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抱紧前夫大腿》
 3. 喜服
    绯红的圆领袍?
    祈冉冉顿时一愣,脑中冒出的第一反应是褚承言穿着官袍来天师府撒什么野?
    就算那混账私下里与郑皇后同为一党,明面上又师从尚书右丞林大人,可喻长风若真想发难,林相连带着整个政事堂都尚且需得卖上三分薄面,更遑论褚承言如今的官阶不过只是个四品的礼部侍郎。
    况且在她前世的记忆里,褚承言今日也并未到访天师府。
    难不成是因为今生的她晚了些时辰,惹得褚承言生出疑心,继而构计出什么新陷阱等着让她钻?
    思及此种可能,祈冉冉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天知道她有多想一刀宰了那混账,但如今这节骨眼上,褚承言手中已经有了不少她与玄羽军的来往凭证,一旦她二人直接闹翻,褚承言再倚着这凭证告她一状,届时,莫说规避三年后的灭门灾祸,她们俞家人只怕今载就得尽数全交代了。
    那厢的奉一已经在请示喻长风是否需要将这不速之客赶下山去,祈冉冉回过神来,急忙赶在喻天师出声之前插话道:
    “不必劳烦天师府的人了!”
    她顺手将和离书塞给奉一,转而又冲喻长风和煦笑笑,
    “天师大人行个方便?此事就让我自己解决吧。你放心,我现在立刻就下山处理,绝不让天师府丢一分脸面。”
    喻长风的手原本还搭在她手腕间,“下山?”
    他眸色复又转冷,手也跟着收了回来。
    祈冉冉没觉出半点不对,意识到他松了手,便自顾自地将衣袖放下,“嗯,现在就走。”
    她一面说着,揣着个‘早去早回’的念头,一面已然快步往廊头处行去。
    ……
    不过撩个帘子的功夫,方才还口口声声说要一起用早膳的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喻长风垂眸看一眼自己尚带余温的手指,唇角嘲讽一扯,提步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廊外候着的恕己则终于像阵风似的跑过来,顶着一脸的忿忿不平,压低了声音同奉一嘟囔,
    “瞧瞧,这就是将咱们公子浑当作傻子来玩呢,方才还言笑晏晏地关心公子,结果一听见那位来了,头都不回就下山去了。怎么?怕咱们欺辱了那褚承言?真当天师府的人都和她一样不讲道理呢?”
    他怨气冲天,余光瞥见奉一手中的和离书,嘴比脑子快,不怕死地又补了一句,
    “快将这东西收好吧,这可是人家打了咱们公子才换来的宝贝。你别看她当下走得潇洒,我敢打赌,左不过今晚,她必定就会再回来天师府,取她这份和离书!”
    ……这话完全算得上僭越了,奉一原本还在默默听着,闻悉登时眼皮一跳,反手捂住恕己的嘴让他住口,又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偷偷去窥走远的喻长风。
    万幸,天师大人脚下未停,背影犹然沉肃稳静,也不知是完全没听见,亦或丝毫不在意。
    奉一于是松出一口气,转而又一脸为难地晃了晃手中的烫手山芋,“说正经的,这东西究竟要如何处理?总不能真……”
    喻长风的声音就在这时凉飕飕地传了回来。
    “将外殿的竹舍整理出来,把和离书铺平整了放进去。”
    低沉的谕令遥遥裹在风里,语气朦朦胧胧听不大清,所述之言倒是明明白白的冰冷无情,
    “以及,赌为大忌。”
    “恕己,明日起加一节早课。”
    ***
    天师府的门禁并不森严,最外的山门殿也不过仅有两名弟子传告看守,只是奈何天师大人声名赫奕,哪怕是皇亲贵戚造访登门都需先递拜帖,鲜少有人胆敢擅闯的。
    褚承言自然也不例外,祈冉冉顺着原路纵马回返,尚未抵达山门殿,便已远远瞧见了那人下马立候的端正身影。
    褚大人禛圣六年探花及第,自入仕始起便贯是一副瑶林琼树的君子貌相,即便此刻伫于巍峨华表之下,通身气度也依旧温雅,半点不显低微。
    但祁冉冉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深深皱起了眉头。
    难怪奉一方才会刻意强调‘绯红的圆领袍’,韶阳公主心思不在风月上,一时竟然没能想到,不仅四品以上官服是为绯红,新郎官迎亲时候的喜服也能是红的!
    更何况这人不仅华冠朱袍,骑来的马脖子上还挂了一朵赤红的芍药花。自己昨日的和离风波本就闹得沸沸扬扬,他今日再推波助澜地来上这么一出,还当真是唯恐这事给她招致的影响不够大。
    眼见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守门弟子都已隐隐对她目露鄙弃了,祈冉冉纵马扬鞭,赶在褚承言迎上来之前一鞭抽掉了马脖子上的红芍药。
    啪!
    鲜妍芍药囫囵坠地,褚承言欲扶她下马的动作一顿,却是很快便笑起来。
    “冉冉。”
    与清冷肃然的喻天师不同,褚大人在面对她时,眼里不论何时都带着股润泽温驯的可亲情绪,当下微扬起头,淡色的瞳孔里就此含了些煦暖艳阳,愈发显得眉目和顺,与唇边浅笑相得益彰,
    “和离书带好了吗?我陪你去请旨改册。”
    祈冉冉冷眼看他假以辞色,察觉到他回望过来,又强迫自己隐去眸中恨意。
    “没有。”她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撩起衣袖露出红痣,将不久前应对喻长风的那番说辞重复了一遍。
    待言毕之后,她又悠长喟叹,神情惆怅憾然,却是冷不防将话头调转了个方向,
    “对了,我近来与玄羽军的来往书信,都还放在你书房的暗阁里吗?”
    受黄金‘护身符’庇护多年的并非只有祁冉冉一人,先皇后俞瑶当年曾将所谓的‘金铤密钥’一分为三,另外两份则交给了自己的胞妹与甥女。
    且通年之中,俞姨母,俞表妹与祈冉冉三人里须有至少一人以特殊方式向金铤的看守人传信,否则,这份势必会引起大雍朝货币动荡的资产便会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流入集市。
    这也是为何在朝局稳定之时,哪怕郑皇后对那黄金再寤寐求之,对于祈冉冉与俞家人,她也只敢‘监视管控’,而非‘威逼迫胁’。
    但也正因如此,自从俞瑶薨逝之后,祈冉冉身边的眼线就再没断过。
    她自己亲信少,又免不得需要个替她跑腿的聪明人,久而久之,褚承言那处便难免留下些痕迹。
    许是话题转得太快,褚承言闻言一愣,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
    他原本还想去抓祈冉冉的腕子,听见这话却是身体一僵,伸出的手也连带着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冉冉,你还不信任我?”
    迟滞的右手再次前伸,褚承言抿了抿唇,“先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无妨。”祈冉冉蹙眉避开他的触碰,随手将衣袖放下,“我不是在怀疑你,况且较之身体异象,眼下更令我烦忧的是另一件事。”
    “毕竟此番我没能依照约定与喻长风改册和离,自然也就拿不到你在韶关粮库的调用私印。与玄羽军的联系既会就此断绝,那些来往书信便也该当尽快烧毁。否则如若一着不慎落下话柄,于我而言,岂不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甜润的嗓音微微放低,祈冉冉垂下眼睫,语气是失落的,言中之物却满满都是弦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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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褚承言几乎立刻听懂了她的潜台词,眉眼徐徐一沉,隐隐觉察出些不对劲。
    韶阳公主是只含着金库钥匙的笼中鸟,这钥匙保着她又困着她,而她若想全须全尾获得自由,唯一的法子便只有组建一支自己的‘破笼’势力。
    然京中政权盘根错节,稍不留心就会惊动上头的‘看守人’,故而远离上京城的玄羽军便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多年苦心经营,祈冉冉之于玄羽军的执念究竟有多深,褚承言自诩再清楚不过。
    可今日一番话言话语,他怎么突然觉得,韶阳公主对玄羽军的渴望似乎一夜之间淡了许多?
    沉默间祈冉冉已然勒紧缰绳,“走吧,先去你府上,将那些书信烧掉再说。”
    她直视着褚承言,清亮的大眼睛怏然密布,眸光灰败黯淡,仿佛生无可恋,
    “其实认真想想,私募不到玄羽军也无妨,大不了纵一把火烧了公主府,得个与郑氏‘双输’的结局也未为不可。”
    褚承言过去还真见识过韶阳公主性子里‘疯癫’的一面,闻言急忙伸手拽住她的缰绳,
    “冉冉,我并非是在借着几百石米粮趁机要挟你,只是人之情爱生来偏私,我一时昏了脑袋,未能控制住自己的私心罢了。”
    他顿了一顿,远山似的眉眼显出几分似遮非遮的殷殷隆情,“况且你若死了,我又如何能够独活?我今日先将韶关粮仓的私印交给你,至于和离一事,你慢慢来。”
    祈冉冉装作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只单刀直入地同他确认,“真将粮仓私印的交给我?现在就去你府上取?”
    褚承言恳切颔首,旋即翻身上马,“好,现在就去取。”
    ……
    二人就此下山,一路纵马回褚府,又径直入书房,直至天边暮色冥冥,祈冉冉才终于揣着韶关粮仓的调用私印满意离去。
    褚承言的贴身侍从蔓生提着铜壶进来换水,“少爷,韶阳公主可是怀疑咱们了?那些信笺和印章……”
    “无妨。”褚承言摩挲着祈冉冉用过的茶盏,瞥见盏底残余冷茶,又仰头将其饮尽,
    “只要她还信任我,信笺和印章就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身上暖色的绯红长袍还未换下,如玉的半张脸却已经完全浸在了阴影里,黑眸之中情绪翻涌,神色森然阴晦,与适才的温润模样大相径庭,
    “我只是不明白,与天师府的婚事向来被她视为桎梏,如今既已费力拿到了和离书,她为何又表现得无半分欣喜,好似全不在意?”
    蔓生跟着皱眉,略一思索,大胆猜测道:
    “少爷,旁的不说,女儿家都喜欢俊俏的郎君,皇后娘娘的二公主当年不也动过下降天师府的念头吗?韶阳公主与喻天师到底成婚两载,会不会是因为他二人已然生出情……”
    砰!
    一只茶盏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撞上后墙,顷刻摔得四分五裂。
    蔓生心头一跳,急忙跪倒在地,“是奴才失言了,少爷恕罪。”
    “承天师之位者需得断情绝爱,历代天师继嗣也都是从喻氏族亲中遴选出来的,喻长风若不是因为身傍军功,威望太盛,圣人也不会破例逼公主出降。”
    褚承言目光阴鸷,沉着一张脸揩去指尖水珠,
    “喻长风一没资格成亲,二没资格动情,他二人身份对立,也绝不会有情。”
    他捏捏眉心,“今次或许是我逼得太紧了,但无论如何,此番都断不能让冉冉以‘身染邪祟’为由,住到天师府去。”
    “蔓生,你立刻向皇后娘娘送信,请她下一道懿旨,派宗正寺去堵人。”
 4. 仗势
    祈冉冉确实明白信笺和印章都无足轻重,今日的见面不过是为了让褚承言意识到她已隐隐反客为主,他若还想如过去那般获得她的信任,便只能拿出更多的诚意与筹码。
    她也确实是打算就此住去天师府的,旁的不说,自己的公主府内暗影丛生,而郑皇后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断然无法将手伸到喻长风的地盘去。
    前世的她诸般顾虑,生怕自己这个‘皇家眼线’的逾常举动会引起喻氏宗老的注意,继而凭白多招惹来个大麻烦;加之又拿不准喻天师本人的态度,是以宁愿蛇行鼠步地住在外头,也不愿‘狐假虎威’地借一借她那正牌夫君的势。
    可重生一遭,她突然就想通了。
    喻长风既肯念着那点旧相识的情分为她亲设灵堂,那便足以说明这人不若她想象中的那般无情。
    况且古往今来,有多少男子都是借着妻子的资财启家置业,平步青云,如今性别对调,她怎的就不能占一把喻长风的便宜了?
    她如此想着,连行装都没敢费时收拾,出了褚府大门便马不停蹄直奔天师府。
    ——然后她就被宗正寺的人连人带马拦在了鹤唳山下。
    天师府所在的鹤唳山是个钟灵毓秀的仙家宝地,山势雄姿奇伟,腹地古木参天,当中曲径通幽,自有一番瑰异玄妙。
    然而此时此刻,本该幽寂雅静的山中小径禁军遍布,宗正寺的宗正卿立于其中,规规矩矩向她行了个礼,
    “臣,见过韶阳公主。”
    宗正卿姓‘郑’,郑皇后的‘郑’。
    这位皇后娘娘的母家堂叔惯喜欢端着一张慈和笑脸,说起话来也是礼数十足,客客气气得有商有量,
    “公主恕罪,臣之所以会在鹤鸣山下拜迎公主,盖因一事兹事体大,令臣半点不敢延误隐瞒。”
    “一个时辰前臣夜观天象,偶然发现心月狐隐有冲撞岁星之势,心月狐乃大危之星,此番恐于主位有损。”
    宫中有一处所名为‘岁星殿’,而这岁星殿,正是祈冉冉出降前居住的殿宇。
    果然,还不待祈冉冉有所回应,郑大人便又一甩衣袖,自顾自地继续道:
    “韶阳公主乃千金之躯,贵体容不得任何差错。臣乍得此讯,不胜惶恐,又着实挂虑公主安危,遂特地请了皇后娘娘懿旨,恭请韶阳公主即刻随臣入宗正寺,由崇玄署的道士为公主释回辟邪。”
    这话说得侃然正色,然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郑寺卿此举意欲何为,简直显而易见。
    穿着宦官服侍的太监适时奉上来一封旨意,祈冉冉被牢牢堵住退路,冷冷抬眼一瞥,发现这太监居然还是前世与她同烤过一场火的老熟人程守振。
    她登时就笑了,本欲‘息事宁人’的心翻然改图,圆滚滚的小酒窝浅浅一陷,勃然生出些兴妖作怪的恶劣念头来。
    “嗐呀!郑寺卿神乎其技,真乃我朝栋梁!不瞒大人说,我今日的确有些异样。”
    蜷曲长睫款款一垂,囫囵遮住潋滟的眼,祈冉冉夸张喟叹,将红痣之事简短复述了一遍。
    “我原本还在纳闷,怎的自从生出这颗红痣之后,精神头便有些不对,行为偶尔失控不说,许多事上一刻明明还记得清清楚楚,下一刻便浑忘了。多亏有郑大人赶来为我解惑,不然我还以为自己中邪了呢。”
    她边说边微侧过身,右手抬起露出腕子,左手则悄然摸到身后,牢牢握住了腰间马鞭。
    “对了,郑大人适才是不是说你还带着母后的信物?是什么来着?快拿过来让我瞧瞧。”
    一旁的程守振赶忙上前,“是皇后娘娘亲笔写下的懿……啊!”
    毫无征兆的一鞭子就在这时猛地飞出,狠狠抽在了程守振的嘴巴上。祈冉冉一击得逞,没给他反应时间,极快挥袖反手,又往他脸上来了一下。
    啪!
    啪!
    重重的两鞭子牟足了劲,顷刻便将个等着看笑话的大宦官抽得鬼哭狼嚎,程守振失态大叫,捂着半张瞬间肿胀的脸不住后躲,懿旨掉地都顾不得捡。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所有人始料未及,就连混迹官场多年的郑大人一时都惊着了。
    直至祈冉冉扔下鞭子,佯装诧异地捂嘴惊呼,他才好似终于回过神来,皱眉反问道:“韶阳公主这是何意?难不成您想抗旨吗?”
    祈冉冉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郑大人忘了?因为心月狐冲撞岁星,我的行为偶尔会不受控制呀,你方才不也亲口定准过了?”
    她顶着一脸‘你们都知道啊我就是疯了’的从容坦荡,复又捡起马鞭,慢条斯理地向着对面逼近,行走间手臂抡圆,‘咻咻’甩出两道劲风,
    “欸,我好像又开始不受控制了。郑寺卿快躲远些,这无妄之灾我与程公公受了便罢了,你可是朝之栋梁啊,断不能也因这异常的天象受累挨打。”
    啪!
    说话间又是一鞭子迎头甩来,郑大人‘哎哟’一声,胖滚滚的身子吃力一蜷,浑然一个抱头鼠窜。
    “公主,公主您好着呢,您没疯!韶,韶阳!我怎么着也算你半个长辈,你冷静点!”
    可怜郑堂叔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又没什么锻炼的嗜好,今日冷不防被迫演了一出‘老鼠躲猫’,接连的几次闪避下来,整个人已是狼狈不堪。
    颤着嗓子勉强哄劝过几声,他勉力瞅着间隙给身后的禁军统领使了个眼色,那统领也是聪明人,没胆大包天地上手夺鞭,而是偷偷从袖中捏出个小石子,以巧劲猛地击向祈冉冉腕间——
    吧嗒!
    精巧马鞭顿时坠地,祈冉冉闷哼一声,捂住手腕向后退了一步。
    郑大人终于逮着机会,连气都没顾得喘匀,仅只急匆匆一挥手,示意远处轿辇速速上前,竟是个要将祈冉冉直接绑走的架势。
    同行的禁军心中忌惮,“大人,咱们当下到底还在天师府的地界,就这般将公主带走,若是喻天师追究起来……”
    郑大人摆了摆手,“无妨,公主与喻天师夫妻不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况且你我此番是奉旨行事,天师府犯不着为此开罪皇后娘娘。只要咱们动作快些,莫要当面对上天师府,想必喻天师事后也不会特意追究。”
    他终于卸下伪装,抬臂做出个‘请’的手势,“韶阳公主,您还是自己上轿吧,禁军之中多是粗人,可别没轻没重地伤着您。”
    祈冉冉岿然不动,似笑非笑地提醒他道:“郑大人,无稽之言听个乐子也就罢了,全然信了可不行。我与我夫君感情甚笃,你今日……”
    雾沉沉的眸子突然一亮,祈冉冉惊喜莞尔,踮脚看向后方,
    “夫君!”
    ***
    在场众人具是一惊,本能齐齐回首望去。
    果然,下一刻,便有两道火光自山顶流泻而下,齐整威严如蛟龙入海,声势赫奕划破夜色。
    龙首交汇之处,一人宽袍广袖,乌发华冠,身姿如仙者飘然容与,冷硬的眉眼却似月下寒弓,满满蓄积的都是一击毙命的压迫感。
    郑大人面色霎时一白,只这一瞬就冒了浑身冷汗。
    他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其实若换做平时,宗正寺与天师府水米无交,即便他于夤夜不请自来,姿态放得谦恭客气些,随意扯个由头也就解释过去了。
    坏就坏在大雍连续三载旱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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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频仍,崇玄署又连年祈雨不利,以致于农耕岁比不登,百姓怨声载道。
    最后还是今年年初,喻天师亲自赶赴至一座修葺了三年的祈雨高台,不知朝天放了个什么响亮东西,这场雨才终是落了下来。
    至此,民间声浪骤起,只道偌大一个宗正寺还不如喻天师的半根手指头。
    而新提拔上来的宗正寺少卿又恰巧是个受捧惯了的世家子,他咽不下这口闲气,遂几番于朝堂之上执言进谏,明里暗里地贬毁天师府。
    现如今,两方关系本就因为这少卿的举动而略陷僵持,郑大人一个正儿八经的宗正卿又不打招呼地率兵夜围鹤唳山——
    说他不是借故挑衅?
    抱歉,这鬼话讲出来郑大人自己都不信。
    祈冉冉那厢已经越过众人要往喻长风身边去,她步子迈得大,脚下又丝毫不停,埋头向前时很有几分横冲直撞的娇蛮架势。
    没人再敢拦她。
    适才还气势汹汹欲要绑她的禁军一个赛一个的有眼色,躲得微不可察又明明白白,就差直接腾出一条宽广大道,八抬大轿地将人送过去。
    她顶着来自四面八方又千汇万状的凝视坦然走到喻长风身侧,葡萄眼讨巧一弯,脆生生地又唤了他一句,
    “夫君——”
    喻长风没应,垂眸瞥了她一眼。
    祈冉冉毫不介意,她冲着他笑,又作势伸手要拉他袖摆,二指堪堪探出就被天师大人的回避惹得一个扑空,眉眼登时一蹙,显出几分疼痛模样。
    “怎么回事?”喻长风皱眉看向她,“手怎么了?”
    祈冉冉也不隐瞒,撩起衣袖给天师大人看自己红肿的右手腕,“挨打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小,说完之后却又立即降了调子,左手神神秘秘往唇边一掩,脚尖踮起,一下子就凑到了天师大人的耳朵边。
    二人的距离瞬刻拉至极近。
    窸窸窣窣的温煦气息顿时如潮涌至,似柔软又蓬松的鹅毛,有点热,还有点痒,顺着天师大人的耳廓就要往里钻。
    喻长风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异样激得眉头一拧,他垂下眼,眸中含着点不冷不热的质问,径直撞上祈冉冉亮晶晶的眼神。
    “天师大人,我都挨了打了,你就暂且先做做样子,配合我一次?”
    “放心,我不白借你的势,稍后就同你谈笔交易,绝不让你吃亏。”
    ……
    天师大人其实鲜少会对某样东西记忆深刻,他的天赋显露太早,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捧到了尊崇寥落的无上之巅,以致于许多人或物于他而言不过都只是个笼统又模糊的泛泛轮廓。
    但祈冉冉的一切在他脑海之中却都曾相当鲜活。
    譬如现在。
    她又摆出了那副有求于人时惯会使用的姿态,筹码条件简要清通,面上笑容又乖又甜,大眼睛再灵动地眨上一眨,轻而易举就能让人生出一种‘拒绝她便是天大罪过’的失智错觉。
    喻长风本以为自己脑子里的这部分记忆已经很淡了,他们当年分别时她还年少,后来的婚姻又一地鸡毛,煎熬曲折轮番上阵,再绚丽的追想也会不可避免地逐渐失去色彩。
    ——可此时此刻,那些灰白的片段似乎突然就被隐隐添上了一抹颜色。
    喻长风指尖微动,漠然敛了敛眼。
    半晌,他收回视线。
    衣袖连带着大半个手臂却默许似的维系原状。
    祈冉冉顿时心领神会,更近地靠过去。
    坏心睨一眼战战兢兢的郑大人,轻轻一清嗓子,遽然于大庭广众之下郎朗纵声道:
    “夫君,郑寺卿方才说……”
 5.威压
    韶阳公主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色圆润甜美,口齿清亮明晰,即便此刻声音不大不小,所述之言也恰好能被在场的每一个人清楚听到。
    “郑寺卿方才说他观得天象有异,又说我需释回避讳,但天师府的地位远不如宗正寺,遂特地漏夜赶来,要接我去崇玄署呢。”
    对面的郑大人简直要给她跪下了,“韶阳公主慎言!臣可从未说过什么地位不地位的荒唐浑话,在场众人皆可明证!”
    祈冉冉‘哦’了一声,“那约摸是我误会郑大人了。”
    她微垂下头,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自己的衣袖,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因为大人说我需要辟邪,却又不许我待在最为至尊至净的天师府,而是舍近求远,迁到崇玄署里去。我便下意识以为郑大人和你们程少卿一样,早就看不惯天师府了呢。”
    说着又抿唇笑笑,葡萄眼轻轻一眨,极为天真无辜道:
    “对了,那位程少卿前几日是不是还请郑大人吃酒来着?我那日恰巧在隔壁,隐约听见你们好像在说什么喻长风居高自……”
    “天师大人!”
