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楔子 天下五分,东有邺齐,西存邰涗,南岵北戬,中留天宛。 都道惹人莫惹东喜帝,阴人莫阴西欢王。 邺齐国皇帝姓贺名喜,做皇子时排行第九,十三岁时始封王,十五岁即位,十六岁亲政,历十年,拓疆千里,除佞扶善,手段狠辣,堪称一代霸主。 邰涗国皇帝姓英名欢,先皇帝一生无子,惟有此女,十二岁时始封公主,十三岁入储,十四岁即位,后党伐争乱,自倚前朝老臣而平之,善服人用谋,万事为民计,在位十年,深得民心。 邰涗国大历十年,邺齐国平岵国犯境之乱,遂占逐州,重兵压邰涗之境。 邰涗国名将狄风奉旨出兵至东境,与邺齐之军隔江而峙。 时贺喜正在崇勤殿内搂着美人批折子,而英欢正在青平台看戏赏名伶。 那边境上的一场兵刃相对的沉沉之象,不过是二人相斗十年中的一碟常见小菜罢了。 天才一秒记住书斋楼手机版网址:m.shuzhailou 书斋楼拼音+!很好记吧! 欢一 玉暖生烟。 绫罗绸缎缣绫锦绣,杂杂地铺了一地。 殿内香风轻浮,略有女子低沉婉转的轻笑声,一丝一缕地从厚厚重重的帐幔后传出来,搔得人心痒痒的。 殿门未闭紧,有风闯入,堪堪顺着那纱帐底下钻了进去,掀了一角。 里面女子玉体横陈,黑如缎,身上裹了锦被,皱巴巴地揉成一团,似脂的肌肤上带了点汗,纤细的手腕上晃着一镯耀目白玉。 塌边,跪坐着一名男子,头从鬓边垂下来,碎碎地撒了一肩,衣着齐齐整整,上好的罗纹平展棉袍,宽袖敞开,一双手骨节刚正,十指修长。 他握着女子露在被外的小脚,手掌一点一点摩挲着她的脚心,轻捏慢揉,但见那女子的脚趾都蜷缩起来了,才松了掌,缓缓探上她的脚踝,又一点一点顺着她光洁的小腿肚向上挪去。 女子又是轻笑一声,笑里带了**,一缩腿,便脱开了那男子的掌。 她悠悠掀了被子一角,吐了口气,脸上泛红,睫毛上都带了水雾,眯了眼,望着他道:“宁墨,你胆子愈大了。” 男子垂眼低头,双手收回,搁在膝间,不紧不慢道:“是臣逾越了。” 女子撑塌而起,锦被自身上滑落,里面竟是未着一物。 自去枕边摸了衣物来,黑底金线的亵衣亵裤,莲足点地,勾了地上绛紫大袖罗衫来,手臂一抬,便滑了进去。 宁墨的眼睫不曾抬起,身子一动不动,候在一旁,直等她穿妥了,下了地,他才微微抬了下巴,起身让至一侧。 女子抬手拢了拢脑后的长,回头对他翘唇一笑,眼里俱是妩媚之情,“不过,你这手法也是愈加好了,以后,常来罢。” 宁墨嘴角稍扬,蓦地就将一张冷面带得俊逸飞扬,“谢皇上。” 殿外有人轻轻叩门,随即一名小内监趋步入内,一敛袖,禀道:“皇上,狄将军回来了,此时刚过了御街,您看……” 女子手臂轻轻一抬,往耳垂上按进一朵金珠攒花,朱唇轻启:“宣。” ** 狄风甲胄未卸,满面戾气,自坊巷下马,便一路直行。 此时邰涗国内花开得正好,宣和间莲花片片,御街两侧桃李梨杏,遍之如绣。 可他却顾不得赏玩,脚下如风,跟着引路的内监直入大内去。 景欢殿。 头顶殿门上高悬的三个大字,刚劲苍松,力道满注。 狄风脸上略有一丝动容,薄唇紧抿,立在殿外,待内监进去通禀过后,他才缓步而入。 直走五大步,再右挪两步,单膝着地,带得身上的盔甲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皇上。”他开口,声色低哑,垂在膝侧的手不禁紧握成拳。 前方上座传来女子柔缓的声音:“起来说话罢。” 于是他起身,抬头,一眼便望见那个殿侧负手而立的男人。 狄风眼眸一眯,抬手冲那男人揖了一揖,“宁太医。” 宁墨点点头,笑道:“狄将军才收兵回京,一路劳顿了。” 英欢抬手,宽宽大大的宫袖顺着她腕子垂下来,“宁墨,你且先回去罢。” 宁墨低头而应,退出殿外时又看了一眼狄风,目光深且冷,似渊似冰。 殿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狄风深吸一口气,才敢抬头看过去。 莹莹美目,泛光红唇,端的是那张记忆中的脸。 英欢轻摆一下袖子,身旁的小内监便会了意,往后退去。 诺大的景欢殿,就只剩她和他。 英欢从座上走下来,一步连着一步,边走,边开了口:“事情朕已听说了。你这番入宫,是来请罪的呢,还是来解释的?” 罢,眉尾一挑,眼神也跟着变得凌厉起来。 狄风的拳攥得更紧,头低下来,“臣……是来请罪的。” 英欢忽而一笑,笑声渐渐大了起来,一甩袖子,回身便往殿侧行去,“狄风狄大将军,你也有来请罪的时候!” 她靠上蓥金石案,从桌上抽出几封折子,往后一扔,那些折子,哗啦啦地摊开在他面前,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狄风后退一步,“臣不敢。” 英欢未回头,“有何不敢的?让你看,你但看无妨!” 狄风俯身拾起那些奏折,手指僵硬万分,展开,一行行扫过去。 英欢唤来个小宫女,“上盏茶来,给狄将军赐座。” 宫女依言而下,她只对着案前笔架,手指轻触案沿,不再开口。 几封奏折看毕,狄风猛地跪下,“臣自知有罪,但还望皇上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 英欢面上颜色暗了一寸,“自始自终未定你罪,你又何必口口声声称自己有罪?”她转过身来,“南岵北戬中天宛,谁闻狄风不丧胆?你一世战功,却毁于逐州一役,你自己恨是不恨?” 狄风牙根紧咬,“当日只见他粮道少兵,我便轻了敌,直取粮道去了。谁能料到他手中竟还藏了一干精兵,将我的粮道抢先夺了去!” 英欢口中尽是冷笑,“邺齐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品武将,就能将你团团玩于掌中?这若说出去,怕要让朝中官员笑掉大牙!” 狄风下巴扬起,对上她那冷冰冰的眸子,嘴唇张了张,又张了张,才低声道:“我说的他,是他。” 英欢眼里忽地一闪,手缩进宫袖中握了起来,他?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狄风,眼中仍是不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他若是御驾亲征,奈何朝中竟连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狄风脸色愈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休说京内未闻,便是我在逐州与他对阵,都不知那人是他。后来还是一路斥候过江探路时,机缘巧合听见那边营里说的,这才知道!” 英欢的指甲陷进掌内,默然片刻,身子微微有些颤,“怪不得,怎的先前竟没人想到!逐州本是岵国的要塞之地,朕还在纳闷,邺齐何时有了此等猛将,只短短二十日便平了此乱,还占了逐州!原来是那个妖孽!” 妖孽,妖孽。 英欢心里面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小宫女上的茶也被她一掌掀翻在地。 喜二 逐州城外,旌旗蔽天,十里连营,兵马声沸。 中军行辕前肃穆一刹,金底黑字的大旗立于帅帐前,两班刀戟相叉的士兵一身黑甲,眉尾倒吊,守在帐前。 帐内龙毯一路延伸至尽头,抵住座脚。 座上男子一袭锦织黑袍,袖口有黯金刺绣,纹路压着纹路,一圈连着一圈。 一头黑未束,由其落至肩下,面若温玉,独一双褐眸寒彻心骨。 刀唇薄颌,宽肩长臂,衬得整个人气势出众,竟不似寻常俊逸男子那般温文淡若。 座下八步远处,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披甲武将,头上无盔,嘴角渗血。 又有四名将帅立于帐中两侧,负手跨立,身形笔挺。 男子抬手,于面前案上抽一支笔,笔锋蘸墨,却悬而不下,眼睛望着案上平摊着的一笺纸,开口道:“且在送你走前,再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 声音不急不缓,却似二月飞雪,字字透着股冷意,蓦地让这帐中之人打了个寒战。 地上男子面带苦色,膝盖向前挪了两步,却马上被两旁带刀侍卫按住,再也动弹不得。 男子嘴角的血滑至喉结,开口,嗓音甚是沙哑:“皇上,臣有罪,愿服军法!只求皇上……只求皇上开恩,饶了我一家老小……” 堪堪一条硬汉,说到最后,声音竟哽咽起来。 座上男子眼睫一抬,朝前看去,唇角弯了一弯,冷笑道:“押粮守道,出征前的军令状可是你自己立的!五千殿前司精兵护粮,八千名邺齐百姓一路送粮而来,却在半路被邰涗的骑兵冲了个散!你们这些吃皇粮的将帅朕且不心疼,朕心疼的是那八千手无寸铁寸兵的百姓,就这么被狄风给虏了去!八千个人换你一家人的性命,你还有何冤屈可诉?” 地上男子猛猛朝地上叩头,一下连着一下,那声音,在这空旷帐内煞是惹人心惊。 直待他额上满是鲜血,才抬起头,低低哀求道:“皇上,臣之罪,臣自领无怨!可臣的父母妻儿,实属无辜啊……皇上,皇上!” 黑袍男子笔尖触纸,手腕轻抖,垂眼道:“拉出去,斩立决。” 他抬头,环顾帐内将帅,将案上纸笺推至桌沿,道:“宣朕草诏于军前,以后若还有夜里扎营饮酒作乐的,他就是前车之鉴!” 立即有人上前,将地上男子拖至帐外,帐帘一掀一阖,外面有碎风闯入,带着点点草香,将帐中血腥气冲淡了些。 男子眼眸略略一眯,靠上椅背,对下面诸人道:“若是没事,就都退下罢。除守城一万人外,其余人马明日皆数开拔回京。” 最靠座前的一名赭甲男人上前,“皇上,逐州城内的官员今日送了个女人来,说是那城中最美的……” 黑袍男子本是眯着的眸子蓦地一开,里面有光乍现,开口道:“朱雄,你何时也管起这档子闲事来了?” 朱雄抬手挠头,嘿嘿笑了两声,“皇上,臣等……臣等琢磨着,这都出来近两个月了,您恐怕是要憋坏了,所以这才、才……” 黑袍男子一扬袖,眼睛又闭起,“晚膳过后,送来。” ** 大营内马声渐歇,各帐也都静悄悄地没了声息,惟有巡勤的兵员点着火把,趋步缓行,处处查看。 帅帐外帘一掀,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被人推进来,脚下过裸襦裙一绊,险些就要跌到在地。 贺喜闻得声音,从里面走出,见到那女子,不由微微一笑。 虽称不上绝色,但她那凤眼樱唇带了些这西地独有的风情,看在眼里,也算是悦目。 将手中书卷搁在一旁案上,他对那女子道:“叫什么?” 那女子不敢抬眼,小声嗫喏道:“乔妹。” 贺喜此时身上外袍已然卸去,只着敞袖中衣,行至塌边,坐下,好整以暇地对她道:“过来。” 声音不高不低,却极具威严,叫人抗拒不了。 乔妹脚下轻动,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至塌侧,仍是不敢抬眼看他。 贺喜眼睛盯着她,瞧了半晌,猛地一伸手,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扯进怀里,紧紧勾住她的腰,叫她动弹不得。 他舌尖滚过她的耳根,留下一条晶亮沫痕,贴着她脸侧问道:“怕朕?” 乔妹在他怀里,不可遏制地颤抖,“民女……不敢。” 贺喜眸子一黯,大掌探上她的胸前,缓缓揉捏一阵,又扯开她腰间绸带,向下探去,一按一压,抽回手,放开了她。 怀中之人像小猫一般缩成一团,眼角含泪,咬着嘴唇,泛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贺喜一下子便没了兴致,眉头浅皱,一抖袍子,“滚。” 这种货色,朱雄也敢往他面前送? 乔妹摔倒在地上,却跪着不起,颤声道:“皇上息怒,是民女不懂规矩,不知该如何服侍皇上,还望皇上开恩,不要赶民女走,不然民女回去……也是要遭罪的。” 一张小脸白得似纸,只一双大眼还能勾人一分。 那眼眸,黑中泛蓝,听人说,是这西边女子特有的奇处。 贺喜扯开中袍,看着眼前地上这女子,眸子浅眯,脑中却晃过另一个女人。 女人在他这里,原本不过是玩物罢了,从未有过女人能在他这里得到长久的宠幸。 看一眼,忘一个。 纵是千般国色,万般妩媚,也撼不了他的心神,更扰不了他的纲常。 为帝王者,当如是。 只除了一个,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 虽是从未见过,可她却独独霸着他心中一角,长达十年之久。 只要一想起那女人,他便恨得牙齿痒。 诺大天下,偏偏生了那妖精! 此次南下西讨,若不是那妖精派了狄风前来扰事,恐怕他现下早已攻入南岵国内了! 十年,十年了,似这般与他相对相峙之事,大大小小数之不尽。 不论何事,只要那妖精一插手,他便没一次顺当的! 贺喜一想到这些,胸口便是一沉,不由想起半个月前与他对阵的狄风来。 欢三 更鼓打罢,雨声渐大,霭霭水气淹了一屋子。 身上锦绸丝袍密密地贴着肌肤,恁的扯了股凉意进来。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纱帐外,只瞧见身侧那人在暗中也淡闪的眸子。 英欢的手从被中抽出来,沿着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脸,盖住他的眼,低声道:“做什么不睡觉,光瞧着朕看?” 那人不动,任她的手放在他额上,冰凉的指尖触得他愈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纱帐,身子微微往外面侧了一侧。 英欢收回手,翻了个身,轻唤了一声,“宁墨。” 他动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皇上有何吩咐?” 这么静的夜里,这么敞的殿内,他听见她轻轻地笑了,那笑声里无甚笑意,只淡淡地透着股子落寞之意。 “和原先想的不一样,是不是?”她仍在笑,笑着问他。 宁墨身子微僵,心底里有冷意渗出,不由叹道:“是不一样。” 英欢半坐起身,拥着红底金丝锦被,懒懒地靠上墙,红唇一弯,脸上笑意敛了些,“出得这殿外,若是敢开口胡说,休怪朕无情无义。” 宁墨闻得此言,心里顿时又凉了三分,回头去看,却看不清她的脸,不由又是一叹,“臣斗胆,想问个问题……” 她裸在被外的肌肤触上那湿冷的潮气,不禁颤了下,又裹紧了被子,才道:“但问无妨。” 床边的宁墨怔了片刻,才哑着嗓子道:“皇上……可是对所有男子都似这般?” 黑暗里,英欢唇旁划过一抹带了讽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问的是这个。 压了压声音,淡淡地道:“是。” 宁墨起身,撩开纱幔,动作缓慢,“无一例外?” 英欢揉了揉被角,“无一例外。” 宁墨口中一声微叹,声音几不可闻,走去外面,取了衣物来,一一穿好,又转过身来望着她,道:“时辰还早,皇上多歇息歇息罢。臣先告退了。” 英欢不再言语,只看着他一步一步出了那殿门,才拉过被子,躺回床上。 屋外天色已有一丝亮意,床顶黑色承尘上的金色钿花映了窗子那边透过来的光,迷了她的眼。 英欢闭了眼睛,却再无睡意,脑中清醒万分。 无一例外,便是无一例外了。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却不想,这么多年来,她怎会从未有孕过。 她是邰涗国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国史上第一个女帝。 臣仕子们是男人,将帅兵士们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这个国? 被子里的身子渐渐暖了些,屋外殿顶琉璃瓦上雨点溅落的声音也慢慢小了,看来这天,是得放晴了。 她心里且笑且叹,谁说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给赔进去? 指轻轻抚过宁墨先前躺过的那一边,冰凉的缎面竟是异常柔滑,像极了他身上的皮肤。 英欢眼皮蓦地一跳,耳边又响起那话。 荒淫无度。 那妖孽,说她荒淫无度。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稳,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 荒,是什么荒;淫,又是什么淫。 那妖孽,且没资格说这话! ** 早朝散后,英欢独留了狄风,于偏殿议事。 褪了朝服,身上只着松敞的罗衫,她倚着御座,一双眼瞧着殿外池旁柳树,看也不看狄风,便开口道:“先前说的那事儿,办得如何了?” 狄风立得笔直,听见这话,眼里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虏来的八千邺齐百姓并未悉数带回来,带回来的那几个,也都是些低阶武将……” 英欢利落地打断他,眯着眼睛道:“朕问的是那件事儿。” 狄风面上终露难色,犹豫了半天才道:“皇上要的画像确实难求,臣把京城内尚有口碑的画师都寻来了,让按着那几个武将描述的来画,可画出来的几张,竟无一相似……况且,臣自思量着,那些武将恐怕也并无机会见到贺喜真容,所说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诹的……” 英欢不禁皱了皱眉,“把画好的几张,拿来让朕瞧瞧。” 狄风低头,“是。” 英欢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几步,“你先前在逐州,可有见过他?” 狄风望了她一眼,“并无机会近看,只那一次两军对阵时,远远瞧了一眼罢了,也作不准当时那人是他本人与否。” 英欢脸朝他这边一侧,挑眉道:“说说,感觉如何?” 狄风的眉头拧了起来,感觉如何? 当日……那人黑甲白缨,座下之马通体遍黑,纵是隔了那么远,也能觉察出他于邺齐阵中那摄人的威势。 他狄风识人,向来是以血性而断。 那个男人,说是血性万丈,也毫不为过。 真男子,当如是。 只是此时此刻对着她,他却开不了这口,说不得那男人的好话。 狄风握了握拳,低声道:“臣并无什么感觉。” 英欢定定地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笑,“罢了,朕也不为难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难看的样子来,好似谁夺了你的兵权一般。” 狄风脸色和缓了些,看着她那笑容,心底里不禁悠悠一颤。 只要她在他面前笑,哪怕只有一瞬,他便觉得,不论什么,全都值了。 全都值了。 正想着,就见英欢的手略动了一动,从案上翻出一笺纸,脸上神色也变了变,道:“职方司今日刚来的消息,那妖孽,派使臣来了。” 狄风心中大惊,面上之色也稳不住了,邺齐国派使臣来? 当真是天落红雨了! 两国断交已有好几十年,莫论近十年来的处处为绊,但说刚刚结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为何邺齐此时会派使臣来! 英欢看了看他,轻笑一声,“想知道为什么?” 狄风点点头,“皇上莫非知道?” 喜四 空空荡荡的大殿上,徒留了那最后一句的回音。 殿外有疾风而过,擦得那黑漆殿门刺耳一声响。 殿上满满当当地站着朝臣们,却静得似夜里无人时一般。 人人面上神色均是诡异万分,无数双眼睛都偷偷朝殿中站着的古钦望过去。 古钦额角渗汗,头低着,竟是不敢抬眼看前方御座上的男人。 贺喜褐眸浅阖,又猛地睁开一瞬,开口道:“再说一遍。” 古钦嘴巴张开,嗫喏了半天,仍是不敢再言语半字。 贺喜望着他,眼角微皱,有细细的纹路漫出,“朕让你,再说一遍。” 语气一霎间便变得陡刃刚硬。 古钦深吸一口气,手不禁又往袖内缩了一缩,小声飞快道:“她说,如果皇上肯去邰涗国做她的男宠,那八千百姓便悉数遣回邺齐境内,否则,想也别想。” 邺齐已入夏日,外面天气虽尚未热起来,可这殿内却是闷闷的。 往日早朝下了便是一身大汗的这群朝臣们,今日却觉得周遭阵阵冷风扫过,心都跟着抖。 贺喜的手握着御座旁的钿金扶手,身子僵在那里,脸上神情未变,目光扫至座下,将臣子们一个个看过去。 古钦朝服背后早已湿透,此时见贺喜不开口,便一下跪倒在殿中,低头小声道:“皇上……微臣办事不力,此次辱了邺齐国风,甘愿受罚。” 贺喜目光在他身上慢慢晃了一圈,眸子颜色愈深了,嘴唇一动,道:“朕还记得三年前,你于进士科殿试上,公然在卷中指摘朝政之误,后来弥英殿唱名时,你见了朕,脊背挺得笔直,一张口便是为民为国为天下之大计,虽是极稚,可那风骨和胆色,却是让朕十分赏识的。怎么才过了三年,你便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不过是那女人的一句话,就让你心惊到此种地步?当真令朕失望!” 古钦跪在地上,听着贺喜这厉声之言,心里万般不是滋味,不禁咬牙道:“臣也不知自己当日是怎么了……对着那女人,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现下回想起来,臣自己都觉得没脸再见人。” 贺喜抬手一挥,“行了,总跪着像什么话!” 古钦这才慢慢起身,平日里神采飞扬的神色,此时早已不见踪影,一脸虚汗,惊魂未定。 一众文臣们见古钦起身,心里才悄悄松了口气,想来他这关可算是过了。 谁料贺喜忽然又道,“说说她。” 古钦的额上又冒出细汗,说说她? 眼睛不由一闭,脑中又想起在邰涗九崇殿上的那个人。 那张面庞那双眼,那个声音那张唇。 那撼人心魄的气势,那笑里藏刀的心机。 那个女人,他要如何开口来说? 古钦手在袖中死死捏在一起,半晌才憋出一句来,“她……很美。” 贺喜身子前倾半寸,眸子微眯,“怎么个美法?” 古钦心中纠结不堪,竟是找不出词来应对。 贺喜望着他,手指轻敲案沿,“朝中人人都道,古钦古大人的画在士大夫中堪称一绝,你若是说不出来,那便给朕画出来,如何?” 古钦背后的冷汗越冒越多,“皇上,此事臣实难为也。臣……笔力不足,画功尚浅,单是她那一双眼眸,臣就画不出来。” 她的眼眸? 贺喜眉峰一挑,眼中一亮,“她的眼睛,可是蓝黑色交的?” 古钦怔了一瞬,随即点头道:“蓝中泛黑,黑中带蓝……臣以前从未见过那种色泽。” 贺喜唇侧划过一抹冷笑,“原来是被美人迷了心魄。” 此言一出,古钦的脸忽地微微红,他……当日确是如此。 看见古钦那神色,贺喜心底一汪静水,忽地涌荡起来,那妖精,莫非真的色若天仙? 突然间便觉烦躁起来,他望着底下众人,“若都没事了,那便散了罢。” 未及朝臣们行大礼,古钦慌忙上前,从袖中摸出一折纸,禀道:“皇上,这是她……她让我捎回来呈给您看的。” 贺喜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内监,那小内监会意,趋步下去,从古钦手中接了那折纸,恭恭敬敬地拿过来呈给他。 贺喜垂眼看,那纸上有暗色纹路,叠合处浇了密泥,他手指轻拨,那纸便展开来了。 一眼看过去,不过十九个字,却让他胸口瞬间紧窒。 贺喜眉间浅皱,抬头,“都散了罢。” 不等臣子们三跪九叩,他便起身往殿后行去。 那小内监一路跟在他后面,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深怕贺喜正在怒头上,迁罪于他们这些下人。 贺喜握着那纸的手渐渐缩紧,脸色越来越冷,走到最后,脚下突然停了。 就那么立在殿廊上,缓缓将那纸揉进掌中,挤压至不成形后,他才抿了抿唇,转身出了殿门。 荒为何荒,淫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力透纸背的十九个字,笔锋张扬跋扈,字字似刀。 他想不到,那妖精竟能写出此种字来。 如此露骨的讽言,是想报复他,还是想要羞辱他? 殿外有桃花香气一路飘来,艳已艳了二月有余,也该谢了罢。 贺喜走着,手中的那折纸越握越烫,到最后,竟似要将他的掌都燃着了。 他心中又是一紧。 十年,十年间,他在变,她也在变。 不停地揣测,不停地打探,可这十年过去了,他脑中仍是拼不出她的模样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又美又威严,又毒又娇弱,让邰涗朝中上下心悦诚服? 他不能想,也想不出,越想,心里只是越烦闷。 那花园一头若有若无地传来女子的轻笑声,贺喜回过心神,转身看着内监,问道:“是哪个此时在这儿?” 内监凝眉一想,笑着禀道:“该是皇上前不久从逐州带回来的那位乔姑娘,她是被安置在这附近的。” 贺喜嘴角一撇,这才想起来那女人。 欢五(修) 景欢殿内,几个小内监们立在一侧,整齐地站成一排,略低了头,每人手中均举着一幅画。 画中男子,或浓眉大眼,或尖嘴猴腮,或鼠目长鬓,或纤唇高额。 唯一相似的,便是那些画中的男子,均是宽肩长臂,气势迫人。 英欢慢慢地踱着,一步压着一步,眼睛盯着那些画,看过来,又看过去,反反复复好几遍,然后回头转身,望着身后几步远处的狄风,低笑道:“这便是那些人画的贺喜了?” 狄风面带窘色,开口禀道:“臣先前说过,那些低阶武将们哪里能得机会见到贺喜真人……这画出来的,自然都不一样。” 英欢抬袖扬手,小内监们见了,忙将画收了,一一退下。 她眼中含笑,问狄风道:“依你看来,哪张更像?” 狄风默然片刻,才道:“臣只远远瞥过他一眼罢了,当真是说不出来。不过,这画中容貌虽是差入甚大,可那朗朗身形,却是极像。” 英欢点点头,回身唤了个小宫女来,“去把今日御膳房送来的几样果子拿来。”又对着狄风道:“坐罢。” 狄风身子不动,直待英欢去了案侧坐下后,他才寻了殿侧的一张无背木椅坐下,背脊仍是挺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 英欢翻着面前案上的折子,朱笔悠悠而落,手腕绕了几绕,又问道:“逐州一役,那邺齐军力如何,你给朕说说。” 狄风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挑眉道:“甚强。上至将帅,下至兵士,人人不战而威。说是赴逐州的马步军还不是邺齐禁军中最强的,若是换了邺齐精锐之师,恐怕还会更厉害。” 英欢手中朱笔颤了一下,抬眼道:“若是拿你的风圣军去比,又如何?” 狄风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欢听了这话,嘴角一硬,脸色也跟着变了,丢了手中的笔至案上,抿唇不语。 狄风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以他那沙场常胜的傲然性子,和他手下那骁勇善战的风圣军,且不敢说比邺齐禁军强……如此看来,那妖孽的实力,竟比她先前所知,还要强上数倍。 心里不禁略有一丝恨意,十年来整军肃营,自以为邰涗军力早已无人可及,谁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让她知晓,邰涗在变,邺齐更在变。 狄风望着脸色阴沉的英欢,心里明白她此时的心思,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心中默叹,眼前这女子,倔强要强的模样,真像当年的先皇…… 宫女适时而来,捧了个红漆木食盒,缓步而行,至狄风身边才止,恭恭敬敬地将食盒里的几盘精致果子拿出来,摆在他身边的案几上。 英欢瞧见,神色稍和缓了些,浅笑道:“御膳房才做的,朕吃着觉得味道还好,你尝尝看。” 狄风垂目,膝上双手握了握,又展开,“谢陛下。” 英欢勾唇而笑,“几盘果子罢了,哪里那么多礼数。” 狄风不语,自去取了块青梅糕,一张口,尽数含下,咀嚼了几下,眉头便皱了起来。 那边英欢早已笑了起来,“那梅糕甚酸,哪里有你这种吃法……狄将军还真是男儿本性,连吃果子都要一口一个。” 狄风口中本来满满不是滋味,可瞧着英欢那霎比艳阳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寻不着影儿了。 他胸口闷,听着她说话,却不知如何来答。 英欢看了他两眼,又重新拾了笔蘸了墨,去批那奏折,口中似是不经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罢,总不娶妻,算是怎么回事儿?” 狄风脑中轰地一炸,抬头看她,“臣……臣心不在此。” 英欢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场为家,已近十二年了。怎么说,也应有个自个儿的家才是。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儿了,尽管来和朕提,朕不论她是王公之女,还是青楼花魁,只要你开口,那便是大将军夫人。” 狄风手脚僵硬,身子竟是一动不能动,口竟是张也张不开。 英欢望着他这模样,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心慧如她,又怎会不知道,这十年来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十年前,他为报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乱,佐她登基为帝;十年间,他为了她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数十次,哪一回不是从刀尖上滚着活下来的? 十年,一个男人能有几个十年,好这样挥霍? 她平日里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让他这般陪着她,十年复十年? 一时间,两人心思各自不同,竟谁也未再开口。 外面殿门轻叩,有内监来禀:“皇上,沈大人来了。” 英欢这才回神,“快宣。”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轻衫男子,皓齿星眸,身形瘦削,行止间儒雅之气欲抑却扬。 来者姓沈,双名无尘,是英欢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状元。 诗赋俱佳,策论更绝,胸怀经国济世之念,于那一年的一甲进士中,堪称耀天奇葩。 十年来从最初的大理评事,一步步走至现在的工部尚书,政绩斐然,朝野皆服。 都道邰涗,内有沈而外有狄,说的便是沈无尘与狄风二人。 一文采卓然,一战功赫赫; 一生性风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厉征沙场。 是性子大不相似的两个人,却偏偏私交极好,又同在英欢身边十余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对英材。 此时沈无尘进殿站稳,满面笑意,朝英欢敛袖行礼,“陛下。” 英欢也笑,“才刚回来,就急着进宫来了?坐。” 狄风见了他,先前黑着的脸猛地一亮,起身笑道:“沈大人。” 沈无尘面上笑意愈盛,“狄将军,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 狄风将身旁案上果子推到他那边,“此次奉旨视江,三月未见,可还好?” 沈无尘摸摸鼻子,望了英欢一眼,见她无甚反应,只是盯着他二人看,才笑道:“得,陛下还没问话呢,你倒审起我来了。我好不好且先不提,听闻狄大将军在逐州竟被人劫了粮道?哈,这可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喜六(修) 桌上茶碗壁上彩瓷盈亮,碗中之茶香气怡人。 贺喜看着那碗茶,却是碰也不碰,由着那茶凉了去。 长指一页一页地翻着眼前书卷,好似这屋内就只他一人一般。 开宁府府尹张谦立在一旁,脑门上的汗一阵一阵地出个不停,心中忐忑不安,那茶是他特意遣人从江那边的杵州买回来的,本想藉此讨个好,谁知皇上眼下这模样,倒像是对他的行径了如指掌一般。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张谦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陛下,那茶都凉了,臣再给您换盏新的罢?” 贺喜终于抬眼,手中书卷啪地一合,朝张谦望去,脸上挂了层霜似的,一言不。 张谦忙低眼垂头,“是臣多嘴了。陛下若是没事儿了,容臣先告退……” 贺喜终是开了口,“且慢。” 他伸手握住那茶碗,指尖沿着碗口摩挲了一圈,然后嘴角一扯,问张谦道:“朕倒不知,邺齐国内何时有了这等好瓷。” 张谦闻言,心下大惊,膝盖一软,“陛下……” 贺喜眼底又黑了些,“随朕一道来的谢明远,昨日寻遍了开宁城内的大小店铺都没买到这蒙顶甘露,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张谦心慌万分,再也站不住,一下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恕臣之罪嘴唇抖着,那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贺喜嘴角纹路若隐若现,眼睛一眯,竟是笑了出来,“说不出?那朕替你说!” 他语调陡然间变得极冰冷,“你开宁府中上上下下的瓷器,全都是邰涗私窑出的!开宁城中买不到的茶叶,却能在江对面的杵州买到!你这颗脑袋要是不想要了,趁早直说!” 豆大的汗粒从张谦脸上滑下,他跪在地上的双腿止不住地抖。 贺喜双手撑案,站起身来,袖口拂过书卷,直直走了下去,越过地上的张谦,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门外。 他脚下掠过的风掀了袍子一侧,打在张谦身侧,更让张谦慌了神,皇上一向治下狠辣,此番让他抓到现行,自己当真是命途堪忧! 屋外不远处,谢明远立于树下,黑袍黑靴,身姿笔挺,动也不动。他本是邺齐宫内禁中的殿前侍卫,跟在贺喜身边已有整整十年,此次贺喜突然要来开宁瞧瞧那正在修的延宫,自然就一道跟着过来了。 一见贺喜出来,他便迎上来,低声道:“陛下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怒气,臣站在这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贺喜抬眼,目光冰冷渗骨,一言不。 谢明远见状,心知张谦此次定会是重罪加身,也便不敢多劝,身子侧过,让出道来。 贺喜撩袍向前行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身问他道:“着你去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谢明远低了头道:“英欢一行今日已离了杵州,浩浩荡荡地回京去了。” 贺喜转身继续向前走,声音低了不少,“已经回去了?” 谢明远点头,“应是回去了没错,那般大张旗鼓的,臣不该看错。” 贺喜半晌没再开口,待出了那院门,才止了步子,回头看着谢明远,道:“明日随朕进杵州城。” 谢明远腿一僵,立在那里,脚也挪不动了,“陛下……” 贺喜眉尾扬起,冷笑道:“他张谦不是随手便能给商家私官府批文么?那便让他给朕也一纸!” 罢头也不回地便往前走去。 谢明远心上一惊,才知皇上是真动了要过江的念头了,略一迟疑,便快步追了上去。 * 翌日清晨,阳光如碎金一般洒得满地都是,倒是难得一见的好天。 杵州城内自五更始,便有寺院行者打铁牌子循门报晓,诸多门桥市井闻之始开,不多时,整个内城便热闹起来。 贺喜于马上,手松松挽着缰绳,一路缓行,四下打量杵州街肆坊巷,那一双褐眸,是越来越黑。 谢明远行于他身后,稳稳立于马上,神思警惕,左右打量着,生怕出点什么事。 因是对杵州不熟,谢明远特意寻了前一日被张谦遣来杵州买茶之人,着他一同伴驾,入得这杵州城来。 那人名唤王铭,在张谦幕下任都大提举茶马司一职,位低人微,昨日张谦惹得皇上龙颜大怒,他此时更是慌得不行,一路都行在最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是掉脑袋的结果。 三人后面不远处,人群中散混着几个开宁府上的官卫,暗中护着贺喜。 越往东街景越盛,街边店铺宽扁高椽,甚是张扬,贺喜不禁皱眉,这杵州倒是要比开宁显得繁盛许多。 心低微微一沉,看来那妖精治下,也当真是有些手段。 前面街边一处店家,比旁的都显得精贵,甚是惹人注目。 贺喜往那边望了望,顿时来了兴致,回身对谢明远低声道:“进那家去瞧瞧。”说罢双脚一夹马肚,马儿扬蹄轻踏街砖,朝街对面行去。 可才一过街,街角弯处便有一辆马车蓦地斜出,擦着贺喜身侧而过,险些将贺喜人马掀翻。 谢明远在后呼吸一窒,眼冒火光,当下翻身下马,猛地飞奔过去,但见贺喜人马无碍,才大松了一口气。 贺喜勒住马缰,手中一拧,身下马儿转过来,直直对上那马车,眉头死死绞在一起。 马车也已靠着街边停下,那马车后面跟的两名男子,一人黑袍褐靴,一人青袍皂靴,此时也正往他这边看。 谢明远满腔怒火,就要上前去讨个说法,却被贺喜从后面伸过马鞭,拦了下来。 贺喜下巴一扬,冷眼对谢明远道:“罢了,莫要徒生事端。” 谢知远咬牙咽下这口气,正要回身重新上马,却见后面跟着的王铭一副惊讶之色,纵马过来,对着那两名男子就道:“两位公子,不曾想今日又遇上了!” 谢知远满面狐疑地看看王铭,再看看那两人,就见那两人先前绷紧了的面孔也松了下来,其中那青袍男子还笑了一笑,对王铭道:“是巧了。” 贺喜一垂眼,低声问他道:“怎么回事?” 王铭连忙解释道:“前一日买那蒙顶茶时,本是这公子先看上的,后来见我急要,才让给了我。” 欢七(修) 沈无尘闻言,见眼前之人举止不凡,心中已生结识之意,不禁上前,对贺喜抱了抱拳,道:“这位公子,我们先前本是要去前面的奉乐楼,既是如此有缘,也莫要说什么谢不谢了,若是公子不嫌弃,但跟我们一道去便是。” 贺喜眼中一亮,先前面上不悦之色一扫而光,虽是不知道沈无尘口中的奉乐楼是个什么地方,但看这几人身形气度举止皆为上品,想必那也不会是什么下作之地,便顺势道:“好。” 谢明远本是不放心去一个不熟之地,但见皇上应得如此之快,也便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上前挡在贺喜一侧,对沈无尘道:“还请几位在前面带路,我们在后面跟着。” 沈无尘看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狄风比了个手势,自己骑马先行,狄风见了,让那小厮继续驾车,跟着沈无尘,他自在后面护驾。 待前面走了几步后,谢明远才放心地让贺喜向前行去,他自己紧紧跟在后面,左右望了望,便压低了声音对贺喜道:“陛下何故今日如此不顾身份……” 贺喜略侧了侧脸,看了谢明远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望着前面马车,脚下一使劲,让身下马儿走得更快了些。 谢明远默然不语,心中低叹一声,只得策马跟了上去。 街角转过,再行两条街,弯过第三个路口,远远地便能看见那奉乐楼的黑底金字大招牌,高高悬宕在四层楼高的第二层外檐处,铁划银钩般的三个大字,将那奉乐楼衬得愈加宏伟。 马车悠悠停在酒楼门前,沈无尘与狄风二人先下马,一人去前面撩起车帘,另一人去门口迎上来的小厮处,给了两串吊钱,让那小厮将马牵至楼后好生喂上。 贺喜仍在马上不下,眼睛只盯着前面马车的帘子,一动不动。 那帘子轻晃,一双茜底杏花缎面平头绣鞋先伸了出来,只在外露了一瞬,便缩进了襦裙底下。 可就只那一瞬,贺喜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双窄而小巧的脚……被那似艳非艳的缎面裹着,平白无故地让他的心痒了起来。 那女人从车中出来,背对着他,抬手轻轻拢了拢头,敞着的衣袖顺着腕子滑下半寸,那藕瓣似的小臂在阳光下微微泛光,显得柔滑不已。 贺喜一垂眼,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鞭一甩,收入马肚侧面的皮袋中。 再朝前望去,只见她的头微微向后偏了一下,迟疑了一刹,又转了回去,由身旁那两位男子护着,向奉乐楼里走去。 贺喜握了握拳,看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腰间玉环绶另侧的流苏如水般贴在她的腰间,随着襦裙的摆动而左左右右地轻扬……软如柳的腰,让他的掌心也跟着痒。 他松开拳,手指展了一展,又缓缓握起。 那般亮目的绸缎,那般细软的腰身……若是握在掌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贺喜心口一缩,先前那火烧火撩的感觉又窜上来了。 那边谢明远也将几人的马都交由奉乐楼的小厮带至后面去喂着,吩咐王铭在附近随便找一处酒肆歇着,然后过来贺喜这边,低声道:“陛下,真要进去么?” 贺喜脚下已朝前走去,口中淡淡“嗯”了一声,便无它话。 奉乐楼的店堂小二眼光何其毒也,瞧见这几人,早就笑脸迎了上来,对最前面的沈无尘道:“几位公子,可是来吃酒的?楼上雅间儿请吧?” 沈无尘点点头,便带了英欢与狄风跟着那小二上楼去了。 谢明远在后面慢了两步,陪着贺喜打量这奉乐楼里面的百十分厅馆,见这楼上楼下宽敞明亮,动使各各足备,堂中饮酒之人纵是独自一人独饮,那桌上碗碟也俱是银盂之类。 贺喜面上还看不出什么,可谢明远心中早已暗自嗟叹起来,这奉乐楼的排场,竟丝毫不逊于邺齐国京中那些繁华酒楼,如此看来,这杵州一镇,当真是邰涗重地! 上得楼,那引路的小二自推开最里面一间,请这几人进去。 英欢进去,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雅间内的布置,眼里溢出点笑意,回身对沈无尘点了点头,便进去依着桌边坐了下来。 沈无尘将贺喜三人请进,笑道:“几位公子,随意就好。” 贺喜眼睛只是望着英欢的侧脸,脚下几步过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沈无尘吩咐那小二上些酒来,注碗盘盏果菜碟及其它水菜碗都依这奉乐楼的规矩,一一上来便是。 英欢眸子半垂,并不去看眼前诸人,自己伸手取了桌上的小茶碗,却也不倒茶,只是轻轻将它捏在手中,开口问道:“公子贵姓?” 谁都知道她这一声公子,唤的是谁。 贺喜眸子一沉,嘴角微动,也伸手去取了一个茶碗,在掌中转了一圈,才开口何。” 他低低的声音送入她耳中,搔得她耳垂都痒了起来。 英欢微微一笑,看着他手中茶碗,红唇更柔,道:“听口音,何公子不是这杵州当地人?” 贺喜看着她那笑颜,目光便再也挪不动,不答却道:“夫人也不像。” 英欢看他身后立着的谢明远一眼,又望向贺喜,道:“敢问何公子府上是做何营生的?” 那站着的男子甚有气势,却不入桌同座,想必这何姓男子定是身份不凡,非富即贵。 贺喜背脊一硬,身后谢明远忙探身过来,替他答道:“我家公子,是行商的。” 贺喜手中茶碗落桌,看向英欢的目光愈烈,热度逼人,“夫人如何称呼?” 英欢扬唇,头稍偏,“姓殷。”眼中闪了一下,模样竟是有些俏皮。 贺喜心口一动,望着她,手指轻划碗沿,“可是夫姓?” 此言一出,沈狄二人均是皱起了眉头,谁都没想到他竟然道出如此大胆露骨之言。 谢明远在后面却是低了头,心底叹了又叹,皇上的心思,他此时已是明白了。 以为英欢会生怒意,岂料她将眼睫一抬,直直对上贺喜的目光,浅笑了两声,才道:“不是。” 这一双眼,似蓝非蓝似黑非黑,里面波光流转,如雾蔽星……又让他一瞬间失了神。 美目顾盼,盼得生姿,他贺喜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过,可却对着她,一怔再怔…… 贺喜心潮浅翻,望向她,“殷夫人府上又是做什么的?” 喜八(修) 谢明远紧紧握着那剑,竟不敢相信,贺喜能说出要将这剑送与他人之言! 狄风眼睛只看着那剑,看了片刻,一侧脸,退后了两步,站回英欢身后,不再说话。 他那副犹豫之色,被英欢尽收眼底。 那剑,想必真是把上等好剑,才能让狄风露出这种神情。 她心底浅叹,十年来狄风战功卓著,却从不曾向她讨过赏赐,眼下难得见他看上一样东西…… 英欢一拢袖口,笑道:“何公子好意我自心领了。公子虽是慷慨大方,但我却不能就这么收了那剑。不如,何公子说个价钱,我将那剑买了,怎样?” 贺喜闻得她此言,不禁哑然失笑。 让他开个价,将那剑卖给她? 他此生,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 一向只知两个字,夺与赏。看上的,便去夺;想给的,便赏了。 可这个女人,竟然对着他,说要买他的剑。 更何况,这剑…… 贺喜盯着英欢,眼中有光一闪,“若是让我开价,只怕夫人不一定肯再买。” 英欢眼里笑意渐消,她不一定肯再买? 这话当真有趣,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是她买不起的了? 莫说这一把剑,便是这姓何的全部家业,她若真是想买,那又何难! 她心中这么一想,出口之言便冷了三分:“何公子只管开价,我既是说要买,那便不管何价,一定买了!” 贺喜嘴角一弯,身子靠上椅背,对谢明远道:“把剑给他。” 谢明远脸色黑冷,看了看狄风,动作迟缓,一扬手,将那剑又扔了过去。 狄风一把将剑握住,也望向谢明远,先前的那一刹,他竟隐隐感觉得到,那男子身上露出的丝丝杀气。 那剑,沉甸甸地在他掌中,鞘身打造得极为光滑,握在手中,是说不上来的舒服。 狄风一合掌,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这剑,是在何处打造而成的?” 谢明远双手抱胸,脸上浮起一丝诡异之笑,“就算告诉你了,只怕这天下也再打不出这一模一样的剑了。” 狄风眼角一抽,听得出谢明远话中那若有若无的敌意,心中也明白过来,这剑,想必是非常珍贵的了,当下便闭紧了唇,不再讨那没趣。 英欢看着贺喜,那剑,他还未开价,便这么直直给了狄风,难道他竟不怕她反悔? 这男子,怎么看,怎么都与旁人不同。 那骨子里面透出来的傲然之气,非一般行商之人能有。 他究竟是何来历? 片刻间这么一琢磨,待她再抬眼去看,触上他那肆无忌惮的目光,不由一颤目。 英欢眼帘轻阂,“何公子,开价罢。” 贺喜一舔下唇,却是不开口,仍望着英欢,目光从她的额角开始,一路向下,慢慢描过她的眉眼鼻尖,最后落在她的红唇上。 软,当真是奇软不已。 虽是未碰,但心已奇痒。 他想要的…… 不过是比那醇酒还要香美万分的她。 英欢听不见他开口,只得抬眼看过去,又唤了一声,“何公子?” 贺喜抬手,扣住桌上小巧白玉酒杯,下巴微抬,“不急。夫人还会在这杵州城内留几天?” 谢明远一听这话,当下心中便急了。 莫不是皇上他还想要在邰涗境内多留几日? 真是疯了! 英欢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一挑眉,朝身后沈无尘看过去。 沈无尘何等聪明之人,那何姓男子一来二去的行径,其中深意,只怕是人人皆知了。 但看英欢,脸上并无丝毫嫌怒之色,想来她心中也应是觉得这何公子有些意思罢。 更何况,这男子气度不凡,虽然自称一介行商之人,但其家世背景,想来应当不会那么简单才对。 还有他身后那黑衣男子,与狄风的几下交手,便是沈无尘也看得出,此人身手当真不凡,有这样的随从跟着,那何公子,更不会是什么普通人了。 中须臾间闪过这些念头,沈无尘心下顿时起了揽慕之意。 英欢惜才爱才之心,朝野皆知,十余年来惹得一干臣子们也都染上了见贤眼开的毛病。 沈无尘便是如此,但凡看见人品才华俱佳的,更是两眼放光。 他见英欢自己不开口,心中把握又加了五分,不由对贺喜笑道:“还会在这城中再留一夜,何公子呢?” 贺喜这才慢慢松开了那酒杯,也笑道:“本是没打算在这里多留的,谁知却现这杵州城倒有些让人舍不得走,还想再多待一两日。” 沈无尘心中一喜,“既是这么有缘,那不如请公子就宿在我们那里,也免去在这城中找地歇脚的麻烦了。” 谢知远急急道:“公子……” 贺喜却也不理他,看了眼英欢,“夫人的意思?” 英欢自是明白沈无尘做的是何打算,想来他这么多年从未看错过人、也未料错过事,便微一晗,道:“若是何公子不介意,那便随我们一道回去就是。” 贺喜脸上线条渐渐化开,一双褐眸颜色也愈加黑,望着英欢道:“那便叨扰夫人了。” 谢明远皱眉,看向英欢,想到贺喜多年来未对一个女人动过如此心思,怎么今日…… 这边,沈无尘已去叫店堂小二来,自去付了银子。 英欢起身,看向贺喜,“府上本是京城那边的,因在杵州常有些买卖,所以这边也有宅子。宅子不算大,何公子不要觉得委屈就好。” 罢,扬唇轻笑,那神态,艳比桃花,却毫不俗媚。 一个女子,能生得如此之色,但无一点俗脂粉气,何其难也! 她说,她也是行商的。 若果真是这样,那这一身清冽之气,又当是从何而来? 贺喜看着她,越看,越觉看她不透。 他指节微僵,缓缓起身站稳。 欢九(小修) 杵州城中,从不曾因皇上视堤而特意修建过行宫。 原由不过是因二十年前,英欢的父亲,邰涗的先帝说过的那句话,睡在百姓血汗筑成的玉床上,朕心中不安。 那个时候的杵州,还只是邰涗东境上的一个小城,城中风物,连眼下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于是便有了这座位于城南的朱墙壁瓦宅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隐在内城闹市边缘,毫不起眼,一般人谁也不知这是哪家府上置的宅子,更不会想到这是给皇上来视堤时小住用的。 马车在那门前停稳,狄风下了马,自立于那宅子门前,胸中蓦地翻涌了一下。 当年,当年……他就是在这里,被先皇帝“捡”回京城去的。 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年那个一脸英气的高大男子,虽然鬓角已白,但仍气势非凡。 沈无尘在后面看见,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这才将他心神唤了回来。 狄风回头看沈无尘一眼,又立即移开目光,低咳一声,道:“我先进去着府中众人打点一番,你……” 沈无尘点头,看着狄风进得院内,眼底一沉,才转身去迎马车中的英欢。 贺喜与谢明远也先后下马,立地甩袍,甚有风姿。 沈无尘眼中略带赞意,趁这机会,多看了贺喜几眼。 真是越看,越觉这男子与众不同…… 目光移至贺喜的袍子下摆,沈无尘眼瞳忽地一缩,嗓子干了起来。 骑马行了这么久的路,他那身墨袍,竟无一点褶皱之痕。 先前在奉乐楼的时候并未注意到,还以为那不过是上等轻绸布缎,可现下这么一瞥,竟让沈无尘的心都跳不动了。 是只邺齐国才有的帛锦。 与上回那古钦带来的,竟是一模一样! 英欢本是正要往里走,但看沈无尘这一脸莫可名状的表情,不由叫了他一声,“怎么?” 沈无尘嗓间冒火,却是不出音来。 他平生从未有过如此时这般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贺喜看着他,负手上前两步,也开口问道:“怎么?” 那声音低厚沉稳,不紧不慢地传入他耳中。 沈无尘看进他的眼中,黑不见底,却是平静无波。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罢。 沈无尘摇了摇头,胳膊微抬,“倒也没什么。何公子请。” 贺喜盯着沈无尘看了一会儿,才对谢明远使了个眼色,慢慢入得那院中。 沈无尘在二人身后又站了片刻,将他二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几回,心中变得愈加没底。 当初只见这人仪表堂堂,想揽为己用,现在再看,只怕这人……并非池中之物。 非但如此,他的家世背景,想必也比先前想的复杂许多。 沈无尘心中似有千斤之石,他先前那一句话,便将这男子招来此处,万一是祸非福,那他如何向英欢交待! 贺喜衣襟下摆轻扬,露出腰侧挂的一只绣络,那绣络下面,用金线裹了又裹。 沈无尘眼睛似被灼伤了一般,猛地一闭,又蓦地睁开,人僵了片刻,才飞快抬腿进去。 院内,狄风早已将这宅中上下一干人等交待好了,见了英欢只叫“夫人”,又命人去偏院备了两间客寝,留给贺喜与谢明远。 院中无花,只有一片草皮,上面嫩嫩地生了绿草,被夕阳斜着那么一照,油光翠绿,让往日见惯了奇珍贵花的贺喜看了,竟觉得是说不出的清新别致。 这宅子并不算大,外面瞧着也不觉有多么华贵,可一进来,里面厅角廊间院中,处处都透着股精贵之气。 贺喜眼睛望向英欢,见她眼睫微翘,脸色比先前在奉乐楼时还红了二分,娇人模样愈盛,正笑着对狄风道:“既是回了这儿,也就别在我跟前拘束了,该歇着的就歇着罢。” 她那笑容,不知怎的,也将他的心境染了一片喜,不由自主地跟着扬起了嘴角。 英欢悠悠提裙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腰身一转,回头看贺喜,仍是笑着道:“何公子,差点就又忘了,那剑,你还未开价。” 贺喜不语,抬头打量了一番这五彩琉璃厅顶,又四下看了看这府中院落,才对英欢道:“想在府中转转,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英欢看了一眼狄风,见他面色不善,心下一笑。 唇间还残存着淡淡酒香,那奉乐楼的醉花酒,当真名不虚传。 她看着贺喜,看他俊雅的面庞,看他挺拔的身姿,看他看她那柔转千怀的目光,看来看去,看得她胸口一烧。 英欢的手松了襦裙一侧,任那裙摆扫至地上,轻尘沾了裙上牡丹,花蕊心间均留了印子。 她向贺喜那边靠了一步,点点头,笑道:“何公子,同我来罢。” 狄风在她身后攥起了拳,忍了又忍,终是将那冲至嘴边的话咽回了肚中。 贺喜的手从身后挪至身侧,跟着英欢,绕过廊柱,朝那院中深处走去。 她在前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他在她身后半步,慢慢地迈着步子。 这是头一回,他走在一个女人后面。 可竟不觉得厌恶。 傍晚的风扬得大了些,擦着英欢的脸颊而过,将她耳边的从髻中刮了出来,零碎碎地落了几根在肩上。 贺喜眼睛望着她,看得仔仔细细,她的嫩白耳珠,似墨黑,丹色面庞,还有……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一种特殊香气,正伴着那风,悄悄地传入他鼻间,沁了他的心神。 他没有说话,英欢亦不主动开口。 她侧过头,逆着映目斜阳,看了他一眼。 没了先前几人在侧,他此时的眼光愈滚烫,愈肆无忌惮,愈似那山边火红日头光晕。 灼人万分。 英欢心底浅浅吸了口气,淡然一笑,“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贺喜仍是不语,却不挪开目光。 这女人,他想带回邺齐去。 不论她身家若何,不论她在这邰涗有些什么根基,他想要她。 喜十 美人在侧,心绻思迷。 前面十步,有凉亭一方,亭前两株紫薇树,挺拔苍健,叶茂花繁,玲珑石点缀其间,亭下有水缓缓流过,沿着窄细的小渠,往苑内而去了。 贺喜不曾想到,这小小一间宅子毫不起眼,可那后院深处,竟还有这等良景。 风顺着英欢敞袖开口处钻了进来,贴着她的小臂摩挲了一阵,将她先前残存的酒意消了七八分。 英欢停了步子,又抬眼去看贺喜,这男子的来历,她还未得机会开口问个详细明白。 她张嘴,却不知从何处问起,半天才吐了一个字,“你……” 这低低的一声唤,才一出口,便叫那风给吹散了。 