小隐半天怔怔道:“你流血了。”
司法长老的威压已经撤去,公仪礼定定的看着小隐,半天伸出一只手,抹去唇边的血迹,面无表情道:“过来。”
小隐不动。
“——过来,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公仪礼有一副世所罕见的好皮相,可此刻,他眉心带着天生的暴戾与残忍,眼底更是叫人心惊的嗜血暴虐。
小隐看着,突然就不受控制抬脚向公仪礼走去。
林湛看着公仪礼对小隐无形的控制,心中猛然翻涌起一团戾气,但林湛依然强压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柔和:“小隐——”
小隐顿住。
“不用怕,到我这里来。”
小隐抬头,视线顺着林湛伸出的手慢慢移到林湛的脸上,他似乎在思考,林湛也不催促,就那样静静等着。
小隐默了片刻,又回头看了眼公仪礼,然后调转脚步,往林湛身边而去。
恢宏的殿内一时全寂,刹那间众人心头竟重重一跳。
而殿内几人的脸色齐齐变了。
公仪礼双目赤红,极恶相尽显,天崩地裂的怒吼直破云霄:“你敢——!!!”
就在小隐将手放到林湛掌心的一刹那——
明澹磅礴灵力在顷刻间尽出,如洪流一般向着林湛而去:“——林湛!”
林湛维持着对小隐展露掌心的姿势,另一手却是猛的从虚无中抽出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横挡而去。
在长剑不堪重负的铮鸣声中——
神王垂目,一切止息。
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小隐回头,看到众人皆保持着最后一瞬的动作,姿态各异,唯剩尚能转动的一双眼珠,此刻皆不约而同的看着他。
他看到公仪礼眼中极端的疯狂暴怒,看到明澹面上疯长的愤怒与妒恨,却在与他目光相对的一刹那,眼神很短暂的亮了下,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最终,小隐的目光落到神座,一直居高临下,对这一切作壁上观的明君集身上。
明君集从来睥睨,此刻目光却正视小隐,声音沉静如水:“我这一子,年岁十七,心性未定,修为浅薄,唯相貌秉性尚可,他如此心仪于你,不惜于仙门百家面前求我赐婚,我不欲强迫与你,只问一句,你可对他有意?”
小隐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与明少主相识未深,并且——”
小隐顿了下,目光落向林湛,道:“我已跟林湛定下合道之约。”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殿内众人桎梏瞬解。
-
公仪礼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小隐那天。
小隐那年五岁,趴在地上瘦的猫一般大,有个人过来想骗他走,小隐可能太害怕了,就凶了那人一下,结果被抓起来狠狠的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吐血,公仪礼觉得十分有意思,便继续看。
他看着小隐拖着身体慢慢爬上台阶,周围人来人往,偌大的世界,好似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更没人在意他,他年纪太小了,本就忍饥受冻,又被人摔成那样,指定活不成了。
公仪礼准备欣赏这个人的死亡,可等啊等,小隐始终没有咽气。
他走过去低头一瞧,竟看到小隐睁着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公仪礼被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打动了,他带小隐回了极夜。
其后数十年漫长的岁月,公仪礼渐渐察觉到,小隐虽然总是一副弱小无害的样子,但其实很难有悲伤或喜悦等深刻的感情。
公仪礼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刚才林湛当着众人的面说他跟小隐定下合道之约,公仪礼虽然暴怒,却不怎么相信。
可此刻——
小隐竟站在这大殿之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我已跟林湛定下合道之约”
-
“小隐——!”公仪礼双目赤红暴怒而起,撼天动地的极恶相在身后显现,万千碎片纷飞爆裂,剧烈震荡中,公仪礼极端愤怒的咆哮直下九幽:“小隐——!!!”
小隐回头,庄严无损的面容,如极夜天的初雪冰冷净澈。
-
明澹恍然间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梦魇,不然他怎么会在这大殿之上听到小隐说与他相识未深,且跟林湛定下合道之约?
他们怎么能相识未深呢?小隐又怎会喜欢林湛呢?
明明……明明……明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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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澹想不起来,他只感到心底有个地方烧着妒烈的火焰。
他抬头看着林湛,在心里幽幽想,是林湛的错……一切都是林湛的错,如果这个人不在了……
明澹不知道,就在他妄念顿生的一瞬间,天律之力不受控制倾泄而出,浩瀚磅礴的力量甚至逼得此前化作长明灯的仙鹤清戾哀鸣,无边无际的天道之力倾轧而来,其中无数悬垂的禁制发出疯狂的震颤,好似只等明澹一字落下,便要争先恐后将林湛碾成齑粉。
-
殿内。
林湛看着极端暴怒逼近的公仪礼与隐隐有发狂之势的明澹,持剑而立,雪亮剑锋映出他清定双目,挥袖间浩瀚剑气如江潮翻涌奔腾,他无畏无惧,只落下四个字:“那便战吧!”
有人悚然动容:“这真是疯了!”
更有人喃喃道:“这不是笑话吗?!”
“堂堂三位少主,竟然为一个人,要在这里大打出手……”
“公仪礼也就罢了,怎么那两个也不知分寸起来。”
“神王面前,真是天大的笑话……”
就在三人交手的一刹那——
神座之上,明君集落下四字:“到此为止。”
这四字仿佛带有无尽神力,一瞬间压得明澹、公仪礼重重喷出一口血。
明君集对此无半点波动,他眸光再度落向小隐,静如深潭:“你既与林湛心意相通,天亦成全。今日便在同道见证之下,许你二人——”
话音未落,天道之力破空而来!
十万道磅礴神力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耀目光芒,在十方宾客注视下,凝结成一道殷红的血线,融于小隐跟明澹的手腕!
有人惊呼出声——
“姻缘线……这是天道降下的姻缘线……”
“天道竟亲自降下姻缘线……”
“这简直,这简直……”
“天授姻缘,不逐世荣……明少主跟……是命中注定。”
小隐几乎在刹那间认出,这是前世明澹与天道立誓,强行结下的血孽红线。
但这怎么可能呢?
他不是已经重生了吗?
这根红线……从何而来?
小隐难得茫然无措起来,他目光怔怔的落到明澹身上,又是他强行所结吗?
却见明澹刚吐血的苍白面容竟显得比他还要怔然。
不是明澹。
小隐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上面什么也没有,好似刚才那一幕是他的幻觉。
可小隐知道,那是真的。
那根红线已经融入了他跟明澹的骨血神魂,注定了他们要纠缠不休,重蹈覆辙。
为什么?
他已经重生了呀?
为什么还会有这根红线存在?
突然的,小隐心底生起一股极端的痛苦。
他一向逆来顺受,且很难体会过分强烈的情绪,就算偶有痛苦,那感觉也十分模糊不曾深刻。
此刻,这痛苦却来的毫无预兆,铺天盖地,绵绵不绝。
一瞬间,小隐便冷汗淋漓,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一声”啊”,紧接着一口血吐出,整个人直接软了下去。
13.第 13 章
小隐重生以来,从未梦到过前世之事。
可这次,他神魂颠倒,气血逆行昏迷间,竟恍恍惚惚梦到了前世他被明澹强行结下血孽红线的事。
在誓约而成的一刹那,按理说他们只会剥离关于对方的记忆,明澹确实是如此,他醒来不再记得小隐,也不记得他们此间发生的种种,只记得小隐是他父君强逼他娶的一个凡人少君。
而小隐意外的,他忘记了所有人,只记得自己是一个凡人,不知怎么得了神王青睐,一朝飞上枝头嫁给了神境的少主明澹。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隐与明澹都相看两厌。
明澹那时候还心爱承桑,时不时便要去下修界探望,心情好的时候会跟他说两句话。
“师姐的孩子都会叫我舅舅了。”
“小孩子长的真快,我记得他刚出生时还是小小一团,我还抱过他呢。”
说着说着便把目光移到了小隐的肚子上,出神道:“你说……”
小隐没等明澹说完便疑惑打断了他:“你在想什么?”
就算男人能生孩子,但他跟明澹从未同寝,怎么可能会生出孩子。
往往这时,明澹会恼怒的偏过头,抿着唇再不说话。
有一次,明澹从下修界回来,仿佛藏了心事,他看着小隐欲言又止好几次,小隐便明白,明澹这是很希望自己主动问他呢。
小隐觉得明澹甚是幼稚,他去下修界发生了什么事他根本不在乎。
明澹还是忍不住了,说:“我这次去信王州,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吗?”
小隐蹙着眉,这两天绛雪丘的仙鹿病了,他每天都忧心忡忡。
明澹自顾自道:“师姐病了。”
看小隐不语又道:“但凡人生老病死我不能插手。”
小隐觉得明澹十分薄情,他心爱承桑,可承桑生病他连救一救都不肯,那要他这虚无缥缈的喜欢有什么用?
小隐好长一段都没跟明澹说话。
明澹之前总有很多事,日照宫中经常只有小隐一个人,偶尔明澹来了,两人也是相顾无言,并且小隐总是摆弄自己的事。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澹每日待在日照宫的时间越来越久,还经常找小隐说话。
小隐并不想理明澹,他已经认定了明澹是个薄情的人。
可明澹一个人坐着,冷不丁便会冒出一句:“今天父君召我问话,说叫我好好待你。”
“今日有仙侍送来蟠桃,你吃了吗?”
“你还从没有去过下修界呢,你如果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你每天跑去绛雪丘看皎皎,未免太远了,你可以把它接来日照宫养。”
小隐顿时转过眼睛,皎皎是他最喜爱的一只白鸾,他是悄悄给白鸾起名皎皎的,明澹怎么会知道?
小隐越发的讨厌明澹,虽然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明澹。
明澹好似也看出来了,很长一段时日都不再找他说话。
一日,小隐玩的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竟见明澹看着他,那目中溢满了他看不懂的东西,小隐还欲再探究,倒是明澹一下子不自在的移开了目光。
“我是在看你做的风筝,真难看。”
小隐有点生气起来,还不待他说什么,明澹竟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好吧,这只风筝还是很好看的,是只圆滚滚的老鼠。”
小隐挣开明澹的手,更生气道:“这是兔子!”
说完,拿着自己的风筝再不看明澹走开了,可走到门口,鬼使神差的,他又回头看了眼明澹,竟见明澹垂着眼睛,在默默的出神,那神态也不似悲伤,倒是嘴角微微弯起一丝笑意,面上是难以言喻的柔情。
明澹开始整日整日待在日照宫。
小隐那时候学会了编长命缕,他每日都忙着给绛雪丘的仙禽灵兽编长命缕,以挂在他们的脖子上,有时候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便会叫明澹帮他理丝线,或者他编的时候,让明澹把另一头拽着,这样编出来的才更整齐好看。
明澹帮了他几日,突然道:“那些仙禽灵兽都有,怎么就我没有?”
小隐想了想,便也给明澹编了一根,明澹收到十分高兴的样子,当即便挂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第二日小隐醒来,发现自己的脚踝上竟多了根长命缕,他正疑惑着,明澹过来状似不经意的将他脚盖住。
小隐看到明澹耳垂红了。
小隐那时候已勉强与明澹同住了,一日小隐突然早起,翻身时感到自己的头发被扯住,回头竟见明澹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自在的放下手,问:“你今日怎么起这样早?”
明澹这个样子,倒让小隐疑惑明澹在捉弄他,拿了水镜一看,果然是明澹捏了他一簇头发,小心的给他编了条辫子。
“你晚上不睡觉给我编辫子?”
“睡了。”
“那你早起不修习给我编辫子?”