    郑大人登时眼皮一跳,忙不迭开口打断祈冉冉,转而又敛袖拱手,冲着喻长风恭顺行了一礼,
    “下官今日本就是承皇后娘娘懿旨奉令承教的,对天师府绝无半分不敬之心。只是或许时辰不对,行事安排又有所纰漏,这才凭白造成了此等误会。明日早朝之后,下官自会携程少卿亲登天师府赔礼致歉,还望天师大人莫要与宗正寺生出嫌隙。”
    他顿了一顿,余光窥见祈冉冉胜券在握的笃定笑容,又瞥一眼那二人相亲相近的融洽姿态,心中略一掂量,很快做出抉择,
    “至于韶阳公主静养避讳一事,公主与天师大人夫妻一体,待在天师府内自然更为妥当,下官这就告辞。”
    言罢躬身敛袍,引着随行的禁军便要离去。
    “等等。”
    喻长风却在这时突然开了口。
    他身量本就生得崇伟,又始终站在台阶上,此刻于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仰视里徐徐沉眸,深重的压迫感几乎登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大批人马撤退的动作迅速止住。
    瞬刻蔓延开来的灭顶沉默里,天师大人薄唇轻启,淡淡道出第二句话,
    “公主的手腕,谁伤的。”
    队伍最前的禁军统领立时折返,单膝拱手跪地,厚重甲胄‘轰’得于地面磕砸出一小片飞扬尘土,
    “是卑职失手误伤了公主,请天师大人恕罪。”
    喻长风没说话,冷漠地垂眼看过去。
    他鲜少会这般高高在上地俯视旁人,如今郁郁落目,极黑的瞳孔较之平日愈发显得幽邃,像是阒然晦暗的无底深渊,没有丝毫人气儿,只让人觉得又冷又沉。
    禁军统领一咬牙,“卑职知罪!明日卑职会在菜市口自请四十军棍,还望韶阳公主海涵!”
    内廷的禁军到底还是在天子眼前做事的,见缝插针讲几句喻天师的坏话简直易如反掌。
    祈冉冉也没料到喻长风竟会将对宗正寺的气‘借题发挥’地撒到禁军头上,心下抱怨他不懂人情世故的同时,又忙不迭站出来替他打圆场,“禁军代表的是皇家颜面,菜市口就不必了。”
    她一面猛拽喻长风的衣袖,一面挥手示意对方离开,“行了行了,快走吧快走吧。”
    ***
    直至黑压压的人群尽数退出十里开外,喻长风才终于撩着眼皮看向她,
    “还拽?手不要了?”
    他将自己的衣袖从祈冉冉手中抽出来,语气不冷不热,
    “懂提前给恕己递消息,不懂收着力道甩鞭子?”
    祈冉冉拉长调子‘唔’了一声,掩耳盗铃地将马鞭往身后藏了藏,“脾气上来了没忍住。”
    说着又歪过脑袋冲他笑,颊边酒窝向下一陷,乖得不得了,“你也知道的,我一气起来就很难保持理智。”
    她没否认递消息的事,因为她确实提前给恕己送了封信。
    信的内容也相当简单,只说了郑大人约摸会秘密夤夜前来鹤唳山,他们若想正正当当地出了那口先前被宗正寺中伤诋毁的恶气,最好主动抓住这个送上门来的‘把柄’。
    天师大人惯是不在意这些的,亦如仙人看凡人,凡人看蝼蚁,他站在山巅上,眼中压根儿瞧不见跳梁小丑一般自鸣得意的宗正寺少卿,自然也不会想着同其计较。
    但门下的一众弟子可就不一样了。
    祈冉冉还记得前世时,崇玄署就曾几次三番暗中挑衅,且还将这挑衅的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足够恶心人,却又不至于被‘小题大做’地计较追究。
    恕己等人早就被这狗皮膏药一般的卑劣之辈惹得燥郁烦闷,如今既能看其吃瘪,他们自然不会拒绝。
    ‘告知褚承言腕间红痣’是个极其有效的心理引导,有了这导向先入为主,褚承言若再想阻止她逃离公主府,下意识就会将思谋优先转到与‘诡奇异象’互有牵连,且还属郑皇后统揽势力的崇玄署去。
    而崇玄署又与天师府抵牾在前,她但凡送信,恕己八成都会带人下山。
    她几乎猜准了事态的所有走向。
    唯独没猜到喻长风会亲自来。
    思虑间恕己已经自后方一溜烟儿地小跑过来,他心里对祈冉冉其实还有点怨怪,然也架不住被人家撑腰做主,扬眉吐气,是以虽别别扭扭,倒还是友善关心她道:
    “你……公主,你的手没事吧?”
    祈冉冉转转手腕,“无妨,歇一晚就好了。”
    她弯弯眼睛,露出八颗细小的白牙,“你这顶发冠真漂亮,看上去好威风,正适合戴着听宗正寺的人登门道歉。”
    恕己虽只比奉一小了半岁不到,却生了张极显稚嫩的娃娃脸,故而平日里最喜欢别人夸他‘威风’。
    果然,他听过这话,语气里仅存的那点别扭登时也没了,脚下快走两步凑过去,自来熟地低头让祈冉冉看他冠上花纹,“公主真有眼光!这冠可是我同七师兄切磋赢来的,全天师府唯此一顶,平日里我都舍不得戴。”
    祈冉冉极为捧场地拍了拍手,“那这冠还是你得胜的勋带喽?真厉害呀。”
    说着还顺嘴赞美了一句喻长风,
    “我早就觉得天师府的衣饰内敛贵气,旁的姑置勿论,单就你们公子头上的那顶莲花冠,我便欣赏喜爱得紧。”
    ……
    她这话夸得倒是真不见外,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天师大人尚且没什么反应,跟在他身后的青衫男子反倒先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哎。”
    青衫男子快走几步,以手肘杵了杵喻长风,“听见没?你夫人夸你呢。外界不是都说你们两个是利益婚姻吗?我今日瞧着可不像啊。”
    他意有所指地冲天师大人挤眼睛,“而且你还真打算让这位公主殿下就这么住在这儿了?怎么着,终于决定要亲自力破讹言,开始鸾凤和鸣了?”
    喻长风没看他,仅只蹙着眉眼移开手臂,“拜过天地改过名籍的女主人,如今要留宿自己家中,我有什么理由拦着?”
    “哎呦呦——”
    青衫男子登时眉梢一挑,脸上的笑容愈发显得贼兮兮,“还女主人呢?人家女主人过去两年可是一日都没回来住过,我瞧着咱们男主人那时候也没什么表示啊。”
    言罢略一停顿,再开口时,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却突然多了两分警惕,“哎,你同我透个底,此番同意让祈冉冉留宿天师府,是不是因为圣人那里又有了什么新动作?”
    禛圣帝沉迷丹药长生,而据皇家私史递相世传,喻家先祖当年之所以能助元帝数次扭转乾坤,正是因为使用了一方密不外传的诡谲妙法,从而提前窥得了所有先机。
    他近年来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自然也愈发贪求起了天师府这方所谓代代相传的‘改命秘术’。
    远的不提,只瞧最近一载,由帝王明里暗里指派过来的察事听子的数量便已足够堆满一整座山门殿。
    喻长风神色岿然不动,走动间步子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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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不置可否。
    青衫男子意料之中地没得到回应,抬手一摸鼻子,颇为识趣地主动换了个话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记得恕己从前还因为对祈冉冉态度不甚恭敬,得过你不少教训。如今才几日啊,那小子怎的突然就和咱们这位公主殿下如此要好了?”
    他拉长调子‘啧’了两声,叹服又惊奇地朝身后一指,
    “你瞧瞧,聊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我都快看见恕己的后槽牙了。听说祈冉冉是因为身生异象才必须留在天师府辟邪休养?咱们公主殿下不会真有什么蛊惑人心的精妙神通吧?”
    “……”
    喻长风脚下突然一顿,黑眸微一收缩,意味不明地敛了敛眼。
    ——蛊惑人心的精妙神通?
    他其实早就领教过了。
    压根儿无需出动什么奇巧妙诀,祈冉冉若当真刻意想夸某个人,向来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精准寻到那人最为浅显却极受用的点。
    她似乎生来就带有一种极易令人信服的本事,且还尤为深谙应权通变的道理。
    就如同昨日上山要求和离,需以威压驱迫凌人时,她能顶着那张乖巧到不行的脸,浑然表现得声势汹汹又张牙舞爪;
    及至今日立场改换,她又可瞬间收敛嚣张气焰,眨巴着一双无辜至极的大眼睛,显出一副随和可爱的友好之态。
    身后二人确实已经聊得热火朝天,你来我往一递一句,情绪之勃然高涨,仿佛两只站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雀跃蝉鸟。
    说实话,吵是的确有点吵的。
    但这吵闹的程度倒也尚在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
    可不知为何,他听着身后不断传过来的细小动静,心里却莫名觉得烦躁。
    盛夏的夜晚已经有些闷热了,偏生夜风之中那股子清甜的气息还要如水草般汹涌围裹上来,再蛮不讲理地强势纠缠住他的呼吸。
    喻长风皱皱眉头,到底还是于明澈的夜色里回首望了一眼。
    祈冉冉果然又在笑了,虽然颐指气使时也不会令人厌烦,但她的确更适合当下这幅眉眼弯弯的模样。
    明明肚子里的鬼心思已经多如牛毛,可一笑起来,却只会让人觉得她娇俏天真,生不出半点提防戒备。
    哦,适才她还当着众人的面朗声唤了他‘夫君’。
    成亲整两年,拜堂那日她都没这么甜滋滋地唤过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且不论她今次突然转性,究竟是不是因为收到了圣人于暗地里安排下来的探查任务。
    只究其此番勉力留宿的目的,较之于那神乎其神的‘身生异象’,显然更可能是因为公主殿下又生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鬼点子。
    所以,但凡祈冉冉决意住在天师府,将人安排到外殿便是绝对正确的选择。
    ——与她今早‘急着下山去见褚承言’着实没多大干系。
    况且退一步说,其实有关系也无妨,毕竟于他而言,只要能与祈冉冉保持好距离,继续维持住以往那种微妙又平衡的疏离状态,断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默默将视线收回,不经意间又扫过了恕己那张兴奋到微微发红的脸。
    他倒是毫不意外会看见白日里尚且满腹牢骚的恕己一改故辙,也毫不意外这近乎翻天覆地的转变竟会发生在如此短促的时间之内。
    他甚至怀疑如今这局面已经是祈冉冉有所收敛之下达成的结果。
    毕竟……
    “不是,这也不能聊?”
    青衫男子见他犹然缄默,很是不满地再次杵了他一下,“喻长风,想和你说几句体己话真是比登天还难。”
    “……”
    天师大人皱了皱眉,同样再次移开手臂,只是这次却终于舍得转头赏青衫男子一个正视的眼神。
    “这还需要什么神通?”
    形状姣好的薄唇徐缓嗡动,天师大人面上无甚表情,声音里却莫名带着股介然的笃定,
    “毕竟只要她想,没人会不喜欢她。”
 6.外殿
    交谈间一行人已经抵达山门殿,祈冉冉还在歪着头和恕己说话,突觉眼前蓦地一暗,下一刻便一脑门撞到了喻天师硬邦邦的后背上。
    “哎呀!”
    她被撞得本能后退,捂着泛红的额角怔怔抬眼,鼻头与面颊一具被风吹得红扑扑,黑色的发丝弥散在暗夜里,有种说不出的柔软可爱,
    “你做什么?怎么不往前走了?”
    喻长风抿着薄唇没答话,守在山门前的奉一倒是上前一步,捧着一瓶跌打酒,道出那番今早就已预备好的客套说辞,
    “公主,药您拿好,恕己稍后会引您去外殿客房的。”
    ……外殿客房?
    祈冉冉顿时一愣,“我昨日住的屋子呢?”
    虽然只在今日晨起时匆匆一览,她也能清晰觉察出那间屋子里的多处巧思布局都颇合她心意。
    “天师大人这是不准许我进内殿了?”
    她后知后觉,同时又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了这是?
    早上离开前不还好好的?
    方才在山下时不还询问她手腕伤势来着?
    难不成就这几里路的功夫,天师大人终于被夜风吹得清醒过来,认定额头上的淤伤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继而正式决定要同她甩脸生气了?
    思及此,祈冉冉急忙从袖中取出个白瓷的细口瓶,托于掌心给喻长风看,
    “昨日我真不是故意要打你的,你瞧,我还给你带了消肿祛淤的药膏呢。”
    她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与喻长风失和闹僵,自己的铺设定计才启了初初的第一步,后续的筹谋多多少少还要仰仗天师大人的尊崇地位,若不能尽快哄得这人消气,她接下来的计划可就半点都走不通了。
    “对了,还有适才说的交易。”
    白瓷小瓶果断换手,靛蓝的金线锦囊随之占据掌心,祈冉冉手忙脚乱地低头解系带,动作间五指翻飞,藕色指尖几次拂过锦囊一角上几不可见的细小字样——
    喻长风微敛眉眼,发现那是个铁画银钩的‘褚’字。
    禛圣帝近些年来沉迷长生,疏略朝政,底下的官员少了加官进禄的机会,不少人便将主意打到了喻天师这里。
    ——在连年的放赈中不痛不痒地添上几石米粮,届时功绩一写,折子一递,不仅能在‘救民济世’上分一杯羹,更能于圣人面前博个‘慷慨输将’的美名。
    天师大人惯是不在意这些虚名的,他从未阻碍过任何人的同调效仿,却也从未接纳过任意一份‘投名状’,甚至往年的这个时候,天师府都是直接闭门谢客,谁来都不见。
    只是不曾想今时今日,他褚侍郎的敲门砖竟还能以这种方式递到自己眼前来。
    ……
    行道两侧的灯笼倏地灭了两只,天师大人距离灯火最近,秾丽眉眼几乎瞬间没入晦暗。
    四下里随之黑漆一团,祈冉冉本能一顿,旋即便觉落在头顶上方的两道视线陡然变得又沉又冷。
    “……喻长风?”
    她扬着调子喊了他一声,没得到回应后又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只是她并没有能在暗夜里视物的本事,故而目之所及也只有个轮廓分明的冷白下颌与绷得平直的淡色嘴唇。
    “你怎么了?”
    诚然天师大人平日里也都是这副面无表情的冷脸,可她此刻却莫名觉得,喻长风好像生气了。
    于是本就凌乱的思绪愈发云里雾里,祈冉冉眨眨眼睛,茫然若迷之下,本能将药与锦囊一并高举起来,
    “额……关于交易……”
    喻长风端着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抬高的手腕,隐在暗夜里的一张脸神色不明,半晌,唇角似乎突然……自嘲地轻扯了一下?
    祈冉冉怀疑自己看错了,刚想凑近再仔细瞧瞧。
    下一刻,还伤着的腕子蓦地一轻,喻长风拿走她手中的祛淤药,一脸冷漠地转身离开。
    “替他人铺青云路的交易我没兴趣和你谈。”
    “恕己,送公主去外殿。”
    ***
    随行的弟子很快一并离去,空荡荡的山门殿前,恕己挠挠发梢,难得尴尬地冲祈冉冉笑了笑,
    “公主,天师府的外殿也很好的,除了离我们公子的院落稍远一些,器具衣衫一类的什物同你内殿房间里的几乎别无二致。如果非要找些缺点,约摸……约摸就是不够朝阳?不过话又说回来,全天师府上下大抵也找不出第二间房能比那间光照更足了。”
    祈冉冉一向畏热,却又最喜欢辉光灿烂的屋舍殿宇,俞瑶当年在世时就曾因她这宝贝女儿的寝屋选址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祈冉冉点了点头,心里虽有些惋惜,然眼下木已成舟,她也不欲为难恕己,便顺着他的指引主动提步往外走,
    “无妨的,再不够朝阳也必定要比我在公主府的那间寝屋好。”
    清亮语调和缓平稳,祈冉冉语气随常,边说边抻臂围出个圈,左手沉下,掌心上翻,比划着做出个沉底姿势,
    “你不知道吧,我就住在整个公主府中最低陷的地方,四周都是蒙着麻纸的圆方小窗,小窗后面遍布着时刻监视我一举一动的察事听子。”
    “……啊?”恕己一脸茫然地张大嘴巴,“这是什么意思?公主府不是你的地盘吗?”
    祈冉冉拉长尾音‘唔’了一声,想了想,又给恕己说了个容易理解的形象比喻,
    “你在猎场里打过鸟吗?数尺高的圆丘坛,周遭围一圈虎视眈眈又蓄势待发的暗箭明枪,最上方再罩一块儿极细的巨幅渔网。”
    “这种渔网不遮光,所以鸟儿刚被放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头顶上是自由的天,它会很努力地扑腾翅膀,想着只要努力飞高些,就一定能从圆丘坛里逃出来。”
    “然而没飞几下就会被渔网挡回去,继而再飞,再被挡,直至最后精疲力竭,彻底歇了起飞的心思。”
    “我在公主府内的处境差不多就是如此,非要究个区别的话,大概就是我这种品种的鸟儿更金贵一些?”
    “……”
    恕己突然不说话了,他抬起手,臂膀向前倾斜,身躯却微微后仰,明显就是个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的愕然架势。
    似是难以理解,又似是不可置信,他将祈冉冉从头到脚打量过一圈,片刻之后拳头一攥,霍地怒气冲冲道:
    “你们皇家的人也太过分了吧!难怪你之前的脾气那样坏!处在那等境况之下,你若不摆出个穷凶极恶的难缠模样,只怕早就被拆筋剥骨地吃掉了!”
    祈冉冉自觉忽略掉他话中的某几个字,反过来轻拍他肩膀,“嗐,别气别气,至少在吃穿用度上还是好的嘛,我都习惯了。”
    “那……”恕己只顾歪着脑袋和她义愤填膺,被地上枝丫绊得一个趔趄,手里灯笼一歪,又很快站直身体,“那你就没想过离开吗?”
    亏他还以为祈冉冉是因为瞧不上他们天师府,所以才会在成婚后依旧坚执留宿于公主府。
    祈冉冉却没接这句话,羽睫掩映下的清亮眸子极快黯淡了一瞬。
    离开?
    她自然是想过的。
    不仅她自己要离开,同样备受盯防的姨母与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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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也得一并获得自由。
    为此她甚至在十五岁那年悉心毕力地做过尝试——伪造册表,预备现银,规划路线,再寻隙以重金利诱看守。
    她倒是顺利出了城,甚至跑出去了几百里,可惜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
    ——是天师府的宗老抓她回来的。
    面容肃穆的老者不苟言笑,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同样漫溢冰冷呵责,
    “身为一国公主却不达大体,肆意孤身游荡在外,若是悄寂殁了,好歹还能落个干净;然若被有心之人裹胁挟制,继而危害社稷黎民,公主可知,这是何等罪过?”
    “仅此一次,老朽亲自送公主回宫,还望公主今后好自为之。”
    ……
    那一次的事后追究牵连极广,姨母因‘煽诱唆弄’入了水牢,她与表妹则被郑皇后宫里的嬷嬷分别关进暗室,在压抑到令人发疯的死寂里日夜不停地诵读忏悔书。
    彼时的她其实偷偷给喻长风传过求救信。
    可惜喻长风并没有来救她。
    ……
    “哎,看着点脚下。”
    半晌之后,祈冉冉才笑盈盈地扯开话头,
    “还有多久能到?你灯笼里的烛火是不是快烧完了?”
    恕己低头一瞧,‘哎呦’一声,瞬间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忙不迭从袖袋里取出只新的蜡烛替换进去。
    ……
    二人又走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林木掩映下的别致竹舍终于朦朦胧胧显出轮廓。
    恕己不方便送她进去,尚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下脚步,将灯笼交给祈冉冉,自己先行离开。
    祈冉冉颔首向他道谢,倚着微弱的火光继续走了约摸半刻,最终抵达一处翠竹环绕的清静腹地。
    依照恕己的描述,天师大人在外殿给她准备的客房是一间‘光照没那么充足’的风雅竹舍,可祈冉冉当下推门进去,却发现这竹舍的布局相当别致。
    房间坐北朝南不说,外围种植的还都是些节高穗小的青翠桂竹,这种竹子能阻烈日,却不会过分遮挡阳光,莫说是如今早已受过磋磨的韶阳公主,便是当年难缠挑剔的祈冉冉都寻不出半点毛病。
    推开竹舍大门,里间果然也如恕己所讲的那般,铺排布设讲究独妙,器具衣衫一应俱全,除去寻常男弟子惯会使用的箱笼什物,靠近小窗的位置甚至还贴心摆放了一张又宽又大的黄花梨妆台。
    祈冉冉粗略拨弄过镜匣里几盒未开封的胭脂口脂,这下是真出乎意料地满意了。
    她没骨头似的瘫进屏风之后的竹摇椅上,一手点燃桌角的信灵香,一手推开小窗,双眼似阖非阖,倚着这片清旷安宁的美好月色,又慢又缓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她从重生始起,心肺处便始终不大舒服。
    今日晨起时就略有不适,只是约摸天师府钟灵毓秀,她身处此等福泽宝地,倒也尚且能够忍耐;及至晌午下山去见褚承言,肺腑里针扎似的密集痛感便再没停过;更遑论晚间她还丝毫未歇,逞强骑了一个多时辰的快马。
    若不是因为被重生前的几十场鞭刑变相提高了忍耐力,只怕尚未抵达这外殿竹舍,她整个人就要被那股不断泛起的灼沸绞痛逼得原地安息了。
    此时此刻,紧按住心口再次吐纳,凉润气息徐徐入肺,祁冉冉眉目舒展,这才终于感觉好受了些。
    她草草散了头发,又取来备好的热水梳洗一番。
    最后灭烛,上榻,一面思量着明日应当如何哄好错位翻脸的天师大人,一面将自己裹进一片翕然安适的信灵香里,沉沉陷入酣眠。
 7.咯血
    她以为自己能酣眠一整宿,不想睡到后半夜,竟是被肺腑突如其来的灼烧感激得清醒过来。
    博山炉里的信灵香还在袅袅冒着白气,此刻却也仿佛失去了平定的效用。
    祈冉冉按着心口剧烈急咳,期间喉头腥甜漫涌,一缕血丝自指缝溢出,悄然落在浅藕的襦裙上。
    咳了好一阵,她才终于缓过气来,踉跄着扑至桌边饮了半盏凉茶,祈冉冉掀掀眼睛,发现蒙着丝绵纸的小窗浅浅泛起光亮,天边已然熹微。
    她想了想,索性就此起了床,将头发草草一束,牵来马匹便下了鹤鸣山。
    再回来时已经是巳时三刻,天师府的一众弟子彼时堪堪上完早课,恕己一炷香前提着食盒给她送早膳,站在竹舍外叩了大半晌的门却没得到回应,整个人慌得要跳起来。
    “遭了,公主不会是半夜里被她们皇家的人偷偷掳走了吧?”
    他还是个孩子心性,遇到自觉解决不了的大事时,本能就会去找奉一求助。但求助之后,他自己又安生不下来,慌里慌张地东问西跑,以致于到了最后,每每都能惊动大半个天师府的人。
    祈冉冉过山门殿时恰巧听见了这句话,她望着殿门前乌泱泱的一群弟子,心头久违感到些真切的温暖。
    “恕己!”抬高声音喊了一句,下一刻,恕己便拨开人群,顶着一脸紧张的关切快步向她跑过来。
    奉一紧随其后,面上神情却不似恕己那般热络,“公主。”
    他拱手向她行礼,看似恭顺的言语里隐隐藏着些不轻不重的怨怪指斥,“公主下次若再临时起意要下山,烦请留个字条,省得被恕己这么小题大做地一闹哄,将整个天师府都折腾得鸡飞狗……”
    话未说完,他手里突然被祈冉冉塞进个小小的油纸包。
    “哝,给你,咸口的巧酥。我记得你不爱吃甜食对吧?”