夜色渐起,他立在她身边,由着那个“你”字随风绕了又绕,却是不答。 如是,平白起了暧昧之意,夜幕更苍。 英欢瞧着他那双褐色眸子,色泽要比旁的男子淡上一些,却又……有时深上些许。 那双眸子离她愈来愈近,近得她都可见里面点点斑斓。 英欢唇瓣轻启,笑出了声,向后小退了半步。 竟未觉,自己去看他,看得人都要贴过去了。 凉亭檐下悬着一把碎玉片子,随风相触,有音扬起,似乐且妙。 英欢不禁回头去望,那碎玉片片轻震,声音清脆悦耳。 她头一偏,眯了眼睛。 这声音……是她最爱。 那把碎玉,是她幼时,父皇东堤巡幸后带回来给她的。 后来,待她亲自来这儿时,便把这串玉带了来,依样挂回这亭檐下。 所有华贵富丽,都比不过她每每听见这脆玉相碰时,那一刻的恬静宁然,令她心折。 这碎玉,这宅子,这整个邰涗国…… 全是父皇留给她的。 英欢心神不知走至何处,没察觉时,贺喜已经几步上前,抬手,一把握住那串叮咚作响的碎玉,灭了那悠扬之声。 刹那间便只剩身周冷风猎猎。 英欢脸上笑意顿时全无,看着贺喜,“为何?”上前一步,抬头去看那碎玉。 在他大掌中,翡翠之色于鸦青夜幕下略微泛光。 英欢心口紧了一瞬,伸手想去拨开他的掌。 未及她动,贺喜手指已然松开,顺着那碎玉间的艳红垂绳慢慢滑下,探过来,牵住了她才抬起的手。 指尖微凉,掌心火热。 英欢怔愣之间,整只手都被他握住,压在掌中。 干燥暖厚的掌,指间的茧摩擦着她的手背,微微做疼。 贺喜头稍垂了些,终于开口,声音略显沙哑,“此物声音虽美,却不及你的笑声万一……” 仿佛有水,冰冰凉地涌入她心底。 先前满腹恼意,因着他这一句,顿时灰飞烟灭。 英欢看着他,手动了动,感到他慢慢放开了她,收回了手。 那般微糙的触感,仿若还留在她手中,一点点让她烫了起来。 不是没有被男人碰过,亦不是没被人如此这般撩拨过心神。 只是…… 她弯了弯手指,指甲轻触掌心。 从未有过男人,似这般主动来碰她,不经意间便勾得她心底波澜狂起。 再抬眼时,贺喜已经错开身子,往边上迈了一步,手也背至身后。 贺喜抬头,仔细看了看那吊垂的碎玉石片,开口道:“府上,是你当家?” 他那语气,他那神态,竟让她觉得,先前掌心滚烫之感,都是她的错觉。 英欢看着他,愈觉得看他不透。 自小到大,身边男子,除了父皇之外,竟无一人似这何姓公子。 一阵疾风刮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会觉得他像父皇,也定是错觉罢! 贺喜听不见她说话,侧过脸,望着她,笑了一下,“先前让夫人受惊了,实是在下不好。” 这一句话猛地敲进她的脑中。 原来,原来到底不是错觉。 掌心火辣滚烫的感觉蓦地回来了。 他那笑,在夜里也一样明亮,可那眼角眉梢,却含着丝丝冷意。 英欢侧目,仍是伸手上去解了那把碎玉,拿下来搁进手心,轻轻握起,然后才道:“府上家业甚多,家父在世时过于劳累,以至早逝。家中只我一个女儿,这千斤重的担子便落在了我身上……” 贺喜闻言,不由挑了一侧眉毛,没有开口,等着她说下去。 英欢看他一眼,手中之玉握得更紧,“虽是府上能人诸多,但十年来,我一介女流,操持这诺大家业,亦是如履薄冰,生怕家父一生的心血终毁我手。但天下强者何其多也,你争我夺,多少年来都没个消停。” 贺喜心中一动,她这话,倒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虽然知道她口中所说家业与他掌中江山所差甚大,可仍是心有戚戚之感。 英欢径自走入那亭间,随意捡了一处,坐了下来,回身抬手折了枝垂柳,在地上轻轻画了几道。 贺喜也跟着她走进去,却没有坐下,只是低头看着她。 英欢手中柳枝划过的印子让他看不明白,却听她口中轻叹一声,继续道:“诸多强敌中,偏偏有一家,与我作对整整十年,交手数十次,却无一次分得出胜负来。何公子既是行商之人,那多多少少,也应遇过此种事情罢?” 贺喜心中大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那眸色深如渊潭,似能将她淹没。 英欢手中柳枝又胡乱扫了几下,将地上印子扫乱,然后抬眼看他,笑道:“我今日不知怎的,竟说起这些来了。想必何公子也听不明白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莫要见怪。” 贺喜一掀袍子,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只怕这世上,再无旁人能比他还明白她的心境了吧……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似钉子一般,端端正正地钉入他心底。 欢十一 两人都没再说话,夜色渐笼,亭下水声汩汩,亭外紫薇树香飘百步,风吹落花,亭中静且安宁。 这夜,不似京城的夜。 京城的夜,有宫女在一旁候着,耳边有殿外的更漏声,案前是无止尽的待批奏章,朱笔磨指,灯影绰绰。 往往在未抬眼时,一夜便这么没了。 那宫外街巷中的早市桥子,高低唤唤的小贩店家叫卖声,透过那重重宫门,仍是能传入她耳中。 便知是五更了。 十年间,纵是偶尔在天未亮时入塌而眠,却也时常不能安生就寝。 如同他所言,辗转反侧,夜半梦醒,每每念及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便心尖麻,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塌下江山,岂容他人窥觑,岂能败在她手。 英欢眼睫抬起,望向亭顶五彩斑斓的细碎花纹,夜色映着,黯了大半。 恰似她此时的心境。 难得有这么个夜晚,在这远离京城之地,在这僻静后院的凉亭中,身旁,有这么一个男人。 多少年来她都不知如何能对人说出心底之言,只是今夜,却有他,替她说出了她本是永不可能、也不会对旁的男子说出的话。 心中忽地豁然一开,再看向他,胸口那簇火苗便灭了些,却又有些别的情愫缓缓漫上来,悠悠地淹了她的半颗心。 可那是什么,她却辨不明,也不得知。 百转千回,暗自思量,任是哪个女子,都逃不过的罢。 纵是她,也不能例外。 相知二字,是否就是这般? 为帝王者,欲觅知己何其难也,更休论这相知二字了。 夜色寂寥,可她却头一回不觉孤单。 不似往日,仿若这天下只有她一人,要面对那苍茫之夜。 贺喜默然不语,隔了良久,手中柳枝出“啪”的一声,扰了这漠漠静夜。 英欢看过去,就见那柳枝已被他折成两段,断口处齐齐整整。 她眸子不由微眯,若是没有厚重指力,怕是做不到这样罢? 便是狄风在此,也难说是否能轻轻一折,便将树枝断得这般干脆齐整。 忽然想到先前,他握住她的手时,那指间糙糙的茧。 英欢目光凝住,他若果真是行商之人,怎会…… 还未及细想,就听见他开口问道:“夫人有没有想过,或许能与那强敌联手?” 突如其来的这句问话,倒叫她一时间怔住了。 贺喜随手将那断柳朝地上一扔,嘴角轻扯,笑声低沉,“这话,实在是问得多余了。” 与那强敌联手? 除非他是想邺齐脉断他掌! 贺喜心间自嘲,他竟会在此时有这念头?竟会想也不想地问出这话来? 十年来,那妖精的种种手段,他已领教够了。 与她修盟联手,他做不到。 只因他不信她。 更何况,她也一定不屑与他联手罢! 正想着,忽然听英欢在他身旁轻声道:“何公子这话问得并不多余。与他联手,我并非没有想过。只不过,那人,我信不过。若是信了他,只怕将来他会扭头反噬,教我措手不及!还不如现下这般,处处思虑防备着,倒叫我安心一些。” 贺喜心中又是一动,为何她每每一开口,说的便是他所想的? 他此生真的,从未见过她这样的女子。 多少话埋在心中,多少事藏在腹底,他从未与人说过。 更休论女人了。 邺齐宫中那些莺莺燕燕,美则美矣,却无一人能进得他心底里去。 贺喜胸口火烫,莫名之情刹那间冒出来,溢满心间。 可却不知那是何物。 他浅吸一口气,搭手于膝间,转头看了看英欢,“夫人所说,与我所想,竟是一模一样。” 月上树梢,银光素洒,他看见她唇侧漾起笑涡,面色愈加柔白。 此笑潋潋初弄月。 端的是打乱了他的心神,令他心头一阵微颤。 他贺喜何时为了女人,生出此种情境过? 英欢看他嘴角渐垂,脸色略带犹疑,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说,她与他所想竟是一样的。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月色渐浓,他脸庞上的棱棱角角松了几分,薄唇似刀,眼神如雾。 英欢轻轻抬手,袖口展垂,手腕半裸。 她轻声唤他,“何公子。” 这夜色,这月光,这男子。 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 贺喜闻得她如波之音,掌心一阵躁热,挑眉望向她。 就见她伸过手,缓缓滑过他的袖口,沿着他长臂一路而上,最后按在他颈侧。 他看着她,看她眸子轻阂,身子朝他这边贴过三寸,脸一偏,又笑着唤了他一声,“何公子……” 然后他的下唇便被她含住,温润暖湿的触感刹那间传遍四肢百骸,他的心他的掌他的身子,统统全烧着了。 她在咬他。 一点一点,缓缓地,用牙齿轻轻磕碰他的唇。 有些疼,有些痒,可更多的,是她那撩人心魄的行径。 他没想到她竟如此勾人,竟如此大胆,竟如此……不顾礼数。 可他又何时君子过? 大掌一把箍住她的腰,狠狠揉了两把,将她按入怀中。 掌心之火非灭却盛,烫得他禁耐不住,猛地将她咬回去。 她的腰,比他所想还要细软百倍,她的舌,比他所想还要柔滑万分。 英欢于他怀中,身子被烫了个透。 腰间硬掌箍得她痛,勾着他脖子的手不禁也用力了些,指甲浅浅陷入他颈侧肌肤。 这一个吻,似一场无声的战。 她热,他也热。 喜十二 那灯笼的光,在这夜里,就似人的一双眼睛一般,让两人心中忐忑了一瞬。 那刹那间的忐忑之情,却又是那般说不清道不明。 此生,还未有过何事让心中做如是感。 那提着灯笼而来的人脚步越走越快,离这凉亭也越来越近。 贺喜嘴角一勾,忽地握紧了英欢的手,起身,将她也带了起来。 “你……”她诧异,不知他要做什么。 贺喜不开口,将她的手罩在宽宽的衣袖下,拉着她,朝亭子后面退去。 他的掌,又厚又烫,又紧又硬。 他脚下步子虽快却稳,纵是在这夜色中,在这碎石铺就的小径上,也能不偏不倚地往院中深处走去。 这么走下去的话…… 英欢心头一动,再看他的背,那般宽厚结实,墨袍仿佛要同夜色融在一起去了。 被他握着,虽是不知他要做什么,可心里竟无一点恐慌,仿佛他这霸道之举,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仿佛她本来就该被他这么拉着,听任他带她去任何一个地方。 英欢嘴角忽地扬起,这男子,竟能让她如此心甘。 而这心境,又是那般美好,心中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他长腿一迈,便是她小两步的距离,她几乎要提裙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英欢手心微微渗出些汗,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那宫门重掩的深宫后院,在那莺语燕笑却无人声的大内藏书楼的阁楼上,她背着人,偷偷翻过的那些市井小册。 那些书卷,在大内当算是**了罢。 那一年她刚满十岁,机缘巧合间现有这么一处地方,便总背着太傅,跑去那儿偷偷看许多她平常看不到、也不能看的书。 书中那些才子佳人,佳人才子,一见面便往桌下钻,看得叫她红了脸。 却欲罢不能。 人总是这样,不许做什么,便欲想做什么;不准看什么,便更想看什么。 十岁的她,头一次懵糟糟地明白了,在这世上,男人与女人间,竟还有这样一种关系。 那是与父皇和他的嫔妃们完全不同的一种关系。 可到底是哪里不同,她却分辨不出。 只是心中隐隐觉得,那该是大不同。 记忆中,十四岁前的那段日子里,天是纯澈的蓝,朱色宫墙高高重重,却挡不住她的思绪,更挡不住她的心。 不是没有希冀过,或许将来能遇上一个如同书中一般的男子,或许也能有那么一场令人脸红心跳的纠结之情。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那么陌生的八个字,却让她心生向往。 现下想来,所有那些单纯的、朦懂的、不知所谓何物的日子,都是最美好的罢。 只是十四岁那年,她的天突然就塌了。 九天阊阖,十重宫殿,一夜之间俱是缟素。 往日蓝天一去不返,只留乌云在上,沉沉地将她的心压了又压。 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走上了那九崇殿,坐上了那个令千万人敬仰又垂涎的高座。 在大殿上,看着下面的臣子们三叩九拜行大礼,听他们高呼三声万岁,便在那一刹,她从前的那颗心,轰地死了。 从此再无它想,再无旖念。 什么才子,什么佳人,统统再也与她无关。 身旁所有男子,只有忠奸之别,只有能庸之分,那一张张皮面表相之下,究竟藏着何物,还得她去分辨,还得她去断定。 而她,在他们眼中,又当是如何? 女人之上,有帝号之称。 便就此绝了那男女之间的沟沟壑壑。 任是哪个男子在她面前,均不能信其真心。 江山在握,可心底空似无一物,这日子最初难熬,可慢慢也就习惯了。 以为习惯了便是习惯了,却不曾想,还能遇见他。 这一遇,便将十年间深藏于心的那番念想,哗啦啦地全部勾了出来。 在街角遇见他,在奉乐楼与他对饮,在这宅院中同他相语。 还有此时,被他这样拉着,头顶是藏青苍穹,脚下是樱草碎石,竟将往那深黑之处行去,却如此坦然。 心在胸腔中,空空荡荡地,一下接一下地跳。 这感觉究竟……是什么。 贺喜突然停了步子,手移上她的细腕,将她往身侧一拉。 英欢这才回神,见眼前的眸子黯中有光,他薄唇弯弯,正对着她笑。 贺喜略松了她的手,将她头顶树叉拨开来,低声道:“走路竟也不看看前面,一张俏脸,险些就给划伤了。” 英欢抬眼,才现她先前差点就撞上那老树斜伸出来的碎硬枝丫,才现他们已走到这儿了。 回身一望,灯笼影儿早已没了,估计是往别处继续寻去了。 贺喜向前两步,借着月色,可以看清前面是间厢院,房前一间小厅,门前并无杂草,干干净净,想必这地方,平常也是经常有人打扫的。 英欢没料到,他不识宅中之路,却能将她领至这儿,手轻轻一合,掌心温热的气息还在,是他留下的。 她心下一叹,莫不是天意? 便也上前两步,伸手一推,将那门推开,然后转身看着他,“这屋子……其实并不常来,里面都是些旧物罢了。” 贺喜神色稍动,跟着她进了厅间,里面漆黑,辨不出屋内何样。 英欢抬手从窗边摸过火摺子,掀盖轻吹,火苗簇地亮起。 她走过去,将这屋中几处烛台点明,黄晕晕的光悠悠晃了一片,贺喜眼睛一眯,只消片刻,便适应了这光。 简单的几样摆设,墙角书格间排排书卷,倒也无甚特别的。 贺喜简单打量了一番,目光又移至英欢脸上,却见她正看着他,嘴角噙了丝笑意。 他不禁也笑了,这一生,还未同女人做过这种事情。 只是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冲动,不愿就这么放开她,才拉着她一路行了这么远,来了这里。 欢十三 他说他姓何,不是这杵州人。 他说他是行商的,可指间却有刀茧,掌力厚重。 身上那凛凛之气,出口那傲然之言,举止间那隐隐贵气。 还有他身上这袍子的明黄内里。 …… 英欢只觉指尖冰凉,胸口先前的雾气已变成了冰碴子,碎得有棱有角,扎在她心上。 那色泽,分明是帝王之色。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胆,敢随随便便用明黄之色做衣? 想开口问,却不出一个音。 英欢心底越沉越重,或许,本就不必问,还有比这更明白的事么? 蒙顶茶叶,邺齐天家贡品。 那一把湛然之剑,此时想来,俱是帝道之气。 她的唇骤然痛起来,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如何能想得到,这男人竟然如此张狂胆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内! 是自大?是自负?还是果真天地不惧,唯他独尊? 便是这妖孽的性子了! 她的手越来越疼,眼前男子的脸亦是僵硬万分,可他又在想些什么? 贺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扬,看向她身后的墙,声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拧断了,英欢不由握紧了拳,使劲挣脱了一下。 却是徒劳无功。 这问话,蓦地坐实了她心底所想。 若是常人,何故会对那字生出如此反应? 贺喜手上一用力,将她拉近了些,头俯下来,贴在她耳侧,又问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写的?” 英欢眼角一抖,事已至此,否认也无用了。 更何况,她容不得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她冷笑,“是又如何。” 贺喜脸上神情变幻莫测,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前一日,谢明远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英欢一行已起程离了杵州,浩浩荡荡地回京城去了。 那怎么可能是她的字! 他手猛地一松,袖口滑平,将手背至身后,身子侧了一面。 就这么望着她,就着屋内昏黄的烛光,就见她脸上飞霞之色已褪,此时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没了。 再望向墙上那字帖,他不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 那笺带了暗色花纹的纸,被他粘在嘉宁殿中御塌的承尘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见它。 那十九个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笔每一划,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脑中。 他平生从未被女人如此挑衅和侮辱过! 贺喜胸口沸血滚滚而过,直冲脑门,心间一根弦霎时被人挑断,先前诸事,此时都如明镜一般通透,摆在他面前,只等着他去读了。 一句十年间,二字道强敌。 原来竟是她。 浮翠流丹,风流蕴藉,光明正大地带着两个男人独留杵州,此事想来…… 也就这妖精能做得出! 贺喜胸中满腔俱是冷意,他竟会对她动心? 当真可笑!当真可叹!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这般,又有几人能遇得到! 那双似蓝非蓝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这般美。 贺喜一捏拳,指节作响,恼自己先前一时脑热冲动,竟将那把剑给了她! 两人心中各自思量万分,相对良久,却是一字未出。 案上烛台蜡滴凝了一层,火苗“啪”地一跳,才扰了这屋中静谧。 英欢登时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两眼,背过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认得。” 这屋子,是一刻都待不得了。 只是他,她要怎么办,此时此刻却拿不定主意。 便这么走出门外,顺着夜里愈起愈烈的风,依着那原路飞快地往回走。 脚下生风,长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轻绸如是污了七八分,惨不忍睹。 身后并无脚步声响起,那人,终是没有追上来。 待回了卧寝前,就见狄风一脸凝重之色,正在门前徘徊。 英欢看见他,不知怎的,这心中一下便踏实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气,才慢慢走上前。 狄风听见身后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识地扭头转身,见到是她,沉沉的脸一下便亮了,“皇上!” 英欢皱眉,眼睛只瞧着狄风手中那剑,良久才道:“遣人去后院那屋子,将里面烛台熄了。再让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没有。” 狄风一怔,英欢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却不能多问,只是垂了头,应道:“是。明日还是照常起程?” 听见英欢淡淡“嗯”了一声后,便见她脚下轻移,往那屋中走去。 狄风眸子一颤,看见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迹,心里忽地揪了一下。 皇上与那何公子…… 中之剑握得更紧,抬起头,看着英欢进了屋子,才转过身,使劲一抿唇。 狄风脸色不善,想也不想便朝那偏院走去。 既是要让人去看看那何公子回去了没有,那他就自己去! 只是才走了十步不到,就见前方拱墙处走来一男子,借着月色仔细一瞧,竟是沈无尘。 狄风心口怒气收了些,看着沈无尘一脸急色而来,不由道:“以为你已去睡了,怎么又来此处?明日的事情已安排好了?” 沈无尘点头,左右一张望,问他道:“皇上人呢?” 狄风挑眉侧脸,“刚进去,样子看起来似是不大好,你若无事,便别去扰了。” 沈无尘低眼想了片刻,狠叹一口,“那便罢了,反正明日就走了。”他又看看狄风手中之剑,犹豫了一瞬,仍是道:“那剑,让我看看。” 狄风手一松,将那剑搁进沈无尘掌中。 喜十四 贺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脑中凉了一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身后屋内烛影微闪,眼前夜色愈加缁黑,袍子下摆被风猛地一扬,金边乍露,在这蒙蒙夜色之中,似一道凌厉的光,耀人心目。 风将厅前门板吹得嘎吱嘎吱地响,里面烛台上的光,闪了两下,便全灭了。 瞬时全黑了去,只能望见小径尽头院中那一侧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贺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着原路慢慢往回走去,脑中将今日之事缓缓从头过了一遍。 齿间犹存她醉人的香气,掌心仍有她腰间绸面凉滑触感。 他眼睫一垂,眸中黯了黯,凉亭中的那一刻,自己是动了真情的罢。 独自走在这碎石之路上,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转念间便忆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内里后的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无旖丽之色。 路边老树枝丫横生,却也无人修剪,风中中颤影幢幢,让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来。 贺喜胸口滚滚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万千,所想不过都是下面该如何行事。 她人在杵州,京内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给了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那打算,应当就是这般罢。 她身边跟着的两名男子,看似人杰,风流气度一朝齐,想必是她多年的亲信。 贺喜脑中蓦地闪过那黑袍男子身上那剑,那剑…… 杀气腾腾,刃断犹利,这等勇绝之剑,当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脚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贺喜眼角微微一颤,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个满身戾气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杀伐决断一瞬间,堪称是世间奇帅。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能相信,狄风竟会对那妖精臣服至此。 远处之光亮了些,贺喜嘴角划过一抹嘲讽之笑,不知这狄大将军,在那女人的寝宫之内,御塌之上,是否也如战场上那般勇猛…… 眼里一瞬间变得更冷,心里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呛了一下,辣辣酸酸的滋味铺满心间。 贺喜拳头握得更紧,脚下步子更快了些,不论天意若何,今日既是遇上了她,那…… 一念倏然而过,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倘若她没了,那邰涗定会陷入大位之争,国无储君,帝无嫡子,当是怎样的分崩离析之乱! 杀了她。 杀了她,邰涗的大好江山,便能尽在他掌! 贺喜深吸一口气,抑住心口翻腾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迈过亭侧小桥,往那偏院行去。 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可谁又能知,若不心狠手辣,他怎能坐稳那皇位。 十年前,先皇已殁,初登基之夜,他肋下便中了一刀。 宫中彻查三月整,竟无一人能得丝毫线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个皇兄均已封王出阁,各自心存它念,闻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隐隐惋惜之情。 十五岁时的那一刀,不仅刺伤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从此冷眸冷面,行似尖刀,言似锐箭,世间诸情诸义到了他这儿,不过是化为权势二字罢了。 邺齐国百年来国界未曾变过,而他却以一朝之力,拓疆千里,偏将邺齐变成了五国中一等一的强国。 若是没有那妖精十年间的处处为绊,邺齐定会比此时还要国富民强数倍! 他身子微震,脚下步子却磐稳不倚,待绕过前方院门,心下便已定了主意。 若不先行动手,只怕又会被那妖精算计了去。 贺喜抬眼朝前望去,屋前之竹苍翠不可方物,在风中摇摇摆摆,细嫩之身,竟是像极了……她。 心底蓦地一揪,可那感觉又转瞬即逝,这么多年了,他再愚蠢无知,也不至于会去相信那女人。 更何况,她亦是说过,她也不会信他。 贺喜在门前停了停,转身透过院门,朝不远处看过去,隐隐可见主院间灯笼映着素月,洒至石板路上那茶白之光。 她应是已睡下了罢…… 正待他回身欲离时,后面却传来稳实飞快的脚步声。 贺喜侧过头,就见狄风满面肃刹,大步朝他走来。 还未走至他身前,狄风便扬手,将掌中之剑朝他砸了过来。 贺喜抬手一把接住,唇勾一侧,冷笑道:“这是何意?” 狄风亦是冷冷开口道:“公子之剑贵气过重,我倒是收受不起这等好剑。夫人命我来看看公子是否安好无恙,公子既是已回来了,还请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也好起程赶路。” 贺喜一翻掌,将那剑牢牢攥于手中,剑身转过之时,于空中倏地划过一颤音。 动作利落干脆,非常年习武之人不能有。 狄风见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显敌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 当下一甩袍侧,再看贺喜一眼,便转身往回走。 贺喜手掌一滑,剑尾倒垂,在他身后沉沉道了一声,“彼此彼此,狄将军。” 狄风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头去看,却见贺喜一脸坦然之色,仿佛先前根本没有开口说过话。 莫不是自己的错觉? 狄风心底一层层冷下去,冻了半截,这男人究竟是何底细,先前沈无尘开口欲言,却终是没有说出来,此时却让他觉得心中愈加没底。 贺喜看着狄风,见他缓缓转身,不一言,就这般离去,心中不由暗自赞了一小声。 这男人,竟能如此沉得住气! 他眸光轻闪,若是……能将此人纳至麾下,定当是如虎添翼! 但……贺喜摇头,嘴角微扬,却是在嗤笑自己那不切实际的臆想,单冲狄风先前那一击,便能看得出他对那女人是何等忠心,又怎可能做得出投靠他主之事? 贺喜转身,还未抬腿,就见竹林之后忽地走出一人,月色投竹影,谢明远脸上满是讶然之色,看着贺喜,半晌才低了头,道了声“皇上”。 欢十五 杀了他。 这三个字,在英欢心底滚了无数遍,似荆棘碾肤,出血不留痕。 她的手仍是紧紧握着身边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隐隐热,却还是这姿势,由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心底愈冷,脑中愈热,到了最后,指尖都是充血的红肿。 便这么定了罢,杀了他! 英欢手一松,出脆脆一生响,小指的指甲裂了一半,如火燎过,刺喇喇的疼。 府外街巷上报更声隐隐传来,外面夜色蒙蒙亮,原来她竟已坐了这么久。 门板恰时被人轻叩,外面浅浅一低音:“皇上?” 英欢回神,听得出那是沈无尘,“进来。” 门是未闩的,沈无尘轻推而进,反手将门合上,正待敛袖行礼之时,却听英欢低声道:“免了。何事?” 她那声音,低沉慵懒,带着哑音,似极疲惫,倒让沈无尘一时间怔了一怔。 自己追随英欢多年,无论何时也未见过她露出此种疲态过,便是操劳政事三夜未眠,她也能以耀人之态摄人心目,何故今日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沈无尘心下暗自掂量一番,倒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开这口,踟躇间终是下了决心,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皇上,那何公子……” 英欢一双眼眸蓦地亮了一瞬,直直盯上沈无尘的脸,断了他后面的话,“除了此事,还有别的要说么?” 沈无尘又是一愣,心思飞快转了一圈,恍然悟了过来,想必此事,皇上早已察觉出了,自己来提倒是多此一举,当下便低了头,“臣并无它事。只是,皇上可有打算……?” 英欢不语,眼神又黯了去。 身旁,那桌上红烛之泪缓缓而下,堆在雕花烛台底,似流非流,似凝非凝,竟是血色。 她忽地轻笑一声,又抬眼去看沈无尘,“你好生回去歇着,此事不需你操心。去把狄风替朕唤来。” 沈无尘挑眉,仍有话想说,却迎上英欢冰冷笃定的目光,只得又咽回肚中,半天才应道:“臣知道了。” 便这么退出了屋外,背后冷风擦肩而过,院中地上月色是怵人的惨白,他吸一口凉风,身子不禁哆嗦了一小下。 英欢最后的那一瞥,分明含了杀气,似裹了霜的剑刃,冰冷彻骨。 沈无尘心中有了八分了然,左思右想之时,脚下步子却是愈来愈僵,待走到狄风屋前,就见那人竟在屋外石阶上坐着,一条腿弓起,手持佩剑,正慢慢拿衣袖擦着那剑身。 不知怎的,沈无尘身子又是一冷,没等他开口,狄风早已抬头,一下便瞧见了他,“怎的还未睡?” 沈无尘吐一口气,唇边荡起白雾,“皇上着你去她那儿。” 狄风嘴一抿,“现下便去?”虽是问着,但已收剑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沈无尘点点头,看着狄风从他眼前飞快而过,不由伸手拉了他一把,凑近了道:“你此时心境不似常态,倒是为何?” 狄风瞥他一眼,低了眼,也不说话,胳膊往外一翻,便将沈无尘的手轻甩了下去,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在身后扔下一句话,“早些去睡罢。” 沈无尘默然,望着狄风背影,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又有些后悔。 若不是他说起杵州与开宁府互通市易之事,现下也不会生出这乱子来罢…… 狄风边走,边将剑挂回腰间,远远便望见英欢屋内透出的光,那光晕悠悠,如雾似幻,叫他心神一漾,不觉间眼角一润,胸腔中空空如也,再想不得旁的。 走至门口,敛了敛神,才抬手叩门,“皇上,臣……” 英欢在里面应了声,他便进了屋中,见英欢正站在墙侧一角,微微仰头,正望着墙边层层书格,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手在身后握成拳,指节都捏得有些白。 英欢背对着他,浅叹一声,慢慢开口道:“想着你去做件事,可你却别问为什么,事后也别去追究……” 狄风握紧剑,“皇上但吩咐便是。”这么多年,莫论她要他做什么,便是赴汤蹈火,他亦何时辞却过! 只要,只要是她开口,哪怕是要他立时去死,他也绝无二话! 英欢扭头,看进他眼底,那般漆黑,却灼灼亮,像极了那一年她初见他时……他身上那稳笃忠坚之气,过了这么多年,仍是一点都未变,父皇当年……果真是看对了人。 她朝他这边走过两步,“杀了他。” 声音低低,语气轻轻,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惟有她眼中寒光,才让狄风知晓,那三个字,并非是他听错了。 狄风忍住没有开口询问为何,半晌后才点点头,“是何公子?” 英欢看着他,目光未曾离过,“天亮前将他除了,此事莫要告诉沈无尘。” 狄风胸中诸情翻涌而过,腾然相杂,如大浪覆滩,一时间难以辨明所感何物,略显艰难地开口道:“臣明白了。” 英欢侧过身,“那便去罢。” 狄风晗欲退,可脑中却闪过先前在偏院与那男人相见时,那人深冷莫测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变得没底。 他止了步子,对英欢道:“皇上,臣担心那人……” 英欢回,眼中莹莹闪烁,唇角勾起,“朕不需你提点。” 是了,她怎会需要他来提醒……狄风心中默默苦笑几声,这么多年,她何时算错过事,又何时将自己陷于危处过? 他退至门边,才转身而出,门外寒风扑面,竟杂着一股血腥之气。 这种感觉,多年未曾有过,便是在战场上,身周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心中也不如此刻这般祭冷。 他喘了一口气,重新将剑握回掌中,不再多想,毫不犹豫地朝贺喜歇塌的偏院行去。 英欢听见屋外脚步声愈来愈小,知他是远远走开了,嘴角笑意才渐渐全消了。 狄风想要说什么,她怎会不知,又怎会想不到。 指断甲犹在作痛,英欢唇侧微颤,她想杀他,恐怕他也想杀她罢! 十年来,两人明争暗斗,手段不尽相同,可目的却都一样。 她太了解他,暗自揣摩几近十年,那妖孽就如同她的镜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喜十六 头顶树梢一晃,有树叶落下来,掉在贺喜肩上,擦着他凉滑的外袍一路滚下去,翻在院中泥地上,叶背纹路丝丝清晰,橘色叶梗沾了灰尘,颤了一下,便被贺喜弯下腰,拾了起来。 谢明远站着,扶在剑上的手臂僵硬万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贺喜将那片落叶收进掌心,轻轻掸去落尘,嘴角一扬,抬眼去看谢明远,“怎么?是朕交待得不够明白,还是你不愿领命?” 谢明远脸色一变,急急道:“皇上,臣并无此意,只不过……只不过,非得在这儿惹这乱子么?” 贺喜看着他,眼底一点点冰了去,却不开口。 谢明远心中一叹,低头道:“臣明白了。”说罢,攥紧了剑柄,错开两步,绕过贺喜,朝那院外行去。 贺喜合掌,落叶微微湿凉的触感浸润了手心,负手抬头,那天际已泛起一丝鱼肚白,月盘灭了半盏,稀星也黯了一片。 他转身,回头看了看那屋子,嘴角一扯,却又转身,往院侧小径行去。 入那屋子去歇息?他心中冷笑,除非他是蠢货! 那妖精的心思手段,他再明白不过。 他此时遣谢明远去除了她,想必她也正在心中算计他罢! 贺喜一握拳,十年了,他偏不信这回还能折在那妖精手中,偏不信他这回比不过那妖精快! 脚下这条小径,比先前要宽阔许多,却是不知会通向哪里。 贺喜走着,周遭一片静谧,夜色不如先前潮黑,却更让人心生寒意。 只是,不管行去哪里,都比留在那屋子里,等着她派人来暗算他要强许多! 径尽头一弯,地界忽地洞开,一片宽宽阔阔的草皮映目而来,颇有点柳暗花明之感。 贺喜眼眸微眯,这宅子从里到外,处处都是深藏不露,真是像极了她的手笔。 有花,粉嫩鲜黄地遍布于绿草之间,虽小却张扬,被夜色月光罩着,让人看了,心底竟会软软一动。 草地中间有棵老树,苍劲挺拔,葱葱而立,树皮厚且粗韧,树枝密密叠叠地朝外探出来,背着光将影投至草地上,盖住那朵朵小花,透着些许安详之意。 贺喜慢慢走过去,转身,背倚树干,扔了掌中已揉碎了的树叶,双手抱胸,唇抿作一线。 寒意侵人,天再过不久便要全亮了,他脑中念及谢明远,心中不由又作起思量,若是不遇狄风,那当是能够轻松得手,倘若遇着狄风了,以谢明远的身手,也未必没有胜算。 狄风虽是沙场名宿,可近身格斗却不一定能及身为殿前侍卫的谢明远……正想着,却听见树后不远处响起衣裙磨娑之声,于静夜中闻之,格外清晰。 贺喜撑了一把树干,侧跨了一步,朝身后望去。 这一望,他的目光刹那间凝住,眼中水光渐渐地全结成了冰。 贺喜口中呼出的气,滚烫滚烫,胸口紧得胀,眼睛盯着她,脚却是再也移不了半步。 心狠狠地朝下一跌,重重砸在胸腔壁上,近乎麻木的痛,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算来算去,仍是这结果…… 他的拳展开,再握起,如是再三,终是垂手在侧,掌心渗出点点汗粒。 就这么望着她,看她头微微低着,似在想事,脚下不紧不慢,沾了泥的裙摆扫过地上嫩草,几朵小花也被带离了茎,跟着那袭撩人华裙一路而来。 裙摆轻动,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动,脑中映过凉亭间的一幕幕,胸口又是一凉。 他遣人去杀她,可她却以这般风姿,堪堪出现在他眼前……叫他如何是好,叫他如何再狠得下心来? 月光透过树缝,碎成一片片一丝丝,洒至他身上,照得那峻冷之面愈陡峭,眉眼之间寒意迸,叫人不敢直视。 英欢步步走着,脚下草地柔软轻浮,踩在上面,心中好似也轻松了些。 她让狄风前去除了那妖孽,可自己亦是不敢掉以轻心,独留屋中实非上策,便从院中一路到了这儿,只是记得这儿的那棵老树,父皇最爱的那一棵…… 英欢走着,想着,悠悠抬眼,望向前面苍翠高树。 这一眼,便让她的呼吸停了,眼里热了,心口冰冰凉的一片。 树下男子逆着月光,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一手撑着树干,另一只手垂在袍侧,正盯着她瞧。 英欢停了下来,不置信地看向他,怎的还是这结果? 腹底一口浊气涌至心上,叫她瞬时难以自禁,咬着牙看着他,这妖孽,竟然连这一次,都同她算得一样! 可他……那么宽的肩膀,那么挺拔的身姿,笔直修长的双腿,微微收起的下巴,那番气势,此刻看来竟比先前更盛数分。 她心口又是一紧,先前本是狠下心定了的念头,竟在这一刹那,松松动摇起来。 贺喜头一偏,月光斜斜映过来,照亮了他的半边脸。 英欢望着他,终是看清了他眼那眼神,里面有同样的惊诧迟疑、犹疑不定,亦有同样的不忍之情、千转流波…… 贺喜迎向她的目光,眼中之冰瞬间裂成碎粒,刺得眼角都颤。 这女人,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盯着他看? 他撑着树干的手骤然放开,几大步上前走至她面前,低头紧紧盯住她,“夫人这么晚还未睡?” 英欢丝毫不俱,直直望向他眼底,“何公子不也一样?深更半夜,在旁人府中乱转,这莫不是邺齐的风俗?” 邺齐二字被她轻飘飘地吐出,却似一记惊雷窜入他耳间,响彻脑际。 贺喜不由咬紧了牙,竟没有想到,她会要将这事情全都挑明了,会毫不顾忌地将这话甩出来给他! 心中一股火蓦地腾起,他顾不得旁的,伸手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狠狠往自己这边一带,看着她,冷笑道:“在下与夫人不过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夫人便将在下招致府上。这,莫不是邰涗女子特有的喜好?” 此言讽意甚浓,外加露骨万分,英欢脸色僵白,气得身子将抖……这妖孽! 中闪过他说她的那四个字,荒淫无度。 荒淫无度! 欢十七 天旋地转间,人便被他抵在老树枝干上,背后粗砺的、厚韧的、带着棱棱角角的树皮厮磨着她,细绸轻轻被抽碎的声音传入她耳间,英欢倒吸一口冷气,想也未想,便弓膝朝前踢去。 贺喜脚下微开,膝盖向前探去,卡在她腿间,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她就这么被他圈在怀中,他身上那滚烫热烈的气息,隔着两人薄薄的衣衫,肆意穿来飘去,将她烧得同他一样烫。 英欢抬眼去看,那一双深褐色的眸子,水光浅涌,火花漾在波中,忽明忽暗,里面已没了先前那犹疑之色,可这眼神,她却辨不清分不明。 看着他一点点贴过来,她呼吸骤紧,想伸手去推,可手腕却被他攥在掌中,无论如何也不放开她。 眼里霎时起了层雾,就这么看着他侧头俯身,嘴唇挨上她的耳根,如蜻蜓点水般地轻擦了两下。 她一阵战栗,不由咬住嘴唇,身子却是愈加僵了去。 姿势如此暧昧,可他却停了动作,在她耳边低声开口道:“你想杀我。” 声音含冰,语调笃定,里面竟隐隐带了决绝之意。 英欢心口颤了下,她是想杀他,可他岂非一样! 仿佛听得见她心中在想什么似的,贺喜又慢慢道:“我也想杀你。” 她看不见他的脸,瞧不见他此时的表情,只闻得那寒风侵肌般的五个字,身子骤然凉了下去。 凉亭中,心间曾盛开过的繁花,在此时蓦然凋落,零零碎碎地洒满心底。 贺喜拥着她,右胸前能感到她那一下一下的心跳,疾后渐趋渐慢,到最后,怀里的身子也变得微冷。 他这才抬了头,侧过脸去看她,见她微卷长睫轻垂,面色如缟,在月色之下愈显惨白。 英欢望向他,却不看他的眼眸,冷冷道:“你便是此时动手,也还不晚。” 音似于寒涧中荡,空空若是,轻语之言,却似一记重锤,砸得他喘不过气来。 贺喜缓缓松开她手腕,身子亦离了她,却仍是罩着她,眼眸微眯,将她看了几瞬。 纵是在此时,她亦能说出这等决绝之言,当真是够狠! 他心底略微抽搐了一下,鲜有女人在对着他时,还能如此强势。 可,就算是语出强言,她那颜姿也还是如此诱人…… 英欢见他不语,手上钳制亦消,先前僵了许久的身子不由软了下来,念及他所言,胸口忽地涌出股莫名之情,开口道:“你说得没错,我是想杀……” 只是她最后那一个字却没得机会说出口,便见他的眸子在一刹那间变得黑不见底,眼睁睁地看着他飞快俯身,一侧脸,就吻上了她的唇。 他就这么硬生生的,将她最后那个“你”字吞没于口中。 他那霸道之气勃然而出,肆溢周身,她的唇在颤抖,却被他含住,吻得更紧。 是那么细密的一个吻,他的舌尖勾过她的唇形,滑入她唇间,然后长驱直入,似精兵奇袭、攻池掠地,转瞬之间局势已定。 贺喜胸口阵阵热,似有千军奔袭而过,马踏连营,将他心底撩起阵阵尘雾,遮住了他心中之言,亦隐没了他心间之情。 这唇,这舌,这怀中之人…… 过了今夜,怕是再难见到,再难吻到罢! 英欢怔着,任他索取,眼帘未闭,望进他同样未阖的眸子,心潮若海,浪打滩湿,溃败不堪。 他的眼眸,此时是那般洞彻的黑,里面萃灿万方,摄人心神。 她不禁晕了一刹,身子重重靠上背后粗壮树干,由着那刺棱棱的树皮将身上锦绸刮裂,由着那渗骨冷意侵上身子,却怎样也褪不祛他烙在她身上的丝丝烫意。 贺喜揽过她的腰,大掌探至她脑后,一把抽掉她上珠簪,拨乱她那一头乌,指绕青丝,穿过浓长黑,扣住她的脑后,让她和自己贴得更近更紧。 她的,柔滑细顺,如水瀑一般落下,胸前背后皆遍满,冰凉如缎,引得他唇上更加用力。 那根珠簪落在二人之间,衣袂挡了一记,没有掉下地去。 英欢于意乱之间猛然惊醒,将那簪子握于手中,心口漏跳一拍,然后慢慢将手探上去,沿着贺喜胸侧滑至他喉间。 她的唇,那般芳怡柔甜,一旦吻上,便不愿松开,恨不能将她整个人都含入口中,让她慢慢化开来。 那一瞬情迷之时,贺喜只觉颈间骤然一凉,冰冷尖锐之物抵在他喉头,一寸未差。 他眸中之光蓦地一晃,心中幡然醒悟…… 慢慢离了她的唇,却仍是不忍,舌尖轻触她的唇瓣,将那残存之香毫不客气地卷走,然后才抬眼看她。 英欢手腕轻颤,握在手中的珠簪在这夜色中出苍然寒光,那略尖的一头,正紧紧抵住贺喜喉间肌肤,印出浅浅一道凹痕。 她看着他,见他神色竟无一点变化,心不禁飞快向下一沉,这男人……纵是被她如此相挟,却也能淡稳若此? 就觉脑后大掌一动,长尽入他手…… 就见眼前眸子一闪,里面水火相杂…… 然后她看见他弯了弯嘴角,低低地笑出声来,那声色又哑又沉…… 他身子未动,手指缓缓顺过她的,然后开口,轻声道出两句话。 英欢耳边轰然起鸣,心底之堤骤裂,水浪铺天盖地而来,砸得她整个人都在抖。 他说,风鬟雾鬓,我原来只道是卷中独语,世间难得一见罢了。 他说,只是今日我既已见了,就如你愿,若想动手,那便刺罢。 如此云淡风轻的语气,那般蛊惑人心的笑容,竟让她的眼角于一刹那间湿了起来。 英欢颓然松指,任手中珠簪砸落下来,顺着他的身子滚至地上,簪尾埋入草中,上面珠花也黯了颜色。 下不了手,她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对着他,纲常若何,国事若何,天下若何,只不过都是空山风语,入耳即弥。 对着他,便是先前怎样狠的心,怎样定的念头,只消一瞬,便统统无用,统统无用。 诺大天下,偏偏有她,却又偏偏有他…… 喜十八 她面色弹指间变了几变,终是归了烬之灰色,只脸颊两侧、额角之下,还稍存了因先前那吻而泛起的浅浅红色。 贺喜见她松指落簪,眉峰陡落,手猛地从她脑后移至颈间,三指一扣,锁住她的喉咙。 白皙细嫩的皮肤,在他指下被压出了红痕,眼前女子双眼清亮无物,满满的不置信。 贺喜眯眼,停了半晌,忽然松开手,连带她整个人都放了去,朝后退了半步,负手于身后,望向她,嘴角依旧挂着先前那笑,“若是再有下次……我不会再放手,所以你也别存不忍之心。” 英欢一眼看过去,却见他目光已移,辨不得他脸上神情,只有耳边湃荡着的那两句冰冰冷的话,才让她乍然明白过来。 这男人,纵是笑着,也还能对她以这般冷漠至极的语调说出话来。 贺喜俯身,伸手一扫,从脚下草中拾起那根珠簪,握于掌中,卷袖轻擦,将那上面沾了的泥土草气一一拂尽。 英欢脚下一软,背上脊柱似被抽离,只是紧紧靠着那老树,才稳住了身子。 那簪子,此时本应贯穿他的喉间,而非被他这样捏于指间。 而他的指,此时本当已扭断了她的脖子,而非这般轻拂她那珠簪。 没了他在身侧,她心中又开始摇晃,竟有些恨自己,先前为何抵不住他那目光语调……便那么狼狈地就放弃了。 可下一瞬,他便又走至她身前,伸手扳过她的肩膀,揽她入怀。 英欢心跳愈烈,他…… 贺喜双手从她肩上伸过去,大掌将她素丈青丝统统拢起,头微微一低,手腕转动了几下,便将她的在脑后绾了个髻子,指间珠簪轻翻,**髻中,紧紧贴着她的根。 这才放开她,垂眼看她,胸口全是未散之香,暖湿一片。 英欢望着他,抬手去摸脑后,是一个简素螺髻,却盘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服服贴贴。 他…… 那带了刀茧的指,竟能绕起她的丝,那刚硬如铁的手臂,竟能做出这么温柔的举动……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底渐起渐涌的浪潮,手垂了下来,隔了半晌,才再去看他。 欲开口,可那一抬眼,就触上他的眼眸,里面温光若水,晃晃悠悠。 不禁又是一怔。 霸道的他,狠辣的他,似此番温柔的他,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她眼光未动,他亦一直看着她,那眼神,竟是久久未变。 能不能信他此时,敢不敢信他此时…… 可不可以,就信他这一回,这一回的他? 身后远处,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伴着火影灯光,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贺喜收了目光,转而投向远处那点点亮处,心下已有了几分了然。 动作如此之快,不愧是狄风…… 他嘴角一抹冷笑将将划过,那男人便已入了眼界,一身黑袍被风刮得乱起,大步朝他而来,身后还跟着十余个府中护卫。 狄风看清眼前之象,胸口先是一颤,再看那英欢人好无恙,才定了神,朝身后诸人使了个眼色,那些护卫们便远远散开去,却围成了个半圈,将那几处出路都堵死了。 狄风自己上前几步,见英欢衣裙不整,心中腾生愧疚之感,只觉是自己护驾来迟,倒让她平白受了委屈。 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何姓男子竟是未卜先知一般,竟根本未入偏院之房歇息,让他扑了个空! 腰间之剑已出半鞘,剑柄之下凛凛寒光,在这将亮未亮的天色之下,格外触目惊心。 贺喜眼睛飞快地扫了一圈,心中不由冷笑,这看起来,倒像是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了。 他扭过头看英欢,英欢却望着狄风,一言不,一字未出,竟像是默许了狄风将行之举。 贺喜握掌成拳,手指紧攥,早知如此,他先前就不该放过她! 狄风看了看英欢,便大步上前,翻肘扬手,掌中断剑之锋直指贺喜心口,只留一寸,便能挨到他的身子。 剑刃侧偏,犹自锋利,光泛苍青,破胆寒心。 英欢骤然回神,这才现,下唇几近被她自己咬破,一抬眼便触上贺喜的目光,寒意陡生,黯似深冰。 狄风握剑之手,指节泛白,唇成一线,只等英欢一个点头示意,便将刺下去。 英欢心底千锤之重,这当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罢! 过了这一夜,哪里还能再得如此良机,哪里还能再有如此地利! 可是…… 眼前一晃,便又闪出那双难得一见的温光若水之眸。 耳边一震,便又闻得那句从未听过的胆脏肺腑之言。 锤起锤落,将她的心砸得一阵阵疼,这男人…… 英欢望向狄风,手臂微抬,只是还未开口,便见贺喜身后树梢一抖,一簇白光忽而飞过,“砰”地一声,便打偏了狄风的剑。 狄风手腕一震,险些握不住那剑柄,低头一看,地上落了一枚银片,因力道太大,那银片一边已被剑刃削去了一角。 贺喜身后暗处,一个男人疾跑来,待看清眼前诸人后又一个急停,低低地叫了一声,“皇上!” 声音虽低,可语气甚急,又足以让在侧几人都听清了。 那两个字登时让狄风心神大乱,手握了又握,才将剑柄紧紧攥稳。 原来真的是他! 宽肩长臂,气势迫人,那把湛然之剑……也只有他才能有了。 狄风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起逐州一役,邺齐之军整齐划一的摄人气势,便是这男人**来的。 果不其然,果真如此。 心中先前疑惑之结一时全都通了,也才明白过来,这男人先前为何能叫他“狄将军”。 突然间便不知如何才好了,沙场之上将兵相交,竟不如此时的面面相对让人心惊。 似寂静无人一般,空中只留风扫树梢之音。 天边亮起一线,四隅金霞破雾而出,漭漭铁青天幕霎时被映亮了一片。 日轮顷刻上天衢,这一个冷冷的漫漫长夜,终是这么过去了。 欢十九(小修) 御药谨封。 方银管子出药,分置于两只银碗中。 宁墨拾一碗,浅尝,吐药于银盂间,一刻后,才令人封了另一只碗,盖了那四字之印。 太医院的院判徐之章亦尝了一口,看了看宁墨,眉头微皱,“皇上身子十几日来未见好转,你这方子却是调也不调,如此怎生是好?你自己不怕,可我等同僚们却还担心妻儿的脑袋……” 宁墨手指僵住,眼睛瞥一眼徐之章,默然片刻,才开口道:“药帖乃是王太医与在下联名封记的,为皇上请脉时也是我二人左右互诊的。徐大人信不过在下,总不至于连王太医也不信罢?” 徐之章脸色一变,颇有些恼意,不由出言相讽道:“我等自然没有宁太医的好手段,便是将来出了事儿,皇上念在宁太医寝侍多日的份上,也会网开一面……” 宁墨手腕一抖,那银碗险些就要砸下去。 他年纪轻轻,便被英欢钦点为十御医之一,而与他同年入太医院的其余诸人,好多却连三试都还未过,因此自是招人妒忌。 再加上背后蜚短流长的那些话,越传越多,使得这太医院的老臣们也对他颇有微辞,当着英欢的面不说,可在背后却处处给他下绊儿。 宁墨垂眼,手指紧紧扣住碗身,将心口那气使劲压了压,没有答徐之章的话,转身将药碗搁进一旁候着的小内监手中的温桶内,低声道:“好了。” 内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见宁墨撩帘而出,才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外面阳光当空而照,四下皆灿,宁墨才从昏昏暗暗的御药房中出来,迎上那火一样的色泽,头一下便晕了,脚下不由一歪。 身侧探过一只手,牢牢地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稳后,才松开掌。 宁墨抬手按了按太阳**,深吸一口气,才转身望过去。 狄风于御药房檐下稳稳地站着,腰间并无佩剑,只是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上黑袍衣襟处也是湿的。 这般看来,他在这边已等了很久了罢…… 宁墨想了想,转身从小内监手中接过药,吩咐道:“这药我去进给皇上,你先回去罢。” 内监依言而退,路过狄风身边时悄悄望了他一眼,叫了声“狄将军”。 待人没了影儿,宁墨才又去看狄风,脚下一动,边往禁中行去边道:“狄将军何事?” 狄风跟在他身侧,眉眼间略带担忧之色,半晌才道:“皇上的身子……” 宁墨不知怎的,听了他这话,胸口那气便再也憋不住,扭头看着狄风,冷笑道:“怎么,连狄将军都来质问在下了?” 狄风哪里知道宁墨是在徐之章那里受了气才说出此话的,只当他是恃宠而骄,不禁脸色一变,“宁太医此言何意?你我二人同殿为臣,自当为皇上分忧解难。在下不过问了一句,便招来你这般相讽?” 宁墨不语,沿着大内北街西廊入了通会门,待进了禁中后,忽然低声问了句:“狄将军,你……心底里对皇上是存了念想的罢?” 狄风身子大震,几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咬牙道:“宁太医休得胡言乱语,此等大逆之言竟也能说得出!” 宁墨神色如一,侧过头看了眼面色黑红的狄风,低笑道:“大丈夫有何不敢言之?