明澹不语。
就这样又过了很久,一日明澹去参加乌家宴会,回来竟似醉了的样子。
小隐很少见明澹饮酒,所以乍然见明澹醉了的样子,十分惊讶。
他正看着,忽见扶额的明澹睁开了眼睛,轻声道:“坐过来。”
小隐疑惑的看了明澹两眼,觉得没意思,便准备自去睡觉了,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不得不一步步坐到明澹身侧。
小隐大概知道明澹修为很高,但那只是个模糊的概念,明澹很少在他面前展现修为,所以小隐潜意识里大半时间都把明澹当做凡人。
可此刻,明澹不过说了三个字,竟叫他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听命,小隐十分生气。
这生气在明澹抚上小隐的唇角时,小隐恶狠狠的咬了明澹一口。
明澹微微皱眉,却也不恼,两人目光相对,明澹只是那样长久的看着他。
小隐从未见过明澹那样的目光,柔情缱绻,就像一汪水,小隐顿时偏过头去。
明澹却叫了声他的名字,然后将他一把抱在腿上,捧着他的脸,极为爱怜的亲了亲。
小隐没有办法,只能任明澹动作。
明澹声音轻轻的,又喊了声他的名字。
明澹醉了,好像也无所谓他答不答话,又用手一寸寸描摹过小隐的眉眼,小隐疑惑的感受这细微的痒意,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明澹却在眼前一寸寸放大。
唇舌交缠,发出暧昧、湿黏的喘息。
明澹放开他,只一眼,又寻着他的唇亲过来,痴缠不休。
小隐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他伏在明澹的肩上,双目无神。
明澹一寸寸抚过他的长发,又小声喊他的名字,良久道:“我会对你好的。”
又说:“你总是不理我,我很伤心。”
冗长的沉默后,明澹将他抱坐在身前,小隐感到明澹手指轻点,眼前便出现了一本巨大的历书,历书一页页开始翻动。
明澹的下巴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声调委屈:“你看到了吗?我找你说话你总是不睬我,红色那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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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高兴同我说话的时候,黑色那些是我找你,你不理我的时候,我每天都做了记号。”
小隐默默地撇开眼睛。
这夜明澹就以这个姿势一直抱着他,沉沉睡去。
不知到什么时候,小隐才觉得禁锢他的那力量消失了,他便从明澹怀里爬出来。
明澹第二天醒来,果然不记得前一夜的事,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小隐突然生病了。
他开始每日每日嗜睡,也吃不进任何东西,偶尔醒着的时间也总是发呆,绛雪丘也不去了,连他最喜欢的皎皎也不常抱了。
那段时日整个日照宫天翻地覆,明澹为此肝肠寸断,不过几日整个人便憔悴了下来。
小隐看着明澹握着他的手,眼中又浮现疑惑,他很想问明澹,我是个凡人,你不是说过凡人生老病死不应插手吗?
可他说不出话来,只偏过头去看头顶的帐子,这帐子是流霞所织,因为有一次他趴在日照宫看霞光满天,羡慕道:“如果能把这霞光织成帐子,挂在我榻上,我每日都能见到就好了。”
不过几日,这流霞所织的帐子便挂在了他床头。
小隐闭上了眼睛。
最后查出来,小隐之病是体内有魇。
魇生于魂,藏于心,天下千千万万人,生魇者寥寥无几,且都是经历过大惧大悲,因悲恐忧思而生。
小隐贵为神境少君,每日无忧无虑,怎么会生出魇来?
小隐自己也不知道,他何曾有什么悲恐忧思,怎么会生魇呢?
这个问题很快便不重要了,因为更重要的问题是,该如何拔除魇。
若说是修士,这魇也不难拔除,可小隐只是一个凡人。
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方法最稳妥。
那便是他跟明澹交.合之时,明澹将魇引到自己体内。
大婚这么久,那夜,小隐第一次与明澹有了肌肤之亲。
小隐流了很多眼泪,在每一次明澹抱他,亲他的时候,他的泪水便会顺着肌肤洇进他漆黑的鬓发,小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很难受。
仿佛有个东西一直在噬咬着他,也不甚痛苦,但带来密密麻麻,绵延不绝的隐痛。
明澹看他这个样子,简直伤心欲绝,将他拥在怀里时,小隐能感到明澹的眼泪一滴滴流进他的脖颈,凉凉的。
明澹的声音是那样悲伤:“……你不要哭……小隐……我会对你好的……”
小隐充耳不闻,他只是抬起头,目光虚虚落在了遥远的神境之外,道:“你看……天上……下雪了。”
小隐昏睡了三天,在第四日的清晨,大梦初醒,想起一切。
他想起他的过去,他如何长大,又如何来到神境与明澹成婚。
大婚之后明澹的冷待,与他的争吵,又如何为承夜重伤。
他十八岁生辰前将他丢下鹤车,他在孽摇池那三个月,他没有皮只能像一只鬼生活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以及最后他提出分道,明澹强行结下的那根血孽红线。
原来,这些时日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只有那些茫然、孤寂、痛苦、挣扎、绝望才是真的。
明澹毫无所觉,他惊喜的看着小隐苏醒,下一瞬,却有一把尖刀刺入了他的心口。
小隐目光幽微,只说:“明澹,我们分道吧。”
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明澹的偏执禁锢,公仪礼的疯狂掳掠,再后来,皎皎也死了。
至此,一切无可挽回。
14.第 14 章
小隐醒来,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日照宫。
他看着头顶熟悉的旋花雕绘,不知怎的,心底突然就生出一股浓重的厌倦。
这厌倦叫他连起身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他便只好睁着眼睛,呆呆的盯着那朵旋花看,渐渐的,那朵旋花在他眼中便变得朦胧,直至最后化为了一个虚无的小点。
仙侍奉命照顾他,看小隐一直未有动静只当他还未醒,过来为他擦拭额角时却正对上小隐睁着的眼睛,倒是吓了一跳。
“少君,你醒了!”
喊完便惊喜道:“少君您总算醒了!您都不知道您已经昏睡好几日了。”
小隐对此的反应十分冷淡,或者说他毫无反应。
他对仙侍的话恍若未闻,只将视线又投向了虚无中的某一点,半天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缓慢的转动了一下脖颈,了无生气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仙侍没发现小隐格外的木然,只道:“神王寿典,天道亲自降下姻缘线的事已经传遍整个上界了,前两日神王已昭告整个上界,册您为少君,只等择个吉期,便与少主大婚了。”
这次又过了好半天,小隐才怔怔“哦”一声。
那仙侍继续道:“少君与少主的缘分是天道缔结,命中注定的呢。”
小隐直接转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一连几日,小隐每日所见只有这个仙侍,明澹未有出现。
这仙侍看小隐神色冷倦,整日也不说话,渐渐察觉出不对劲:“少君可是有什么心事?”
小隐不语。
仙侍又道:“少君可是怪少主这几日未曾出现?”
小隐毫无反应。
仙侍自顾自道:“实在是少君误会了少主,少主这几日并非不来看望少君,实在是少主伤的太重,至今未醒。”
小隐无动于衷。
仙侍继续道:“说来也是奇怪,我们神王寿典,少主怎会伤成这样,不止少主,我听闻倒悬天的林公子,极夜的公仪公子,那日同少主一样,皆伤重昏迷,至今未醒。”
小隐这次总算有反应了,他转动了一下自己的眼珠,眉心微蹙:“他们,伤的很重吗?”
仙侍疑惑,但还是摇了摇头:“这我便不知道了。”
小隐又沉寂下去,再无情绪波动了。
仙侍看小隐这样闷闷不乐,实在不知缘由,只担忧道:“少君与少主不日便要大婚,为何整日这样忧思神伤,少君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少主想一想,少主心系少君,听闻那日少君气血逆行骤然呕血,我们少主惧的差点魂飞魄散,如今少君这般,我们少主若是知道了,不知又要如何呢。”
仙侍见小隐面色苍白,从始至终毫无反应,也不好多说什么。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明澹总算醒了。
那日小隐刚听仙侍说他们少主醒了,不过一二时辰,他便见到了明澹。
当时他正在睡觉,睡的迷迷糊糊间,感到脸上有轻微的痒意,朦胧睁开眼睛,便对上了明澹的眼睛。
明澹的眼睛颜色十分浅淡,前世总是让小隐想到琉璃,或者神殿中阳光映照下的玉璧。
明澹不语,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小隐的眼睛。
小隐躲开了。
明澹那只手就悬停在了半空。
二人四目相对,明澹突然轻声道:“小隐,你忘了林湛吧。”
小隐看着明澹,半天不语,然后转了个身,将自己蜷缩起来,背对着明澹。
明澹看着小隐这副样子,突然就感到十分难过。
这难过来的毫无预兆,却顷刻间几要把明澹吞没,明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好垂下眼睛,坐了一会,便默默离开了。
第二日,明澹又来了。
他重伤本就未愈,今日来时脸色更显苍白。
只在看着小隐时,脸上又显出几分胆怯的意味:”小隐,你喜欢这个吗?”
他伸出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根刚刚编好的长命缕。
这两日神境开始准备明澹跟小隐大婚一应所需之物,明澹昨夜在月下默默出神,突然就见仙侍捧着一叠一叠红色的丝线而过,他怔然问:“你们捧着的是什么?”
仙侍道:“回少主,虽然您与少君大婚的喜服是玄金色,但其上山川湖泊,花鸟鱼虫却要掺着红线来绣,故而我们捧了丝线前去。”
明澹不知不觉的伸出手,掬起那捧红线,也不知为什么,心中一时间竟溢满了前所未有的酸楚柔情。
就那一瞬间,他觉得他该用这丝线编一条长命缕送给小隐。
这念头来的莫名其妙,虽然他不知道长命缕是什么,虽然他从没有编过那东西,但他就是觉得,他应该给小隐编一条长命缕。
就像……就像……就像什么呢?
明澹不知道,但他却觉得,等他编好这条长命缕送给小隐的时候,或许小隐不会再这么讨厌他了。
明澹抬头问那仙侍:“你知道长命缕吗?”
仙侍毕恭毕敬答:“回少主,长命缕为驱灾辟邪、祈求平安之用。”
明澹恍恍然捧着那堆红线回去了,他想,编好这根长命缕,他该戴在小隐的脚踝上,这样等他握上小隐的脚踝,他手腕上的长命缕才能显出跟小隐那个是一对。
明澹这么想着,完全沉浸在了一个巨大的幻梦中,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错。
等到第二日,他醒来时头痛欲裂,盯着自己的手腕良久,好似这里该挂着一个什么东西,但他已经不记得了。
明澹也不再细究,他只是将他编了一夜的长命缕拿起,走向日照宫。
小隐在那里等他。
可惜。
此时此刻,小隐盯着面前的长命缕毫无反应,他甚至没有跟明澹说一句话,便又将目光移向了别的地方。
明澹看着小隐的背影良久,有种无可言说的悲伤,他宁愿小隐说出拒绝的话,也不要这样子对待他。
这样子,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叫他难受。
直到小隐熟睡了,明澹才小心翼翼捧起小隐的脚踝,将那根长命缕系在了小隐的脚腕上。
雪的肤,红的缕,一时间竟妖凫的无以言说,明澹有片刻的失神。
此后,小隐一直不理他。
不,可以说小隐直接视他如无物,或许,他在小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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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里,甚至都没有日照宫内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更重要。
有一日,日照宫起风了,将水边新开的泽兰吹倒了几株,明澹便亲眼看着小隐趴在殿内望着那几株泽兰出神。
然后他看着小隐出了殿走到水边,看着小隐小心翼翼蹲下身,将那几株泽兰小心的扶起,开始默默地发呆。
小隐看着泽兰,明澹看着小隐。
明澹毫无办法。
又这样过了很久,明澹伤势渐愈。
自那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林湛的名字,只是日日去看小隐。
这日,在他看着小隐出神时,小隐却突然抬起眼睛问他:“少主跟林湛,他们伤的重吗?”
明澹这些日子总是出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他自落地得授天律,便一直勤于修行,从未松懈过半分。
可现在他总会出神,在他养伤的时候,修行的时候,静坐的时候,他总会盯着眼前的某一点瞧,可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他熟悉的一景一物,无甚特别,明澹知道,这是他在思念着小隐。
他会想,小隐什么时候会跟他说话呢?什么时候才会不这么视他如无物?
而现在,小隐终于跟他说话了,却是在问公仪礼跟林湛当日伤的重不重?
明澹突然感到妒恨,他知道小隐愿意跟他说话已经是个好兆头了,他们即将大婚,林湛此前再与小隐两情相悦那又如何,天道亲自降下姻缘线,缔结婚约,他跟小隐才是命中注定,天不可改,地不可覆,只怪他遇到小隐太晚。
但这也不甚重要了。
因为他们很快将在上苍见证下于天神山合道,上表天听,下彻九幽,明澹都可以想象到,那一天河岳授箓,鬼神同讴的震撼之景。
整个上界都会被波及,所有人都将知道他与小隐大婚了。
他如今该大方些。
可明澹听到自己说:“你就这么喜欢林湛吗?”
声音扭曲,满含妒恨。
小隐不再说话了。
明澹知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小隐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了,明澹失魂落魄的走了。
走出殿外,一时却不知道去哪里,明澹不知不觉却走到了绛雪丘。
绛雪丘豢养着整个神境的珍禽异兽,有头仙鹿过来绕着他的脚边打转,明澹正要把仙鹿拨开,却见眼前突然飞来一只白鸟,这白鸟羽若新雪,喙似朱砂,振翅而来轻盈非常。
明澹见这白鸟并无甚特别,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身准备离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极具穿透的哨声,接着有一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娇娇!娇娇——!!”