    祈冉冉毫不在意他暗戳戳的坏态度,自顾自将系在马背上的油纸包取下来,再一一分给在场众人,“正阳大街上只这一家的巧酥最为正宗,我到达早市集时正巧赶上了收摊前的最后一锅,遂把所有的口味都买回来了。”
    说着又将其中最大的一个油纸包递给恕己,在平等施惠的同时也不忘无伤大雅的‘厚此薄彼’,
    “给,你有四个,内馅分别是白糖,红糖,五仁和豆沙。快尝尝,里头的糖馅说不定还没凝固呢。”
    恕己昨日才在闲聊时顺嘴提过一句山下集市里的巧酥,不曾想一觉醒来,今日竟还就亲口吃到了。
    他顿时愈发感动,泪眼汪汪地接过油纸包,又泪眼汪汪地看向祈冉冉,若不是顾忌着男女有别,八成都要扑上去抱一抱她,“公主!你人真好!”
    周遭一众‘受惠’的天师府弟子显然同他是一样的想法。本来嘛,昨日夜里他们才堪堪被这位心思黠慧的韶阳公主以巧局伸了屈又雪了耻,大出一口恶气的同时,心下也都多多少少有些顾忌;
    结果当下再一看,发现公主殿下只是面对‘外人’时才会设局打网,手腕强硬,对待他们这些‘自己人’则亲和又友善。
    只瞧瞧今日,人家堂堂一个公主,居然还不辞辛劳地下山给他们买小点心吃。
    旁的东西他们或许还不稀罕,可处在规矩甚严的天师府,诸如此类的小点心简直就是似神仙雨露一般可遇不可求的抢手存在!
    是以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十七八个油纸包便已经被井然有序地分发一空,奉一原本还站在里侧,此时却也被众人挤到了外圈。
    他眼皮一抽,心里腹诽着这群臭小子当真是没出息,鼻头却不自觉地浅浅抽动,被手中巧酥的香气勾得食指大动。
    窥窥四周,发现无人在侧,奉一干脆退到树下,难得心虚地抬起袖子挡住脸,捧着巧酥就往嘴边送。
    一口咬下去,油润的面团口感登时盈满齿颊,奉一喟叹似的咂了咂嘴,刚要继续咬下第二口——
    “奉一。”
    下一瞬,清清冷冷的嗓音蓦地自后响起,奉一猝然一噎,抻着脖子艰难吞咽了两口,又急匆匆敛袖回过身去,
    “公子。”
    他这厢一出声,前方的一众弟子也回首望过来,瞧见喻长风时皆是一愣,继而齐刷刷背袖垂首,不约而同地将小点心藏了个严实。
    一片如履如临的静默里,只有恕己不怕死地抬起手,眉开眼笑地向喻长风汇报,
    “公子您瞧,公主特地下山给我们买了零嘴吃!”
    喻长风还当真又朝前走了一步,目光在恕己举起的掌心里停留一瞬,接着又移至空荡荡的马背上。
    哦,确实是特地下山给他们都买了零嘴。
    只是没他的。
    几近无声的轻笑顿时裹着泠泠的气息漫溢出来,喻长风扯扯唇角,半晌之后,突然不冷不热地开口道:
    “无故聚众喧闹,恕己,明日起再加一节早课。”
    ……?!
    恕己当即就像承受不住似的脚下一软,捂着心口后退开来。与此同时,天师大人继续向前,直至与祈冉冉面对面地两相而立。
    他这架势显然就是有话要说,然靠近过来了,却又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祈冉冉不明所以,在极近的距离里懵然望向他。
    这人本就比她高出不少,此刻又是背光站着,优越的眉骨下方是极黑的眼,垂眸看她时便好似积聚古木矗入万壑群山,显得深邃又凝寂。
    周围的弟子们已经极有眼色的全全走远了,独留一个祈冉冉仰着脖子与他阒然对视。少顷,后者明显也坚持不住,由天师大人莫名阴恻恻的神情大胆做出推断,而后又嘟嘟囔囔地解释了一句,
    “做什么又生气?你又不爱吃巧酥。”
    她半张开嘴,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想逗他开心,酒窝浅浅一陷,指尖指向自己的小虎牙,
    “以前也不是没给你买过,每次你都嫌弃这东西粘牙。”
    韶阳公主约摸是一路疾驰回来的,如云发丝间还带着些清晨山林间湿漉漉的水气,凉生生的指腹也犹尚浅浅透着粉。
    喻长风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到她同样泛粉的湿.润舌.尖上,思绪微一愣怔,旋即又瞬间回神。
    他顿时觉得自己怕是中了邪,眼眸极快落下,冷肃面色不变,声音较之方才却稍显沙哑,
    “裙角上,粘了什么?”
    祈冉冉循着他的目光依样垂眸,这才发现晨起时呕出的那口血在下山时尚未干涸,又因她走得是小路,故而沾带了不少草屑。
    此时此刻,七七八八的灌枝杂草黑黢黢地糊在藕色的布料上,虽有效遮掩了血迹,却也真真显得她偃蹇又狼狈。
    “大抵是纵马时沾了些小径野草。”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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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喇喇地将裙摆往身后踢了踢,“无妨,我回去换一件就好了。”
    喻长风却从自己身上解下云鹤袍,兜头一披,囫囵将她脏污的袄裙全全盖了住,“宗正寺的人来道歉了,如今正在偏殿。”
    言下之意是她若想接着出气,也不需绕路回房换什么衣衫,当下便可直接过去。
    祈冉冉‘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懂了不想去,还是压根儿就没听懂,“那你快过去吧,我也正好回房补个觉,今日起得早又骑了马,眼下有点乏了。”
    说完这话她便提步欲走,临行前却又停住脚步,圆润润的眼睛耷拉下来,嘴角委屈一撇,期期艾艾地小声问他,
    “喻长风,我真的不能搬回……”
    话音至此蓦地一顿,许是想起了天师大人那极有原则的倔驴性子,她抿抿唇,到底还是没将话说完,
    “算了,我回去了。”
    言罢潇洒转身,这次倒是离开得优游自如。
    ***
    只是她那厢虽走得果断,被独自留下来的天师大人却是停驻原地站了许久。
    他知道祈冉冉适才想问什么,同时也正因为知道,此刻才会莫名觉得烦躁。
    虽然若深究起来,约摸连他自己都无法立即梳理清楚,这份‘烦躁’究竟是更多来源于祈冉冉的‘言而未尽’,亦或他自己的‘利弊权衡’。
    思绪间恕己战战兢兢地去而复返,小小声地提醒他道:“公子,宗正寺的人还在偏殿里候着呢,您说晨间露重,特意在殿里燃了火炉子,又不许师弟给他们上茶水,郑大人当下口唇干渴发白,已然快要坐不住了。”
    喻长风收回视线,“炉子都燃尽了?”
    恕己点头又摇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搁在最外的火炉子被那位总和咱们过不去的程少卿一脚踢翻了,里头的炭火撒了一半,只这些没燃尽。需要再补一炉吗?”
    喻长风沉沉‘嗯’了一声,“不用了。”
    说罢提袍回返,却在与恕己擦身而过时,突然毫无征兆地伸出了手,
    “方才公主带给你的巧酥。”
    他语气淡淡,
    “拿来。”
    “……”
    恕己登时低下头去做了个哭脸,继而抬起头来,一脸忧伤地将油纸包交了出去。
    四方的油纸小包包裹严实,其上系着的麻绳都未解开,显而易见的,对于这得来不易的小点心,恕己还没舍得拆开吃。
    而夺食之后依然一脸坦然的天师大人却是干脆利落解了系绳,二指拈起一颗巧酥,径直送入口中。
    瞬间爆开的甜腻软糯很快漫溢于口齿之间,只吃完了第一个,天师大人过分好看的眉眼便不自觉皱了起来。
    ——果然,不管是第几次吃,他都始终觉得这东西有够粘牙。
    他在心里对巧酥下了一个十足偏颇的恶意评价,而后又面无表情地继续吃起了第二个,第三个……
    直至吃尽了所有巧酥,天师大人才将空荡荡的油纸小包连同系绳一并塞回到恕己手里,“走吧,回去。”
    恕己哀凄凄地应了声‘是’,耷眉拉眼地跟上喻长风。
    然没走出几步,他却又忽地听见自家公子沉声吩咐他道:
    “罢了,你现在回内殿里整理一下那间房,看看公主还缺什么,给她尽数补足。”
 8.搬回
    另一边,祈冉冉回房用过早膳,又裹起毯子试图小憩片刻,结果没睡着不说,心肺的位置反而更疼了。
    神色恹恹地用过午膳晚膳,又收下恕己从内殿大包小包搬过来的东西,她稍作整理之后,夜色转瞬便至。
    重新将信灵香燃到最足,一开始她倒是轻而易举就入了眠,只是及至半夜,疼痛再次袭来,祈冉冉皱紧眉头,挣扎间也不知怎的就拽到了搁在榻头的那件喻长风的云鹤袍,迷迷糊糊间将袍子扯过来囫囵一裹,她无意识地埋头嗅嗅,半晌,竟还真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她在这难得安宁的酣眠中坠入了一场更为安宁的梦境,梦里同样是一片深幽雅静的隐世竹林,俞瑶扣上遮面帷帽,临出门前叮嘱她乖乖看家,梦中那个年幼的小祈冉冉满口应下,结果转头就与俞瑶几近前后脚地溜出了家门。
    小祈冉冉如往常那般在静谧的林间放肆疯跑,只是这次跑着跑着,她却冷不防在树下撞见个人。
    是个受了伤的陌生少年,体态修长,五官昳丽,眉眼生得无比优越,给人的感觉却相当锋利冰冷。
    小祈冉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脚下不过只踩住了一小截枯枝,自觉弄出的动静还没喘气声大,那阖眼休憩的少年就已经像一只被响雷震醒的狼崽子,凶猛地露出尖锐獠牙,厉声呵斥她‘滚开’。
    即便半边身子都染着血,他散发出的威压也依旧强势得令人胆颤。
    小祈冉冉似是被他吓到了,脚下霍地停顿,面色一白,哆哆嗦嗦就往树干后跑。
    紧接着,一连串的小石子便如绵绵春雨般一颗接着一颗砸到了他身上。
    少年:“……”
    确定了这连石头都躲不开的虚弱狼崽子纯粹就是在虚张声势,小祈冉冉遂又从树后跑出来,围着人仔细打量了一圈,最后扯着他的后衣领,连拖带拽地将人捡了回去。
    她将少年安置在了距离自家不过数里的小屋子里,每日趁着俞瑶外出,偷偷溜过去给他上药送饭。
    那少年看似冷若冰霜,对待万事万物都淡漠置之,然相处久了,却也会因为她的难缠性子显出几分生动的‘活人气’,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俊朗脸庞,不甚熟练地与她辩争吵架。
    他坐在棋盘前,瘦而修长的净白二指夹着一颗圆滚滚的黑棋,过分标志的眉眼轻微蹙起,较真儿又不悦地喊她……
    喊她……
    “祈冉冉。”
    卧榻上的祈冉冉翻了个身,拽起云鹤袍蒙住脑袋。
    “祈冉冉,开门。”
    沉沉低语再次传来,隔着一层门板也能清晰听出其中的催促意味。
    祈冉冉不悦轻‘啧’,权当做没听到,佯装自己还在熟睡。
    “听见你翻身的动静了,祈冉冉,别装,起来开门。”
    “……”
    祈冉冉烦躁睁开双眼,耷拉着一张脸披上外衫,忿忿穿鞋下了榻。
    从卧榻走至外间的这几步距离里她还莫名有些气恼,公主府内云谲波诡,她处在旋涡的正中心,鲜少能全然放松地睡个安生觉,如今好不容易住进天师府这么个强大安全的庇护之所,天师大人却不知是哪根筋又搭错了,竟在第二日就‘屈尊降贵’地亲自赶过来叫她起床。
    她一面腹诽着喻长风这厮真是越长大越难缠,住在他的地盘上,她连稍稍晏起犯个小懒都不被允许;
    一面理理神情,端着一张自然又灿烂的笑脸打开房门。
    “天师大人早……”
    竹门开启的一瞬间就被热烈日光迎头浇了个透彻,祈冉冉毫无防备,双眼骤然一酸,‘啊’得一声向后退去。
    下一刻,头顶上方蓦地遮过来个高大的挺拔身影,喻长风站到她眼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巧为她挡住了正挂当空的刺目艳阳。
    等等,艳阳?
    两侧青竹颇合时宜地随风弄影,生动展示了何为‘日上三竿’,祈冉冉眨眨那双揉到发红的大眼睛,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日究竟睡了多久。
    她知道天师府内规矩多,哪怕寻常的坐卧起息都有明确的时辰限制,莫说门下一众弟子,便连喻长风本人都不会如她这般赖床不起。
    所以……
    祈冉冉仰起脖颈,迎着天师大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困惑歪歪脑袋。
    所以他既然都已经放纵她睡到这会儿了,眼下为何又要端着一脸沉郁的不悦叫她起床?
    难不成就因为她睡过了头有失礼数,喻长风便特地兴师动众地从内殿赶过来,只为了向她声罪致讨?
    那他也太有病了!
    况且退一步讲,自己又不是他们天师府的人,喻长风总不能真要求她卯时起身,与一众弟子共同诵读早课吧?
    思绪至此,祈冉冉愈发觉得喻长风这几日简直过于莫名其妙,她略一忖量,想到人家的‘主人’身份,到底还是决定先将人迎进屋里来。
    侧身让开一条通道,再示意喻长风进门,祈冉冉作势就要去斟茶,然余光瞥见从入住后便始终不曾整理的小圆桌上白茫一滩,不知摆放着什么东西,她想起天师大人那个洁癖性子,遂又先了他一步,略显慌急地走向了桌边。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黄白的一片竟是二人签好的和离书,祈冉冉看在眼中登时一愣,她记得自己明明已经示意过奉一将其处理掉了,怎的这东西如今还会端端正正地摆在这儿?
    然疑惑归疑惑,竹舍里能用来饮茶待客的小桌就只这一张,该收拾还是得收拾。
    于是她又更快地敛裙小跑过去,像是着急收起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袖子一抻,顶着天师大人意味不明的深重视线就去够那张薄纸。
    “知道你宝贝它。”
    自进门后便一言不发的天师大人突然冷冰冰地开了口,
    “但和离书未生翅膀,见到我也不会飞走。”
    祈冉冉:“……”
    这话说得。
    好像这东西是她故意放在这里似的。
    能屈能伸的韶阳公主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继而调转回来,耐着性子微笑问道:
    “天师大人给个明示?您老今日特地走这一遭是为了?”
    喻长风不接她话茬,敛袍坐到桌前,五指向上摊开,言简意赅道:
    “袖子撩了,手给我。”
    祈冉冉乖乖动作,身体前倾,直接将个攥紧的小拳头杵进喻长风的掌心里,被天师大人无语瞥过一眼后,又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主动将脉搏露了出来。
    腕子上翻,露出红痣仍存的一截滑腻雪肤,就见那人二指并拢,拧眉轻搭到她青色脉络上。
    半晌,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喻长风轻掀眼皮,从袖中取出一颗黢黑药丸递过去,
    “祁冉冉,先将药吃了。”
    ***
    药?
    祈冉冉一愣,“我的脉象有问题吗?这什么药?”
    问虽是如此问,她对喻长风倒是真没什么戒心,疑惑的话音还未落尽就已经将丸药囫囵送入了口中。
    只是不过才咀嚼了两下,巴掌大的小脸便登时扭曲成一团。
    “好苦!”
    手脚一瞬间都被苦得直想蜷缩,祈冉冉蓦地紧蹙起眉,搭上喻长风的小臂就开始推搡着使唤他,
    “快,快给我倒杯水。”
    天师大人自来身份尊贵,一向都是使唤人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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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眼下颠乾倒坤地得了这旨令,却也依言照做,熟练提壶为她倒出一盏清水。
    祈冉冉捧起茶盏大口饮尽,又不客气地叫他蓄了一杯,直至唇齿间的苦味完全消散后才抹抹唇瓣,再次道:
    “这到底是什么……”
    话未说完,恕己忽然自外叩响了门扉,“公子,搭配的汤药已经熬好了。”
    经过两日‘推心置腹’的相处,恕己自觉从前误会了祈冉冉良多,又羞愧以往说过不少人家的坏话,是以每每逮着机会便不遗余力地弥补示好。
    “公主,你身体不舒服怎的也不告诉我们呢?”
    他提着个乌木的食盒,絮絮叨叨凑到祈冉冉面前,
    “若不是我昨夜于内殿的卧房中瞧见了那方带血丝帕,你咯血的事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被发现呢。”
    祈冉冉经他如此一提,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在初初重生的那个清晨里,似乎确实捂着条帕子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阵。
    恕己那厢已经将药碗从食盒里拿了出来,双手捧着递给她,“这碗汤药是用来辅助方才那颗丸药药效的,公主,你快趁热喝了吧。”
    他偷偷窥一眼旁侧淡然落座的自家公子,意有所指地冲祈冉冉眨眼睛,“喝过药后咱们收拾行囊,尽快搬回内殿去,正好还能赶得上用午膳。”
    “……搬回内殿?”
    祈冉冉原本就被那药苦得脑子发懵,冷不防听见这话,清明神思愈发炸得更远,一时嘴比脑子快,真实的疑问就这么毫无遮掩地脱口而出,
    “喻长风,你中邪了?怎么又突然愿意让我搬回去了?”
    她还没开始有所行动呢,天师大人这就已经自己将自己哄好了?
    喻长风抬眸对上她溜圆的大眼睛,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句直白的质问给气到了,喉头微一滚动,是个难得想忍却又没能忍住的架势,
    “喝药,喝过药后搬回内殿,在确定你咯血的诱因之前,每日按时把脉。”
    说罢又凉凉一扯唇角,眉眼微敛,显得多惶恐似的,
    “毕竟是一朝公主,若当真在寄宿天师府期间生出什么差错,届时发起怒来,还不直接一刀砍了我的脑袋。”
    ‘发怒砍脑袋’的这番话还是几日前韶阳公主上山威逼和离时的放恣言论,祈冉冉撇撇嘴,心道天师大人这是自哄哄了一半,心里头的怨气还没完全消。
    但无论如何,能离喻长风更近一点,于她而言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祈冉冉遂颇为痛快地将汤药也饮干净,思及喻长风‘讨厌等人’的又一特质,贴心撂下一句‘天师大人先回去吧’,而后便风风火火地冲进内室收拾行囊。
    恕己旋即一溜小跑地随她进去,她在这竹舍里的随身之物并不多,算上来时路上顺手置购的小物件,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包袱袋。
    将内室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包起来,又窸窸窣窣踱步到小窗边,恕己搬出个十寸见方的双层镜匣,将妆台上的什物颇有闲情地一件件拿起来问询,若是祈冉冉点头了就装进去,若是没点头,便就此极为认真地拉扯上一番。
    如此这般边聊边收,边收边聊至日高三丈,她二人方才全全收束完毕。叽叽喳喳出了内室,恕己走在前头,原本开怀的兴奋笑脸却在窥见圆桌旁那个高大的熟悉身影时倏忽收了个干净。
    “喻长风?”
    祈冉冉也是一愣,歪头避过恕己僵直的身躯,轻巧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你怎么还没走?”
    天师大人如老僧入定一般阒然静坐,听见这话后眼皮一掀,雾沉沉的眼睛平直地望过来。
    “替你看着和离书。”
    “免得它飞走了。”
 9.交易
    “……”
    祈冉冉被他阴阳怪气的回答惹得又是一懵,视线自小桌正中央的和离书一路游移到他脸上,忆起重生翌日时天师大人那番‘和离不是儿戏’的言论,心中徐徐冒出个猜测。
    ‘借由身生异象留宿天师府’这事,且不说前夜里铩羽而归的郑皇后一党必会伺机卷土重来,只喻家那位至今尚未表态的宗老便首先是个大麻烦。
    但这麻烦又并非无解,毕竟若真到了双方必须割席断交,他二人也必须就这段‘同居生活’给出解释时,那么,当下这封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便首先能够最为有效地表明立场。
    ——换言之,谁拿和离书,谁就更容易在东窗事发之时全全脱身。
    与此同时,因为天师大人在此过程中受屈挨了她的打,故而这投名状似的和离书于情于理也更该优先‘补偿’给他。
    思及此,祈冉冉眨眨眼睛,建议着道:“要不将和离书给你,由你来收着?”
    喻长风没应声,压着眉梢睨了她一眼,形状姣好的薄唇微向上翘,眸子里却没什么温度。
    祈冉冉奇迹般地从他这讥讽的神情里精准读出了‘荒唐’二字,她顿时了然,从善如流地将和离书收进自己的包袱里,边收还边做出承诺,生怕让这人误会了她想吃独食占便宜,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收着行了吧?待到日后再用的时候……”
    喻长风这次甚至都没等她说完,转身掀帘出去了。
    他面上没显怒气,举止间却是明显的愈发不高兴,挂在门檐下的翠竹帘子仅只被天师大人轻飘飘这么抬手一掀,顶端的连接处便‘啪’得一声掉下来半扇。
    恕己连口大气都不敢喘,蹑手蹑脚跟过去,透过飘摇着的半拉门帘偷偷往外窥,直至确定了自家公子已经先一步登上马车后,才终于劫后余生般懈出一身冷汗。
    “这辈子居然还能让公子等我一次,要了命了,这可是做梦梦到都会直接惊醒的程度。”他嘟嘟囔囔地喟叹一句,飞快将地上七八个包袱袋一股脑儿地全扛到肩膀上,
    “公主,咱们也快出去吧,我今日若再被公子以那样的眼神瞧上一次,只怕要活生生原地吓死。”
    祈冉冉对他这怂包的言论不置可否,脚下步子倒是体贴迈大了些,很快踏上了同一辆马车。
    上车后发现其间水汽袅袅,乌木的茶盘正搁在小桌中央,甘甜茶香悠悠弥散,喻长风半阖着眸,自己手边放着个喝空了的茶盏,对侧的白玉小碗里倒是水波历历。
    显然,这是提前给她备的。
    祈冉冉也没客气,她刚和恕己聊了近一个时辰,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遂无视天师大人一如既往的冷脸,笑着和他道了声谢,端起小碗便欲一饮而尽。
    入口时才发现这碗里盛着的并非茶汤,而是一碗甜滋滋的梨子水,秋梨的味道很足,果肉碎屑却滤得相当干净。
    她过去惯是个任纵性子,爱使小性儿不说,嘴巴也是挑剔得厉害,时鲜果品磕了碰了便拒绝入口,至于什么秋梨水石榴浆的,但凡其中有一点果皮残渣,她便都撇着唇不愿意饮。
    俞瑶在世时每每都会因此训斥她几句,但到底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训斥完了,该宠还是得继续宠着。
    只是后来俞瑶去世,这世上便再没有人会为她如此细致地费心打点了。
    祈冉冉忽然就有些动容,迟疑一瞬,干脆起身坐到了喻长风身边。
    “甜甜的,好喝。”她望着喻长风,歪着脑袋笑起来,腮边两个小酒窝浅浅凹下去一点,才沾过热饮的唇瓣润泽一片,侧颊也是红扑扑的,看上去又乖又可爱。
    喻长风冰封似的神色遂就这么几不可察地消解了些,他回望过去,视线融进祈冉冉亮晶晶的眼睛里。
    “嗯。”好半晌后他才低低应了一声,自手边取出个九尺高的圆竹筒,“喝不喝了?还有。”
    “不喝了,留点肚子。”祈冉冉摇摇头,礼尚往来地为他斟出一盏茶,“回去内殿之后不是就要用午膳了吗?”