狄将军骗得了自己,骗得了旁人么?” 狄风只觉头皮麻,埋在心底最深的东西被他在此时捅了出来,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道:“你究竟何意?” 远处景欢殿的檐角在此处已能看见,碧瓦琉璃之上是蓝得透亮的天,宁墨抬头望了一望远处,停了片刻,才又道:“狄将军以为只有你才担心皇上的身子么?” 狄风握拳,等着他说下去。 宁墨垂眼,继续朝前走去,低声叹道:“在下自入太医院至今,已近八年。虽不是华扁再世,可医术也非庸人能有。但,医病者,须数问其情,以从其意,神回则昌,神不回则亡……这点道理,想必狄将军也是明白的。” 狄风不禁锁眉,不解宁墨为何突然言起医术来。 宁墨看他一眼,嘴角溢出丝苦笑,“许多话,在下对着太医院的老臣们都未说,但却不想瞒狄将军。将军可知,在下每次为皇上请脉后,无论问什么,皇上均是不答。在下只想问问将军,先前赴杵州视堤,皇上究竟遇了何事,怎会一回京城,便大病至此……” 狄风眼眸乍然一亮,又蓦地暗了下去。 原来他,是此意…… 狄风脸色愈加黑沉,这才明白过来,皇上病体久久未愈,并非是太医诊误,而是她不愿道出隐情。 杵州那一夜,其实就算是他,也知之甚少。 只是英欢回京后的这一场大病,倒让朝中众人都慌了起来。 她在位十年,从未因病辍朝,这次纵是有病在身,也依样不眠不休忙于政事,直至十二日前于早朝上晕倒,才让朝臣们知晓,皇上这回是真的大病了。 一日数次请脉,让太医院人心惶惶,十年来太太平平的日子,竟忽然就这么没了。 想到这些,狄风心中便是难言的不安,可他对着宁墨,又能说些什么? 宁墨见狄风半晌都不言语,便摇头道:“罢了,若是狄将军不愿告诉在下,那在下也不强求。只不过,皇上这病,只怕宫内无药可医……” 狄风一把扯住宁墨的袖子,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宁墨却也不惧,对着他冷笑道:“心病至此,光进药又有何用?” 狄风死死攥着他的袖口,过了好半天,才松了手,慢慢往一旁踱去,面上是说不出的神情。 此时二人离景欢殿只有二十步,早有内监趋步而来,让二人候着,待他进去禀报一声。 宁墨与狄风二人相错而站,谁也再未开口,便是站在这殿外石阶上,也能清楚地听见殿内传出来的咳嗽声。 那声音时断时续,低沉暗哑,每咳一声,便让狄风心角一揪。 先前进去通禀的内监已然出来,着二人入殿觐见。 宁墨与狄风一前一后撩袍上阶,正待入殿时,却被那内监悄悄拦了下来。 那内监低下头,凑近二人,压低了声音道:“小的……小的还想请两位大人劝劝皇上,别太操劳了……小的成天价地看在眼里,都觉得心里难过。” 喜二十(小修) 禁中内诸司殿中省尚食局门前,一列着紫衣的小宫女们排得齐齐整整,手中精致食盒上用黄绣龙合衣笼罩了,沉甸甸地捧在胸前,过了殿中省,便往那凝晖殿一路行去。 此时正是晌午,虽说太阳未露,可还是闷热难耐,看这天色像要下雨,可却迟迟未落。 这会儿禁卫不严,大内禁中又无人走动,小宫女们便动头动脑地,一边走,一边小声嘻笑起来。 尚食局的宫人们本就比不过其余内殿司的严谨,再加上不近皇上身边伺候,因此纵是处于禁中之内,也常常不按那许多规矩来。 内侍总管王太监走在最后面,前襟后裳早都被汗浸透了,此时只想快些走到凝晖殿去交差,于是眼看着这群进膳的小宫女们不甚安分,却也懒得去管,只要不出什么乱子,那便随她们说上几句话也无大碍。 正走着,最后那两个小宫女也不知说到什么趣事儿了,竟停了一小步,互相咬着耳朵悄悄言语了几句,说完之后又抿了抿唇,面上带了抹飞红,才继续往前走去。 风浅浅吹过,恰将那二人说的话零零碎碎地吹开了几句,捡了几个词儿裹着,绕了一绕,便送入了王太监耳里。 王太监听见她们的话,本是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整个儿人都清醒了不少,脸色先是一白,又立时黑了去。 那两个小宫女犹不自知,还在窃窃笑着,却不料身后的王太监已行至她们身侧,抬手一拦,便将她二人拦了下来。 王太监看着她们,脸上满是怒意,半晌才开口道:“先前在胡说什么呢?” 那两个小宫女一看情势不对,吓得不由都低下了头,嗫喏道:“回公公的话,什么……什么也没说。” 王太监一声冷笑,公鸭似的嗓音引得其余诸人都看了过来,也不知这两个小宫女是犯了什么事儿,能叫他在外头便起火来。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那王太监便扬手,一边一掌,赏了那两个小宫女一人一个嘴巴子。 众人俱是惊愕,那两个宫女身子抖得不能自持,却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开口争辩,眼眶凝泪,就将砸下。 王太监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她二人,“现如今真是没规没矩了,连皇上你们也都敢在背后议论起来了!眼下还在禁中便能如此放肆,还当不当这是皇城大内!” 他伸手一掀,将那二人手中捧的食盒上面罩着的合衣笼撤了,冷笑道:“现下凝晖殿里,皇上与诸位大人都等着咱们,你二人且先自个儿回去,待我回头见了许尚食,将今日这事说与她听,让她来看看怎么办才好!” 这一番厉言,着实吓傻了这些小宫女们。 王太监是常年跟在贺喜身边的人,平日里大内宫人们哪个见了他不得让三分,这两个小宫女今日将他惹怒了,那下场定是不会好看的。 其余的人顿时噤声,不敢再言语,捧着食盒的手都有些抖,脚下步子愈快了起来,深怕做错什么事儿,也让他瞧见了。 王太监走在后面,可这步子却是越来越沉,眉头紧紧锁着,到最后,口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想到刚才那两个小宫女说的话,他心中不由一堵。 皇上自开宁府回来后,整整一月未诏人侍寝,也不回寝宫,夜夜都宿在崇勤殿内。 皇上不近女色…… 十年来,这种事情还从未有过! 他们这些常年侍候皇上的人察颜观色了好些日子,却也丝毫理不出头绪来。 是身子不适?可太医却说,皇上一切安好。 是精力不济?可皇上每日三更后才就寝,五更便又能起身上朝,容光依旧,并无半分异样。 皇上这到底是怎么了…… 虽是心中疑惑着,可这事也非他们能问得的,只得就这么一日日地看下去,又不知怎么才好。 王太监黑着脸,看着眼前这些进膳宫女们,这事儿,居然都已传至殿中省六尚局了! 当着他的面,那两个小宫女尚且敢如此议论此事,莫要论大内此时此刻别的地方了……怕是人人都在窃窃私语罢! 王太监不禁头皮麻,这些在背后说出来的话,还不知是怎样不堪入耳…… 自古帝王无私事,那起居注上每日列的条呈,真真是让人伤脑筋。 …… 又行了约莫半百步,凝晖殿便在眼前了。 殿前禁卫见了他们一行,也不多问,便高声宣唤,让他们入了殿内。 王太监在前领路,直直进得殿内大厅,做了两个手势,便让那群宫女们挨个入内摆膳。 今日早朝散后,贺喜独留了几位朝臣于凝晖殿议事,直过了午时也还未决,因命人去备了膳食,留诸位臣子于殿中进膳。 等人都退了,贺喜才挑眉看了看与座诸人,开口道:“别拘束了,先吃了再议。” 三省六部的重臣来了四个,外加古钦与朱雄二人,六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觉拘束,却也不敢抗旨,便于座上吃了起来。 朱雄一介武将,带兵打仗豪言迈语不拘小节,又是跟着贺喜数次出征的,此时便也没那么多顾忌,吃了一会儿,便张开大嘴笑道:“此次邰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主动要将那八千名百姓送还回来!” 贺喜握着银筷的手指僵了一瞬,沉眉不语。 朱雄见无人应他,自觉有些无趣,面色讪讪,大口吃了几块肉,也就不多说什么。 贺喜高座于殿上,目光扫至朱雄身上,忽而道:“朕命你去逐州城外迎那八千名百姓,如何?” 朱雄一咽,呛了两口,左右看看,才对上贺喜的目光,嘴角一抽,“陛下……” 贺喜搁了手中筷子,神色未变,“怎么?” 朱雄声音小了些,“臣……臣不想再见那狄风。” 贺喜眼眸一黯,抿唇不语,心中尽是冷笑。 他邺齐堂堂将帅,就只这点出息! 伸手去握案上白玉酒杯,口中冷冷道:“难不成还要让朕亲自去一趟?” 那语调中含了隐隐怒意,让诸人手中动作都停了下来。 朱雄一急,忙起身道:“臣并非此意。陛下要臣去,臣便去!” 欢喜一 贺喜嘴角硬如石,出了殿外,也不唤人,自己一路往寝宫行去。 殿外乌云蔽天,沉压天际,风起雨欲倾。 她病了。 大病。 贺喜吸一口气,胸腔欲裂。 若是换作往日,闻此消息,定会是眉飞色舞、心生快意罢! 为何此时…… 他狠狠握拳,又缓缓松掌,额角隐隐作痛。 当日在杵州,心中分明是起了杀意的,怎的现如今听闻她大病,自己竟会心闷至此。 有宫人见贺喜过来,慌慌张地便迎了上来,可一触上他那不善之色,便不敢多言,只远远地跟着,直看着贺喜入了嘉宁殿,这才又忙着奔去相告起居太监,皇上竟然回寝宫了! 殿廊明亮,无一点轻尘。 变也未变。 可看在眼里,却徒感陌生。 自他从开宁府回来,还未来过嘉宁殿。 他不开口,宫人们便不敢问,谁都不知这是为何。 为何…… 贺喜脚下一转,入了内寝,呼吸愈重。 直直走到御塌边,也未宽衣,就这么躺了上去。 头顶黑底金花承尘之上,那笺曾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正粘在上面,还同从前一样。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上面的字。 十九个字,只这十九个字,就这十九个字! 便叫他整整一个月,都不愿踏入这嘉宁殿半步。 可以命人摘了那笺纸,撕碎,烧了,随便怎样都好,眼不见为净。 只是他却不曾开那口。 是心底里终究不愿亦不舍么…… 贺喜闭眼,身下之塌,真是太久不曾睡过了。 沉眉浅展,眼睫轻动,脸色稍霁。 其实这么多日子,夜夜于崇勤殿中留,他又何时睡安稳过。 每每于夜色中合眼,便能看见那双蓝黑色交的美目。 掌心的烫意,胸间的辣意,均是真实万分。 那一夜,便是穷及他一生,也再求不来那梦一般的感觉。 那个人,便是纵马驰天下,也不可能再遇见一模一样的。 知道有她,知道她在,可他却无论如何也见不到。 普天之下,也就只她,是他唯一一个可念却不可求的女人了罢! 千军万马踏心而过,一样的尘雾一样的烟。 下意识地攥起身下锦被,冰凉又柔滑的触感填满掌心,很像她身上的衣裙…… 贺喜眸子陡然睁开,眼里有光忽现,望着那十九个字,沿着那字字之锋,缓缓描绘而过。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上勾下伸,左弯右绕。 连这字,都那么像她…… 反反复复地看那些字,一个一个拆开来,一笔一画撒出去。 看到最后,眼中就只拼出一个字。 指微绻,指尖在掌心中缓缓划过,慢慢地将那字写了出来。 如是心中又是大动。 疯了吗?! 贺喜猛地坐起,两只手使劲互擦了几下,茧茧相触,火燎过般的痛。 可却忘不了他先前一时情起,写出来的那个字。 那个字…… 他眼眸半寐,吐出口浊气,起身下地。 身上龙袍无印无摺,层层金线处处丝,看在眼里,心生烦躁。 他扯开衣襟,将外袍甩至地上,快步走去墙另一侧。 若是无那龙袍,他是不是就可以任性一回,如天下那旁的男子一般任性一回…… 可偏偏就是不能。 那龙袍纵是不沾身,可心却早已被它罩了十年。 中江山社稷,哪里容得了他去任性。 而这天下,又如何能让他纵情于私欲! 耳边忽然响起十八年前,皇祖母还在世时,对他叹的那句话。 为帝王者,怕的便是专情于一人而置家国于不顾…… 贺喜心里一截截结了冰,当年的父皇…… 眼睛不由又闭了闭,嘴角一扯,现下想起这些做什么? 他不可能如父皇当年一般,亦不可能变成父皇那样! 只不过…… 如今他竟能体会到,父皇当年该是何种心境。 他立身于墙边,抬头去看眼前墙上高悬的五国国势图。 抬手抚过邺齐之境,一点点向西移去,这些土地,都是他煞费心血才得来的,万万不能失,亦万万不可失! 可是一想到她…… 贺喜扬眉,朝上看去,手指触到邺齐与其它三国的交界处。 大掌一覆,便将三国统统纳入邺齐境内。 倘若他能得这三国,哪怕只得其一其二,那邰涗便无力与他相抗了。 指划入邰涗境内,又继续向西探去。 若能吞了邰涗,那他便能光明正大地得了她…… 指猛地一攥,拳压在图中,再也不动。 他垂头冷笑,哪里能有这么好的事情! 南岵北戬中天宛,虽小却倔,地依天险,三国同盟,多年来都碰不得,若想得其一,便得同时对付另外两国,以邺齐眼下国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 若是他举兵攻那三国,邰涗又怎会袖手旁观? 那女人,只怕是要在他背后放冷箭罢…… 贺喜喘了口气,收回手,后退两步,又重新抬眼去看。 假若与其它三国联盟,直接先取邰涗,怕是胜算会大些罢。 但,邺齐这么多年来与国为恶,那三国又怎会轻易信他? 哪怕再退万步,便是修盟联手,也难保举兵之时不会有差,邰涗一块肥肉,到最后是谁让谁,只怕终会归至自相残杀,而让邰涗坐享得利的地步! 欢喜二 景欢殿中漫着淡淡花香,将平日里略显浓重的药味儿盖住了些。 这么些日子过去,英欢身子慢慢好了起来,咳是不大咳了,脸色渐润,精神愈转。 宁墨用药恰如他的人,温温蕴蕴,不急不重,见她好了些,便调了方子,以补为上,又命人挑了些花摆进殿来,说是好花亦能怡神。 他走在这殿中时,步子是极轻的,有时竟让人察觉不到他已进来。 英欢知道他从不着官靴,太医院里旁人每日穿的公服也不见他常穿,总是随意配一身广袖长衫,便这么出入于大内之间,淡漠之间隐隐杂了份无羁,又时而流露出些许温情。 骨节端正的手指,修长白皙,捧着盛了药的银碗奉于她眼前。 “搁着。”英欢轻道一声,眼不离卷。 银碗轻轻落案,他也不开口说话,便要退下。 殿角几个多年从侍英欢的宫人都知道,宁太医在这些男人里,算是极得宠的了,因是见惯了他与皇上之间少言少语,却也不恼他无礼。 英欢抬眼唤他:“宁墨。” 他这才停了步子,回身去望她。 她放下手中卷册,眼里带了些血丝,凝神看了他一阵儿,才道:“送药之事,不用次次亲自来。” 他看着她,仍是不开口。 英欢眼帘垂了垂,又去看他,“心里面恨朕?” 宁墨眼中水波漾了一下,“皇上何出此言?” 英欢去端那银碗,淡笑道:“你以为太医院里的风言风语,朕是一点也不知道?” 宁墨闭嘴,不言语。 英欢将那药喝下去,甚苦,不由皱眉,身侧有宫女捧了清水来让她漱口,一番折腾后,她才又道:“委屈你了。” 宁墨眸子一晃,立时低头垂眼,“皇上此言,折煞微臣了。” 英欢看不见他面上之色,可心里却是明白的。 御医这个位子,是他凭真本事得来的,明明是十成十的功绩,却被旁人用污言秽语糟蹋了九成半,让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她的那一句委屈他了,亦是出自真心,知道他不会领情,只会当那是帝王抚下之惯用伎俩,可是真的听见他那不痛不痒的为臣子之言,她心里面竟不甚痛快。 为帝王者,就只这点最让人失落。 对人说不得真心话,是因为很多话不能说。 便是对人说了真心话,也怕人根本不信你的话。 这么多年来…… 也就那一夜,她才说出些真心话。 也就那个人,坦然全信了那些话。 心底雾气腾绕,英欢咬唇苦笑,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 怎么……这样都能想到那个人? 宁墨徐徐开口:“皇上若是没别的事,容臣先退下了。” 英欢不允,自己起身离案,裙摆曳殿,轻纱缓飘,走到他面前来。 明知道留他在身边,只会给他招来更多闲言,可她为什么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 宁墨抬头,眉间有褶,“皇上……” 眸色微黑,瞳中深褐,通透明亮,有水光点点,流转波动。 就是这双眼眸…… 英欢看进他的眼底,心中不禁恍恍然。 这眼,真像那个人的…… 心尖颤动,她侧过脸,扬袖,“退下罢。” 一日见,日日见,数次进药数次见。 眼中是他,心里却是那个人。 纵是对此人无情,但被这一双波动粼光的眸子搅得,也生出些念想来了。 所以才想要留他在身边罢。 其实说到底,还是想那个人,想见那个人…… 过去十年间,夜夜不愿睡,只盼更漏滞住,好容她有多些时间,来理这杂杂政事。 现如今却是,夜夜不敢睡,单怕这一合眼,那人那一日那一晚,便从脑底冲出来。 叫她心如虫噬。 叫她疯狂地想要再见他一面。 于是便恨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动手杀了他。 不为国事不为天下,只为了她自己。 若是当日杀了他,他没了,他不在这世间,世间没了他…… 那她此时此刻便不会这么想念他! 英欢手攥了攥,见宁墨出了殿外,才转身,慢慢走回去。 可却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泪便要砸下来。 真是没出息…… 时候她摔在御街石板路上,手腕擦破了一块皮,忍不住便哭起来。 父皇在她眼前,遮去刺眼阳光,低头看着她,说,这样便哭了,真是没出息,怎配做朕的女儿? …… 是没出息,当真是没出息。 她怎会为了一个男人,便将自己逼至此境? 这样子的她,怎配做父皇的女儿,怎配做邰涗的皇帝? 而他,此刻只怕正在哪宫哪院的锦塌之上,怀拥馨香美人尽享其福罢! 这泱泱之世,朗朗天下,怎的就叫她偏偏遇上了他! 一生只一遇,一遇成一错。 一错之后隔万里,家国江山坐其间。 是命么? 是老天见她不够辛苦,特意再来教她领教何谓帝王之责的么? 英欢垂眼,唇边勾过一丝苦涩自嘲之笑,那一夜她还道,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 可那时她却不知,那男人她根本不该碰,那念头她根本不该存。 她如何能任得了此性! 掌中江山,掌中江山。 这么多年来,不就是想要吞了三国,灭了邺齐么? 抬眼便见那铺于案上的五国国势图。 这十年间她不知看了多少遍,而那图,也改了无数次。 邰涗国界的每一次小小变动,都是她亲手重新描绘的。 欢喜三 沈无尘弯腰,拾起折子,握在手中,袖口微颤。 英欢动怒,意料之中,可他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大的火。 这一封请郡的折子,怕是真的惹恼了她。 沈无尘低眉,“敢问皇上,为何不允?” 英欢握着笔的手指僵白僵白,“你倒是先说说,为何偏要出京外任?” 沈无尘抿唇不语。 不是无话说,亦不是不敢说,只是怕一开口,会伤了她。 君臣十年,似这般相峙,还是头一回。 可他沈无尘只念邰涗不念君,自问此举亦无错。 英欢见他不开口,索性连朱笔也狠狠扔下案去,端的是拿出了帝王的架子,冷眼看了他半晌,“你这是在和朕置气?” 沈无尘动动嘴唇,“臣不敢。” 英欢心口一沉,好一句不敢,他不敢?他不敢的话他这折子是上给谁看的! 唰地起身,立于案后,盯住他。 十年前的状元郎,现如今的朝中柱,时间在她不经意间便将这男人身上的青涩之气统统抹走,剩这么一副深沉皮囊,摆在她面前。 英欢看着他,一口气涌至唇边,忍了又忍,终还是憋出那一句,“朕不允!” 沈无尘这才抬眼,见英欢眼里神色复杂,一语难道,便叹了口气,“东庆府一路眼下缺人,两省议之不定,臣才自请外任……” 英欢眼神直棱棱的,打断道:“借口。” 沈无尘停了片刻,“臣没有找借口……” 英欢拂袖,身子转了半面,“朕还是不允。” 沈无尘皱眉,轻咬牙尖,狠了狠心,便开口道:“臣所言之事陛下皆视若罔闻,臣不知在朝中还有何用。” 是了,她早就知道,这才是他要请郡的原由! 分明就是在和她置气! 英欢猛地回身,目光凌厉,“朕如何视若罔闻了?” 沈无尘对上她的目光,避也不避,“臣先前连上十封折子,陛下看也不看便退了回来。” 英欢又是一气,“你上的折子反复只言二事,有甚好看的?” 一事为劝她成婚,另一事则是不满她命狄风将八千百姓遣回邺齐境内。 她不允,她批驳,她退他的折子! 可他偏偏不依不饶,一日三封,没完没了! 索性统统落至门下省,让政事堂那帮人去阅,于是便收到了他于三日前又上的那封新折子。 言之请郡。 叫她怎么批?叫她怎么回?叫她如何不恼? 英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斯文至楷的沈无尘,一旦执拗起来,连狄风都比不上他。 沈无尘慢慢道:“陛下不愿听臣所言,臣无可奈何,别无它法,还望陛下成全。” 成全什么?成全他让他去东庆府一路任差? 堂堂工部尚书请郡外放,天大的笑话! 英欢胸间气血难平,他在她身边十年了,整整十年! 奈何非要这般为难她? “说说。”她咽下一口气,撇开目光不再看他,“把你心里面对朕的怨气都说出来。” 沈无尘仍是不紧不慢地道:“陛下何来怨气之说,臣一心为国为朝庭,怎会对陛下心生怨气。” 英欢眯眼挑眉,嘴角微微有些抖。 只听他接着道:“臣不过是觉得,陛下实是过于任性了。” 狠狠一握,指甲陷入掌心中。 他说她任性! 满腔怒意化为一汪水,在心里荡悠悠,身子止不住地颤。 沈无尘望向她的侧脸,眉头略皱,“先前古钦携白银十万两来赎邺齐八千百姓,陛下为求面子而拒之甚绝。现如今却遣狄将军亲自将那些百姓送回邺齐去,且不收邺齐分文赎金,陛下以为此举不是任性?” 心口上一记重锤。 英欢吸一口气,回头,眼中有水,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无尘低眉,又道:“陛下罔顾国无储君,亦不念朝中老臣劝言,多年来拒之不婚,臣以为此亦非明君所为。” 又一记重锤。 砸得精准无比,恰恰就撞开她心中最不愿让人触到的地方。 沈无尘看了她一眼,垂目半晌,压低了声音,沉沉道:“陛下是一直在想着贺喜罢。” 此言如晴天一道惊雷,震得她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英欢陡然睁大了眼睛,厉声喝到:“你大胆!” 沈无尘不惧,“臣是大胆了。但臣还有话要说,说完便听候陛下落。”他敛眉,眼睫亦垂了下来,“陛下该是对贺喜动了真情,否则当日在杵州也不会任他离去。陛下本该当时将其杀之,可陛下却没有;陛下本该将此事告知臣下,可陛下却没有;陛下既是见了两国互通市易之良处,便当于朝中着重臣商议,可陛下却没有;陛下明知十万两白银意味着什么,便当收受了邺齐的赎金,可陛下却没有……陛下种种作为,皆与国怨无关,只是念及私情罢了。若陛下觉得这不算是任性,臣听任陛下处置,死且不惧。” 英欢只觉浑身血液直直地涌至脑间,满眼一片模糊。 抬手欲扬,可手臂却沉似千钧。 她喉间有些哽咽,半晌才侧过脸,轻声道了句:“沈无尘,你是良臣,朕是昏君,你可满意了?” 这淡淡的几句话自她口中说出,竟裹杂着莫名的忧伤。 沈无尘还当她会大怒,却不料她会是这反应。 看不见她的表情,耳边只闻得她那淡漠之言,反而让他更觉心惊。 这不像是平常的皇上…… 沈无尘欺上前一步,“皇上,臣……” 臣先前之言过重了。 可这话到了嘴边,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他竟忘了她还是个女人,他…… 中忽地闪过他与她初相见时。 十年前的那一日春风和煦,上幸琼林苑。 欢喜四 夜静更阑。 守在崇勤殿门口的小内监眼皮耷拉着,手上的宫灯眼看着就要滑落下去。 里间殿门忽然一开,刺耳一声响,将这冷夜划了条口子。 内监一下子惊醒,肩膀上的枯叶经一抖擞,轻飘而下,赶紧抬头向内瞧时,贺喜已然大步而出,身后跟着王太监。 陡然清醒过后是极冷,小内监打了个哆嗦,看着贺喜那张冰雕似的脸,忙跟着往前去了,心底热气涌起一点,小小地舒了口气,还好今夜皇上回得早,要不是的话还不知得冻到什么时候去。 几日来天气骤冷,贺喜仍只着单袍,身旁的人劝了几回后便不敢再劝,只在心里面暗暗担忧。 宫灯重影晃晃,崇勤殿至嘉宁殿这段路不算远,待贺喜走至殿门时,早有眼尖的宫女内侍们过来候着了。 入殿便解外袍,袖口处染了墨迹,指间也有,这么一路过来,风将这袍子一上而下吹得似水缎,冰得要命。 贺喜手浸了温水,旁边立即就有人来替他拂拭手上点点墨痕。 他由着那宫女侍候,眼睛瞥过去,看案上摊着未收的折子,目光愈凝愈重。 上一松,他立即垂手,习惯性地扬起右臂,等着人替他宽衣。 可那小宫女却没动作,愣在一旁。 这才觉有地方不对劲。 贺喜挑眉侧脸,一眼望过去,随后呼吸一滞。 水光盈盈,似怯似懦,一双黑中带蓝的眸子正盯着他瞧。 贺喜目光向下移,见她身上也未着宫女服饰,自己先前入殿时脑中只念着政务,竟未觉旁日里侍候他的贴身宫女不见了。 他又看上去,再对上那双眸子的时候,心中不由一拧。 乔妹见他脸色不善,忙垂下长睫,小声道:“皇上……” 贺喜皱眉,打断她,“为何在这儿?” 乔妹手指绞了起来,声音更低,“是……谢大人让王公公唤我来侍候皇上的。” 谢明远让她来的? 贺喜眸子一闪,心下顿时了然。 一声冷笑擦心而过,好个谢明远,连这脑筋都动上了! 身体里瞬间灼灼而热,如火在焚。 他是在想那个人,他是对她念念不忘,他是疯狂地想再见她一面。 可那是他的事儿,轮的着旁人来管么! 居然胆大包天,明目张胆地让乔妹来侍候他……这算什么,这是在告诉他,臣子们都知道他心里面打着什么结么? 真是反了! 一双小手微颤着,探过来,替他宽衣。 贺喜吸了口气,看着那嫩白十指在他胸口盘绕而过,体内之火愈加旺了。 乔妹咬咬嘴唇,脸侧飘起两团红云,“皇上……” 那细若蚊吟的一声,更给那火加了把柴。 贺喜一把攥住她的手,什么话也不说,将她扯过来,另一只手握住她脑后,嘴就压了下去。 软软的唇瓣,纤细的身子,半敞领口之下的雪嫩肌肤。 诱人万分。 真是太久没有要过女人了,纵是怀里这女人仍在抖,在这一刻,他也克制不住这么多日子来未泄的火。 牙齿重重磕上她的唇,恨不能将她整个儿一口吞了。 她闷吟一声,似是吃痛,随即抖得更厉害。 他动作僵了一瞬,大掌移下去,箍住她的腰,使劲揉捏了几下。 滚烫的掌心触上那凉绸,竟一点点冷了下去。 这腰……毕竟不是那人的腰。 他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竟想在怀里这女人身上找那人的感觉。 眸子不由一阂…… 中立时闪过另一双眼,黑黑蓝蓝,似苍似青,目光且柔且韧。 那人,声音轻轻,笑着唤他,何公子…… 然后便贴过来,咬住他的下唇,温温润润,疼疼痒痒。 火烧火撩,焚遍了他的身心。 彻骨成灰。 心口瞬间如似针扎。 满身急火一下子灭了大半。 贺喜陡然睁眼,手紧紧握在乔妹的脸侧,盯着她看。 当初是因这双眼,才将她带回来的。 纵是这眼像那人,可人毕竟不是她…… 浑身上下,哪里像她! 如是一想,再看乔妹,心中竟生了怒气。 再也不想看见这双眼。 这双眼…… 不由又捏紧了拳。 他绝不让这宫里的女人能这般轻而易举地撩拨他的心思! 那晚的感觉…… 旁人给不了他。 他也再求不来。 然一生一次,足矣。 贺喜松开她,“你走。” 冷冰冰的二字出口,与先前抱着她拼命亲她的那人,当真是天差地别。 乔妹水雾罩眸,咬着嘴唇,抬手拉好衣襟,“皇上……” 为何次次若是。 她到底是哪里不好,总惹得他动了情后又动怒? 心里闷闷地疼,诺大一个邺齐国,小小一个皇城内,却让她心无归所。 眼泪就要这么砸下来,可却不敢在他面前哭,生怕又将他惹恼了,便生生忍着,唇被自己咬得微渗血丝。 贺喜片刻不语,忽而又看向她,神色变了变,眼一垂,“送你回逐州。” 乔妹身子一颤,不知自己听见了什么,“皇上?” 贺喜眉头又皱了起来,“过两日朱将军会去逐州,你跟着他,回逐州城去。” 还是不敢相信。 若是他不要她了,随意将她搁在哪个深宫后院里便行;或是不愿见她,可以逐她出宫,入道庵削为尼,守一辈子青灯。 皇上的女人,哪里能得自由身…… 欢喜五 逐州城外狂风卷沙,蔽了日头大半。 狄风座下骏马喷着鼻息,低低嘶鸣一声,不耐烦地尥了尥蹄子。 身后阵中传来士兵小声的低骂声:“这鬼天气,婊子养的邺齐杂种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说完还朝地上狠啐了一口。 狄风皱眉,勒缰回身望了阵中一眼,辨不出是何人说了那话,却见得士兵们脸上都带了些恼怒之色。 他目光遍扫阵前,“军法都忘了么?休得在阵中胡言!” 两千人的马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从辰时一直等到现在,眼看就要过巳时了,可邺齐那边连半个人影儿都没出现在这城外过。 莫说身后这些士兵们心里面怨气冲天,便是一向寡漠的狄风也不禁要咬牙。 奉了英欢之命,亲自押送八千名百姓至此,守时守约,可邺齐的人竟还不知在哪儿! 狄风抬头朝远处望,依稀可见远方那逐州城头。 约定不得进逐州城外十里之内,他是做到了,可他的耐性也是有极限的! 正想着,左阵前一名校尉出列,抬起手指着东边,大声道:“将军,你看!” 远处沙尘之后,隐隐有一人一骑飞驰而来。 狄风不由驱马上前几步,眯着眼望过去,待那人又近了些,才看清了,是邺齐的人没错。 那人驰马而来,离阵前仅二十步才停下,竟也不下马,直直地一拱手,开口道:“在下奉朱将军之命而来……” 话还未说完,邰涗阵中前排便有两人策马冲出阵外,护在狄风身旁,扬鞭指着那人便道:“我邰涗狄将军在此,难道朱雄不知道?他怎的不亲自前来!” 那校尉先前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便一股脑泄出来,狠辣的两句质问之言,竟一下子摄住了那邺齐小校。 来人立即滚身下马,“在下不知狄将军在此,多有得罪。朱将军传我来告知将军,未免兵多致乱,还请两方各派百骑为限,在前面三里处相会。邺齐百姓请将军再另派两百骑护送过来。” 狄风脸色一僵,好大的架子! 攥紧马缰,心中冷哼,那朱雄在沙场上也不见有多悍猛,怎么此时到摆起谱来了! 狄风想了片刻,侧身对身旁两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抬头对那人道:“便依了你。” 挑点了二百骑精锐,跟着那小校的马迹一路向前奔去,不多时便见天方一面“朱”字帅旗迎风展扬,这才勒了马停下。 朱雄倒也算话,只领了百余骑等着狄风。 两人拽着缰绳慢慢上前,差十步时才停下,互相打量了对方一番。 狄风硬生生地扯了下嘴角,“朱将军。”这就算打过招呼了。 却不料朱雄也没好脸色,随便点了点头,“狄将军。” 狄风看着他这样子,心里不禁又起了火,“敢问朱将军为何迟迟才来?” 朱雄眼睛一瞪,“老子也不想这么晚来!奈何路上拖了个累赘,耽搁了老子的行程!” 没头没脑的两句话,让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狄风眉头紧锁,四处飞快扫视一番,这才现奇怪之处。 那边邺齐马军成雁行阵,阵后竟有辆两轮马车,当真是异常诡异。 狄风不知这朱雄在搞什么名堂,却也不愿多生事端,只道:“百姓我已悉数带来,朱将军想要如何?” 朱雄朝身后一呶嘴,阵中便出来两人,手中捧了几本大厚册子,立于阵前。 朱雄道:“我上有言,命我一户户将人点清,还望狄将军行个方便,别嫌麻烦。” 狄风朝身后一扬手,马阵从中间分开,后面的邺齐百姓黑压压一片,被邰涗士兵们押送着,从远处而来。 朱雄此人脏字不离口,为人大大咧咧,却不料做事倒还算有条理,就见他将那户籍名册散开分给麾下几个校尉,按百户清点,又命一队人将归来的百姓往逐州城内带去。 狄风自是早已让至一侧,看着军校小吏们清点人户,那些邺齐百姓们几近喜泣,连连朝朱雄揖拜。 朱雄却也不受,自顾自地过来狄风这边,唤他:“狄将军,在下还有一事未说。” 狄风看他,“何事?” 朱雄从身下马肚侧面的皮兜里摸出个小盒,递上来给他,道:“我上说了,此次邰涗不收邺齐分文赎金,堪显邰涗皇上仁德。还望狄将军能将此物带回京城,呈至邰涗皇上御下,当表我上谢意。” 狄风身子僵硬,慢慢接过那小盒,脑中闪过的却是那一日贺喜于酒楼中看英欢的神情,心中不禁又是一阵不快。 那小盒木制而成,盒外镶了钿贝,细细的几条流金沿盒身滑过,华而不丽。 握在掌中轻轻的,无甚份量,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盒盖处裹着明黄密条,封口处盖了玺印。 确是贺喜的东西没错。 狄风犹豫了片刻,竟不知该不该接下来,毕竟他此行只是押送百姓,怎能就这样代收它国君王的物信。 那男人,也当真是狂放不羁,一点旧例都不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狄风抿唇,收了那小盒,对朱雄道:“在下定会回去呈禀我上。” 朱雄一脸重担卸下的神色,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眼睛朝那边的邰涗骑军望去,心中不知在思量什么。 狄风一直看着两军阵中,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风渐渐小了,没了沙尘蔽扰,眼界一下子明阔了不少,那边逐州外城墙头上的排排守军在此处也能看得清了。 看着邺齐百姓悉数被带离,朱雄将那勾好的名册也给了他一份,脸上带了点笑意,道:“狄将军,多谢了。” 狄风虽是心中瞧不起此人,却也还是侧身对着他揖了揖,“也有劳朱将军了。” 两人互相望了一眼,目光刚一对上便又错开了去,同时一扯掌中马缰,就要背向而驰。 就在此时,空中忽然擦过一声箭啸,还未等狄风反应过来时,那箭已划破他握缰的手背,直直飞过去,**朱雄马下蹄前的沙土中。 箭尾犹在抖,两军人心已惊。 狄风不顾手背上火辣辣的痛感,抖缰疾驰数步,咬牙大喝,将邰涗骑兵召集成阵。 欢喜六 狄风眉头死绞,身后仅有三百骑,其余的一千多骑均留在三里之外待命,那些将士们一时间哪里能够知道此时他们竟与邺齐刀戈相见! 若是只对着朱雄眼下这点兵,他倒也不惧,可逐州城头上的守兵又怎会看不见此处情境,只怕两方一动手,那边便要派援兵来! 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缰绳攥得更紧。 狄风咬牙望向怒目相视的朱雄,他先前怎会相信这人!怎能就真的只带了这三百骑来交押百姓! 以为邰涗此行此举,邺齐那边当是感怀才对,而那朱雄先前确也给了他那个小钿盒……这到底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狄风眼睛不由又瞥向地上那箭,那箭尾……脑中忽然闪了一下。 朱雄口中仍在大声骂骂咧咧,手朝身后阵前一挥,大吼道:“都给老子听好了,邰涗对我们心存歹念,名曰还人,实则想趁机杀了我们!统统跟着老子上!” 狄风未及想明白脑中之念,便见邺齐那边阵中有动,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火传令身旁小校飞奔去三里外召齐余骑,自己先在此处率部迎战。 朱雄抽剑指天,手臂将落,狄风心底骤冷,嘴角不禁一震。 邺齐这回……是想找借口向邰涗开战么?可这借口也太低劣了! 那边雁行马阵刚一作变,阵后那辆马车的马便受了惊吓,不管不顾地尥蹄往前冲出来。 一时间邺齐之阵大乱,那马既非受过调训的战马,哪里能够禁得住这般阵势,前蹄一歪,便将邺齐马阵冲破了些。 朱雄眼睛瞪得和铜铃一般大,看着那马车,口中又怒吼道:“老子就说这是个累赘!”望向身侧左右,“还愣着干什么?把那马给老子砍了!” 那马受惊之势愈烈,竟拖着身后马车一路冲至邰涗阵前,颠簸之中车厢木板嘎吱作响,竟似要裂。 狄风眉头更紧,简直不知邺齐这是在唱哪一出! 他身侧左右翼飞快出来几人,怕那马车存有古怪伤了狄风,便不管那许多,伸臂长枪一挡将那马拦住,挑断缰绳,由着那马脱缰直奔而去。 几人不敢放心,又用长枪将那马车车厢前面的厚重车帘猛地挑起,正欲刺去时,又都一下子愣住,转而面面相觑。 狄风亦是惊讶万分,那车厢里只坐了一女子,此时正浑身瑟瑟抖,脸色惨白。 她见光抬头,朝外一望,眼里之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狄风看见她的那双眼,胸口一震,脑中竟再想不得别的。 这人的眼……真像皇上的! 两阵将士们大眼瞪小眼,看着阵中这一出,都不知该怎么办。 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瓦解,人人都觉诡异得紧。 朱雄骂骂咧咧地策马而来,甩手挥剑,对着几人便吼:“这马车也是你们碰得的?” 狄风陡然回神,再看向朱雄,心中豁然开朗。 只怕先前是误会了他了…… 若是邺齐果真存心来挑衅,他朱雄又怎会带这么个女人一道来? 而邺齐那几百骑兵,面色不稳,显然是对此相峙之势没有丝毫准备,且朱雄口口声声说他是被自己暗算的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箭…… 狄风脸色一变,迎上去对着朱雄大声道:“朱将军且慢!”飞快扬手,枪尖触地,将箭尾碰得抖了抖,“朱将军看仔细了,这箭像是从哪里射过来的?” 朱雄沿着他手指之向看去,眼睛一转,心中立即恍然。 当下脸色大黑,抬头便往逐州城外墙望去,大骂道:“他娘的,这帮南岵刁民竟想藉此机会挑起我邺齐与邰涗之战,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朱雄心中愤愤,气血涌至喉间,又恼自己先前竟没察觉出来,还以为是狄风暗下杀手,却不想他统共只带了两千余骑兵马,又怎会在这里行此事! 自邺齐占了逐州以来,城防均换,城内也尽行抚民之令,哪里能想到还会有南岵人混入城头军为细作,当此时作乱! 狄风见朱雄已然明白过来,自己也便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若是他二人果真想要对方姓命,又怎会使那箭擦着两人分别而过,后既是看见没有射中,又不再补箭? 而邰涗与邺齐多年结怨,他与朱雄一见那箭,自然是下意识便会以为是对方所为。 幸好…… 狄风忍不住又看了眼马车中的女子,车帘早已落下一半,此时只能看见她腰下裙侧,放在身子一旁的手仍是在抖。 朱雄正在怒头上,左右唤了几个人,便要吩咐去查那城头守军中究竟何人作奸。 狄风却拦下他,“朱将军莫急。”他抬手比了一比,“此处离逐州城头相距甚远,能射得此箭者必定箭法了得。朱将军若是此时大张旗鼓去抓人,怕是会打草惊蛇,不如稍后暗中召那守军都指挥使来问问,自是一下便明。” 朱雄见他说得在理,也就忍了这一时之火,将手下叫回来,命人整军,又看了狄风两眼,神色和缓了许多,嘴唇略动,却也没再说什么。 狄风战名素来为世人所知,朱雄先前与之对阵,若说一点不惧也不可能,可经此一事后再看狄风,心中不禁唏嘘了一阵。 此人虽面挂冷霜,可言行举止却颇显大气,遇事果敢冷静,非他朱雄可比……这邰涗第一名将之称,狄风的确占之不虚。 虽是明知对方是它国敌将,可心里仍止不住地想赞一声。 朱雄想到离京前朝中的那些风言风语,说是皇上只怕是动了要与邰涗修盟的念头了…… 自己原先听闻此流言,本是完全不屑的,可今日遇着狄风,却忽然觉得,将来若是有朝一日能与此人并肩而战,那定是极好的事! 这念头一冒出来,朱雄便吓了一大跳,狠狠一咬牙,心里啐了自己一口,他娘的在胡思乱想什么玩意儿! 狄风见兵阵已结,心中担心此地再多留亦会徒生事端,便对朱雄道:“今日实属误会一场,好在没有伤人,还望朱将军回京后好言呈至天听,莫要让人从中作梗……” 朱雄点头,自是明白狄风何意,正欲走时,却见狄风目光飘然,总是向那马车看去。 欢喜七 也不知那女子是何人,竟会跟着朱雄来此处。 狄风看那马车车厢,孤零零地被撇在那里,一时间竟没有人顾得上理会它。 朱雄一路带着乔妹来逐州,因路上耽搁了些,便顾不得进城安置她,想着待迎回邺齐百姓后再一道领众人入城,谁知却成了眼下这局面。 心里不甚痛快,这女人本是当初他带来给皇上的,谁知绕了一大圈,皇上又命他将她送回来。 当真是累赘! 朱雄这么一想,便斜了斜眼睛,颇有些不耐烦,对狄风道:“倒也没什么,狄将军不必放在心上。”然后转身对一个小军校道:“去让她下车,同那些百姓们一道走去城门那边。”手臂一挥,“那边一伍什,干瞪着眼作什么,等着老子请你们走啊?” 狄风腿夹马肚,“朱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朱雄看他,“自然。狄将军何事?” 狄风又看了那马车一眼,“在下想去同那女子赔个不是。” 朱雄嘴巴大咧,忍住没笑出来,“狄将军莫要开玩笑了!不过区区一女子……” 他这话随心而出,本无恶意,却不知让狄风听了,心里面徒生不适。 狄风脸色微变,声音也沉下来,“女子又如何?我邰涗皇上陛下,也是女子。” 朱雄愕然,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尴尬一笑,心知自己先前那话得罪了狄风,此时不愿再与之生隙,便道:“既如此,那狄将军便去罢……” 狄风挑眉,不等他说完便策马行去,至那马车十步处方勒缰翻身下马,自己慢慢走过去,站在车厢前方,犹豫了一瞬,才抬手将那厚重车帘掀了起来。 光照入车厢内,一簇尘埃在光影中游荡,车中女子的脸被映亮了一半,素白似纸。 乔妹且惊且惧,看着车外黑甲男子,也不知外面此时是何阵仗,不由心慌万分,手紧紧扣住身下木板。 狄风看着她,见她眼中水波盈动,那泪竟似要落,不由后退了一步,手将那车帘狠狠一甩,撩至车顶上,侧身而让,缓缓道:“姑娘莫怕。先前事突然,冲撞姑娘实属无心之失。在下给姑娘赔不是了。” 声音沉厚,稳稳地传入乔妹耳中,她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心中更慌。 如此有礼之言,彬彬之举,待她如同高阁之秀,怎能叫她不慌张。 这男人看似位高,气度不凡,可他竟在给她赔不是。 乔妹眼神怯怯,终于敢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静似深潭,波澜不惊,黑不见底。 只是在看见她抬眼的那一刹,里面忽然亮起点火光,却又蓦地灭了。 乔妹低头咬嘴唇,心中愈加慌乱,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她从未被男人似这般以礼相待过……在逐州时,她是家中幺女,爹娘不疼;邺齐攻陷逐州后,她被人当作玩物送给贺喜,此后尽觉屈辱,但爹娘兄长之命尚在他人之手,她不敢不从;这回随朱雄而来,他只当她是个可丢的包袱一般,一路上骂骂咧咧,丝毫没给过她好脸色…… 但,眼前这男人,竟一点也不像那些人。 他说,他冲撞了她。他还说,他给她赔不是了。 心绪如丝在飘,却忽然看见一只大掌伸至她面前,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马车已废,还请姑娘先下车,朱将军已命人带百姓入城了。” 他这是…… 怕这车板太高她下不来,要拉她一把么? 乔妹手心满是汗水,迟疑了一会儿,才微颤着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狄风只觉手心一冷,便握住她的手,扶了她下得车来。 这女子,身子娇小单薄,容貌虽不艳丽,却也清秀可人。 尤其是……她的那一双凤眼,实在是太像…… 狄风心底一悸,不敢再往下想,随即撇开眼,松了手,见那边邺齐小校在等,便点点头,示意他来将这女子带走。 乔妹感到手上一空,才知是他放开了她,手不禁握起来,缩进袖子里。 指相触,才觉得指间有些粘粘的。 她低头去看,竟见手上有血。 不禁大惊。 她抬头去看狄风背在身后的手,这才现他手背有伤,鲜血未凝,仍在一点点向外渗。 邺齐小校小跑过来,叫她:“乔……乔姑娘,朱将军让你过去,同那些百姓一起入城!” 乔妹点头,心中却忽然涌出些不忍之情,想也未想,便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快步上前,朝狄风掌中一塞,小声道:“你的手……拿这个先包一下。” 狄风神色略显惊讶,下意识地抓住那方丝帕,来不及应她时,便见她已回身跟着人走了。 嘴角不禁一扬,这女人…… 背不过是被先前暗箭擦伤罢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她那神色,竟好像他这伤有多严重一样。 正觉有趣,就听身后来人唤他,“将军!……狄将军!” 狄风回身,望见邰涗军阵已齐,便冲那人点了点头,“走!”自己飞快走至马边,将丝帕揣入怀中,翻身上了马。 马蹄踏尘,一阵人马向西疾驰而退。 乔妹停了步子,回身再望一眼。 阳光打在那人的盔甲上,反射而来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看着他黑色的身影不多时便成了个小点,这才收回目光。 她听见邰涗的士兵唤他,狄将军。 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原来他是邰涗的将军。 原来他姓狄。 乔妹眼睫垂下,右手微抬,指间血迹已干,红得微微暗,刺目不已。 不由地轻轻握了起来,沾了血的皮肤,此时是紧巴巴的疼。 她抬头,逆着阳光去看远处逐州城墙,砖色早已被沙扫暗,愈显苍素。 入了那城,便能回家了。 · · · 今日晚些会有加更,pk票票请多来点罢。:) 欢喜八 狄风自逐州回来,不敢歇息,连夜入宫将逐州城外之事呈禀英欢;英欢闻之,又命人急传两省及枢府重臣入宫相商。 殿上与座诸臣均是朝中肱股,其中更有几人是两朝老臣,可说是看着英欢长大、入储、登基为帝的。 此时殿上静悄悄一片,听了狄风所说之事后,人人都陷眉沉思起来,竟无一人先开口。 狄风抬眼环顾四周一圈,又向英欢禀道:“臣自逐州一路而来,心中琢磨此事,竟是越想越觉蹊跷。” 英欢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狄风继续道:“臣以为,此事绝非逐州城内刁民可为。若非事先周密设计安插,以邺齐治军之严苛,又怎会让人轻易混入城头军。而城头守军中藏了奸细,目的竟非反攻夺城,而是伺机挑起邺齐邰涗两国之战。臣料想,此事背后若无强人操控,怕也难成。” 英欢眼睫动了动,仍是不作言语。 已有老臣捋须相问道:“狄将军的意思可是说,南岵国处心积虑想让邺齐与我邰涗二虎相斗?” 狄风点头,“在下正是此意。其实南北中三国结盟多年,时时都在做这打算。只是北戬中宛二国被邺齐与邰涗夹于中间,惟有南岵地处两国交界之北,且与邺齐邰涗同时接攘。三国多年未得良机,此次邺齐虽是攻陷逐州,却也给了南岵一个绝好的机会。邺齐与邰涗互生嫌隙多年,经不得旁人煽风点火,两国相峙之势正如张弓绷弦,稍有外力一碰,那弦上之箭便会即刻飞出去。南岵此次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趁机使了这么一个手段。若非那一日事出意外,我多思虑了一回,只怕眼下两国兵乱已起,局面收拾不得了。” 他这一番话慢语道来,却是越说越让人心生寒意。 英欢放在御座一侧的手攥得紧紧的,狄风所言有理有据,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她虽是未能亲眼所见当日情境,可也相信狄风绝不是那夸大其辞之人。 英欢垂眼片刻,才开口道:“它南岵倒是作得好打算,只可惜这次天不遂人愿!南岵北戬中天宛,想坐山观虎斗而从中得利,想也别想!” 她这话响彻殿上,话中之意明明白白摆了出来,众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明白了些,不禁都暗暗地倒抽了口气—— 皇上这回,莫不是真的动了与邺齐言和之心? 果不其然,就听英欢接着道:“朕想于两国边境沿线各州府与邺齐互设市舶司,以通市易,各位卿家觉得如何?” 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两国互设市舶司……皇上果然是想与邺齐言和修好! 老臣们各怀心思,沈无尘却起身直言道:“臣以为陛下此议极好。”声音响亮,让殿上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门下侍郎乔龄颤悠悠起身,一张口,下巴上的胡子就微微在抖,“陛下,此事还须审慎,边境沿线各州府均设市舶司,怕是一时动作过大……可否容臣等商议几天,陛下再做决断?” 英欢心思虽是已定,却也不愿驳了这些老臣们的面子,便略一晗,道:“三日后,卿等各呈折子上来。” 事已议毕,诸臣皆退,惟有狄风迟迟不走,于殿上候着。 英欢不知他是何意,挑眉望向他,却也没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问他。 待人都**了,狄风才趋步而上,走至英欢御下,将朱雄给他的那个小钿盒呈了上去,“陛下,此物是朱将军于逐州交与臣,让臣回京呈至陛下面前的。他说……此物当表邺齐皇帝陛下谢意。” 最后那句话被他说得飞快,可英欢仍是听清了。 一清二楚。 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望着那钿盒,忽然觉得那盒沿上的流金图纹甚是刺眼。 内监从狄风手中接过那小盒,然后搁至英欢面前案上。 英欢垂眼低睫,打量了一番那盒子,却是碰也不碰,又看向狄风,“可还有别的事?” 狄风摇了摇头,知道她这是在逐他走,便道:“并无它事,臣先告退了。” 以为英欢见了那盒子会马上打开,谁知…… 若说自己心中对盒中之物一点都不好奇,也是假话。 杵州一夜,皇上与贺喜之间究竟存了何事,谁又能知道…… 狄风心中摇晃了一番,终是低了头,朝殿门退去。 可是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英欢叫住他,声音含笑:“狄风。” 狄风停下,抬头:“陛下还有何吩咐?” 英欢抬手,指了指眼前地上,仍是笑着道:“你掉了东西。” 狄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方青白色的丝帕落在地上,卷作一团。 怕是先前掏钿盒时一不小心**来的,自己竟未察觉。 他面上大窘,忙上前几步,俯身将那丝帕飞快拾起,握在手中,“臣……” 英欢红唇轻抿,“不必解释了,退下罢。” 薄薄的丝帕握在掌中,却让他心跳忽而加快。 狄风大步朝殿门退去,手是越握越紧,脑中想起当日那马车里的女子,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便收了这么一方丝帕……当真是徒显暧昧。 英欢直看着他出了殿门,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丝帕,是女子之物,人人一眼便知。 而那位狄大将军,竟然也有耳根泛红的时候…… 她心里面突然好奇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能让狄风将那丝帕带在身上。 念及此,英欢心中一下明媚起来,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儿,眼睛才瞥向桌上那小钿盒。 狄风说,这是那个人的谢意。 是谢她不收他分文,便将八千名百姓还给了他么? 英欢心底忽然沉了些许,她根本不要他谢! 伸手将那钿盒拿起,搁进掌心里,大小刚好填满她的手掌。 她抿抿唇,手指划过盒盖处紧封的密条,一用力,便扯开了那盖了他玺印的明黄条带。 英欢不知为何,指尖竟有些颤抖,看着那盒盖,竟半天都没去开。 垂眼低笑,怎的又成了这般没出息的样子了? 欢喜九 钿盒中用黄缣厚厚地垫了一层底,缣上搁着一支小银瓶,长度恰巧与那钿盒两头相顶,一毫不差。 银瓶颈口处通明透亮,依稀可见里面贮着的碧色茶叶。 细若尖针,紧卷多毫,嫩绿色润。 瓶身上方,刻了四个字,朱色勾边,愈显夺目。 ——欢若平生。 英欢看着那四个字,只觉心底烫,握着钿盒的手也微微红了起来。 这一小瓶蒙顶茶叶,比那一日在杵州所见的更为精贵,想必是那人宫中所用。 目光不由地又移至那四个字上…… 英欢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手指轻拨,将那盒盖关上。 耳根泛热,脸颊燥红,只觉那人好似就在她身旁,贴在她耳边,声音低低沉沉而又蛊惑万分,对她说—— 欢若平生。 她眼睫不禁一垂,那人的面庞清清楚楚浮现出来,一双眸子黑得足透,里面萃灿如星,两片刀唇轻轻弯起,那笑容,能将人心魄都摄了去。 欢,若平生……欢若,平生。 她从不知这四个字竟然能被人用得如此别具它意。 可这四个字,由他道来,在她与他之间,却又显得如此恰当。 且又,一语双关。 英欢握住那钿盒,起身,往殿门走去,宫袖落下,掩了那盒在内。 身后小内监紧跟了上来,“陛下宣了宁太医今夜入宫来,莫忘了……” 英欢轻轻应了一声,“上回漕宁府送来的清泉水,宫中可还有余下未用的?” 内监略有犹疑,“还得去翰林司问问才得知。” 英欢出了殿外,脚下停住,抬眼看了看那远夜,无月,但有稀星缀幕,时而闪烁,柔亮点点。 她往前走,又道:“那便去问问,若是还有,一会儿叫人煮沸送来。” 内监道:“陛下是要……?” 英欢轻笑道:“沏茶。” 如此好茶,千里迢迢而来,怎能不沏。 她当自己已是极任性了,却不料,那人竟比她还要任性。 怪不得他要专从京中派将前往逐州去迎百姓,原来是怀了此意。 千里波折跌宕,辗转两国将帅之间,不过是为了成全他这一念私心。 也太过霸道了些。 夜里有风,虽是不大,却也带着凉意,卷了她的裙摆轻扬,扫乱了她垂在鬓边的碎。 英欢指尖滑过那盒上突起的纹路,一下一下描绘着,不禁又笑了。 那人果真自负,竟不怕他这举动会将她惹恼了? 明明是轻浮之举,却被他做得如此堂而皇之,似是天经地义。 这般看来,她若是想与他联手,合力与南北中三国相抗,他定是会同意的罢。 只不过…… 英欢眉头轻蹙,那人此举可是真心? 还是如同她心中盘算他一般,想先驳取她的信任,待三国既灭,再反目对付她? 相斗十年,怀疑已成习惯,她实是难以一次便信。 如此一想,手里的钿盒忽地沉了许多,手指也僵了起来。 风越吹越冷,搅得她心绪乱飘,先前那淡淡的欣喜之情此刻全然散去,只留万分思虑在心。 英欢轻吐一口气,不管何事,只要一同那人扯上关系,便叫她劳心劳神。 到底何时才能真的信他…… 抑或,她与他之间不论若何,永无互信之日? 脚下石板道宽宽阔阔,料想邺齐宫中也当如是。 她与他之间,万里江山相隔滞阻,心之相距堪比天地之间。 终究还是不可能的罢。 远处景欢殿宫阶前,一人挺挺而立,素衫于风中微扬,夜色中更为醒目。 英欢收回心神,脚下步子快了些,那边有宫女瞧见了,过来迎她,“陛下,宁太医已来了。” 她点点头,“夜里甚冷,为何不让他入外殿候着?” 那小宫女小声道:“宁太医执拗,要在殿外等陛下回来。” 英欢抿了抿唇,抬眼去看,便见宁墨也朝她望过来,眼神清亮柔和,叫她心中不由一软。 她走上去,经过他身边时轻道一声:“何苦站在外面。” 宁墨跟在她身后入了殿内,看着小宫女们替英欢除宫装外袍,又听见她背对着他道:“先前在前面议事久了,才回得这么晚。” 有宫女捧了暖湿的帕子过来,递给他,“宁大人。” 宁墨接了那帕子,略擦了擦手,还给那宫女,走至英欢身侧,接手替她换衣。 几个小宫女见状,心思明了,都低了头,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 玉肌凝亮,香肩胜雪,在他眼前晃了一瞬,便被宽大的罗衫罩住了。 