这白鸟仿佛极通人性,闻得声音便转身向后飞去。
那声音急急奔来反倒近在身后了,斥骂道:“娇娇,你飞的真快……”
明澹不知怎的,突然停了脚步转身。
那奔来的仙侍没想到明澹在这儿,倒是吓了一跳,马上行礼道:“少主!”
心底却嘀咕,他向来在绛雪丘专司这些仙兽珍禽饮啄之事,从来未见明澹踏足这里,今日哪阵风倒把少主吹来了。
明澹却是盯着他肩上的白鸟瞧:“你刚叫它什么?”
15.第 15 章
仙侍心底奇怪,却还是回答:“回少主,这是我自己养的白鸟,我给它起名叫娇娇。”
明澹仿佛怔了一下:“娇娇?”
他蹙起眉,仿佛也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突然在意起来一只鸟的名字。
仙侍以为明澹不喜这样的凡鸟,有点紧张的解释:“神境原无这样的凡鸟,是有一日下大雨,它不知怎的闯入进来,我早起看到它泡在潭中,奄奄一息,十分可怜,这才收养下来。”
明澹看着那只无甚出奇的白鸟,目光幽微:“娇娇……”
念着念着,却脱口而出了相似音的另两个字:“娇娇……皎皎……”
话音未落,倒叫明澹自己先怔住了。
紧接着,他身躯微弯,竟一下子捂上了自己的心口,那模样,竟好似有什么人正在剜割他的心一般。
仙侍倒是茫然无措起来。
明澹却不再看他,径自转身离开了。
只不过,那背影看起来却十分的失魂落魄。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夜回去明澹便病了。病中高烧不止,甚而发起梦魇来。
小隐听到明澹病的消息时,正在盯着仙侍今日新送来的一株月界瞧。
这株月界清姿摇曳,碧叶垂云,美的无以复加,小隐伸手轻轻的摸了摸。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明澹生病的消息。
“少主昨夜回去就病了,病中发起梦魇,有值夜的仙侍进去,竟见少主冷汗淋漓,紧闭的唇角还逸出血来,仙侍大惊,马上禀告了长老。”
“少主至今未醒,少君去看看少主吧,少主若是知道一定很高兴。”
小隐抬起眼睛,那一刹那,殿外阳光映照而下,他纤长的眼睫投下一弯朦胧的影子,顿时盖住了眼底冷漠的阴影。
仙侍有片刻的恍神,他以为少君要说什么,可没有,少君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眼睛。
小隐从始至终都未去看望明澹。
仙侍渐渐也察觉不对。
好似在他们少君眼里,少主是死是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仙侍对这一事不敢细究,只更加的守口如瓶。
明澹病好时,已是三日后。
他这病来的奇怪,醒时他自己也不明所以,只是感到怅然若失,好似他有一块记忆被生生挖去了,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明澹惘然了片刻,有仙侍来报,说司辰长老这些时日观星河流转,万象昭回,更推演七政四余,周天星宿,终于择得一个日月合璧,鸾星正明的吉期。
-
明澹立在日照宫外,难得踌躇忐忑起来。
他知道小隐并不愿意嫁给他,他也知道父君寿典那日原本是想遵循小隐的意思,成全小隐与林湛的。
要不是天道降下姻缘线……或许,小隐此刻已经在倒悬天了吧?
也不一定,公仪礼是个疯子,他不会那么轻易成全小隐与林湛。
公仪礼……
不知为什么,想到此人,竟给明澹一种比林湛还要可怕的威胁。
明明小隐喜欢的是林湛……他自始至终该认真对待的是林湛才对。
明澹垂下眼睛,缓步走入殿内。
他转过九扇玉竹的座屏,看金猊香炉还在往外吐着袅袅青烟,他看到风拂动轻柔的绡帐,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玉床榻,而小隐,正静卧其上。
他闭着眼睛酣然安睡,散开的发铺陈如一团墨色的云,微微蜷缩着,怀中紧紧的抱着个什么东西。
明澹悄声看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缱绻柔情,他觉得这一幕他曾在哪里见过许多次,明澹伸手,摸了摸小隐的头发。
小隐无知无觉。
明澹手指下移,摸到了小隐的脸颊,小隐可能在梦中感受到了细微的痒意,眼皮轻颤了颤似乎想要睁开。
明澹一下子收回手竟有些害怕起来。
可小隐只是胡乱将脸更深的埋起来,便再无动静了。
明澹盯了半天,又伸手出去,可这次,在他手摸上小隐脸颊时,小隐好像很不满意,竟在梦中含糊说起话来。
那应该是两个字,可小隐声音实在太小了,明澹没听清。
明澹也不甚在意,他只觉就这样看着小隐,他的心便变得十分柔软,他准备就在这里等着,等小隐醒来,告诉小隐他们大婚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可能不日便会昭告整个上界。
明澹大约知道自己在一厢情愿,可……他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梦里,不愿醒来。
小隐脸上渐渐出了一层薄汗,将散乱的发丝都黏在了颊边,明澹失笑,伸手为小隐将那缕发丝拨开,小隐可能感受到陌生的触感,眉心微蹙,竟忽然模糊道:“……少主……”
这两个字让明澹如遭雷击,怔怔愣住了。
就这时,小隐翻了个身,叫明澹看清了小隐怀中一直紧抱的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副九连玉环。
明明小隐怀中抱着的这副九连玉环只是一堆死物,无甚特别,估计是仙侍拿出来让小隐玩的。
可那一瞬间,明澹还是不可控的想到了公仪礼,想到了公仪礼的法器白阳天。
世人皆知,白阳天是公仪礼剥下来的极恶相,一贯以一副九连环的样子示于人前。
明澹感到难以抑制的嫉妒、愤怒、怨恨,以及……难过。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在公仪家那十年,小隐与公仪礼如何相处?小隐又怎会习惯性的抱着九连环安睡?
明澹有一瞬间,只感到心中涌现了可怕的念头,但在看着小隐的睡颜时,他心中的念头又不断平息,平静。
这日明澹最终也没有等到小隐醒来,告诉小隐他们大婚之期已定的事。
-
极夜,无相殿。
众长老望着面前一直未有苏醒之兆的公仪礼,神色凝重。
有长老怒道:“家主,少主至今未醒,定是当日交手时,那明、林二子暗施毒手!”
公仪嚣只是端坐旁边,不发一言。
有长老似是回忆起当日之事,怨愤道:“当日明君集看自己亲子重伤昏迷都能作壁上观,我等又能奈何!”
有长老痛心疾首:“不过为那区区仆从,少主竟如此不顾一切!!”
说罢,又道:“那小隐在少主身边多年,此前家主一直放任不将其送走,如今明君集昭告上界竟册他为少君,也好,没了他也望少主能清醒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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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仪嚣当日那般疾言厉色,今日自始至终本面无表情未发一言。
此刻,却是扭过头来。
他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那说话的长老,面色冰寒,冷冷的笑了两声:“清醒?”
言罢,将目光移到昏迷未醒的公仪礼身上,又冷冷的笑了两声,转身走了。
众长老面面相觑,也只得跟上。
无相殿的殿门在离开的众人身后轰然紧闭,终于又恢复了一贯的死境。
无人知道,宽广的墨玉床榻上,公仪礼正陷在过去的梦中。
公仪礼从不曾做梦,小隐倒是经常做梦,还记得刚来极夜的时候,小隐总是对公仪礼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半夜做噩梦后,他总会爬起来一点点蹭到榻边去拉公仪礼的手指:“少主,你睡了吗?”
公仪礼半夜被吵醒总是暴怒:“半夜不睡觉你干嘛!?”
小隐害怕的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小声说:“我害怕……我做噩梦了,梦见……”
公仪礼都不等小隐说完便打断了他:“我不想知道你梦见什么,你若是再这样吵我,明天我就把你丢进百骷山。”
小隐便不再说话了。
可第二日,小隐还是坚持不懈的来拉他的手指,公仪礼不胜其烦。
他不明白凡人怎么这样多事,他从不曾做梦,更不知道做梦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小隐整日搅扰他让他恼怒,可真把小隐丢进百骷山倒叫他觉得他辛辛苦苦把小隐从凡界无妄州带上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了想,便大发慈悲取了个折中的办法。
他将一截长长的衣袖垂在榻下,看着正在打开他那个小小铺盖的小隐,勉强道:“你以后晚上做噩梦若是害怕可以牵着我的袖子,只是不准再吵我!”
此后,小隐每做噩梦,便会紧紧扯住公仪礼垂下的衣袖,可他牵的太紧了,并不知道每每这时公仪礼总是醒来。
公仪礼压下暴怒,倒是越发奇怪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的小隐十天半月都在做噩梦。
后来很多年过来,小隐也不再睡在地上。
原本无相殿的尽头只有一张宽广的墨玉床榻,后来公仪礼又命人搬了一张进来。
此后他们便同住无相殿的两侧,这样每夜他们躺在各自榻上便能听到对方的说话声。
很偶尔的时候,公仪礼觉得这样说话太累了,便会大方向小隐分享自己的床榻,这时候小隐冰凉的头发便会不自觉拂过他的脸颊,公仪礼偶有恼意却不出言训斥。
有一次,无相殿飞来一只蝴蝶,小隐捉了半天都未捉到很是气馁,公仪礼便悄悄伸指一点,小隐再次去捉时果然捉到了。
他十分高兴的将蝴蝶给公仪礼看,公仪礼满不在乎的瞥了一眼:“这样蠢笨的蝴蝶,也只能被这样蠢笨的你捉住了。”
小隐直接屏蔽了公仪礼的话,他将蝴蝶装在罩子里,又采了两朵花装进去以供蝴蝶采食花蜜。
过了一会,他将那个装有蝴蝶的罩子放到了公仪礼身侧,公仪礼懒懒的瞥了眼没动,便听小隐安然道:“今晚蝴蝶身边有少主。”
他说着话爬上榻上,慢吞吞加了后半句:“而少主身边有小隐。”
16.第 16 章
闻得此言,公仪礼心底很莫名的动了下。
他扭头看去,见小隐面上一派纯质之色,便伸手拍了拍小隐的头:“你刚说什么?”
小隐回头,十分认真道:“我说,我从小伺候少主,少主去哪我就去哪。”
小隐自己或许不知道,他每每有所求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公仪礼觉得十分好笑。想了想,总算想起自己昨日不过顺带提了一句过两天要去扶摇州,小隐这是生怕自己不带着他呢。
公仪礼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故意没吭声。
小隐等了等,没听到公仪礼有任何表态,便拉了公仪礼一只手,十分真心道:“少主去扶摇州我肯定要同去,我跟少主,要形影不离的。”
我跟少主,形影不离。
刹那间,公仪礼从梦中苏醒。
无人看到,甚至公仪礼自己都没发觉,就那一刹那,他所躺之处,赫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裂缝之下,黄泉之水拍案而起,无穷无尽的凶禽猛兽沿着血海泅渡而来,飞鸟在裂缝之下不住盘旋哀鸣,其扇翅掀起的强劲罡风顺着裂缝呼啸而上,无数的猛兽低下头颅不断发出低沉的嘶吼,其翻起的血海巨浪如乍然拔起的千仞山岳。
而这一切,却在触及公仪礼的一刹那无声无息的平静下来。
公仪礼以十六岁的年纪半步跨入禁域境已是世所罕见。
而此刻,禁域境一瞬圆满。
公仪礼想,他终于知道了做梦是什么感觉。
他在虚无中慢慢开口:“小隐,我会接你回来的,因为——”
公仪礼顿了一下,微微笑了,那笑意褪去了他天生的乖戾、扭曲、残忍与疯狂,变得情愫莫名:“公仪礼跟小隐,要形影不离。”
-
小隐与明澹大婚之期定在了十一月十三。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小隐当时并无特别的反应,只是蹙了蹙眉,好似十分难受的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可当天夜里,他就病了。
仙侍第二日看绡帐后迟迟未有动静,掀开一看,竟见小隐双目紧闭,额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更是冰白的无以复加,仙侍一看就知不好,马上急急禀告了明澹。
明澹那日离开,却怎么都不敢再踏进日照宫,再去亲口告诉小隐他们大婚之期已定的事情,故而只叫仙侍去说,他则立在殿外一棵树下偷偷看着。
薄暮时分,阳光并不强烈,也没有风从哪里吹来迷了他的眼睛,但明澹还是感到眼底传来一阵阵的酸涩。
他强压下涩意,隔着重重垂落的帘幕,看小隐半侧的脸庞,看他纤长眼睫投下的浓密的阴影,看他微动的神情。
好在,小隐并无特别激烈的情绪反应,还是一贯的吃饭睡觉发呆,明澹这才放心些许,他临走时又仰头看了看天,只觉天地间充满了白日殉道前的苍茫与静默。
夜里躺在榻上,他只是想着,明日去看小隐,也不知道小隐会是什么神情。
可谁知,今日一早仙侍便急急来报小隐病了。
明澹从未有过这样急痛的时刻。
他赶到日照宫,掀开四垂的绡帐看到小隐的一瞬间,连心都冷了下去。
心绝之症。
明澹一瞬间感到了刀斧加身、天雷殛杀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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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的痛苦。
小隐听到与他大婚之期已定的消息,便痛苦到这般心绝的地步?