    她敏锐察觉到喻长风的态度有所好转,黑黝黝的眸子一转,干脆双手将茶盏捧给他,乘时旧话重提道:
    “喻长风,趁着这段路程,我想和你谈一谈先前提起的那桩交易。”
    茶壶里的水温度不低,祈冉冉皮肉又嫩,只捧这一下的功夫,柔白的指腹就已微微泛了粉。
    喻长风几乎在她抬臂的下一瞬便将茶盏接到了自己手里,本想随即搁到桌上,然听见这话却又顿住动作,五指拢着盏壁,感受掌心处传来的尖锐灼痛。
    “你就为了这个?”
    落眼往她手上一瞥,喻长风抿了抿唇,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又上来了。
    一个自来娇生惯养的主,懒起来的时候连葡萄皮都要旁人给她剥好。
    如今就为了那无关紧要的褚承言,竟还屈尊降贵地倒上茶了?
    他忍不住皱起眉,薄唇动了动,几乎想刻薄地夸上她一句‘劳苦功高’。
    但他到底没说,祈冉冉与他不过只是担了个‘夫妻’的名头,私底下愿意为谁费力劳心都是人家公主殿下自己的自由,何苦由他来抱这个不平?
    况且退一步讲,他瞧着公主殿下也没有多在乎这份夫妻关系,都要搬回内殿住了,临行前还不是不舍得撕毁和离书,而是珍重收起来一起带走?
    堪堪解冻的极地复又极快封冻,喻长风敛敛眸子,连眼都懒得抬,昂首将茶水饮尽后便意兴阑珊地阖眼假寐。
    ……
    祈冉冉那厢冷不防吃了个软钉子,虽然对天师大人一刻三变的诡异情绪深感困惑,心下倒是半点不恼。
    本来嘛,虽不明白这人为何打从一开始就对这桩交易表现得如此厌烦,但天师府与皇家的势力交织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双方出于谨慎相互戒备,着实再正常不过。加之她对天师大人的难缠性子深有体会,是以打从一开始便不曾抱有一蹴而就的美好妄想。
    ——真正令她无语的是另一件事。
    马车入内殿,却未在她最初的卧房门前做任何停留,反而径直驶过一道又长又远的雅致小径,最终停靠在了一间距离天师大人寝屋八百里远的厢房门前。
    “喻长风,你防我呢?”
    祁冉冉敛裙跳下马车,眉梢立时高挑,双手环臂一抱,难以置信地回头质问他,
    “我还能半夜翻窗过去烧你卧榻不成?既然都允许我搬进内殿了,为何不让我继续住在最开始的那间房?”
    她原本的房间与喻长风的仅只隔了一方小小的花圃,步行不过一字功夫,日后不论谈正事还是献殷勤都无比方便。
    喻长风旋即下车,长靴落地后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那个茶盏,面色顿时愈沉,绕过人就往里间走,
    “不想住就再搬回去,要住就速速安置,然后过来用午膳。”
    祁冉冉:“……”
    ***
    憋着一口气回房换了身衣裳,再出来时已经过了未时一刻,祈冉冉小跑着绕过回廊,甫一迈过门槛便诧异发现摆着午膳的圆桌前蓦地多出了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一袭青衫,年纪约摸二十出头,身量高大挺拔,又生得丰神俊朗,本该是个正气凛凛的恭正长相,偏生眉目狭长,眼尾又微微上挑,以致通身端雅减了三分,余下的反倒都是些似有若无的不羁风流。
    他就坐在喻长风的左手边,唇角擒着淡笑,姿态自在松散,大半个身子偏向一侧,只看这架势便知与天师大人交情匪浅。
    此刻瞧见她了,一双凤目登时促狭一眯,旋即敛袖起身,竟是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哟,可算是见着真人了。”
    男子显然认识她,且还表现得十分熟稔,敛袍阔步行来,眨个眼的功夫便至她身前站定。
    “宗正寺围堵公主的那一夜,咱们在山脚下打过照面的,公主可有印象?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你我从前也是见过的,公主还记得我吗?”
    他毫不见外,边说边端着个戏谑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过她与喻长风,而后又在她略显茫然的疑惑眼神中抬高声音,刻意加重了话中的某两个字,
    “如今市井都在纷传公主与天师大人‘突然’琴瑟和鸣,公主也是当真就打算在此长住了?”
    祈冉冉生平最烦被不熟的人打趣调侃,听见这话眼睛一抬,凉凉瞥过他撮弄的神情,“记得你啊。”
    她自觉忽略掉男子的第二个问题,无比真诚地点了点头,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怎么不记得?”
    青衫男子:“……”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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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恕己及时凑上来为她解惑,“这也算是你们皇家的人,姓元。”
    元?
    祈冉冉眉头一蹙,视线再次端详过男子的脸,这才徐徐忆起了这人身份。
    禛圣帝是以亲王身份承袭大统的,原太子未被废时,他算是个无甚实权的闲散王爷,故而在俞瑶有孕期间,时常会代替自家夫人外出商谈生意。
    一次出海遭逢大浪,禛圣帝不通水性,多亏了同船另一位姓‘元’的商贾舍命相救,这才得以全须全尾地返回上京。
    后来,禛圣帝继天立极,因着感念当年的救命之恩,便将元家人提拔成皇商,还破格赐了异姓王的殊勋。
    眼下这站在她面前的青衫男子,理应就是元家如今的长子,她名义上的便宜堂兄,元秋白。
    果然,尚不待恕己话落,元秋白便又笑起来,“我是来给喻长风送止痛药的,正巧遇上你们用午膳,和公主开个玩笑,还望公主莫要怪罪。”
    元家主母出身医药世家,坊间也确有传闻,说元氏长子不经世故,不务正业,不喜经商,唯一所通便是医理药学。
    祈冉冉并不知元家与天师府私下里竟还有这层关系,但她对元秋白倒是印象极好,前世时虽未面见其人,却在被囚后意外听晓过他曾多次帮扶自家表妹。
    以及……
    大眼睛轻缓一眨,祁冉冉歪着脑袋,越过元秋白看向他身后的天师大人,
    “喻长风,你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需要止痛药?”
    元秋白自来熟地抢先一步回答她,“还不是因为他那个手臂……”
    “你的马尚在殿外不曾牵走。”后方的喻长风突然开口,声音淡淡不含情绪,“元秋白,你现在离开也来得及。”
    言下之意是再多嘴就赶紧滚。
    “……”
    元秋白摸摸鼻子,好脾气的率先转了话头,“用膳用膳,我骑了一个多时辰的马,都快饿死了。”
    三人就此次第落座,他们都是不需旁人侍奉伺候的主,喻长风与元秋白自不消多说,便是看上去最会使唤人的祈冉冉近几年来都巴不得吃顿清静饭。
    是以菜品摆齐之后,恕己便带着几个弟子躬身退了出去,偌大厅堂内一时落针可闻,元秋白许是觉得这气氛有些尴尬,便自顾自敛起衣袖,主动给喻长风的碟子里舀了一小勺脆甜爽口的蕹菜。
    “给,尝尝这个。”
    喻长风垂眸一瞥,筷子没动,反而十分嫌弃似的将小碟推远了些。
    “……啧!”
    元秋白当即就有些不乐意,
    “天师大人,您老这脾气也略有些坏了吧?我方才又没说什么,至于着现在还和我撂脸子生气吗?”
    脾气略坏的天师大人意料之中地没搭理人,一旁的祈冉冉倒是探头瞧了一眼,继而了然笑笑,主动替他解释了一句,“他不是生气,只是单纯不爱吃蕹菜。”
    说着又无比自然地将圆桌左侧甜口的糖醋鱼往喻长风手边推了推,“他一直觉得蕹菜有股辣味。”
    ……?
    元秋白顿时一愣,“真的假的?”
    元堂兄自诩与喻天师算是至交好友,虽清楚知晓其性格过往,但哪怕时至今日,天师大人不论何时何地吃何种东西,永远都是极有规矩地只用两口,以致于他一度以为喻长风身患隐疾,先天味觉失灵,甚至还因此偷偷摸摸地给人家把过好几次脉。
    “你们两个不是向来都井水不犯河水吗?这你都知道?不是随便说来诓骗我的吧?”
    他这话问得倒是真不委婉,祈冉冉一面于心中肯定着世人对他‘不达时务’的精准评价,一面嘴巴一撇,颇有微词地反驳道:“这种事有什么好诓你的?不信你自己问他。”
    言罢眉梢一抬,又揶揄着去掀天师大人的老底,“喻长风可挑食了。”
    “哎!”元秋白这下更是惊讶,筷子一搁,抻着右手肘去捅天师大人的左侧臂膀,“你真不爱吃蕹菜?”
    他顿了一顿,余光瞥见被祈冉冉推到眼前的糖醋鱼,又颇为好奇地补了一句,
    “你爱吃鱼?还挑食?”
    喻长风正持箸的手微不可察停驻一瞬,二指拈在冷玉的箸身上,只觉袖袋里那只被他藏起来的茶盏热意依旧,以致于指腹处此刻仍觉一阵鲜明的滚烫。
 10.印章
    他才不挑食。
    挑食的明明就是祈冉冉。
    那时候美名其曰给他送饭,实则却是将两人的餐食放到一起,半是威逼半是耍赖地将她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全部推给他。
    不仅正餐如此,零嘴亦复如是。
    眼睛大胃口小,看见什么都想尝尝,尝起来也是至多两口,两口之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吃食必得都由他来善后。
    ……
    糖醋鱼的香气飘摇直上,如同深海里的摇曳海草,柔软却不容拒绝地挟裹住他,将他往那名为‘回忆’的幽暗潭府里蛮横拖拽。
    他不明白祈冉冉为何要在生出和离之意后又自然地提起过去,也不知道这人是当真还记得这些往事,亦或只是因为方才被他拒绝之后,她急于替褚承言铺就青云之路,故而勉力从那些早就黯淡的回忆中挑拣出些温情片段,权当做变相的筹码,煽惑引诱他首肯点头。
    祈冉冉多狡猾啊,前脚才无比坦然地于大庭广众之下甜丝丝地唤他‘夫君’,后脚就能立刻收敛心绪,为了她的‘知心人’,一脸公事公办地对他说‘天师大人我们来谈个交易’。
    当年宁愿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冒死逃婚,都不愿意顺水推舟地奉旨嫁给他。
    向来都极为擅长用她那颗慧黠脑袋蛊惑人心,前几日笼络恕己时如探囊取物,今日对待他亦是信手拈来。
    何必呢?
    他二人明明打从一开始就都无比清楚,这桩婚姻不过只是权利博弈之下的利益产物,她如今有所图谋,伏低做小‘演’得辛苦,他作为局中之人,看得又何尝不负累?
    倒不如一了百了地应她一次,自此之后万事全休,桥归桥路归路,她今后爱有什么褚承言蓝承言黄承言粉承言,都和他再无半点相干。
    “哎。”
    元秋白抬手又戳了他一下,
    “天师大人原谅我适才的莽撞失言没?我把蕹菜夹走,给你换一勺鱼肉?”
    “……不需要。”
    喻长风放下茶盏,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我不爱吃糖醋鱼。”
    说罢起身便走,提步间衣袂翻飞如巨浪,却在经过祈冉冉身旁时蓦地停顿下来。
    “祈冉冉,用过午膳后来我房间里把脉。”
    沉沉话音伴着梢头落花一同坠入杯盏,喻长风低眉颔首,在一片潋滟的水波之中,清晰看到了自己眼中的自嘲自讽。
    “还有,谈一谈你一直提及的交易。”
    ***
    有了天师大人的保准,祁冉冉这顿午膳吃得飞快。
    跨过门槛时恰巧撞见喻长风在挽衣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祁冉冉只能窥得半截赤裸的小臂劲瘦精悍,肤色冷白如玉,完美线条间却隐约可见几抹蜿蜒红痕如蛇形肆意滋蔓。
    ……嗯?
    红痕?
    她眨眨眼睛,下一刻,喻长风似是有所察觉,回首对上了她的视线。
    宽大广袖旋即被放下,天师大人面不改色,“进来吧。”
    喻天师虽说生了一副金昭玉粹的文人相,内里却实打实是个习武之人,祁冉冉从前也不是没见过他身上带伤,当下遂也仅只‘哦’了一声,提步绕过山水横屏。
    “喻长风。”
    有鉴于天师大人近来频繁到离谱的喜怒无常,祈冉冉本着个‘言多必失’的准则,也不欲过多铺垫,甫一踏入内室便将那靛蓝的小锦囊第二次拿了出来。
    她开门见山,
    “我知天师府每年都有放赈的习惯,也知今年用来赈济的米粮远远不够。自然,以天师府的权势地位,假以时日必可置得足够的粮米,只是赈济求急不求质,恰巧我在韶关存有数百石陈年糙米,眼下便可尽数供予天师府使用。”
    一枚私印自锦囊之中脱离显露,被祈冉冉单手捧着递到他眼前,
    “这印章便是韶关粮仓的启用凭证,你大可派上几名亲信弟子,拿着这印章先行赶往韶关,一来确定那处有米,二来确定米粮可被该印调用。届时两批赈济粮自两地同时以天师府的名义发出,事半功倍,行满功成。”
    喻长风的视线冷冷停驻在锦囊上,见她草草将空了的囊袋往袖中一塞,丝毫没有提及粮米来源的意思,手上没接私印,只是凛声与她确认,
    “条件?”
    祈冉冉仰头看他,吞吞吐吐‘唔’了一声,脑袋一歪,忽地弯着眼睛笑起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喻长风,你每年立秋之后不是都会离京外出省方观民嘛,今年带着我一起去吧。”
    她抿了抿唇,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我知道喻家的宗老必然不会应允,但以我们天师大人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偷偷带我走嘛。届时我可以乔装扮丑,衣食住行从众从简,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说罢还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尾音悠悠拉长,又娇又乖的,
    “总之,只要你能带我出去玩,我保证,在外的时候绝不胡闹,一切都听你的!”
    ……
    这条件倒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喻长风蹙起的眉头蓦地舒展,眸色深沉地抬了抬眼,这才发现紧邻案台的小窗始终不曾闭合,盛夏的暖风沿着窗扇缝隙丝丝缕缕倾灌而入,不仅没带来半点凉意,反而将内室冰鉴催发得更快消解。
    铜器里的冰块受热融化,滴滴答答落个不停,活像七月里梢头热烈的蝉鸣,鲜活生动,足以将他如死水一般平静的生活搅扰得丛生波澜。
    ——难怪他方才会这样烦。
    今日必定又是恕己当值,做事马马虎虎的,连个窗子都关不好。
    明日再给他加一节早课。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起身敛袖,抬手将小窗阖了个严实。
    半晌之后,他才沉着嗓子再次开口:“就这一个条件?”
    祁冉冉顺杆往上爬,“再加一个也成,你让我住回原来的房……”
    “就这一个条件。”
    喻长风无情截断她的话,高大身躯蓦地前倾,自她掌心里拿走私印,
    “以及,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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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当真一起离京,在外绝不胡闹,都听我的。”
    祁冉冉‘嘁’了一声,皱着鼻子冲他撇嘴,“不住就不住,小气鬼!可算是让你等到翻身做主的机会了。”
    当年他们吵架,祁冉冉每每气得狠了,便总会口不择言地威胁他,说这是她和娘亲置购的宅院,他若是再如此烦人,她就和外头的狗打声招呼,让他搬去狗窝里住。
    彼时的天师大人还不大会斗嘴,遂只能端着一张气急了的冷脸有样学样地回击祁冉冉,道她日后若是来到他的地盘,他也必定不会给她好房间住。
    此时此刻,喻天师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一茬,通身那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寂气场骤然消减了些,眉梢向下一压,疏懒倚进了身后宽大的黑檀交椅里。
    他将印章随手往桌上一搁,难得多问了一句,“你和元秋白很熟?”
    见面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竟也能在饭桌上直接聊起来。
    祁冉冉不好说自己是因为前世的记忆而对他自带好感,只得脑袋一低,含糊其辞道:“还好,我们毕竟是堂兄妹嘛。而且,而且我本身就有点自来熟。”
    喻长风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似乎就在等这一句,“是,你和外头的狗都能聊两句。”
    祁冉冉:“……哎!”
    冷不防被成功反将了一军,她本就溜圆的黑亮眸子顿时睁得更大,佯装恼怒地重哼一声,抬头就瞪了天师大人一眼。
    灿烂的艳阳就此囫囵落进她的眼睛里,含嗔带怨的娇俏目光好似碧波湖面上荡漾的碎金,水盈盈又亮晶晶,难以抵挡的诱人拨撩。
    喻长风长袍之下的手指还真就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在他有所觉察之前,自己已经半倾过身,手臂连带着宽大袖摆微微扬起,于空中划出一道蕴藉欢悦的悠扬弧度。
    “嗯?”
    那厢的祈冉冉无知无觉,只感眼前忽地覆过来一道阴影,下一刻,自然上翘着的浓密眼睫就被绣着云纹的软绸衣袂轻飘飘扫了一下。
    有点凉,还痒痒的。
    她本能低头揉眼,嘀嘀咕咕的疑问压在袖摆之下,听上去瓮声瓮气的,“喻长风,你做什么?”
    “……”
    天师大人淡定将手背到身后,“没什么。”
    话音至此微地一顿,很快又道:“有虫子。”
    天师府中处处可见枝叶扶疏的高大乌樟,房内有虫的概率简直比随地捡到金块的概率还要小。
    果然,这话甫一说完,天师大人自己便首先意识到了不对劲。
    祈冉冉随即抬头,她才将眼角揉得绯红,此刻神色微怔,水涔涔的眸子就这么懵然清澈地直直望了过来。
    ——好似一捧含着晨露的潮润花瓣,在他悄寂步入春日时,湿漉漉地撞了他一下。
    喻长风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头再次莫名其妙起了躁意,他收回视线,转身往冰鉴里拨了大半盘冰。
    半晌,他又霍地撩袍起身,顶着祈冉冉愕然诧异的震惊目光,‘哐当’一声,重新将窗户推得大开。
 11.遗症
    又过三刻,恕己送来汤药,祁冉冉在天师大人的盯梢下将碗底都喝干净,而后便与恕己一起被看起来突然变烦躁的喻天师毫不留情地‘请’了出去。
    恕己为人很是想得开,自外合上门板时还乐呵呵地向她解释,
    “公子的脾气还是很好的,虽然嫌我烦,但我做错事时却从不罚我,充其量只是给我多加几节早课而已。”
    祁冉冉为人也很是想得开,谋划的第一步方才终于走通,她心中此刻无比畅快,以致于喻长风那点阴晴不定的臭德行在她眼中都莫名显出些有病似的可爱。
    与恕己一递一句地从喻长风门前聊到自己门前,祁冉冉与他欢声道别,回房煮水烹茶,又换了身轻软衣衫,继而便卸力一般地瘫进了软椅里。
    奉一适才已经取走了印章,不出意外的话,先行探路的弟子明日便会从天师府动身出发。
    而从上京到韶关,单程至少也需七八日的功夫,待到抵达目的地之后,还要分装粮米,送信回来,以及据此协定出一个确切的出发时间……
    一整个流程全部走完,最终的离京日期约摸要落到中秋之后了。
    她倒是没打算就此‘一去不回’,且不说自天师府的这条通路脱身逃离,后续会有多少难以预料的麻烦;就算喻长风愿意以一己之身挡住双方威压,她也不愿就此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自打从生死之门走过一遭后,祁冉冉才恍然发现,她本应当得到的,远远不该只有自由。
    但她却得趁这个机会将姨母与表妹送出上京去。
    计划一直都有,只是前世施为时苦于无人可用,今生她倒可以试着用用那位提前见面的元堂兄。
    对,还得再尽快解决掉褚承言那个心腹大患……
    她一面思忖,一面从靴筒里抽出柄镶珍嵌宝的精巧匕首,这匕首还是俞瑶当年买给她的,样子漂亮,款式也有巧思,刃首并非完整一体,而是由两方薄如蝉翼的铁片贴合而成。
    彼时那卖匕首的小贩还特意提醒俞瑶,说这缝隙是专门用来藏药的,使用时可得千万当心。俞瑶也是百般确认过匕首尚未开刃,这才同意买给她。
    祁冉冉想到这里,一手夹紧茶盏,一手拔开刀鞘,手腕翻转时用力不当,只听‘嗡’得一响,细白指腹处旋即就被割出一道深深血痕。
    她本能吃痛‘唔’了一声,接着却又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水润红唇微微张合,含住指腹吮了两下。
    这匕首被她暗自磨了许久,捅刀的姿势也私下里练习了许久,可如今这般一试,她的着力点似乎还是有些不大对。
    喻长风那时候是怎么教她的来着?
    她又站起来,自角落屉柜中取出个备用的软枕头按到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着‘胸骨左缘再下两骨’,左手循循摸索,右手反手持刀,臂膀高高扬起,随即又奋力朝下一刺——
    “咳咳咳!”
    自己的心口处反倒先一步爆发出一阵剧烈疼痛,祁冉冉登时腕子一软,急忙跑到桌边喝茶,两盏温水囫囵灌下去,肺腑处的痛感才缓缓淡了些。
    “啧,为何会断断续续地一直疼呢?”
    她对喻长风的诊脉结果倒是没有丝毫存疑,那人虽不专攻医术,解决个寻常的头痛脑热却是手到拈来。
    “真是麻烦啊。”
    捂着心肺复又重重喘了两口气,祁冉冉撑住桌角,有点怀疑自己这毛病怕不是什么重生之后的诡谲遗症。
    她在心里默默期望着喻长风的药快些起效,能赶在她有所行动前将她治好,否则届时……
    咚咚咚——
    门外突然传进来一阵敲门声,祁冉冉骤然回神,将枕头往榻下匆匆一塞,眸中冷意一收,起身就去开门。
    两扇门板缓缓启开,来人还恰巧就是她欲要结交的元秋白。
    “公主。”
    祁冉冉眉眼弯弯,大度挥手道:“堂兄客气了,叫我名字就好。”
    她顿了顿,“或者叫堂妹也行。”
    “堂妹。”元秋白从善如流,“喻长风让我来给你诊脉,你……”
    他说着,本能抬眼望向祁冉冉,话音却在瞥见她较之方才明显苍白的脸色时忽地一顿,“你现在不舒服?咱们用膳时你的面色明明还没这么难看。”
    祁冉冉急忙摇头,唯恐自己的‘身体不适’会成为喻长风带她离开上京的阻碍,“没有。”
    她笑着迎他进门,“大抵是屋子里的冰鉴太凉,我开窗通通风就好了。”
    元秋白随她步入房中,单刀直入要为她请脉,二指搭在她腕间静默凝眸,半晌之后眉头微蹙,语带疑惑道:
    “奇怪,你会咯血,可脉象却又没什么大的异常。你自己有感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祁冉冉‘唔’了一声,斟酌再三,尽量将自己的不适描述得无伤大雅,
    “心口偶尔会泛疼,但也没那么疼。肺腑偶尔会有烧灼感,但做个吐纳就会好很多。”
    ……
    公主殿下这厢尚在勉力地边说边找补,元秋白听进耳中,再忆及喻长风适才叮嘱,心下却是止不住地想要笑。
    他幽幽感慨,旁人都传喻天师与夫人形同陌路,琴瑟不调,可人家就知道自家的这位公主殿下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实则却有些讳疾忌医,颇具几分孩童习性。
    面上倒是不露笑意,郑重其事地叮嘱祁冉冉道:
    “虽说是夏日,但冰鉴的确不宜太凉。每日也要略微早起,偶或习些五禽戏,配合吐纳天地灵气,这些都对你身体有好处。稍后我会再开个方子交给喻长风,你依着他的安排按时喝药,约莫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祁冉冉一一颔首应下,见他言毕敛袖,是个欲要离开的意思,自己便也作势起身,试图送一送他。
    不料元秋白衣袖一整,却是反手从袖袋中取出个精致的小锦盒,嗓子一压,突然神神秘秘地道:
    “堂妹,喻长风交代我的公事办完了,接下来,堂兄想同你谈谈你我的私事。”
    锦盒开启,露出其中一支铜钱纹样的精致发簪,“堂妹最近和若青见过面吗?可否替我将这发钗交给她?”