宁墨长指移至英欢腰间,将那衣带轻轻地挽了个结,“陛下近日来身子可是觉得大好了?” 英欢点头,嘴角轻勾,“宁大人的医术,朝中人人皆知,哪有不好的道理。” 宁墨不由也笑了,“陛下别拿微臣打趣了。” 他往一旁走了两步,取过先前进来时搁在一边案上的食盒,打开来放在英欢面前。 英欢垂眼看去,食盒里放着四只小巧梅红色的匣儿,不禁挑眉,惊讶道:“州桥夜市上买来的?” 宁墨笑着点头,将那几个小匣儿依样拿出来,“也不知合不合陛下的意。” 英欢眼中盈亮,看着宁墨,假意怒道:“你是从哪里听来朕喜欢这些小食的?” 宁墨仍是微微笑着道:“上一回听殿中省的刘大人说,御膳房里的小食果子,都是照着州桥夜市那边做的。” 英欢垂眼,“这个刘德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在朕背后乱作言语。” 口中虽是如此说着,可手却伸过去将那几个匣儿都打了开来。 麻饮细粉,素签沙糖,水晶饺儿,金丝党梅。 这些东西,是她在小的时候,偷偷随侍从溜出宫时吃过的。从此便惦念在心,虽是后来又叫人买过几次,可近些年她心思被旁的事情占了大半,也就没再想过这些。倒没察觉到,下面的人竟还替她操心着。 欢喜十 英欢霎那间恍惚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肩,舌尖下意识地轻轻一挑,触得他微微一震。 他慢慢离了她的唇,在她耳边轻道:“陛下……” 声音柔和沙哑,诱人的腻。 英欢轻喘一口,唇又被他吻住,腰间衣带在他手里散开滑落,长长的垂苏曳至地上,软软地偎作一团。 红至极艳。 宁墨揽过她的腰,舌如落叶拂水般轻扫她的唇,细细地吻着她,长指滑入她的罗衫内,慢慢地抚弄。 冰肌莹彻,滑腻似酥,在他修长的手指下泛起点点红晕。 暖厚的掌心贴着背脊缓缓滑上来,于中间稍停,轻轻地揉按了一会儿。 这指法……是在替她祛乏。 英欢心口一软,身子不由地靠进他怀里,“宁墨。” 他不语,偏了头,去咬她的耳垂,齿间微磨,含在口中吮吸着。 她整个人都酥了,耳根麻麻的感觉如水一般,漫得全身上下到处都是。 修长的指移至她胸前,轻挑,捻动,夹在指间微微地搓弄,令她愈来愈红,愈来愈娇艳,愈来愈饱满起来。 肌肤下似含了一汪水,只消他一碰,便悠悠而晃,莹润万分。 她的身子,似绽放的花,高高在上,婀娜妩媚,娇娆烂漫,傲然而立。 一朵帝王花,二十四年来慢慢全开,此时最美最饱满,花瓣皆放,展展而动,该有的,都有了。 自然会渴,自然需人滋润,自然想要清清汩水。 眼前这男人,心中什么都懂,动作那么温柔,专就是为了勾动她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 两点傲梅艳红独开,那手指又慢慢向下探去。 指过之处,颤栗丛然而生,她禁不住地微抖,腿已软了,倚上他的肩头,隔着他的薄袍,咬住他,磨着他,手自他的襟口探进去,指甲划过他的胸膛,听见他在她耳边低喘,心里才好过了些。 宁墨紧贴她耳根,口中热气滚烫,“陛下……可觉得舒服?” 英欢眼睫带水,在他袍中的手轻掐他胸前,下巴微抬,看向他。 眸黑如墨,稳而不动,就如他的人一般。 宁墨勾紧她的身子,声音低低,“陛下若是想,臣可以用手指……” 知道她的禁忌,所以他才这么说。 怀中女子纵是天子之身,可仍是娇柔万分,所需所求,又何异于旁人。 英欢闻之,眉头略动,身上被他撩起的火苗愈烧愈旺。 他如此年轻,医术尤佳,女人的身子,他比旁的男子都要懂…… 沿着他的胸膛滑下去,拨开他的袍子,在他紧实的腰侧揉了两下。 换来他压抑的一声低喘。 他对她太过温柔了,温柔到,她都不知如何才好。 英欢眼睫略抬,唤了他一声,“宁墨。” 他看着她,眼中终于有火闪现,“臣在。” 她停了半晌,红唇才开,“你究竟图什么?” 他僵住,不答,俯身堵住她的唇,手指忽地滑至她身下,拨弄她最柔嫩的那处,指尖轻划慢捻,蜜满掌间。 一声惊喘逸出唇外。 英欢眼前蒙蒙起雾,手紧紧掐住他的腰,只觉自己要被焚烧至灰,就此湮灭。 火花四溅,她在抖,红唇颤得合不上,想要将他推离,可身体却渴求更多。 外面蓦地响起轻敲殿门的声音,小内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陛下要的清泉水,翰林司的人已煮沸送来了,可是现下送进去?” 清泉水。 蒙顶茶。 眼前忽然闪过那双褐眸,想起那一个似战非战的吻,你争我夺、霸气肆溢,让她的嘴唇一下子疼了起来。 英欢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宁墨,手还是软的,甚是无力。 她清清嗓子,对着外面道:“送进来。” 外面殿门轻开,小内监趋步而入,手中提着小巧锡壶,低着头走过来。 宁墨抿唇,眸子里火花仍在扑闪,上前一步,将英欢挡在身前。 鬓云乱洒,酥胸半掩。 他抬手,慢慢地替她将衣裳拉拢,鬓边乱别至耳后,然后才低头,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袍子,转身看了眼那小内监。 内监哪里敢抬头,搁下手中锡壶与茶具,便慌慌张地退了出去。 宁墨回头,神色已然复旧,“陛下这么晚,要沸水做什么?” 英欢抬手轻轻扫过两颊,将那热意驱散了些,才去看宁墨,“可会沏茶?” 宁墨微微一怔,“略懂。” 英欢扬唇,走去将那小钿盒拿来,取出银瓶打开,置了些茶叶在茶具上。 宁墨目光扫过那钿盒银瓶,眼神略变,眉头一挑,随即复然,又看向那似针茶叶,愣了片刻,而后眼中有光一闪而过,上前接过那锡壶,“臣来沏。” 颗颗细茶,身披银毫,经水一没,更显油润。 汤色碧清微黄,清澈明亮,香气馥郁。 宁墨看着那茶,眼底愈黑,抬手捧一碗奉至英欢面前,“陛下请用。” 茶叶浮展,在碗中上下游荡,细长微卷,形状甚美。 这茶,果真是好茶…… 英欢抿一口,味醇甘鲜,浓郁回甜,茶香存于唇间,久久不散。 耳边好似响起那人悠沉的声音—— ……便是这全天下的蒙顶,在下都愿让给夫人。 那人的眼,那人的唇,那人说这话时的样子…… 全都历历在目。 英欢心底一颤,手一时不稳,碗中茶水晃了出来,溅在手背上,极烫,红印立现。 宁墨接过那碗,握住她的手,举至唇边,轻轻吮了一下,眉间轻陷,“陛下怎的如此不小心。” 被他一碰,英欢才骤然回神,手被烫了的地方针扎般的痛,火烧火撩。 为何一念及那人,不论何事,她便变得不像她了…… 欢喜十一 薄纱帐起,于殿内微扬,里间羞人春色闭不住。 女子娇白柔软的身躯被死死抵在冰冷的墙上,其上香汗点点,窄细的腰枝朝前弓起,欲拒还送。 贺喜猛烈地撞进去,一双眼里静似深冰,毫无涟漪波动,看着她颤抖浅泣、面若桃色,咬唇讨饶。 他伸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眼底漆黑一片,腰间又是猛猛一动,搭在他腰后的玉足轻抖,十片莲瓣尽在痉挛。 她浑身在颤,口中出的声音让纱帐外候着的宫女内侍们都羞红了脸,动也不敢动。 贺喜面色僵了一刹,眸子里火光燃起,抽身而出,咬牙,腰砥微颤,后背紧实的肌肉纠结而动,握着她身子的大掌似要陷进她肌肤里,十成十的力道。 他额角汗水落下,褐眸阂了一下,才陡然松开她,自去一侧云母屏风上取过袍子披上,头也不回地出了纱帐外。 女子倚着墙,浑身无力,慢慢滑至地上,小腿仍在轻抖,望着他的背柔声唤道:“陛下……” 贺喜不语,亦没回头,仿若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袍子只随意披在身上,系也未系,里面裸实的身子堂然露于外面。 他看了眼外面早就备好热水衣物的宫女们,哑着声音道:“进去罢。” 宫女们掀了那纱帐鱼贯而入,只留一人在外侍候贺喜。 那小宫女脸色微红,捧了湿帕来替他擦拭,手自胸前向下,越来越抖,“陛下……不需沐浴?” 贺喜闭了眼,喘了口气,“晚上再说。宋沐之人呢?” 宫女仔细地顺了顺帕子,将他小腹上沾了的浊液尽数抹去,又去另一边拿了干净衣物来服侍他穿上,这才道:“宋大人说怕扰了陛下兴致,就在殿外候着了。” 贺喜嘴角不留痕迹地勾了一下,待身上齐整了,转眼看了看殿角灿灿光的宝饰,吩咐道:“回头将这些分下去,记着别像上回落了哪个院忘记赏了,倒让朕耳根不得清静。” 宫女应了下来,“奴婢这就去同王公公说。” 贺喜扬眉,“请宋大人进来。” 见小宫女低头出了殿外,他才踱过去,伸手拾起箱子里的几条钿花珍珠链子,轻蔑一笑,又扔了回去。 宋沐之进殿时,正逢小内监背着那女子出去,凌乱云擦肩而过,异香扑面,让他不由地朝一侧避了一避,再抬头时,就撞上贺喜略带玩味的目光,脸上不由一臊,“陛下。” 贺喜望着他,笑道:“宋卿今年四十有七了,府上正妻侧室亦是不少,怎的还未见惯此事?” 宋沐之脸色愈窘迫,“臣……”嘴动了半天,却说不出话。 他自二十二岁那年中进士至今,入仕已有二十五年,位在门下侍郎,身列参事执政之一,是当年先帝留给贺喜的心腹之一,十年来佐理朝政,深得贺喜信赖。他自是知道贺喜的性子,也明白贺喜于男女之事上随性至极,可真的撞见皇上与女子欢好之景,又实难做到坦然视之。 贺喜甩袖负手,挑眉道:“朕就知道你要来,可是因为早前见中宛使臣的事?” 宋沐之点点头,眉头略皱,“臣等都觉得,中宛此次派人而来,其中实是大有文章。” 贺喜眼睛瞥向墙角,嘴角略扬,“确是做足了文章,连异域美人都给朕送来了。不光给朕送美人,还给朕的后宫送来这么多金银珠宝饰,当真是考虑得够周全。”再看宋沐之,眼神比先前凌厉了些许,“朕心中有数,想必你们心中更是明白。既然来了,也别旁敲侧击了,有话就尽管说。” 宋沐之垂眼,“陛下明察。先前宴上那使臣虽是未直言,但臣等料想,中宛定是冲着邺齐与邰涗于边境诸州互通市易一事而来。南北中三国,戬国尚远,岵国近年来同邺齐总有摩擦,所以只得让中宛派使臣来。想必是怕邺齐与邰涗真的结盟……” 贺喜低哼了一声,“你说的这些朕全想过。今日宴席间,那使臣试探的几句话,谁会听不出是什么意思。邺齐与邰涗交恶这么多年,忽言互市,他们不信也在常理。只是,中宛此举,朕料想是还有事要与邺齐相商。” 宋沐之迟疑了一会儿,“那陛下的意思是……” 贺喜转过身去,低声道:“钱财全收,美人照享,来者一概不挡不拒。” 宋沐之一愣,“邺齐既与邰涗言好,若是再与另外三国有所交结,恐怕……” 贺喜回头看他,目光深深浅浅,“你怎知三国没有暗中派使臣同去邰涗那边?” 宋沐之哑然。 贺喜又道:“你又怎知,邰涗不会背着邺齐与三国交好?” 宋沐之低了头,恨不能朝自己脑门上拍一掌,他竟忘了皇上与那女人互相猜疑多年,怎可能一时就互相信任起来? 宋沐之叹了口气,“陛下既是如是说了,臣便无它言。只不过,照此下去,何时才是个头?” 贺喜看着他,半天没有言语,忽然低声笑了一下,“方大乱时,才可见真章。” 宋沐之默然。 方大乱时,才可见真章…… 中正思索时,听见贺喜问他:“听说太后前一日着你觐见?” 宋沐之低了头,“是。” 贺喜脸色一黑,问他道:“何事?” 宋沐之不由苦笑道:“太后说,刘相公的孙女年已及笄,传闻品貌才学均是上等,想让臣等劝劝皇上……” 贺喜的脸瞬时挂了层霜,冷冷道:“回去禀太后,她若是执意为朕立后,朕便废了此后。朕说到做到。” 宋沐之面作难色,“陛下莫要为难臣了,陛下何不亲自去同太后说?” 贺喜忽地上前两步,头稍低了低,眸子盯着宋沐之,一字一句道:“卿也是先帝朝的老人了,此时说这话,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宋沐之身上冷汗骤起,低了头不敢看他,半晌才道:“宫禁中事,陛下不言,臣等何由知之……” 贺喜眸子微眯,“卿是贤臣。”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没事的话便退下罢。” 宋沐之提心吊胆地出了殿外,才拾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大大地喘了口气。 脸上又浮起一丝苦笑,当年的事情,他怎会真的不知道。 欢喜十二 乌云越聚越多,压得天幕一片黑,厚厚云层中有缝,金光突现,亮得刺人,随即转没,天地间只剩黑,只有风。 她在跑。 拼命地跑。 不知自己要跑去哪里,只觉心中无尚惶恐,眼中凝泪,眼前景色越来越模糊。 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吹得她浑身哆嗦。 冷,好冷。 明明在宫中,可却一个人也不见。 暴雨将倾,可她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避雨之地。 脚下石子一绊,她朝前跌去,摔在硬硬的地上,泪再也忍不住,蓦地滚落,越涌越多。 抱着膝盖,绻起身子,跪坐在地上,头埋下去,肆无忌惮地哭。 大哭。 头顶一道闪电忽然而过,随即便是震耳雷鸣。 豆大的雨点霹雳啪啦从天而降,打在她肩膀上、背上,衣裙瞬间全湿。 她的嘴唇冻得紫,再也无力站起。 她好累。 远处慢慢走来一个人,身形朦胧,面目不清,动作在雨中仍然透着优雅,撑一柄素色油纸伞,朝她而来。 她看着那人,眼眶变得热热的,火辣辣的疼。 那人将伞撑起,替她遮雨,俯身下来,抬手亲亲摸了摸她的头。 母后…… 她咬着嘴唇,上前抱住那人的腰,手死死地攥着那人的裙侧。 泪止不住地流,她哽咽,母后,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多想你,你不在了,有父皇安慰我,可现在父皇也不在了,我一个人要怎么办……母后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那人暖暖的手掌抚过她的脸,拭去她的泪,动作温柔极了,如同久远的记忆中那样,令人心伤。 她哭得更厉害,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破了一般,疼的难以禁持。 眼前的路很黑很黑,荆棘满布,可她却要一个人往前走,没有人陪,没有人扶持,在这鬼魅似的黑暗中,只有她一人。 是一种想要逃却终究永不能避的心惊,痛或慌乱已不足以形容心底的感觉,心死亦不过如此。 那人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脸庞,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在抚慰她。 她哭累了,倚着那人,母后,你走了这么多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那人轻声开口,语气如云边之花,轻柔香婉,欢儿。 她的心骤然碎裂,被这甜美如真般的声音击溃,记忆排山倒海而来,撞得她浑身在抖。 那人轻轻抽回手,语气仍然温柔,天下不可乱,江山不可倾……欢儿,苦了你了…… 她眼瞳微缩,看着那人就要这么离去,伸手却握了个空,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向前跑去,可那人的影子却缓缓弥灭。 好似一阵清风,徒来不留影,如梦。 她心揪万分,胸腔欲裂,在雨中哭着叫喊,母后别走…… 却再无人相应。 脚下泥泞不堪,身周冷风割肤,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至。 她冷,她累,她倦,她想逃想躲,却无处可躲。 …… 泪打锦被,鬓边亦湿。 暖热的唇贴上她的脸,一点点吻去她的泪,动作轻柔,似是怕碰坏了她。 耳边响起男子的低叹声,“陛下……” 朦胧中转醒,醒过来的一刹那,竟知自己仍在落泪。 泪。 英欢心底略颤,她居然哭了!她有多久未曾流过泪了,怎的今夜在梦里竟会痛哭至此地步…… 宁墨伸臂,欲揽她入怀,却被她推了开来。 英欢胸口闷闷,梦中痛处此时犹在心上,心境转回十年前的那一夜,那一夜她恸哭至晕,从此再未流过泪。 只是今夜…… 宁墨的手从被下探进来,轻轻握住她的,“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厚实的掌心送来的热气,渐渐驱散了她心间寒意。 可仍是不愿让他看见她这般失态的模样。 英欢转过头,湿漉漉的眼角轻擦枕边,哑着声音道:“什么时辰了?” 宁墨握紧了她的手,“丑时将过。” 英欢挣扎着起身,揉了揉额角,“等得心焦。一夜都没人来报?” 宁墨跟着起来,拿了袍子拉给她披上,劝慰道:“陛下急也没用,平德一路遇旱非陛下之过,实乃天意。林大人已然带人奉旨前去赈灾,北面消息就算传回来,最快也要明日了。眼下还早,陛下还是多歇息一下……” 英欢垂目,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平德一路地处邰涗之北,自去年入秋以来连月受旱,波及其余二路,民生堪忧。 底下报呈上来的折子上道,平德一路,民噬草嘬土,草根树皮,搜食殆尽,流民载道。 初闻旱情时朝堂皆惊,邰涗国内十七年未曾遇旱,奈何这一次旱情如此凶猛,让京内众臣措手不及。 英欢心中明白,折子上所言之情定是折了三分,平德一路实情若何,只怕还要更糟。 当下令两省三府议决,着户部派人勘灾赈济,除平德一路徭役一年,赋税三年全免。 勘灾之人回京觐见时,身子是稳不住的抖。 树皮食尽,饿殍盈野,死者枕藉。 短短十二个字,却似是穷及其力才向她道出,低低的声音,却让她心中大震。 她是真的头一回急了起来,着人开国库赈灾,又担心平德地方官员从中克扣,便命户部侍郎林其然亲赴灾区督察此事。 几日来不曾合眼,日日夜夜都在挂念北面灾情,心中不是不怕的。 即位十余年,国无大乱已是上天庇佑,也知治国必无坦途,总有一天会遇上灾乱。 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急猛凶煞,让她来不及招架。 怕这旱灾不平终会成乱,怕流民不抚终会成寇。 她不怕同四国相争相抗,惟惧祸起邰涗国内。 欢喜十三 英欢蹙眉,紧了紧外袍便快步至了外殿。 枢密副使许彦已由内侍领入,见了她便拜,“陛下!” 英欢着他平身,定睛去看,见他襟前汗湿一片,面上神色也透着慌张。 许彦正要开口,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宁墨,不由顿了顿,才道:“宁太医。” 宁墨自知要回避,看了英欢一眼,便退了下去。 英欢心思沉沉,看着许彦,“是何急事?” 许彦咬牙,“平德一路,流民反了。” 四下静谧,余音荡殿。 英欢脸色未变,眼中颜色却是黯了,站在那里半天未言。 许彦心中没底,正要开口再禀,却见英欢忽地扬袖一展,屏退了殿上的内侍宫女们。 她眉骨苍清,脸色渐白,隔了半晌才问道:“林其然人在何处?” 许彦面上暗沉,“林大人走时平德一路已然乱了,只是京内未知。一入嘉陵关,林大人一行便被流寇抓了。” 英欢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角沾了血丝,“眼下平德一路是何情形?具实禀报,丝毫不得隐瞒。” “是。”许彦头略微一低,手握成拳,“暴民初时只有两万人,先是占了青州,杀了青州知州,夺了城内官仓。后一路南下,至剑阳时已至十五万人,暴民输无可输,不过一死,群情激愤,竟比守城厢军还要勇猛,攻破剑阳后,又连下六城,至嘉陵关乃止。” 嘉陵关…… 英欢脸色惨白,嘉陵关一失,暴民便可占地为王,平德以北堪然便成一小国,若想平乱则会难上加难。 许彦又道:“缁埠以西诸州尚存,但平德境内多山地,十几万的流寇自北向南来袭,所剩厢军根本无力平剿,只能靠朝庭派禁军前去援助……陛下,沧州派人兼夜飞驰赴京,所报只是五日前的情形,眼下恐怕还要更糟。” 英欢唇成一线,似血凝肤,苍白的面庞衬得那色泽更加令人心惊,“还有么?” 许彦襟口汗渍干了又湿,“陛下……”他使劲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北戬于三日前调兵前往云谷关,据报有十万之众。” 夜里的风打在殿外窗棱上,一下一下地触着人心。 英欢身子僵硬万分,手指半天动不得一寸,整个人就似结了冰一般,立于殿上。 国内流寇暴乱难平,外敌趁势重兵压境,一乱之后连一乱,她早就明了,邰涗若是乱了,其余诸国绝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北戬此时出兵,只怕中宛南岵二国之后亦会如此。 至于邺齐…… 她只觉心底涨痛,欲语不得说,就听许彦话中甚急:“兵事紧急,容不得耽误,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英欢袖下指甲陷入掌心,阖眸开口:“着右卫将军林锋楠挂帅北上,抽调京畿诸路禁军十万,统奉清及湖宁两路禁军八万,赴平德一路平乱。诏枢府众臣今夜商议细末,明日一早着翰林学士拟诏,昭告天下万民。” 她的声音甚哑,几句话不紧不慢,却字字有力。 许彦点头,神色略缓,“是,臣这就回枢府与诸臣相商。” 英欢望着他,脸色寂寥,淡淡地问道:“流民……为何而乱?林其然奉旨赈灾,朝庭何曾亏待过他们……” 许彦脸色自白转红,又由红及黑,半天才低声道:“暴民称陛下乃邰涗之祸,女帝当政才致天降奇灾,他们要替天行道……” 话音未落,他便已跪了下来,头低着,又道:“陛下既问,臣断然不敢欺君,自是以实相报,但望陛下切莫因此等荒谬之言而自恼。陛下治国殚精竭虑,为民之心朝中老臣人人皆知……” 英欢颓然侧目,手轻轻一摆,“夜已深,及时回枢府去罢,莫要误了正事儿。” 许彦又跪了片刻,才默然起身,慢慢退出了殿。 宫灯暗影垂晃,大殿空空,龙纹金璧亦是黯了三分。 风声簌簌,如刃凌空,划得她耳根生疼。 英欢心口一窒,喉间腥甜,忍不住咳了起来,拾袖掩唇,半天才缓过来。 云青袖边,触目惊心一片红,血色映目。 ………… 邰涗大历十一年夏,上命右卫将军林锋楠领京畿、奉清及湖宁三路禁军共十八万,赴平德一路剿寇。 六月十日,林锋楠部初抵嘉陵关,遇寇袭,一战折损二万余人,遂不敢进,于关外筑城营,以谋后策。 六月十三日,北戬瑞王项彧率十万铁骑抵云谷关,扎营待守。 六月十八日,中宛归德大将军黄世开领八万精兵赴边境重镇淀梁,与北戬骑军隔山相呼。 六月二十五日,南岵世子邵远率皇室亲军十二万,连夜兼行至西境浔桑,屯兵安寨。 南北中三国三十万大军齐齐压境,邰涗十八万禁军牵制在北,中南兵力只及不到二十万,朝中人心皆忧。 上命左前卫大将军于宏、车骑将军龚明德各领八万禁军,分赴中南两境前线抵御外敌。 七月七日,京中接职方司东面房来报,邺齐皇帝贺喜以赴新建延宫消夏狩猎为名,领五万邺齐骑兵赴开宁府,屯兵不动,不知其意。 天下风云际变,五国局势陡倾,邰涗内外之乱齐生,战事将起,国中人心惶惶。 …… 七月七日,邰涗京中仍是热闹了一晚。 朝庭虽是在用兵,可城中略富点的人家均结了彩楼,女儿家的在院子里映着月光穿针,街市上红纱碧笼,奇巧玩意儿多不胜数。 ……是该热闹的罢。 景欢殿内,英欢独倚案侧,殿中窗门紧闭,竹篾纸在烛光下暗影孱动,宫门外街上卖磨喝乐的声音杳杳传来,倒显得她这儿孤冷凄清至极。 眼前案上,是白日里刚收到的折子,职方司东面房报呈上来的。 那人……已至开宁延宫了。 英欢嘴角稍弯,头仰起,深深吸了口气,笑中尽是讽意。 四国群雄,谁又能舍得下邰涗这块肥肉,谁又能弃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何况是他。 欢喜十四 英欢手腕一软,银瓶细口左倾,里面的茶叶尽数洒了出来,盒里盒外都是。 一叶用手指轻捻,看那茶上银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若是那一夜杀了他,该有多好。 可人一辈子哪里能得机会后悔,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那一夜她说,让他们走。 他便走了。 现如今他又来,身后是五万邺齐精锐之师。 阵锋直指邰涗东境。 英欢轻喘一口,胸口窒闷,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叶,紧紧攥在掌心,挤压,碾碎。 叶渣自指缝间滑落,飘了一膝。 蒙顶茶足珍贵,千里周折才至她手,她以为这真是那人的心意。 英欢鼻尖酸,那银瓶看着是愈加刺眼,心底里怨气横涌,伸手抓过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过去。 是在泄愤。 可她又是在泄什么愤。 是在气自己多情,还是在气他无情。 是在气他无情偏做多情举,还是在气自己有情却生无情意。 是在气他,用这蒙顶茶、用那四个字,骗了她信他;还是在气自己因他那双眼那句话,便真以为两国可以互睦。 于边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线州府互设市舶司,他也允了。 以为两国真可言和,谁曾想天下一乱,他便变了。 不可信,终究还是不可信。 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英欢唇色青,眼睫微颤,看着那银瓶慢慢滚至门边,撞上一侧门柱。 不清不脆的一声响,却令人心震。 三国大军就在边境,虎视眈眈,随时都会举兵攻来。 北面流寇将她禁军半数死死拖着,她纵是有三头六臂,也挡不过此势。 那一晚的梦,现下想来竟是那么真。 狂风,暴雨孤立无援,无人可依。 梦中母后的话真真切切,江山不可倾,不可倾…… 不可倾。 心中再恨再痛,也要咬牙抗住,邰涗不能毁在她手。 身后挂烛光影微动,将她在案上的浅影也带得晃了起来。 高高盘起的宫髻上,珠簪吊尾银坠在轻轻晃动着。 英欢稍一怔愣,神色随即转变,抬手飞快将那珠簪取了下来。 簪身冰凉,于掌心间寒光闪烁。 她握住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可眼中瞬时又黯了下去,是真的别无它法,已到此地步了么。 心中犹豫不决,真是不甘心…… 殿门被叩,“陛下,狄将军奉诏觐见。” 英欢回神,“宣。” 内侍将门掩开,狄风大步而入,迈过门槛时微微一顿,看了看地上那银瓶,又抬眼去望英欢。 英欢垂眼,“捡了拿过来罢。” 狄风依言,弯腰拾起那银瓶,目光飞快扫过瓶身上那四个字,眉间一颤,脸上惊讶之情不加掩饰。 这可是……当日那钿盒里的东西? 怔愣间竟忘了行君臣之礼,犹自僵在原地。 听见英欢轻咳一声,他才反应过来,忙要跪下,“陛下恕罪。” “免了。”英欢起身,“邺齐大军已至西境,枢府来报你也看了。留守京师的禁军只剩三万五千人,其中两万风圣军在你麾下,朕一直扣着未动,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挂帅出征,眼下再看,可还觉得是朕做错了?” 狄风喉头暗哑,“陛下圣明,是臣短视了。” 英欢望了他一眼,见他低头不抬,“现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臣……”狄风嘴唇略动,却不说下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起。 英欢眸子眯了眯,“都到这时候了,在朕面前就别藏着掖着了,有话就说。” 狄风抿了抿唇,面色不稳,“南北中三路无一路有胜算,现在又有邺齐大军于东相迫,战事着实堪忧。臣……心无它念,但听陛下调遣,惟愿与敌拼死相博,以身报国,绝无后怨。” 英欢嘴角稍弯,冷笑道:“让你拿这三万人去和数倍于己的敌军血战?你想被谥忠烈武侯,朕还不愿这么早封!” 狄风脸色又红又黑,“臣实不愿见他人在前为国效命,而臣却独留朝中趋避,还望陛下派臣领兵出战!” 语气这番急切,当真是已憋坏了他罢。 英欢敛了笑,良久未语,思及他先前所言……战事堪忧,连他都这么说了,看来自己并未料错。 若想保住邰涗,只能走险着了…… 英欢挑眉,对他轻声道:“朕留一万五千人护卫京师,你领二万风圣军直赴东境。” 狄风抬眼,眉头皱起,“与邺齐五万大军相抗?”若是这样,还不如将他派去浔桑一带,先与龚德明合力绞杀南岵,胜算还来得更大一些。 英欢却摇了摇头,垂了眼,将手伸至狄风身前展开,低声道:“朕让你去送样东西。” 狄风看着她掌中之物,愣了一下,不解道:“陛下……?” 英欢看着他,眼中忽明忽暗,却再未开口。 中珠簪映着殿上光影,一转,便微微闪烁。 狄风接过它,上面犹带着英欢手中热气,“陛下的意思……” 英欢侧了身子,眼睛望向窗口,外面夜色微茫,“若是他肯退兵,你便掉头北上,直逼南岵浔桑;若是他不肯……”她顿了顿,眼中温光若现,“朕留着武国公这个谥号给你。” 狄风握紧了拳,心中千言万语滚过,喉头却梗了又梗,终还是化成三个字,“臣遵旨。” 英欢忽而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眼中有光点点,“狄风。” 他挪不开眼,“陛下……” 她将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没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 欢喜十五 虽是夏日,可夜晚江风亦凉,城营墙高四丈,上有望楼,执戟守兵身披黑色锁子甲,眉角竟有冷冷凝霜。 邺齐五万大军并未入开宁城内,却于城外三十里处扎营,地凿三尺,筑墙为营。 望楼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时,就听远处传来马声,见沙尘迎蹄而起,在夜色下震起一片灰雾。 营墙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两侧各上来两个士兵,定睛朝远处望去,眼中隐隐带了点期冀之意。 墨袍黑驹,一人一马飞驰而来,盔上白缨于夜中格外醒目,奔来时似一道亮目之光,转瞬便至城外百步。 望楼之上的士兵看清来者身上铠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语道:“终于来了。”又飞快回身,对身旁另一人道:“火去禀朱将军,邰涗来使已至城下!” 话音将落,身后桟梯上便响起了重重脚步声,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响起:“待你们来报,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着了……” 一排士兵长枪竖起,“朱将军!” 朱雄几大步走至望楼前面,口中愤愤道:“邰涗杂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折腾到半夜才来个人,真他娘的欠教训!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 话音在他看清墙下之人时戛然而止。 朱雄嘴巴微张,眼睛圆瞪,怔愣了片刻后,马上朝两侧之人用力一挥手,“命下面的人开城门迎使入内!”见身周士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是不耐烦的一声:“都等着干什么,想让老子自己去开啊?” 话一说罢,他便当先快步下了楼去,动作之急,让一干士兵们均摸不着头脑。 朱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来使怎会是他! 城营比一般外城墙要稍显简陋,门不高但宽,为求方便军队疾进而出。 狄风打量了一番城营四周,又驱马而行数十步,至城门方止,才翻身下马,眼前之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远处火把四晃,亮光耀天,人马都还未歇息。 他抬眼,一眼便看见众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将军。” 朱雄更是两眼放光,“狄将军,怎会是你!” 他知狄风领军至东江对岸屯营,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亲来为使! 狄风见既是相识之人,也就顾不得那些虚礼,直接上前几步,对朱雄低声道:“朱将军,狄某恳望见邺齐皇帝陛下一面。” 朱雄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随即屏退左右士兵,对狄风道:“陛下此时人在城中行宫,狄将军之请,在下怕是难以成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来迎使,将军有何事,但跟在下说便是。” 着便要让人带狄风入营,可狄风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眼里越来越暗。 朱雄被他这目光看得心生寒意,“狄将军?” 狄风挪开目光,看了看身侧几个挂刀执枪的士兵,又看向朱雄,嘴角微弯,“朱将军,别拿狄某当三岁小娃。” 朱雄脸色略黑,却听狄风继续道:“在下今夜,非邺齐皇帝陛下不见。” 他这语气煞是笃稳,眼中寒意浓洌,抿紧的嘴唇更似刀锋,绝不肯退。 朱雄看着他这模样,脑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风所为,心中不禁略动,使劲一咬牙,闷声道:“罢了,狄将军随在下来!” 狄风绷紧了的身子一松,跟着朱雄往里面走去。 身后有邺齐士兵一路跟着,他眼睛四处扫略了一番城营内部,也顾不得多看,心中只盘算着见了贺喜,要如何开口。 他要如何才能不负她的嘱托…… 中军重帐垂地,两排士兵执戟相向而立,帐幕交叠处隐隐透出里面亮光,狄风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见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声吩咐着什么,随即入得帐内。 狄风低了头,手探上腰间佩剑,轻抚而过,然后解了下来。 他就知道,那人此时怎会在开宁城中行宫,必是在这大营中无疑! 转念间朱雄已然出来,走至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狄将军请入内。”说完低头看了看他掌中之剑。 狄风不等他再开口,自己将剑重重往他手中一搁,“多谢朱将军了。” 握剑的指节有些僵,心底竟有些紧张,看着眼前的垂帐,脚忽如千斤之重。 狄风暗暗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厚重帐子被两侧士兵撩起,他手握成拳,几大步走了进去。 身后帐幕重重落下,激得地上起了一片尘,有刀枪相触的声音传进来,他心内瞬明,外面是已被人封死了。 中军帐内空空荡荡,烛光通亮,帐中男子背对着他,低头于案上挥腕,不知在写些什么。 一样的宽肩长臂,一样的挺拔身形,此时纵是背对着他,那人身上也透着让人不可避视的迫人之态。 狄风看着他,半天没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一次相见,是两军对阵时的匆匆一瞥,那骄悍身影映于脑中,长久不消;第二次见他,是杵州城内惊心一夜,那临剑欺身却稳而不慌的漠然之态,曾叫他隐感钦佩;此时再见,对方底细他尽晓,可心中却越是没底。 这男人利悍霸道,行事不循常理,叫人琢磨不透。 狄风再抬眼时,那人已然回头,正看着他,褐眸中映着冰茫,“狄将军,别来无恙。” 狄风微窒,心神陡转,头低下,“邰涗检校靖远将军狄风拜见陛下。”左腿膝盖弯了一瞬,却顿在一半,终究是跪不下去。 贺喜朝他走两步,并不在意他这无礼之举,“狄将军胆识过人,以将帅之身而为来使,亲赴邺齐大营,真是令人钦佩。” 狄风微恼,听得出他这话中的浓浓讽意,不禁顶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邺齐邰涗此时犹未开战,在下有何不敢来的?” 贺喜嘴角蓦地扬起,眸子闪了一下,“说得没错。狄将军口口声声说要见朕,所为何事?” 狄风见他单刀直入开口相问,也便不加掩藏,弯身从左踝侧面皮袋中抽出一物,递了过去,“奉我上之命,前来将此物交与陛下。” 贺喜望去,珠簪于光下微闪,眼中不觉微微一痛。 欢喜十六 狄风拳背上青筋暴起,“绝不可能!” 贺喜似是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倒也不恼,手中把玩着那根珠簪,“狄将军先前还说,只要能退三国之军,不论何事你都愿意。” 狄风气得不能自禁,“邺齐五万骑兵入境,谁知会做出何事来!” 贺喜手中簪尾敲上布防图,轻点临康,“邺齐大军自此处入境,临康以北一马平川俱是河原,五万骑兵奔袭北上,只消一日夜便可至凉城。南岵定会以为邺齐亦欲于邰涗内乱之时趁机夺利,南岵世子邵远乃急功近利之人,自是见不得邺齐大军会早一步攻近遂阳,因此定会领兵西进,与邺齐一争先后。” 他将簪尾在凉城处狠狠地一顿,“待他大军欺近,朕便率军掉头东去,于门峡设伏,奇袭邵远一部,同时让龚明德麾下八万大军堵住邵远后路,合力围剿南岵大军。狄将军,你率风圣军北上至平域关阻援,以狄将军及风圣军之威名,北戬中宛必定不敢轻易派兵南下施援。” 狄风眼中血色愈浓,就听他继续道:“邺齐五万骑兵虽少却精,加上邰涗南路八万禁军共十三万,前后相夹,足能将邵远之部打残。邺齐一旦介入此乱,北戬中宛二国定会按兵观望,只要灭了邵远一部,三国围攻之势便会瞬时瓦解,北戬中宛自会收兵。外敌既退,邰涗只消竭力平定内乱即可。” 这一句一句听下来,狄风身子渐渐趋冷,铠甲下的单衣已经全被汗浸透了。 这男人真是……疯了。 竟然能想出此计! 心思缜密严谨,环环相扣,想必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可若是这样,他又能得什么好处! 不能信,也不可信! 狄风握拳,冷言道:“此计确实可解邰涗燃眉之急,但,陛下为何愿意这么做?” 贺喜眉峰略挑,“若是让南北中三国得了利,于邺齐亦无好处。邰涗既灭,邺齐将来也会陷于困境。更何况,南岵三番五次犯扰邺齐,朕亦可藉此机会将其重创,令南岵三五年内无力举兵为乱。” 此言确是在理,狄风先前怒气收了些许,可脸色仍是不善,“可陛下如何能保证邺齐大军入了邰涗境内不会言而无信!到时若是邺齐不助邰涗,反而与其它三国联手,又将如何!” 贺喜眸子淡淡一闪,不紧不慢道:“狄将军眼下怕是没别的选择。” 狄风喉头一梗,这句话似当心一箭,扎得他再无了生气。 不信他,便会被三国群狼围攻;信他,便要担着被猛虎反噬的风险。 信与不信,看似天差地别,其实到最后,结果或许都一样。 信他,还是不信他…… 敢不敢放手,做此拼死一搏! 狄风心中犹疑不定,若是英欢在此,听见贺喜所言,又当如何? 照她的性子……天地不畏,又怎会独惧此事! 他抬头,对上贺喜那遮了层冰的眸子,狠狠一定心,哑着声音道:“便依陛下所言,开临康城门让邺齐大军入邰涗境内,我率风圣军北上至平域关,并着龚明德断南岵大军后路。剩下的,便全看陛下了……” 贺喜看着他,神色略变,“狄将军不怕邰涗朝中清流非议?亦不怕将来回朝后被御史弹劾?” 狄风眸色黯了下去,他心中如何能一点都不怕! 但……家国江山与个人荣辱孰重,他心中自有衡量。 当年在他最落魄潦倒的时候,是先皇看中他的天资,带他回京,破格举荐他入讲武学堂,后又着他入殿前都指挥使司,委以重任。 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挫骨扬灰,他亦难报! 更何况……还有她。 先帝临终前他曾立誓,纵是倾此一生,也要助她守住这片江山。 只要家国不破,便是牺牲他一人,那又如何! 狄风抬头,并不答贺喜这话,反而道:“陛下贵为天子之身,却欲亲自领军入邰涗境内,难道不怕邺齐朝中出事?” 贺喜低低一笑,再看狄风时眼中已有暖意,“邺齐皇帝会一直留在开宁延宫内消夏。出兵入邰涗的人,是邺齐大将何平生。” 何…… 狄风微微一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陛下还真是……”话未说下去,只是略略苦笑了一下。 天下竟真有男子若是,不拘常理,剑胆冲天,行事丝毫无所顾忌。 ……也不枉她曾因他而倾了的那半颗心。 狄风一瞬间竟有些哽咽,心潮突涌,不禁脱口而出道:“杵州那一夜后,她于京中大病,前前后后拖了三月才好,病未痊愈,至今犹见咳血。” 贺喜脸色陡僵,眸色变得一片漆黑,半晌后里面水光渐现。 他看着狄风,没有说话,攥着珠簪的手却紧了又紧。 狄风眉头微皱,向后退去,“明晚亥时,在下于临康城外迎陛下入城。” 贺喜点头,忽然上前,定定地望着狄风,“狄将军。” 狄风停住,“陛下还有何事?” 贺喜眸光似刃,“事成之后,朕有一愿,还望狄将军成全。” 狄风挑眉道:“何愿?” 贺喜嘴角轻轻一撇,“待邺齐助邰涗脱困后,朕再告诉狄将军。” 狄风眼神坚稳,“陛下如若能退三国之兵,在下定当竭力相报!” 贺喜低笑道:“如此甚好。朱雄在帐外候着,狄将军今夜辛苦了。” 狄风不再开口,只是看了他两眼,便退了出去。 帐外刀光凛凛,狄风轻抽一口冷气,望向不远处的朱雄,朝他点了点头。 朱雄一挥手,两侧士兵收刀避刃,铿锵有声。 夜风迎面扑来,扫得他心底生冷一片。 不过是口头相许,他便将邰涗一国之运和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交付给了那人。 只觉浑身僵透,就似临渊之人,崖下万丈深不见底,身后之路白雾一片,是坎坷崎岖之路,还是平坦宽阔大道,此时都不得知。 可是进不能进,便只能退。 纵是身后之路有虎狼相伏,他亦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行去。 欢喜十七 英欢深吸一口气,看向狄风的目光仍是不置信,“若真是他,为何你回京之日不报,要拖到此时才说?” 狄风微叹,“臣与他有约,不得在此时将此事告诉陛下。” 英欢脸色略变,“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又说了?” 狄风低下头,“臣只说他是何公子,并未说何公子是谁。” 英欢侧目,不再看他,低声道:“到底为何执意要朕去凉城?” 狄风猛地抬头,“臣曾于邺齐城营帅帐中答应过他,倘若此次邺齐能助邰涗脱困,臣当竭力相报!那一日邵远兵败,臣率部回京途中过凉城,他说……惟愿能见陛下一面。” 英欢心头微震,胸间瞬时雾气弥漫,润得她整个人都湿了。 狄风又道:“几日来陛下迟迟不决,臣若不将此事说出来,只怕陛下断不会同意亲赴凉城犒师。” 英欢不语,抬眼去看狄风,面上一片平静,心中却是大潮翻涌。 惟愿能见她一面。 那人竟能说得出此话? 她心口梗窒,竟不知能作何反应,只觉先前死死压抑着的诸多念想此时统统奔涌而出,如排天巨浪打在她身上,只是痛。 着狄风去送那珠簪,是想让他念在当日她放过他一命而退兵;不曾想他竟能说动狄风,率兵入境助邰涗退敌;更不曾想……他竟会亲命亲为,大败南岵后徒留凉城不退—— 却是为了要见她一面。 堂堂一国之君,竟放纵自己任性若此,当真是世间罕见。 英欢浅喘一口,手探上御案拾起朱笔,低了眼,不愿让他见她失态,“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容朕再想想。” 狄风跪着不起,握成拳的指节泛青,嗓音低哑道:“陛下,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英欢大惊,却不信此言能自他口中而出,甩下笔起身,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狄风眸色深深,“陛下何苦折磨自己。” 英欢一怔,转瞬顿明,随即怒不可歇,大声斥道:“退下!” 心在狂抖,被他那一句话拨得颤栗不已。 也不论狄风在身后如何,她自顾自地转身,大步朝内殿行去。 才走了几步,胸口便是一绞,额上汗粒渐涌。 眼前水气氤氲,拼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痛来。 近侍宫女们知她正在气头上,遂不敢言,合上门便都退了出去。 英欢人一软,身子靠上低案,一垂眼,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那人的眼唇笑貌,那人的贵气霸举,连带那一夜的苍茫月色,一刹那间全都浮现出来。 他的怀抱他的吻,他低沉似璺的声音,他拾了那串玉片,他说,此物声音虽美,却不及你的笑声万一。 他看着她,眼中火花四跳,他长指抚过她的,他为她绾了髻。 英欢闭上眼,再睁开,长睫已湿。 伸手拿过案上银瓶,指尖轻触上面四个纂痕…… 平生,何平生,他到底作得什么打算,他的真心究竟是何模样。 若是再见他一面,她又会变成什么样。 英欢挽袖,那银瓶在掌中微微热,好似她的心。 门峡至凉城不过两日路程,若是让龚明德率军西进,她以犒师之名拖延时日,命狄风领风圣军护驾至凉城…… 那人纵是插翅也难飞! 英欢按捺下心中暗潮,他既是敢放纵自己任性,那便不要怨她心狠反复! ………… 大历十一年八月十日,朝中清流非议不休,御史台群吏连名拜表,道狄风之罪可诛,纵是圣上念其战功赫赫,亦当将其削职为民,流放边疆。 英欢独排众议,于当日下诏,暂贬狄风为右骁卫上将军,命其率风圣军护驾至凉城犒师,待归京之后再将其下御史台狱问罪。 十一日,上命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及中书省三位老臣暂理朝政,命工部尚书沈无尘及龙图阁直学士吕封随驾,执仗仪从诸事皆按邰涗朝之上礼,亲赴凉城犒慰邺齐大军。 邺齐大将何平生闻之,率部退避三十里,于凉城西郊扎营,以恭圣驾。 ………… 八月之望正是严夏,凉城一带酷热难当。 英欢一行近凉城而不入,命人于城西五十里处设一大幕次,玉辂杳杳而入。 大次内立着数只铜质高桶,内有冰块,以消次内热意。 英欢长垂腰,身上裸空,身侧几个随驾宫女正捧了冠服侍候她更衣。 玉肌凝润,长乌青,次内冰气缭绕,缠在她身周,久久不散。 绛色纱裙,绛色敝膝,绛色纱袍。 绯色衬里,边缘墨黑,白罗曲领。 青衮龙服,中单朱舄,沉碧玉佩。 宫女手指轻触她的身子,一样一样地替她穿戴齐整。 英欢望向身前铜镜,镜中女子雍容端庄,华贵之态迫人,凤眼微翘,眸中温光若隐若现。 不禁微微一笑。 这副模样,自己倒是已有许久未见了…… 目光移下去,已有宫女捧了细金玉带来,环过她腰间,轻轻系好。 背后长被人轻轻托起,一点点梳通,然后慢慢向上盘起。 她眼睛盯着铜镜,看着脑后长渐绾渐紧,心中竟是一酸。 怎的不经意间又想起那一次来…… 玉犀簪穿过她的,引着卷云冠落上她头顶。 冠前,金博山加蝉为饰,最是高贵。 宫女手一松,冠上二十四道卷梁悠悠而坠,高一尺,宽一尺,恰巧将她的脸挡在了后面。 若论天下女子,最尊莫过于此。 但…… 最苦亦莫过于此。 英欢抬眼,扬手轻摆,袖口垂重,有如她此时的心境。 宫女在她耳畔小声道:“陛下,快要到时辰了。” 她回过神,“狄将军人在何处?” 欢喜十八 她如此近地看着他,那双褐眸中映出她的脸,她知她面色如火,可却挪不开眼。 他的目光,那般温柔,虽是只此一瞬,可却有如天长地久。 风将他身后黑色大氅高高撩起,翻飞张腾,如龙升于天,蔽去了众人目光。 刀枪相触之音不绝于耳,他挡她于身前,她看不清他身后之象,心中不由一急。 风渐止,他的黑氅缓缓而落,他的手陡然滑开,由着那道道卷梁垂下,遮住她的脸。 英欢只觉手被他紧紧一攥,抬头就见他眼中寒了三分,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对她道:“门峡一带昨日突降大雨,山路冲阻,龚明德大军不得西进,只怕陛下要失望了。” 她心上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感到腕间力道一松,他侧身而过,让出身后风圣军阵至她眼前。 这男人如何能知道她的计策! 英欢只觉浑身冷,心中刹那间思虑过千,随即望向狄风,猛地一扬袖,高声道:“传令下去,礼犒邺齐大军,迎何将军入城!” 狄风神色诧然,却毫不置噱,掌中长剑朝左用力一挥,风圣军阵前两翼将士立即收箭避刃,退至两侧,阵口大开。 贺喜望着她,嘴角轻勾,大声道:“谢陛下!” 英欢攥紧了拳,指甲陷入掌心,盯着这男人,心中又痛又恨。 他看见她这神色,嘴角扬得更高,眼中却是愈冷,开口,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她道:“隔了这么久,你还是想杀我。” 英欢唇在抖,又听他低声道:“可惜不能让你如愿。” 贺喜褐眸一闪,几大步上前,拔起地上长枪,握于掌中,陡然扬臂,狠狠朝前一掷。 长枪划空而过,带起刺耳一道弧音,风裂之声窜入耳中,耳根震痛。 菱铜枪尖,脊高刃薄,稳稳地埋入前方阵中沙地,椆木枪杆上下飞快抖荡几下,所过之痕恰是两国大军对阵之中,丝毫没有偏差。 准得不可思议。 风圣军将士们目光如刀,齐刷刷地扫至他身上,面上神色均是陡转万变,隐隐带了崇佩之意。 贺喜嘴角略动,手臂垂至身侧,下巴微抬,眼睛望向那边。 对面邺齐大军阵中无人号令,将士们却齐齐卸枪下马,铠甲擦震之声此起彼伏,铁青之茫耀日而乱。 几万将士动作整齐划一,掷枪于地,顿甲而立,高声疾呼道:“陛下!陛下!陛下!” 三声高呼,天动地摇,鸟颤人惊。 英欢脸色白,身子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 邰涗将士们人人皆撼,以为邺齐大军是在拜她;可她心中却明,那几万铁骑口中所呼之人——只是他。 妖孽! 英欢侧目看他,却见他额角挂汗,脸色僵青。 未及细想,便见他转过头来,薄唇微咧,“忘了告诉陛下,邺齐上东道十五万大军,明日夜里便至邺齐西境。” 她心头火苗陡然窜起,咬牙望着他,恨不能此时夺刀将他砍倒在地。 可却是无论如何也动他不得。 龚明德之部遇雨不能赶赴此处,凉城便只剩风圣军;邺齐大军铁血阵容已见,纵是狄风亦不敢断言能胜;若是入城之后动手将他除之,只怕明晚邺齐大军便会攻破邰涗东境! 好手段,好计谋,好心思! 贺喜眼神似刃,看向她,压低了声音道:“我就知道,信不得你。” 英欢眼中怒火将扑,深深吸了一口气,“彼此彼此。” 两军阵中,两人相望,头顶耀日当空而照,四下却是冷寂万分。 ………… 大历十一年八月十六日,上赴南都凉城,亲犒邺齐大军于西郊,后执邺齐大将何平生之手归城,小宴行宫垂拱殿,以示惠慈。 是夜,邺齐大军于凉城西郊扎营,而上独留何平生于城中。 ………… 南都凉城行宫已建三百余年,其间朝代更迭,几易其主,殿角廊间,略显沧桑。 垂拱殿位在行宫之东,于诸殿中最小,只比京中宫内朵殿略大一些。 英欢迎何平生至城中,着有司以邰涗朝之小宴礼款之。 殿内通明如日,诸臣列殿而坐,乐伎行歌板,又有教坊色长二人,于殿上栏杆边看盏斟御酒。 宴共行酒九盏,杯杯剔透,为邰涗上等花酿。 侍女紫绣抹额,轻拾袖口,笑颜如花,半跪于贺喜身旁,手腕微提,替他玉杯中斟了八成满,“何将军请用。” 贺喜垂眸,嘴角勾起,手将玉杯转了半圈,问那侍女道:“可是醉花酒?” 侍女微怔,“不是。” 贺喜抬眼,目光飘至位于上座的英欢,依旧笑着道:“那倒可惜了。在下有幸曾饮得邰涗醉花酒,堪称世间绝品,一直惦念不忘。” 狄风于对面闻之,脸色微变,抬头去看英欢。 沈无尘亦是听出贺喜话中之意,心中叹了一声,却是不语。 只有吕封不解,笑望贺喜,问道:“何将军,那醉花酒虽好,却比不得眼前这御酒。” 贺喜挑眉,眼中笑意愈浓,“醉花酒似人,品酒便是品人。眼前御酒虽是珍贵,可却没有那种风致。” 几句话字字清晰,悠悠传入英欢耳中,叫她心尖微微一颤。 这人话中有话。 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奉乐楼,他火辣直白的目光,他大胆放肆的行径……回忆中的醉花酒,香浓醇厚,味存齿间,三日不散。 他说,品酒便是品人……那一日他压着她的杯口,喉结微滚,一点点喝下她沾过的酒…… 英欢脸上着了火似的,手中玉杯也变得滚烫,再也握不住。 再也不能想。 这男人,就似浸了毒的醉花酒,虽极醇美,却要人的命。 自率五万大军亲入邰涗境内为她解困,却于其后百般算计她。 她从来都未算得赢他……但她也绝不愿输给此人! 英欢朝下望去,那人此时已然卸了甲胄,单穿一件细锦黑袍,身上戾气消了不少,不似先前在城外那般摄人。 欢喜十九 翠钿金钗并如意簪,坠了一妆台。 长散至身后,由侍女拿茜色绸带轻轻绾成一束。 华服已褪,身上披了绯色纱袍,伴着沐浴后的花香,直沁人心。 英欢手指拨页,案前烛火一跳,卷中字影阴了一瞬。 侍女于雕花铜镜一侧轻声问道:“陛下,可是现下歇息?” 英欢眉尾稍扬,眼中有光现出,还未答时,门外有人来报:“沈大人求见。” 她垂眼低笑,“着他进来罢。” 沈无尘进来时,手中捧了几件男子衣物,看了英欢一眼,放至一旁案上,却不开口说话。 英欢扔了手中书卷,挑眉去看他,“何意?” 沈无尘低下头,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听得他语气淡淡,“陛下叫人撤宴,说是倦了,可寝殿中灯火通明,臣才……” 英欢两颊微红,瞥了他一眼,佯怒道:“多事。” 沈无尘抬眼,却是笑了一下,“臣让人将东路景阳殿的偏殿收拾了,请何将军今晚歇在那边。” 英欢一怔,面上随即愈红了,盯着沈无尘道:“胆大包天!” 沈无尘嘴角噙笑,垂眼道:“臣以为陛下之愿亦如是,若非,还望陛下恕罪……” 英欢瞧着他这神情,心中大恼,可又觉窘迫,眼睛望向他搁在案上的衣物,心口一酸,抬头瞪他一眼,扬袖摆手,低声道:“等回京之后朕再拿你问罪!” 沈无尘头埋得愈低,可话语中笑意却是愈浓,“是,臣先告退了。”退了两步,他停下,复又开口道:“从此处至东路景阳殿,只消一盏茶的功夫。” 英欢面上羞色万分,又是极怒,拾起案上书卷便朝他身上砸过去,“还不退下!” 沈无尘忙退了几步,刚出殿外,却又听英欢开口唤他:“且等一下。”他抬头,“陛下?” 英欢脸色绯红,看着他,轻问一声道:“何故突然变了主意?想当初,你不是极反感他的么?” 沈无尘默然片刻,才又看她,“论眼下之势,邰涗若能同邺齐修盟,当是最好不过。远交而近攻,方为上策。”随而嘴角一咧,笑道:“再说,陛下当初不也是极恨他的么……” 英欢咬牙,看向他,脸上火烧火撩,“朕现在也一样恨他!” 沈无尘眼中闪了一下,笑着低头,“是,臣记下了。” 英欢愤而起身,他却已合门而出,只留那几件男子衣物在她眼前。 她心上杳然一空,走去案前,伸手抚过最上面那件黑色外袍。 天下乐晕锦,上有灯笼纹饰。 邰涗国之最贵。 英欢嘴角微垂,手指不由握住袍子一侧,翻开来看,内里依旧是黑的。 这才叹了一口气。 那一夜的事,此时想来依旧清晰,历历在目。 那人…… 她咬唇,他额上之汗,是痛出来的罢。 侍女自身后而上,小声相询道:“陛下?” 英欢回神,低头,“拿了这衣物,去景阳殿之偏殿,送给何将军。” * 景阳殿外,宫灯轻晃,伴着人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偏殿门被轻叩三下,贺喜应了声,“进来。” 一个紫服玉带侍女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捧了干净衣物至他面前,“何将军。” 贺喜抬眼,略微一笑,没有说话。 他身上外袍酒渍都已干了,这干净衣物才让人送来……可是那女人在刻意报复? 