明澹幽幽的伸出手,那一刻他什么都忘了,只心底生出一种强烈幽怨的疑惑,这是为什么?
他自问,初见时他虽未给小隐留下太好的印象,但也绝不至于差到这般地步,叫小隐对他如此生厌。
就因为小隐喜欢林湛?不愿与他合道便如此心绝?
可这些时日他已细细查过,小隐与林湛根本相识未深,就算喜欢林湛,那又是什么了不得的情谊?
再者,明澹怨毒不甘想,无论是家世地位,天资禀赋,相貌仪态他无一不胜过林湛,小隐到底喜欢林湛什么呢?
林湛身上根本没有半分值得小隐怜爱之处,小隐又怎么会去喜欢他身上没有的东西呢?
就算小隐不喜欢他,也绝不至到如此心绝的地步。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明澹盯着小隐,一刹那间,心障顿生!
但他自己无知无觉,他只是幽幽的想,这不对,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不然小隐待他绝不至于此。
明澹缓缓的转动了一下眼珠,然后伸手,万千灵力顷刻从指尖泄出,凝出无数的银丝一寸寸缠绕上小隐眉心。
溯魂……
只需要溯魂,他便能看到小隐过往所有的记忆,那些隐秘的,甚至潜藏在记忆深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他很快便能明白所有的事情。
那些他疑惑的,不甘的,嫉恨的,怨妒的……
明澹指尖轻按,那无数的银丝便侵入了小隐的神魂。
17.第 17 章
明澹在小隐的神识中看到了巍峨高耸的日月山,以及日月山上雕栏玉砌,磅礴辉煌的日照宫。
此时月过中天,天色晦暗,只余一缕明月幽幽落在阶前,沿着层台累榭往上看,殿门轰然大开,无数硕大的夜明珠映照的殿内亮如白昼。
风穿过窗牖拂起万千轻柔的绡帐,明澹看到了端坐在殿内的小隐。
小隐在等明澹。
他盯着天边的月亮看了又看,想着明澹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便叫仙侍给他拿了两颗桃子。
仙门之人多辟谷,可他只是个凡人,今日晚饭吃的少了点,这个时辰便又饿了。
他一个人抱着个桃子慢条斯理的吃,便见明澹烧着一脸冰冷的怒色进来,停在了他面前的香亭旁。
殿内侍从霎时间如静默的潮水层层退下,这让小隐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吃桃子的声音。
小隐抬头看了看明澹,实在不记得自己又哪里惹到明澹了,便又低头去看眼前这座香亭。
看着看着,他便觉得这座香亭真是极尽精巧繁复之能事。只见它通体以白玉雕琢,其上嵌以贝阙珠母,流丹点翠,清晰可见亭身之上山川起伏,湖泊潋滟,更有花鸟虫鱼各具情态,栩栩如生。
可惜亭中的香早已燃尽了,如今只剩下一撮冷冷的香灰。
“你在看什么!?”
头顶突然传来明澹的声音,冷冷的,咬牙切齿,好似完全不能接受小隐把他一个人晾在这儿竟盯着旁边那个香亭看。
小隐沉迷于香亭,一时间都忘了明澹今晚是来找他吵架这个事,抬头时便本能指着香亭道:“你看这个香亭,它还雕琢有流苏呢。”
明澹本来就没有的修养顷刻化作飞灰,愤怒道:“小隐!!”
小隐看着明澹的样子,口中的桃子一下子噎住了。
好半天咽下去才道:“你别生气。”
明澹更气了。
小隐便诚恳的将自己的桃子递过去:“你要吃吗?我可以分你一半。”
明澹狠狠地挥开小隐的手,那颗桃子立马砸到地上,弄得一片狼藉再不能吃了。
小隐伸手去捡。
明澹简直恼怒的无以复加:“你今日跟父君说我欺负你将你赶去地上睡。”
小隐捡桃子的手顿住,皱着眉回忆起这件昨夜发生的事。
昨夜小隐一直等着明澹回来,因为他有事要跟明澹说,可明澹回来时显然也有话要跟他说。
明澹说话向来不怎么动听,所以小隐准备先说。
“这张床榻太小了,这些时日我们两个人睡在一起有些挤。”
“所以呢?”
小隐说出他的诉求:“日照宫旁还有许多的宫殿,我能挑一座吗?”
明澹回头冷冷的笑了声:“你挑一座?”
小隐点头。
明澹残忍道:“你若是觉得睡着挤,那你就睡在地上。”
小隐呆了一会,有点生气。
日月山上这么多殿群,明澹叫他睡地上,都不肯大度给他一座。
他争取道:“能不能不要睡地上,日照宫旁明明有很多小的宫殿,可以给我一座吗?”
明澹怒到极处反而笑了起来,他盯着小隐冷冷的,一字字道:“你如此喜欢我,想嫁给我,如今夙愿得偿,大婚不过几日便要同我分殿而居!”
小隐想了想,还是说:“可是那个床榻确实有点小,睡不下我们两个人。”
每晚小隐都被挤到明澹怀里,这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明澹直接道:“那你就睡在床底!”
明澹说完这句话,冷冷的拂袖而去,小隐便以为明澹不会回来了,谁知道明澹只是去沐浴。
他带着潮湿的水汽回来时,看都不看小隐,径自躺到了榻上。
小隐便也慢吞吞的爬上去睡下了。
而此刻,小隐看着明澹的眼睛,不理解明澹就为了这事生气?
明澹一对上他的眼睛,更加冷冷的恨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小隐头顶缓缓浮出一缕疑惑,明澹又知道什么了?
明澹道:“你在我身边这一年,极尽所能讨好我,为我做那样多的事,为我折花,陪我跪经,说的那些话,流的那些泪,不过是你故意做出来的姿态罢了。”
“可笑父君竟被你给骗过去,竟真以为你对我情根深种,为你我许婚呢。”
小隐已经确定明澹就是故意来找他吵架的。
他道:“如果你是故意来找我吵架的,那我不想同你吵架。”
“我故意同你吵架!?你敢说我说的不对!”
小隐看明澹如此生气,便安抚道:“好吧,你说的都对。”
明澹简直怒极而啸:“小隐!!”
小隐抬头看着明澹,他看到明澹眼底朔雪漫天,可明澹的声音却反而轻了下去:“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小隐眼神微动,刚要刚口,明澹挥袖一道禁言术便封住了小隐所有声音。
“我不想再听你说话,如此的……”
如此的什么呢?明澹没说,但小隐对自己突然不能说话这事已经习以为常,他也没有太在意。
那段时间明澹睡眠总是不好,所以当天夜里便点了安神香。
夜里小隐听到外面电闪雷鸣被惊醒了,他说不了话只能推了推明澹,可安神香作用下明澹睡得太沉了根本没反应。
小隐记挂着殿外新栽的几株朝华,便出了宫去看。
果然那几株朝华已被暴雨打的凋落,小隐小心的将其扶起,又将带的伞撑在朝华上方。
自己冒雨回去时,却发觉殿门不知何时已紧闭起来。
小隐出来时只穿了薄薄的寝衣,连发都披散着,暴雨如注顷刻间便将他整个人浇透了。
明澹一般在的时候,日照宫仙侍都会退下,所以今夜日照宫内就只有小隐跟明澹两个人。
小隐淋着雨,湿冷之下便有些着急,想喊明澹帮他开一开殿门,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
他便使劲的拍了拍殿门,希望明澹能听到,可日照宫内楼宇宫阙早在建造之初便设下重重禁制不容损坏。
此番小隐不过急拍两下,那禁制便荡开一圈又一圈氤氲的金色神光,然后重重将他反震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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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隐凡人之躯,被震这一下,登时便觉体内有什么如玉瓶乍然迸裂,一股钻心之痛瞬间席卷全身,强撑着在暴雨中爬起半边身子时,喉头一甜,一股腥气已涌了上来。
他望着那扇平日进出再熟悉不过的殿门,嘴唇微张,却连一个字音都吐不出来,只那样重重一歪,便昏了过去。
-
明澹探到小隐这段记忆,指尖轻颤,竟有些不能承受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隐的神识中怎会凭空多出这段记忆?
明澹确信,小隐此前从未踏足过神境,可他的记忆中,为何会有在神境,在日照宫发生的事?
明澹的目光又幽幽转向日照宫的殿门。
日照宫建造之初整座殿群便被设下重重禁制,可明澹已经想不起来,他有多久不曾关注这些事了。
那一刹那,明澹心中突然腾起了一个念头,这些禁制,还在吗?
几乎是念头刚起,明澹便一手结印重重向着头顶轰去。
预想中被反震回来的景象没有发生。
宫顶被轰出一个大洞,万千碎屑如暴雨落下,明澹只轻轻一挥手,便挡住了这一切。
整座日照宫的禁制没有了,或者说,整座日照宫的禁制都被撤掉了。
是谁能够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撤掉整座日照宫的禁制?
明澹缓慢转动视线,他想起了他此前那个梦。
如果那不是梦,而是此前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竟不敢再想下去。
明澹无知无觉重新看向小隐,他不知道他此刻眼底烧起的冷焰,幽幽瘆亮到令人胆寒。
仙侍从未见过明澹这样可怕的神色,他不知不觉喊了一声:“少主……”
明澹毫无反应。
明澹伸手,准备再次侵入小隐神识的一刹那,榻上小隐突然痛苦的蜷缩了一下,唇畔溢出了几丝仿若濒死一般的哀鸣。
明澹的手便顿住了。
小隐十分难受的又蜷缩了一下,昏迷中也死死攥着心口那处的衣袍,仿若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明澹眼底的血气渐退,终于回神。
然后仙侍就看着,刚才还满脸疯狂之色的少主,脸上一瞬间便溢满了难以形容的哀绝,他十分小声的喊了声“小隐”,可他们少君依然紧闭双目毫无声息。
那一瞬间,仙侍竟觉得他们少主有神魂俱伤之态,格外叫人心惊。
-
小隐病好之后,总是发呆。
仙侍抱着白鸾进来时,便见小隐又在发呆了。
他有些踌躇的放慢了脚步,又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白鸾,不明白少主为什么不自己把这白鸾送给少君,反而还要自己抱过来。
但思及少主把这白鸾交给他时的叮嘱,仙侍只好走近道:“少君可是在想什么?”
小隐没有反应。
仙侍也早已习惯了小隐这些日子的沉默与无视,只将怀中白鸾给小隐看:“今日一早,绛雪丘便送来这只白鸾,少君要养在身边吗?”
小隐的目光总算移到了白鸾上。
18.第 18 章
”少君不肯收下白鸾。”仙侍觑着明澹神色,小心说道。
明澹将白鸾接过,轻抚了抚羽毛,垂眸淡声道:“知道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送小隐一只白鸾,可能是大婚在即,他想做点什么讨得小隐的欢心。
可惜,这只白鸾跟他一样,都不能叫小隐喜爱。
明澹抱着白鸾站在树下出了会神,待到漫天白色的花瓣落了满身,天上靥星点点,他才抱着白鸾回去了。
他想,这些都无妨,他们马上大婚了,一切都会好的。
-
喜服制好送来时,小隐正端着一碗葡萄吃。
他看着端着层层叠叠喜袍饰物鱼贯而入的侍从,眼中并无特殊的感情色彩。
他甚至在看到跟着一同进来的明澹时,也只是将视线淡淡掠过,兀自又从碗里捏了颗葡萄。
明澹淡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仙侍便又静默的退下。
明澹在小隐对面坐下来,也不说话,只安静的看小隐吃葡萄。
小隐吃完葡萄,他及时递过去一块帕子,小隐却漠然无视,只拿过一旁的帕子一根根擦净了自己的手指。
明澹喊了声小隐的名字。
小隐并无反应。
明澹眼睫微颤,又道:“小隐,我知道你能听到,你只是不想理我。”
小隐顿了下,抬眸看向明澹。
他神色似有懵懂疑惑,像是不明白明澹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明澹很轻的笑了下,那神情竟有种说不出的可怜:“你试试喜服吧,喜服的样式很好看,是取日芒之髓,月芒之精,由万千织女耗费心血赶制而成。”
顿了下,又道:“七日后,我们便要大婚了。”
小隐其实知道他们七日后要大婚了。
他本来对这件事情并无太确切的实感,可不知道哪一日晨起,他发现日照宫内的绡帐,一夜之间变成了玄金色。
此后数日,仙侍来来往往,将整个日照宫装点的更加耀目辉煌。
小隐并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明澹。
说实话,小隐这些时日虽在日照宫,但从未清楚仔细的看过明澹。
看完明澹又看一侧的喜服,眉心显出一点犹疑,难得开口道:“试完喜服,你便会走吗?”