    俞表妹的全名正是‘俞若青’,她小了祁冉冉一岁,如今恰是待字闺中的年纪。
    祁冉冉顿时一愣,“你……”
    诚然知道前世的相帮不会无缘无故,但她万万也想不到这点‘缘故’竟会直接落在男女之情上。
    她瞋目结舌,“你和若青有来往?什么时候的事?她怎的从未和我提起过呢?”
    元秋白顿时表现得比她更惊讶,“从未提起过?”
    他眉头一皱,控诉几乎脱口而出,“那丫头不会只是单纯想玩.弄我吧?不是,她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
    祈冉冉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住,这个忙我约莫帮不了你。”少顷,她拉回话头,二指抵着锦盒的边缘将东西推回去。
    “为何?”元秋白复又将盒子推回来,“我也不消你替我说什么好话,仅只将东西交给她就行了。”
    祁冉冉似笑非笑地双手环臂,“堂兄当真不知道原因?”
    郑皇后为了防止她与姨母一家互通消息,在她身上下了近乎严苛的道道禁令,她每每想要同俞若青见上一面,无不需得提前三日陈情请旨,再在宫里嬷嬷的陪同下共同前往俞若青的住处。
    自然,从前她们也试过使些旁的法子偷偷碰面,可但凡被发现了,姨母往往就会成为那个‘承担罪责’的人。
    行事既是无法做到全然私密稳妥,久而久之,若非必要,她们便不再大费周章地试图见面了。
    对面的元秋白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他望向祁冉冉,瞳孔深处熠熠闪烁着纯真又不解的光芒,“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他这茫然的神情倒是真真不似作假,祁冉冉谨慎审视了他一会儿,半晌之后,心底讥讽一讪,终于意识到善做表面功夫的郑皇后将她的真实处境遮瞒得有多严实。
    她真心实意地叹出口长气,言简意明地表达出自己当下不大方便与俞若青见面,随即独自入内室,片刻之后疾步归返,手上捏着片纹样别致的天青绸缎,权当作垫布,取而代之地搁进了锦盒里。
    而后又提笔在盒子表面简单画了只大雁,待墨迹干透,便交回给元秋白,
    “哝,锦盒里外都不要动,这次你再送过去,若青应当就不会拒绝了。”
    元秋白面露喜色,诚惶诚恐地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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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继而起身告辞,临走前又从袖子里取出个青瓷的圆口瓶,只道这里头装得是些他亲手熬制的枇杷糖,她若喉头不适,大可含上一颗。
    祁冉冉颔首道谢,亦步亦趋将他送出门外。
    ***
    送走了元秋白,天边日头也已隐隐有了西沉的趋势,又过小半个时辰,恕己叩门请她用晚膳,祁冉冉应了一声,随他一道往外间走。
    天师大人行止端方,哪怕偶尔加顿夜宵都从不在卧房里用,一日三餐具是送到内殿西南角的一处边厢里。祁冉冉入乡随俗,当下推门进去,却诧异发现厢房之中空无一人。
    “喻长风呢?还没过来吗?”
    恕己指挥着身后童子将晚膳一一摆上桌,“公子说他不吃了。”
    “……不吃了?”祁冉冉疑惑蹙眉,“可他午膳也没吃多少吧?”
    元秋白夹给他的蕹菜没动,她推给他的糖醋鱼更是一口没沾,至多喝了两杯茶就匆匆离席,少食得像是要原地升仙。
    恕己闷头闷脑地‘嗯’了一声,明显没听清她在问什么。
    他盯着小童们上齐菜品,旋即又亲自取来个单独的食盒,自其中端出一碗黑黢黢的药汁和一颗黑黢黢的药丸,一字排开,列在祁冉冉眼前,
    “公主,现在是酉时下四刻,你该用丸药了。”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摆弄了一下药碗旁边的小刻漏,
    “丸药用了之后,再过五刻,不,再过四刻半,就可以用汤药了。”
    祁冉冉将丸药屏息塞进嘴里,余光瞥见恕己目不转睛地紧盯刻漏,囫囵吞下后又反过来叮嘱他,“用个药而已,时辰偏差少许也无甚大碍,不用一直盯着的。”
    恕己木着一张脸转过头来,“不行啊公主,确保你按时喝药是我们公子派给我的任务,但我太马虎了。”
    言罢怔怔扯出个呆滞笑脸,看上去一副命很苦的样子,
    “公主,不瞒你说,我再没有多余的时辰能被用来加早课了。”
    祁冉冉:“……”
    韶阳公主难得生出如此深重的恻隐之心,主动又自觉地按时按刻喝干净汤药。用完晚膳,回房洗漱后又早早上了床榻,作计着明日定要早起养生,尽快免除药饮,不再间接致使恕己受折磨。
    忆及前次经历,她提前将喻长风的云鹤袍取出来,有备无患地盖在了自己身上,浅浅淡淡的信灵香气顿时如潮水般纤悉无遗地将她浑然包裹,祈冉冉将袍子拉至眼睫之下,虚虚掩住口鼻,烛火一熄,倒是很快陷入了酣眠。
    这一次,她将‘入寝准备’做得更全,然而睡到半夜,那阵熟悉的蚀骨痛意却是再度硬生生将她逼得清醒过来。
    疼……
    销蚀滚烫的烧灼感蓦地自心肺处崩裂开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全身,无比蛮横地将她瞬间淹没。
    祁冉冉大张开嘴,然身躯却只能如离水的鱼般徒然颤动两下,脖颈连着后背紧绷成一条近乎平直的生硬的线,瞳孔剧烈收缩,却是连声痛呼都喊不出来。
    好疼……
    仿佛躺在砧板上被敲骨榨髓,四周都是震天炽焰,恍惚间竟好似能听到自己被开膛破肚的声音。
    祁冉冉用尽全力攀住幔帐,挣扎着翻了个身。
    她在电光火石间猛然猜到了疼痛诱因——但凡她思及前世种种亦或固于复仇执念,不出两个时辰,这股熟悉的疼痛必会气势汹汹杀伐而来。
    以及这一次,那件能够有效安抚疼痛的云鹤袍也失效了。
    窗外霍地刮过来一股冷风,呼啦啦吹得树梢凄声嘶嚎,黑黢黢的夜色摇身一变,囫囵成为鬼魅的眼,冷漠又安静地注视着她,居高临下地等着她屈服。
    ——放弃吧,何苦囿于仇恨?
    ——重生来之不易,应天受命才是解脱。
    七七八八的纷乱念头杂沓而至,无一不在劝她放下执念,莫要强行更改命运轨迹。
    祈冉冉痛苦攥紧指尖,半晌,忽地咧嘴笑了笑,一排沾了血的小银牙顺势呈露而出,乌发红唇黑眸子,浑然一片寒森森。
    她就在这威逼的注视下奋力昂起了脖颈,阴恻恻望向榻头。
    而后,带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疯癫,孤注一掷地重重撞了上去。
 12.神药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了如此久还是昏了如此久,只知道再次恍恍惚惚睁开双眼时,茂密黑发遮掩下的额头已然冒出了个红肿的小鼓包。
    脑子里不再乱哄哄,心肺处的疼痛虽尤然存在,较之昨夜却已好了许多。
    祁冉冉听着外间不住传进来的嘈杂动静,将额前碎发向下拨了拨,推开房门,随手拦住了个路过的白衣弟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白衣弟子尚在扭头招呼着身后众人,视线落在别处,口中倒还在答着她的话,
    “山门殿的出入口从今早开始就被人用五辆辇舆堵得死死的,他们真是欺人太……”
    他边说边转过头来,待看清拦住他的人是祈冉冉,忿忿话音登时一顿,
    “没,没事。”
    祈冉冉皱眉,“辇舆?上京城中除了太仆寺,哪里还有辇舆?莫非是宗正寺的人又借故来闹事了?”
    “……”白衣弟子支支吾吾,“奉一师兄说公子下了令,不许我们打扰公主静养,我,我不能……”
    知道天师府规矩严,祈冉冉当即转头,不欲再为难他,直接回房取了马鞭,纵马便向山门殿疾驰而去。
    她眼皮跳得厉害,直觉今日这一遭较之前几日怕是更难以善了,毕竟宗正寺再倚势挟权,比之天师府到底还是相形见绌;加之郑寺卿又是个官场里沉浮多年的笑面虎,若非万不得已,那人绝不会公开与喻长风叫板至此。
    心下起了急,马骑得便也格外快,肺腑处的烧灼之感再次浮现,祈冉冉咬牙忍下,俯身紧贴马背,又朝后重重甩了一鞭。
    如此这般行了一刻不到,巍峨华表便已近在眼前,祈冉冉高居马背瞭目眺望,果然就见平日里庄严肃寂的山门殿前雀喧鸠聚,披坚执锐的禁军黑压压围了一圈,伺机落井下石的宗正寺少卿傲慢立于右侧,五辆辇舆当置其中,将殿前空地彻底占了个严实。
    正对面,奉一与恕己则一左一右站在殿门两厢,身后十数弟子伴同逐队,个个神情严正,如箭在弦。
    双方虽尚未于明面上生出冲突,然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已然暗流涌动。
    此时此刻,两方人马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恕己先一步小跑上前,在她翻身下马的间隙里压低了嗓子小声问她,“公主,你怎么出来了?”
    祈冉冉同样小声回他,“生出这样的事怎的也没个人来通知我?还有,喻长风呢?”
    恕己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公子与元公子今日辰时不到就下山去了,眼下还没回来。至于他们……”
    正说着,成队的禁卫突然如水流般左右分开,一身着宫装的妇人傲慢昂首,自人群最末缓缓踱步而来。
    是郑氏宫中的乔嬷嬷。
    乔嬷嬷算是皇后宫里的老人了,当年祈冉冉出逃失败,被扔进暗室关禁闭时,这位跟了郑氏十几年的老嬷嬷便已明里暗里地给过她不少苦头吃。
    “奴婢见过韶阳公主。”
    说话间乔嬷嬷已然近至眼前,皮笑肉不笑地同她行了个礼,
    “皇后娘娘听闻公主生出异象,身体不适,唯恐公主孤身在外,贵体受损,遂特命老奴与宗正寺的程少卿共同前来,接公主回宫,先由太医署的太医监为公主搭脉诊治,而后再行商讨异象扼制之法。”
    奉一担着个‘门庭守护’的职责,闻言先上前一步,“天师大人时下尚未归来,请嬷嬷……”
    “你算个什么东西!”
    乔嬷嬷突然拔高声音,横眉怒目地厉声打断道:
    “老身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向公主宣达的也是皇后娘娘的决议,宫闱内院之事,也是你这等庶民小辈能插嘴的?”
    “……”奉一被她没头没脸地如此呵斥,面色当即就有些难看。祈冉冉眉头皱起,提步挡到奉一身前,回首冲他使了个眼色,
    “程少卿今日也来了,恕己性子单纯,你去看着他吧,别让他冲动之下着了旁人的道。”
    “可是……”
    奉一站在原地未动,他的心性远比恕己要成熟深沉,这几日对待祈冉冉也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疏离,倒是没想到自己此刻竟也能得到她的维护,
    “可是公子吩咐过……”
    祈冉冉‘啧’了一声,主动寻了由头为他开脱,“恣肆刁蛮如我,如今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莫要多管闲事,你还能抗命不成?行了,快到后面去。”
    说着又朝前一步挡住奉一,红唇嗤声上挑,正对上乔嬷嬷的视线,
    “嬷嬷既是与程少卿一起前来,想必已经知道我因异象缘由,自身行为偶尔会不受控制,嬷嬷难道就一点不害怕吗?”
    乔嬷嬷身为皇后近侍,又是年长的女侍,若真‘以下犯上’起来,限制与顾虑都远比禁军和宗正寺要小得多,是以今番打从一开始就巴不得祈冉冉如前几日那般当场‘发疯’同她动手,好让她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直接将人绑回去,闻言遂便挺直腰背,迎着那柄通体漆黑的马鞭高声道:
    “奴婢为皇后娘娘竭力尽忠,为公主殿下搜肠刮肚!走到哪儿都是一身正气,着实没什么可害怕的。”
    后半句话讲得倒是真真虚伪,祈冉冉冷笑一声,无知无觉地转转手腕,半晌之后,还真像正中她下怀似的,扬手便将鞭子甩了过来。
    乔嬷嬷心下一喜,赶忙往前凑凑,一伸手就状似不经意地攥住了马鞭鞭头。
    她吞咽一口,已然严阵以待着冲突发生,甚至都做好了挨上一鞭子的准备。不料那原本瑟瑟生风的马鞭落进她手里,下一刻却似突然被人抽了筋骨似的,浑然失去了力道与狠劲。
    乔嬷嬷顿时一愣,本能反手扯了一把。
    祈冉冉随即抻臂,仿佛直至此刻才终于燃起了‘较量’的心思,眉头一蹙就要将马鞭往回拽。
    乔嬷嬷忙不迭加大力道,重心后移,五个指头都用力至泛起死白。
    她在心中默默期盼着祈冉冉快些翻脸,嘴上尤在火上浇油地喋喋不休,
    “公主的异象之症如此诡谲,莫非是中邪了?还是速速登上辇舆,与奴婢回宫,由宫里的……哎哟!”
    祈冉冉就在这刻冷不防猝然松了手,
    “嬷嬷这么喜欢我的马鞭子?好说,赏你就是了。”
    乔嬷嬷则在毫无防备之下骤失平衡,身体重重向后一坐,‘咚’得一声,囫囵摔了个四肢朝天。
    身后的恕己登时捧腹哈哈大笑起来,天师府的一众随行弟子也一具忍俊低眉,便连平日里最守规矩的奉一都颔首勾唇,隐隐显出些愉悦之意。
    一片飞扬尘埃里,乔嬷嬷面红耳赤地狼狈爬起,端着一双吊梢眼怒瞪祈冉冉,“韶阳公主你,你……”
    祈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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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似笑非笑地扯扯唇角,“我?我没事啊。倒是嬷嬷你,突然无缘无故地冲上来抢我的马鞭子,你没事吧?”
    “我……”乔嬷嬷愈发被她气得老脸煞白,“我……”
    祈冉冉这次是真笑了,“嗐,不过是关心嬷嬷一句,瞧嬷嬷感动的,话都不会说了呢。”
    ……
    她们这厢尤在口角生风地取闹不休,一旁的程少卿眼睛一转,却是从袖中取出个火折子,默默挪移到距离祈冉冉最近的一架辇舆之后。
    程少卿本人旗帜鲜明,今日之所以前来,一是因为寺卿郑大人不好接连两次出头露面;二则是因为,他是真真觉得喻长风这人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
    他不在乎祈冉冉此番是否能够顺从回宫,他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借此机会,给恃才傲物又眼高于顶的天师大人吃点教训。
    此时此刻,众人的注意力显然都在祈冉冉与乔嬷嬷身上,程少卿拨着自己的小算盘,一面作计着‘公主若在天师府的地盘上伤筋动骨,他喻长风必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面吹燃火折子,偷偷烧起了牵制辇舆华盖的绳索。
    ……
    日头愈向当空移了移,祈冉冉吵累了,掩着唇瓣轻咳几下,转头就去喊恕己,
    “恕己,你带茶水了吗?我有点……”
    “公主!”
    恕己惊恐到色变的面容就在此刻伴着头顶一片黑压压的阴翳汹涌侵入她的瞳孔,与此同时,周遭一阵骇然声起,祈冉冉登时一愣,即便没有回头,视线范围内也旋即清晰看到了身后骤然朝她砸下来的华盖暗影。
    距离太近,她躲不掉了。
    祈冉冉当机立断攘臂抱头,本能闭紧双眼。
    下一瞬,耳边厉风急鸣,只听‘咕隆’一声,沉重华盖轰然落地,锦绸支离坼裂,桁条横肆飞溅,圆滚滚的顶部宝珠孤零零地滚出去老远,可想而知是承受了多大力道的剧烈撞击。
    只是祁冉冉却并未感受到任何疼痛。
    四下陡然死寂,一片鸦雀无声的灭顶静默中,祁冉冉懵懵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被喻长风牢牢护在怀里。
    这人也不知是何时回来的,一身广袖云鹤袍飘然若仙,面上神色却似冥府煞神,阴沉得骇人。
    他紧抿着唇,冷硬的侧脸轮廓在阳光映照下如同离了鞘的刀枪剑戟,锋芒逼人,锐锐泛着寒意,祈冉冉毫不怀疑,倘使天师大人此刻的气场能够化为实形,距离最近的程少卿当下合该已经身首分离。
    他身上的戾气实在太重了,在场众人一时齐齐噤若寒蝉,就连平日里近身伺候的奉一与恕己都抑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
    抬手按住心肺,同时有意咳嗽两声,祈冉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诧异发现掌心之下除去急咳带来的自然震动外,再无任何异样之感。
    从重生始起便如噬附骨纠缠着她的磨人疼痛,在被喻长风抱住的一瞬间,竟似冰解冻释般眨眼消了个干净。
    怎么回事?
    难不成天师大人不仅灵心慧性,且还是个先天神药的殊异体质?
    她犹不信邪,干脆以双手紧紧抱住喻长风的腰,尖尖下颌灵巧蹭开规整前襟,又埋头进人家的胸膛里猛吸一大口——
    !
    是真的!!
    心口真的不疼了!!!
 13.迷香
    她这厢尚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闻闻嗅嗅,环抱着她的喻长风却已眉目深敛,面冷如极地霜寒。
    从天师大人的角度垂眼看过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狡黠鬼此刻正畏怯地躲在他怀里,哪怕知道眼下已经安全,整个人却仍抖抖瑟瑟,不仅不抬头,反倒尤要一个劲儿地将脸往他胸前埋。
    而且……
    将抵在下颌的毛茸茸的发顶轻轻拨开,喻长风的视线落在她额前那片红肿的淤青上,眸中凛意一时更浓。
    “谁打的?”
    祈冉冉完全没听清他在问什么,犹尚一门心思地研究着这意外发现的‘喻氏神药’。她更低地垂下脑袋,温热面颊紧紧贴在他心口上,明明是想探一探天师大人是否是在身上藏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秘传锦囊,然映现出来的姿态却与真实意图大相径庭。
    身后的恕己就此姿态给出了一个相当若合符节又煽风点火的解读——
    “公子你瞧!咱们公主殿下都委屈得说不出话了!”
    奉一擒着程少卿的双臂走上前来,“公子,是程大人故意烧断了牵制辇舆华盖的绳索。”
    程少卿勋贵出身,生平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他原本还在挣扎叫嚣着要奉一放开他,然满口的放恣之词却在看清喻长风神情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不是没见过喻天师冷脸的样子,便是方才,亲眼目睹过天师大人单手推开沉重华盖的非人神威,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他虽同样倍感惊惧,过后却也只当这人又在装腔作势。
    可是此时此刻,他正正对上喻长风毫无温度的黝黑双眸,心下本能一抖,于电光火石间突然一个激灵。
    约摸一年半前,内侍省的张内侍侵吞良田,强占民女,受贿白银数万两,然其却于证据确凿之下依然毫无悔意,甚至在入京兆府大狱的当日都拒绝上镣。
    那时的天师大人堪堪自外省赈济归来,途经京兆府大门,正巧撞上了这一幕。
    许是因为舟车劳顿,他表现出来的情绪比以往更少,整个人寂寂郁郁,甚至连缰绳都未勒,仅只于擦身的间隙里挥出一刀,清贵面容淡漠无波,却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前,干脆利落地将那内侍的头颅斩于马下。
    程少卿终于回思得清清楚楚——喻长风在看一个将死之人时,用的就是当下这种眼神。
    他瞬间就有些腿软,下.身控制不住地一个踉跄,直接跪倒在了祈冉冉脚边,
    “公,公主,臣并非有意想要害您,臣就是,就是脑子不大好,做事之前想不了那么多。您大人有大量,替臣向天师大人求求情吧!”
    祈冉冉彼时堪堪完成对‘喻氏神药’的初步摸索,心思还没转过来,眼下冷不防被程少卿攥住裙角,当即便被惊得一个哆嗦。
    喻长风跟着皱眉,动作没半点迟疑,抬起一脚就踹上了程少卿的面门。
    咚!
    只听一声巨响,程少卿连声哀嚎都没能发出来,整个人就已像个麻袋似的猝然横飞出去老远。禁军队伍里有人欲要上前搀扶,然瞧着天师大人没表态,便也歇了心思,低眉顺眼地不敢妄动。
    祈冉冉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就去拽喻长风的衣袖,待到他落下眼眸,又缓缓冲他摇了摇头,
    “喻长风,让他们走吧。”
    “别做多余的事。”
    她向来拎得清楚,自己单方面‘狐假虎威’是一回事,喻长风因着她的缘故‘主动护短’又是另一回事,不论他今番这护短的行为是有心有意亦或顺手为之,一旦公开地超过某条界限,终归是个麻烦。
    喻长风显然也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浓墨似的眸子于微息之间极快收缩了一下。
    多余的事。
    鸦羽长睫旋即垂落,就此掩住了眸中跃动的闪烁光影,如同冰封极地里的小小泉眼,不过堪堪冒出个头,紧接着却又被肃杀的凛风结结实实冻了起来。
    祁冉冉阻拦得没错,做了多余的事,自然就会生出多余的关系。
    一份她并不期待的,多余的关系。
    所以留宿倚仗的是已成定局的夫妻关系,偷溜出京也有等价的米粮作为交换筹码。
    祁冉冉多公正啊,她身体里流着一半俞家商贾的血,向来懂得‘银货两讫’的道理,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勉力不多沾他一丝一毫,这样一个绝对清醒又亲疏有度的联姻伙伴,他真该好好地为她鼓一鼓掌。
    袖摆之下是锐锐发痛的灼烫手臂,喻长风敛眼望着她,一时竟只觉讽刺得想笑。
    半晌之后,他松开祈冉冉,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动了动唇,轻飘飘吐出一句,
    “都滚。”
    ***
    半刻功夫不到,鸦飞雀乱的山门殿重新恢复宁静,一众人马如鸟兽散,走得决然利落,甚至连地上华盖的碎片都一并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元秋白晚归一步,气喘吁吁地攀上来时,只来得及瞧见被禁军抬着下山的凄凄惨惨的程少卿,以及明明满目冷峭,看上去却莫名更惨的一言不发的喻天师。
    元堂兄望着天师大人那仿佛因为怄气而直接掉头离开的高大背影,茫然不解地凑过去问他堂妹,
    “喻长风怎么了?受欺负了?不应该呀,方才被抬下去的人不是程少卿吗?”