侍女不敢看他,快步走去将衣物放下,屈膝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贺喜坐着未动,眼睛望向那黑袍,眸子幽幽渐黑。 他还以为她会亲来…… 一撇嘴角,当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入邰涗境内至今已一月有余,千里辗转,奔袭劳累,统驭大军,与敌相抗,眼皮都未曾好好合过。 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闭了眼,轻轻摇头,这女人,当真是够狠的心! 门又被人轻叩,缓缓的两下。 他未睁眼,只是低声道:“衣物我自会换,不必人伺候。” 外面静了一会儿,而后殿门蓦地被人推开,细细的嘎吱一声。 还未睁眼去看,便已闻见花香。 这香气,甚是熟悉…… 他心口一震,记忆还未扫出,耳边便响起她的声音,“那便自己换罢。” 淡淡的,轻轻的,如水一般滑过他心底,叫他心中一痒。 贺喜猛地睁眼,就见英欢立于他面前。 殿门未关,有风闯入,吹起她绯色纱袍侧摆,那薄如蝉翼的细纱在她身周悠悠荡着,衬得她身形愈加诱人。 他缓缓起身,上前一步,望着她,抿紧了唇。 英欢错开目光,脸色微红,“怎的,是怕换下来的袍子让人瞧出你的身份?” 贺喜扬唇,低声一笑,望着她的目光如火在跳,“除了你,这里还有何人能瞧见。” 她略恼,抬眼正欲开口,却见他侧过身子,低声道:“今日确是乏了,你若有事,明日一早再说。” 他……竟是在逐她走。 英欢挑眉,再看他的脸,心中略作思量,眼睛不由一眯。 她转至他身前,抬头望向他,“你身子不适?” 贺喜侧目,“没有。” 英欢忽而一勾唇角,伸手轻扯他外袍衣襟,“那是……不敢当着我的面更衣?” 贺喜嘴角略动,眸子黯了黯,微微一笑,“是不敢。”他轻叹一口,“陛下诱人万分,在下怕把持不住……” 英欢未等他说完,手蓦地移至他右肩,在他肩上狠狠一按。 贺喜咬牙,眸泛寒光,左手一把握住她的手,额上汗粒如瀑。 他的伤先前沾了酒,火辣辣的疼,此时再被她这么一碰,半个身子都痛麻了。 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似是会断,她看着他,鼻尖忽然一红。 欢喜二十(暂删半章) 接编辑通知要求修文。 此章内容,我实是无力修改,只好删去前半章,留后半章方便大家阅读。 欢喜二十完整版移至博客 如有疑问请加群 行烟烟 一月十六日上 —————————————————— 上半章删) ……………………………… 贺喜薄唇微开,面色骤惊,抽指而出,手竟在抖。 他那带了刀茧的指粗砺不堪,一进一出,让她身子似被划裂。 英欢痛极,喉头呜咽一声,想也未想,伸手就朝他右肩狠狠攥去,用力掐住他,指甲陷入布条内。 血渐渐漫上来,染得那布条猩红。 贺喜亦是痛极,一下放开她,脚朝后退了一步,牙根紧咬,眉头拧得死死的,握成拳的手青筋毕现,身上俱是冷汗。 英欢脚下一软,顺着门滑坐于地,身子仍是在抖,先前那痛却是渐消渐灭。 他看向她,顾不得痛,面色仍惊,“你……” 她不语,心中震颤不休,抬手飞快地敛了衣物,扶壁而起,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却不知说什么。 贺喜僵在那里,任肩上火辣辣地痛,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心中百感交杂,不知能作何想法,她…… 世人都道邰涗皇帝好男色,后宫男宠无数。 那一夜,凉亭间,她贴着他,她主动来咬他的唇。 可…… 他手指慢慢地弯了弯,刚才那感觉,绝不是假的! 他惊诧,他震动,他……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心口在烧,他不知如何是好,头一次,对着一个女人,说不出话来! 英欢心头脑海全然乱了,只想夺门而出,此生再也不要见他。 可身子将转,余光就见他肩侧染血布条。 脚便无论如何再动不得。 她闭眼,心中默喘,再睁眼,然后朝他走过去,一张口就颤不成声:“等下传人来替你看伤。你……且先去躺着。” 贺喜一把握住她的手,按捺住心中惊潮,看着她,低声道:“你想让人人都知我受伤了?” 英欢欲抽手却不得,咬唇半晌,才道:“那你……” 贺喜慢慢松了手,“明日回营,自会叫人来看。” 她看他,见他面色白,想到他这肩上之伤是为何而来,心中一郁,“让我瞧瞧。” 贺喜不动,只是望着她,心底大浪打翻了天。 十年间诸事,到底何为真何为假,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她。 一直以来,他到底是对还是错…… 英欢抬手,解开他肩侧布条扎的结,顺着他的下腹胸膛一圈圈绕开来。 布上的血染上她的指。 他的血染上她。 这血…… 若非这一役,他怎会受这伤。 ……到底是因她而伤。 英欢低着头,手上动作越来越慢,竟半天都不敢除去最后一层,撇开眼,轻声道:“是刀伤还是箭伤?” 贺喜不语,拉过她的手,自己抬手一扯,血布落地。 英欢深吸一口气,才敢抬眼去看。 肩上刀口纵深,一路延至背后。 她唇微微有些抖,轻挪一步,去看他的背。 贴得近了,可以闻到淡淡的草药味,想来他在营中,已是让人处理过了。 伤口结痂又裂,此时仍在点点渗血。 英欢看着那血珠,头不禁一晕,手下意识握住他的胳膊,缓了一瞬,才开口道:“你要置邺齐百姓、江山社稷于何位……怎的如此任性。” 身负如此之伤,却要徒留邰涗境内不归;天气炎热,却要亲自披甲驭马率军来见她;肩上刀伤不可用力,却要在两军阵前狠掷那一枪。 ……明明是天子之身,却要率部亲征,若是他于此役而亡,邺齐会乱成什么样,他究竟有没有想过! 她去屋内一侧,抽了巾帕在铜洗里浸了水,绞干后拿回来,轻轻替他擦拭伤口旁边的血渍。 贺喜身子一震,眸子不禁阖上,心潮陡然涌起。 自母妃离世后,他就没再让女人如此碰过他的身子。 纵是与人欢爱后,他也不曾让她们这般抚弄过他。 她的动作又轻又柔,手中巾帕冰凉,在他背后慢慢滑过,丝毫不痛。 他缓缓睁开眼,心口骤暖,突然回身,将她抱住。 英欢一惊,却不敢动,怕他伤口又裂,抬头看他,见他神色有异,不禁开口道:“……怎么?” 贺喜眸色深深,“我知你在想什么。” 英欢望着他,不语。 他低笑一声,“这一刀,是我故意受的。” 英欢眯眼,嘴唇抿紧,故意受人一刀?难道就不怕别人将他砍死? 贺喜将她的手拉至背后,“那一日与邵远之部于门峡山**战,邵远副将纵马来袭,这一刀我本可避开,但见邵远于百步外观望,所以才同那人交手,砍那人下马之时侧避而受了这一刀,而后回营着人传出我已身亡的假讯,这才诱得邵远率军当夜前来袭营,否则哪里能得这么快便将他打残。” 他语气云淡风轻,似是在讲他人之事,于己丝毫无关。 英欢手指冰凉,心中竟在抖。 她知这人的性子天地不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他怎能对自己也这般狠! ……他对自己尚且如此,对旁人又能存得什么真心? 兀自怔愣时,耳边忽然一热,却是他低下头来,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当时心中想的只是……早些灭了邵远,便可早日见你。” 英欢眼睫微眨,将手从他身后抽回来,这话…… 不可信的罢。 他心中究竟如何,只他自己才知道。 欢喜二十一 英欢看他一眼,使劲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巾帕换手,探上他肩后,轻点血珠,“信你?” 语气冷冷,甚是讽刺。 贺喜垂眼,拨开她的胳膊,转身往殿角走了几步,坐于床侧,双手撑膝,“十年了,不论何事,只要同你有关,都让人心神俱疲。” 英欢手攥巾帕,“你又何尝不是。” 走过去将帕子丢进铜洗中,清水中漾起一片红丝,她心口一抽,默叹一声,拿出来绞干,扭头去看他。 贺喜身子略偏,似是凝神在想什么事。 这人的侧脸,怎看都是俊。 宽肩长臂,精窄的腰身,两条长腿将玄紫色锦裤撑得有棱有角。 英欢脸上微热,转身往另一侧走去,倘若他不是贺喜,贺喜不是他,该是多好…… 想起杵州那一夜,她只当他是寻常男子,她禁不住想要去碰他。 现在已知他是何人,可眼下再看他,那感觉侵入心底,又在隐隐作祟。 她恼自己,咬咬唇,还是开了矮柜,从底层抽出件白锦罗衫,抖开,用力从中撕裂。 行宫诸殿中的物什都是为她而备,全是女子所用。 贺喜听见声音,回头来看,“做什么?” 英欢朝他走两步,眼睛望着他肩上的伤,“难不成明日就想这样回去?” 贺喜眼中动了动,一低头,嘴角弯起,“口口声声说是恨我,几次三番想要杀我,眼下这般又是为何。” 低低的声音,带了叹息之意。 她听了,心里不知怎的,有些疼。 他…… 到底几句是真,几句是假,真心或有,但又能得几分。 将罗衫撕成布条,打结,系成一长条。 英欢走至他身旁,低头看他的肩,手有些抖,半天落不下去。 贺喜忽然抬头,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向下一拽,扯她跌在他腿上,拉着她的手绕过自己的肩,将布条的一头甩至身后。 英欢未及反应过来时,他便已锁住她的腰,头凑过来,热烫的气息喷在她颈侧,“动手啊。” 声音又沉又哑,撞至她心尖,叫她浑身麻。 英欢垂眼,手环过他的腰,探至他背后,拉过布条,缠过他左腹,再绕上去……手却被他猛地压在胸口,动弹不得。 掌下,他的心在跳,一下又一下。 他咬她耳垂,闷声道:“信我一次,是不是真的这么难?” 又问了一遍。 英欢躲不开,动不得,握着布条的手用力一拉,换来他吃痛的低哼声。 她将布条又绕了半圈,才颤声开口道:“是。” 才吐出一个字,他便飞快一动,转而去咬她嘴唇。 是狠狠的一下,她痛得呼出声来。 他下巴压着她的肩,突出的棱角硌得她生疼。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他语气急躁,似是含怒,“只因看了那珠簪,便亲率邺齐精锐之师入邰涗境内助你退敌,你还想我怎样?” 英欢开口亦是带了气,冷笑道:“邺齐上东道赶赴西境的十五万大军,又是什么?你叫人怎么信你?” 贺喜搁在她腰间的大掌攥得咯咯响,胸口起起伏伏,半晌后忽然将她的身子拉后了些,抬眼盯住她,“那十五万大军,意不在邰涗。” 英欢眯眸,嘴唇稍动,身子又被他按回怀中。 他眼中有火,“白日里在城外,是故意叫你误会了去。否则你早对我下手了……” 她顾不得多想,“此时说出来,谁知你是真是假?难道就不怕我现下将你杀了?” 贺喜搂紧她,竟在低笑,“我非死不可么?……你,此刻还忍心下手么?” 英欢心头腾火,手飞快地在他肩侧将布条打了个结,“你死了,邺齐就会大乱,邰涗自会得利。” 他眼中幽深,大掌顺着她的腰慢慢移下去,“但你就是下不了手。” 她心上一抖,不禁气结,恨不能再将他肩上之伤狠攥一把,“平生不曾见过似你这般无耻之人。” 贺喜揉着她的翘臀,看着她脸色陡然转绯,扯扯嘴角,“在下亦没见过似你这般狠心的女人。” 他顿了一下,又补道:“而且口是心非。” 而后悠悠笑开来,看着她。 英欢又气又羞,握拳便朝他胸口捶去,谁料他却不闪躲,待她粉拳近身的一刹,忽然向后避去,身子倒在床上,将她勾至自己身上,压在胸前。 她衣裙又乱,正待挣扎时就听他淡淡道:“背后之伤,好像又裂了。” 英欢抬眼,见他一副漠然之态,绷紧的身子不由软了,不再挣扎,眼神一黯,“……定是极痛罢?” 贺喜看着她,略略一笑,“骗你的。” 英欢一怔,随即转怒,“你……”话未说完时便觉天旋地转,背已贴上身下锦褥。 他猛地翻身,将她压至身下,头俯下来,轻点她的唇,“那十五万大军,是我给南岵准备的。” 她惊了一下,“你要对南岵动手?” 床帐未落,他的眼神滚亮,“邵远十二万大军既败,南岵一挫而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我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 英欢飞快思虑一番,不由冷笑道:“我便知道你不会做赔本的买卖……邰涗境内一役,你亦是得了好处!分明是借邰涗之地来成全你的一己私心……”她眼中忽而一闪,眉尖蹙起,“你……先前率五万大军至开宁,其意亦在南岵而非邰涗,是不是!” 贺喜低笑不语,看向她的目光柔了几分,头低下,埋入她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英欢抬手用力推他,心中大起大落,她竟是又落了下风! 算不赢这男人……无论如何都算不赢他! 先前三国重兵压境,她是乱了心神,听闻他率军至邺齐西境,便想也未想地以为他亦是想来分邰涗这块肥肉……于是才让狄风携珠簪去找他,让他退兵! 他怎可能退?怎可能退!本就是打算在南岵分兵之时,趁天下大乱之势,借邰涗邺齐二国常年不穆之由,奇袭南岵! 欢喜二十二 此言端的是诱人万分! 南岵境内逐州至秦山以西诸地,全部给她! 心浪翻天而过,竟不敢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英欢抵在他胸膛上的手瞬时僵住,心中在动,脑中在想,顾不得他一点点欺近,直至他的手轻轻撩开她纱袍襟口。 她回神,只觉胸口一凉,再抬眼时他一双褐眸近在咫尺,瞳中淡淡地映着床头案角烛光。 他的指滑入她衣襟,他看着她,他拨弄她的身子,他偏了头俯身下来,他刀唇微开,声音低低哑哑。 她的脸变得滚烫,她的手颤着滑至他身后将他搂住,她侧过脸不去看他,她耳边响起他的声音,可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屈膝,缓缓顶开她的腿。 他浅啄她的雪颈,轻舔先前被他咬过的地方。 他含住她的耳珠,而后开口,用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只要你肯,我许你天下。” 英欢心口紧窒万分,指尖陷入他腰腹侧面,扭头去看他,“你……” 声音颤哑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贺喜眸子一阂一开,里面黑雾散去,侧身而下,吻她散落在床上的,而后抬头,伸手拾起一綹,轻握于掌中。 她眸中带水,红唇微启,看着他,看着他。 他眉峰略动,手指擦过她的唇,“弃邰涗而降邺齐,将来我若得天下,这天下一半给你。许你万倾封邑,邺齐燕平宫内宣辰殿上的后位,是你的。” 字字侵心,竟寒如此。 英欢身上热意陡消,手自他腰间收回,而后一掌抬起,甩上他的左脸。 清清脆脆一声响。 贺喜惊愕至极,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身子被她用力推开,就见她脸色煞白,要往床下而去。 于是伸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死死攥在掌中,罔顾脸上火辣辣的痛,捺不住胸腔满注的怒气,朝她咬牙低吼:“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英欢长睫掀起,眼中有火,另一只手想也未想便朝他打来。 他扣住她的手腕,怒气愈盛,翻身压她于床,身子挤进她腿间,低头就去狠咬她的肩。 他想要她! 他从第一次见她起,就想要她! 他念她多日,终得一见,才知自己有多不愿再与她相斗下去! 他头一回,愿许给女人如此重诺,如此重诺! 他身侧后位,他手中江山,他给她! ……可她怎能是如此反应! 英欢眼睛红,胸口欲裂,阵阵痛楚自肩上传来,淡淡的血腥味飘至鼻间,感到他牙间一松,头埋在她肩上不动,又是半晌,才听他咬牙道:“为什么?” 她不语,胸懑难平,手攥住身下锦被。 为什么? 他说许她天下,她心为之震,以为他愿为她弃江山! 谁知他竟是要她将家国拱手让之,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人! 他许她以后位—— 她冷笑,他的后位?他的后位她不稀罕! 邺齐后宫各色佳丽纷争,他以为她会在乎他的后位? 当真可笑!当真可叹! 他二人一生纠结,相斗十年才相见一面,家国天下掌中江山,事事相阻! 至此才知,他让不得她,她亦让不得他,他和她如何能遂得了己愿! 她咬唇垂眼,身子在抖,肩上之血沾上纱袍,绯色愈艳。 贺喜起身,猛然将她拉起,揽入自己怀中,“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英欢仍是不语,身子在他怀中却是愈抖。 她想要的,他给不了。 她想要他做的,他断然做不到。 既然如此,那她不如干干脆脆断了这份念想,只为邰涗而求。 贺喜手臂收得更紧,盯着她,“说!” 英欢轻喘一口,抬手,指尖触上他左胸,缓缓点了两下,“十年间你欠我的,悉数奉还。从今往后,邺齐得土一寸,便分邰涗半寸;你尝利一分,须得让我半分。邺齐永不犯邰涗之境,两国缔结盟约,于京中互设使司。” 贺喜抿唇,手臂渐松,“依你。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英欢望着他,摇了摇头。 “没了?”贺喜面色骤然转怒,握住她的手腕,“那你同我又要如何?” 英欢低了眼,慢慢道:“你做你的东喜帝,我做我的西欢王。天下大事从此交由使司互议,你与我,永不再见。” 贺喜大怒,肩膀在抖,“你休想!你若是作得如此打算,明日我便领兵直逼遂阳!任他十个狄风也挡我不住!” 英欢冷眼看他,“但看你明日能否出得了这殿门。” 贺喜脸色僵硬,猛地松开她,转身从床侧一把抽出佩剑,塞进她怀中,“你若能下得了手,现在便杀我!” 剑身沉沉,一砸便砸痛了她的心。 此剑非初见,当日奉乐楼中,便是因了这剑,才有了后来那一夜。 她眼中升雾,不碰那剑,由它落至床间。 这男人满身锋芒避也不避,事事不留后路,逼己逼人! 贺喜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我既已纠结十年之久,又何妨再来十年。” 他停下,眼里之光灼灼而亮,“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五指**她指间,缠紧她,“你若躲我,我便是拼尽全力也要灭了邰涗,夺了你!” 英欢身子一颤,抬眼去看他,“你究竟想要如何?我断不可能弃国舍地!你亦不能抛却江山!邺齐邰涗之间尚有三国为乱,你不念及天下万民,却执着于此事,昏君亦不过如此!” 贺喜眸子渐黯,半晌未言。 她所说之言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怀中这女人,此生能得几遇! 英欢将手从他掌中抽出,“你以为此事是任性得了的?你以为似今日这般,将来还能有几回?” 欢喜二十三 热度如火,攒为一团,自心而下,烧透全身。 英欢抬手,握住腰间的掌,手指轻推他的指尖,侧过头,“太荒唐。” 贺喜亲她脸侧,“我知道。” 如此温存的语气,怎听都不像他……叫她心中又疼又痒,又酸又涨,浑身上下没个自在。 这一夜,也就这一夜,将来若想再得,怕是再也不能。 叫她年年视江,而后一年一见,再无比这更荒唐的事,再无比他更无所顾忌的人。 她怎可能答应,她不是他,她做不到他那般霸道放肆,她是女人,他可知道,她事事都要比他难上许多! 身后男子不再言语,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抱着她,铁臂烫化她的腰。 英欢低头,长自肩侧滑下,“你若得了南岵,只怕又将反悔,我如何信得了你!让道给邺齐大军,岂不是在给邰涗掘坟墓!” 贺喜反握住她的手,“原先率军至开宁,是想在南岵分兵伐邰涗时趁乱从逐州而入,上东道十五万大军压后,一举攻入南岵。我若真想与你为难,何苦来插这一脚!经此一役,经此一夜,你信我一回又有何妨!” 她右手手指间有粗糙笔茧,经年累月握笔而成。 他指腹划过那茧,牵她手至嘴边,亲吻,吮吸,牙齿轻磨那茧。 鲜有女子的手是这样的,可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值得他这般相待。 如若一生不遇她,那便不会似眼下这般纠结反复。 可若一生不遇她,他也不会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女子能让他动情动欲,为了她愿破己戒、愿违天命! 旁人从来不敢对他说的话,她全说了。 旁人从来不敢对他做的事,她全做了。 嘉宁殿中的那一夜,他在御塌上,眼望承尘上的那笺纸,手指划掌写下的那个字,是她的名。 自那时才知,他心中再祛不褪她的眼她的笑,她这个人。 欢若平生,欢若平生。 她与他之间,便是这四个字,恰能形容。 过去十年间,她是他心头上最尖的那根刺,日日夜夜戳痛他折磨他,叫他恨叫他怒,叫他时时刻刻都想杀了她。 杵州一遇后,她是他心底里最亮的那颗星,可望不可及,可念不可触。 现如今又见,他知他若是此时放手此时罢休,那他这一生怕是再也寻不得再也遇不到,似她这般的人。 箍她在怀,他心中默念,只有比她强比她狠,他才能得了她! 英欢**手指,“口说无凭。” 他不放,仍吻着她的指,“可立字据。” 她笑,笑中带了不屑之意,“一张纸对你而言,算得了什么。” 贺喜亦笑,略有无奈,她倒是真懂他。 也是真不信他。 英欢想了下,又道:“若是将逐州至秦山以西诸地皆予邰涗,只怕邺齐朝中要闹翻了天。” 贺喜扬唇,知她心中已动,不由将她搂得更紧,“自是不能直接给你。” 英欢挑眉,“那要如何?” 他扳过她的身子,面色一正,“叫狄风来夺。他率部入南岵,我自会趋避,于外只道是邺齐不敌邰涗,以秦山为界,分疆而治。” 英欢眯了眯眼,“你肯许我以南岵诸地,只怕不单是因我让道与你。你心中到底做的什么打算,直说了罢!” 贺喜扯动嘴角,“邺齐攻伐南岵,中宛绝不会坐视不管,唇亡齿寒之理,三国最是明白。如果我率军下秦山至东,中宛必派援兵。若是狄风领邰涗大军介入此役,外人只道是邰涗邺齐要二虎相争,中宛定不会轻举妄动,自会观望一阵儿再谋后策。邺齐大军疾进快攻,占时之利……” 英欢眼瞳一缩,随即冷笑,“我便知道你的心思哪里会那般简单,自是会处处都想周全了。” 贺喜看着她,眉目清冽,“我领军过秦山后,狄风再入南岵。邺齐胜,则邰涗尽得南岵之地;邺齐败,则狄风不必出兵,而邰涗不损分毫。你有何不满?” 英欢不语,他所言之事合情合理,可她心中就是没底,总觉得这男人长年用惯心机,此次定不会如此简单。 可他说的,确是诱人…… 她沉思片刻,再抬眼,却是摇头,“此次回京后,狄风要被下御史台狱问罪,怕是难为此事。” 贺喜眼中略动,低声道:“可惜了。” 英欢面上隐隐带了怒气,“你竟也觉得可惜?当初你同他相约时,难道就不知后果?若说你一点都没想过,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 贺喜薄唇紧抿,手上用力,“我是知道,那又如何?” 英欢更气,“你先前是不是想借邰涗朝中之力将狄风除去?既是这样,眼下何必假做姿态,说什么让狄风领兵入南岵……” 贺喜怒火骤起,“我在你心中当真如此不堪?当日于帅帐中我便问过他,将来怕是不怕!他未答,可眼中之情却是笃定万分!我与他虽非君臣,又曾在沙场相战,但惜才之心并非只你一人才有!” 英欢面色僵白,“惜才之心?你当我对他仅仅是惜才?仅仅是念及君臣多年之情?” 她与狄风,十二年的情份,岂为外人所知!十年前若是没有狄风,她哪里能坐得稳这皇位;十年来若是没有狄风,她哪里能守得住这江山! 她与狄风,是君臣而非仅是君臣,这中间种种,他又怎会知道!他又怎能明白她的心境! 贺喜闻得她此言,整个人都硬了,一双眸子变得生冷不已,“你与他之间不是君臣之情,那是什么情,不如说说看。” 指节痒,胸口酸辣呛人,他竟不知,她心中还对旁的男子存了情! 英欢低眉,“就算说了,你也不懂。” 贺喜手攥成拳,心底酸意撩人,却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男人对她的心意,他自是明白!狄风为了她,死且不惧,这份情义……还需得她说出来么! 英欢却蹙起眉头,“南岵一事,邰涗诸将中除却狄风以外,别无可信之人。如若想成此事,非得狄风领兵不可。” 贺喜望着她,眼底黑黑,怒意仍盛,等着听她要说什么。 欢喜二十四(暂删半章) 接编辑通知要求修文。 此章内容,我实是无力修改,只好暂时删去大半章,造成阅读不便请见谅。 欢喜二十四完整版移至博客 如有疑问请加群 行烟烟 一月十六日上 —————————————————— 上多半章删) ……………………………… 贺喜眼中火花乱迸,喉间起伏,却无法开口。 英欢一双眼里水光孱动,看了他半晌,忽而轻勾唇角,开口道:“邰涗境内,凉城行宫之中,此处是朕的景阳殿,此塌是朕的御塌。” 他眯眼,不解其意。 她停了一下,低喘一声,手上之力愈大,“今夜,是朕临幸了你。” 是她,临幸了他。 贺喜褐瞳陡缩,两手紧握成拳—— 此言猛于惊雷! 身上女子笑得妖饶,眼中尽是嘲讽之意,她的手慢慢松开他的咽喉,在他身上轻轻划了两下……而后敛了笑意,直起身子,淡淡道:“邺齐皇帝陛下,亦不过如此。” 他脑中胸口均是大震,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英欢看着他,眼中愈来愈冰,身子缓缓退回来。 一寸退一寸,寸寸皆痛。 贺喜僵着,由她离了他的身子,身上之火一时全灭。 他十年来掠疆夺土,独霸一方,天下没有女子拒得了他,何故今夜竟能被她侮辱至此地步! 他侵占她,他让她痛,他让她再也撇不开他……可她云淡风轻一句话,便让他如坠深渊,万劫不复。 他这一生,最辱莫过于此。 竟不知床第之事,可以惨烈如是! 这哪里是男与女之间的纵**爱,分明是王与王之间不见兵戈的征战! 这一役,他二人间到底是谁输谁赢,到底是谁占了上风。 英欢下床及地,拾起衣物,竟是穿也不穿,便朝殿门走去。 贺喜猛地直身坐起,望着她的背影,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她伸手拉开门,然后走出去,从头至尾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沉眉,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身下锦褥,死死捏在掌中。 冰凉,湿滑,略粘。 他低头,血色映目。 外面的夜风扑门而入,令他身上一阵寒。 贺喜胸口微窒,又看了那门一眼,面色转黑,想也未想便起身追了出去。 天才一秒记住书斋楼手机版网址:m.shuzhailou 书斋楼拼音+!很好记吧! 欢喜二十五 他一把扯过外袍,随意披上身,飞快地捞起乌靴套直踝间,眼中之火似要烧穿那门。 将案上干净黑袍一卷,才走了两步,脚下就是一绊。 他低头去看,两只平头绣鞋散乱在地,赫赤娇滟,金边泛光。 她竟是赤足而出。 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弯腰,拾起那鞋,底面相触对合,握于掌中,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夜幕天青,无星,只半盏明月挂在空中,被黑云掩去一角,四下不甚清楚。 夏夜凉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火气消了些,人清醒了些。 他立于殿门外,闭眼,吸气,心中问自己,此时是在做什么。 却是一片茫然。 这女人,到底是妖精! 撩拨他浑身似焚的人是她,惹得他陡生怒气的人是她,羞辱他撇他不顾的人还是她。 是怒火中烧不可遏,可看见她衣衫碎落而出的背影,他心里却是说不上来的滋味。 有一点空旷,有一点冷,有一点揪心。 他真的,从未对女子生过如此之情。 贺喜睁眼,殿角高悬宫灯散出柔和的光,斜斜地照下来,将他的影子在脚下拉得长长的。 景阳殿外四周远处竟无宫卫,也无人声,叫人心生疑思。 空留这夜,更显寂寥。 他下了宫阶,又朝前走几步,心底里那空荡荡的感觉愈加浓洌。 有紫薇花的香味随着夜风飘过来,淡淡的送入他鼻间,轻掀他脑中早已闭合了的回忆。 那一夜的紫薇树,那一夜的她…… 贺喜转头,目光沿着景阳殿侧面的殿廊一路望过去,尽头有花有草,其间几株紫薇树高耸着,枝繁叶茂,苍峻挺拔。 风一过,枝晃叶摇,沙沙作响。 她在树下站着,背对着他。 身上绯色纱袍凌乱不堪,轻纱伴风而荡,露出她的腿,她的足。 她的腿,她的足…… 及踝嫩草掩了玉白之色,碧绯相映,在这夜中格外亮目。 贺喜看清她,眼皮跳了下,呼吸忽而一重,抬脚急急而去。 腿似沉非沉,想走快却走不快。 这一刹而起的焦躁之情,心中却是辨也辨不明。 他先前,到底是折磨了她,还是折磨了他自己。 迈上殿廊,一步重似一步,袍子下摆翻飞乱扬,他知他自己衣衫亦是不整,比她好不到哪去。 她似是察觉到了,肩膀微晃,就要转身。 他大迈几步,走至她身后,扬手抖开**来的黑袍,将她裹了进去。 右手从后环过她的腰,下巴轻抵在她头顶。 左手一松,掌中握着的绣鞋落至草上,一只压着一只。 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英欢不动,不开口,身子有些僵。 贺喜亦没说话,就这么抱着她,头顶有树叶飘下,擦过他的,落至她肩上。 花香愈浓。 怀中女子倔强万分,沉默亦能成刃,一寸寸将他凌迟,溅血折肤。 他心底千褶相叠,不知如何开口。 她的身子如此柔软,骨架瘦削,腰枝纤细,他一双胳膊圈过,还留不少空隙。 高处不胜寒,他于皇位上且觉心疲,何况是她。 她比旁的女子要瘦上些许,娇乳亦不如旁人丰满,腕骨清晰可见,下巴尖尖。 他想到那一晚狄风所言,胸口紧了一瞬,胳膊将她圈得更紧,终是开口道:“冷么?” 她不语,轻轻摇头,梢摩挲他的脸,微痒。 他喉间有些干,“狄风说你之前大病,三个月才好。” 人在邺齐时虽是听闻她大病,却不知会那么严重,更不会想到她能病至咳血。 她身子有些颤,试着挣扎一下,可他却紧抱着她,不放手。 他声音低了些,贴近她耳侧,慢慢道:“可是因为我?” 英欢心上大震,多日里心底种种,忽然在此刻全部涌出来,眼眶酸。 多少个夜晚,人在御案前咳得天昏地暗,念及千里之外的他,是恨也不能,忆也不能,手中奏折沾血,便作朱墨,拾笔勾去。 那老臣们催婚的折子一摞连一摞,摞摞压心,让她睡不安稳。 外敌内乱,心力憔悴,他大兵临境,更是让她心如刀割。 此时被他这般圈在怀中,听着他低沉不戾的话语,她是再也忍不住,身痛心亦痛,痛痛拜他所赐,泪就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贺喜眸光渐黯,她的泪烫痛了他。 他逼她,是在逼自己,还是在逼谁。 他与她处心积虑相互算计,到头来谁伤谁不伤,谁痛谁不痛,又如何分得清楚。 他与她谁都明白,谁都不肯开口。 因为他不单单是他,她亦不单单是她,有些事能做,有些话却是永不能说。 谁能背得了先祖遗愿,谁能弃得了身上尊位,谁能放得下掌中江山。 不见是煎熬,见了亦是煎熬。 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天下大乱五国举兵,千军万马奔列沙场,多少人死去多少人伤,才成全了他与她的这一次相见。 这一夜,似凝血盛宴,奢华,却凄零。 往后还能几回求。几回得。几回这般任性。 家国万民,何人能够许得了他与她之间的这段情。 若想光明正大与之相伴,除非邺齐吞了邰涗,抑或邰涗吞了邺齐,败国降主,方能长留身侧。 若想两国从此世世缔盟,除非他与她再无瓜葛再无牵挂,事从国出,方能合力扫群雄,裂土分疆共享其利。 世间再无比这更讽刺的事,再无比这更荒谬的情。 风愈大,夜愈冷,树愈响。 他应当放手,可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开。 欢喜二十六 贺喜牵住她的手指,直起身子,下巴一抬,看向她身后,“小的时候,母妃身子柔弱,一次大病之后腿脚浮肿,多日不消。每日起卧,都是父皇亲手替她着履袜。后来正遇郊祭大典,乌舄太硬,母妃穿不进,痛得直掉泪。父皇命人奉软缎绣鞋来,为了母妃独破祖制,惹恼了皇祖母,亦让一干朝臣们心生嫌怨。” 英欢望着他,只觉他的掌心有些凉。 他低头,再看她时,眼神清亮,“那时不知父皇何故如此,只记得母妃日日笑颜如花,她笑父皇便笑,可到了最后,竟连那笑都再也见不到。” 英欢抿唇,没想到他会对她说这些。 邺齐宫中旧事,她在邰涗也有所耳闻,当年的华妃艳动天下,能得如此殊宠,也在常理之中。 只是佳人早逝,那宫闱秘事究竟如何,又有谁能知道。 贺喜扣进她指间,与她掌心相抵,另一只手将她勾进怀中,“看见你这双鞋,就想起当年的事了。” 声音低沉,话中透着些许寂寥落寞。 他胸膛硬硬,单袍之下空空如许,心跳的声音震着她的耳。 她长睫垂下来,迟疑了一刹,还是抬手,环上他的腰。 想来,他平常再刚硬再狠毒,心底里也会存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之事罢…… 只是多情最是累赘,她与他做惯了无情之人,真待触及真心之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远远的殿廊上,忽地响了一下,东西跌地的声音。 英欢微怔,就要转身去看,却被贺喜压在怀中,动不得。 感到身上锦袍被他的手拉得紧了些,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何人?” 双膝跪地的声音,闷闷的一声。 有怯懦的女子声音自后面传来,“陛下恕罪,奴婢只是刚巧经过……” 带着哭腔。 英欢心里咯噔一下,她记得这声音。 是先前垂拱殿摆宴时,陪侍贺喜的那个侍女。 她推开贺喜,转过身,就见远处殿廊上跪着那女子,身子微微颤抖着,头压得极低不敢抬,灯笼伏在脚边,想来是她先前掉在地上的。 是看见了她与他,所以吓成这样的么? 邰涗皇帝,邺齐大将,深更半夜,衣衫不整,于殿外树下搂搂抱抱。 也对,被人撞见了才是正理儿。 英欢低眉去瞧她,轻唤一声,“过来。” 那侍女跪在地上不敢动,哭腔愈重,“陛下……” 贺喜抬手,将英欢散乱的长轻轻一拢,然后侧过头来,眸子黑沉沉,开口问那人道:“这么晚,来此处作什么?“ 侍女听见他的声音,头稍稍一抬,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了头,咬唇不语。 英欢见此情形,心中豁明,随即怒气勃然而起,“留命不留舌,留舌不留命,你自己选。” 那侍女吓得手脚俱颤,头一下下地磕至地上,口中连连道:“陛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陛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英欢更气,正欲开口时却被贺喜拉住,就见他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对那侍女道:“滚。” 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叫人心生寒意。 那侍女想不及太多,哭得气都上不来,又磕了几个头,便起身拾了灯笼,一路退了下去。 贺喜回身,一下就对上英欢冷冰冰的目光。 她冷笑,“这儿倒成了你说的算了。” 他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一下甩开,脸撇至一侧,不再看他。 贺喜低笑道,“不过一个小小宫人,如若想除了,待天亮了吩咐下去就是,何必亲自与她说那些。” 英欢不语,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 贺喜停了停,忽然抬手轻捏她尖尖的下巴,将她的头转过来,“你在吃味儿?” 英欢脸色一变,一掌拍掉他的手,被他戳中心中所想,不由更加恼怒,开口欲言,可看着他似笑非笑那张脸,就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贺喜嘴角微咧,俯身,唇覆上她的,舌尖似酒,香醇,裹着辣意,缠上了她。 百般缱绻,醉人心肺。 她便这么败下阵来,心中一阵阵的恨,脸却是渐渐烫了起来。 他的手他的身子,他的动作,一点点地全部印进她心底里去。 如若再这般下去,她究竟何时才能不念他,何时才能彻底戒了他! 英欢低喘,猛地推开他,“你天一亮便要回营,身上又是伤,早些去休……” 贺喜不待她说完,便紧紧圈住她,咬她的耳朵,对她道:“总有一天,我要你同我在一起时,再也无所顾忌,再也心无旁念,再也不怕被人瞧见。” 英欢挣扎出来,撇开他的胳膊,快步朝前走两步,心跳得似要扑出来一般,他说这话是想要如何!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转身,看他,“邺齐后宫佳丽甚多,绿莺红燕,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她轻喘一下,“何必如此呢。” 其实想说的话不止这些,可胸中千言万语化至嘴边,却仅成了这五个字。 他说她在吃味儿,去不想想邺齐燕平宫中的那些女子们。 抛却江山天下不提,单此一事,她便不可能同他在一起。 贺喜看着她,剑眉斜扬,眸光淡了去。 英欢解了身上黑袍,丢给他,“狄风一事,还望你倾力相助。” 他仍是不语。 她扭头,要走时,却又道:“你想要的,已经得了。” 他心底一沉,隐隐作怒,怎的到头来,她竟然是这话! 狄风……狄风。 贺喜眯了眯眸子,开口,“好。” 拳却是紧紧握了起来。 英欢听得他这一个字,心口一松,又看了他一眼,转身,抬脚飞快地离去。 她就信他这一回! · 欢喜二十七 夜风凌袍而过,吹皱心潮。 英欢近殿却不入,足踏宫阶,停在外面,闭了闭眼。 远处宫灯亮影摇晃,有侍女疾步行来,“陛下……” 她睁眼,看一眼来人,点了一下头,“备热水。”于是抬脚进殿。 心中却在低叹,事事有人在侧有人觑,想独得清静都是难事。 夜已过了大半,天边隐隐泛青,人未眠,想来也不得眠。 云母屏风铺开,褪衣祛衫,屏退了左右侍女,不要人伺候,自入内而沐浴。 檀木脚踏上有明黄软布,踩在足下,温软慰人。 水温将好,不热亦不凉,上面花瓣浮荡,浅浅涤漾,水纹沿波而开,水色透澈见底。 英欢伸手,拂过水面,撩起点水至腿侧,低眼,抬腿而入。 她咬唇,身下刺痛袭来,肩侧被他咬伤的地方沾了水,火辣辣的。 有血丝浮上来,淡淡的,漾开来,慢慢没了痕迹。 她仍在痛,仍在流血,虽是不多,却极难耐,又不可言,只得忍着。 抽过一侧软巾,浸了香豆粉,沾了水,慢慢擦拭身子。 颈侧,锁骨,乳下,腰间。 全是他的味道,全留他的痕迹,点点惊心,盖也盖不住。 股根酸痛,下身是碰也碰不得,那痛确是灼人,如若他是想让她记得,那么她便记得。 永不会忘。 她仰头,长散在桶壁外面,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睛望向殿顶,琉璃金耀目,心中不知能想什么。 身子浸在水中,初时剧痛渐渐消了,到后来,也麻木了。 她淡笑,扔了软巾,由它上下浮沉,慢慢没下去。 心里再难再痛,也终归是会麻木,会不在乎,会忘了的罢。 思绪乱飘,人在水中不知浸了有多久,手指指肚都有些泛白皱。 外面候着的侍女们不放心,轻轻唤道:“陛下……?” 英欢回过神来,这才现指间花瓣已被自己揉碎,瑰红的汁液漫过掌间细纹,如同那血,那血。 花绽花落,不过一夜之事。 她的手掠过水面,将掌中碎花漂去,而后自水中起身,对外面低应一声,“去吩咐宫中执事,传狄风觐见。” * 殿中烛火未熄,直至天明。 早膳撤毕,狄风推门而出之时,恰巧遇上公服衣冠齐整万分的沈无尘。 沈无尘宽袖迎风而展,在宫阶下抬眼看见狄风,微一怔愣,“你……此时怎会在这儿?” 狄风快步走下来,不答他这话,只是问道:“才从城外回来?” 沈无尘笑笑,“是。” 狄风眉头紧紧,面色未松,点点头,“皇上正在等你。”说完就要走。 沈无尘扯住他袍袖,低声问:“皇上夜里传你,可是有什么事?” 狄风看着他,眼中漆黑,嘴唇动动,却终是摇了摇头,“没旁的事,不过是吩咐了些回京途中锁事。” 沈无尘听得“回京”二字,手一松,低叹道:“你以后……”顿了顿,“罢了。”也不再看狄风,嘴角僵着,待宫人禀报过后,便进了殿去。 狄风看着殿门在他身后关上,才转身,停了一下,就大步朝前走去。 英欢半夜急传他觐见,留他至天明,所言之事让他心中大骇,几不能应。 奈何英欢执意相迫,他无法不应。 她竟肯信那男人,竟肯要那男人助她行此险计…… 狄风攥了攥拳,既然她肯信他,那他便信她! ………… 沈无尘入殿站定,敛袖行礼,低着头道:“陛下。” 英欢语气略显疲倦,轻轻一声:“坐罢。” 他这才慢慢抬头,朝她看过去。 面色嫣红,唇却不带血色,天气虽热,可身上却加了件竖领褙子。 沈无尘心下不禁略作思索,隐隐有些明了。 英欢望着他,“人走了?” 他点头,“臣一早,亲自送出城外的。” 英欢侧过头,手指轻划案边茶盅,一时无言。 沈无尘却开口,继续道:“早晨待他走后,景阳殿中的宫人来报,说是现件怪事儿。” 英欢抬头,眯了眯眼睛,“何事?” 沈无尘避开目光,略有迟疑,声音低了不少,“……说是偏殿寝塌上的锦单不见了。” 英欢稍稍一愣,随即脸上红云骤现,滚烫滚烫,泛及耳根颈侧,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那榻上锦单…… 有她的血。 可那妖孽,他拿了做什么! 她的心砰砰在跳,手握住案角,缓了半晌,待心绪稍平,才又抬头去看沈无尘,开口道:“昨晚宴上那个侍女,除了。” 沈无尘眼见她神色变了几下,心中虽是诧异,可却不能问,只得应道:“臣知道了。” 英欢心中被他先前那句话搅得波澜起伏,也再说不得别的,“巳时起驾离城归京,诸事都安排好了?” 沈无尘点点头,“陛下放心。”他看一眼英欢,“臣……” 英欢挑眉,“有话就说。” 沈无尘低了眼,“狄将军他回京后……” 英欢起身,意在逐人,“朕自有思量,此事不是你操心的。” 沈无尘默然,片刻后才道:“臣明白了。” 英欢已然往殿内行去,不再同他多言,长纱曳地,铺就一路雍华之红。 狄风之命,一身荣辱,她全交付与了那人。 但望那人……不会负她。 * 巳时出城,日头当空而照,艳比当日。 人马都有些疲惫之态,走得不快。 狄风领风圣军在两侧护驾,自驭马在前而行,气势压阵。 英欢坐于车中,心神凝着,车帘未落,时不时地朝外张望,手一直捏着衣角,放不下心来。 欢喜二十八 英欢眼角一片冰凉。 似冬日荒山峭壁,光照冰棱,刺骨的寒。 狄风大骇,心中顾不得细想,飞快抽剑指阵,划了两下! 铁甲并铜盾,如黑色潮水般猛地涌起,阵中瞬时裂开,风圣军左右两翼成雁行快向前推围。 可还是慢了一步! 贺喜盔上白缨微散,握弓的手臂稍稍朝上一抬。 弦铮。箭啸。 镞尖白亮,跃日而行,如石子凌波般劈风而过,自空中划过长长一道弧,穿过层层方盾根根枪,直逼阵后车驾。 百步之距,只消刹那。 睫掀睫落之间,箭已近身,青白之光闪了一霎,镞尖陡震,向下而落,没入车前沙土中。 箭尾犹在颤,白羽蒙尘,如雪染墨迹,甚是刺眼。 心陡然而降,心底之潮慢慢涌起,而后大浪狂掀,铺天盖地打下来。 英欢背后湿透,眼睫轻颤,望向前面,隔了这么远,看不清他的脸。 可她却能感觉得到…… 那人在笑。 她望一眼车下利箭,眼前便现出那人的表情。 似刀薄唇轻开,一侧嘴角微翘,虽笑却无笑意,极冷极绝。 她此生再无见过比他还让人摸不透,比他还似妖孽的男人!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风圣军两翼合围,黑压压一片,将他死死困住,不留缝隙。 袭圣驾者,必死! 狄风目光冷冷,翻剑握鞘,策马上前,驱开阵中一口。 英欢之计他心中自是明了,这男人率军佯来袭驾,让他假做护驾之势,甫一交兵,便放其走。 可他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只身一骑而来,竟然当真会放出那一箭! 他甲下袍裤俱湿,倘是那一箭侥有偏差,又该如何是好! 无邺齐大军在后,只此一人在前,风圣军将士俱在身侧,谁也避不开,谁也躲不了,谁也走不得。 ……这男人,是在逼他对他动手! 邰涗将士们兵刃绽光,只等狄风开口令。 不论刀箭,定让这男人命绝于此! 狄风心底僵硬万分,夜里烛下,英欢之言,脑中犹明。 ……如若他来,便不得伤他。 是她与他相约,他助她,她便要对得起他这一次。 狄风眼里无光,邰涗大军只听他号令,可他却开不得这口。 此刻如何能放他,又如何能不放他! 马过之处,将士们如水一般,向两侧漾开,给他让道。 他看向贺喜,就见那人眼中灼灼,手忽然朝马侧伸去,一把握住长枪之柄,将枪从土中拔起。 狄风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抽剑,可却不及他快! 光火石间,那人已策马而来,手中长枪划地而过,扫起一片沙尘,遮天蔽日,让人看也看不清。 贺喜猛地抬手,长枪直指狄风身前,正对心口。 铜刃光,枪缨暗红似血。 狄风拽缰侧避,以剑相抵,刃划枪杆。 可剑枪未碰,贺喜便已收手,一举一掷,长枪飞出阵外,落在远处。 然后看向狄风。 狄风手中之剑僵在半空中,作不得反应。 他蓦地抽鞭策马,只一瞬便至狄风身边,手自马侧抽剑出鞘,剑尖抵入狄风胸前铠甲。 甲片间缝被撑开,裂成两半。 四下俱寂。 金属碎裂刺耳之音,响颤阵前阵后。 他停手,剑力未消,甲下单袍亦破。 冰冷剑锋直抵血肉之躯,刃泛银光。 风圣军将士们脸色青,远远看着,欲动却不敢动,只怕一动,那人便会剑穿狄风胸膛! 贺喜盯着狄风,缓缓开口:“她是朕的。” 狄风身子一震,胸口暖意渐消,剑冰入骨。 这人弃军不顾,独身前来,引弦开弓,逼他出手,全都是为了这一句话—— 是要让他明白,他不是对手。 败他于邰涗大军阵前,为将者,再辱不及此。 狄风心底沉沉,眼中黯了颜色,低声开口:“兵阵不敢动,陛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贺喜剑柄向下稍压,“朕此时一走,你护驾不力,罪加一等。麾下将士不服,朝中又无容身之地,非死即流,你留在邰涗,还有何用。” 狄风猛地抬头,大惊,他…… 贺喜手腕轻动,剑尖收离,只近狄风身前一寸,声音压得极低:“朕走,你领军来追。逼邺齐大军破南岵西境而入,你才可立功。” 狄风咬牙,看着他。 贺喜嘴角微扬,策马驱近一步,“你以为朕不知她心中的打算?” 狄风心中潮起潮落,喉头梗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人……如何能知道她的打算! 以为贺喜意在羞辱他,何曾想到,这人心思如此之沉,用计如此之绝! 他看着贺喜,心底转念间便定了心思,低低吼出一声:“走!” 不及贺喜再言,他手中之剑一出,狠划贺喜身下马臀,待那战马嘶鸣狂猛冲之时,自己飞快策马上前,挡在风圣军阵口,扬手以剑指天,压阵不动。 贺喜人马之影朝东奔驰而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将军!” “将军!” “将军!” 身后邰涗大军吼声震天,人马俱动,怒不可忍。 狄风冷眼回身,唤一路斥候过来,“去探邺齐大军此时行至何处,探完疾回来相禀!” 又唤三名都指挥使来,“各领麾下将士,近陛下车侧护驾!” 而后回望大军,“留此待命,待我禀过圣上,便去追袭邺齐大军!” 阵前将士群情激涌,呼声不断,甲胄抖动之音传至阵后车驾之处,令人心惊。 欢喜二十九 英欢闻得此言,人一下便僵了。 她抑住怒火,“他要如何?” 狄风低声道:“让臣率军相追,将他逼入南岵西境。” 英欢脑中思虑陡转万变,阵前诸事连成一片自眼前晃过,随即顿明! 她望贺喜相助,其意并非仅在解狄风之困。 若邺齐大军前来扰驾,邰涗便断无让道与之入南岵之理,纵是她先前应了他,邰涗国中朝上亦不会同意! 邰涗内乱留尾未平,国力不堪兴兵举事,她实不愿与其相缠,所以才出此策,所谓其后贬狄风至东境以成南岵之事,不过是骗他罢了。 ……却没料到,他比她更绝,竟放大军先行,孤身赴此,逼狄风出手,迫狄风相追,势必要让邰涗与邺齐抵死相缠。 这天下,有她便有他,她的心思瞒不过他,他的手段亦只是为了她! 英欢看着狄风,微一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有火,“便依他所说。待他入南岵后,朕着龚明德将他麾下大军全数与你,你且留境不归,京中诸事朕替你办妥。” 狄风点头,随即欲走,却又被英欢叫住。 她抿了抿唇,脸色冰冷,“他既是这般逼你,那你也别手软。逐州至秦山以西诸地,太少。” 狄风握剑之腕僵了一瞬,指节泛白,“陛下的意思……” 英欢眼眸似星,手指划过马车窗橼,“逐州。”她停了一下,盯紧狄风,“朕不论你用何手段,将逐州取了。” 逐州,要塞之地。他肯许她逐州以西,却独独舍不得将逐州一并与她。 他曾败狄风于逐州,若是狄风此次能将逐州夺了,不知他会是何心境。 他既是出尔反尔,那便不要怪她不仁不义。 邺齐大军既过秦山,便有南岵重兵相迫,无论如何也无力分兵南下去救逐州,若是等邺齐上东、下东及平京三道调兵,亦是比不上狄风快。 她信他一回,他却拿着信任来算计她。 如若他会信她,那他便只得后悔的份! 心思既定,便容不得旁人质疑,她望向狄风,轻声道:“朕许你临机专断之权,天塌下来,有朕在京中替你扛着。” 秦山以西的南岵诸地,她心中此时是一点都不稀罕,她要逐州,只要逐州,她就是要让那人尝尝这心僵的滋味! 狄风看了她一眼,嘴唇略动,想要开口,却终是未言,只是点点头,“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英欢轻轻摆手,目光瞥向远处车下沈无尘一侧,淡淡扫过一眼,又对狄风道:“去罢。” 狄风将剑换手,欲走却不放心,回身道:“只留三都指挥的兵力护驾,臣怕……” 英欢低笑,“没了邺齐大军,还有何可怕的。” 没了他,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世上,也就只有他,能够让她提心破胆,日比年长。 狄风低头,领命而退,翻身上马之时动作略有迟缓,身下马儿狂抖鬃毛,一副不耐之态。 远处风圣军早已整阵待,黑压压的铁甲铜壁,散着渗人的气势。 黑底赤字帅旗迎风而扬,大大的“狄”字笔笔刚硬,甚有威势。 狄风挂剑上腰,转头朝东边望去,天边地平线处沙随风滚,隐隐而动。 逐州,逐州…… 她要逐州,那他便将逐州夺来给她! ………… 邰涗大历十一年八月十七日,上出凉城,遇袭。 时邺齐大军拔营东进,上命右骁卫上将军狄风率风圣军疾行,迫敌至南岵西境乃止。 八月二十日,邺齐大军破浔桑,大败南岵大军于汾水之滨。 八月二十二日,上于京中下诏,右骁卫上将军狄风护驾有功,着其统风圣军并龚明德部留境待守,暂不归京。 八月二十四日,邺齐上东道大军自逐州一路北上,连下南岵邯陵、幽洛二城,过秦山,与何平生之部汇于交河之东。 八月二十六日,狄风之部沿境南下,直逼逐州。 ………… 景欢殿内夏意熏人,铜洗盛冰摆了一圈,仍是热。 英欢倚在御塌边上,眼微闭,垂在床边的手上握了本书,一点点地往下滑。 塌边宫女小心翼翼地看着,待那书快要脱出她掌间时,飞快地弯腰伸手,将书接住,才直起身子,一抬眼,就见英欢醒了,长睫轻掀,眼中似蒙了层雾。 “朕睡了多久?”英欢蹙眉,抬手去揉额角。 宫女将书卷搁置她枕侧,轻声道:“陛下才合眼没多久,就自己醒了。”她望一眼,见英欢无甚表情,便大着胆子继续道:“陛下自凉城回京已有四日,殿中夜夜烛火不熄,陛下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英欢眉头更紧,撑塌起身,“枢府可有来报?” “并无。”宫女跪下去,服侍她穿鞋,“倒是宁太医来了,说是进药,见陛下正在歇息,就于外殿候着。” 英欢微微一怔,随即敛了衣襟,足踏殿砖,低声道:“传他进来罢。” 回京虽是只有三四日,可过得却有如三四个月一般漫长。 等,一直在等东面的战报。 不放心狄风,亦不放心那个人。 千里之外,三国大军犬牙交错,谁胜谁负,不过转眼既定。 天际将明时才闻得狄风已拔营南下,于是更加睡不踏实。 她拾起书卷,起身走下来,才至案侧,宁墨便进来了。 白衫白袍,眉目清冽,清清爽爽的一身,仿佛这严夏根本扰不到他。 英欢望向他,罗衫大袖垂了下来,手中书卷落至案上,“进药?” 宁墨一双眼清亮澄澈,定定地看着她,嘴角慢慢弯起来,“如若不说进药,臣有何由来此。” 他上前几步,手中红木描金温桶微晃,“陛下回京多日,臣……想来看看陛下。” 英欢听着他这低低的声音,略微压抑的语调,心底似被什么东西忽地压了一下,沉,又有点窒闷。 她回来后忙于朝政,又惦念着东面战事,为狄风脱罪亦让她煞费苦心,几日来竟然丝毫没有想起宁墨其人。 欢喜三十 不一样了。 英欢望着他,这一张素简一般的脸,平平静静不起波澜,可一张口,却是似剑划心的一句话。 她侧了头,低眼去看案上银碗,里面液体略乌,却是通亮透澈,并非御药,不禁又去抬眼看他,“是什么?” 宁墨伸手,修长的手指圈过碗沿,拇指扣边,将碗端起,眼中含笑,“陛下尝尝便知。” 英欢微微笑起来,这男人,二十又八的光景,却无一点刚硬之范,不论何时都是这么温润,如同年未及冠的少年一般。 倒也难得。 但,越想,越觉得对他不住。 她轻轻推开面前的碗,看着他,“朕替你说一门亲事,如何?” 宁墨脸上笑容僵住,端着碗的手也有些不稳,隔了半晌,眼中才又现出亮光,低笑一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去了一趟凉城,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英欢听了这话,心中尽是不自在,宁墨不似旁人,她对着他,说不出重话来。 他又朝她走近一步,“陛下心中若是有事,可以同臣说。” 英欢看着他的眼,如清泉一般明亮,目光虽软却韧,一点点地逼进她心里面,叫她奈何不得。 可是她心中之事,又能对何人说。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除了杵州那一夜,除了那个人,再无机会说得出来,也再无人能懂。 英欢低眉淡笑,伸手去接银碗,“朕能有什么事。” 宁墨眉锋扬起,眼底一黑,手却收回来,碗至唇边,轻抿一口,而后重重往案上一搁。 英欢眯眼,不知他这是在做什么。 宁墨望着她,忽然伸手,环住她的腰,轻轻搂她近身,而后低头,缓缓吻住她。 暖唇微启,舌尖轻送,酸中带甜的汁液度入她唇间,梅子的味道。 他的舌划过她唇瓣,又张口慢慢含住她,手探上来,轻握她的下巴,指腹在她肌肤上轻压,手指顺着颈侧移下去,揉开领口,在她锁骨上忽浅忽重地摩挲着。 英欢身子微僵,轻喘,抬手抵在他胸前,推开他,低声唤他,“宁墨。”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睫一垂,头侧过来,贴上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道:“陛下果然变了。” 英欢耳根阵阵热,身子却是愈来愈硬。 曾经这个人的这双手,能让她的身子轻易化为一滩水,只是现如今,她已非从前,心中梗着一层冰,便再也享不得其中之乐。 宁墨手从她衣襟前抽出,指尖微捻,眼睫动了动,看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点点淤痕仍在,平滑的肩侧,青紫色的牙印亦是未消。 