明澹因小隐难得愿意与他讲话而腾起的几分喜色微怔,终缓缓点了下头。
小隐将喜服一展开眼底便露出疑惑,仔细看了看才发觉眼前喜服分明跟前世一模一样。
通体潋滟玄金,衣襟、袖口、袍裾处却以赤金滚边,其上金丝游走,织就万顷烟波、千仞山岳,更有神兽腾跃其间,作吞日噬月之姿。
小隐换好喜服走出时,明澹有刹那的恍神,他觉得他见过眼前这一幕,也是此般景象,玄金的喜服,衬得小隐整个人显得格外薄弱。
明澹怔怔的看着,无法移开视线,他觉得他好像又沉入了什么幻梦,下一瞬小隐便会走过来有些犹豫的问他,为什么喜服上要织吞日噬月的图景。
他便会告诉小隐……
明澹突然感到头痛欲裂,这痛苦好似九天神佛当头重罚,叫他顷刻便要粉身碎骨了。
几乎是刹那间,明澹便冷汗淋漓。
小隐正走过来将自己一缕头发从衣衫中捞出,可他那个姿势有些够不到。
明澹看着,恍然回神一瞬,起身帮小隐将那缕头发捞出,神色总算有清明之态。
明澹与小隐对视,小隐眼底神色一览无余,那意思分明表示你怎么还不走呢?
明澹避而不见。
小隐有点疑惑,也十分的不解,略一思索便问道:“你明明知道天道降下的并非姻缘线,为什么还非要我与你成婚呢?”
虽然明澹这些时日种种行为,皆表现得一副对他情深至极的模样,但小隐依然很难理解。
若说是因为姻缘线的缘故,可如今明澹已知晓他与自己之间根本不是什么天定之缘,实在没必要作出这副姿态。
闻得此言,明澹脸上表情出现了一瞬的裂痕。
小隐这些时日只把明澹视作无物,此刻却认真看着明澹,犹豫道:“那天,你来的时候,我知道。”
就这么一句话,却叫明澹怔怔然愣住了。
明澹一直都以为天道当日降下来的是姻缘线,直到五天前。
那日仙侍来报,说小隐病中还非要出去看殿外栽种的那几株息草,在外面待了不过片刻回来脸色便不好了。
明澹急急赶到日照宫时,小隐已睡下了。
明澹放轻了呼吸,缓步走过去,见小隐整个人都埋在柔软的被中,只露出被冷汗浸透的半张侧脸,他乌发散着,眉间凝着难以化解的痛苦,更衬得他面庞显出一种惊人的苍白冰冷。
霎时间,明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怜爱酸楚,他放轻动作在榻边轻轻坐下来,摸了摸小隐的头发,然后将小隐一只手握在掌中。
他就这么垂眸,轻轻摩挲着小隐半截手腕,静静坐了片刻。
谁都不知道那片刻明澹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当明澹再看向小隐时,却伸出双指轻按向自己的额头,刹那间,虚空之中仿佛潋滟湖水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紧接着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金色神光。
明澹抽出了自己的命魂。
命魂之上连接着一根殷红的血线系于小隐的手腕,此刻,正在轻轻摇晃。
若是神境长老或者明君集在此,几乎立时便能明白明澹要做什么了。
他要给自己的命魂种下咒印以作用在小隐身上。
替厄咒是当世最为强大的命咒之一。
“愿你所受一切苦厄,皆入我身,无有间断”
因替厄咒强大到逆转因果律的力量,所以施咒条件极为苛刻,他只能施在因果相连的两个人身上。
而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比姻缘线更因果相连的两个人了。
天道姻缘线强大之处,不仅在于就算是天神降临都不能将其斩断的坚不可摧,更在于,被其系住的两人,从此共业同命,因果相连。
明澹两指于虚空中纵横交错划出数笔,构成了一枚复杂的咒印。
明澹毫不犹豫将这枚咒印打进了自己的命魂,心甘情愿道:“小隐,此后你将身无病痛,灾厄永绝,妖鬼不近,万法无伤。”
可就在明澹话音落下的一刹那,那原本已被打进命魂中的咒印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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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一点点消融了。
明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
怎么可能会失败呢?
这不可能?
明澹不相信般一连又试了三次,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这是为什么?
明澹恍恍然抬头,视线落在了命魂缠绕之上的红线。
其实答案已在眼前了,但明澹不愿意去相信。
天道降下的并非姻缘线,他们并非因果相连之人,所以这逆转因果律的替厄咒才会失败。
明澹无法自我欺骗,那不是姻缘线,他跟小隐之间的不是姻缘线。
那天道降下的又是什么呢?
明澹不解,近乎是失态的出了日照宫。
而此刻。
明澹看着小隐,嘴唇轻微的颤了颤,半晌才道:“……是吗。”
又轻声问:“你知道?”
小隐不明白明澹这句你知道在问什么。
是问他,你知道我那天来过?还是你一早便知道天道降下的并非姻缘线?
亦或,二者皆有。
小隐并不说话,半晌,缓缓点了一下头。
明澹眼睫轻颤,垂眸过了片刻,竟很轻的笑了下,神色显出几分莫名的偏执来:“小隐,那不重要。”
“无论是姻缘线或是孽缘线,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明澹顿了一下,小隐眼中疑惑更甚。
明澹又笑了下,给人惊心动魄之感:“我们即将大婚,谁都不能阻挡。”
明澹此心之决,确实无人可挡。
整座日照宫被布下了重重结界,小隐大婚之前都无法再出日照宫一步,他被彻底限制了自由。
小隐觉得明澹实在多此一举,他是个凡人,若是明澹不给他座驾,他连日月山都下不了,又能跑到哪里去告状揭露这并非姻缘线的事呢?
小隐又开始发呆。
他最近总是发呆,且一发呆便是几个时辰,若是没有仙侍喊他,他可能会一直发呆下去。
“少君?”
“少君??”
小隐回神。
仙侍面上有担忧之色:“少君与少主大婚之期已至,怎么日日发呆的时辰比之前还要长,真如吃了忘忧草。”
小隐抬眼,眼底显出疑惑:“忘忧草?那是什么东西?”
仙侍见小隐难得有几分反应,便解释道:“忘忧草遍布上界,有许多人遇到烦闷之事便会吃上一些,忧愁便会顷刻消减,唯一的不好便是,其后几日会显得迟钝呆滞许多。”
说完看小隐眉间有意动之色,顿时道:“但少君体弱,还是不宜用这些东西的好。”
小隐听懂了仙侍的意思。
他是个凡人,可能此前从未有凡人用过这些东西,所以仙侍拿不准忘忧草作用在凡人身上有什么效果。
正这时,明澹进来了。
小隐看着明澹,突然觉得有些困,想睡觉了。
明澹却径自过来,不由分说挡住了小隐的去路。
小隐抬眼。
明澹拉过小隐的手,将腕上一串红珊瑚褪到了小隐手腕,眼睫轻颤,轻声道:“小隐,三日后,你我便是夫妻了。”
19.第 19 章
倒悬天,清暑殿。
林湛独跪殿内静思。
夜已深沉,只从窗牖中洒下几缕寂寂月光,更照的整个殿内寒若衾墓。
林湛抬头,多日静思毫无磨损他坚定神色,反倒叫他心志更为坚决。
他目光遥遥落向了窗外,窗外便是开的极盛的“上弦月”。
他想到上弦月原生于下界极北苦寒之地,很多年前母亲途径北地,见其绿树白花,于无尽雪原盛开,洁白朦胧如上弦新月,再观其花瓣确是月牙形状,母亲见之心生喜爱,便为其取名上弦月。
父亲知道后,不远万里将其移来倒悬天,尽力栽植,可上弦月生于北地,移植之后难以存活,父亲便不惜设下大阵,保持北地风貌,以求上弦月花开。
再后来,他出生,为寄父母相爱之意,便将他所居清暑殿遍植上弦月。
林湛收回目光。
小隐与明澹要大婚的事已经传遍整个上界了,半月前,神境便派仙使向仙门百家送来请柬,算算日子,三日后,便是他们大婚之期。
林湛知道,父亲今日一定会来。
这个念头刚起,林湛便听得殿门轰然开阖的声音。
抬头看去,一瞬,便低头道:“父亲。”
林泽臣抬手撤了殿内重重结界,缓步走到林湛面前,望着面前长子良久,才道:“你执意如此吗?”
林湛深深道:“父亲,我是一定要去的。”
“小隐三日后便与明澹大婚,若我不去,必为我终生之憾!”
“若小隐与明澹两心相悦,我自可退后一步以作成全,可那日神王当着十方宾客的面问他是否对明澹有意,小隐分明是拒绝的。”
“且,我与小隐相悦在先立下合道之约,当日约定,只等寿典一结束便请父亲去极夜相商婚约事宜,可谁知道……”
林湛说到此顿了一下,紧接着声音陡厉了起来。
“就算天道真给他与明澹降下姻缘线又如何?若是他不愿便没人能强迫得了他,神境如此行径,与强夺人妻有何分别!”
“更何况,他当日看到姻缘线,竟至气血逆转,溢血昏厥!父亲,你告诉我,若他真肯与明澹缔结婚约,会是如此情态吗?”
林泽臣不语。
林湛声音又低了下去:“父亲此生钟爱母亲,必然知我之心。”
“父亲能为母亲设下大阵,只求上弦月花开,博得母亲莞尔一笑,”林湛抬头直视林泽臣,神色坚决到可怕:“那我为他,便是怒触天神山,又有何不可呢?”
林泽臣神色起了细微的变化,他似叹似劝,轻声道:“可你与他,不过寥寥数面,便有如此深的感情吗?”
林湛带着迷惘,轻轻一笑:“不满父亲,我也不知为何,第一次见他,便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林泽臣知道无法再劝,便道:“神境极为重视此次大婚,将祭坛设于天神山敬告天地,不说神王,但就神境九大长老,岂容你放肆大乱婚宴,你可想好了,你若此去,就算是我,也难以将你保全,你恐有粉身碎骨之险。”
林湛深深俯地:“我此心不改,此志不变,绝不,动摇!”
-
“少君?”
小隐回头。
仙侍捧着一盏烛台过来,说:“这是少主今日送来的。”
小隐明日便要与明澹大婚了,大婚前三日他们是不能见面的,明澹便日日叫人送东西来。
小隐抬眼看去,却见今日送来的这盏烛台是一座微缩的玉宇琼楼,其高台累榭,飞檐斗拱错落有致,台基之下,更有瑶花奇草,仙鹤异兽,除此之外,小隐看不出这烛台有什么不同。
更重要的是,小隐犹疑,不理解明澹送他烛台做什么。
仙侍道:“这盏烛台名仙音烛,少君点燃看看就知道了。”
小隐不动。
仙侍只好点燃给小隐看。
小隐见那烛台燃烧,光晕好似水波一圈圈的荡开,紧接着有一阵仙乐传出,那声音十分清妙,似琴似钟,十分安神,随着光影摇曳,台基之上的各物竟似活过来了般氲出虚影,伴音而舞。
仙侍观小隐神色,便知道小隐并不讨厌这烛台,便道:“少主让我送来这盏仙音烛,希望今夜少君能够安睡。”
小隐蹙眉,好似要说什么,殿外却传来人声:“少君,承夜公子求见。”
?
小隐不明白承夜怎么会求见他。
他跟承夜毫无关系才对,其实就连前世,他跟承夜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当时承夜虽然在神境住了一段日子,但小隐也很少与承夜碰面。
寥寥几次也不过是他去看望受伤的明澹,正好撞见的。
今生就更不必提了,他跟承夜就更无交集了,承夜怎么会来求见他。
小隐眼底又浮起了一贯的犹疑。
-
承夜进来时,小隐面前还摆着那盏仙音烛,承夜一笑:“这是仙音烛吧?明大哥送给你的?”