    祈冉冉‘嗐’了一声,“一大清早就被人堵了家门,换成是谁心情都不会好。这事怪我,稍后还得想个法子向天师大人道歉赔礼呢。”
    元秋白心道你们夫妻两个私下里搞得还挺见外,面上倒是温言宽慰她道:“不至于不至于,他哪能因为这点事就同你生气呢。”
    说着又与祈冉冉一前一后地原路返回,详细为她讲述起了今日在山下的种种遭遇,
    “我在四方街的药材铺子存有一批上好的山参,今日恰巧得闲,便与喻长风一道下山去取,取过之后又顺便去隔壁酒楼里买酪樱桃。谁曾想进门时方还好好的,不过付个银钱的功夫,酒楼大门竟就被巡逻的金吾卫以‘搜查禁物’为由,用几十匹马彻彻底底地堵死了,莫说客人难以离开,便是连只苍蝇都展不开翅膀。”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右手向上一抬,做出个拔地而起的姿势,
    “喻长风许是察觉到了不对,当即推开身侧小窗,手腕一翻就跳下去了。那可是三楼啊!换个胆子小些的,瞧上一瞧只怕都要眼晕几息了。”
    祈冉冉倒是没料到郑皇后为了抓她回去,竟还劳师动众地安排金吾卫当了一回人肉壁障,她微垂下眼,眸中精光闪烁,片刻之后‘唔’了一声,突然风马牛不相及道:
    “四方街上卖酪樱桃的酒楼?锦绣楼吗?那家的酪樱桃只能说是差强人意,日后若有机会,我请你们吃家更正宗的。”
    “……”
    元秋白突然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瞥了祁冉冉一眼。他原本还在纳闷,以喻天师那个吃肉吃草都一个反应的非人习性,怎的还能知晓上京城中有哪家酒楼在卖酪樱桃。
    如今看来,怕不是曾经与某位‘故人’一起吃过吧。
    他顿时愈发好奇起了祈冉冉与喻长风的关系,这二人明摆着不若外间传闻的那般水米无交,甚至貌似比‘普通朋友’还要更亲密点。
    旁的暂且不论,他与喻长风一起吃过的饭没有千顿也有百顿了,结果到头来,自己对天师大人的饮食了解反倒还不如人家的这位有名无实的‘联姻夫人’来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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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当年的那场婚宴过后,祈冉冉又确确实实如旧住回了公主府。
    成婚即分居,分居整两载,而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婚后光阴里,他元秋白敢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做担保,这二人明面上相见的次数,算上拜堂那次,都绝然超不过一只手。
    既如此,他们之间那点似有若无的默契又是从何而来的?
    一个位高权重的冷面天师,一个金枝玉叶的恣肆公主,总不能是偷偷瞒着所有人,日日于私底下迎风待月,雨约云期吧?
    喻长风是这么有情.趣的人吗?
    元秋白想到这里,默默尝试着在脑海中勾描出一幅天师大人谈情说爱的旖旎画面,结果头脸还没勾描完,整个人就已经被这怪诞至极的恐怖想象刺激得通身一抖。
    啧。
    他忙不迭晃晃脑袋,奋力将天师大人油头粉面的诡异形象丢抛出去。
    但话又说回来了,喻长风当年确实自天师府‘消失’过一段时日。
    难不成……
    他这厢尚且犹在七七八八地乱猜一通,祁冉冉那厢思绪翻涌,心底的小算盘同样拨得噼啪响。
    肺腑处再次隐隐泛起熟悉的疼痛,果然,短暂地吸食过‘喻氏神药’,带来的效果也只能相应维系短暂的几刻。
    换言之,假使她想整个白日里都不受疼痛侵扰,那么,最为保险的做法便是与喻长风同榻而眠一整晚。
    自她重生之后,这疼痛的程度明显与日俱增,从一开始的‘待在鹤鸣山便神清气爽’,到后面的‘多番吐纳即有所好转’,再至如今‘贴近喻长风才可无碍无恙’……
    她不确定如若放任这‘重生遗症’肆意发展下去,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被心肺的疼痛逼得丢盔弃甲。
    她只知道,在没能将姨母与表妹安全送出上京之前,她绝不能出事。
    明确了这最要紧的一点之后,接下来的措置抉择便好做得多。
    总归着天师府的大门对外一关,他喻长风本人的便宜,自己占一次是占,占两次也是占。
    哪怕抛却道德,占得彻彻底底,来日惨遭天师大人恼羞成怒对簿公堂,在那张控诉她的状纸之上,他也只能笼统地陈情上一句——
    祈冉冉她占我便宜。
    思及此,祈冉冉慢下脚步,抬手遮遮刺目阳光,突然状似不经意地道:
    “唉,近来都是溽暑天,我又不能将冰鉴置得太凉,以致于深宵每每被热醒,总是睡不了囫囵觉。”
    元秋白赞同颔首,“最近的确太过燠热,明日嘱咐恕己在你的膳食里加些清凉去火的汤饮吧。”
    祈冉冉没接这茬,双手一摊,尤自继续道:“夜间睡不安稳,连带着白日里的情绪都莫名低落,整个人恹恹萎靡,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元秋白渐渐品出些不对来,“那……我再给你添一味强身补气的药?”
    祈冉冉眉梢轻挑,深长喟叹一声,慢悠悠地直言宣明,“长此以往下去,莫说什么耳边风讲好话,我怕是连提笔画大雁的力气都会失去了。啧,若真至此地步,谁还能为我好堂兄的姻缘帮衬助力呢?”
    “……”
    元秋白终于意会,身形骤然停顿,眼皮莫名一跳,
    “懂了,我的好堂妹活祖宗公主殿下,您老想要什么?直接示下你堂兄可好?”
    祈冉冉挑唇笑笑,“嗐,什么示下不示下的,我只不过想同堂兄求些可助安眠的药物罢了。”
    她弯弯眼睛,颊边圆滚滚的小酒窝缓缓漾下去,神色无辜明媚,显得十足天真烂漫,
    “堂兄,明日来天师府的时候,偷偷给我带些药效强劲又不会损人身体的安神香来吧。”
 14.仗势
    且不说元堂兄这厢的安神香该如何置来,翌日一早,祁冉冉顶着一张被心口疼痛折磨一宿的苍白小脸,无精打采地坐到饭桌前时,诧异发现喻长风竟然又没来用早膳。
    “昨日午膳没吃,晚膳拒用,仅在申时下四刻要了碗粥,还只吃了几口就让你端出来了,及至今日,早膳又无故缺席。恕己,你们公子这是铁了心要辟谷修仙还是单纯要躲我?”
    恕己摇了摇头,“公子今日辰二刻已经用过早膳了。”
    他认真摆好祁冉冉面前的碗筷,“至于此刻缺席,也是因为公子在用膳之后便直接下了山,带着奉一去朝会了。”
    “……嗯?”祁冉冉顿时一愣,“去朝会?”
    历代的‘天师大人’们向来都是鲜少参与朝会的,权势与地位既都已经占得齐全,有些该避的锋芒便应心照不宣地主动去避。
    ——濠濮间想地当个‘不理朝政’的富贵闲人,尽量降低在圣人眼前晃荡的频率,这才是能令双方一具适意的上上之策。
    喻长风作为‘天师中的天师’,自然更不该有所例外,而在祈冉冉的记忆之中,这人上朝的次数也确实屈指可数。
    只是不知今番为何突然就要去了。
    她不明所以,却也不欲多问,余光一瞥恕己神采飞扬的欣欣之色,主动转开话头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瞧着这么高兴?”
    恕己四下望了一圈,贼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公子今晨走得早,没人管我,我就偷懒没去上早课。”
    他看起来是真有些厌学,仅只浅浅提及到‘逃课’这个话题,两只眼睛都止不住地放光,
    “我就坐在门槛上,看了一个时辰的蚂蚁打架。嗐呀,真快乐啊——”
    祁冉冉被他这副没追求的喟叹模样逗笑了,笑过之后又一脸嫌弃地撇嘴嗤他,
    “看蚂蚁打架有什么快乐的?这样,我房里妆台下放着个四方的红漆匣子,你去速速取来,今日趁着喻长风不在,我教你玩个有意思的。”
    ……
    另一边,喻长风自辰时始起坐进太极宫,如今已经换过了第十九壶茶水。
    天师大人难得进宫一趟,郑皇后为表亲和,在喻长风甫一进入承天门时,便派了自己宫里的掌事乔嬷嬷来向喻天师问候待茶。
    ‘宽恩待下’自来都是个笼络人心的绝佳手段,乔嬷嬷身为中宫老人,左右也不是第一回做这事了,远的不说,前日里尚书右丞林大人入宫觐见,郑皇后就也同样派了她来待茶。
    是以当她提着铜壶将茶碗蓄满,欲要一仍旧贯地行礼告退,却反被天师大人不冷不热地留下来继续奉茶时——
    乔嬷嬷眼皮重重一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青瓷的茶碗里水汽袅袅,喻天师照例一口没喝,修长二指似触非触地碰一碰温热盏壁,薄唇微微一启,轻飘飘道:
    “凉了。”
    乔嬷嬷旋即提着精工的铜壶走上前来,哼哧哼哧为他换水斟茶。
    那壶通体具为纯铜打造,重量本就可观,更遑论喻天师本人还要求极高,水在壶中留存的时间超过半刻便不合己意,乔嬷嬷无法,只得一趟又一趟地反复进出更换热水。
    如此这般地十几趟下来,她已然累得眼冒金星,双臂抖如筛糠,再没了昨日于天师府门前耀武扬威的高慢姿态。
    奉一站在一旁默然立候,眼观鼻鼻观心,面上风静海平,心底的震惊却早已如洪涛拍石,一波接着一波,激起滔天巨浪。
    实在不怨他大惊小怪,他们公子虽说身份尊贵,平日里又是惯常的言笑不苟,然究其内里,却着实是个随和大度的宽绰性子。
    旁的不说,只恕己每日三番五次又屡教不改地反复犯一样的错,换个同等达官显宦的主子,恐怕早挨罚了,可喻长风充其量就是给他多加几节早课,且大部分时间里还都睁一眼闭一眼,对他逃课的举动宽纵姑息。
    如今日这般‘仗势欺人’,奉一近身侍候了这么多年,还真真是头一次见。
    ……
    第三十壶茶水换完时,乔嬷嬷整个人已是精疲力竭,半条命都仿佛要累没了去。
    喻长风淡淡抬眸扫了一眼,终于歇了继续的心思,他开口问奉一,“圣人下朝了吗?”
    奉一回道:“前朝于一刻之前派人递了话,说朝会行将收束,当下大抵……”
    话未说完,通传之声便已压着他的话音传了进来。
    喻长风敛袍起身,瞧着明黄的帘子徐徐掀起,半晌之后进来一人,却并非下朝的禛圣帝,而是尚书右丞林大人。
    林相年逾五旬,身形虽瘦削骨立,精神却格外抖擞,一双鸱目森森熠熠,只一眼便能令政事堂上下惟命是从。
    他迈过门槛,客客气气地同喻长风拱了拱手,“天师大人。”
    喻长风道:“林相,圣人呢?”
    林相回他,“圣人临下朝时突发旧疾,方才已被太医监请回了后殿,故而只能派老臣前来,代为会见天师大人。”
    他也不欲过多寒暄,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方竹简,双掌平摊上捧,展开示予喻长风,
    “还有,这是程少卿的祖父程老将军于今日一早亲自送过来的请罪书,特地托付我交给天师大人。”
    后方的奉一偷窥一眼,发现那请罪书写得挚诚恺切,惓惓之意溢于言表,字里行间都在敦请喻长风高抬贵手,能就昨日之事,给‘年轻气盛’的程少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程少卿是程家嫡孙,自入官场始起便肩负着程氏一族赓续门第的要务重任;
    而程老爷又是个极善猜度人心的行家老手,今日喻长风进宫面圣所求为何,结合昨日天师府的那番动乱,脑子一转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因此,他才会将自家三朝元勋的程老将军都搬出来,写下这封请罪书,试图替自己的宝贝儿子博个故出人罪。
    禛圣帝显然也瞧出了其中关窍,可程家簪缨世胄,天师府地位尊崇,祈冉冉也没真的伤到实处……不论遂了哪一方的意都有‘厚此薄彼’的嫌疑,天子懒得掺和,索性便取用了此等‘旧疾复发’的中庸之策。
    而林相的态度则再明显不过,他既当了这说客,自然是希望此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再化了。身后一众随行的政事堂官员也都唯林相马首是瞻,今番兴师动众地共同走这一遭,摆明了就是一同来‘请’喻长风首肯点头。
    有光自栏窗之外照射进来,囫囵于地面洒下一道三尺宽的通明光斑。
    那光斑仿佛一条具象存续的狭长沟壑,心照不宣地将此间局势分割成两半,一端站着喻长风,另一端站着除奉一之外的所有人。
    “天师大人?”
    林相再次出声催促,鸱目之下却是无声的博弈与较量,
    “不过是小孩子胡闹失了分寸,程老将军又劳苦功高,所以,天师大人还是将这请罪书,收下吧。”
    喻长风垂眸看他一眼,半晌之后,竟真伸手接过了请罪书。
    然下一刻,他却又漫不经心地朝前走了一步,浅月白的暗纹鞋头悠悠踩过光影,明明步伐不快,却是硬生生将对面‘人多势众’的政事堂官员逼得齐齐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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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开来。
    “请罪书我收下了。”
    “程少卿的乌纱帽呢?”
    ***
    一刻之后,明黄锦帘再次掀起,喻长风踱步而出,眸光淡漠目不别视,声音倒还能清晰地传回来,
    “那我便静候程少卿的革职旨意了。”
    说话间锦帘复又落下,期间撞上门栏,‘啪’得一声,浑似一记狠抽在人脸上的巴掌。
    堂内隔空被抽的一众朝臣敢怒不敢言,憋屈又忌惮地目送着天师大人在毫不留情碾碎政事堂的全部颜面后若无其事地从容离开。
    忽地,一只单薄手掌稳稳拖住下坠门帘,与此同时,疏朗嗓音徐徐而起,语调恭恭敬敬,言辞却毫不客气,
    “天师大人不觉得自己是在仗势欺人吗?”
    褚承言不知何时自后方站了出来,他今日也是直接从前朝跟过来的,身上绯红的官服还未换下,喻长风漫不经心敛眸回首,一眼就瞧见了那道刺目的红色。
    ——祁冉冉要求和离的第二日,这人也是穿着这样一身红袍,昂昂自若地殷勤赶来接应。
    不知高低地恃宠挑衅。
    他忽然就笑了,形状姣好的薄唇罕见扬起个稀浅的弧度,深邃眸子在艳阳映射下沉得发冽,好似久不见光的深山密林,郁郁森森,蕴着无穷无尽又难以招架的诡谲凶险。
    端着如此神情回返走出一步,一瞬间,林相的面色首先变了三分。
    “天师大人,我这学生有口无心,请您见谅。”
    林相侧身挡住褚承言,字里行间具是胁劝,“太极宫到底还属皇家内院,天师大人,三思!”
    喻长风没接话,傍若无人地继续迈出第二步。
    他径直越过林相,走到褚承言身前站定,而后,抬手按上这人肩头,五指旋即微拢,也不知做了什么,便见下一刻,褚承言陡然眉头深蹙,一脸吃痛地佝偻了腰。
    喻长风顺势垂首,居高临下的视线就这么冷冰冰落在了褚大人布满冷汗的苍白面容上。
    这是喻家宗老在他幼年时期,为了训练他的忍耐力而常用的法子——以掌心汇聚内力气息,再慢缓贯通筋骨。
    疼自然是疼的,却也并非无法忍受。
    毕竟他那时候不过六岁,整整十四个月,他除了前几次会痛呼出声,之后的训练再没喊过一声疼。
    可此时此刻,他睨着褚承言这张吃痛至极点的脸,心头突然就生出些不解。
    他不明白祁冉冉究竟喜欢褚承言什么。
    一个只敢躲在自家老师身后‘秉正无私’的胆小鬼,一个连些微痛感都忍受不了的软脚虾?
    对她遭受的委屈视而不见,反倒帮着欺负她的人‘仗义执言’,全然一个只会花说柳说的空心架子。
    而且这人貌似比自己还要矮点?
    他又看了褚承言一眼,心里有鄙弃,有困惑,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言燥郁。
    褚承言的表情已经很痛苦了,后方的林相如临大敌,猛地高声喝道:“天师大人!”
    奉一同时凑上来劝阻,“公子。”他硬着头皮搬出祈冉冉昨日的话,“公主定然不会希望咱们今日多生事端的。”
    “……”
    喻长风眼睫轻敛,一息之后才蓦地松手,终似自这股陌生又芜杂的情绪之中脱离开来。
    “我可以给程家选择。”
    又过半晌,他提步转身,再不看踉跄跪地的褚承言一眼,仅只裹着一身沉郁至极的劲峭气压,凛凛给出期限,
    “三天,落乌纱还是落人头,程少卿自己决定。”
 15.夜袭
    一路出宫门,这股子低沉的气压依旧挥之不去,回程路上阴云密布,喻长风持盏轻抿一口茶水,余光瞥见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奉一,顿时更觉烦得厉害。
    五年前他重回天师府,族里的宗老认定他已经生出了作为‘天师继嗣’绝不该有的杂念心思,为了灭掉这点心思,他们请来了他的生母,亲手将他骗进了惩戒堂。
    喻长风对他生母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淡了,他虽是母亲的第一个子嗣,然却因着过早显露的天赋,被迫与血缘至亲间划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要隘天堑。
    记忆中与母亲的最后一次接触,还是他于繁重课程的间隙里偷偷溜出来透气,恰巧撞见了母亲带着小他一岁的弟弟快快乐乐地放风筝。
    他本能就想跑过去和弟弟一起玩,可母亲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毫不迟疑又恭恭敬敬地朝他跪了下来……
    再后来便是入惩戒堂,多年未见的母亲牵着弟弟的手抖抖瑟瑟,望向他的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真切又深重的惊惧与疏离。
    她如接近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战战兢兢地靠拢过来,唇瓣嗫嚅,纠结又小声对他道:
    “听闻是你与宗老说想见我?下次莫要再提这等要求了,长风,你的牵挂会害死娘,你弟弟他,他也离不开娘。”
    ……
    那一次的惩戒施为极重,以致于不仅手臂上留下了无法消除的崎岖伤痕,尔后的每一日里,但凡他心弦波荡,小臂上结痂的伤口便会如癔症一般腾起难捱疼痛。
    诚然他是个相当能忍痛的人,过去在战场上生割腐肉都无甚所谓,然当年与祈冉冉定下婚期之后,他居然一度被这疼痛折磨得寝不成寐。
    寻常药物于他无用,为此他还特地找元秋白配了止痛药,而元秋白也不负众望地在发出‘喻长风原来你有痛觉啊’的震惊感慨之后,迅速为他配出了能够扼制癔症痛感的药丸。
    此时此刻,袖摆掩盖下的手臂再次砭骨如捣,天师大人自袖袋里取出一颗止痛药,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
    他想,今日他不能再接触任何与祁冉冉有关的事物了——包括她这个人,最好都不要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结果甫一下了马车,跨过内殿门槛,祁冉冉的身影就这么防不胜防地直直撞进了他眼中。
    公主殿下也不知又在折腾些什么,与恕己头对着头蜷坐在繁茂的梨花树下,草绿发带随风蹁跹,头上身上香馥一片,圆润润的大眼睛弯成小月牙,清亮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喻长风按住手臂,无声无息地靠近过去,发现她二人正在玩叶子戏。
    倒是没赌钱,只用了形状各异的树叶充当筹码。
    可元秋白让她勤加练习的明明是五禽戏,她倒好,有这闲工夫不用来强身健体,反倒拉着恕己一起偷摸打牌?
    天师大人登时又有点头疼,他觉得祈冉冉果真半点都不让人省心,当初就该在她提出留宿要求时直接拒绝,省得眼下将人留在天师府,不仅要好吃好喝的供着,还需时刻挂虑她有没有谨遵医嘱。
    哦,还有,
    人家的心还不在这儿。
    那张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如今不还被她妥帖收着呢?
    深邃黑眸定定落下,喻长风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脑中怒意上涌,却又很快被其他陌生的情绪翻拌搅合,以致于心头千回百转,一时竟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他恍惚意识到元秋白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祁冉冉确实有种特殊的魔力,似乎所有的‘兴风作浪’放到她身上,都会刹那转变为‘无伤大雅’,不仅不惹人生气,反倒还会让人觉出三分别样的可爱。
    思绪间她又赢了一把,口中哼着悠扬小调,身子朝前一欠,兴致勃勃地翻起了恕己搁在地上的一堆烂树叶。
    “哎?”
    恕己顿时不乐意了,“怎么还能动手挑拣好看的筹码呢?不行!我方才赢了都没自己挑!公主你耍赖!”
    祈冉冉面不改色地强词夺理,“我也没不让你挑啊!再说了,你都喊我‘公主’了,我自行选个筹码又怎么了?”
    “公主!”恕己瞬刻急得要挠头,“你这是,这是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
    喻长风心念莫名一动,想起适才褚承言对他的诘责,食指微弓,忽然就‘仗势欺人’地在祈冉冉脑袋顶上敲了一下。
    ……
    那厢的祁冉冉只觉头顶倏地一暗,下一刻,额前的位置便冷不防挨了个清脆的脑瓜蹦儿。
    “……?”
    她又惊又愣地抬起头来,倒着角度望向天师大人那张兀突出现的紧绷俊脸,
    “喻长风?你做什……”
    喻天师压根儿不给她反应时间,脚尖旋即一动,转眼将她身.下的小圆凳也一并勾了出来。
    咚!
    伴着一声敦实闷响,祁冉冉登时身子一歪,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喻!长!风!”
    诚然她在打牌前已经往树下垫了不少软垫,此刻四仰八叉地结实坐地,疼倒是不疼,就是丢脸丢得厉害。
    难得面红耳赤的韶阳公主一骨碌爬起来,袖子一撸,朝着天师大人飘然离去的背影就要往上冲。
    “你是不是有病!”
    恕己忙不迭起身拦她,“算了算了,公主算了。”
    仗势欺完人的天师大人脚下丝毫不停,神意自若地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关上栏窗,听着外头不断传进来的熙攘动静,听着听着,手臂上不曾消除的疼痛竟也恍惚变得可以忍耐。
    ……
    怀着难得的怡悦独自在房间里用过晚膳,再灭了烛火上榻安歇,天师大人阒然阖眼,原本平定的心绪却在嗅到窗外飘进来的异常香气时,瞬间被敏锐的警觉完全取代。
    ——气味安宁清甜,是迷香。
    喻长风眼皮一动,在黑漆漆的夜色中蓦地蹙起眉头。
    ***
    天师大人自幼时起便受过不少抗药训练,普通迷香的效用于他而言与熏香无异。
    他只是好奇有谁会胆大包天地地夜袭他的卧房,是以始终维系原状没有起身,甚至连眼都没睁,仅只耐心等候着这不怕死的小贼露出真面目。
    然而等着等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些许不对。
    无他,这小贼实在太笨了。
    依照常理,吹入迷香的下一步便该撬锁开窗,只是这小贼或许颇不谙此道,躲在外头窸窸窣窣捣鼓了好半晌,红木的双交四椀菱花窗却依旧严丝合缝。
    而且……
    几不可闻的怨骂声裹着溶溶月色潺潺流淌进来,“谁关的窗啊?盛暑天气也关这么紧!”
    夜袭他的人是祁冉冉?
    喻长风瞬间睁开双眼,难得感到愕然。
    她偷偷撬他窗户做什么?