统统落入他的眼中。 他嘴唇抿成一线,眼中水光渐没,黑洞洞有似深渊,而后窜出簇簇火苗,复又抬手,解开英欢衣带,手指拨开罗衫前裰,目光滑下去,看清后,闭了闭眼。 英欢一直看着他,见他清俊的面庞变得黑沉沉,脸上的线条根根僵硬。 忽然想起来,那一晚,在这殿中,他低头又抬头,语气轻轻,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臣对陛下,是真心的。 他说,陛下可以不信。 那一晚的这些话,其实并未入她心底,却何故在此时,面对这样的他,蓦地翻涌出来,展在她眼前,令她心中莫名得难受起来。 她本来是真不信的,她是君他是臣,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辨得明。 可是他现下这模样,这眼神,却让她恍惚起来,自己先前到底是对还是错,瞬时变得模模糊糊。 宁墨睁眼,目光缠火,又渐渐趋冷,良久,黑眸里才涌出似水温光,望向她,“陛下觉得痛么?” 他这淡淡的一句话,有如重石投湖而入,掀起千层波痕,让她心中大动。 在他话落之时,她信了。 他对她,当是真心的罢。 英欢脸朝另侧转去,抬手系了袍带,背过身,心中乱作一团,“朕晚些还要同朝臣们议事,你若没事,便退下罢。” 身后之人静默不语,无声无息。 她欲绕至案后,可才走了两步,身子就被他勾住,圈进怀中。 背后是他暖暖的胸膛,他的手臂松松地搭在她腰间,不让她走,却无丝毫霸气。 英欢去扳他的手,“你……” 话未说完,他的唇就落下来,贴在她颈侧,吻上那淤痕。 极温缓的浅吻,沿着她的脖子向下,滑至肩侧。 一个复一个,他的嘴压过那些红紫之痕,舌探出来,轻描她肩头的青色牙印。 那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点点印迹,就这么被宁墨,一个个抚过。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热意,可却是如此不同的感觉。 那人当初是要逼她,让她痛让她难受,她痛他才好受。 被宁墨亲吻过的地方泛起丝丝痒意,记忆中的痛楚淡了又淡,身体里的火被暗暗勾了出来。 宁墨将她稍稍环紧了些,在她耳边低喘了一声,唇间热气烫着她的脸,声音哑着,“如果是臣,臣不忍让陛下痛。” 话中透着怜惜之意,又隐隐带了些怒气。 英欢心里软了下去,纵是再无情,对着他这样的男子听着他这般的话,也是要感动的。 他暖着她的心,他让她放心。 可他却撼不动她的心,也永远探不进她心底。 天下惟有一人,霸道狠辣,无纲无常,伤她最深,却得她心最多。 痛也罢恨也罢,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她自己。 自凉城一路归京,数日来夜里梦里,眼前都是那人,只是那人。 怎样的撕裂怎样的痛,怎么会忘。 英欢眼前凝雾,眼角渐湿,身后这怀抱太温暖,却令她感到无所适从。 宁墨停了半晌,突然开口,声音显硬,“是狄将军?” 一语惊醒她。 他以为下手能够这般狠的人,也只有狄风了,却哪里能知道她与那人之间种种荒谬的纠缠。 欢喜三十一 夜里,群山中山风呼啸不止,营帐中烛火左移右晃,没有一刻静得下来。 狄风于帅案前坐定,眼望帐边重影,搁在膝头的手握了握。 千里之外,京城宫中,当是摆膳之时,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 六百里急报她应已收到,密折她也当是看了,只不过…… 他又骗了她一回。 枢府急报,她只知他已拔营南下,却不知他扔下十几万大军在边境,只带了五千精兵奔赴逐州。 若是让她得知此事,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脸素白,唇鲜红,纤眉蹙起,满面怒容,却也好看。 想到那张脸,狄风绷紧了的身子微松,嘴角稍扬,心里低低地笑了两声。 欺君之罪,其罪当诛,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上不尊。 不是他不怕,而是他明白,如果此事让她得知,她是绝不会同意他这么做的。 她说只要逐州,纵是失了南岵诸地也要逐州,只要他将逐州取了,就行。 可他却想统统给她。 逐州,还有秦山以西的南岵诸地。 只要他能得,就绝不愿放手! ……也绝不愿输给那个男人。 着副将陈进统帅大军留境待守,若是邺齐大军在南岵战战得利,便叫陈进领军直逼而入,夺秦山以西诸地。 若是贺喜遵守诺言,那千里河原便归邰涗尽得;若是贺喜言而无信,那陈进大军亦可防其生变。 他自领五千人马,日夜奔袭南下,为的就是一个快字。 若想不使那人察觉,便只能抽调少数兵马,疾行强攻! 要趁那人反应不及,大军分兵无力,邺齐国中调兵乏缓之时,将逐州一举夺下! 帅帐重幔猛地被人从外掀起,夜风扑入,险些将烛火拍灭。 都指挥使以上的将领们齐齐而至,甲胄未披,只着单袍,汗渍满身,入帐行礼后,便抬头望向上座,“将军!” 越往南就越热,八月的天气,纵是在山中扎营,仍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狄风抬眼,扫过诸将,眸子黯了些,“传令下去,丑时拔营,不得点火明路,马衔枚人噤声,天明之前定要赶至石陵山!” 一干将领们闻言,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狄风起身站定,“怎么?” 有人出列,面色不稳,“我等都以为将军是要率军直赴东江之西,却没想过竟是要向清浏关而行。” 狄风看他,“怕了?” 那人面色微臊,大声道:“大家都是跟着将军多年的人,有何可怕!只不过逐山与石陵山山势险峻,清浏关依两山之险,若想破此关而攻逐州城,恐怕甚难。” 此言将落毕,又有人续道:“将军此次只率五千人马,可逐州一带邺齐守军却有六万之众!将军即便是天纵帅才胸怀韬略,也不该弃江西而选清浏关……” 五千兵马敌六万大军,此举已是疯狂至极,谁能想得到他竟然独选清浏关,意欲强攻天险! 狄风抬手止言,眼眸动了动,“当初邺齐大军攻逐州城,自东越江而过,用了二十日。” 众人皱眉,等着他继续说。 狄风看了大家一眼,又道:“此次率军赴此,我只留了十日。”他停一下,面色转黑,“十日内,邰涗必下逐州城!” 众将皆惊,面色不平,欲言却不知如何开口。 当初邺齐皇帝御驾亲征,率八万邺齐大军逼境,围城打援,短短二十日便破了逐州城,此一役已为兵者所仰;可狄风此时竟敢夸口,要用十日便从邺齐手中将逐州夺了,当真是震颤人心之言! 狄风走下来,眼望先前说话那人,嘴角微扬,“方恺,明日至石陵山后,你领所有人马,列阵于清浏关前,向邺齐守军讨敌要阵。” 方恺汗落,“将军……”停了半晌,才又咬咬牙,低了头,“属下遵命!” 清浏关守军少说也有二万,可狄风竟然要他率邰涗五千将士们齐齐列阵于前……再无比这更疯狂的事! 若非他是跟着狄风踏沙溅血多年疆场为伍之人,怕是绝不会从此之令! 狄风微一晗,转头看向其他人,“告诉底下将士们,甲胄之下,作短衣襟小打扮。” 众人闻言愣住,不明其意。 狄风却不多言,独自侧过身,伸手捻了捻案上烛芯,下巴微微扬起。 逐州。逐州。 他败过一次,便绝无可能再败第二回。 除了那人的心机策谋,邺齐诸将当中,再无人能敌得过他! ………… 大历十一年八月二十七日,右骁卫上将军狄风之部抵石陵山,于清浏关前列阵,盔甲鲜明,人马招摇,讨敌要战。 时邺齐大将薛晖、副将刘睿统二万大军,踞关静守,闭之不出。 邰涗将兵擂鼓激喊不休,至日落乃止,而邺齐大军未有一人得出,遂扎营于清浏关外。 ………… 清浏关下山涧水涨,夜风略寒,稍解夏意。 城楼上火光通明,邺齐将士人数众多,排排而立,都在朝关外远处火星点点的地方张望。 邰涗兵营就屯于关外不远,入夜后便静悄悄一片,只闻马嘶,不见人声,令人心中徒生不安。 山风一阵阵扫过,将邰涗营前高高竖着的帅旗吹得扬展翻飞,斗大的赤色纵是隔了这么远,也是触目惊心,让人忽视不得。 薛晖只着邺齐武将平日里穿的绢布甲,立于城头,面上无甚表情,眼睛直直盯着远处,动也不动。 身后不远处依稀传来士兵们的低低的埋怨声,声音虽小,可却是听得十分清楚。 副将刘睿走上前来,立于他身侧,狠狠叹了一口气,“将军白日里为何不放大军出关迎战?将士们听了一整日对面的叫骂之声,肚子里全是怨气。” 薛晖头也不回,口中淡淡问道:“此次邰涗突然来袭,领兵何人,你可是看清了?” 刘睿鼻子里哼出一声,“纵是狄风又如何?将军又不是没见,邰涗列阵关外的就只五千余人,哪里敌得过邺齐关内大军!” 欢喜三十二 一整夜都静得诡异。 月伴稀星,山里的夜幕似缎,藏青色衬着落落星茫,厚而通透。 西涧水涨,越来越高,于清浏关城头上都可听见水流汩汩之声。 风也携了水气,近身润人,扑面不寒。 夏夜本是怡人,奈何偏偏杂了血腥之气,让人不得安眠。 薛晖归营前曾特意叮嘱过,夜里人心松散,邰涗大军奇谋诡出,许是会趁夜前来强攻清浏关,故让守城士兵们加倍警惕关外动静,思及十二年前祈口一役,清浏关此时是再不能重蹈覆辙! 城头上的邺齐守军一夜未敢合眼,纵是闷热也是甲胄齐整,丝毫不敢有所懈怠,轮流看护执戒,眼望关外西面的邰涗大营所处之地。 可却是一整夜的静,只是静。 邰涗大营不见火光,黑漆漆一片,前半夜隐约或闻马嘶,到了后半夜,便是一点声音都没了。 关前两山狭隘,堪为天险,遥望一点动静都无的邰涗大营,清浏关城头上的邺齐士兵们眼酸身疲,心中不禁松了戒备,暗怪薛晖风雨不辨、戒心过甚。 以二山之峻、关内守军之重,邰涗大军纵是铜头铁臂脚踏飞云,怕也难入! 漫漫之夜甚是冗乏,待远远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城头守军们才大松了一口气,眼见天就要大亮,提心吊胆整整一夜,终于可以回营好生歇息一番了。 戈戟既斜,面露疲态,站了一夜的邺齐士兵们动动手脚,戏谑笑骂之声也自其间窜出,再等一刻,待大营人马俱醒,就有人来换勤了。 天边青云骤裂,日轮陡升,刺眼金茫透过层层云雾散出来,刹那间耀遍山里山外。 就在此时,身后关内远处,邺齐大营方向,忽然响起异动。 刀枪相触之声由远及近,又隐隐夹杂了混乱人声。 城头守军慢慢回身,朝关内大营望去。 透过山间晨雾,远处之象依稀映入眼中,待士兵们看清之后,双眼登时充血,嘴角微开,本是疲惫至极的身体也在一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邺齐营寨之内,处处可见邰涗士兵的身影,挽弓执枪,刀箭俱备,大营之外,“狄”字帅旗迎风展动,赤色映着金茫,煞是夺目惊心! 清浏关内杀声四起,浓重的血腥气味自远处飘来,隔了良久,城头守军们才反应过来—— 邰涗大军袭营! 但…… 怎么可能! 有哨兵反应过来,飞快地回身冲至城墙边,俯身尽力朝远处张望,关外邰涗大营仍在,马匹帐篷徒留关前,可却独不见一个邰涗士兵! 哨兵浑身一阵胆寒,手脚冰凉,缓缓将身子转回,脸色惨白。 关内五千邰涗大军,竟是如同从天而降一般,冲入邺齐大营,杀向尚在睡梦中的邺齐大军! 清浏关城上守军们怔愣着,呆呆地望着关内血雾腾漫的场景,久久都作不得反应。 厮杀喊叫声不绝于耳,邰涗将士们吼声震天,军心凝结,有如利刃一般将邺齐大营劈得粉碎! 营内邺齐人马如同待宰羔羊,丝毫没有抵御之力,奋起突围的少数士兵们,也只是跨上战马,火朝逐州城内奔去! 一阵狂风刮过,扫得远处邰涗帅旗猎猎生威,赤色大字随风而动,这才将城头守军们猛地惊醒…… “跑!” “快跑!”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嘶哑的声音蓦地划破城上静谧之氛,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反应过来,随即手忙脚乱地冲下城楼,飞快牵马近身,沿着远处向东面撤去的邺齐大军之迹,竭力往逐州城方向逃去! 清浏关既破,便再也守不住留不得,如果不逃,邰涗大军回身斩刃的便是他们! 逐州城城门大开,迎薛晖刘睿大军入城,残兵败将灰头土脸,身下战马亦没了生气,城外护城河上栈桥浅震,行在最后的士兵们颇不甘心,在入城前又回身遥望了一眼。 这一眼,便让士兵们满面怨愤的脸陡然转惊—— 远方雾中,邰涗帅旗高高扬起,缓缓及近,铁甲军容越来越清晰,邰涗大军竟然追上来了! 一夜未眠来袭清浏关,于邺齐营中血战多时不休,此时此刻,邰涗士兵们如何还有体力,能够一路追他们至逐州城下! 来不及多想,邺齐士兵们冲着行在前面的薛晖等人高呼:“将军快看后面!” 已入城的薛晖闻声,又策马而回,朝后望去…… 双眸泛起血丝,嘴唇微颤,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晖狠狠咬牙,扬鞭冲城上士兵大喝道:“待全军入城后,将护城河上的桥给我毁了!” 没了桥,他狄风就算再有能耐,也近不得逐州城! 邺齐大军残部尽数入城,城门缓缓合上,士兵们身子还在抖,先前狂跳的心渐渐趋缓…… 不论怎样,仍是活下来了。 薛晖入得城中,二话不说,卸枪下马,便直往城头而上;刘睿见状,忙吩咐了麾下将士,将兵带回,自己跟着薛晖朝城墙上跑去。 逐州城头守军见薛晖上来,忙让出前面,“薛将军!” 薛晖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就大步走至城墙边处,定定地朝远处望去。 刘睿跟来,脸上血汗之印交错,面色愤恨,低声道:“将军此时是如何打算的?那邰涗大军是怎样入得关内的,让人怎生都想不通!” 薛晖冷笑不语,双手紧攥成拳,甲胄之下胸脯起伏不休,心中怒海翻涌,他知狄风向来用计奇险,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邰涗大军竟能于清浏关内奇袭邺齐大营! 他一夜尽防关外生变,何曾想到却于清晨败于关内! 城外远处,邰涗大军阵容齐整,铁甲渐近,帅旗高扬,隐约可见阵前狄风银甲着身,身下战马蹄踏飞快,朝逐州城猛奔! 刘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朝薛晖靠近了些,“他们……如何能够这么快!” 薛晖心中生出些寒意,手搭上城头石砖,面上仍作镇定之色,“城下护城河上之桥已毁,还怕他作甚!” 二人立于城头,眼睁睁地看着狄风率部疾行而来,邰涗军阵向前推进度是越来越快,丝毫没有减缓之势。 欢喜三十三 她一说完这话,立时咬住嘴唇,头又低了下去。 狄风看着她,只觉奇怪,不由又上前一步,“你怎知我姓狄?” 她身子微微一动,却是不抬头,小声道:“那日在城外,听见邰涗将士们这样唤将军的……” 声音哑着,鼻音甚重,仍是在哭。 狄风看不见她的脸,也不知她此时是何表情,听着这压抑着的低低抽泣声,心底不由沉了些,“姑娘莫哭,在下虽身在行伍,可也非禽兽之人。姑娘在这里等等,在下这就去找人,将你遣回城内去。”说着,便要往帐外走。 可他才一抬脚,眼前女子就跪了下去,重重叩在他面前。 她含着肩,也不抬头,哽咽道:“求将军行行好,别把我送回逐州城……求求将军了!”说罢,双手便伏在地上,竟是又要给他叩头。 狄风见状,忙屈膝蹲下来,伸手止住她,“姑娘这是在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她跪着不动,也不再言语,襦裙前摺压在膝间,水青色的上好缎子被泪渐渐砸湿。 狄风皱眉,低眼去看,这才觉有些不对劲。 她身上衣裙料子华贵,可却不甚合身,一双小手被敞袖掩了半截,露在外面的手指上,隐约可见红痕。 “姑娘?”他轻声唤她,可却得不到回应。 狄风低叹一声,伸出手,隔着衣袖去握她的手腕,想将她扶起来,可一碰她,便觉薄薄的衣料下,热度惊人。 他黑眸浅眯,慢慢起身,她倒也听话,由他拉着她起来,也不挣扎,身子软软的,起来之后一歪,险些又要摔倒。 狄风抿抿唇,动作略有迟疑,却还是伸手,将她袖口朝上稍稍卷了卷,这才看清,她手背和小臂上有红紫之印。 竟像是被人打过的痕迹…… 她缩了一下胳膊,指尖颤抖,不想让他看见,往后退一步,却踩到自己裙摆,身子一偏,就要朝后倒去。 狄风未松手,将她拽紧,待她立稳后才皱眉道:“姑娘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她不语,只是摇头,半晌后,终于抬头望向他,眼睛肿着,脸色苍白,可两颊却异常红润。 狄风想也未想便抬手探上她的额,掌下肌肤果然滚烫,他收手,顾不得再问她什么,只是转身朝帐内塌边一指,对她道:“去歇着。” 然后急匆匆地撩帐往外走,一出去便大声唤人来,“遣人去城中,寻个大夫来。” 那士兵面色顿时紧张起来,“狄帅可是哪里伤到了?” 狄风摇头,低声道:“现下就去,旁人若是问起,就说是要征个随军医士。” 此次自京中出兵,英欢着太医院选派了三名上舍生做随军医士,狄风领兵南下意在战决,走之前为图便宜,就将那几名上舍生留在陈进大军营中,赴逐州的五千精锐中是一个军医都没带,白日里城外一役的伤兵们已被人送入城中卫所好生治护,于是也就没想在逐州再征召随军医士,只待拔营北上与陈进合师后再做打算。 可眼下帐中那女子……却是非得大夫来看不可。 狄风见那士兵领命而退,才又回至帅帐内,一进去就看见她并未去歇着,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听见他进来,便往后退了退,一副受惊了的模样。 上一回在逐州城外见她,她虽是略显怯懦,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闻风即惊,这些时日以来,她到底是遇了何事,人能变成这个样子…… 当日见朱雄亲送她归城,他以为这女子身份不比常人,可眼下再看,她竟如物什一样被人送来给他,至低至微。 她什么她也不答,身上有伤,又在热,宁可留在邰涗营中,也不愿回逐州城去,这当中究竟有何隐情,他却也想不通。 狄风向来不忍见女子遭罪,当下便上前一步,好言道:“你既是病着,我也不好相迫,若是不愿回逐州,那就在我帐中留一夜再说。” 她一听,眼眶又红了起来,“将军……” 狄风慢慢拉过她的胳膊,带她往塌边走去,“你莫怕,先躺下歇着,我已叫人去城内寻大夫,天亮前应当能来。” 她咬着唇,动作迟缓,走至塌边却又停下,头微垂,欲言又止。 狄风放开她,退了一步,低声道:“你且放心,唐突之举,我是不会做的。” 她慌忙抬眼看过来,“我不是这意思……”她小心地沿着塌边坐下,才又看他,眼中含泪,“多谢将军……” 狄风摇头低笑,这女子自己病着,却还怕惹他生怒,倒也真是……他挑眉,侧过身子,“你睡,我到帐外去。” 他走去将帐中四角烛火熄了,只留案上一支,回身就见她已和衣躺下,瘦弱的身子蜷起,面朝里面,一动不动了。 狄风心下微叹,榻上这女子万般柔弱,也真就只那一双大眼,还有几分像英欢。 一想到英欢,他便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然后朝外走去。 外面繁星满天,萃灿落幕,颗颗都似她眼中之茫。 不禁咧唇微笑,几日来第一次胸生快意,这逐州,他到底是夺下来了! 不知捷报抵京之时,她会是何表情…… 他向远处簇堆烈燃的篝火走去,士兵嘈杂的笑声时不时地窜入耳中,酒香扑鼻,战马低嘶,这营中之夜,容易让人想起旧事。 十二年前第一次见她,她十二岁,他十八岁。 他那时才入侍卫亲军马步军,得先帝恩宠,随圣驾至西苑观诸军百戏。 西苑林间,她抱着一匹小红马驹的脖子,死活不松手,倔强地望着他。 一双大眼通澈明亮,眼神坚定,一望便知是天家之女。 他青涩,他不知所措,他望着她,心底一处慢慢地裂开来,有些东西陷下去,有些东西涌出来,交错相缠,一缠,便是十二年。 十二年很长,长到将她煅成心机满腹坐霸一方之王;十二年又太短,短到他寻遍过往之事,都凑不满几幕他与她独处的回忆。 征战也罢,生死也罢,天下沙场处处为家,赫赫功名威震五国……不过都因当初那一眼。 却又能如何。 天上地下,遥不可望,远不可及。 欢喜三十四 药味满帐。 乔妹鼻尖皱了下,想睁眼,却觉眼皮沉沉,额角涨痛,过了好半天,才悠悠转醒,眼前模糊不清,帐内烛光暗淡,一时恍惚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努力抬眼,只觉眼角酸湿,浑身又热又疼,头顶上是黑色粗布承尘,陌生得让人心慌。 “醒了?”男子低沉的声音自另一角传来。 她慌忙扭头朝那边望去,就见男子身着褐袍,手中持碗,正往榻边走来。 案上烛光跳了一下,男子的面庞跟着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 乔妹看清那人,晕沉沉的脑子一下变得清醒了些,这才想起,她这是在邰涗大营里,此处是狄风帅帐,忙以手撑塌,想要坐起身来,可浑身上下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费力地翻过身,“将军……” 狄风大迈两步,近塌边停下,低头望着她,“躺着。” 就只两个字,语气虽轻,却不容人抗,她咬唇,依言不动,手下意识地拂过身边,才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条薄被。 狄风搬了个乌木马扎来放在榻边,将手中药碗轻搁在那马扎上,看着她道:“正好醒了,药稍凉后,你把它喝了,再睡。” 乔妹点点头,她同他不过一面之缘,他却对她如此之好,她望着他逆着光的脸,眼角更湿,身子悄悄地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狄风直起身子,“你叫什么?” 她小声道:“乔妹。” 他听了后,轻轻笑了一下,“好。”又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回去,至案边坐下,没再回头。 乔妹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探头去望,见他背对床榻,脊背挺得笔直,就着案上昏黄烛光,提笔在写东西,模样一丝不苟。 她伸手去拿药碗,凑在床边,慢慢地喝下去,药味甚浓,苦不堪言,碗刚见底便被她立马放回马扎上,然后眉头攒紧,扭回头,闭上眼,手将被子拉高了些,上面沾了他身上的味道,很是让人心安,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头一回不再怕,不再担心,纵是病着,也觉踏实无比。 狄风听见身后响动,回头去看,见她已把药喝了,也就放了心。 先前她烧得迷糊,连大夫来把脉都不知晓,人在梦里时哭时叫,说的都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此时见她醒后并无异样,他也便不再多想,回身对案,专心去看麾下各营都呈报上来的请赏折子。 战胜必赏是邰涗的祖制,虽说死士难求,朝庭理当着力行抚赏之策,但近些年来战事不休,英欢虽在将前从不言难,可国库的底子如何,他狄风也是清楚的。 平德一路本是邰涗赋收重省,奈何今年遇旱大乱,朝庭开国库赈灾平乱不言,又免其后面三年赋税,着实是给国库加了个大重担,此一番折腾下来,邰涗需得修整个三五年才能回到从前的国力。 狄风拧眉,兀自沉思着,手中的笔是攥了又攥,看着请赏折子上那些死伤将士们的名字,欲下笔去划,可却怎么都动不了手。 若想赚得士兵们的死心塌地,便顾不得那朝中政事;若想体谅君心,便要愧对这些为他效死力的将士们。 名将做不得贤臣,贤臣亦成不了名将,他纵是在外如虎生威,可心中也有难以道出的苦处。 矛盾着,纠结着,思虑反复,怎生都下不了决心。 身子**地坐在案前,也不知过了多久,案上烛光幼苗蓦地一跳,然后便灭了,这才现,帐幕底下的缝隙中隐隐透进外面的光。 才知天已大亮了。 狄风默叹,将手中的笔丢至案上,起身动了动肩膀,一夜未睡,确是有些乏了,帐外已有人马响动之声,想必各营各都指挥是要宣兵出操了。 他走至塌后,去拿甲胄,正要及身时却现床上之人正大睁着眼睛望着他,看见他在看她,才忙又闭上眼,翻了个身朝内躺好。 狄风不禁一笑,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往塌边走了两步,“看这样子,身子是好些了?” 她不动亦不语,只盖着被子缩在角落里。 狄风摇了摇头,又道:“我需得出操,回头晚些时候再找人送你回去。” 乔妹一听他这话,顾不得再装睡,慌忙翻被坐起来,动作猛了些,头又是一阵晕眩,她咬咬嘴唇,看向他,“我……我实不愿回逐州城……” 狄风边往身上系甲边道:“为何?”昨晚未问,今日却是一定要问出来。 她慢慢垂下头,泪又往外涌,半天不开口,手死死绞着被边不放。 狄风无奈,叹了口气道:“不愿说也罢。只是过了明日,我便要拔营北上,你不回城也不行,还不如今日早些回去。” 乔妹肩膀微颤,半天才又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将军带我一起走可好?” 狄风闻言,不禁哑然。 他狄风率风圣军,带一个女人一起北上? 天大的笑话! 他皱眉,语气沉了些,“休要胡闹!” 乔妹小脸一白,被他这模样吓到了些,不敢再言,面上尽是委屈之色。 狄风也便不再理她,自己背过身去将甲胄穿戴齐整,又去帐角拿了长枪,便要出帐去。 可手才触上帐帘,身后就传来怯怯的一声,“将军……” 他停下,转身回头,朝后望去。 她坐在床边,一双莲足轻垂,身上褙子已除,绸衫半解,露出里面大片白皙娇嫩的皮肤,隐隐可见胸间沟壑,一双小手正在解身下襦裙,裙下杏黄色的亵裤已露出了个边,眼见身上衣裙便要被她尽数脱去。 狄风脸色一僵,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大步走过去,扯过榻上薄被,包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卷了进去,“这是要做什么?” 乔妹眼睫挂泪,抬头看向他,“将军不肯带我走,是因为我没伺候好将军……” 狄风脸色越来越黑,胸生怒意,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他松开手,往后退去,语气僵硬不已,“待我出操回来,就叫人送你走!” 她一怔,没料到他会是此反应,而后立即捂紧被子,埋下头,低声哭了起来,声音时高时低,瘦小的身子在微抖。 欢喜三十五 更新前几句话: 暂删的章节内容我已移至博客,具体请看今天新的公告。 书评区里大家说的话我都有看,关于狄风与乔妹,我从未说过要在此时将这两人凑成一对,更何况,眼下的乔妹根本配不上我心中的狄风呐。欢喜后面的故事还长,故事里的每个人会变成什么样,现在都还是未知数。我能说的是,欢喜至今未出过狗血剧情,将来更不会有狗血剧情。 昨日所欠并今日更新一并贴上…… —————————————————————— 狄风迈开步子,冷声道:“怎么个可怜法?” 方恺跟上,“昨日送她来的是知州府上的大总管,此人是当初贺喜破逐州后,一路跟着刘玄香自邺齐中宁道赴逐州任差的。属下昨日问他时,他本是支吾不言,后来用了些手段才让他说了实话。” 狄风闻言不悦,“你倒是用了何种手段?” 方恺见他脸色甚黑,忙解释道:“将军莫要误会了去,属下不过是吓了他一吓,并未动粗。”说罢,咧着嘴笑了两下,又低了头,“那人说,当初逐州既下,原逐州知州为讨贺喜欢心,便让人将这女子送至邺齐大营,而后贺喜便带她回了燕平。后来不知为何,朱雄至逐州迎被狄帅掳去的八千百姓时,又将这女子送了回来。逐州府上诸人虽是好奇,却也不敢打听,任那女子回了原先的家。” 狄风皱眉,“如此说来,那女子原就是南岵人?”他先前还一直当她是邺齐的,这么看来,倒是他错了。 方恺点了点头,“说是从小就在逐州长大的,家中一父一母,还有一个长兄,自小就不得宠。她自燕平回逐州后,先前诸事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城中南岵人说她是贱民,糟贱了南岵女子的脸面。回至家中,父母又不肯认她,天天用污言秽语嘲讽她,她那个兄长也如禽兽一般,见状竟将她带去,强卖给了城南私娼,得了二十两银子。” 狄风心头有火冒出,强压着怒气,听方恺继续道:“那妓馆老鸨本是看中她那张俏脸才花了这许多银子将她买下的,谁知她是死活不肯接客,老鸨一怒之下便让人将她绑了,想叫她吃些苦头。谁知正遇上刘玄香府上的大公子逛花街,只一眼就被她给迷住了,当下花了一大笔银子,将她赎了身带回府上。” 狄风眉头紧锁,看向方恺,“这中间曲折甚多,你倒是记得清楚!可既是刘府大公子看上的人,又怎会被送来邰涗营中?” 方恺撇了撇嘴,“那刘大公子就是个酒色之徒,府上除了正室以外,还有五六个小妾在偏房收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将那女子带回府上,府里众人谁都容不下她。说是刘大公子就只头一夜碰了她一回,再往后就扔了她在一旁,不闻不问了。他那正室也是个心毒之人,此次听闻狄帅扎营在此,就想出这么一计,既能借机讨邰涗大将欢心,又能把那女子驱出府外。弟兄们昨日里听了心里也不甚痛快,只是看那女子脸蛋确实不错,想着这便宜不要白不要,便把人留下了。” 狄风听后久久未言,想到乔妹手臂上的伤,心中有些明了,想必都是在刘府上受的委屈。 如此想来,那逐州城内竟真是无她容身之地,也难怪她一听要被遣回城内,就哭得同泪人儿似的,死活都不愿再回去。 他先前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她背后之事会是如此曲折,更没想到她竟然曾被贺喜带回燕平宫中过! 狄风望着脚下沙地,思索片刻后又抬头,问方恺道:“将刘睿押解上京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方恺点头,“待今日将军会过此人后,明日便动身。” 狄风抿抿唇,低声道:“将那女子也一并带上。” 方恺面上难掩惊讶之情,“将军?” 狄风想了一想,又道:“归京后,先将她送至我府上安顿下来,旁的你就别管了。待南岵事成、我率部归京之后,再向皇上细禀。” 方恺不解,却不能多问,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属下明白了。将军今日准备何时去见刘睿?” 狄风看他,“此人还是不肯进食?” 方恺摇头,脸上颇显无奈,“想了若干办法都没用。” 狄风抬头朝远处望去,教战将末,士兵们均是满面大汗,日头渐上,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他想了一想,转身将手中长枪扔给方恺,道:“倒也有些骨气。将饭菜送至他帐内,我这就去会他一会。” 方恺见他大步往前走去,忙上前道:“将军,昨天夜里属下怕留他在东营出意外,便将他挪至南面的独帐里了。” 狄风听后看他一眼,略略一笑,也未再开口,转身往南面去了。 中军帅帐之后又隔了三十步,才见南营。狄风之部此次南下统共只有五千人,一战之后便只剩四千多一点,虽在逐州城外扎营时用方营布寨,可大多士兵都分在东西北三营,因此南面营中无多少士兵驻扎。 方恺所说南面独帐,正是几条营道相交之地,夜里巡营的必经之地。狄风一眼看过去,就见那帐外戈戟相错,士兵们层层守在外面,不禁又是一笑。 这方恺也真是太过小心了些。 狄风走过去,不等人唤他,便先开口道:“留四个人,其余皆撤了。” 前面的士兵面带疑色,却仍是收刃道:“是!” 狄风在外面望了一周,而后越过那薄甲利枪,独自入得帐中。 帐内狭小不堪,虽是燃了几支烛在四角,可还是觉得暗。 刘睿本是屈膝低头坐着,闻得外面人声,这才抬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才又变了脸色,放在腿边的手攥紧了,“狄将军?” 狄风微一点头,朝他走近两步,看清他面容憔悴眼泛血丝,不禁道:“刘将军不肯进食,难道连觉也不睡?” 刘睿面色颓然,“败军之将耳,狄将军不必对我这般客气。” 狄风轻笑一声,随手搬了个马扎至他身侧,坐下,以手撑膝,望着他道:“刘将军可是在心中恨透了狄某?” 刘睿不答,偏过头,也不看他,半天才道:“逐州既失,我本已无颜再对我邺齐皇帝陛下及千万百姓,之所以久未以死抵罪,不过就是等着见狄将军这一面。” 狄风挑眉,“可是因清浏关?” 刘睿点点头,低叹道:“我两日来思虑反复终是不得。死前惟有一愿,恳望狄将军能将此事告之于我。” 欢喜三十六 “你说什么?” 冷冰冰的四个字,带着哑意,重重砸在帐中,震骇了众将。 帐帘未放,中军大帐处处通明,外面骄阳似火,帐内却似结了霜一般,静得出奇。 一致果校尉单膝着地,跪于帅案下十步远处,不敢抬头,额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滑,“陛下……” 贺喜未披甲胄,身上单袍褪至腰间,肩侧血迹染目,两手握成拳撑在案角,额上亦满是汗粒,“再给朕说一遍!” 座后立着名青袍男子,容貌不甚年轻,正敛眉低头,从一侧小几上拿过木碗,右手指间夹着约莫二指宽的竹片,上面用明黄细绸裹了,从那碗中蘸起呈乳白色的粘稠物,小心翼翼地敷在贺喜出血的右肩伤口上。 一股淡淡的桑树汁味自帐间弥漫开来,那青袍男子手上缓缓在动,丝毫不为眼前紧张之势所扰。 那名致果校尉头垂得更低,声音有些抖,“西境才传来的消息,邰涗国皇帝陛下要于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京中使司是于五日前收到邰涗国书的……” 座下,相对而立的两排将帅冷汗凝甲,立着一动不动。 皇上满面怒容谁都瞧得出来,任是谁都不敢在此时去触天子逆鳞。 贺喜闻之,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都出去。” 朱雄迟疑了一瞬,出列上前,“陛下,逐州一事究竟如何还未得决议……” 贺喜攥了攥拳,望着诸将,“都出去。” 语气虽是波澜不惊平稳无比,可字字都透着寒气。 诸将不敢再疑,领命而退,一个接一个地出了帐外。 贺喜右肩微动,身子向后略侧,“你也出去。” 青袍男子手上动作不停,从一旁捻过一片桑树白皮,覆在贺喜伤口之上,又扯过白布,飞快得压着树皮缠过他的肩,低低地开口道:“陛下肩伤久久未愈,天气又热,万万不可再动怒。” 贺喜猛地转过头,正欲开口,青袍男子便收拾了东西走至案下,行过臣子礼,又道:“臣先告退,入夜后再来替陛下换药。” 他步子不急,缓缓出得帐外,一转身,就见先前帐中诸将正在帐外一侧候着,谁也未曾离去。 朱雄一见他便急了起来,“苏院判,你怎么也出来了?皇上的伤……” 苏祥本是邺齐京中太医院的院判,位在从五品,虽是年近四十,可在太医院中也算是年轻的了。此次他自燕平随圣驾至开宁,贺喜率军入邰涗境时留他在朱雄麾下。上东道大军至邺齐西境后,朱雄接符掌兵,他便随朱雄之部一路北上,过秦山后,于十二日前与贺喜大军合师于交河之东。 当时苏祥甫一见贺喜肩上之伤,心中便小惊了一下。贺喜自登基起御驾亲征数次,却从未有过一次伤得如此厉害。南岵地多山林,夏季潮湿闷热,贺喜肩伤未得良药及治,待他来时已是隐有溃腐之象。 多日来贺喜不听言劝,带伤率军向东疾行,定要在入秋前将南岵重镇蓟城攻下不可,因是导致伤口愈合得极慢,若逢战事,伤口必是复裂。 苏祥想了若干法子都不见效,后来偶然现,惟有以新桑白汁敷伤,贺喜肩伤才略略转好。奈何一路以来桑树难寻,只在七日前寻到一片,他命人割树皮采桑汁,用竹筒贮之,这才勉强又撑了些日子。 但若是再这样下去,贺喜伤势难控,只怕会出大碍…… 苏祥看向朱雄,轻轻摇头,“皇上的性子,朱将军当是比在下更清楚罢?皇上不允,在下何敢留于御前不退?” 朱雄一撇嘴角,正要再言,就听帐中传来一声巨响,似是东西触地碎裂的声音。 一干将领面露急色,齐齐上前,至帐前却不敢进,正踌躇犹疑时,里面又是一声响,比先前之声更大。 这回是听清了,帐中诸物,也只贺喜常年所用的那方玉石纸镇能砸出这声音来。 诸将互相一望,面面相觑,往后退了几步,心中皆在低叹—— 皇上大怒! 当下谁也不敢入帐去瞧个究竟,只在外面守着。 日头当空而照,远处营道边上来来往往的士兵们时不时地偷瞥一眼,这一干众将立在中军帐外,甚是奇怪。 苏祥低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先前的桑汁又是白费了。”他转身,皱眉问朱雄道:“之前听闻逐州失守时皇上都未如此动怒,今日怎会这般?” 朱雄微怔,却是不答,只低声道:“这岂是你我打听得了的!” 他虽是如是说,可心中却隐隐有些明了。 先前在燕平宫中,他因对英欢口出不敬之言而被贺喜杖刑罚俸……后来赴逐州前,贺喜亲手交给他那个钿盒……再后来至开宁时,贺喜只因见了狄风一面便改了趁乱伐岵之计…… 这种种之事,他先前虽是略有疑惑,却也并未在意;只是现下一想,这许多事情凑在一起,其后依稀透出的那个原由,让他心下大骇! 朱雄身子微颤,竟不敢再往下想,左手攥住右手,狠狠将自己掐了一把! 皇上与那女子十年来互相憎恶,相争相斗何时有过消停! 这件件之事,怎可能……会是因她而为! ………… 帐内满地狼藉,案上能摔的东西,已被贺喜全部扫至地上。 碎的碎,裂的裂,恰似他此时的心! 贺喜额角青筋突起,伸手抓过案上之笔,狠狠一折,断口木屑刺入他掌中,痛亦非痛! 肩上伤口在向外渗血,火辣辣地烧着他的心。 他向后仰去,靠上座背,撑在案边的手指在抖。 他助她退敌,他为她负伤,他许她征战之果…… 纵是她在他背后生生捅了他一刀,将逐州夺了去——他也未像此时这般心痛! 她要大婚。 她竟在此时……在他流血流汗、于南岵境内步步难进之时……于京中下旨,意欲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 世间可有比她更狠毒的女子?! 世间可有比她更无情的帝王?! 他以为他够狠,他以为他够无情—— 谁知他是错了,他竟是错了! 欢喜三十七 贺喜闭眼,用力握拳,额上的汗贴着脸侧滚下来。 肩上伤口被新桑树汁浸着,又痒又痛,几不可忍。 他左手抬起,探至右胸前,紧紧压住缠在身上的厚白布条……肩下两寸之处,她曾亲手扎过一个布结,一分不差。 那一夜的她,恨他却不忍他伤,替他包扎时下手狠重,可看见他吃痛,眼里却一下就凝了泪水。 她的倔强和柔软,她的强硬与不舍,于那一夜那一刻,正正印于他心间。 拥她温香满怀,记忆如此清晰。 她压他至身下,自己痛得将唇咬破出血,却咬牙不肯输。 他骇然,他惊颤,他且不敢信自己竟能容女人如此相待! 但…… 她就似那**之香,只闻一次,便永不能戒。 她的笑那般艳,她的眼那般亮,她的唇她的身子……那般软。 只消再想一瞬,他便觉得自己就要狂! 杵州漫漫一夜,苍翠高树之下,他亲手为她绾了髻,可她却不知他从未对旁的女人做过此事! 烈日刺焰之下,他与她并列阵前,邺齐大军掷枪并甲、高呼三声陛下,可她却不知那殊礼是为她而行,亦不知那是他给她的何等尊荣! 凉城行宫之中,紫薇花香萦间,他俯身亲自替她着履,她的足底贴着他的掌心,冰凉火热丝丝相抵……可她却不知,他于那一刹,竟有了独愿此生宠她一人之念! ……这许多事情,他还未得机会告诉她,她便如此狠心,生生掐断了他的所有念想! 知与不知,痛与不痛,身伤如何,心伤又如何。 一世尽负旁人,却不想他有一日会被人负! 她低柔婉转的声音那一夜曾说过那么多话,可他竟然忘了。 她说,太荒唐。 她说,你做你的东喜帝,我做我的西欢王。 她说,你与我,永不再见。 字字如针,缓缓戳进他的心里……他怎能忘记她的这些话,他怎能忘了这女人有多狠的心,又有多伤人的手段! 不过是半晌鸳鸯梦,他便以为他看见的是她真心。 荒唐,果真太荒唐。 他许她以后位,她给他一巴掌。 他拱手让她疆土,她命人夺他重镇。 他日夜念她为其心焦,她遣送国书言之大婚。 贺喜眉间深陷,猛地推案起身,案上断笔滑出案边,落在地上,一路滚至帐边。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究竟还能做什么! 他低喘一口气,抬手将腰间外袍飞快扯上身,任肩上之血渗过布条染上墨袍却也不顾,大步朝帐外走去。 右靴才落沙,帐外侧面便响起一片“陛下”之声,诸将皆在。 贺喜转身,褐眸映着日焰,散出令人不敢迫视之茫,刀唇微开,声音沉似金钧,“将派往逐州的人马尽数召回。” 众人面色尽是不信之色,“陛下?” 他上前一步,伸手自朱雄腰间抽出长剑,朝下压腕,在脚下沙地上飞快地划了几道,而后剑尖轻点其中一处,低声道:“明日改道,自**平向北,直取南岵寿州!” 朱雄脸上略惊,“寿州坚城固守,以陛下此时麾下之兵力,怕是难以攻取!” 贺喜抬眼,挑眉,“将留守于秦山东面、分赴江陵潞州二郡的大军全数调回,合师共赴寿州!” 领前锋阵的余坚与朱雄一样,同是长年于外伴贺喜亲征之将,此时亦皱起眉头,疑道:“陛下是要弃江陵潞州二郡?可若是寿州攻克不了,这二郡可就白白便宜了南岵!更何况秦山之东不留兵看守,邰涗大军若是越山夺地,又该如何?” 半月前,邺齐大军一过秦山,狄风副将陈进便率部入南岵,一路掠镇至秦山之西才止,而贺喜竟让之不敌,只分出一万兵力在秦山之东案寨扎营,以防邰涗大军异动。 邰涗大军既入南岵,中宛屯境之兵便站风观望,暂无派兵南下施援,这才使得邺齐大军如利剑劈竹,不到一个月便连克南岵数州。 贺喜收剑,朝西面望去,眸子一眯,笃定道:“她不会。” 她命狄风去夺逐州,已是冒险之举;她既是要让他痛,那他便遂她此愿,放逐州不救! 逐州既得,以邰涗眼下国力兵力,她根本不可能让狄风陈进率军冒过秦山,搅入邺齐南岵二国之战。 她输不起。 他舍蓟城而向寿州,只因夺了寿州便能扼住南岵京北粮道,便能将整个南岵箍于掌中! 他之所以甘冒此险,而不按先前所定之计慢慢蚕食南岵,是因为他想要快! 他没时间。 六个月,他只有六个月。 六个月后她大婚,他要给她送一份贺礼。 一份……她绝对想不到的贺礼! 贺喜收回目光,瞥向身侧将领,冷声问道:“狄风之部此时行至何处了?” 那小将答道:“据报已近浔桑,最晚明日便可越境入南岵。” 贺喜微一点头,不再言语,转过身往一旁踱了两步,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掌心,脑中闪过那个一身硬气的男子。 不知狄风听闻她要大婚,心境会是如何。 ………… 背山安寨,营似月牙,中军抵山。 一路北上至浔桑,夜里的风竟带了丝凉意,略有怡人之感。 山中草间有虫鸣,头顶稀星遍缀天幕,风划耳而过,无战之夜倒让人感到心慌。 狄风盘腿坐于草上,望着远处营中火光渐灭,才渐渐将目光挪至脚下。 草中有零星小花,白中泛黄,显得柔弱不已。 他伸手,摘一朵来,搁在掌中,花瓣湿滑的触感润了他的心。 定定地看着这花,良久才闭了闭眼,手一合,将花瓣握碎。 狄风伸手从怀中掏出那块木牌,手指慢慢沿着那八个字的纂痕划过,而后默然一叹。 她于御前直至他手中的圣谕,只有一句话—— 欢喜三十八 邰涗帝京遂阳,天将入秋,宫内已有落叶铺地。 广阳殿外金钟鸣响,整个皇城之内处处可闻。 钟声沉沉,带着余音,自东角楼如水波一样向四方漾开,震颤于无形。 一路南去正是御街,英欢并未乘辇,步子飞快,一身朝服重重曳地,于黑漆杈子下闻得那钟声,脚下不禁一停。 英欢转身,看向跟着她的沈无尘,“未时已到?” 沈无尘点头,未做它言。 英欢脸绷着,眉毛稍挑,口中低哼一声,“窦睿此时该卸官离京了罢?” 沈无尘又是点头,嘴微动,似是欲言,却终未开口。 英欢眉头皱起,敞袖一甩,转身,继续朝前行去。 东角楼至御街,向南又二百步正是左掖门,英欢于秘书省右廊前站定,罔顾省府官员惊诧的眼神,只定定望向左掖门前的石砖道。 沈无尘面露无奈,悄悄对周遭官员们比了个手势,勿扰皇上。 众人这才散开了去,提着心回了两府八位。 英欢于身前交握的双手死死攥在一起,动也不动,良久才问沈无尘道:“便是此处?” 沈无尘小声答道:“正是此处。” 英欢长睫一垂,掩去眼中火光,低声冷笑道:“可惜朕身为天子不可亲赴此处察之,竟不能亲眼目睹那一日的场面!你倒同朕说说,当日景象可是壮观?” 沈无尘眼角略动,低低叹了口气,“陛下……” 英欢回头,面带怒容,声音高了些,“怎么,你沈无尘的胆子还不如那些太学生们的大?朕不过问你一句话而已,你却是连答也不敢答?” 沈无尘后退一步,口中道:“臣有罪。”一撩袍,便要跪下。 英欢猛地一摆手,颇不耐烦,高声道:“你没罪!”说着便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沈无尘默然起身,抬眼看去,就见英欢肩膀在抖,知她正在气头上,也便不再开口,顶着日头立在一旁陪着她。 入仕十一年矣,未见皇上动怒若此。 ………… 英欢自凉城回京六日后,朝中重臣们便联名拜表,再劝皇上成婚。 一封奏折洋洋洒洒近万字,引祖制论今过,句句有理,而平德路流寇为乱之因更是让这折子的份量重了几倍!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四位老臣领衔,三省六部其余臣工们俱署名于上,就连沈无尘也不例外。 这一封折子送至御前,英欢阅后怒而不表,将之压下,三日未批。 谁知第四日天才刚亮时,禁中便得御街外来报,说是一千二百名太学生聚众而来,于御街前跪地伏阙,意欲抗颜上书! 消息传至景欢殿中,才起身着服的英欢闻之大怒,当下罢早朝,只召二相、三执政及工部尚书沈无尘觐见相议。 太学生伏阙上书,自太祖开国至今,只有过一次。 太宗在位时蔡相专权,太学生陈西逆颜上书,论蔡相之恶十四事;时太宗皇帝笑而置之,不论其罪,反赐陈西银鱼袋以佩。 可那次是只一位太学生,上书所言亦是朝事,而这次—— 却是京中所有太学生共一千二百名齐齐伏阙,所上之书竟是劝皇上大婚! 胆子当真是泼天也似的大! 英欢盛怒,本欲置之不理,下旨着众臣工们不论谁人都不可前往御街相探;可那一千二百名太学生竟长跪不起,自卯时直至未时,于御街前跪了整整四个时辰不离! 英欢禁不住二相频劝,于日头西下时,命沈无尘前去御街一探究竟。 那一日,沈无尘才过东角楼,远远就望见御街上黑压压跪倒一片,前后相连近百米;为的二十名太学生手捧所上之书,于偏阳下动也不动,身后其余众人亦是跪着,场面甚是骇人! 他走上前,接过那千名太学生伏阙联名之书时,双手竟然在抖。 他在朝为官整整十一年,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可却不曾有一事能让他这般心惊! 怕了,当真是怕了。 天下读书人尚且如此,更莫论那些平民百姓了! 这一千二百名太学生,哪个不是出身簪缨贵胄之家,哪个不是京中外郡承荫之子;若非背后有人相持相协,他们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来伏阙上书! 他一路走一路颤,回至禁中时人已被冷汗浸透,见了英欢,立即将所见之象据实上禀。 殿中人人闻之,皆是大震。 圣上若拂学生们所请所愿,学生们便永跪不起……这便是那一千二百名太学生之言! 英欢气得浑身抖,整整一刻都说不出话来。 她能得罪那些当朝老臣,却得罪不起这千名太学生! 她不畏清流非议,独畏天下读书人之言、后世史官之笔! 当下便宣翰林学士觐见,命其草诏二份,一份除宁墨殿中监一职,另一份则是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 宁墨…… 这是她于那一日那一刻,唯一能想得出来的人! 除了他,再无旁人能担得了此位,也再无旁人能顶得住此压。 两份草诏起好,由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亲持至御街,于一千二百名太学生前朗声宣读圣旨;太学生们闻此二诏后,齐齐叩,于东角楼门前高呼三声陛下圣明,声音之大,连尚在景欢殿中的英欢都听得见。 圣旨既宣,太学生们起身而退,再无它愿。 此一事毕,英欢怒气犹存,于翌日早朝时下旨,将国子监祭酒窦睿、国子监司业李平及王绍三人齐下御史台狱问罪! 太学千名学生离学伏阙请愿,他们竟是不报不禀,任其肆意为之! 朝中人人皆明,此一事若无肱股之臣在后唆使,怕也难为;但英欢动不得前朝老臣,只能拿窦睿等人泄愤,一时间满朝众臣竟无一人敢为窦睿三人说话。 窦睿被革官削职,全族被逐出遂阳,永远不得再入京城一步;李平及王绍二人均被贬为学正,留在太学待用。 若非邰涗祖制有言,历代帝王不得杀士大夫,否则以英欢当时之怒,怕是将窦睿处以极刑都不能解她心中之恨! 欢喜三十九 承皇上旨意,翌日天未亮时,殿中省尚辇局诸人便已起身,于禁中会通门外侍备青辂并木辂一辆,等着待早朝下后,便着人随驾,伴皇上及沈无尘二人赴靖远大将军府。 狄风虽是被贬,但其将军府及其余一切品阶份例仍是按先前之章,变也未变;朝中之臣于此事颇多疑义,但英欢执拗,一意孤行,谁上谏都没用。 谁知早朝未毕,九崇殿那边便传了旨意过来,说是皇上叫撤了二辂,不去将军府了;另着尚辇局备平辇,至九崇殿前候着,下朝后便要去太医院。 尚辇局诸人俱是不解,不知皇上何故能于早朝上变了主意;那边来传话的小内侍见四下无人,便开口留了句话—— 东面大军出事了。 尚辇局一干人皆惊,听了这话再也不敢多问,只手忙脚乱地重备车驾,将黑质芳亭辇匆匆布置了,两面朱绿窗花版,外施红丝网稠,金铜帉錔,前后垂帘;待上辇入道后,又忙遣人去换辇官,连黄缬对凤袍也顾不得穿,行马上驾,便直往九崇殿那边去了。 可仍是晚了一刻。 待至九崇殿前,就见早朝已下,朝臣们散了大半,在殿外宫阶上的几位又都黑着脸,没一个面色如常的。 当真是一波将平,一波又起。 英欢由内侍引着,出殿后便急急上了步辇,脸色焦急,命人直赴太医院。 皇上要亲赴太医院,此事当真是奇了…… 英欢冷着张脸,谁人都不敢持疑,当下便沿北大街西廊一路疾行而去,出了宣祐门后又行了百余步,至小银台时方止。 太医院这边早有人来传过话了,英欢圣驾未至,院内当日轮值的提点、院使、院判、四位太医、七位上舍生及十二位内舍生便出来候着了。 待辇驾于小银台处停下之时,还未等英欢下辇,这边一干人便已跪下,行三叩之大礼。 皇上亲赴太医院,着实让人惶恐! 英欢出辇,不等内侍上前,便快步朝太医院门前走去。 太医院诸臣跪在地上,心却是提在了嗓子眼里,无一个人知道究竟是何事能致圣上亲临。 英欢于诸人前站定,抬手,快扬袖一摆,“都起来罢,朕不是来问罪的。” 众人瞬时松了口气,起身于两侧站稳,可一抬眼,就见英欢的脸色甚是不善、冰冷无比,不禁又有些慌。 院判徐之章上前,正待开口,就听英欢低声开口道:“邰涗东路军中行大疫。” 此言一出,诸臣先前才放下的心,又猛地窜了上来—— 军中行大疫……难怪皇上会亲自来太医院! 徐之章头一晕,身子险些不稳,亏是身旁的内舍生将他从身后扶了一把,才又站稳了。 他声音略微颤,“还请陛下先入内。” 英欢不语,将这几十人仔细看了一遍,竟没有见到宁墨,不由挑眉问了句,“宁殿中今日何在?” 徐之章愣了一下,才答道:“宁殿中今日依例,于御药房侍值,并未入院来。” 宁墨虽除殿中监,可仍在太医院供职,所担之职所享之俸,均是一分未加、一分未减;太医院人人都明白,英欢除他殿中监一职,不过旨在将他位分抬高些罢了。 吏部所录,宁墨九年前入太医院时便是父母俱丧,家中只他一人,祖上无功无禄,旁系亦无近亲。 虽说家世低落,可也方便了不少。 英欢闻言,微一点头,边往太医院里面行去,边道:“都进来罢。” 早朝时刚接到东面来报,陈进之部入南岵境内一月后,军中便传起疫病来,待狄风率军自逐州北上于之合师时,邰涗驻于秦山以西的东路大军中已是大疫肆行。 南岵秦山以西,地多卑湿,又恰逢夏秋之交,陈进不知而命大军久留,以致军中将士们苦染瘴雾之疾。 军中只有三名太医院的上舍生随行,资历尚浅,哪里经历过此种事情,几人一时都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外加他们离京之前所带之药多是治金疮折伤所用,根本就没想过会遇上疫情,因是徒留大军之中,却无瘴药夏药可用! 陈进一开始不知瘴雾之疾的利害,迟迟拖着未向京中禀报;待狄风归军掌兵后才现事情大有不妙,若照此下去,他大军未同敌军厮杀,便要先毁在自己营里了! 尤其是,那一万五千名未随狄风南下的风圣军将士们,个个都是跟着他血战沙场多年之人,个个让他揪心! 消息于今晨抵京,英欢在早朝时听见此事,真是坐都坐不住了,满心都在念着那些死于瘴役之兵,更挂念远在千里之外的狄风,他是否安好! 倘若狄风此次出个意外……那她往后可要如何是好! 他的忠心给了她,他最好的十三年亦是给了她,可她不能让他把命也给了她! 因是才匆匆退朝,赶着往太医院而来,要亲口听听这些太医院的老臣们想要如何办此事! 太医院提点韦昌与徐之章不同,性子一向果决利断,此时听了英欢所说之情,略一思索,便上前禀奏道:“陛下,此事刻不容缓。臣以为当着太医院十御医同定方,而后着御药房连夜制夏药、瘴药及腊药;现于东路军中的三名上舍生不可委任,陛下当着太医偕行,前往南岵境中,至东路大军营中宣谕赐药,如此才能定军心、平疫情。”一番话说得极快,却是有条有理,毫不紊乱。 英欢不语,抬眼看向其余众人。 徐之章皱眉想了片刻,上前低头道:“臣附议。” 他一开口,院中其余太医及舍生们均上前,纷纷开口道:“臣亦附议。” 英欢浅吸一口气,手下意识地狠攥了一把座侧扶手,“那便这么定了。”她打量一番今日留院轮值之人,挑眉问道:“你们说说,当派何人前去南岵。最是稳妥?” 这话就如石子跌渊,久久未得回音。 众人低头皱眉,谁都不再开口,东路军中瘴疫肆行,此时境况到底如何仍不能肯定,谁也不敢保证去了就能稳住疫情,此事办好了无功、办不好则是重罪,更何况赴乱疫之军,己身亦当堪忧,谁人愿开口主动去领这份差事! 英欢见状,心中自明,当下连着冷笑两声,“怎么,诺大一个太医院,竟无人愿替君分忧?” 欢喜四十 阳光自院外扑入,打在他身上,白衫背后映着浅浅的金茫。 英欢一时怔恍,没料到他会于此时回至太医院中,更没想到他会于众位老臣面前毫不犹豫地揽过此差,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知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他知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军中瘴雾之疫,这些资历厚沉的太医院老臣们且不敢入南岵宣谕赐药,他升至御医一位连一年时间都不到,久居京中又从未出外过,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敢请命去南岵?! 宁墨跪着,却未低头,一双眼直直地对上她的,可却良久都等不到她开口,这才动了动眉头,嘴角微弯,“陛下?” 他这一声唤,语气轻和低缓,不像是于众臣面前向她请命待决,倒像是在景欢殿那夜夜之间,伏在她耳侧的低声轻语一般。 英欢微窘,竟没想到他会如此放肆,还当着太医院诸臣的面,就敢这样看她,这样唤她…… 那一日事出紧急,她仓促间成大婚之诏,事先也未知会过他,更未问过他是否愿意—— 她那时心思定定,只觉若要成婚,他宁墨便是唯一合适的那一个,问与不问都是一样。 她是君,他是臣;她下诏,他遵旨。 婚诏既下,她便再无宣他入过禁中,二人前后已近一月未见过面。 是为避嫌,亦是心虚。 倘若无太学生伏阙一事,只怕她是永不会下此诏书! 她先前当他是寂寥时的消遣佐伴,后来当他是急难时的可用之托。 种种之事,她清楚,他亦明白。 她不见他,就是怕看见他的那一双清透缠情的眼,她负不起他的用心他的怜惜,除却富贵她给不了他任何东西,此一生都不可能。 最早见他,以为他定是得宠必骄之人。 谁曾想到现如今,他竟能跪地请愿,为她分忧。 