小隐不语,只看着承夜。
承夜年纪或许还要比小隐小上一些,此刻皎然一笑,说不上是善意多些还是恶意多些。
他道:“原本我为神王献完舞要回去的,可明大哥着急与你成婚,姐姐便传音叫我留下等明大哥大婚完再回去,”承夜说话间坐在了小隐对面,他将手搭在案上撑着下颌,静静端详小隐说完了后半句话:“说这样才不失礼数。”
承夜在下界原也出身门名,姐姐又是信王州的太子妃,从小到大众星捧月惯了,此刻见小隐神色淡淡的,也不说话,眨了眨眼睛好奇道:“我听说,你是个凡人。”
小隐看着承夜,犹豫道:“你找我,是为说这些吗?”
承夜笑了下:“当然不是。”又道:“我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
承夜道:“是呀,那天口吐秽言污蔑我姐姐那个,还有穿青蓝衣服那个,他们都挺喜欢你的吧?”
“还有明大哥,他也很喜欢你,所以我好奇。”
小隐蹙眉,陈述道:“那你的好奇,来的也太晚了。”
承夜不在意,只将整个脑袋趴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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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姐姐传音叫我安分一点,且我听说你断断续续一直生病,所以这些时日我虽然好奇,却没来找你。”
小隐抬眸,眼中意思分明就是,那你怎么今日来找我了呢?
承夜双手撑起脸颊,神态十分鲜活:“这很难猜吗?明日你便跟明大哥成婚了,我明日参加完你们的喜宴便要回去了,只能赶着今日来找你了。”
说罢,眼珠将小隐看了一圈,道:“可我觉得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呀,我剪的纸人都比你像个人,当然,这不是骂你的意思。”
承夜一向梦到哪句说哪句,见小隐不理他,又盯着仙音烛看:“这仙音烛之前明大哥在璇玑山的时候提过一嘴,没想到竟长这样。”
过了好半天,承夜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也挺佩服明大哥跟那两个人的,在神王寿典上为你大打出手。”
“那你更喜欢谁呢?虽然你那天说要选蓝衣服那个,可我怎么觉得你也没有多喜欢他呀。”
小隐总算有反应了,他疑惑的看向承夜。
承夜道:“眼神,你知道什么是眼神吗?就像贺兰铭看我姐姐的眼神,算了,你只需要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完了又问:“我那天的舞你觉得跳的好不好?你没去过信王州吧?我们信王州的舞乐在九州中当属第一,当然了,我在信王州当属第一。”
“父亲送我去璇玑山修行,可我的志向不在这上面,不过这事也不糟糕,不然我怎么能认识明大哥呢。”
“我那时候才十岁多,明大哥应该十三岁吧,姐姐说他不似凡界中人,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上界存在,一开始还以为明大哥是妖呢。”
小隐此前未与承夜有过真正的接触,所以不知道承夜是这样一个人,眼见承夜有越说越起劲的架势,小隐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仙侍。
仙侍立马上前,躬身温言道:“承夜公子,眼下夜色已深。我们少君明日大婚,且明天一天礼节繁重。公子若再与少君叙话,只怕……”
承夜讪讪道:“好吧。”
他神色十分无奈抱怨,好似刚起了个兴头便被人强行打断十分的扫兴。
起身走了一步,却突然转身凑近小隐道:“其实我还没说,我也是很喜欢明大哥的。”
小隐:……?
-
仙侍哄着小隐睡下,小隐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伸手拨了拨旁边的仙音烛。
刚才睡前,仙侍将仙音烛挪到了他榻边,摆的正好与他床榻齐平,这样小隐一伸手便能够到。
小隐默默发了会呆,便又开始出神。
明天,他就要与明澹大婚了。
小隐将自己的手腕举到眼前,他看不见那根无形的线,但他知道,这根线正连接着他跟明澹,要他们重蹈覆辙纠缠不休。
小隐看了一会便将手放下垂在身侧,又盯着赤金的绡帐发了会呆,便侧过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多久,沉沉睡去。
神钟神鼓敲响的声音传遍整个神境,甚至隐隐波及整个上界时,第二日,如期而至。
20.第 20 章
天神山在这天地的最东方,说它是山其实倒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山峦,而是一座撑起天地四极的洪荒巨柱。
遥遥看去,犹如一座嶙峋而暴烈的巨大岩骨,通体弥漫着神圣的玄金之色,仿佛将万古的寂静都凝铸其中,默默承托着这天地的重量。
而今日,天神山上漫天的赤金铺成一色,万盏琉璃灯长明不灭。
仙禽神兽拉乘的云辇劈开万丈神道,缓缓驶来时,云海之下升起亿万霞光,九霄之上,鸢飞戾天之音顿时响彻九天十地!
这是一场震撼整个上界的大婚!
无数人无不在这一刻遥遥看向天际,心下暗叹,今日这般景象,怕是神婚盛典,亦不过如此。
-
小隐于云辇内,正垂首看着神山。
他眼底闪过须臾的迷茫,好似他重生以来,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只有神山跟他记忆中一样,分毫未改。
正想着,明澹竟抬起一只手,轻抚了抚他的头发。
小隐回头。
明澹注视着小隐,不知怎的,心底竟生出些微的害怕。
明明这个人就在眼前,如此纯净柔软的面容,却仿佛隔在了遥远的天际,好似他用尽力气伸出手,都不能触摸到半分。
明澹眼睛微颤,不受控制地,手指下移,指尖触碰到了小隐的脸颊。
他的肌肤是那么冰冷,凉凉的,像水一样。
明澹惊觉自己在这一刻产生了动摇。
他一直都明白小隐的抗拒、痛苦,他一直自欺欺人的觉得,只要他们大婚就好了,可他们大婚后,一切真的会好吗?
第一次,明澹心底生出了隐秘的忧虑与恐惧,他嘴唇轻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
小隐疑惑的看着明澹。
可也只是单纯的看着。
明澹惊觉,自己原来是这么胆怯的人啊。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垂眸牵起小隐的手,带小隐走出云辇。
刹那间,身后仙禽展翅清鸣,神兽踏云而行,皆盘踞向神山四周。
而二人抬脚处,满天花瓣铺成的栈桥从他们脚下向前延伸而出,一路通往神山最高处——
那座巍然矗立的祭坛。
小隐抬眸,看到诸天之上神光缭绕,万法齐喑,仿佛刹那间便沐浴在了天道的注视下。
明澹赤金衣袍拂过栈桥,最后一步即将踏上祭坛时——
天地之间猛然卷起了一股激烈的罡风,青紫色的电芒从雷云中裂出发出噼啪声响,一支纯金色的箭羽挟着万钧之力,于虚空之中烧起一道赤金色的火焰,破空而来直直击碎了漫天花雨铺成的栈桥!
劈天盖地的轰鸣中,明澹抬袖间升起一道赤金结界,将小隐牢牢护在怀中,抬头视去——
只见乌云翻墨的九天之上,忽有三轮炽日焚空而起!
公仪礼立于金乌云辇上,玄衣墨发,头顶之上是无边无际的雷云紫电,而身后便是连接天地的剧烈罡风。
他就那样望着小隐的方向,静静伫立,此前那张爬满扭曲与嫉恨的脸,此刻却是连一丝表情也没有了。
小隐怔怔抬头,一刹那间望进了公仪礼眼中。
他看到公仪礼眼底好似翻起了千涛骇浪,可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就这时,公仪礼周身灵力鼓荡而出,三只金乌瞬间戾天而起,于公仪礼身后显出炙杀之态!
摆尾间,垂落的翎羽瞬间化作十枚纯金色的利箭,那箭身足有三尺,在暗无天日的劫云下,散发着惊心动魄的强光。
公仪礼迎风而立,手于虚空中轻轻一挽,一张等身的金色巨弓便于他掌中浮现。
弦满箭出,众人只见十道金芒撕裂长空,如同十轮炽热的耀阳,瞬间照彻整座天神山,直贯明澹而去!
谁都没有想到公仪礼会于明澹大婚之日现身,更无人料到,公仪礼一现身便是这样要命的杀招。
金乌之羽化作的利箭,可炙杀世间万物。
这三只金乌是公仪礼落地时公仪家主所赐,此前这金乌在公仪礼身边只充作座驾,是因为公仪礼还未有真正驱使这金乌的力量,可此刻!
显然,短短几月,公仪礼已突破律令境了。
无人不悚然动容,皆不可置信的看向高空之上那玄色的身影,后知后觉竟腾起一股惊惧之感。
明澹抬眸望着逼近的利箭,竟不闪不避,岿然不动。
就在利箭逼近结界的那一瞬,他竟忽而一笑,刹那间纵身而出!
赤金喜服于天际旋身暴起,迎着金乌金火的炙烤,五指竟于天地间悍然抽出了一把玄金重尺。
这重尺非金非铁,无锋无芒,却在现世的那一瞬,叫整座天神山震摇了。
明澹握尺横劈而出,在撼天动地的巨响中,那十箭竟被齐齐斩落,无数流泄出的金火,如垂落的飞星重重砸向了脚下的神山。
隔着漫卷的乌云,金色的火焰,以及明澹撑起的磅礴结界,公仪礼目光遥遥落在了小隐身上。
他还是一如此前。
柔软、懵懂,叫人绝望。
公仪礼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他甚至还能回想起那天,小隐别转过身向林湛走去的场面。
公仪礼默默伫立,然后一步步向着小隐而去,声音轻轻:“明少主今日大婚,我焉能不来。”
小隐抬头,漫天金火中,风卷起他的发,他伸手轻轻拂开,只用那双一贯藏着忧虑、犹疑的眼睛,静静看向公仪礼。
明澹手握重尺,立发垂地,闻得此言,倏然抬眸。
公仪礼步履平缓,金乌于他身后伴飞,此般异景,竟一时叫天神山上众人说不出话来。
公仪礼最后将视线从小隐身上移开,转向明澹。
指尖轻转,白阳天便于他腕间飞旋,蓦地,他眼底透出难以掩藏的戾气,轻笑道:“当日十方宾客皆在,天道竟亲自降下姻缘线,为明少主缔结婚约,真是叫我好生羡慕。”
他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清晰传遍整个天神山,叫众人的心头不由重重一跳。
公仪礼继续微笑,语气却愈发幽深道:“说来,我与明少主自幼相交,情同手足,如今也至成家之年,天道却只为你降下姻缘线却不垂怜于我,实在叫人难过。”
这番话已叫人脊背生寒了。
众人宁愿他狂性大发,如当日一般暴起,也不要在这里说什么他与明澹自幼相交,情同手足的话,实在叫人悚然。
公仪礼忽又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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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道:“不过——”他话音一顿,一座血色大阵竟凭空浮现身侧。
公仪家虽以禁制与阵法著称,可如此庞大的阵法竟在谈笑间瞬间成型,还是不由叫人心惊。
大阵自地底升起,阵中垂刻数万道赤金色禁制,而禁制的中心,此刻正静静躺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双眼紧闭,乌发垂落,光洁的面庞恍若笼罩着一层淡淡光晕,让她整个人显得极为静谧柔和。
显然,她是在梦中被掠到此处,根本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
“我既与明少主兄弟情深,又岂有不同日成婚之理?”
此话一出,满座骇然。
小隐头顶也缓缓浮出一缕疑惑:?
公仪礼与明澹兄弟情深?
……?
众人看公仪礼面色不似玩笑,这才惊觉他竟是真欲与明澹同日举行大婚了!
公仪礼却毫不理会众人惊惧,只看向阵中女子勾唇道:“爱妻,神山已至,为何还不起身?”
话音落下,只见阵中女子缓缓睁开双目,神情空茫的起身,一步步走到公仪礼身侧站定。
公仪礼抬手一拂,那女子所穿衣饰竟变作一色正红,更有一顶红色的盖头,遥遥飘飞而至,落于那女子头顶。
这一幕,骇的众人久久无人敢言。
就在此时。
突然有一妃色身影踏云而起,面庞青嫩,声音中却是压不住的滔天恨意:“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
小隐距离公仪礼太远,原本并没有看清那女子长什么模样,此刻抬头,看到怒声而出之人竟是承夜,他才想,原来那女子竟是承桑啊。
但……公仪礼要与承桑成婚?
小隐眼中又布满疑惑。
公仪礼看也不看承桑,只随手一挥,承夜便如遭重击般重重跌下,猛的喷出一口血来!
承夜目眦欲裂,此刻挣扎着爬起来怒道:“我姐姐早已成婚生子,你将她掳掠至此,是要做什么!!!”
全场哗然。
公仪礼本就与乌家有婚约在身,上次神王寿典上已是闹得极难看,如今又强娶他人已是令人惊悚,更何况这女子已是有夫之妇。
公仪礼莫不是疯了!