    若是因为他今日绊倒了她,她想雪恨撒气,直接敲门进来不就好了?总归着她前些日子为了和离,也不是没用书卷打过他。
    随后又默默在心底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奉一关的。
    并且因为信不过恕己的马虎性子,奉一今晚还特地来他窗外检查了两次。
    思绪间有风过境,吹得浅黄窗纸萧萧簌簌,外头的祁冉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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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时动作一停,旋即又伴着这阵夜风闷闷咳了两声。
    ——是,这位姓祁的夜袭小贼不仅笨手笨脚,行事乖张,前几日还堪堪咯过血,万不能受凉。
    喻长风心头那股子恼火又无奈的感觉顿时又上来了,他木然望天,胸膛不甚明显地起伏了一下,薄唇微微翕动,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叹出这口气。
    半晌,仿佛认命似的,修长二指自榻头的棋盘里果断衔出颗滚圆棋子,骨节一蜷,几近无声地击向了牢固窗闩。
    ……
    祁冉冉那厢原本还在奋力与紧阖的窗扉作斗争,元秋白于午后申时送来迷香,她自己燃了一根试过效果,清醒后的半个时辰就做好了全盘计划——
    天师大人的起卧作息相当规律,每日亥时下四刻安歇,翌日卯时下四刻起床,她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尤自‘服药’,只需在子时一刻前燃起迷香,子时二刻潜入天师大人的卧房与他同榻而眠,吸食‘喻氏神药’至翌日卯时一刻再悄悄溜走。
    确保自己能及时醒过来的方法也很简单,她会在入睡前将自己的左手固定在榻边,再带一根恰好能燃三个时辰的小蜡烛置于踏步矮凳之上,蜡烛底部横插一根针,针上再竖挂一只珍珠耳珰。
    如此,只要蜡烛烧到了插针的位置,届时细针脱落,耳珰也会随之掉进她掌心里,悄无声息地将她砸醒。
    她将一切准备都做得充足,却唯独遗漏了一点。
    ——她不会撬锁。
    数不清第多少次将刀刃插入窗棂,试图挑开窗闩但失败后,祁冉冉紧捂住唇,极为克制地咳了两声。
    直接穿着寝衣来‘用药’确实有些不礼貌,但她也不愿夜夜都裹着繁复的白日衣衫将就入睡,遂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备出几身简易舒适却又不会太过失礼的轻薄袄裙,权当作自己的‘服药衣装’。
    此时此刻,沁凉夜风再次过境,祁冉冉身子一颤,喉头痒意上涌,两声急咳复又溢出,手腕随之微微抖动。
    啪嗒!
    下一刻,原本严丝合缝的小窗竟意外被这抖动震开了一道小小缝隙,祈冉冉顿时大喜,抬手便将窗子更推开了些,一面感慨着自己当真是有做贼的天赋,一面敛起裙摆,忙不迭探头爬了进去。
    因着不确定喻长风是否已经因为迷香陷入沉睡,她不敢早早点蜡,只能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摸索着徐缓前行,期间被桌角矮凳磕到腿脚也不敢喊疼,勉力忍耐着哼唧几声,而后再跌跌撞撞地继续往里走。
    好不容易来到榻边,她屏气凝神,徐徐弯下腰肢,凭着直觉与夜色里模模糊糊的精致轮廓去探天师大人的鼻息是否绵长。
    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去,第一个触碰到的就是温凉的喉头凸.起。
    祈冉冉暗‘啧’一声,吸取教训,二次探臂时微微将手向上挪了一点。
    柔软指腹很快触及到另一方更为柔软的物什,是如雨中花瓣一样的触感,薄韧,濡.湿,再微微向里探一探,还能隐隐感受到一方狭小潮.热的滑.润……
    祈冉冉眨眨眼睛,脑中一个怔愣,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喻长风的舌.头。
    她顿时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手,只觉耳朵尖忽地就有点热,心跳也莫名其妙加快了些。
    榻上的喻天师也在这时霍地翻了个身,颇具威慑性的高大身量往里一侧,面容朝向墙壁,只将个没长眼睛、能任她随意放肆的后背正对着她。
    祈冉冉加剧的心跳遂又极快地平稳下来,她不再耽搁,利落安置好固定手腕的绸带,再搬来矮凳燃起蜡烛——
    而后,就这么轻手轻脚地蹑足上榻,凑到了喻长风身边。
 16.招惹
    天师大人的卧榻床板硬得没天理,刚躺下去就硌得她又咳了一声。
    这声重咳来得措不及防,弄出的动静简直比方才撬窗时还要大,祈冉冉自己都被惊着了,急忙又爬起来,一手撑住身子,一手探过喻长风背对着她的挺拔肩臂,动作间沁凉长发如水倾泻,几乎快要盖住天师大人的半张脸。
    手指第三次小心翼翼地伸过去,这次她倒探得准,指腹于他嘴唇之上轻巧一滑,确定他鼻息平稳没被吵醒,而是真切陷入了沉睡,遂便懈了心神,克制紧绷的肢体囫囵一松,安安静静地瘫倒在了他身边。
    背对着她的喻长风听见祈冉冉呼出一口长气,一时间竟也破天荒想学着她幽长喟叹上一声。
    他觉得祁冉冉今夜大抵是真的有点中邪了。
    自然,他自己也不见得有多正常。
    身为天师府最年轻的掌权者,他在继嗣时期就已经被族中宗老或直接或间接地磨去了所有作为‘人’的本能欲.念,莫说如今已过弱冠,便是十四岁时初上战场,他在面对云谲波诡的各色煽惑时,都能将那份‘非人’的理智保有得近乎完满。
    可方才祁冉冉爬上卧榻的那一刻,他居然恍惚听见了自身筋骨之中原始流窜着的占有掠夺重新醒觉叫嚣。
    长久身居高位带来的完足掌控几乎瞬间让他对这陌生又危险的失控感生出镇压之意,
    所以,他才能在祁冉冉肆意抚过他的喉.结唇.舌时,阻止自己对着公主殿下那根不知死活的滑.腻手指头阖齿咬下去。
    但好歹,公主殿下安生了。
    不论她此番举动所求为何,至少他二人当下终于能够就此度过风平浪静的一夜。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下一刻,他就感觉身后的祁冉冉再次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
    公主殿下同他倒是真不见外,即便夤夜翻窗而来夺人卧榻,整个人也没有半分规矩绳墨的老实自觉。
    喻长风都无需回头,自小训练出的如凶兽一般敏锐的感知力便已经准确觉察出了她的所有动作——
    先是如猫儿展腰般自在抻了抻手脚,而后又循着他的方向同样翻了个身,凸起的脊背微向后弓,脖颈也浅浅弯下去,柔白面颊紧蹭上他的后背,鼻尖抵住他背心,东闻闻西嗅嗅,也不知想嗅到什么。
    半晌,温润柔软的掌心慢缓缓贴上他腰际,恰如一株纤柔灵巧的蔓生植物,馥盈盈韧盈盈,起先只是试探性地捏住了一点寝衣布料,没觉出什么抵抗后又徐徐向前延伸。
    柔弱又无害的,讨巧又漂亮的,只待占得了必胜先机,便会猝然霸道吞.吃尽他整个躯体。
    喻长风眉头紧拧,感受着那只软绵绵的手一路滑.动向下,只看五指的朝向,似乎是要……
    要解他腰间系带?!
    意识到这一点的天师大人身躯骤然一僵,于黑漆漆的夜色里猛地睁开双眼。
    ……
    与此同时,祁冉冉那厢确实是想解他系带的。
    不过并非腰间的系带,而是上身寝衣的系带。
    想解的原因也十分的正直单纯,无他,实在是因为只吸后背的药效貌似有些不大够。
    五指悄摸着挪移过去,祁冉冉将心一横,本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天师大人的上衣松了,然发红的指腹却在即将触碰到那片轻软的白色布料时霍地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搭上喻长风侧腰的那一刹那,掌心之下精壮的身体仿佛一瞬间变得僵硬不少,体温似乎也比一开始灼人了些。
    而且……
    后知后觉的羞耻心来势汹汹,忆及适才指腹之下平滑紧实的润泽肌理,祁冉冉脑袋一歪,突然就将脸埋进冰凉的玉枕里无声尖叫。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天师大人过去登坛祀福时的画面,是在她重回宫闱的第一年,彼时俞瑶尚未逝世,她也尚未被迫看清局势,整个人犹然处在一种不识人心惟危的天真状态里。
    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天师’身份的喻长风,他穿着制式繁复的云鹤袍,戴着堂皇雍容的莲花冠,谡谡高居于祭坛之上,泠泠落目时的靡丽风姿浑然盖过了漫天彻地的斑斓华带。
    清寂,矜贵,高洁,禁欲。
    明明眉眼昳丽如画,却令人半分不敢亲近,一如昆山片玉,风骨昭然峭峻。
    可就是这么一位不可高攀的清冷谪仙,眼下却昏迷不醒着被她这般肆意……
    “还是算了。”
    强压下脑子里不断加粗放大的‘亵.渎’二字,祈冉冉嘀嘀咕咕嘟囔了一句,又悄摸着将手收了回来。
    她退而求其次地向上挪了挪身子,抬手拨开天师大人颈边黑发,取而代之地将自己的下巴搭进去,手指无意识卷住他一缕发尾,嗅着这人身上淡淡的信灵香气,小哈欠惬意一打,就这么无比安心地阖上了双眼。
    房间里的迷香还未散尽,心神一旦松懈,残余的催眠效果便倍增袭来,祈冉冉脑袋越来越沉,不消片刻,本就清浅的呼吸彻底趋于平稳绵长。
    她睡着了。
    喻长风悄寂转过身来。
    自己的一缕发丝还被公主殿下牢牢攥在手里,喻长风掰开她的手,先将自己的头发尽数解救出来,继而又以二指擒住祈冉冉小巧的下巴颌,本欲将她稍稍推得远些,只是尚不待骨节发力,这莫名其妙赶来占他便宜的登徒子就已经无意识地皱眉抗议起来。
    红润润的唇瓣向下一撇,毛茸茸的发顶也旋即更深地埋靠进来,祈冉冉哼哼唧唧,小猪崽似的,仿佛他这位被占便宜的苦主为捍卫清白而做出的‘反抗’举动是多么的不可饶恕又情理难容。
    喻长风垂眸望一眼怀中又乖又娇又香馥馥的猪崽子,顿时愈发心烦意乱。
    怎么长大了还是这么喜欢倒打一耙?
    明明属她最鬼精灵又没心肝,之前为了份和离书动手砸他,如今竟还得寸进尺地偷燃迷香,自在当起了梁上君子。
    也就只有模样生得乖,实则却心黑得要命,干脆用棉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直接丢回她自己房间里算了。
    天师大人敛袖起手,隔空在祈冉冉肩头的位置划拉了一下,看似是在丈量该用何种姿势将她利落扔出去,然手臂下落,却是轻轻为她掖了掖被子。
    元秋白早在为祈冉冉诊脉的当日便将其脉象详细告语,他说公主殿下虽表面看着康健,实则内里却气虚羸惫,该是平日里忧思过重,心气耗损,需得逸豫安眠上一段时日,尤其不可夤夜惊梦。如此,方能稍稍补回亏损心神。
    “祈冉冉。”
    喻长风哑声开口,也不指望能得到任何回答。
    “你为何要这样做?”
    自成婚始起便冷心冷肺地主动分居,这时候想起来他是她夫君了?
    “吵着闹着要与我和离的人不是你吗?”
    那封签过字的和离书可还被她好好收着呢,只要那东西存在一日,哪怕她祈冉冉今夜才蛮不讲理地偷偷睡了他,明日晨起心血来潮,将和离书尤自往上头一递,她也照样能够拍拍衣角潇洒走人。
    “你这究竟算什么?”
    那个与她纠缠不清,虚伪碍眼的褚承言算什么?
    他呢?他又算什么?
    窄白的半截腕子就在此刻冷不防迎头袭来,喻长风骤然回神,抬手接住她手腕,习惯性擒住脉搏诊了一把,而后又熟练掀起被角,将她无意识乱动的小臂妥妥帖帖地放了回去。
    这人睡觉是真不老实,偏生她自己还没半点自觉,喻长风当年在小屋里默守着她睡过几次午觉,次次都要熬心费力地给她盖三四回被子。
    创痕斑驳的手臂又开始疼了,喻长风阖了阖眼,止痛药还搁在外间袍子的袖袋里,他没法下榻去拿,只能干忍着。
    “祈冉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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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漆漆的眸子复又落下来,喻长风瞥一眼她浅蹙的眉心与搁在榻头的叫醒蜡烛,指尖隔空一弹,将那扰人清梦的明亮烛芯些微弹断了点。
    雅寂内室旋即陷入一片幽幽晦暗,没了灯火搅扰的公主殿下愈发安适,水润红唇轻轻嗫嚅,唇角上挑,很快露出个满意浅笑。
    喻长风的视线就这么不可避免地落到她微漾的小酒窝上,他盯着那处瞧了一会儿,半晌,终是沉沉补上了后半句。
    “你最好尽快思忖清楚。”
    无论她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首先都该明白。
    他,不好招惹。
    ***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一座私宅内,林相神情阴肃,正冷冷望着庭中双膝跪地的褚承言。
    褚大人今日本就在太极宫里吃过喻天师亲赏的苦头,归府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至这宅院,赤膊负荆跪地反省,一跪就是三个时辰。
    此时此刻,皎洁月光温温柔柔地迎头洒下来,将褚承言本就惨白的面容益发照得形若死灰,可他却好似无所觉察一般,即便后背被藤条抽出来的伤口已然鲜血淋漓,脸上也不曾显露出半分凄哀神色。
    林相知道他这学生的性子,他提壶斟出盏茶水,看着清澈茶汤缓缓蒸腾出一片袅白水汽,
    “承言啊,你的心乱了。”
    “你忘了你的来时路,忘了你的引航幡。”
    “你也忘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地从狗重新做回了人,忘了披上华服的那一日,你对皇后娘娘许下了何种承诺。”
    寒彻的嗓音自厅堂之中潺湲流淌,裹挟着冰凉月色,将过往不堪的记忆一并冲带出来。
    褚承言徐徐抬头,看着身前那道被月光投映而出的绰绰黑影,恍惚间仿佛瞧见了幼时那个蜷缩在狗窝里的他自己。
    “老师。”
    他已经将近五个时辰没有饮过水了,此刻骤然开口,沙哑的喉咙一如烟土侵蚀的残破风箱,隐隐透着股令人不适的聒耳涩然,
    “我没有忘。”
    他是生于郑氏一支旁系族亲的外室子,四岁被主母接回主宅,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与府中的看家狗共住一处,每日守着个小小的饭盆等待府中下人派送餐食,一木桶荤素混杂的残羹冷炙,他吃一小半,狗吃一大半。
    这般毫无尊严的日子他挨过了整整两年,直至府中嫡子开蒙结束,庆贺的当日不幸溺水而亡,身为远房姑母的郑皇后回府吊唁时,他才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命运的拐点。
    郑皇后早年间不知因何坏了身子,她从前无子,今后也断然不会有任何的身生子嗣。
    褚承言自那日起便成了她唯一的‘至亲后代’。
    “我不会忘记姑母与老师对我的教导,更不会忘记姑母交代我做的事。”
    林相端起茶盏晃了晃,对他的申辩不置可否,
    “没有忘记?当年你亲眼旁观着嫡亲的哥哥溺在水中,都尚且能做到面不改色,直至确认他完全断气后才佯装惶急地下水救人。那时候你多大?六岁?七岁?怎的如今过去十几年,你反倒沉不住气了?”
    他站起来,一步步地走向庭院,
    “承言,我不管你今日当众挑衅喻长风,究竟是为了维护政事堂的颜面亦或其他什么原因,喜欢鲜妍娇花无可厚非,但被花迷了眼可万万不行。”
    温度适宜的茶水款款递到眼前,林相撩袍蹲身,将茶盏亲手端给他,
    “韶阳公主在天师府多待一日,逃离皇后娘娘掌控的可能性便会多增一分。如何尽快让公主重回公主府,需要老师出手帮你吗?”
    “……不需要。”褚承言双手接过茶盏,“我已有对策。”
    他将茶盏双手拢在掌心里,清浅的瞳孔中映了血色,使得原本清隽的面容也就此透出三分郁郁的阴森来。
    “最迟到中秋宫宴后,我必定会让公主离开天师府。”
 17.瀑布
    浓郁夜色渐消,祈冉冉难得睡了个好觉。
    神思全然疏懒懈惰,身心也一具获得了久违又丰沛的舒适,以致于到了翌日卯时一刻,珍珠耳珰如计划中那般准确无误地砸进了她掌心里,她却没能如计划中那般准确无误地清醒过来。
    卯时二刻,一道温煦气息毫无征兆地自她指尖窜入身体,祈冉冉舒服得哼唧一声,下一刻,她蓦地惊醒,发现外间已然晨光熹微。
    里侧的喻长风一整晚姿势未变,甚至连脊背后弓的弧度都似乎与她昨晚印象中的别无二致。
    ——显然,他没被自己吵醒过。
    祈冉冉顿时长呼出一口气,一面感慨着自己果真睡品极佳,一面快速下榻,往博山炉里丢了块促人清醒的香料,继而又将蜡烛耳珰细针绸带一股脑儿地都装进包袱袋里,最后才蹑手蹑脚地自天师大人的房间遁了出去。
    起床时辰较之预估的晚了一刻,祈冉冉担心回房路上被人瞧见,遂便选择鬼鬼祟祟地从小花圃里绕过去。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为了舒适‘服药’而特意准备的薄软襦裙,袖子较之寻常的袄裙要短上一截,袖口却更宽大,以致于一路自那半人高的灌木丛中穿行而过,两条小臂上蹭得斑斑点点尽是红痕。
    堪堪回房换好衣衫,恕己已经自外叩门来请她用早膳了,祈冉冉应了一声,将袖摆向下扯了扯,与恕己一道往西南角的小边厢走。
    跨过边厢门槛,喻长风依然没来,元秋白倒是早早坐在了圆桌一侧,瞧见她了便颔首向她问好,
    “堂妹,昨夜歇得如何?”
    祈冉冉甫一拿到那效用堪比迷香的安神香时就曾郑重其事地同他保证过,说这东西仅为自用,必不会用以胡作非为,言辞之诚挚恳切,与指天誓日也差不了多少。
    元秋白倒是没怀疑他这小堂妹会将迷香用到喻长风身上,一来想着祈冉冉毕竟是位公主,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哪能做出此等采花小贼才会施为的龌龊之事;
    二来则是因为,那可是喻长风啊!
    莫说燃上几根迷香,就算将香磨碎了融进水里,再囫囵给他灌下去,天师大人也不见得会迷魂丧志。
    “……还可以吧。”
    祈冉冉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不欲在恕己面前继续这个话题。她敛袖为元秋白倒出一小碟子醋,又将热腾腾的蟹粉包子往前推了推,
    “堂兄,你今日怎么来了?”
    “……我,”
    含含糊糊的人顿时变成了元秋白,“我有事要与喻长风说。”
    他顿了顿,同样反手给祈冉冉倒出一碟醋,“你也尝尝……”
    正说着,天师大人的身影突然自窗外一闪而过。
    元秋白忙站起身,“堂妹你且吃着,我先告辞了。”
    言罢衣袍一撩,像阵风似的追了出去。
    ***
    元堂兄自觉脚步不慢,边追还边自天师大人身后迭声喊着,可天师大人今日不仅面无神意,耳朵也像失聪似的听而不闻,元秋白直追了他两道回廊,才终得以与天师大人前后脚迈过了寝屋的房门。
    自内合上门板后才发现这人竟是浑身都湿透了,外层天青的袍衫被雪白里衣洇出大片暗色的痕迹,黑到极致的瞳孔掩在同样湿漉漉的发梢之后,眼睫边缘犹且挂着几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此刻微一抬眸,那点水汽便融进了狭长锋利的眼尾里,莫名显出几分原始兽类的冷寂凶意。
    “喻长风?”
    元秋白登时一愣,“你做什么去了?”
    喻长风抬手解外衫,边解边往屏风后走,“冲瀑布。”
    “冲瀑布?”元秋白亦步亦趋跟过去,“那不是你小时候心性不定时才会做的事吗?”
    他满脸不解,“但容我直言,您老如今怕是已经快没有心性这种‘人’才会有的东西了吧?”
    毕竟天师大人越是长大,性子就越冷,他毫不怀疑,喻长风再过几年怕是都能直接原地升仙了。
    喻长风没接他的话,线条紧实的臂膀一扬,将吸饱了水的天青外衫丢出屏风之外。
    元秋白反应极快地向右躲了一下,小腿骨径直磕上了方凳角,‘咚’得一声,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是好歹躲过了被厚重湿衣物迎头盖脸的丢份儿命运。
    ——得,就这小心眼儿的性子他也升不了仙。
    “哎,喻长风。”
    没什么好气地轻啧一声,元秋白蹲下去揉了揉腿,虽说早已经对喻天师那动不动就不爱搭理人且还相当喜欢直接动手的行为方式习以为常,可如今冷不防被作弄了,还是忍不住想揶揄他,
    “我是拿你当挚友才好心提醒你的,您老现在可不是什么十七八岁生龙活虎的少年郎了,哪儿能再这么见天的一大清早冲瀑布呢?那东西可是顶级寒凉之物!莫说人了,发.情.期的烈马也禁不住日日这么冲的,你……”
    他忽地一顿,发现原本背对着他的喻长风不知何时转过了身。
    倒是没走出来,仅只自屏风后探出一只青筋隆起的冷白手背,凸起的指骨处色泽略艳,是浅淡的樱绯色,顺着指腹一路没入黄花梨木的顶端屏角里。
    此时此刻,有光透过窗纸斜照进来,天师大人就这么一手搭着屏风顶角,一手捋起额前湿发,精致的眉眼完全显露,隐隐可见其中的诚朴困惑,
    “发.情.期的烈马,通常都是如何抑制欲.念的?”
    ……嗯?
    元秋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
    他一脸震惊地张大嘴巴,“你说什么?”
    “没什么。”喻长风又将头转了回去,下巴轻轻一抬,言简意赅地使唤他,
    “衣柜里,帮我拿件里衣。”
    “……”
    元秋白又‘啧’了一声,依言走到桌案旁的衣柜前,抽出件干净里衣随手一卷,朝着屏风的方向隔空扔过去,
    “我可真是欠你的。”
    扔完衣服他也没回去,顺势往桌案前一坐,悠哉拨弄起了喻长风搁在案头的那些亲笔画作。
    天师大人惯来志趣寥寥,唯一称得上爱好的,约莫也就只有闲来无事时的涉笔作丹青,可惜他的画作同他这个人一样,始终都是黑的山白的雪,偶尔点缀上一轮旭阳,也都是没什么生气的浅橘色。
    然而……
    视线落在案头边缘那幅天师大人的最新画作上,元秋白诧异挑眉,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宽大宣纸上绘得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空寂山水,可这一次,一只轮廓模糊的飞鸟却翩翩煽动着碧色的翅膀,猝然跃动于重峦叠嶂之间。
    水也同样不再只是恓恓的水,元秋白看着那虽有薄冰漂浮却仍潺潺流动的澄澈溪涧,一时竟仿佛瞧见了清冷依旧却隐蕴生机的勃勃早春。
    画作的左下角标注着落笔的日子——禛圣十三年七月初八。
    他将这历日默念几遍,下一瞬忽地福至心灵,脑中浑然一个激灵。
    禛圣十三年七月初八,是祁冉冉说不和离,并且还要留宿天师府的日子!