这般温润似玉的男子,也会有硬骨坚髓的一刻。 是好男子。 只是好男子,不该留在她身侧。 英欢望他良久,心底又酸又沉,不由错开目光,低叹一声,“起来说话。” 宁墨却是动也不动,目光更加执拗,一张口便还是那一句话:“还望陛下准臣所请。” 她与他二人之间,此时微有暧昧又徒显尴尬,惹得周围一干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是附宁墨之请,还是劝皇上改议,开口不是,退亦不是,干脆都立于厅中低着头,谁都不一言。 英欢搁在座旁的手不禁攥了起来,她不知他也会如此咄咄逼人,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医院诸臣缄默,竟像是许了宁墨之请。 倒也难怪,这一干臣子心中自是明了,换了旁的人去,一旦出了事便是死罪一等,可若是宁墨去,她却是无论如何也治不得他的罪。 狄风大军于南岵境内刻刻都在受罪,此事再容不得耽搁…… 英欢抬眼触上他的眼,里面水波凝止,千般明澈只容一般坚定,她若是不允,他定是不肯罢休。 她偏过头,唇微开,“准你所请。” 此言一出,她心中有如坠石,竟是落得生疼。 隔了几瞬诸人才反应过来,一时撩袍皆跪,伏于地上,“陛下圣明!” 宁墨看着她,眼眸微阂,慢慢起身,自门口朝她这边走近两步,低笑道:“谢陛下。” ……当真是无礼了。 可她看着他,却丝毫恼不起来;此生最恨被人相逼,奈何此次遭他相迫,却也无怨。 这男人,行事不论是沿墨还是逾矩,都是恰到好处,分不得一罪。 此般性子,倒也最适坐她身侧之位。 英欢拂袖起身,望着地下诸臣,“今日方子定下来,夜里御药房不得熄火,朕不论你们想什么办法,最晚明日未时,便得封药!” 众人一时皆默,没料到皇上逼得如此紧! 太医院提点韦昌略怔,随即代众叩,“臣等遵旨。” 这一番风险担下来,人人都望宁墨能平东路军中瘴疫,倘是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英欢要将太医院众人全数问罪! 英欢下地,从众臣间穿过去,不多一言,直直朝外走去。 宁墨不动亦不让,只是看着她,嘴角留笑。 她走过来,逆着阳光望他一眼,过他身侧时低声道:“随朕一道回殿。” 太医院外二十步小银台处,来时平辇仍在,辇官内侍们见英欢出来,忙撩帘搬梯,伺候皇上起驾。 宁墨随她走至辇旁,便止了步子,低头道:“陛下先行,臣随后便去。” 英欢未回头,直直前方踏上银梯,背着身对他道:“一道上来罢。” 扶梯的小内侍闻言手抖! 皇上竟然要宁殿**乘步辇回殿…… 前面候着的四位辇官也怔僵似石,不敢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宁墨亦是生生愣住—— 她说要他一道回殿,他却不知她竟是要让他与她同乘一辇,一道回殿! 心中无喜,只是大惊。 他后退两步,“陛下恕臣……” 话未说完就见她回,阳光之下面色素白,只见一张唇红得艳极,“抗旨?” 这二字一压,他是再也退不得,踌躇半晌,才跟在她身后踏梯上辇。 今日之事传将出去,怕是这朝中宫外,朱墙里市井间,人人都会惊疑不休…… 平辇既行,前后垂帘亦悠悠而落,挡了外面骄阳诸人惊诧之神,只留辇中沉晕淡色。 眼及之处,处处明黄,宁墨心惊未定,不知英欢今日此举何意,转头看她,眼中早无了往日淡定之光,“陛下……” 英欢瞥他一瞬,又立即垂眼,慢慢拢袖伸手,探过去,握住宁墨搁在膝上的手。 宁墨眉间陷下,手指微颤,良久,才反握住她的手。 不知她今日何故如此,竟与往日大不相同,他不解,却……也不愿问。 英欢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半晌才低声开口,轻轻道:“自今日起,朕身侧之位,殿中之塌,便只容你一人。” 欢喜四十一 入夜已久,景欢殿内烛火渐暗,却未全熄。 殿角琉璃瓦上闷闷地响了一声,然后淅沥声渐大,秋雨骤至,这天,是要降凉了。 殿中烛苗跳动了一下,映在纱帐上的光影黯了黯,英欢眼角微动,皱眉,翻了个身,手朝一侧搭过去。 身旁却是没人。 她眼皮颤了一下,睁开来,透过纱帐,隐约可见殿中昏黄的光线下,宁墨立在云母屏风一侧,正在着袍。 他动作轻慢,取了外袍,系好,欲走时又顿住,回头瞧她一眼。 这才现她已是醒了,正定定地望着他,眉间不平,眼中带怒。 宁墨低下头,“陛下……” 英欢起身坐起,长散乱,被里被外相缠不清,“朕何时说让你走了?” 宁墨望一眼外面夜色,又听这雨声,往榻边走几步,“御药房今夜定是忙翻了天,时间紧,湿气重,臣想过去那边看看,以防万一。” 英欢怒气稍平,本以为他是要回府,却不知他是不放心御药房那边,亦不愿在太医院诸臣齐齐效力之时,自己在这边一夜享逸。 她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去御药房,让人给狄风独备一银盒药。” 宁墨闻言,脸色微变,过了许久才点头,“臣知道了。” 英欢指尖捻着被面上的薄绸,半晌又问他道:“心中当真不怨朕?” 他不语,却大步走过来,伸手将纱帐撩起上勾,俯下身,手撑在榻侧,侧过头,轻轻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浅吻,而后凑至她耳边,低声道:“臣从未怨过陛下。” 英欢身子朝后退了几寸,手扯着被角,脸上泛起了桃色。 她看着他那一双色正茫寒的眼,不由伸手,去拉他的袖管,轻声道:“再陪朕一会儿。” 宁墨嘴角微弯,抬手探至她的眼旁,指腹轻摩,擦去她脸上残存的泪痕。 前半夜她在他怀中睡得沉沉,但却不时流泪,泪水沾湿了他胸口一片,可她自己却是不知。 是梦还是心底的缠思,那般压抑的低泣声,苦苦忍耐的哽咽声,削瘦的肩膀在他胸前颤抖,让他心中徒来惆怅之感。 白日里在辇中听见她的那句话,他的脑中一刹那间全然空茫,竟有了不知身在何处所对何人之感。 她说了那句话,可却不愿看他一眼。 她握住他的手,但手指却冰凉不已。 平辇悠悠而行,一路轻晃,晃至最后,他心中陡然明了,一切均悟。 其实她说什么,统统与他无关。 她那一句话,非允非诺,亦不是说与他听的。 倘若今日她身边是旁的男子,她照样做得出此事,也照样说得出此话。 身侧之位殿中之塌,只留一人,那人是谁,无关紧要。 她那字字言言,不过是说与她自己的一句定心之语罢了。 可她在他怀里,梦中之泪却是为谁而流。 她心底深处那一角,藏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又担着何情。 ……曾经只道她是无情之人,可无情之人又怎会如此。 宁墨望着她,收手松了袍带,转身坐至榻边,将她揽进怀中,低低叹了口气,“陛下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臣只要长留陛下身侧就好。陛下白日里的那一句话,当真是折煞臣了。” 英欢伸手去环他的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透过来,于这初秋静夜中暖了她的心。 世上可还有比他更体贴的男子? 不会在前替她争锋,却能在后承她之弱。 她进时他退,她退时他亦退,无论何时何事,他永不会与她为难。 此一生,也就该是他这般的男人,才能长伴她身旁罢…… 宁墨身子朝内挪了挪,她在他怀中轻动,挤偏了身后锦枕,枕下一样东西依势滚了出来,至他二人之间才止。 英欢心底陡沉,低眼去看,胸口窒了一瞬。 多夜未曾留人于殿中过夜,竟忘了她枕下藏着这样物什。 宁墨松开她,伸手将它拿起,握在掌中转了一圈,然后抬眼看她,把它递还给她,“陛下。” 英欢接过来,冰凉触感溢满掌心,上面略糙的纂痕压着手心纹路,心一颤一颤地疼。 她从宁墨怀中抽身而出,拥过被子转过身,“你去御药房罢。” 他低眼,手握成拳,“是。”而后起身下榻,重又系好袍带,喉间却是梗得生疼。 那个细小银瓶,亮光犹现,上面那四个字,他看一眼便永不会忘。 当日为她沏茶时就已见过,却不曾想这东西竟被她一直搁在枕下,夜夜压着。 欢若平生。 普天之下,有谁能得如此放肆,敢这般唤她的名,敢这样写这个字! 先帝在位时此殿原作景灵殿,英欢即位后则改灵字为欢,独显临天之势。 景欢殿景欢殿,可除了她自己,这皇城之内又有谁敢念出这个字。 旁日里内侍臣子们,去欢留景,只称此处为景殿。 那殿上高悬之匾,亦是她亲笔挥之,后着人照刻,字字跋扈,容不得旁人存异。 但那银瓶之上的字迹,分明不是出自她手。 当日那瓶中之茶…… 宁墨眉头紧拧,回身对英欢屈身行礼,“臣告退了。” 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远,听着那殿门关合,听着外面雨声愈大,她的身子慢慢僵了起来。 中银瓶越来越热,她心里身外俱烫。 那人的霸气与帝道,那一把剑一杯酒,那两国大军前的定定相望,那一根珠簪一双丝履,那一场刻骨铭心痛穿一生的鸳鸯梦…… 过往之事层层漫出,挡也挡不住。 她睁眼看见的是他,闭眼看见的亦是他。 这一个银瓶四个字,她想丢,却无论如何祛不了心底里的印迹。 那人此时身在何处,心中又作何念,可有想过她,可会想到她? 她大婚一事,他是否已知,他会不会在乎,他会不会心痛? 欢喜四十二 天阴承雾,处处带了湿气。 入秋叶未枯,脚下土不干,清晨露珠洒帐,潮得都要叫人心中生出藓来。 南岵不似邺齐,越往北湿气竟是越大,行军一路夜里安寨,已不能做栅营,寿州城外不远便是淝水,邺齐大军兵不善水,自是挡不住这等潮气,军中怨气徒生,只盼能早些攻下寿州。 贺喜于邺齐出兵前,麾下共二十万大军,过秦山后连克宋州、毫州、陈州、宿州、许州、蔡州等重镇,虽是败南岵大军无数,可己军损伤亦重,至寿州城下时只剩十五万;其中十万兵马由他亲掌,强攻寿州坚城,三万付与吕坚,北上至阳州阻南岵京北之援,二万付与朱雄,留于**平一地,防南面已降诸地生变。 除却手中十万大军,贺喜又命人征调南面已下六州当地壮丁共八万余人,造筏运石,以方舟竹筏载炮,自淝水上向寿州城里遥射石弹,日夜不休,誓要将寿州城中军心打乱、士气震碎! 天威盛甚,龙旗旆飘,他以天子之身在前压阵,军令似山如铁—— 寿州城不破,邺齐攻不停! 从夏入秋,整整一个月,邺齐大军围城打援,寿州城内久困无粮,可南岵军队竟然仍是巍然不动…… 邺齐军心略有散动之迹,自六月出征入邰涗,至今已有四个月整,莫论士兵心中浮躁,便是他自己,亦时常担心邺齐朝中政事! 纵是京中留有中书老臣佐政,但邺齐国中军务政令一向自上出,他人在军前,却是日日都能收到从燕平一路传来的急要驿报。 他千算万算胸志勃勃,却没料到会被一个寿州拖了如此之久! 十万大军列营于此,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他此生还未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日里浮江不休,夜里入榻不眠,待在这个抬手水雾便沾袖的地方,他的火气是一日比一日大。 全都是因为那妖精…… 全都是拜她所赐! 他一向自诩寡漠冷静之人,登基十年来,从未于军政大事上出过错! 奈何当日她的一纸婚诏,便能让他于一刹那间就气昏了头,弃原计于不顾,并师北上直指寿州,以至于现如今栽进这前荒后芜的境地! 且还拖着他邺齐十几万大军,同他一道受这份罪! 当真可恶!当真可恨! 他本以为此一生都不会同父皇当年那般,受情所扰、困于一人而置天下江山于不顾,可他现如今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伤她,她睚龇必报;他助她,她反叫他伤! 世上之事,再讽不及此! 他以为他得了她的身子便能得了她的心—— 谁知他是全然错了! 十一年来他以为他懂女人,可他阅遍天下女人,却独独读不懂她! 天阴,帐中暗。 未燃烛火,只撩高了外面帐帘,让光线多透进来些。 麾下将领耐不住帐中湿热之气,均在外面候着。 案前置座,可他却不坐,直直立于案侧,动也不动。 两笺纸在他掌中,捏得过久,隐隐作烫。 他攥着那薄纸,望着帐角一侧被潮土浸出泥渍的褐黄之迹,心中怒火翻腾不休,狠狠将纸揉作一团,于指间碾碎,而后猛地一洒,看着那带了墨迹的碎屑于空中散开,渐渐落至地上,沾了湿泥,辨不出原样……他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些。 邰涗东路大军中行大疫,此事他先前闻得时,不是不惊的。 这消息传至邺齐军中,众将士们亦是慌了许久,秦山虽东西有届,可寿州一带湿气比秦山以西更大,瘴雾之疫来势凶猛无兆,怕是防也防不得。 担忧时却也在庆幸,幸好邺齐大军尚安无事,否则以眼下这情境,疫病若,他是再不能于南岵境内留下去! 攻池夺利还是功亏一篑,成败之间不过一线相悬。 他替她打下秦山之西,拱手让之……可她不却管他身上之伤若何,心中之伤又若何。 她不知他此时有多难多煎熬,她不知他也会无措也会怔惶…… 她不知他亦非事事都可言胜! 他先是将自己的心败给了她,又于这漭漭沙场上重重跌了一大跤。 苦不堪言,言亦无辞。 她可知,他若是于寿州一役受阻,那他便再也不是先前那个征战常胜人人畏之的东喜帝! 她可知,他将秦山以西给了她,又放任逐州失守不顾,若是此时再攻不下寿州以北诸地,那他和弃军弃民于不顾的昏君又有何两样! 她可知他这一切全是因为她? 她可知?! 贺喜深吸一口气,抬脚,靴底用力踏上地上那些纸屑,拼命地碾,似是在泄愤。 她从京中派人至邰涗东路大军中宣谕赐药。 那人姓宁,名墨。 为邰涗京中太医院御医,领翰林医官衔,又兼殿中监一职。 这就是那个男人?! 这就是她要下嫁的那个男人?! 她似朝天之凤,尊贵无量,艳逼天下,她身上九彩耀天之光,岂是凡人伸指便可涂染的?! 她身侧之位,非真男子不可坐也,这个宁墨,这个太医院的御医,又有什么资格,敢尚她之尊?! 就连他在对着她时,都不能真正纳她入怀;就连他在拥着她时,都不能真正让她服软…… 这个男人这个宁墨,又有何能,能得了她的芳幸?! 胸口之火愈燃愈烈。 几乎要将自己焚烧至烬。 贺喜上前半步,一脚踢翻面前的乌木马扎,横木乍然而裂,他的拳攥得咯咯响,恨不能将这帐中所有物什统统拆了去! 她要大婚,可以。 但她为什么要将那男人派至南岵,派至秦山以西,派至离他不过短短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一百五十里,放马只需一夜便至! 以为最初听闻她要大婚时的盛怒之火已消,谁知现如今知道那男人要来,他竟是比先前更加恼怒! 以为可以不去想便可以不去在乎,可他却是做不到! 欢喜四十三 祝大家春节愉快,牛年大吉,天天开心,事事欢喜!^_^ ———————————————————————————— 自中军行辕向北望去,透过那重重营帐,依稀可见江岸近侧往来不休的方舟竹筏,于青灰色天幕下愈显沧重。 他领十万军士在此挥汗洒血,没日没夜地强攻寿州城,可吕坚却在阳州怯战欲退,竟然放南岵大军北下不阻! 贺喜咬牙,低头看了眼手中折子,飞快地抬手从中间用力一撕,然后扬手丢还给那驿官,抑了抑怒气,才开口问道:“南岵援军何人为帅?“ 他怒火将旺,身边诸将无人可挡,均不敢言。 那小驿官大汗,小声道:“南岵齐王邵景达。” 原来是邵景达…… 贺喜吸了口气,扬起下巴望向远处罩雾蒙影的寿州城墙,负手于身后,紧握成拳。 邵景达,南岵世宗第三子,当今南岵皇帝的同母胞弟,先后被封宣城王、鄂王、齐王,为南岵王室中骁勇善战第一人,沙场威名亦为五国所知多年。 而且……他是邵远的亲生父亲。 贺喜收回目光,手攥得更紧,低低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邵景达自南岵京中领王室亲军南下,欲过阳州而直捣寿州邺齐大军,是想要替儿子报当日门峡惨败之仇! 子仇父报,他先前竟未算到这一层…… 想来也当真是讽刺至极,若非他当初入邰涗灭邵远之部,恐怕眼下也不会使久未挂帅出征的邵景达急急披甲驭军、南下伐他邺齐大军! 冒刃流血的是他,陷难受困的是他……坐成享逸的却是她。 一步错,步步错。 他当初就不该为了她而改计,亦不该对她存有那种种荒谬的念想! 被情蒙蔽了心智,血与真心换来的又是什么?!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为了她,将自己逼入此种困境! 既然如此…… 那他便成全邵景达这一战之愿! 天边乌云沉沉压移,愈来愈黑,转瞬便拢住江雾,又挪至营帐上方。 一滴雨落下来,碎在他的靴尖上。 随后越溅越多,不消一刻,雨帘成幕,沙土变泥,淅沥声越来越密,最后竟成倾盆之势。 贺喜未动,诸将谁也不敢走开避雨,一干人立在原地,任雨水浇淋洒落。 带着凉意的雨贴透了袍子,身上先前粘热的湿意渐渐消弥,取而代之的是渗心的冰潮。 缓涤慢荡,将胸腔内的烦尘一点一点刷尽。 心镜空明,先前的火气怒意也瞬间不见踪迹,额角略疼,可脑中却无比清醒。 这么多日子以来,竟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平静。 迎着这瓢泼大雨,心中诸事,一瞬间全想透了。 贺喜左脚挪了一步,靴底带起重泥,沿着裤脚向上,溅起一路污渍。 他转过身子,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对诸将道:“攻城之军分出二万人马,朕明日率军亲赴阳州!其余人马停止攻城,撤营五里,围城而扎,等朕北面消息。” 不等诸将持疑作劝,贺喜便回身,大步入得帐内。 燃烛,抬手将身上湿透了的袍子扯下来,右肩伤口略痒,扎肩白布一解,痒又转痛。 他倒吸一口冷气,左手缓缓探至肩上,捻到一丝血。 他垂眼,嘴角微扯,低低笑出一声,七分冷意,三分自谑。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为她流一滴血。 更不会再为她痛一次心。 ………… 邰涗大历十一年秋,东路军中瘴疫肆行,上遣翰林医官宁墨赴秦山以西勘察疫情,宣谕赐药。 十月十六日,南岵齐王邵景达率五万亲军南下,欲解寿州之困;时邺齐大将吕坚驻阳州,不敌而走,邺齐皇帝闻之大怒,于寿州军中抽兵二万亲率北上,纳阳州军三万人于麾下,斩吕坚于军前,以血祭旗,兵甚畏之,无敢言走者。 十月十九日,邵景达之部抵阳州,帝命军于城下列阵而峙,自驭马持抢于阵前,军心大振,一役即胜,斩敌三万余人;邵景达股中二箭,率余部弃甲而走,归京八日而亡。 南岵京内闻之大惧,压兵不出,弃寿州而守京北诸镇,遣使至中宛求援;寿州久困无粮,刺史王预开城门以降,披白焚草于邺齐军前。 十月二十八日,中宛归德大将军黄世开率军南下,自南岵北境一路而入,屯兵于南岵京北瑞州。 ………… 秦山之西地阔林多,邰涗大军屯兵多时却未建城营,只伐木筑栅,作方营而驻。 谁都不愿于此地久待。 一场瘴雾大疫让军中人心惶惶,若非宁墨一行及时赶赴军中勘病赐药,怕是军中死伤之数远不可测,军心亦会大动。 疫情稍稳,宁墨担心会有反复,便将同行诸人尽数遣离军中,自己只留一名殿前司侍卫在身边,于邰涗大营中又多待了近一个月。 前夜大雨,营道泥泞不堪,马蹄踏出的印子如一个个小坑,深深浅浅铺了一路,里面尽是污水。 天亮后竟是大晴,有金光自云后漫出,灿遍每营每帐,连营道上的泥水都透着些清亮之色。 宁墨自从离京至此,还未见过如此好的日头,走在路上时,脚步不禁也放慢了些,手中温桶略晃,口中轻轻吐了口气。 心中沉闷之情因这明媚阳光,眨眼间便灰飞烟灭。 中军行辕前,狄风的几名近侍刚从里面出来,正大声说着话,可一见宁墨过来,便都低下头,敛声道:“宁殿中。” 虽说宁墨只是赴军中宣谕赐药的太医院御医,可将士们却不敢无礼,都知他殿中监之后担的是什么身份。 宁墨略笑一下,点了点头,“狄将军人在帐中?” 几人点点头,帐前守兵也侧身相让,请宁墨入内。 他撩袍走过去,口中轻道:“多谢。”便提桶进了帐中。 帐中间地上铺着盐硝牛皮,约莫有两张案台那么大,狄风正伏身于上,手中执笔,飞快地画着什么。 欢喜四十四(重写) 因对前作不满,重写了后面两千多字,抱歉……大家再看一下吧^_^ —————————————————————— 营中上下,人人都称他宁殿中,惟有狄风从不改口,仍然唤他作宁太医。 是从骨子里面排斥他,亦是怨那纸婚诏,嫌恶这个称谓。 宁墨将药碗从桶中拿出来,面上神色暗了些,声音也转冰,“千里之外,皇上枕卧不休,日夜挂念将军及麾下众将士,又独赐将军御用银盒药。将军不顾自己可以,但不能不体恤她的用心罢?” 狄风闻言,身子僵住,而后慢慢转过来,望向他,终是与他目光相接。 他不体恤她的用心?! 这人懂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普天之下,十三年间,还有何人能比他更懂她,更体恤她?! 舍尊谓而不用,于他面前,直直道出她这个字…… 是想在他面前炫耀,还是想告诉他,从此之后他就再也算不得她的什么人了?! 狄风眼眸愈来愈黑,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憋闷之情瞬时转为满腔怒火,盯住宁墨,拼命抑住怒意,半晌才道:“你,知她甚少。“ 咬着牙道出的五个字,却似用尽了浑身之气,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宁墨眼波平止,丝毫不起波澜,端了银碗朝狄风走近几步,“也许不及你。只不过,往后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他垂眼,却轻轻挑眉,低笑出声,“年年月月,总有一日,我会比你知她更多。” 狄风闻言,心上似被人用重锤砸了一记,手一把扶上身侧案边,身子半斜,半天才撑住心神,“你滚。” 眼前白衫不退反进,就见宁墨将手中银碗递至他胸前,“狄将军何必如此,南岵事平之后,皇上还望于婚典上看见将军。” 狄风整个人都硬了,僵了片刻,一把接过那药碗,抬眼看着宁墨,手往外一偏,将碗中之药猛地泼了出去。 暗纹素袍,染了一片乌。 墨白相映,如冰炭不容。 宁墨站定,衣襟下全湿,药汁渗过外袍中衣,烫在他胸前,**辣的,如同千针相刺一般。 他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眼中有血丝裂出,面上也再无往日平静之色,一开口,声音也是奇哑,“待将军回京之后,在下定当为将军好生接风。” 语中带怒含恨,说罢,甩袍便要离去。 却不料狄风在他身后稳稳道:“我不会回京。” 宁墨停下,回身看向他,怒色满面。 狄风黑眸微闪,看了他半晌,才低声道:“求请领军长驻此地的折子,我已着人送去京中了。” 宁墨口稍开,眉毛高挑,面上尽是不信之色,“你……” 狄风却不再开口,撇过脸,走到帐中牛皮前,慢慢屈膝伏地,拾起先前扔下的笔,重又过了清水蘸墨,一丝不苟地描画起来。 地上那展阔牛皮之上,画的正是秦山以西逐州地貌,狄风多日来遣人四下勘访,欲要重绘邰涗疆界。 宁墨看着他,怔了许久,才猛然开口道:“她绝无可能会允你之请。” 狄风不抬头,又是良久,才低声答道:“她会。”低眼,攥拳,半天才又道:“除了我,眼下再无旁人敢领军留此。我清楚,她亦明白。于国事上,她是明君。” 宁墨默然,心中略转,便知他所言何意。 此次瘴疫恐摄人心,朝中诸将没有一人肯甘心率军来此地驻防,若非大将重臣,怕是稳不住这十几万大军军心。 再,十日前邺齐军于阳州大败南岵齐王,而后寿州又降,本以为贺喜会趁势领军直上,取南岵京北诸州,却不料他按兵不进,留朱雄率十二万大军,总衔所占南岵诸地一切军防事务,自己领三万亲军归京,五日前抵邺齐燕平后,再无动静。 贺喜多年来行事从不循例,谁也不知他此举何意;外加中宛援兵已下,四国大军分于南岵三面而驻,战势瞬息万变,若非稳沉名将,怕是应付不了将来急变。 种种之事,说来算去,也只有狄风能负此任,领军驻守于秦山以西。 宁墨心中既已明了,火气渐渐消了些,只是看着狄风,却不知能开口说什么。 狄风心中对英欢如何,他又怎会不知,只是没想到狄风竟真能尽忠若此,事事以国为先,以她为尊……全然不顾自己将来会面临怎样的苦境。 二人皆默,帐中空气似是凝住不动,喘息愈难。 各有各的执拗,各有各的自傲,心系于一人,却行背于两端。 帐外风起,秋至天渐凉,远处士兵嘈杂喧哗声隐隐传来。 宁墨抬脚欲离,可仍是忍不住,对着他低声道:“其实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狄风攥了攥手中之笔,“我知道。” 宁墨眯眼,“那她……” 狄风用力抿抿唇,眼角略皱,“我全都知道,但我不会对你说。”他抬头,一双眸子黑不见底,“永不会对你说。” ………… 大历十一年秋,邺齐下寿州,南岵寿州以南、秦山以东诸地尽归邺齐所有;邺齐皇帝划原南岵十二州为邺齐下西道,除大将朱雄权知寿州府事,暂领下西道军防事务,自率军三万归京。 十月末,东路军疫平,右骁卫上将军狄风请旨领军常驻秦山西界,上疑而不决;翰林医官兼殿中监宁墨归京,奏言狄风为军中所重,恳上允其请。 十一月三日,上命翰林学士拟诏,划秦山以西八州为秦西路,除太府寺少卿高威义秦西路观察使;允狄风所请,着其统领秦西路军防兵务,因其破逐州有功,复其原职,仍领检校靖远大将军衔。 十一月十二日,京中使司接邺齐来报,邺齐皇帝遣翰林直学士古钦为使,执书携礼赴邰涗遂阳。 十一月二十八日,古钦抵京,上遣使迎劳于候馆;翌日,遣使宣敕赐窄衣一对、金碟躞一、金涂银冠一、靴一两、衣着三百匹、银二百两、鞍辔马一;又次日,奉见于乾元殿,设黄麾仗及宫县大乐。 ………… 乾元殿外朝阳垂辉,深秋静冷,青砖宫阶上漫了一片影。 欢喜四十五 岁暮天寒。 燕平皇城宫内,初雪未销,皑皑之色望之不尽,百花已绝,惟有寒松挺秀。 嘉宁殿东暖阁中存了丝丝热意,四座三足青铜鎏金熏笼置于殿角,热气沾着香风,于殿中轻荡。 御案上黑木描金书匣已开,匣中之书平摊于案上,折中带褶,细密小纂满满于上,只是一眼望去,除却最后一纸上那四个朱色大字,再也看不见旁的。 笔力之重,像要戳穿纸背。 深红色的四个字,尽显飞扬跋扈之势,似冬雪中渐渐漫开的一滩血,含着奇冷之意,极痛之感,缓缓染至心间。 贺喜身靠座背,眼望那纸,伸手抚上去,指尖轻摩,将那四个字一个个地按压过来,反反复复,几要将纸磨破。 锦绫袖口满是暖意,掌间却是冰凉。 他阖眸,脸上棱角愈显锋利,面色黑沉,终是住了手,合掌于案上,再也不动。 他遣使至邰涗,呈国书于她御前,可她却纵笔其上,朱涂书中之言,又将这书匣送还与他。 逆胆泼天,无礼至极,当世罕见。 可这天下除却她,也再无人敢这般对他。 案侧一角,青花龙凤纹棱口洗中清波涤荡,乌墨之迹仍在,一丝一丝浸入水中,衬得那折上朱字更是刺目。 ——喜之不尽。 她允邺齐之请,她道,喜之不尽。 可他心中为何如被薄刃凌削一般,片片透血! 就这四个字,便是她要同他说的话。 他抬眼,再看一回,只觉那字色愈显赤深,眼角不由略微抽搐,指骨似要攥裂。 从不知世上竟有人敢写这字呈至他眼前;亦不知这简单一字,其后能藏着如许多的深意。 喜之不尽,喜之不尽…… 朱字望在眼里,转瞬便成簇火,将他一双褐眸烧得通红。 他一把扬掌,将那龙凤棱口洗打下案去,御品珍瓷扑地而碎,十二条五爪傲龙身形俱裂。 水墨漫地而淌,被殿槛所阻,又向两侧流去,渗进澄金砖缝中,慢慢没了痕迹。 殿外舍人闻音而入,恰见贺喜怒不能禁之势,忙噤声,半晌才道:“门下侍郎宋大人在外已候多时……” 贺喜敛了心头之火,望下去,“宣。” 案上之书再不能看一眼,挑指将其重重合起,手是越来越冰,心中起了磷峋寒意,将人冻至僵透。 宋沐之入殿时,靴底踏上殿上未干之水,险些滑倒,慌乱间手中一摞册文折子跌散一地,才稳住身子便要请罪,“陛下恕臣之……” 贺喜看一眼地上之物,眉微皱,打断他道:“去了长春殿?” 宋沐之见他言指甚利,也不多瞒,点了点头,道:“是太后诏臣去的,说是要同臣议一议陛下册后之仪,回观往朝,俱无先例可循……” 贺喜交掌握于膝上,望着他,神色淡漠,不一言。 宋沐之只觉冷风凌背,额角却在冒汗,不由低下头,继续道:“太后说,自建隆二年真宗册德妃为后,后世所云册命多不行册礼;仁宗册后不降制于外廷,只命学士草词付中书,其后册礼均从简而为之。此次陛下尚邰涗宗室之女为后,太后欲命太常礼官检祥六礼沿革,参考前朝通礼典故,具为成式……” 贺喜闻言垂眼,面泛冷笑。 复六礼?行册典? 他纳后,纳的却非心中那一人,还要复何六礼,又将行何册典?! 宋沐之继续道:“太后欲差执政官摄太尉充使,侍从官或判宗正官摄宗正卿充副使。” 贺喜不言,眼色稍黯。 宋沐之又道:“以尚书省权为皇后行第。纳采、问名同日,次日纳成、纳吉、告期。” 贺喜开口,语气生冷,“告期?” 宋沐之点头,“太后之意,将请期改为告期,亲迎改为命使奉迎。” 贺喜挑起一侧眉毛,面上隐隐现出戾气,却未开口。 宋沐之捧册再道:“依太后之意,先遣使至西境奉迎,册礼使随其后;待归京时,文武百官于京郊诣行第班迎;又三日,于文徳殿六制礼书,行册封大典。” 语毕,他呈册而上,不再多言。 贺喜不阅,眼眸淡淡一闪,“宋卿以为太后之议如何?” 宋沐之低眉垂眼,“臣不知陛下何意。” 贺喜缓缓道:“不复礼,不行典。” 宋沐之抬头,虽然心知贺喜定会排斥太后之议,却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他低头,凝神想了少许辰光,才道:“陛下欲尚邰涗宗室之女,以彰两国盟好之意,何能屈了礼数;再者,太后已同学士院及二省议妥,陛下怎能驳太后的面子……” 贺喜脸一黑,唇似刀,眉似剑,大掌撑于案边,眼底沉沉带了阴骘之色,低声开口道:“罢奉迎使一议,朕赴西境亲迎。” 宋沐之登时怔住,心中大惊。 贺喜不待他劝,又冷声快道:“罢京中册典一事,着学士院草制,宣于开宁行宫正殿,只写册命告身,不行册礼之典。” 语气笃定决然,容不得旁人质疑,王霸之气于辞间昭然自溢。 殿上熏笼香气盈鼻,暖得让人头晕。 宋沐之骇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上前急道:“于行宫中行纳后之礼,古未有之,此事还需待有司细议之后再决;陛下意欲亲迎,朝中诸臣定会力谏劝之。” 贺喜轻扯一侧嘴角,推案起身,“朕意已决,或议或谏,尔等随意。” 宋沐之皱眉,喉间梗,贺喜的性子他自是明了,事事说一不二,打定了的念头就绝不会轻易改变。 贺喜转身,待小内监去捧手炉之时,又回头道:“宋卿如是方便,替朕向太后行个话:是朕亲迎并罢册典,还是悬中宫永不纳后,她择一而定。” 宋沐之默然,手中册折握得歪歪扭扭。 贺喜看他半晌,忽而撩袍走下来,眸色黑黑,里面火星猝繎,“宋卿既言不可屈了礼数,朕躬身亲迎又有何不可。” 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一 初雪迟至,较之往年竟晚了一月有余,可一落便是三日不休,天地间万物裹了银装,冰晶莹透。 御街宽阔的石板道侧积雪满覆,远处莲池亦是一片苍然之象,全无了先前旖秀之景,只剩白辙冰痕,更显皇城肃穆严森。 下马道过后,有黄衣通事舍人一路来迎,见了沈无尘,远远便躬身行礼,“沈大人。” 沈无尘点头,眉眼一低,“皇上人在何处?” 舍人道:“正在景殿,大人才至宫门,便有人通禀过了。”说着,暗下抬眼,朝沈无尘身后张望,“皇上着沈大人将人直接带过去。” 沈无尘淡淡应了一声,望见那舍人后面还跟了四位小宫女,看着甚为眼熟,都是旁日里在景欢殿值差的,也就不再多言,侧身让过,头微微一偏,道:“便是她了。” 四位宫女前后趋步过来,飞快将沈无尘身后之人打量了一番,而后为的那人轻声笑了下,上前去扶道:“姑娘随我们来罢。” 乔妹站在沈无尘身后,脚下雪中踩出浅浅两只小坑,一张小脸冻得通红,身上一件葱青仿缎厚绵夹袄,一双手不顾礼数地按在长裰衣摆下,想要汲取衣棉中的暖意,可仍是禁不住地抖,小嘴哆嗦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沈无尘眼角微弯,看向那宫女,“她还没习惯遂阳这气候。” 宫女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上前来,自一侧搀过乔妹的胳膊,带她往前走去,至了雪浅的砖道上才对她道:“快些走,一会儿进了殿中,便不这么冷了。” 乔妹脚下不稳,咬了咬嘴唇,回眼去看沈无尘,见他跟在后面,步子不急不缓,面色淡然,这才稍放了些心,依那宫女所言,步子快了些。 脚下绒雪甚是厚实,一踩便有细小的吱吱声,抬头向前望去,满眼尽是刺白之光,依稀可见远处殿瓦一角琉璃,于碧天灿阳白雪下,灼灼闪烁。 到了景欢殿门口,那宫女才将手松开,仍是笑着道:“姑娘且在此处和沈大人稍等。”说罢,便和其她几个一道入殿去了。 乔妹略显局促,胡乱点了下头,不由自主地朝沈无尘那边挪了两步,小声道:“沈大人……” 沈无尘站稳,轻声问她道:“不必怕,入殿后只消照我先前嘱咐的那般便可。” 乔妹抿了抿唇,手绞着衣摆,迟疑了一时,还是道:“沈大人,我……我是想问问你,狄将军何时回来?” 自被狄风命人从逐州送至遂阳将军府上,她便没有出过门。 三个月来,一日比一日漫长,诺大的一个将军府就似华笼一般,将她身心俱困,连个可以说话问事的人都没有,府中上下人人皆知要好生待她,可也只是在衣食上供她无忧,旁的事情一概不同她说。 狄风于她,两次相救相容之恩,她应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纵是先前惧其之威怕其生怒,可日子久了,心中却也隐隐盼着他能早些回来;毕竟这异国之地,他是唯一一个她认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她可以信托的人。 从彻底绝望到心怀希望,又从满心希望变成失望落寞,她以为他当是待她不同的,可却还是错了,她在谁人眼中,都不过是个似轻羽般没有丝毫份量的物什罢了。 她身份卑微,身子不洁,又能求什么,还想存什么奢望。 可还是感激他,若非是遇见他,她许是不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 只是这样的男子,又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起。 她知她不配,这辈子都不配。 天空又飘起碎雪,雪沫落下来,化于她头顶,冰冰凉的滋味将她心神唤回,她抬头,望见沈无尘看她的眼神,心里不禁一揪。 他眼中黑且静,不带一丝神采,面上虽无表情,可却让人觉得莫名惶恐。 乔妹朝后退了小半步,垂下眼,“是我多事,沈大人莫要怪罪……” 沈无尘没答她问的话,又似没听见她后面这句,只是撇开目光,望向前方高高殿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狄风不愿归京,其中含了何意,他是明白的。 这天下只有一人,能让他无怨无悔于外守疆,亦只有一人,能让他情愿扎于苍林潮原也不肯回京。 不过一纸婚诏,铁骨铮铮似狄风者,心也能塌,骨也会脆;十几年马背沙场征天下,却不敢回京亲眼看这一场盛宴。 君有君命,臣有臣责,他当初既是选择走这条路,那便应当料到日后会是此结果。 相识相知十一年,狄风的心思,他怎会不明白。 他明白,而那人更是清楚,否则也不会叫他特意将这女子从将军府接入宫来,一入御街便遣殿中宫女来迎,这是何等的礼遇,乔妹不知,他却明白。 是为了狄风,亦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从不乱眼撩花的狄风,如此大费周章地从逐州大营送回遂阳,还将她安置在将军府中。 他本是同样心奇,只是今日一见这女子,心中便全明白了。 是不忍还是不舍,这样一双眼,让谁看了,谁能忍心将她不管。 何况是狄风。 他心底沉沉又是一叹,转头又看了乔妹两眼,竟不知能说什么。 前方殿门再开,有小内监躬身出来,“沈大人请。” 沈无尘略一晗,对乔妹点了点头,便拾袍上阶,往殿内行去;乔妹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步履稍沉,厚长襦裙上的缀饰珊珊作响,一路响进景欢殿中去。 身上带着渗人心骨的寒意,殿内蒸人暖意扑身而来,她身子一阵战栗,头一晕,手心冒出一把冷汗。 殿上高座无人,一侧摆了软塌,上有几个黑底碧叶番丝缎面厚垫,英欢正倚在榻边,望着殿门这边。 乔妹眼角冰雾未散,恍惚间看过去,榻边立着一个白袍男子,身形挺立,嘴边带笑,却未看她,只在看那软塌上的人。 神思未敛时,就见沈无尘已在前拜了下去,口中恭敬道:“陛下。” 她一怔,这才回了神,慌忙朝右前方跪了下去,伏地埋头,不敢再抬眼,怯怯道:“民女拜见陛下。” 英欢挑眉打量她,一袭料贵服重的冬衣在她身上略显松跨,肩窄内含,头压得极低,看不见脸,只看得清她压于额下的手在颤。 帝业二 虽是女子之音,可却带了帝王的霸气和不容质疑的威严,叫人无法抗拒。 乔妹咬着唇,慢慢起身,胆中含怯,走了半步便又停住,悄悄抬眼去看沈无尘。 英欢叫她过去,可她…… 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走近那软塌。 心中的恐惧寻不出根源,只是先前看见那双与自己七分相像的眼,就觉得怕。 从不知千里之外,这个位高权重不可一世的女人会同自己相沾相联;可隐隐间又恍悟,往日间种种之事,许是与她脱不了关系。 中千丝相缠,一时间理不出丝毫头绪,一段段回忆浮出来又沉下去,让她心窒。 沈无尘在一旁微声促她道:“陛下之言,不可不从。” 乔妹小惊,齿磕于唇,朱贝相染,心跳得愈加快了。 英欢收回搭在榻侧的手,坐正了身子,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浅波微光,和缓柔稳。 榻边立着的那名白袍男子转眼看过来,嘴角笑意仍在,轻声道:“莫怕。” 乔妹闻得这低磁之音,再看那男子清俊之颜,心底惧意一时间消了一半,摒了摒气,抬脚慢慢朝英欢走过去。 一路走,一路无人止她,待到了榻前三步处时,仍是没人要她停。 乔妹心内不稳,自己停下,垂下眼帘,望着被雪融湿未干的棉履前端。却听英欢在前道:“再过来点。” 她手绞着裙侧,又向前挪过些,却不敢抬头。 英欢瞧着她于鬓边微洒的丝,那般细那般软,黑中透褐。不由低笑,道:“抬起头来。” 乔妹慢慢抬头,错开眼,瞥向一侧,唇咬得更紧。 英欢望她半晌,忽而扬唇起身,两步便至她身前,一把握住她地下巴。迫她抬眼与自己相视。 乔妹心搐难言,面前这女子虽是在笑,可目光却有如刀刃,利中显霸,竟比那些男子还要令人惶恐。 英欢目光于她面庞上逡巡了几圈,手指转而抚上她的脸颊,指间笔茧磨过她柔细的皮肤,而后又是一笑,道:“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倒也是个美人。” 乔妹颊侧被握得微痛,却不能躲,只能看着她的眼,蓝中有黑。黑中带蓝,有如奇世之珠,美得摄人心神。 自小旁人便称她生了一双美目,可是今日才知,世间女子容貌秀丽者何其多也,但似这般瑰而势盛、艳而不媚之人,却是当世罕有。 眼前之人,几乎同她一般高、一样瘦。可却气势压人,凛凛间似九层重云相罩,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从不知世间竟有女子若是,能以区区娇柔之形,而生万人怯觑之势;而女子称帝处尊位,又是历尽过何事。才有得现如今这倪天下众人之慨。 英欢望进她眼底。手不松,轻声问道:“去过邺齐燕平?” 乔妹心口一阵凉。几乎站不住脚,没料到英欢竟知她过往诸事,更没想到这第一句,便是问她这个……可她纵是心惊想避,却也不敢不答,亦不敢相瞒相骗,只得小声道:“回陛下,民女是去过 英欢闻言微笑,“燕平宫中,比起遂阳来说,如何?” 乔妹眼眶稍红,“民女辨不出。” 英欢眼里含笑,手上力道却是更重,将她颊侧压出浅红指印,“邺齐皇帝与朕相比,又如何?” 乔妹言之不出,泪凝于眼角,良久才哑声道:“民女不知。” 英欢收手,脸上笑意渐消,“既是入了邺齐宫中,何故又被遣出?” 乔妹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攥着衣角的手抖得厉害。 英欢看她良久,眼中冰意甚重,突然贴身上前,在她耳侧轻问一声道:“狄风,可曾碰过你一指?” 她口中温热地气息缓缓送入乔妹耳中,如弱水慢流,湿心不留痕。 乔妹泪珠滚下来,立时跪倒在地,“回陛下,不曾。” 心中已明英欢今日为何诏她入宫。 当夜在逐州城外,邺齐中军帅帐之中,那冷硬之塌上的屈辱长夜,那妖气惑人的男子叫她睁开眼睛,盯着她的眸锁着她的身,久久不休。 那日在逐州城外,两军阵中马车厢内,英气耀人黑甲着身的邰将军,望着她的眼,眸中神动,面色怔然,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是什么身份什么人,怎能让坐拥三千佳丽的贺喜青眼相待,又怎能让沉悍剽利地狄风独存怜意。 不过都是因这一双眼,黑中带了点蓝之意,像极了英欢。 纵是不敢这般猜测,纵是不敢做如是想,可却仍是忍不住将这些事情都联在一起,于心中想了个透。 ……邺齐皇帝与朕相比,又如何? ……狄风,可曾碰过你一指? 一切皆了然,现下想来,也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够让贺喜怒意无常而变,能够使狄风卸甲化刚为柔。 她跪着,埋着头掉着泪,只觉自己再卑微不过如此,屈身于一女子之前,身上无彩,心底无光,连抬头抬眼的勇气都没有。 哽咽着,泪蒙了双眼,低泣时却见一只手探下来,停在她眼前,腕间白玉晶亮耀目。 英欢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起来。” 她不敢动,仍伏在地上,泪涌得越来越多,“陛下,民女愿回南岵。” 英欢一把握住她的臂肘,将她拉起来,待她站稳后才松手,回身对宁墨道:“着人带她去尚衣局。” 宁墨挑眉,神色略显讶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英欢再看乔妹,见她脸上惊诧不定,唇稍弯,低声道:“朕留你在宫中,可好?” 乔妹眼露惧意,颤声道:“狄将军……他要我在将军府上。” 英欢回身走了两步,让出路给宁墨,“狄风不会回京了,你是他命人带回京的,独留将军府上却无人照看,不如入宫陪朕。” 乔妹开口欲语,可英欢却不给她机会,抬手一摆,“带下去罢。” 宁墨走过来,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微笑道:“随我来。” 沈无尘神色漠然,自始自终未出一言,待看着宁墨带乔妹出殿,殿门在身后关合,才皱眉,低声道:“陛下诏臣觐见,却留宁殿中在此,太不合矩。” 帝业三 沈无尘脸色甚白,被英欢之言梗住,劝谏之话再也说不出 在朝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她这样。 十一年来勤勉为民、纳谏怀德的那个明君,此时变得像气躁心烦的寻常女子,明理却不讲理,只念一己之悲喜。 明明应当再谏再劝,可他听着她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知她苦了十一年,日日夜夜心疲神焦,其间的种种委屈和种种难处,说出来何人能信,何人能知,何人能明。 长久以来犯颜逆谏之胆,是她给他的;可他却从未料到有一天,她竟会不再听他劝,说要任性。 她就是要任性这一回,他又能怎样?! 英欢伸指轻撩眼睫,偏过头,“这么多年来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朕都知道。” 沈无尘抬头,眉更紧。 英欢望他一眼,道:“在你沈无尘心中,这天底下再无比朕更无情的女人,是不是?” 沈无尘面上微一抽搐,低头道:“臣断不敢在心中如此诽测陛下。” 英欢看着他这万年如一的淡然神色,心火骤起,抿紧唇,抬手猛地一把扼住他的喉,看着他面露渐惊之色,才低声冷笑道:“你可知,朕有时真恨不能杀了你 沈无尘由着她的指骨硌在他喉头,呼吸不能,开口亦不能,只能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了她良久,才慢慢地阂了眼。 英欢手指略松,敞袖垂苏在他颈间微微晃着,赤缃相交映如辉,“凉城那一夜。你暗劝朕去找他,图的不就是想要邺齐与邰缔盟么?” 沈无尘咽沫,喉间甚哑,刚要说话时她的手指却又屈紧了三分,声音低中带怨,“可你竟真当朕地心是石头做的!回京之后转眼便同那班老臣一道劝朕成婚!你以为朕无心无情多年久矣,再痛一次也不过如淡风细云是不是?!” 话间,她眼角渐渐红了去。分不清是怒意而就的血丝,还是心底浪涌酸楚之情,纵是眼中凝水,也被胸间盛火蒸干了,只剩干僵之意,眼痛心亦痛。 她盯他良久,忽而一松手,臂垂袖掩,撇开眼,往一旁走两步停下。不再说话。 君臣相知十一年,平稳相得如镜之面,却不料这一次相冲,竟是如此不计后果之烈。 英欢吸了一大口气。将心中之火压了压,才又道:“狄风一事,你敢说你心中没存怨气?” 沈无尘脸色沉沉,喉间指印犹在,什么都说不出,只是握了握拳,摇头再摇头。 她低笑,眼中寒意愈重。“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既是怨朕,又何怕说出来。” 他低,想到千里之外不肯归京的狄风,便是咬牙。 他是怨她,他知狄风对她心意如何。更知这十余年来她根本就是无心无情。谁人能擢得了她的眼,谁人能拢得住她地 可却没料到。一趟杵州之行,她竟遇上了那人。 从此她便不再是她,往日那个于男子身上不留情的西欢王,心中便只一人长存。 凉城一夜他暗劝她是为国,归京之后迫她成婚亦是为国,如今知道她想要亲送康宪郡主,劝阻之辞几欲脱口而出,却不是为国。 他看不得狄风在外为她守疆之时,她于大婚之前却要去见那个男人。 明明已下大婚之诏,明明已知两人永不可能相守,却还要如此不计后果行此之事,真的不像她,却想不通她到底为何忍不了这一回。 纵是任性这一场,却又能如何? 纵是见那人一面,她又能怎样? 沈无尘看着她,“臣还望陛下能够三思。邺齐皇帝陛下意欲亲迎郡主,居心何在仍不可论;更何况邺齐定期于二月,又近陛下大婚之典,倘是有个万一,陛下该如何面对天下万民,又要置宁殿中于何地?” 英欢闻言,拾过案上瓷洗狠狠摔至地上,“你少说宁墨,这事儿与他何干!” 沈无尘退之不及,任那碎瓷溅至袍下,抬眼深深望过去,“陛下今日何故火气如此之大?” 英欢抚在案边的手在微抖,良久不言。 她今日之举实非明君当为,堪堪枉担了过去十一年间的厚德之名。 可她偏偏就是听不得沈无尘那一句句的劝谏之言,只消一想到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心中便诸情翻腾,杂涌不休,胸窒万分。 先前夜夜宫灯之下,是她亲自翻阅那厚厚的宗室名录,是她亲手于诸多宗室之女中,为那人择定皇后之选。 她以为她不在乎他地后位,她以为她不在乎他那夜的旦旦誓言。 可当他说,他要纳后,他要尚邰宗室之女,他要罢奉迎使而亲迎,他要她御驾亲送以彰心诚 她怒不可忍,痛亦不可忍! 一直都知他心狠手辣,一直都知信不得他的真心,可纵是知道又有何用! 该伤之处仍被伤,该痛之处仍在痛。 一切只因,不该存情之时存了情,不该奢念之事奢了念。 怪只怪自己,怨只怨自己,何故要迁怒于沈无尘身上? 英欢扶案之手稳了稳,回头看向他,脸上怒意淡去不少,“康宪郡主何时能抵京?” 沈无尘见她言辞稍和,也便不论前事,只是答道:“还需十日。” 英欢走去倚进软榻上,又看他一眼,“朕欲封她为康宪公主。” 沈无尘皱眉,“此事无例可循,甚不合矩。” 康宪郡主英俪芹,已殁宣国公第三女,高宗同母之弟怀王之孙,初封康宪县主,后因宣国公早殁,先帝怜之甚盛,遂封其为康宪郡主,自幼随母出京,长于南都,性子恭顺温婉,颇兼大气之范。 英欢择定她时,满朝臣工无人持异,纵览邰宗室所系诸女,没有一人比她身世显赫,又因怀王与宣国公均早已离世,纵是她将来在邺齐得势,也不会于邰国中带来丝毫迫难。 只是当初先帝封国公之女为郡主,已是怀慈逾矩之举,倘若英欢封她为公主,那便当真是于祖制不合了。 英欢听见沈无尘之言,也不觉怪,似是早知他会反对,因是不急,稳坐于榻上,定定地瞧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道:“若是不封她为公主,又怎能配得起那人。” 帝业四 那男人年少登基为帝,天纵英才寥若辰星,十一年来坐霸一方、权倾天下,世间女子莫不争相趋之,他身侧后位无数双眼睛都在窥觑,要想坐得稳谈何容易。 若无可媲之尊荣,又怎能配得起他。 而她既是肯替他择后,又岂会在乎一个公主之号是不是与制相合。 她要为他,送去一个外尊内秀、可长立于他身侧、能尽享一切荣宠之福的皇后。 是为邰,亦是为她自己的私心。 邺齐燕平宫中,宣辰殿上的后位,她既是不能占,又何拘于不舍旁人去替她坐。 不仅舍得,她还要尽心尽力、亲命亲为,将所送之人饰以富贵之尊,不过是为了能同他相称相配。 刀光剑影渐落,诛伐之计缓消,十一年的纠葛而今终是要以断告终。 只是不曾想过,挥刀斩恨之人竟会是她自己。 利刃无情,恨既没,国既穆,她同他从今往后是不是能够再无瓜葛,只图帝与帝间的共计大策。 只是覆水难收,帝诏更不可悔,她只愿能在那之前,再将他看一眼。 她既是道喜之不尽,那便万万不可掉泪。 自那日乾元殿笔落国书至今,纵是心怀难忍之伤,却也滴泪未落。 而今日闻得沈无尘诤诤谏言,竟于刹那间便泪凝满眶,满腹之悔之痛禁不起旁人来撩。怒火转瞬间便迁于他人,自己却是迟迟未觉。 才知悔难平恨亦难断,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她如何真的能,喜之不尽。 只怕是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夜那个人,若是回忆可以抵过相伴之愿。那她为何偏偏祛不褪再见他一面之念。 再一面,只一面,从此她便再也不念他不为他痛。 撑拓一世帝王之尊,所求不过是任性这一回。 就这一回。 沈无尘于一侧默默不语,英欢一语之意他怎能不明,只不过…… 那男人身罩不可一世之范,又岂是区区一个公主之封便能配得起的?! 可英欢既是这般说了,他也便持不得异议。点头道:“此事若是能经二省相应,臣俱无它话。” 英欢眉梢微动,慢慢回了神,“康宪郡主抵京后,不需在外置候馆,直接于宫中择殿将其安顿下来。” 沈无尘低叹,“陛下还是会同有司细议,臣再不会过问此事。” 英欢怎能听不出他这话中地怨气,不由眯了眼,手掐住袖口。“那便退下罢。” 他不再劝她,不过是因顾及君面臣德,而非念及她心中所苦。沈无尘闻言行礼,而后向殿外退去。一路都低着头,以掩面上冰僵之色。 刚至殿门,就听英欢清亮的声音自前面传来,“沈无尘。” 他抬头,看见她已起身站起,双手互拢,正望着他,眼神坚定稳若。 她看了他一会儿。一侧唇角弯了弯,轻屑道:“只望你将来有一日,莫要落到同朕一般的境地来。” 沈无尘脸色更僵,“陛下……” 英欢侧了身,“狄风久久不婚,朕知其意;你这么多年来未作娶妻的打算。却又是为何?” 沈无尘低头。“未得合适之人。” 英欢闻言挑眉,扬袖指他。“京中人人都道,沈郎甚傲,为肱股之栋,蔑千金闺秀。你倒是风骨尚存,肯对得起自己的心。朕若能得你一半之幸,也不会被你气成今日这般模样。” 未及他开口,她又敛笑,低声道:“若你将来有一日,遇见合适之人却得不了她,你才能知你今日错了些什么 沈无尘眸光一淡,想也未想便道:“臣不会奢望不可求之人,因是不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败于此事之上。” 英欢嘴角硬了一瞬,随即冷笑道:“你今日之话,朕不会忘,你自己也莫要忘了。” 沈无尘低,“臣退之前还想问陛下一事。” “说。” 他想了想,才字斟句酌道:“臣不知陛下为何要留乔妹于宫中。” 语气虽是恭顺询疑,可话中之意分明就是在说,她不该留那女人。 英欢怒意又上心头,甩袖便走,“此事不是你操心地。”她转身,“送亲一事,你若想躲也不可能,朕一定会点你随驾,工部诸事现下便着手安排,免得到时又找借口,朕不会允。” 沈无尘望着她大步而去,那盛怒之影衬得朱衣更艳,让他再也无话可说。 之前内乱外敌齐齐相迫,都比不得这回两国联姻缔盟让人胆战心惊。 好似一幕华景,远远望之如绣,却不知其后藏掩着怎样的波涛巨浪,于不经意间便能倾覆万倾之原。 他转身出殿,心下默叹三声。 只望是自己,这回多虑了。 邰大历十二年初,康宪郡主奉诏抵京,上嘉其品淑,封康宪公主,使其适邺齐皇帝,以彰二国盟好之意。 正月十八日,京中使司来报,邺齐皇帝遣先从使共六人及学士院诸官赴开宁行宫,礼置册命诸事,以恭二国圣驾。 二十六日,逢康宪公主生辰,上幸大庆殿,有对御,至晚不回内,宿于殿中。大庆殿中灯火彻夜辉,为贺康宪公主生辰,英欢特意赐宴,行酒七盏,撤宴后又独留殿中,久未归内。 殿内暖阁中,琉璃玉柱掌扇灯,红纱珠络绕金烛,香风萦绕,热意满室,一片和气喜乐之象。 宫女内侍们均已被英欢遣退,诺大阁间里只留她与英俪芹二人。 案上有酒,酒香诱人,玉杯一起便不忍落。 英欢脸色薰红,目光若水,握着酒杯的手腕软似细泥,人已带了三分醉意,却仍自斟不停。 英俪芹坐在一旁,面容柔稳,望着她,轻声道:“陛下,酒多伤身。” 英欢看向她,晃了晃手中白玉雕花杯,扬唇轻笑,“芹儿年仅十八,当真是好年华……” 英俪芹脸微红,略低了头,道:“已不是什么好年华了,和旁人去比,早没了芳春之容,倒显得老了。” 英欢眼波止了一瞬,随即笑了出来,手在乱颤,杯中之酒溅洒出来,浸至袖口,“朕……朕这才叫老了。” 帝业五 一个让人恨让人痛,让人怎生都忘不了的……妖孽。 狠辣霸道、不拘常理、置旁人喜怒于不顾、天地不惧、惟他独尊……世间也就这一人,能狠狠擢了她的眼,又拢了她的心。 酒意熏人,眸间朦胧之意愈浓,任是何物,看在眼里都带了罩水之光。 英欢眼睫动了动,觉察出身侧之人的怔愣之态,偏过头去看她,见她手上动作已停,正紧紧攥着那方锦帕,眼中神色又是不解、又是迟疑。 英欢抬手,揉去睫前冰凉水雾,忽而又笑了起来,头凑过去,贴着英俪芹的耳边道:“朕先前是在同你说笑,莫要当真了。这世间……这世间哪里会有妖孽一样的人呢……” 她笑颜艳开一片,如初春桃瓣纷飞染红,眸中清亮水光映着案上金烛之辉,堪堪是一副喜之不尽的神色。 只是这笑,笑到底也不过是一抹苍白之灰,稀稀碎碎地掩在华服之下,藏着掖着,不让人瞧见真象若何。 至难至死,也不能叫人窥觑到她的真心。 如若泪水无果,那便以笑贺君喜。 她说喜之不尽,那就一直笑,一直笑……纵是在流泪,也要笑。 纵是徒手亲葬此生之幸,也要笑。 笑声沉沉而哑,最后嗓间都略微痛,如针尖挠人,刺痒不可耐。 英俪芹见状不由心生怯意,慢慢收回手。轻声道:“陛下醉了,容我唤人进来服侍陛下早些歇息。” 她起身要走,却被英欢一把攥住手腕。 瘦长的指间带了薄薄一层笔茧,磨得她腕间柔肤隐隐作痛…… 英欢扬起下巴,望着她。脸上笑意尽弥,消瘦的面庞在烛光闪耀下愈显清棱,“倘若他不喜欢你,你是否会伤心?” 英俪芹嘴唇动了动,小声道:“陛下说地他……是邺齐皇帝陛下?” 英欢点了下头,眼帘一落,遮去眸中蓦闪之光。 英俪芹颊侧微红,缓缓坐回位上。轻吐了口气,低声道:“陛下既是择俪芹适邺齐,俪芹自是知晓己责为何,又怎会因他而喜而悲……” 英欢掌间一松,嘴角微垂,面上带了落寞之色,略略一晒道:“你倒是深明礼义之人,不愧是宣国公之女,也不枉费先帝待怀王一房的诚厚之心。“ 英俪芹轻笑,手指卷了卷帕子。