小隐也不明所以,他又看向公仪礼。
这时,公仪礼再度开口,字字心惊:“明少主,今日你我同喜,吉时已至,当同祭天地,共证此礼才好。”
明澹抬眸,竟笑了下。
那笑意竟显出几分嗜血的冷艳之色:“你执意如此吗?”
就那一刹那!
公仪礼身后,金乌东起化作三轮炽热的太阳,几乎乱了日月星辰!
明澹身后,磅礴的天道之力瞬间凝聚,无穷无尽的神鸟仙兽振翅咆哮,其势如分立清浊的重斧!
而公仪礼的神色早已全然变了。
熟悉的嫉恨、恶毒、残忍几乎是顷刻间便爬满了他的脸颊,众人只见他双目赤红瞬间暴起:“抢了我的东西,还说是天道赐予你的——!!!”
连接天地的飓风瞬卷而来,剧烈震荡中,无边金火如暴雨落下,公仪礼撼天动地的极恶相再次显现的一刹那,他极端愤怒的咆哮直下黄泉:“——明澹!!!”
21.第 21 章
刹那间!
公仪礼周身灵力奔啸而出,擎天贯地的极恶相一脚踏碎山河,漫天杀阵轰然拔地而起!
公仪礼衣袖翻卷间,血色禁制如利剑横起,瞬间,极恶相一拳破空挥出,以毁灭之姿直贯明澹而去!
明澹纵身迎上,玄金重尺劈开云海,尺锋过处,万物崩摧!
公仪礼凶酣已极,竟不避不让,以血肉之躯硬撼重尺——
铮——!!!
撼天动地的巨响中,天穹骤烈,地脉翻涌,千里山岳瞬间坍塌!
早已有人惊惧道——
“快!”
“速去神境禀告!”
“请九位长老!!!”
”疯了!真是疯了!!!”
……
另一边。
公仪礼与明澹皆重伤于地。
明澹缓慢半跪而起,刚才一战,他早已乌发披散,此刻抬起头来,那双恍若琉璃的眼珠简直染上几分鬼气。
小隐在结界内,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明澹半张侧脸,他看到明澹下颌低垂,然后,慢慢的抬起,他声音轻渺,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今日大婚,阻拦者——”
明澹语气微顿,眸光微抬,声如天宪:“灭!”
一字落下,天地骤寂!
无边无际的青云如涡轮翻涌,天地间飞沙走石,雷电裂空,天道的力量如瀚海奔涌,几乎在同一刻,公仪礼额心缓缓浮现出了一枚灭纹。
公仪礼的模样并没有比明澹好到哪里去,他踏着崩裂的地面半跪而起,遥遥看了一眼天际,声调冷厉,只吐出了两个字:“金乌。”
霎时间,金乌戾啸,振翅东起。
其金翎如日芒崩洒化作漫天流光箭雨,继而又凝铸成一道贯穿天地的炽焰长矢。
那一刻天地间掀起的灼热气浪,向着九州四海荡去。
所有人的面色变了。
众人看着那箭矢上的壮观金火,无人怀疑,这一箭能射日噬月,若此一箭射出,那天神山上将是万劫不复之景。
在众人肝胆俱裂的目光中,公仪礼半跪不动,其身后极恶相却于虚空中抽过这根掀起无尽金火的箭矢。
无人能描述那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天谴降落的一瞬间,箭矢于浩瀚长弓上破空而出,掀起一道几乎焚烧天地的炽热火浪。
长箭与天谴相撞的一刹那——
烧的整座天际都是满目金色,紧接着,在无尽轰鸣中,爆发出了遮天蔽日的强光。
霎时间,赤云翻涌,天倾地覆。
无数神鸟乱起汇作洪流,振翅哀鸣,仙兽奔袭咆哮令黄泉震颤。
众人简直惧的神魂激荡。
不住有乱声响起——
“神境怎还没人过来!”
“这是要将整座神山化作炼狱吗!!”
“公仪礼真不要命了!”
“他一贯是个疯子……”
“再去禀告!!!”
“这不是我等能插手的,速请神王谕令!”
就这时。
忽有神光铺展如瀚海,紧接着,一柄凛凛长剑挟着万钧之力,刺破混沌而来!
林湛持剑凌空而立,身后飞雪漫天。
他所过处,万里金火尽作冰封。
小隐看到林湛出现的那一刻,神情总算有了不同,他仰头看向林湛的方向,带着迷惘,轻往前走了一步。
明澹与公仪礼二人早在林湛出现的那一刻,面色顿变,异口同声道——
“林湛。”
“林湛!!”
林湛面色坚决,看着小隐所在的结界,翻袖振剑,浩瀚灵力引动苍天。
众人只见他挥剑斩风,青光色的剑芒化作万剑环绕他周身,紧接着,林湛声音响彻天神山——
”玄炁为引,朔风为律”
他每说一字,面色便苍白一分,短短八字,竟好似耗尽他神魂气血。
可林湛岿然不动,他最后挥袖振剑,众人只见万剑归一,引动苍天。
众人看着这一幕心底重重一跳,只觉不好。
明澹与公仪礼自然知道,只见二人磅礴灵力再次倾泻而出直逼林湛而去。
可已经来不及了。
林湛闭目一瞬,声音终于有了感情波动,厉声道:”敕令——”
“万流俱寂,封绝一隙!”
八字落下!
神山上翻卷的劫云骤停,神山下燃烧的金火俱寂,苍穹化作流转着金色符文的无边禁制倒扣而下,霎时间,整座天神山俱被封绝。
林湛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嘴角缓缓溢出鲜血,他稳住脚步抬手抹去,挥手劈开结界,走到小隐面前。
小隐抬头怔怔注视林湛,林湛伸手,将小隐黏在颊边的发丝轻轻撩到耳后,然后摸了摸小隐冰白的脸颊,咽下喉间腥气,情愫万千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给他。”
小隐忽的瞳孔微睁,然后抬起一只手,摸了摸林湛的唇角,声音轻轻道:“你流血了。”
林湛眸光微动,牵过小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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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无妨。”
小隐眸光显出一点疑惑,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林湛点头。
小隐突然就笑了。
那笑容恍若清冷千春的明月,又带着无边的柔软、懵懂。
仿若此地此刻。
金火漫天,万里封绝,一切的一切,尽在这一笑里了。
林湛恍若失神,他甚至都忘了他手上沾着血,他就那样轻轻的摸了摸小隐的脸颊,只觉得,心在刹那间变得无比柔软。
小隐高兴完,却又忧虑起来。
他转头看向一旁被封绝的明澹与公仪礼。
他看到明澹墨发垂地,苍白的脸染上几分鲜血,此刻那双浅淡的眼睛正幽幽的地注视他。
明澹这个样子,不知怎的竟叫小隐想起了前世,他提出分道离开时,明澹的样子。
那时候明澹的真身已在天谴诛杀下被劈的粉身碎骨,就连神魂差点都被焚烧殆尽了。
所以他离开那天见到的明澹,已并非原来的明澹。
明澹穿着一袭青白的长袍,发丝流泻垂地,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阴翳中,他注视着小隐时,也是如此刻般,眼睫微微颤动,只全无亮色的眼底燃起一簇幽幽的火苗。
就像一只鬼。
小隐移开视线,又看向公仪礼。
公仪礼生就一副绝异面容,不过他惯常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或是暴怒之下总是那副扭曲疯狂的神色,倒叫人不敢轻易去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此刻,他面上一贯的残忍与嫉恨消失了,只留下那副俊美到近妖的皮囊,就那样面无表情的看着小隐,看着小隐与林湛交握的手。
看着小隐刚刚的,那一笑。
小隐想了想,开口道:“少主。”
公仪礼依旧面无表情。
小隐觉得现下时机不好,但。
公仪礼只见小隐微微垂头,眼底又蒙上了一贯的忧虑,他眼睫微颤,问:“少主,你赞同我跟林湛在一起吗?”
……
静默。
死一样的静默开始蔓延。
林湛看着小隐的面庞,心底生出点异样的感觉,但他来不及多思,只牵过小隐的手道:“我们走吧。”
小隐收回视线,带着迷惘再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公仪礼,便被林湛带着凌空而起,就在二人要离开天神山时,有九道钟鸣破开万障,钟声所过处,拔起万丈结界,竟将整座天神山都封禁在内。
林湛面色一变,道:“神境九大长老,来了。”
22.第 22 章
神境九大长老已在明君集座下数万年。
众人虽知其修为深不可测、可通天彻地,但因上界仙门林立皆以明君集为尊,数万年来更无人敢挑衅神境威严,故而九大长老始终未曾有出手之机,所以世间也从无一人真正见识过他们的实力。
可此刻,漫天劫云骤散,无边金火瞬灭,而林湛不惜毁噬自身,敕令封绝的那一隙时间,也早已消散。
众人只见万里白云涡卷如轮,环绕拱卫向天神山,而云海之上,九大长老分立于九方方位,挥手间便将明澹与小隐托起。其后,声如洪钟,向神山之下的公仪礼与林湛肃然道:“奉神王谕令:凡扰亵祭告、大乱神山者,着即镇压,以正天威!”
二十三字落下的瞬间——
无边神力汇作可怕的洪流,以天神山为界,万千道禁制拔地而起,其上日月之纹如煌煌天威迸发!
远远望去,竟如同一道横贯天地的神罚巨壁。
小隐瞳孔微微睁大,看着那神光一瞬间暴涨万丈,映彻九霄,势如万岳同倾,顷刻间便向公仪礼与林湛当头压下。
这是彻彻底底的镇压,在绝对的的力量面前,公仪礼与林湛甚至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万千禁制加身的那一刻,小隐恍然间看到神光中绽开道道血痕。
他突然就踉跄了一下,怔怔的往前走了一步。
明澹玄金喜服如水拖曳在地,一把抓住了小隐的手。
他目光幽微,只喊了两个字:“小隐。”
小隐无知无觉,挥开明澹的手,只向神山望去。
神光逐渐散去,九大长老漠然俯视。
小隐看到林湛万千禁制加身,以剑拄地,浑身浴血。
公仪礼身上禁纹交错,鲜血不断汩汩流出,最终于脚下汇作一方血泊。
小隐从不知道人的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多到能汇成一条小小的血河。
公仪礼就那样半跪于血泊中,垂着头,发上的血珠一滴滴从发梢垂落。
小隐瞳孔皱缩。
就在这时,公仪礼手指忽而一动,竟于血泊中撑着抬起了头。
他眼底是清晰的不服不从,嘴角却弯出一抹笑,到最后,那笑意竟越来越大,竟一边吐血一边狂然大笑起来。
这笑声荡过整座神山,简直叫人悚然。
小隐见过公仪礼很多狂态,可从没有哪一次,有此般癫狂。
之前他总是不想公仪礼太过生气,因为公仪礼生气起来总是很麻烦。
可现在,小隐突然茫然想,为什么呢?少主是为什么如此生气呢?
小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但又好像没有。
公仪礼抬眸静静地注视着云上众人,忽然不知从哪里腾起一股力气,竟强撑着一步步站了起来。
衣袍从血泊中提起,拂过地面,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声响。
九大长老一时竟再未施压,天地间唯余他踉跄步伐之声。
公仪礼目光遥遥掠过小隐及九大长老,最后落在了明澹身上,道:“我捡的东西,从六岁养到十五岁,天道别说是降下一根姻缘线,就算是百根、千根、万根,那也是我的东西!”
“你仗着明君集之势,凭区区一根姻缘线,就妄想将他从我身边夺走?”
“你抢了我的东西,反倒说是天道赐予你的!”
公仪礼说话的声音不高,亦无暴怒的厉啸,可不知为何,小隐心底却轻轻一颤,他不知道这颤动从何而来,只蹙眉按上了自己心口。
公仪礼重重吐了口血,又仰头直视层云之上的九位长老:“还有你们,几个依附明君集存在的老匹夫,得了明君集的谕令,要镇压我以正天威?”
说到此他眼中杀意如实质迸溅:“天威是什么?是他明君集说了算吗?你们今日最好碾碎我的骨头,镇灭我的神魂……若我不死——”
他一字一顿,声如血誓:“从前之辱,今日之仇,我必报。终有一日,明君集,”公仪礼声音轻了下去,抬眸道:“我必杀之、戮之、屠之。”
这番话落下,神山之上,一片死寂。
他虽然已重伤濒死,可竟无人怀疑他的话语,若他不死,有朝一日他真会这么做。
公仪礼说完,目光又转而看向林湛。
林湛尚还有余息,此刻强撑着抬起头与公仪礼目光相视。
公仪礼道:“你欺他年幼纯良,骗得他与你许下誓约,你便以为他是真心喜爱你了吗?”