    画意即心意,元秋白当即呆若木鸡,恍惚意识到自己或许于机缘巧合之下窥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确信这件‘不得了的事’便连喻长风本人都必定尚未察觉,否则以天师大人那克制内敛几近压抑人.欲的性子,就算将寝屋尽数拆除再浑翻个面,自己也决然瞧不见这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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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就有些纠结,毕竟自己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告知天师大人一件堪堪才探听到的纷乱秘辛。
    还是与祁冉冉和褚承言有关的,不太清白的那种秘辛。
    踌躇间喻长风已经换好衣衫走了出来,前襟系得板板正正,如墨黑发却未束起,一缕稍短的发丝还悄摸翘起了个微小的弧度,使得今日的天师大人怎么看都要比以往多出几分活人气。
    “有事?”
    “……”元秋白支支吾吾,“其实也没什么事……”
    他见喻长风走到窗前,随意拣起根暗色发带,一手抻着顶端,另一手利落往发根处绕,无措之下便没话找话地道:
    “这发式不错,束起来又快又简单,瞧着还不失礼,哈哈,下次有机会你教教我。”
    喻长风连头都没回,“没话说就出去。”
    元秋白:“……”
    元堂兄遂唉声叹气地从喻长风房间里退出来,本打算改道去祁冉冉的屋子里再劝一劝她,那褚承言真没什么好,除了较之喻长风更会讲些漂亮话,余下那些权势地位,乃至身量样貌,哪一点能再比得过?
    况且不爱讲话也不是什么天理难容的大毛病,正好祈冉冉嘴巴还毒,夫妻两个弥合互补,安安生生过日子得了。
    他如此想着,下一刻就见用完早膳的祁冉冉与恕己人手一个大竹筐,兴致冲冲地跑过来打梨子。
    公主殿下今日穿了件鹅黄绣暗金团圆纹的轻纱半臂,内搭浅藕色窄袖长衫,行走时红绿交叠的间色裙摆摇曳生姿,浑然一副花团锦簇的灿烂春景。
    要打的梨子树就种在天师大人与公主殿下最初卧房的廊道中间,此时此刻,从元堂兄的角度望过去,恰巧能将祁冉冉明媚活泼的俏丽身姿全然纳入眼底。
    确实是生得漂亮,也确实是招人喜欢。
    就连元秋白这个面上端方做‘堂兄’,实则一心只想当人家‘表妹夫’的人都不得不承认——祁冉冉此人,简直从头到脚都充盈着鲜活又旺盛的生命力。
    他顿时就理解了喻长风那点暧昧不明的心弦波动,那人在很小的时候便成为了天师继嗣,而为保证绝对的公正,每一任天师大人都需始终持守一条近乎‘非人’的金科玉律。
    ——不可有爱恨嗔痴,不可有厌恶喜好,遇乐事不可显喜,遇恶事不可露怯,遭劫难不可彰示痛苦,遭择选不可凸现爱重。
    这是完全违反生灵本性的要求,喻长风作为未来的‘天师大人’,自然也为此遭受了常人浑禁不起的非人磨练。
    元秋白的母家曾为天师府供应过一段时日的珍稀草药,而他也因着这层特殊的身份,得以对那些磨炼手段有所耳闻。
    譬如,将继嗣的双手十指折断再接好,指甲盖拔起来,直到继嗣能咬紧牙关,哪怕疼到面色发白冷汗涔涔,也能不发出一丝声音。
    放任继嗣接触世间万物,之后再将其喜好收集起来,当着他的面一样样毁掉。
    能与喻长风成为至交好友的契机也十分微妙,十岁那年沾了自家父亲的光,难得随禛圣帝一同至天师府祈福,继而在这机缘巧合的到访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尚为继嗣的喻长风。
    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年果如众人所说那般金质玉相又丰标不凡,但那一日,他浑身上下却尽是伤口,怀中抱着一只同样鲜血淋漓的猫儿,狼狈又脆弱地,哑声求他救一救他的小猫。
    猫儿其实早已经断气了,是被天师府的宗老亲手捏死的,喻长风当场勃然扞拒,可惜他彼时不过总角,哪怕自幼习武,身法技艺较之宗老们也远不够看。
    他被惩戒得几乎失去了整条命,最后却也没能抢回自己小猫的命。
 18.中秋
    自那之后他便开始学习医术,与元秋白的关系也日渐趋于近密。
    元秋白是真心希望喻长风能快乐点,无他,这人小时候过得太苦了。那等非人的所谓‘磨砺’,身体上的,心灵上的,他一熬就是十几年,此等境况下还能不发疯,元秋白都想由衷钦佩他一句‘心志坚定’。
    但话又说回来,喻长风其实是该发发疯的,过去能力不足时克制隐忍便也罢了,如今他威望空前未有,就算翻着花儿的‘随心所欲’,族中宗老除了能用大义和责任压他几句,还能奈他如何?
    ——左不过是他自己因着过往的接连失去心如槁木。
    思绪至此,元秋白下意识就去看那或许是唯一一个能救活这株枯木的公主殿下,抬眼的瞬间瞧见祈冉冉已经拽着半筐黄梨子移到树下,此刻竟正莞尔朝着这边挥手。
    元秋白忙不迭回了个笑,也欲抻臂同她打招呼,手都抬起半截了才发现祈冉冉视线的落点并非是他,而是距他左后方不远处的雕花栏窗。
    他顿时一愣,片刻后旋即意会,向前快走几步,果然就见适才还紧紧闭阖的窗子不知何时已然开启了一道小小缝隙,喻长风坐在窗边桌案前,单手捧着一册书卷,全神贯注,目不别视,浑然一派心无旁骛的专注相。
    可祈冉冉那厢一招手,甚至连声音都还没发出来,他便应时抬眼,俊挺的眉头微微一皱,露出一副被人打扰之后的不悦之态。
    “做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祁冉冉高举起掌中什物给他瞧,“喻长风,你要吃加糖蒸的热梨子还是制成酥山的凉梨子?”
    喻天师面无表情地回绝她,“我不吃梨。”
    祈冉冉一脸了然地点点头,“酥山去掉果肉啊,好的,那你等我半个时辰。”
    喻长风没接话,卷头朝前虚虚一点,“小臂上那一片红是什么?”
    祈冉冉也没接话,眉眼弯弯笑容愈盛,“知道了,我再多给你加些牛乳。”
    她说完便走,拉扯着竹筐奋力前行,于青砖地面拖拽出一小道蜿蜒痕迹。
    喻长风同样不置可否,将不知读了几页的书卷随手一搁,带着一份近乎诡异的默契,几至同步地阖了栏窗。
    ***
    转眼又过两日,第三日的早朝之上,程少卿一步一叩,自行辞去了宗正寺少卿的官职。
    一众朝臣面上全全水波不兴,内心无比惊疑哗然。
    惊疑的原因也再简单不过,毕竟天师大人此番勃然盛怒的始末,真真是值得细品。
    虽说于公而言,以程少卿为首的数位宗正寺官员确实曾一度持续地对天师府明褒暗贬;
    于私来讲,程少卿自己胆大包天,平日里惯喜欢口出狂言便也罢了,这次竟还不知死活地闹到了喻天师的家门口。
    天师大人只是懒得事事计较,并不代表人家就是个能任人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相反,喻天师不仅一点不‘软’,内里还委实‘硬’得要命。程少卿今次不就身体力行地证明了?招惹了喻长风这座又凛又险的大冰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话又说回来,常年沉寂的大冰山早不发怒晚不发怒,怎的偏偏这次就怒气冲霄了?回溯程少卿的数次作死行径,其中唯一不同的,似乎也只有‘华盖险些砸伤了韶阳公主’这一异数。
    但韶阳公主不是早就与那礼部的褚侍郎……
    一时间,火辣辣的探究视线不约而同地齐齐投注到了台阶之下的褚承言身上,褚大人微笑伫立,神色怡然地接受了所有目光。
    终至散朝,几位素昔爱瞎打听的同僚当即围至褚承言身侧,
    “褚大人,您这……”
    褚承言此人异日里最是‘难聊’,他倒并非缄口不言,而是叙谈回应时都颇有技巧,往往三言五语的交流完,你觉得他什么都说了,但再一深究,才会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说。
    只是今日,他却显而易见的格外坦然,
    “是我言行有失,惹得珠玉动了气。”
    清隽眉眼微微低垂,忧愁与失落便止不住地漫溢出来,
    “珠玉如今不愿见我,还躲进了镶金嵌宝的首饰奁里,我人微言轻,对此也无可奈何。”
    一番话讲得迂回隐晦,然‘珠玉’说得是谁,‘镶金嵌宝的首饰奁’指得又是哪儿,在场众人几乎瞬间心领神会。
    朝中挂着闲职但常年告病、今日纯为了瞧热闹才破天荒来上朝的元秋白闻言眉头一蹙,眼中忧虑顿时更深。
    元堂兄其实早在前几日就已经听得了这方传闻——祁冉冉之所以突然决意留宿天师府,正是因为与褚承言生了怨怼。
    但这怨怼又着实不值一提,换言之,与爱侣之间的打情骂俏也差不了多少。
    三日前他造访天师府,本意也是欲要将这消息直接告知喻长风,只是彼时意外窥得了天师大人的晦涩心事,他诸般顾虑,到底还是作罢。
    然而今日……
    耳边的攀谈内容已然进展到了明晚的中秋宫宴,芝兰玉树的褚大人垂首浅笑,眼角眉梢间都是止不住的欢喜悦意,
    “万幸误会已说开,中秋宫宴前便可再次见到珠玉,与其重修旧好了。”
    ……等等,什么意思?
    祈冉冉这是要离开天师府,重吃褚承言这棵回头草了?!
    元秋白蓦地眼皮一跳,这下便连半分顾虑都没有了,他一面于心底默念着‘喻长风你真该尊称我一声义父’,一面以双手勾抱着官服下摆,头也不回地往天师府冲去。
    ……
    一路登上鹤鸣山,入内殿的第一眼他就瞧见了喻长风。
    喻天师穿着一件窄袖的群青紫薄罗衫,乌黑发尾半干半湿,正蹲身在廊道旁的小花圃里修剪花枝;恕己则于一旁静默立候,脑袋垂得低低的,明显一副差事没做好又被教训了的萎靡模样。
    元秋白走过去,“喻长风,你做什么呢?”
    喻天师意料之中的没搭理人,一旁的恕己小心翼翼接过话头,
    “因为我没有将花圃里的灌木清理干净,公子现在在亲自清理。”
    前往韶关确认粮米的弟子已于前日归来,离京的日子也定在了中秋翌日,奉一近来需得筹备出行路上的行李马匹,天师府的内务管理便一具落到了恕己头上。
    可怜的恕己师兄边说边止不住迭声吸气,只觉自家公子约莫是真讨厌这些灌木,毕竟他近来犯过的小错并不止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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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譬如,公子寝屋的窗子没阖好就是无甚所谓,但接连三次未能将灌木清理,公子居然破天荒罚他蹲了两个时辰的马步,以致于他的双腿直至目今都在不住打颤。
    元秋白意外挑了挑眉,“这灌木虽说偶或可致人皮肤红肿,但它能驱蚊虫,种了这么些年了,平时也鲜少会有人从花圃里穿行而过,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清理掉?”
    喻长风手上动作没停,“你的行李备好了?”
    元秋白每年也会与天师府一道离京,权当个医师随行照料。
    “年年都是那点东西,早就备好了。”元堂兄蹲下身去,高度与喻长风齐平,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翻起的湿润泥土,语气有些支支吾吾,“那什么,喻长风,程少卿今日辞官了。”
    喻长风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拔出坑里绿植,转而从旁取过一株冒了头的紫薇花,生疏却仔细地培植进去。
    祁冉冉貌似就很喜欢紫薇花,元秋白几次瞧见过她随手搁在桌上的帕子,颜色虽不尽相同,锦帕的一角却始终绣着一朵紫薇花。
    “……喻长风。”
    元堂兄顿时益发怨恨起了自己这个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变得格外灵光的脑子,
    “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
    他支支吾吾,耳中听着‘咚咚咚’的培土声,心下愈加纠结得要命,踌躇半晌,干脆转头先问恕己道:
    “你们公主呢?方才我过来时也没瞧见她。”
    正问着,门外忽然跑进来个着青衫的小弟子。
    “恕己师兄。”小弟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韶阳公主下山去了,临行前让我转告你一声,今明两日都无需准备她的三餐。”
    ——得,这是真走了。
    元秋白终于放弃挣扎,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语速极快地破罐破摔道:
    “喻长风,其实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祁冉冉前些日子之所以留宿天师府,与什么身生异象毫无关系,纯粹就是因为和褚承言闹别扭了。今日突然下山,也是因为与褚承言冰释前嫌,二人要见面了。这话都是褚承言在早朝之后亲口说的,不止是我,好多上朝的同僚都听见了。”
    咚!
    培土声蓦地一停,四下旋即陷入死寂。
    好半晌,元秋白兢兢战战睁开一只眼,发现喻长风的反应竟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没动,面上神情也无甚变化,那支培植到一半的紫薇花甚至还被他全须全尾地拢在掌心里,粉的花绿的枝,嫩黄蕊瓣颤颤巍巍,犹在徐徐沁着香气。
    “……额,喻长风?”
    元秋白期期艾艾喊了他一声,
    “你,你没事吧?”
    喻长风好一会儿才有了动作,他放下花枝,没有袖摆遮挡的五指十分明显地攥了一下,手背之上青筋凸显,下一瞬又极快消失不见。
    他好似真的半点都不在乎,又好似早就对这结果有所预料,幽邃眼底无惊无怒,浅色薄唇轻轻嗡动,便连说话的语气都与平常无异,只是约莫在太阳底下待得久了,此刻蓦然开口,嗓音低沉粗粝,微微透着点反常的哑。
    “没事。”
    他道。
    没事。
 19.离京
    另一边,祈冉冉在离开鹤鸣山后便径直纵马去了褚承言的府邸。
    她这厢一旦没了迫切招揽玄羽军的成事执念,褚承言那边便全然失了筹码。
    眼瞧着她在天师府越住越稳,褚大人约摸是真被逼得没了法子,竟浑不顾露马脚的风险,于昨日公主府运送衣衫上山的车队里夹了封信,只道他已经将玄羽军的副统领请入京城,祈冉冉若愿意,大可来他的府邸,暂且隐匿身份,当面将韶关粮仓的钥匙交给对方。
    祈冉冉记得这位副统领,前世引爆公主府的那日,就是这位副统领扔了她姨母与表妹的头颅。
    动笔回了信,她应下褚承言的邀约,同时也提出了一个新要求——
    她说,中秋宫宴她不想去,只想留在褚府之内,与姨母表妹一起,于月夜之下,一家人共同吃一顿团圆饭。
    郑皇后平日里是断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莫说私底下会齐团聚,那人巴不得造上几个铁笼子,将她俞家三人逐个次第地关进去,再永永远远地分隔开。
    但她同时也知道,‘吃团圆饭’这事,放在今时今日,褚承言必定办得到。
    且不论郑氏一党现今是如何迫切期望着她能因为这份‘母家亲情’主动离开天师府,乖乖重回到公主府的樊笼里;
    仅只忆及前世里那幅意外于褚承言书房中瞧见的月下阖家团圆图,祈冉冉唇角微勾,眼中悦意一时更盛。
    是人就会有贪念,回信中的‘一家人’自然是指她们俞家三位,可若适当其时再稍加渲染,指代成四人也未为不可。
    前世的褚承言能利用她对自由的贪念步步算计,今生她反客为主,自然也当郑重回他一份礼。
    ……
    入了褚府大门,与玄羽军的副统领就米粮交付问题虚与委蛇一番,祈冉冉揣着自己的小包袱回到客房耐心等待,果然于翌日一早见到了遮面而来的姨母与表妹。
    褚承言对她还是有所防备,见面的地点定在后院亭台里,蔓生带着两个丫头立候旁侧,看似恭恭敬敬,眼睛耳朵却自始至终都未从她们身上移开半分。
    祈冉冉这时候就表现得格外懂分寸,她似乎也明白这顿‘中秋团圆饭’来之不易,并未遣下任何屏退指令,仅只手捧菜单,眉眼雀跃,片刻之后脖颈一扬,无比歉意地冲蔓生抿唇笑笑,
    “蔓生,我可以和我表妹坐到一处吗?我想挨着她,和她一起看菜单。”
    蔓生颔首应‘是’,主动让开俞若青身前位置,转头却提来个铜壶,以添茶为名,继续不远不近地从旁伺候。
    祈冉冉也不介意,甫一落座便兴致勃勃地攀上了俞若青的手臂,她将菜单平铺开来,纤纤食指顺着那长长的一列飘然游移,极快点出了几道菜,
    “第一道,第二道,第七道,我记得这三道菜你与姨母都不能吃,咱们去掉吧。”
    一,二,七。
    俞若青覆上她的指,想到那些借由元秋白赠礼送到手上的计划暗语,与她六分相似的面容之上神情微肃,清亮眸子里隐有泪光在闪,
    “是娘不能吃,表姐,你让我与你一起尝尝吧。”
    祈冉冉反手攥住她冰凉的手,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行,倘若已知这菜品食之必生端,那打从一开始便不该尝试一点。”
    她又笑起来,圆溜溜的大眼睛徐徐弯成小月牙,“若青,要乖乖听表姐的话。”
    ……
    夜幕很快降临,今日是中秋,宫中置酒高会,寻常百姓亦是弄盏传杯,喧闹长街一时鸦默雀静,唯有奉旨藏在褚府门外的察事听子乾乾翼翼。
    褚承言出门取酒,归来时瞥见院墙暗处的察事听子与侍候的丫头小厮,眉头登时阴郁一拧,随即燥郁地挥手将人全部屏退。
    对于祈冉冉,他承认自己有些私心,虽然在现阶段,这点私心的重量尚还远比不上郑皇后交给他的‘正事’。
    但今夜的祈冉冉却实在过于美好了。
    她难得在他面前显现出如此真实又鲜活的一面,一颦一笑尽似春日艳阳,他在黑暗里待过太久,很难不为这抹明媚艳阳沉沦迷醉。
    推开房门,圆桌一角的博山炉里不知何时换了种香料,俞若青与俞姨母相互搀扶着歇在外间,副统领则更甚,软塌塌地趴在桌沿边上,显然已经醉的不省人事。
    再往里,山字式的屏风表面人影绰绰,祈冉冉瘫在贵妃榻上,甜津津的声音自后头悠悠传出来,懒洋洋得带着笑意,
    “回来了?我要的酒呢?快拿进来。”
    褚承言喉头一滚,沉声应了句‘好’,提步绕过屏风。
    ……
    紧邻座屏的烛台燃得过亮了,此时此刻,一抹晃动火光跃过屏风凸起的棱角,斜斜打在褚承言的眉眼间,褚大人被那光晃得阖了阖眼,下意识抬手遮挡,然下一刻,心口的位置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猛地睁开眼,就见原本斜倚在贵妃榻上的祈冉冉不知何时已经窜到了他面前,她仰着头,素白的下颌隐在一团乌蓬的发丝间,颊边的小酒窝甚至还微微向下凹陷了少许,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干净俏丽,十足十的天真烂漫。
    可她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把刀,刀锋熠熠锐利,半截因为她用力不当割破手掌,半截径直没入他的身体里。
    褚承言喉头颤动,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他不知就里,却也明白祈冉冉眼中的杀意不似作假,强提着一口气将人推开,转头就要向外跑。
    祈冉冉却不愿意放过他,她无视自己被划烂的掌心,两步追上去,一手拽住他的头发,另一手反持匕首,刀锋向下,咬牙用力一送——
    噗呲!
    利刃陷入皮肉的声音在寂静内室里被无限放大,这一次,她终于将刃首深深插.进了褚承言的心口。
    ……
    仿佛凭空被人蒙了个罩子,四下里一瞬间安静极了,祈冉冉大口喘着气,囫囵向后跌坐在地上。
    掌心流血疼得厉害,双臂也因为力竭而止不住地簌簌颤抖,然心头的位置却鼓胀一片,其中情绪激荡汹涌,叫嚣着要沸腾起来。
    原来亲自手刃狼心狗肺之人。
    ——竟是如此痛快。
    ***
    子时二刻,俞若青与俞姨母搭乘褚府马车悄然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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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隆北大街时换车改道,就此顺利出城。
    丑时一刻,褚府门外的察事听子惯例巡视,但见寝屋之内暗香浮动,烛光摇曳,隐有人影晃动纠缠,遂无声淬了一口,重新潜回夜色之中。
    卯时三刻,喻长风掀被坐起,二指捏捏眉心,只觉那双木然望了一整宿天花板的眼睛干涩得厉害,其中血丝密布,钝钝泛着酸痛。
    他干脆下了榻,拣起条帕子没入面盆,待到锦帕浑然浸透,便拧至半干,折成三折,搭到自己眼睛上。
    须臾,锦帕几至干透,他取下帕子,随手扔进面盆里,于水花四溅的刺耳响动中沉默回身,下一瞬却蓦地愣在原地。
    面盆前侧便是铜镜,一片破晓迷蒙的浓白光线里,喻长风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透过锃亮的镜面,清晰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挣扎与不甘。
    他突然就笑了,唇角无声向上一扯,周身寒萧似冰,唯有喉头几度滚动。
    ……
    巳时二刻,天师府所有车马束装就道,喻长风敛袍过殿门,正巧听见一旁的恕己小声嘟囔,
    “公主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出发吗?”
    他被这话引得眉眼微动,脚下却没停,一路行至山门外,临上马车前才忽地顿住,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像和自己较劲似的,身躯微向后偏,明显是个想转头瞧一眼的架势,然脖颈却犹然坚定持立,始终僵滞着不肯回首。
    又过一刻,便连晚到的元秋白都面色古怪地上了马车,喻长风双眼轻阖,终于抬手撩起车帘——
    一抹曦光就在此刻狡黠落下,光影渐移,仿佛拉慢了时间。
    他没料到会在自己的马车里看见祈冉冉。
    几乎在意识回笼的一瞬间,他难得安生了两日的手臂忽地再次泛起熟悉的灼烧感,疼痛敲骨剥髓,突突刺激着他的脑袋,可此时此刻,他却莫名在这雕肝镂肾的痛苦里感受到了一股陌生又怪异的愉悦情绪。
    喻长风垂下眼,胸膛不甚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祈冉冉没觉察,手里捏着块酥到掉渣的点心尤自啃得欢实,半晌,见他一直站着不动,眉头应时一蹙,旋即不满地开始催他,
    “你快上来呀,还有,帘子放下,晃眼睛。”
    她嘟嘟囔囔的,语气也是带着怨怪的娇娇气气,仿佛此番出行是他占了她天大的便宜,而非她与他的各取所需。
    喻长风清醒意识到自己该在此刻请她下车了,带她偷偷离京这事甫一开始便颇具未形之患,且不论郑皇后与喻氏宗老本就是个潜在的大麻烦,只看祈冉冉如今又与褚承言故态复萌地纠缠不休,她朝秦暮楚在先,他自然也不必再担着风险与她继续交易。
    手臂更疼了,钻心蚀骨的痛感伴着祈冉冉的声音一同涌向他。
    “天师大人?我们出发吧?”
    ——拒绝她,就在这个当口,直截了当地回绝她的要求。
    喻长风抬起眼,长袍之下五指紧攥,凸起的青筋一如迟缓解冻的冰封河川,一条条喧嚣流淌过他的血脉,
    “祈冉冉。”
    他硬声道:
    “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