公仪礼又笑了下:“在他心底,你可能还没有他每日亲手浇的花,喂的鱼的分量高。”
“他七情淡薄,喜怒哀惧爱恶欲都没有的人,你如何觉得他是真心喜爱你的?”
说罢,公仪礼目光轻轻落在了小隐身上,道:“你刚才问我……是否赞同你跟林湛在一起?”
小隐还没说话,公仪礼竟又狂笑起来,那笑意简直疯狂的无以复加,小隐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轻抠了抠手指小声喊:“少主。”
公仪礼渐渐止了笑,道:“我不赞同你与林湛在一起。”
小隐眸光微颤。
公仪礼又道:“我也不赞同你同明澹在一起。”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小隐眼底浮现万千迷茫,最终一字字轻轻道:“为,什,么?”
他从未问过为什么,虽然他眼底总是有很多迷茫,疑虑,但他从未问过为什么。
可此时此地,他竟问出了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三字一出,不止公仪礼目光微动,明澹更是怔怔偏头看向了小隐。
他竟第一次在小隐眼中看到了哀色。
那哀色并不明显,但浮在小隐一贯没有七情的眼底,竟叫明澹神魂俱颤。
明澹失神的,顺着小隐的视线,看向了下方的公仪礼。
这个叫他芒刺在背的人,叫他嫉恨、怨妒的人……
他说了那番话,今日怕是难逃死劫了。
可明澹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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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刹那动摇了,若公仪礼死了……
小隐会如何呢?
明澹怔怔的想着,眼睫微颤移向小隐,小隐他……可能会伤心吧?
可能那伤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明澹知道,他一定会伤心的。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小隐会因公仪礼之死而伤心,明澹竟也伤心起来。
他默默地垂下眼睛,盖住眼底情绪,再抬头时,只想,公仪礼还不能死。
-
公仪礼本就重伤,刚才说这一番话已至极限,此刻,他整个人更是颓然衰败了下去。
小隐并不知道明澹心间种种念头,他只是怔怔的看着公仪礼面上干涸的血迹,看着公仪礼艰难开阖的双唇,这时候公仪礼的声音已经很低了,可小隐依然听见了,他唤了他的名字,说:“小隐,若我不死……”
若我不死……之后呢?
他想说的是什么呢?
小隐没有机会听到了。
因为,九大长老再次出手了。
“公仪礼,你屡掀祸端,今更扰我少主婚仪,实在罪无可赦!然神王仁厚,不欲取你性命,只令镇压以示天威。然你实在冥顽不化,屡出狂言!既如此——”
说完这话,司法长老只轻轻伸手,隔空拈来一片树叶,道:“只好将你永镇神山之下。”
说罢,那树叶落下,竟顷刻化作一道刻满神纹的镇碑,这石碑挟着万钧镇压之力,向公仪礼当空压下的一刹那——
明澹抬眸轻声道:“长老且慢。”
司法长老止了动作看向明澹。
明澹并不看司法长老,他目光平视前方,轻声道:“此人扰我婚仪,我必亲手镇之!”
司法长老不疑有他,伸手将片叶收回。
明澹纵身而起,手握重尺再次挥落。
重尺劈向公仪礼的刹那,明澹思忖该如何不着痕迹放公仪礼一命时,岂料异变陡生!
本已气息奄奄的公仪礼竟猛抬起头来,眼底燃起最后一丝癫狂的血色。
白阳天在他身后化作巨大的金轮神环。
神环之内,公仪礼那尊撼天动地的极恶相再度显现,却比先前更加狰狞暴戾,仿佛烧尽了公仪礼最后的神魂。
明澹猝不及防,竟被公仪礼合身扑住,被带着朝向天神山狠狠撞去——
地动山摇间,层云之上九位长老的面色齐齐变了!
可已经来不及了。
神山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一刹那间,山石崩飞,云气倒卷,四时失序,寒暑逆行。
飞雪与烈焰在狂风中交织,八方之位彻底混乱,南北颠倒,方位尽失。
天河之水倒灌而下,大地裂开深不见底的鸿沟,无数的神鸟振翅哀鸣,仙兽嘶吼间四散逃去。
天柱折,地维绝。
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此,一时间,世间仿若要重归混沌。
小隐半跪在云上,怔怔的,突然就流了一滴泪。
23.第 23 章
小隐伸手拭过眼睛,茫然的看着指尖冰冷的泪水。
我是为什么流泪呢?
小隐此前也流过很多眼泪。
但那些眼泪都是有原因的,比如说他喂的鱼不知怎么突然死了,他种的花不知为什么突然枯了,像这种时候他便会哭一哭。
可现在,小隐只觉得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只疑惑地蹙起眉,怔怔地想,我到底为什么哭呢?
他抬头,看到天地间一片乱景,听到许多人的哭嚎,他还看到了神山上公仪礼与明澹泼溅上去的血。
良久,小隐才迟钝的感知到,原来这些人在悲伤。
小隐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不同。
恍然道:“所有人都在悲伤,为什么就我没有悲伤呢?”
公仪礼说过,人有七情,悲伤源自哀情。
小隐恍然大悟。
就那一刹那,小隐抬手。
于失轨的日月中、在倒灌的天河中、在崩裂的大地中,在这世间一切的一切中。
缓缓抽出了一道华光璀璨的银丝。
明君集在公仪礼怒触神山的那一刻便有所感,此刻刚至神山——
在银丝爆发出的遮天蔽日的强光中,他看到,小隐将这根银丝缓缓放入了自己眉心。
就在哀情入体的一刹那,小隐心底忽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泪水便已决堤而出,无声的一滴滴砸过层云,滴落在神山。
小隐踉跄后退了一步,只觉心口霎时涌起一股撕裂般的痛楚,叫他全身激起一层冷汗,小隐紧按上心口,抬头一幕却又看到天神山上泼溅的血。
他怔怔的盯着那血看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浑身冷汗如雨而下,猛的吐出一大口血来,随即浑身一软,就那样直直栽下了云头。
-
小隐不知道,就在他坠落的那一刻。
神山骤然金光大作,断裂处竟自行弥合,紧接着,从山底拔起数十万道禁制。
这禁制如洪流向天地铺开,所过处,倾泻的天河倒流归位,翻涌的云气顺时舒展,片刻间,四时重序,八方复位,天地各安其道,井然有序。
众人劫后余生般痛哭流涕,不知是谁率先大喊了一句:“神山封禁,天规隔绝……我们竟与下界……不相通了!”
千万年以来,上界与下界相接,上界之人更是随意可通往下界,此言一出,越来越多的声音道——
“神山真的封禁了!”
“难道,自此便要……上下两界,永绝相通吗?”
“……彻底封绝了……”
有人推己及人,动了恻隐之心:“公仪礼要与其成婚的那个女子不是下界的吗?不是说她还有夫君孩子,难道自此也回不去了?”
有人寻去,可神山上哪还有承桑跟承夜的身影。
-
小隐向着无尽的下界坠落,在梦中又回到了那场大雪。
其实神境不常下雪,那年明澹于十方莲海重伤期间,倒是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
明澹醒来后,小隐常去看望明澹。
但明澹也不知怎的,伤成那个样子,竟还有力气天天与他吵架。
但明澹是伤患,所以小隐并不计较。
那日的雪格外大。
小隐趴在窗前看外面漫天飞雪,实在不想去看望明澹,但想到他已有好几天没去了,加之上次离开时,他还与明澹吵架了。
父君总是希望自己与明澹和睦相处。
思及此,小隐便怀中抱了两个桃子,出了日照宫。
他往常去看明澹时,除了吵架便是跟明澹相顾无言的坐着,他觉得总这么干巴巴的坐着也不好,所以这几次去,他都自己带几个桃子。
一般桃子吃完了,他也就该回来了。
他进去的时候,明澹正靠坐在榻上怔怔的望着宫门的方向,见他进来,竟猛地将头扭到一旁。
小隐疑惑了一瞬,便自顾自搬了个云凳坐在明澹跟前,慢条斯理吃他的桃子。
他咬一口桃子,明澹面上便烧起一分冷冰冰的怒火。
终于明澹忍不了了,咬牙道:“你来看我,便是一句话不说,光坐在这里吃桃子的吗?”
小隐抬起眼睛看向明澹。
明澹面上还有几分苍白的病气,只一双眼睛盯着他,烧着冷冰冰的怒意。
小隐想了想,认真道:“不是,桃子吃完我就回去了。”
明澹怒极竟笑出了声:“好……好。”
小隐慢吞吞的又咬了一口桃子,问:“好什么?”
明澹闭了闭眼睛,竟偏过头去再不理他了。
小隐只好一个人坐着默默吃自己的桃子。
就在他桃子快要吃完时,仙侍来报,说承夜过来看望明澹。
明澹蹙着眉,还未说话,小隐起身道:“承夜来看你了,那我先回去了。”
明澹闻言竟呆了一下,紧接着,脸上怒火更甚:“你要回去了?”
小隐点点头。
明澹道:“你不一向是桃子吃完才回去的吗?”
小隐忧虑道:“可是承夜来看你了。”
明澹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竟忽的一变,语调莫名起来:“承夜来了你便要走?难道说你们这是避开我呢?”
小隐:……?
明澹恨声道:“难怪。”
小隐:?
明澹竟冷冷的笑了起来:“你既不想跟承夜撞上,那你便躲起来吧。”
小隐拒绝道:“不要。”
明澹听他拒绝,竟怒而直接给他下了道禁言术,挥手间,十二扇殿门轰然大开,明澹随手将他关进了最近的一扇,紧接着,殿门轰然阖上。
可明澹没注意,他刚才急怒间,竟将小隐关到了殿侧的瑶圃。
小隐看着眼前被雪几乎掩埋的瑶花奇草,又抬头看了看天上飘飞的雪。
那天的雪真的很大。
不多一会,小隐身上便盖了厚厚一层雪。
他感到刺骨的寒意,便慢慢蹲下来将自己蜷缩起来,
雪几乎淋了他满身。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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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然开了。
小隐听到了明澹的说话声,但具体说着什么,他已经冷的听不清了。
并且,他感到心脏处又腾起那种他不明白的隐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噬咬一般。
他想站起来,可雪已经压得他没有力气了。
片刻,他听到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原本是很稳的,可在一瞬间,倏然乱了。
紧接着,小隐感到有一只手扫开他眼睫上的雪,抬起了他的脸。
小隐痛苦的睁眼,怔怔望进了明澹眼底。
他从没有见过明澹颤抖的那么厉害,甚至明澹伸手拂去他头顶的雪时,他都能听到明澹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小隐不知道为何,只是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默默说:“承夜走了吗?我可以不用躲了吗?”
下一瞬,明澹整个人仿佛瞬间脱力,双膝重重跪在了地上,他正奇怪的看着,明澹竟以跪地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明澹不住抚摸着他的头发,将他抱的是那么紧,仿佛要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
小隐心脏已经很不舒服了,但他还是学着明澹伸手,也摸了摸明澹的头发,再次问:“我可以回去了吗?”
小隐又听到了明澹牙齿打颤的声音。
但明澹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小隐之前心脏总是隐痛,他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将那天的隐痛放在心上。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原来他那天是在悲伤。
小隐缓缓睁开眼睛。
那滴凝在他心上的眼泪,隔了两世,终于缓缓滚落。
他呆呆的躺了一会,分不清今夕何夕,只听身侧忽地传来一道声音:“你醒了。”
这声音听着冷冷的,似无情又似有情。
小隐偏头去看。
逆光中却只能看到一道模糊朦胧的影子。
他想起身看的更清楚时,这声音又响起了,冷冷的,只有两个字。
“别动。”
小隐便一下子不敢动了。
这人似乎在捣药,因为小隐听到了药杵一下下轻捣发出的“琤琤——”声,清碎而规律。
过了许久,这人的药似是总算捣好了,转身向小隐走来。
在看清这人面容的一刹那,小隐微微睁大了眼睛。
只见眼前之人穿一身素白的长袍,眉眼清湛恍若天人,只周身萦着一股冰玉般的气质,恍若世间万事万物,在他眼底都一样平等。
无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可将他侵犯,将他诱惑,将他动摇。
小隐之所以惊讶,是因为——
这个人竟生的与明澹有五分相似,那双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了。
小隐听到了自己恍惑的声音:“你……是谁?”
对方放下石臼,只轻轻扫他一眼道:“林贞。”
“林……真?”
榻边陷下去一块,是林贞坐了过来。
林贞垂眼看了小隐须臾,淡声道:“至洁不可污,至贞不可变。”
“这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