“身在天家,能够为国尽力、为君分忧,便是至幸了。” 英欢看着她,这般年轻的容颜。面上却无一丝不甘之色,心下不由一叹,抬手去抚了抚她的,扬唇道:“朕果真没选错人。” 英俪芹淡淡一笑,唇侧荡起两个小笑涡,妩媚中存了天真之惑,“陛下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英欢绕着她梢地指一僵,撇过眼。“朕如何能知。” 英俪芹又笑笑,手指勾在一起,“我听人说,邺齐皇帝陛下虽是冷酷无方、霸道摄人,却也是个英气十足的男子。” 英欢心里一阵别扭,浅吸一口气。胸口酸潮猛涨。不由扶案起身,“他后宫佳丽数众。你也莫要早早论断……” 英俪芹觉出她话中不满之情,却不知是自己哪里说错了,忙也起身,低了头道:“陛下说得是 英欢自嘲一笑,嘴角颤了颤,扬袖轻摆,“今晚上朕说了些什么自己都不清楚,你……心里莫要怪朕。” 英俪芹摇摇头,见她要走,忙上前去搀,“陛下可是要回去了?我去唤人来……” 英欢回眸,笑了笑,眼中漠然一片,“朕不用人来扶。” 罢,用力推开她的手,自己往殿门走去。 腹中酒烧之感撩心焚脏,一阵阵火辣辣的热意直冲头顶,唇奇干,眼极湿,脚下步伐踉跄,人,是狼狈不堪。 抚掌推开殿门,外面寒风凛冽,裹杂着雪片呼啸而过,擦得她颊侧是刀割般的痛。 她踏上殿外廊间,瞧见远处有灯笼影儿,却不急着唤人,只是倚着那粗粗殿柱,手压上柱上残雪,拓出一个一个的冰晶之印。 她想他。 她真的很想他。 想得……都要疯了。 冷风擦地而起,将她衣裙卷扫翻裹,寒意透过层层华服,与心中酸辣之意搅在一起,满身陡生战栗之感。 头晕乎乎的,身子也是轻飘飘地,心中沉重之情随风渐消,酒意越涌越多,有如临风之火,风愈大,火愈盛,烧至最后,心智已被焚烧至烬。 远处风雪中的宫灯之光越来越亮,透过重重雪雾朝她而来,暗夜一点明,昏黄青白,伴着皮靴踏雪之音,渐渐至她身前。 英欢揽着殿柱,悠悠转身,抬眼去望,一望便望见那张清俊面庞。 她蓦地笑了,抬手指着他道:“你……你怎么来了……” 冷风窜入喉间,她猛地咳起来,半弯了腰,头晕眼花几要摔倒。 只是下一瞬人便跌进暖热之怀,身后男人紧搂着她的腰,头偏侧下来,鼻翳**了两下,低声在她耳边叹道:“陛下怎么喝了这么多?” 英欢低泣一声,伸手去掰腰间大掌,费力从他怀中脱身而出,然后转身对上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中俱是怜惜之意,眸中笼雾,如雪在扬。她看他良久,眼角又湿,压不住心间酒意,拾袖抬手,去压他的肩,而后飞快地靠上他,勾下他的脖子,张口含住他的下唇。 温润柔软,晶凉冷魄,引得她重重合齿将他咬下。 他微僵,吃痛却不躲,双手环过她的腰,将她圈入怀中,替她挡风遮雪。 由着她似小兽一般啃咬他的唇,听她喉间出压抑地低泣声,感到她在抖,却不知还能做什么。 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能够让她变成这副模样。 宫中殿外,毫不顾忌君威圣容,酒醉之行怕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良久良久,她才松了口,头一偏,偎在他肩头。 他抬手抚唇,不消看也知,肿得惨不忍睹。 她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颈侧,困斗后竟似新生小猫一般柔软无害。 她闭了眼睛,梢蹭过他的肩,有泪自眼角滑落,抬手狠狠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哽咽道:“你好狠的心……” 帝业六 寒风骤雪中人已失了神,一路行一路唇动,说了些什么话自己却是全然不知。 泪涌如注,满心委屈满腹怨气,统统借着今日这醉花酒撒泄出来。 谁说帝王不能醉。 醉亦道真言…… 面凝冷霜,睫边存冰,哭得喘不过气来,才知她也有于人前示弱的时候,才知她也不能永远逞强为悍。 只觉被人圈在怀中,似孩子一般受他欺哄,手被大掌牢牢握住,暖意自掌间传过来,焐透了她冰冰凉的手指。 额角炸裂般的痛,才几步便折了神,歪在他怀中,不愿再睁眼。 只愿这夜如梦便是梦一场,不要让她醒。 可以让她,就这般肆无忌惮地流泪、无所顾忌地说话…… 纵是沉沦亦无悔。 风雪渐消,热意扑身。 待清醒过来时,人已在景欢殿暖阁里睡下了。 燃了灯,红纱丝蔽罩在眼前微晃,里面暗光溢出来,让人看了头更是晕。 英欢唇干欲裂,浑身僵酸疼痛,殿外仍是黑漆漆一片,辨不得是何时辰。 她抬手将榻边垂帐撩起些,费力侧过身子,朝外望去,见阁间地板上摆了一只青铜镂花小火盆,上有衔嘴长把锡壶,口正嘶嘶往外溅水气。 宁墨白袍背身,弯膝半蹲,隔不久便轻轻将那锡壶转一下。逆着光,看不清他人,就见他腕间敞口宽袖一晃一晃,素白之色映着阁间昏黄之光,倒也让人心安。 英欢收回手。任那床帐自垂不顾,闭了眼脸色愈差。 纵是酒醉无知,可她在彻底不醒之前做了些什么,心中仍是记得的。 是疯了罢,只有疯了才会把宁墨当成那人,只有疯了才会说出那些逆天骇人之言。 为帝十一年矣,竟是不如当初朦懂无畏时狠得下心来,竟是愈不顾帝王之尊、愈漠视肩上之担。 她指尖重重戳入身下锦褥。心中大恨。 是恨那人亦是恨她自己,本就是心焦力竭的一世,偏还要落得现如今这狼狈不堪地境地来。 而这一场爱与恨的纠葛到了最后又能成就何事,她自己再清楚明白不过,可却仍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扼不住心中之念,仍是不管不顾要去见他这回。 当真是……昏君之为! 那日听闻邺齐使副进言,道邺齐皇帝望她御驾亲送康宪公主,以彰心诚之意。 满朝臣工除了沈无尘外无人持异,人人都知南岵境内四国之军根茎交缠、兵家之势眨眼之间便能大变,此时邺齐皇帝既愿亲迎以显重诚之心。邰又怎能忤其之请她想也未想便应了下来,旁人只当她是为国才肯千里冒寒御驾亲送,可只有她自己才知,她是想要见他。 如此盛大堂皇蔽人耳目的借口。得来多么不易,她又怎能舍得放手。 纵是知道自己心中埋了何意,纵是知道此行堪比昏君之为……她亦不忍拒。 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孑然一人,而他身侧后位也不再虚悬,除了这回,她哪里还有机会,能够再看他一眼。 就这么一眼……然后她便真的放手,再也不念。 他铺好了路待她来走。她只消点个头便能成行,可为什么心底里却是如此挣扎不休,似是一踏便是荆棘曲径,只能去不得归。 到底,她还是比不过他心狠霸悍。 以帝之身率军逼入它国只为助敌脱困,为求战而以血肉之身硬受一刀之伤。千军万马阵前他敢来握她地手。只身被围时仍能一剑决胜而迫狄风相应…… 这种种之事,只有他能为。她却做不到。 天底下万万人,多少年来便只生就一个他,那破冰之寒削铁之利,旁人谁能比得过! 因是他说纳后,邺齐朝中无人敢疑;因是他要罢礼亲迎,邺齐国中无人能劝。 世人都道她同他媲敌多年,可却不知她其实就算再强再狠,强不过他狠亦不及他。 至少他不会于雪夜中酒醉落泪。 至少他不会抱着旁人唤她的名。 至少他不用被逼为国而下婚诏,不用硬撑笑脸将碎牙和血吞下肚。 看似僵平的二人之争,其下冰间火中蕴藏着何种泪血,只有她才知道。 他进一步之力,她却要费十步才能讨得回来。 只因她是女子,本当是柔弱不敌之角,却是拼死也要与他同生共灭,不肯认输。 ……这一切的难处,只怕他是永远都不得知亦不会遇。 胸间酒意仍存,任思绪信马由缰奔波不休,脑中胡思乱想不知多久,才闻到帐外酸苦之味。 薄金床帐轻起,吊于角钩之上,白袖宽掌探进来,摸了摸她的额。 英欢乍然回神,侧过头,抬手将他袖口扯下,盯着他轻波微晃的眼,半晌才低声道:“今夜之事,你最好忘了。” 宁墨不语不笑,只是弯身将她抱起,塞两个缎面厚垫在她背后,让她靠稳了,然后拿过一旁小几上的银碗,不动声色道:“解酒汤。” 英欢伸手欲接,他却抬碗喝一口,然后揽过她的身子,低下头寻着她地唇,慢慢喂进她口中。 干涸欲裂的唇一点点润起来,只是唇间汁液酸苦难忍,令她眉头紧蹙不松。 宁墨又喂她几口,才搁下碗,长指扫过她唇角。面色是往日难见之森,声音也透着冰意,“往后酸苦之事,我一概与你同担。” 英欢怔然不语,只是望着他。搭在他肩上的指不知不觉地绻了起来。 他头一回不称自己为臣,不称她为陛下。 他这是要…… 宁墨抿了抿唇,猛地收手将她揉进怀中,嘴压在她耳侧道:“酒多伤身,泪多伤心。从今往后,你的身心由我来护。” 英欢呼吸一紧,使劲去推他,纵是头晕也仍是费力低喝道:“这话胆子当真是大得没边了……” 君威尚存。她身子冷硬不已,逼得他慢慢松了手。 宁墨拧着眉起身,面色清冷,“陛下此行赴东境,太医院谁人随行至今未决,陛下心中究竟何意?” 英欢额角跳痛,低声道:“朕不会点你。” 帝业七 广袂宽缘随风而展,裳朱迎雪轻扬。 她立在辂前未下,脸被风雪扑湿,素得透亮,唇是冻透了的红紫之色,宛如浸血之果,灼潋妖饶。 马行一步,卫紧三分。 六军龙墀十三旗,金吾纛槊六十骑,仪仗森肃,隔于其间。 他正正立于马上,氅上鹤羽长顺硬朗,逆风翻飞,青白云纹若隐若现,行中捻成龙迹。 天子之威摄群卫,霸溢四方。 白羽黑马,朗朗映目,人是瘦而硬悍,宽肩长臂,束腿墨靴,仿若初见。 她仰,眼角水雾成冰,微启之唇轻轻作颤,紫裘宽肘伴风狂展,如蝶之双翼,金丝龙形映雪而腾。 身前之众,面前之风,眼前之雪,与心中之人相比,通通尽弥不觉。 他眸间黑雾腾绕不散,罔顾周遭人马卫仗,只身向前,逼她而近。 如火燎原般的气势,尽扫诸卫,一路缓行一路烫,无人敢挡。 倪众人之态,待触上她的眼时,才僵了一刻。 她望着他,目光披雪穿风而过,直抵他心。 天下一局,两国之境,狂风烈雪间二王相峙。 是爱是恨,为国为私,谁念着谁谁又负了谁。 位尊身贵,手握权重,竟敌不过这一眼相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掌扯缰而止,座下之马低嘶一声。昂脖抖鬃,一副不羁之势。 邰驾前众卫铁甲颤动,手中之戟铿锵作响,尖上蒙雪,利中含冰。 她手脚俱僵。若非泪如寒冻,只怕此时双颊早已湿透。 与他相隔不过数十步,却似千山万里相阻,遥不可及,远不可触。 厚裘重衮下心在狂跳,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他停下,他看着她。可却下不得辂上不得前。 开不了口,触不到他。 就这样看着他。 其实已是天赐恩惠。 她长睫凌霜,冰透双眸,眼中蓝黑之雾杳杳轻动,终是垂了眼,阖了目光于心。 就这样罢。 看一眼,已是足够。 知道他仍英悍有力,看见他仍霸道无羁,就够了。 不能再求多,求多便是求输。她不能输,亦输不起。 凛凛寒风之中她转身,履踏辂上沉雪,袖拢江上潮气。便要入辂降帘。 可身后却蓦地响起箭啸之声。 未及反应过来时,江岸那头便远远传来铁碎木裂之音,脚下浮桁大动,摇震数下才渐渐休止。 邰卤簿仪仗闻声亦是大乱,众卫纷纷转身朝后张望,可江心离岸甚远,又有雪雾在前,一时间谁也看不出究竟。 她好容易才稳住脚。心下又疑又惊,猛地转身,朝他望去。 他双眸寒如冰海,深不见底,大掌慢慢松了缰,长臂抬起。鹤羽氅袖向后一扬。身后黄仗之中有使趋步上前而来。 前方他与使副低声在言,她却等不及。急急差人去探出了何事。 人扬鞭马飞行,不消一刻便回来相禀,“风雪急加江水寒,西岸一侧浮桁舟裂板断,三处均毁,一时难以修复。” 她吸一口冷气,手握成拳,“辇辂诸卫,可还能踏桁回岸?” 卫摇了摇头,“沈大人在后有言,怕是今夜都修不好。” 她愤然转身,牙咬得咯咯响。 御驾于此被困,她天子颜面将来如何能存? 前方邺齐使副徒步而来,远远便拜,行大叩之礼,沾雪起身恭敬道:“上请陛下同卤簿仪仗入行宫宿留一夜,明日以观立后册命之礼,望陛下念在与康宪公主同宗,允上之请。” 她立于辂上,俯身张瞰,前面诸卫人人都闻清邺齐使副之辞,面上尽露讶然之色。 她垂袖,唇微弯,冷冷一笑。 他给她天大的一个台阶。 再次救她于难中。可悲可笑之处,是她无法驳了他。 入行宫观册后之礼,便能掩了她御驾被困之实,解了她的围又免她陷于尴尬之地。 只不过…… 刚才那一声箭啸,她听得清清楚楚。 若说浮桁之断只责风雪江水,她却也不信。 心中迟疑间,恍然见他眼底漠然一片,看她一眼后便拧缰掉头而走。 挺挺直背撑起氅后九龙之案,刺得她眼酸。 她怔然,随即皱眉,莫不是这一回……她真错怪了他?! 着人去应了那使副之请,随后命人传沈无尘回至驾侧,将诸卫行阵安排妥善,才又入辂坐稳。 入他行宫一夜…… 她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明日一早他便要备礼册命,康宪公主亦宿于行宫之中,她还能期望些什么?! 先下大婚之诏地人是她,口口声声说不再见他的人是她,在他负伤于外、征伐掠地之时在背后夺他重镇的人亦是她。 他未对她兵刃相向,却仍愿助她脱困,纵是那冷漠一眼,亦不能消祛她心头火热烫意。 十年来他对她狠对她毒…… 可现如今她能报之怨均已报,他生生俱受。 她还能如何,还想如何?! 纵是恨他至深至极,雪中隔雾那一眼,仍令她心潮涌动、澎湃不休。 这天下真的,再无一人能像他一样,让她欢喜让她忧。 才知爱要比恨浓。 才知心能有多痛。 才知此生此世。任性无用狠辣无用算计无用,天下敌不过此一人。 ……可却又能怎样。 驾起,江东岸宫乐奏响,她听出是大县之乐。 远处黄仗分雪而行,隐隐可见他的身影。 她不禁垂眼。泪蒙眼眶。 既已上礼相待,那他心里……还有没有对她存情。 开宁行宫建之甚全,册命告身之礼诸备皆齐,宫中殿里殿外,处处彰显森宏之氛。 帝业八 口中呼出的白气与夜雾缠在一起,如梦似幻。 身下鹤羽长梗又软又硬根根撩神,欲罢不能。 她眼前俱是雾,俱是水,朦胧间好似能看见伏于案上的自己是何等娇滟诱人,撩人心魄。 如冬梅一朵,傲雪独白,蕊中一点红。 他的醉意将她一道浸染,他狂野的动作将她变得同样放荡。 就这么一夜,一夜而已。 若是从此再不能见,若是从此身侧俱留他人,为何不能趁这一夜 疯狂一次。 他长指滑下去,抵在潮润微颤的窄口处,浅浅挤入,指节顶着她,圈圈摩娑,她的手攥紧了华贵长羽,低低泣出声,腰间弓起来,口中胡乱求着他。 他抽指而出,俯身,带着湿意的指尖缠上她的胸,将她蕾尖一道润湿,听着她断断续续的低泣声却是不停,于背后将她抬起,偏头侧身,去咬她。 她由泣转喊,抬手去按他的头,五指尽数没入他的间,抵着他揉着他,不知是让他停还是不要走。 月色拍过枯树枝丫洒下来,映出这一案春色,于冬夜中烫人心肺。 他终于抬头,眸子黑得吓人,伸出舌舔舔嘴角,转而去衔她的唇,将她的味道送入她口中,让她同他一道相品相尝。真甜……”他舌推她唇,恋恋不舍地抬头,话中甚显酒劲。 她面色红得透血。身上浅红之印一片,抬手欲去碰他,却被他箍住双手压在身后,再动不得。 他低喘,又埋下头狠狠将她咬了几口。疯狂舔噬她最柔嫩的几处,而后伸手去摸案上棋子,滚了几圈雪,夹于指间。 再探至她身下,指间冰滑棋子拨弄她的蕊瓣,时重时轻,下手不留情。 她被他折磨至疯,再忍不住。再受不起,下巴仰起,压抑地叫出声来。 他双眸闪烁不已,寒夜中额角迸出汗粒,哑着嗓子低声道:“这就受不住了?可见遂阳宫中地那些男人们……啧……” 她的脚趾如睡莲之瓣,尽数蜷起,伸手去掰他的肩,红唇吐气不休,身上寒热交加,听着他的话却无力驳出口。只盼他能救自己于这一场大火之中。 他低了眼,盯着她身下,眼里的血丝越冒越多,面色似野兽狂捕之前那般傲然隐忍。两指微微一动,将那枚棋子抵入她里面。 雪白地棋子没入她浅粉色的润口内,冰凉之感瞬间将她焚烧灼燃,欲死不能欲生不得,只觉浑身如水似火,水不能干火不能灭,生生受不得。 她扯着他的嘶喊出口,玉足缠至他身后。将他的腰往身下抵。 从不知**可以如此强烈,从不知自己能够如此狂荡…… 口中之音已不能入耳,满面潮红之色与雪相映成辉,艳的艳冰的冰,石桌案上,云烟红雾娇涟画一副。 他便是那作画之人 指过之处。处处成色。他的熟捻他的野,让她烈然盛开绽放。世上再无旁人能将她身心撑至此开,再无旁人能让她心甘情愿被折磨。 棋子凉意渐被她噬。 推进勾出,反反复复,他狠着劲让她喊让她泣,让她欲求却得不到。 他是醉了,可她地身子她的声音,让他更醉。 醉亦成疯,愿此夜永无止尽,愿他疯不成魔变成狂,愿她同他一道疯,一道狂。 她仰在青白鹤羽长氅之上,身上红印点点,胸前两朵傲梅美不胜收,窄细的腰枝轻轻款摆,唇透紫,齿雪白,口中之气香甜万分。 他真的…… 再不愿放手! 不愿把她让给旁人,不愿她这模样被旁人看见! 酒劲冲头,见她愈美就愈想折磨她,将她折磨得生生死死不得休,此生只念他一人。 让她从此以后只为他而狂荡,眼中再无旁人,心里再无旖念。 他冷着眉咬着牙,忍着,耐得住此一刻便能赢得了她的心,他再清楚她不过,再明白她不过。 长指探进她体内滑了半圈,将那棋子缓缓勾出。 大掌俱已湿透,棋上沾液粘透,如蜜绕指。 她颤抖着呻吟出声,玉足揉着他的腰,恨不能将他尽数纳入身子里,解了这火。 记忆中他那似剑之利、割肉划骨之痛,此时竟成了噬人心骨的**之念。 想让他劈她而入。 想让他将她划破,以痛解此痒。 想让他疯狂地撞碎她,将她心魂尽数夺走。 她不在乎。 在这样一个雪夜,这样一处陌生之地,她眼中心里只有他,旁的统统不在乎。 只愿他依然渴望她,就如她疯狂地渴望他一样。 她在他掌下震颤不休,红唇抖着,低哑轻吟,模模糊糊吐出几个字。 他凝眸,辨不清,俯身而下,贴近她的唇,听她再道。 她轻喘,重又念了一回。 他眉峰陡扬,一张俊脸冰意尽褪,只留火热烫意,眼中唇间皆带火,将她一把抱起来,箍入怀中,扯过案上长氅将她裹进,狠狠地揉,死命地按进自己怀里。 ……她说她想他。 想他想得都要疯了! 他转身倚上石桌,将她放在膝上,牵过她的腿盘住他地腰,双眸似冰裂九天之寒川,看着她,然后疯狂地吻上她的唇。 他……想她也是想得都要疯了! 他双掌入氅去捻她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唇不松手不停,感到她地腰在他身上盘动,心口不禁一颤 她紧紧搂着他地脖子,脸烫心亦烫。费力撑起身子,寻着他那一处,然后缓缓坐下去。 感到他身子绷成了一条板,看见他眼唇俱缩,她才松了气,沉沉放下身子,将他全数压了进来。 她微微仰起下巴,指尖陷入他肩侧袍内。双腿在抖,这姿势几要将她撑破,可心中却被暖意填得满满当当的。 是满足,满足得都想落泪。 世上万万物,其实她最想要的不过就是他。 她紧得要命,轻喘连连,脸上血色万方,埋下头去轻轻咬他耳廓,颤声讨娇道:“你……你动啊。” 帝业九 她的手指一颤,险些从他掌间滑出。 原来他不是恨她夺了逐州,而是恨她当日所下大婚之诏。 他箍紧她的手,眼底愈沉,看着她道:“只是那时不知杀了他,似你这般无情之人会不会伤心难过。” 她转头抬眼,脸上泪痕于暗光下忽闪,咬了唇,说不出话来。 无情之人。 到底她在他心中也不过担着这无情二字。 未反身策军夺宁墨之命,不是怕犯邰之怒,而是心念此举伤不了她丝毫。 他长臂撩水横过,搂过她的腰将她按回怀里,声音低低道:“我欲尚邰宗室之女为后,你竟是应得如此之快,当真是无情至极。” 她唇渗血,额抵在他胸前,无声无息地哭着,一言不。 纵是她心痛,纵是她有情,纵是她因他此举脏腑俱焚,却对他说不得一个字。 纵是说了,他也不会信。 他大掌抚过她湿,唇贴上她耳边,轻轻咬牙道:“喜之不尽?” 她轻颤,听得出他轻言之语中隐隐带了怒意,愈说不出话来。 当日写那四个字与他,分明是她的盛怒之举,哪里见得了真 是怨他亦是想要他气,他既是伤她,那她便绝不让他独自痛快。他的唇移至她颊边,吻去她的泪,低叹一声。又道:“既是喜之不尽,那又为何落泪。” 一字一词自他口中道出,似风刀雪剑一般劈入她心。 她长睫一动,泪愈涌愈多,抵在他身前地手狠狠掐着他。终是哽咽出声。 他眼角微皱,抬手捻她耳珠,不叫她再哭,低声又道:“既是喜之不尽,那为何今日在东江浮桁之上,不敢出辂与我相见。” 她紧紧贴入他怀中,伸手环上他的腰,用尽全力去抱他。他微糙之肤沾了水更加磨人,烫着她,一路烫至她心里去。 她想见他。 她时时刻刻都在念着他。 她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抱着他贴着他,让他明白她的心。 浮桁之上风雪交加,江风之中他长氅鹤羽翻飞张扬,冷冷一眼抵入她心底,让她瞬间痛至绝望。 那时她才知,若果他真的再也不在乎她,那她纵是覆了邺齐一国亦补不了心中之伤。 他大掌尽抚她身后细滑肌肤。口中气息滚烫,“既是忍得辛苦……那从此以后便不要再忍。” 她心口一动,自他怀里抬头,睫颤之时他的唇已堵下来牢牢吻住她,宽肩厚背罩住她,胸下水波于二人间轻漾不休,身上已灭之火又隐隐起了苗头,他地舌火辣霸道,将她搅得心神俱失,来不及应他先前之话时,便已败于他暖怀当中。 这胸膛如此坚硬。这怀抱如此结实,如若能一生一世都这般躲于他怀中,不问家国天下江山,不顾朝堂疆场万民,人便不会再乏,心便不会再痛。 只是不能。 也就是这一夜…… 她才能什么都不问不顾。由着自己的心。放纵这一回。 他双眸未闭,直直看进她眼中。而后蓦地移唇而上,去吻她的眼,边吻边道:“日夜都念这双眼……和你。” 她睫在颤,人轻抖,先前一场**已耗去她所有勇气,此时对着他这般坦彻心肺的话语,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如何才能不再伤他,不再伤她自己。 她贴近他,凑唇至他左胸前,轻轻吻上去,舌尖轻转,含着他的突起,吮吸他,在他心口处拓上红紫之印。 她愿存心于此,此生永不再取。 身不能留于他侧,爱不能为世所认,国不能因她而毁,恨不能因情俱消。 她能给他的,也就是自己这颗心,只有这一颗心。 他揽着她,大掌疯狂地搓弄她,心口因她这举动而愈来愈烫,热唇连吻她的颈侧胸前,口中急喘道:“既是也念着我,便不要再折磨自己!” 她垂眼,仰起脖子,任他肆意妄为,池中温泉之水轻拍她的身子,并着他火热地举动,令她渐渐失神。 他铁臂一锁,将她转过,压上池边。 冰凉的石壁瞬间让她清醒过来,这才觉出他长指又在拨弄她,揉捏她,无所顾忌地撩挑她身子最脆弱的一处。 她的脸骤然烧起来,深深喘一口气,手移至身后,费力格开他的掌,艰难开口道:“今夜你想怎样都好,只是……将来莫要再念。” 他的手止住,指节僵硬,眸中扑火,从她身下一路烧上去,最后停在她微侧的红颊上,嘴角一动,冷笑道:“今夜……什么叫今夜?” 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原来她还是不愿将他放进心中! 无情之人,当真无情。 她偏过头,咬着唇贴身于池岸上,垂了眼低声道:“你还不明白么。” 他长指顺着她的脊柱一路滑上去,眼是越来越冷,嘴是越来越僵,看她在微颤,忽地俯身而下,下巴压上她的肩侧,“你想让我明白什么,嗯?” 她在他身下乱抖,他的身子滚烫,话语却是奇冷,令她心跳难耐,不由喘息道:“你我都将大婚,二国之间……” 话未说完,他便掰过她地下巴咬上她,本已渗血的唇现下更是刺痛难忍,她闷声叫出来,扭着挣扎,却躲不开他大掌的钳制 她水翦蒸雾。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瞬间变成了这样,眨眼之时他已松开了她,口中热气散在她唇边,其中带着愤恨之感。 “你……”她试着开口。却觉身子一痛,他已从后面生生捅了进来,**的胯骨撞上她地腰,混着那铁剑划肤般的痛,令她几要晕眩。 水气撩身,他大掌钳着她的腰,满面戾气,狠狠地撞着她。边动边道:“那个宁墨,能让你这样伏身于他之下?” 最原始的姿势,最原始的律动,每一下都生硬不已,不存丝毫怜惜与柔怀。 她细汗铺面,手指紧紧扣住池岸边缘,强受下他这怒气,眼角潮乎乎地,不知是水气还是泪意,只觉头阵阵晕。就要禁受不住他这愈来愈烈的冲撞。 他见她不语,动作愈大了起来,右掌探至她胸前一把攥起她,将她胡乱挤压一番。喘着气道:“他是何人,有何能耐,竟能让你下嫁于他?!” 帝业十 他眸中黑亮灼人,盯着她的眼,抬手一把箍住她的腰,将她狠狠向下一压。 她惊喘,手撑上他胸前,紧坐于他腰间却死也不动,眉梢扬起,眼波微荡,逼他开口。 他紧着眉朝上撞她,却被她压身于前,热意愈盛,磨得他要死不得要生不能,活活找不到突泄之口。 “依你。” 他牙间迸出二字,血丝绕目,大掌指节僵白刚硬,硌着她的腰往后滑,狠命抓了一把她饱满的臀,感到她腰上之力一松,才重喘一口气,抬身而起,扯过她双腿紧勾于他身后,将她整个身子都圈进怀里揉压着,腰间猛烈向着她撞进退出,低了头以唇去寻她胸前藏于间的嫣红之处,含在口中拿舌尖拼命勾搅。 木榻在摇在晃,隐隐微震之声在这殿中跌宕不休,连案角高燃红烛之苗都在轻晃,烛烟似是羞情不忍睹,直向一侧偏过去飘。 他未压她于下,掌托于腰间按着她,让她坐于他身上,与他相对,迫她相视,一路撞进她眼底,逼她对着他吟叫出声,咫尺之距令她面潮如血,羞得浑身上下都红了去。 大掌时轻时重地缓慢移上移下,将她身上每一处都撩了个遍。 双腿被他的长臂狠狠撑开,她几不能稳,欲向后倒去时却被他大手一揽,腰背动不得,只得一足抵在榻侧青漆床柱上,另一只歪压在他身后锦枕之上,丝滑锦面挠着五瓣莲趾。足心亦痒,她忍不得,身子一动便又让他进了几分,一擦一滑之下她更是无力而软,只得由着他乱撞。再避不开半寸。 这姿势非放荡二字不能形容,生生是羞人万分。 她水眸半阖,掐着他的肩朝后仰着头,不敢看他,亦不敢看自己是如何在他身前颠簸起伏的,只是抑不住心中簇火,唇开了便合不上,一声一声地叫出来。叫得这殿里殿外众物皆静,只存撩人心尖之曼妙吟音。 他喘息愈急,动作愈猛,张口去咬她下巴尖儿,将凝于其上之汗尽数舔去,一掌按在她腰后,随着撞击之力将她往身前一下下地挤按,另一掌蓦地探至她臀后,长指轻揉慢捻地拨弄她,感到她整个人都开始抖。才咽了火开口哑着声冲她耳边道:“再叫得响些,我好更卖力……” 她身子一缩,颤了颤,红透了脸。费力压下几要冲口而出地心火,死死掐着他那只手的上臂,啐道:“莫要得寸进尺。” 他一咬牙,翻身将她压下,一腿跪起,伸手捉住她双足提起,将她双腿屈起往她身上压去,膝盖朝前顶上她的臀。腰朝下狠狠一用力,看着她抖得不能自禁,才撇唇低笑道:“真是什么都受不起,”松了掌,身子俯下去慢慢地动,一边撩她一边凑近她。“没见过你这般一碰就全成了水的女人。” 她身上一点力都使不出。只能任由他摆弄,眼望着他。水里容火,火焰灼神,只觉几要被他搅碎,下面锦褥湿了一片,身子被他翻过半边,他从一侧慢慢磨进来,恰恰抵上她那一处。 心神俱裂,胸口燃火,浑身痉挛不止。 他在她身侧粗喘不休,顶着她那一处狠命地磨搅,边动边去吮她耳珠儿,“再绞得用力些……” 她伸手握紧榻缘,身子抖得不停,耳边之音只是要将她逼疯,不由并了腿将他死命一夹,狠狠缩绞他一番,听见他口中不清不楚地吼着些什么,才要再拼力时就觉他伸掌将她朝前猛地一推,身子瞬时空了,而后腰臀之处烫了一烫说%网 他在她身后低喘,长臂横过她胸前,微微在颤。 她伸手至腰后略略摸索一番,才彻底沉了心散了神,身子往褥间一压,再动不得一分一毫。 他歇了歇便去抱她,细细地吻她的颊和颈侧,边吻边低声道:“你倒是学得快。” 她身上湿渍淋淋,软软开口,甚是无力,“先前应了我地话,莫要忘了。” 他不安分地揉捏着她,淡淡道:“今夜无国事,此话不知是谁提的。” 她略恼,只当他是要反悔,抬手去拨他的大掌,刚要开口时耳边又落下他的吻,听见他低笑道:“君无戏言,我既是说依你,那便怎生都会依你。” 她心口一松,眼睫一垂,身子朝后偎去,贴进他怀中,轻声道:“以梁州为界,西边归狄风之部,东边归朱雄之部,你觉得如何?” 他褐眸微微一闪,嘴角笑容稍僵,唇贴着她的肩侧不紧不慢地滑下去,不动声色道:“那梁州又要归谁?” 梁州,南岵都城。 他只当她意在南岵京北诸州,不甘只得秦山以西诸地,所以才说要邰同邺齐共伐南岵。 她既是愿出兵相助,分去邺齐大军重压,那他予她几州倒也无碍;而他既是念她恋她,恨不能日日瞧见她的笑颜,又何在乎依她此愿。 却没料到她竟是在打梁州的主意。 纵是他胸襟再广,容她万事,却独独不能将梁州也给了她! 身负重伤千里辗战,布局谋略倾兵相伐,所图不过就是要破南岵都城、要让南岵皇帝向他俯称臣! 她先前无尺寸之功便得了秦山诸地又占了诸州,现如今竟又眼红起他于南岵境内所享之利,打起了梁州的主意…… 一夜缠绵之情,尽止于此一刻。 他竟是忘了,怀中之人哪里是寻常女子,她与他之间又如何能只存寻常男女之情。 心口沉沉,只觉眼前香肩雪背似毒果一般。诱人却又陷人于难境。 世间也就只她一人,能以女子之身而令他思绪反复,意乱情迷,狠不下心来。 她只觉他长指微冰,可却未察他异样之情。开口答他道:“谁先攻近,梁州便归谁。” 他手臂狠狠一收,咬牙道:“你今夜对我百依百顺,图地就是这个?” 以为一夜尽享她之真心真情。 谁知她那种种娇缠痴羞之样竟然都是幌子。 其实不过是想要诱他应她之请罢了。 她被他勒得痛,挣扎着侧过身子,对上他黑漆漆的眸子,才察出他神色有变,听着他这话。才知他又对她起了疑心。 于是心不禁一凉。 这一夜,她由他肆意妄为而不挡不拦,火热中尽献缠绵之意,身心俱付与他,因他之喜而喜,因他之快而快。 谁知她这剖彻心腑之举到了他眼中,最后竟成了骗局一场 帝业十一 石片冰滑沁肤,垂在她乳间,其上细金链子一路盘绕至她颈后,耀墨之色衬着她雪中泛粉的肌肤,格外灼人眼眸。 她抬手,抚上石片。 细滑之感腻人,墨色均匀无瑕,细碎金色纹路隐于其间,成九龙之印,俨然一派天成之迹。 此物一沾上她身,便紧紧伏贴于她胸前,仿若只属于她,旁人再也拿不开,再也取不下。 她指捏石片,于手中握了半晌,待它渐起暖意,才松手任它再滑至身上,而后抬头看他,眉尾微扬,“这是何物?” 九龙之案,天子之征。 辨不出此石为何,却能看得出此物定是弥足珍贵。 冲他的性子,又怎会随便行事。 他大掌伸过来,将她散落在胸前的尽数拂至身后,长指沿着那石片外侧在她胸前描绘许久,才又去握住她的手,低笑道:“今夜想宠你一番,可除却此物,竟也没旁的可以送你。” 她怔然,看着他微翘的唇角,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慢慢将她揽进怀,温热的胸膛暖着她,唇贴于她耳边,缓声道:“破寿州城时得了此物的,当时人人都说这是祥瑞之兆。” 她长睫微眨,这才回过神,不禁低低一笑,“臣子们的媚上之言,你也能信。” 他薄唇一咧,将她搂紧了些,“你当这是下面人为了讨好我才送上来的?……此物是我亲手所得。在寿州城中宗祠里寻见的。” 她扬头,额擦过他地下巴,引得他低头来寻她的唇,她眼中亮亮,缠上他的身子。十六任他来吻,半晌才推开他,轻声道:“如此看来,此物倒是得之不易。你不留在身边,送与我有何用。” 他大掌一下下抚弄着她的腰背,眸深似渊,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此物与你甚配。” 又移过来。勾了那金链轻捻一番,再去揉搓她胸前红果,夹了石片轻轻划她。 她软在他怀中,禁不起他这温柔的挑弄,眼里又腾起水雾。 他手边动,边压下来,哑声道:“次次都不见你身上着饰,与旁地女子太不同。” 长指微微一搓,逗她出声,又继续道:“可寻常女子所爱。你又如何能看得上眼。” 想要宠她,想要她笑,可却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开怀。 位尊似她,世间之物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纵是稀世奇珍她也不见得稀罕。 只是这石片…… 是他血战破城之利,其上天子之案亦能表明他的心迹。 头一回亲手送东西给女子。 不善言辞以达意,只望她能明白他的心。 她抬手勾上他的脖子,眼角扬笑,吻他一下,又吻他一下,唇边盈涡,却是不开口。 头一回有男子送她东西。 她身负一国之贵。要什么没有,旁人谁能讨得了她的欢 可这石片…… 却是他征伐俘降所得,又兼弥足珍贵,世间罕见。 其上九龙天成之迹,非他不能得,非她不能有。 依在他身前。心底里的花一朵朵地绽出来。艳遍心房。 铮骨傲然似他,竟也愿将这一物送与她。 帝像之下。缠绵之情悠悠尽现。 此物所含之义又何得他一一开口道出,她心中自是明白。 见他以天子之物赠她,不闻他劝顺弃国之言,才知他终是肯平眼看她,不再视她为可收降之女子。 只愿比肩齐进。 纵是不能相守,又如何。 她的手顺着他的脸一路滑下,按在他胸前,抿唇轻笑,“你送我此物,我却没什么好送你。” 他低声笑出来,侧身伸手去捻熄了榻旁案上之烛,复又压她于榻,扯过缎面锦被盖上二人身子,翻身将她紧紧搂于胸口,却未再言。 十二年才得今夜一场盎然春情。 此刻他心已足,再求不得旁地。 能看见她笑,知道她明白了他的心,便够了。 她安静地枕在他胸前,听着他一下下有力的心跳,手在他身上浅划,偶尔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未阖眼,便也不忍睡。 他捉住她的小手,用力握了握,“乏了,却是不睡?” 她轻蹭他肩侧,“不舍得睡。” 难得有这么一夜能与他相偎,将来能否再见却也不知,她又如何舍得在他怀中闭上眼。 于暗中仍可见他淡闪双眸,温柔的目光醉人不已,心都要被他溺出水来。 在他身上乱划的指尖突然触到他肋下一道浅凹之痕,似是刀伤。 她摸了摸,轻声道:“这么多年来究竟受过多少伤……” 他身子稍僵一瞬,翻身压过她,臂撑于她身侧,眼中之光黯了些,“这一处之伤,是当年登基初时遇刺所得。” 她手指颤了颤,心中大惊,却不知能说什么。 以为是沙场征战所伤,谁知不经意间却撩到他心底所藏之疤。 他捏住她下巴,低声道:“与你不同,我有八位兄长。” 言简意赅,却已足够让她明白。 她垂眼,收回手,低低一叹,正要开口时唇却被他堵住。 半晌他才抬头低喘,也不看她,只是道:“什么都不要说。” 她一直道他狠辣霸道,性子无常多变,却不想他是经由何事才变成如今这样的。 自幼及长一路风光无限,却于母丧之时才知深宫怨恶。 年少登基引得万人钦羡,却于手足相残时才彻底心僵。 天下纷乱群霸相争,需得付出怎样的代价怎样的血汗才能有现如今的一方权重。 她只道他是男子所以万事皆易。 却不知他身后之路是如何苍森骇人,其上又有多少白骨多少泪。 他低眼望她,突然道:“被太学生伏阙相胁,滋味如何?” 她无力一叹,心口烦闷之情顿涌,“莫要提了。” 他闷声一哼,捞过她按进怀中,“你还是不够狠,”亲她一下,又道:“亦不够强……” 帝业十二 他双眸闪动,虽是未答,可面上却是一副不置可否之情。 她呼吸一下紧了起来,狠命将他往旁边一推,不及他有所反应,便翻身下榻,动作急而慌乱,似是要逃。 暗中看不甚清,赤足刚一及地便被地上之物狠狠一拌,下一瞬便跌到在地,左膝重重磕了下去,痛得让她眉心起汗。 她闷声低喘,吃痛万分,想要站起却使不上力。 心中更慌,几不能思考,只觉这殿砖冰冷透心,令她禁不住地抖。 一双温热大掌自后将她抱起来。 她的背贴入他怀中,耳边响起他稳慢回冷的声音 “你敢于雪中棋桌之上与我交欢,却独怕留宿于此殿之中?” 她咬着唇,拼命去掰扯他横在她胸前的胳膊,却是无用,不禁愤然道:“放手!” 他却更加用力,声音又冰了三分,“你在怕什么。” 她耳垂一颤,手指一松,身子却是更僵。 她在怕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 心口似有重石相压。 纵是真想于此夜放纵一回,可心中却仍抵不过纲常相压。 只知此时非走不可,多一刻都留不得。 她御驾亲送康宪公主而来,却于册命前夜,与他在这将行合卺宴之殿缠绵不休! 她这是在做什么。 世间纲常伦理,她竟能统统忘了,她真的统统忘了。 被他长臂勒着。她呼吸越来越紧,到最后头都开始晕,“你放手……” 气若游丝,软弱无力。 他缓缓松了手,却不收臂。仍然圈她在怀里,不让她走。 她动不得,只是慢慢抬眼去望,暗中依稀可见前方高案上那青玉合卺杯。 镂雕凤形柄,凸雕盘双螭。 二杯之间存威凤,凤栖座底六兽上。 她胸口一呛,几欲泣出。 先前入殿时竟是未察。 怎能未察。 她留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 他锁着眉。一路看中文网能觉出她身子微抖,大掌不禁又抚上她,低声道:“我知你在怕什么。” 她不语,默声流泪。 他又道:“只是你怕的,我不怕。” 她重喘一口气,身子愈冷,却觉他双手已然放开,擦过她身侧,往前走去。 夜色黯黑,只留殿外远处宫灯映过来地些许光亮。 如丝泄入。照得殿门底缝成了一条银带。 她眼不眨地望着他的背影。 见他几大步上前,握了那青玉合卺杯,又自一侧盛过酒,回身淡淡望了她一眼。 目光刚仞笃稳。令她双眸一烫。 心中再度慌乱起来,拔腿就朝殿门走去,连身上丝履未挂都忘在脑后。 可才走了几步,胳膊就被他从身后扯过,脚下一滑,身子便转回他身前,抬眸便与他相视。 他眼中深且黯,且怒且定。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然后抬手转杯,轻抿一口,动作缓慢而又矜雅。 她思绪恍然,仿若又见当初,在杵州奉乐楼间,他与她初相遇时。他握着她的酒杯。缓缓饮她剩酒的场景…… 杯唇相印,酒水相浸。竟也不是头一回。 只一瞬,她的下巴便被他握住抬起,他轻捏她地嘴角,迫她张口,而后将那青玉合卺杯的另一侧对至她唇边。 她大骇,挣不开他的掌,就见他眸中腾火,手劲不松,逼她饮尽杯中之酒。 她泪自眼角涌出,拼命捶打他胸前,不管不顾地抓划他肩侧之伤,想要他放开她,却统统是徒劳无功。 心里面又紧又皱。 疼得要命。 酒汁苦辣,被他强灌,呛得她几要昏厥过去。 饮不尽,汁液俱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向颈下去滑。 **辣的酒混着泪水,一路淌至胸口石片上,才止。 他终于松手,扔了合卺杯在一旁,一把握过她的腰,垂头便去舔噬她胸间酒汁,烫舌一路向上滑去,顺着颈侧下巴,一口含住她的唇 舌探进去,搅着她口中残存酒液,与她共尝其苦。 她泪越涌越多,拳已打得泛红,却仍是挣不开他的钳控,身上心间均无力,浑身颤抖着,被他慢慢揽进怀中。 她知他霸道。 却不知他能狠悍至此地步。 她知他向来不惧天地。 却不知他能蔑天屑地至此地步。 心在狂跳,人在狂抖,周遭俱静,鼻间只存他的气息,身前只有他地暖意,长夜漫漫惹人惊,红烛青帐定一刹。 他的唇离了她,热烫的呼吸喷在她脸侧,抬手抹了抹她嘴角,拭去酒渍残痕。 苦,是同苦。 可她的苦,他到底能否担得了。 他眼神如火似剑,定定逼进她眼底,开口道:“这一杯酒饮尽,你纵是想不认,亦不行。” 她惊颤,胸口急剧起伏,道不得一字。 青玉合卺杯在地上轻轻滚了一下,挨至她足边,透心冰凉之感惑了她的神。 湿湿楚璞,既雕既琢。 玉液琼浆,钧其广乐。 九陌祥烟合,千里瑞日愿君万年寿,长醉凤凰城。 她喘息不稳,泪是止也止不住。埋头在他胸前,终是低泣出声,“行此逆天之举,你竟也不怕。” 他身骨挺硬,朗朗而立。眉峰眼角于夜中愈显陡实,大掌压着她的背,哑声道:“若有天谴,我一人担。” 她泣不成声,哭得不能自已。 颠鸾倒凤一生情,青杯苦酒二心许。 未遵礼法,不顾伦常,天下万民无人知。两国朝中不得闻。 只是从此往后 不论身在何处人在何方,心中都惟有对方一人耳。 帝业十三 她错开眼,望向地上青玉合卺杯。 逆纲之誓,天地为证。 既已同他共饮这杯酒,那将来无论如何,心中都会只存他一人。 纵是大婚……亦不能祛褪他今夜留于她身心上的印痕。 抬头看他,见他眸光愈深,唇紧抿,仍在等她开口。 她低低一叹,轻声道:“肩上之担如何能卸得了。只是此时,你只是你,我也只是我,今夜之事……我认了。” 他嘴角蓦地一扬,眉眼墨翠如松,刹那间便映开了面上奇寒之冰,过来牵住她的手,紧攥于掌心,一开口便透着欣喜之情,“终是从你口中听得这么一句话。” 她望着他这难得一见的带笑之颜,心口一松,不由偎过去,贴紧了他,颊侧稍稍泛出些红丝。 短短几言,便能让他高兴成这样。 从不知他能露出此种笑容,面上久存冰封铁硬之罩俱已掀去,似寒涧之雪迎日而融,凉中渗出些许暖意,令她心神微荡。 原来他亦非铁血寒情之人。 原来他心中竟真是如此在乎她。 不由伸手探上他嘴角笑纹,轻轻地抚摸了两下。 不知将来,还能不能再见他这般笑容。 还能不能再这样被他拥进怀中。还能不能再这样无所顾忌地触碰他。 他抬手揉揉她的唇角,“为何不笑。” 她迎上他柔得醉人的目光,扬了扬嘴角轻轻笑出声。 眼角却有些湿。 心底潮乎乎地一片,纵是他暖如红日般的笑容,亦不能消祛她心中层层水雾。 将来究竟如何,又哪里是他一念一行、她一语一言便能定了的。 此刻终究只是此刻,虽是望成隽永望相携。却不知天能否遂人愿。 他怀硬似铁,将她拥紧,过了近一刻才松开手,低头啄了啄她晶凉的鼻尖,“着人替你更衣。” 她见他往殿门一侧走去,急急去扯他的袖口,却扑了个空,只得在他身后低低喊了句。“怎能让人知道我在这里……” 他脚步如飞,却似未闻她声,直直走去将殿门一掌推开,外面轻雪仍在飘,门阶银裹素妆成,冷风晃进来,搅了一室春意。 立即有宫人闻声而来,候在门侧。 他低声嘱咐了几句,几个宫女未语而退,从头到尾没朝殿中望过一眼。 她立在那里。唇僵着,恨他又行霸道之举。 他回身,走来坐至软塌边上,双手撑膝。笑望着她,“留在此殿地宫人,都是些不能言语亦不懂读写的哑女。” 殿中熏炉又起暖意,热气蒸散了先前入殿冷风。 她唇角稍松一些,挑眉看他,“难怪你这般无忌。” 他拍拍身侧榻垫,“过来。” 话中带溺,目光宠彻人心叫她抗拒不了。 她蹙眉而行,夜里衣裙俱碎,此时又被他困在这里不叫走,也不知他让人给她备了些什么衣物。 待近榻边两步处,他便长长伸过手,将她拽过来。搂于身前。唇贴上她颈后,缓缓磨娑着。 也不安分。在她身前揉上揉下,没个消停。 她轻喘,想要止他,“一会儿叫人看见了……” 他含着她的耳珠儿,漫不经心道:“看见又如何。” 她还欲再争,却听殿门轻响,四个宫女捧了鎏金铜托鱼贯而入,其上缣绫锦绣金丝盘绕,紫青白玄,五色杂然映目。 他悠悠松手放开她,手臂微抬,对那几人做了个手势,又贴了她的耳道:“更衣。” 两个宫女置盘备衣,另两个趋步走过来,轻轻扶过她的身子,将她往前面带。 未入内殿,未置屏风,就这么在他眼前,任他定定地望着,由着邺齐宫女们替她着衣。 她侧身错目,不敢看他,只觉他火辣辣的目光一路扫来,将她浑身上下烫了个遍。 他微笑,长腿弯起,手交握于膝前,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雪染之肌红痕点点,娇乳之尖殷红溢血,嫩股之间微微肿。 全是拜他所赐。 虽是带暇,可却美不胜收。 帝王花包蕊未放,却由他抚叶拨瓣,使其尽绽。 他目光渐移渐热,将她此时这模样印入心间,刻入骨髓,存于脑海深处。 世上再无女子能唤得起他此番热情,也再无女子能美得过此时的她。 若果此生心中只能存一人,他只要她。 她背过身,裸滑之躯微微泛光,身侧宫女们将所置衣物一件件替她着上身,动作轻柔慢缓、小心翼翼,似是怕碰坏了她。 金花钿窠,升龙绦组带。 紫云白鹤印锦里,红罗襦裙绣五章。 白罗中单,青罗抹带,紫罗勒帛,红袜赤舄。 衣滑锦薄凉如水,淡香浮起盈入鼻,六采绶一玉环三,袖口襟前金丝缠。 身尊衣庄,堪堪是一副帝王之派。 宫女们垂,拾步而退,再无声息。 她低眼,复又抬头,回身朝他望过来,扬袖轻摆一番,神色略带怔疑,“这衣物……” 他缓缓起身,嘴角噙笑,眼中墨色愈浓,黯光淡闪既灭,低声开口道:“盛装之容,当真是能以艳逼天下。” 她合唇轻笑,摇了摇头,“已是二十又六的光景了,艳又能得几年。” 心底浅浅泛出些酸楚之情。 他正值壮年,纵是再过十年亦是斩风折月之姿,陡仞奇峰之势放眼天下无人能及。 可是她…… 轻笑渐渐转为苦笑,回过头不再看他。 今夜之誓,如何能久,恋色似他,只怕瞧不得她容颜渐老地那一日。 他望着她的背影,嘴角笑意敛了去,走至她身后,自怀中内里摸出一物,夹于指间,而后抬手拢起她的乌丝长,轻轻绾起。 一直无言。 他凝神陷眉,动作一丝不苟,待她及腰长俱已收梢而入,才将指间之物缓缓**她脑后髻中。 帝业十四 宫中金钟又撞,三下,声音渐沉渐远,如水波悠悠而荡,自外东门一路传至寝殿。 红日破云而出,万丈金茫耀遍重重朱墙五彩琉璃瓦,洒透茫茫白雪,碎金泛银铺就一地。 钟声沉厚,水纹般蕴浮推就,震得人耳根略微带痛。 吉时已到。 玉用珉玉五十简,宝用赤金高一寸。 行宫正殿庭阶下北向设皇后受册宝位,中书侍郎及奉册宝官常服入殿,执事人绛衣介帻,诣垂拱殿门就次,以俟册降。 宫中西角紫宣殿开,有朱漆金涂银装芳亭辇缓缓而出,踏雪而行,其后内外命妇亦随,宛如宣纸朱墨一朵梅,待至正殿西侧乃止。 朱底青花龙凤绣帘轻起,内侍伏腰垂,迎英俪芹出辇。 殿外西向落副次,内侍引英俪芹入阁,服衣,候册宝使至。 九龙四凤为寇饰,一十二株花博鬓。 衣重贵繁复,深青织成,翟文赤质,五色十二等。 青纱中单,上以朱锦,下以绿锦,白玉双佩,青袜青舄,舄饰以金。 阁中暗香浮动,又兼暖意及身,人人面上均带了桃色。 装成,英俪芹起身,华服厚重垂身而下,敞袖缘侧层层金线朱色相压,一动,腰间双组玄色大绶便轻缓而飘,上有翡翠玉环三枚,晶透盈目。 镜前,陪嫁宫女腆着脸。将她身前的青衣革带系得紧了些,垂在一侧轻声慢语道:“公主今日这般美,邺齐皇帝陛下倘是见了,定会一见倾 英俪芹望着身前广尺之镜,脸微微作红。眉头轻动,却是不语。 天下雍容富贵之尊服,世间女子钦羡之高位…… 就在她身前,可心中却无丝毫波澜。 袖中手指动了动,弯成个圈,说到底,她不过是二国缔盟的一枚棋子罢了。 只是,英欢既能以女子之身而扛起邰万里江山。她又为何不能将这一场无念之姻带来地苦楚吞下肚去。 其实什么也不必做。 左不过便是个忍字罢了。 身后有邺齐宫女捧匣而来,自匣中取出一镯耀玉,恭敬地呈上来,复又行了礼,才道:“此物是太后赐予公主的。” 英俪芹抬手轻弯,将手腕裸出,由着那宫女将玉镯套上她的腕间。 碧玉垂滚而下,压了压她的 殿外灿阳之光透过窗蔑扑闪而入,可心间却是沉沉乌云一片。 未及叹息时,阁外便响起簇簇落舁之音。 她转身。朝外望去。 一侧侍奉待册宫女均是明礼之人,一听这声音,俱是抿唇一笑,而后走去门口候在两侧。一路看中文网 就听外面有低低的男声传进来:“册宝使许迪、副使李随奉制授皇后册宝。” 有内侍趋步而入。同一侧所侍宫女们共引英俪芹离阁,以次入诣殿庭。 她面上端着淡笑,袖中之手却是死死绞在一起。 步步压砖,步步压心。 入得正殿,降立庭中北向位,眼望前方俯伏之众,心中一阵阵紧抽。 内侍上前一步,朗声于众前宣赞表。宣毕,伏地而拜。 众皆拜。 许迪奉册、李随奉宝,直身至她脚下,低头抬手,捧册宝以进授。 她神思恍然,赤金之色如匕之锋。灼痛她眼。 她下阶一步。紧着呼吸接过册宝,再授以内侍。内侍捧册宝复又宣赞,而后殿上众再拜。 内臣引内外命妇俱称贺于下,宫女引英俪芹升坐于上,观众人行大礼。 她垂眼,不敢视下,手腕微颤,碧镯随颤,冰凉沁心。 耳边称贺高呼之声不绝,惶惶间诸音皆弥,什么都听不见。 不愿留于此处。 不愿舍国而为邺齐之后。 不愿……见那个传说中贪色霸道地男人。 她呼吸愈紧,额上汗粒骤涌,心中慌乱纷繁,坐于高位上却不知所措。 身后有宫女轻声提醒她道:“皇后当由内侍导以降坐还阁了……” 恍然惊醒。 皇后。 皇后。 皇后。 从此她便是邺齐的皇后。 英俪芹猛地起身,头一晕,脚下险些不稳,身后两个宫女忙来将她扶稳,“皇后当心。” 内外命妇班退,册宝使西向而立,四名内侍执黄仗于前相引,出殿后上辇行驾,朝宫后寝殿行去。 辇官皮靴压雪之音刺耳,摇晃之中更觉晕眩。 合卺宴开,那男人…… 她只消一想,紧张之情便顿涌于心,手心满是汗水。 不愿见他。怎生都不愿见他。 辇下一震一晃,随即而停。 绣帘被掀起,黄褥脚踏在前,宫女内侍候成一片,待她出辇。 寝殿前白雪皑皑一片,零星脚印纷乱,却是冷清。 她右脚才踏出,身子未稳时便见前方有人匆匆行来,对着几名内侍飞快耳语了一番。 内侍均是一怔,面露难信之色,又忙去同册宝使副低声相谈。 片刻后才有人上前行礼,叩于厚雪之上,也不抬头,只是道:“皇上临有急事,辰时出宫至今未归……” 英俪芹闻言生生愣住 册后之日,他竟不留于宫中,而之前却也未得通禀相报! 她心口一酸竟觉屈辱,开口颤声相问道:“皇上去了何处?” 那人想了想,头压得更低,声音更小,“邰皇帝陛下早起离宫。皇上率众卫出宫送行至东江之畔……” 英俪芹面上骤然起霜,只觉这冰天雪地空旷无垠,可却立不住她一个人,身子瑟瑟抖,嘴唇也紫了去。 紫貂大裘挡不住沁骨寒意。 中忽明忽现,有些东西渐渐清晰起来。 ……邰天家女子,眼睛都是这颜色……美,真美……他就喜欢这个。你知是不知? 帝业十五 曾参商鼻间轻轻一哼,垂眼道:“沈大人何不回京后让兵部的人来鉴定一番,问我又有何用。纵是我肯拿性命相担,只怕沈大人也不会轻易相信。” 沈无尘盯着他,“回京之后自是要着人好生详查,只是我此时问你这话,是不知你区区一个礼部主客小官,为何能识得落羽为响箭之羽,而箭又是邰之箭。” 曾参商面色转白,嘴一抿,“识了就是识了,哪里有为什么不为什么的!” 沈无尘肩膀向前一张,朝他压过来几分,“朝中文官,哪个能分得清种种兵器?你回京之后倘是不想被扔去御史台狱,最好现下同我说实话。” 曾参商鼻尖皱了皱,嫌恶地一转头,竟是闭紧了嘴,死活不肯再开口。 沈无尘将身子一直,语气冰了些许,“恨我可以,只是晚上见了皇上,莫要也做出这副找死之样。” 曾参商瞪大了眼睛,终于开口道:“晚上见皇上?” 沈无尘瞥他一眼就不再理会,转身回望五步外的官员,淡淡嘱咐道:“皇上过临康城时要见他,先将他带去我车驾之内。” 话毕,转身便朝一侧行去,靴下沾雪,足迹渐远。 曾参商口微开,半晌才眨了下眼睛,随即拧眉大叫一声,“沈大人!” 那人却是再未回头。 紫袍下摆随风轻展,腰间金鱼袋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曾参商咬牙低眼,狠狠地踹了一脚眼前雪堆。 雪沫碎溅一地。靴前半掌皆作白。 身后已有人来唤他,“曾大人,这边来罢。” 他回头,见是个小校,满腔怒火对人不得。只得瘪着嘴点点头,跟着人往后面走去。 四轮之驾无车饰,青帘垂落,只一侧静静挂着片细黄绸,以示此驾为天子之赐。 人在前方将车帘掀起,脚塌置在下方,才道:“曾大人请。” 曾参商将这车打量一番,心中啧啧两声。也不多念,一鼓作气上得车中,看着车帘被放下,这才一**坐了下来。 他搓搓冻僵了的手,眼珠转动几圈,将这车中打量一番,才要动手动脚到处乱摸时,车帘猛地被人大大撩起。 他一缩手,抬头看去,就见沈无尘也已进来。一双微长黑眸正望着他。 他干咳一声,扭过头,往一侧让了让 沈无尘吩咐外面行驾,撩袍坐好。看他一眼,弯身而下,从座底拾出个镂花小手炉,朝他面前一递,“拿着。” 曾参商望着那手炉却是不接,将手往身后一塞,撇开眼,“要那东西作什么。沈无尘也不多言。直直将手炉丢进他怀里,而后闭了眼朝后一靠,再也不动。 曾参商面带讪色,抽手捧住那手炉,暖暖热热,还散着淡淡香气。冻透了的手不消一刻便寒意尽褪。 他舒服地喘了口气。看一眼正阖眸假寐地沈无尘,不禁小声嘟囔道:“放这么好的车驾不坐。天天于雪中骑马而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沈无尘缓缓睁开眼,“皇上赐驾是君恩厚重,为臣子者却当有自知之明。” 曾参商眉毛轻挑,咧嘴道:“既是如此,沈大人现下为何弃马不顾,偏偏赖在这车中不走了?” 以为沈无尘定会恼他这无礼之言,谁想却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便又阂了眼,不再开口。 眼皮合落之时,将眼中浮着的血丝也盖了去。 眼下青黑,面色泛黄,一脸疲态。 曾参商捧着手炉,微怔一瞬,这才想起之前听人说,之前连夜抢修西岸浮桁,沈无尘亲自行督于桁上,一夜未休。 这么冷的天,又是寒夜江边…… 曾参商再看他一眼,面上敌意不禁淡了些。 位高得宠似他,竟也是个忠恳实干之臣。 车身一路行一路晃,就着怀中手炉之香,睡意渐起。曾参商转身倚上车板一侧,将手炉又抱紧了些,看了看正睡着地沈无尘,便也闭了眼。 车行颠簸,路上大雪,近临康城时已是太阳西落之景。 沈无尘醒来时,一眼就看见正睡得香的曾参商。 身子斜着,头歪在一边,嘴巴微张,唇角带着口水,怀中的手炉早就滚下身,身上官袍被扭压得皱巴巴一片,惨不忍睹。 沈无尘嘴角微一抽搐,忍着笑凑过去,叫他,“曾参商。” 曾参商口中不清不楚支吾一声,扭过身便接着睡。 沈无尘眼角动了动,撑掌于膝上,仔细打量起他来。 眼睫虽是不长,可却泛卷,似扇面一般斜开,于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鼻尖微翘,小小鼻梁俊挺,衔眉于两侧。一路看中文网 颊瘦颌窄,唇满而丰润,丝黑亮。 先前于雪中见他,只觉他面容清秀,并未太在意。 可是此时再看,竟觉这年轻男子堪称俊美。 沈无尘心中微动,正欲朝后退移之时,面前之人却蓦地靠过来,倚进他怀里,头在他肩上蹭了两下,接着睡。 口水沾上他官袍,印出条湿渍。 沈无尘僵在那里,愣了片刻,作不得丝毫反应。 曾参商睡得迷糊,得寸进尺地将他又往板侧压了压,当他是软垫一般,全身都靠了上去。 沈无尘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想也未想便抬手箍住他双肩。狠狠将他一推。 曾参商吃痛一呼,眼皮动了动,软软睁开眼,水蒙蒙地眨巴两下,看见沈无尘面上带怒之色。下意识便皱眉道:“沈大人怎么……” 沈无尘又是猛地一松手,口中低低一吼,“成何体统!” 曾参商耳边一震,人乍然清醒过来,再看看两人之间,才陡然反应过来,脸瞬间充血,变得通红通红的。看着沈无尘道:“沈大人,在下是男人。” 沈无尘斜眉看他,面上怒意仍盛,“我也是男人。” 曾参商吸了口气,眼中透着黑茫,抬手将车板一捶,“那沈大人抱男人作什么,莫不是有断袖之癖!” 沈无尘几近气绝,胸中怒火熊燃,此生还未被遭人如此相待过。恨不能立时将他丢至车外去,忍了又忍,才抑住怒气,低声喝道:“你自己睡没睡相。口水流了一身,靠在我身上撵也撵不走,反倒血口喷人!” 帝业十六 曾参商眼睫颤了颤,使劲咽了咽口水,垂眼盯着英欢的手指,“陛下,臣不是……” 还未说完,英欢手上一用力,猛地扯开她官服领口,在她平滑的喉结处划了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是什么?” 曾参商眼一闭,心一沉,跪了下来,“臣死罪。” 英欢低头望着她,“朕有话问你。” 曾参商伏于地上,面色惨白,“陛下问话,臣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英欢略一晗,转身回座,拢袖收履,定了定神,再看向她,“若是朕没记错,当年于满香楼中同你动手的那人是个武贡生,你一介女流,身不强力不壮,怎能把人打得鼻青脸肿?此间莫不是有何隐情?” 当年殿试后封卷誊录,一奏策论言辞犀利句句撼人,时阅卷几臣当夜便呈其于上,英欢阅后大喜,钦点其为状元,拆卷后见是礼部试第一名曾参商所为,几位老臣皆是惊诧不已,人人都道此人定是第二个沈无尘;谁料张榜前夜,突有消息传至宫中,道于礼部试拔头筹的那名贡士与另一名来考武举的武贡生在妓馆大打出手,毁物无数,又将对方打至辨不出面目才止。 因是除其状元之名,直贬至进士二甲第三十九名;次日黄榜放出,人人皆见,人人心中皆明,谁也未想到如此天纵奇才却是这般莽撞之人,扼腕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但时如流水。天下风云变幻多端,日子久了,也就没多少人再将此事记在心上了。 曾参商没料到英欢竟能一眼识破她为女子之身,瞬时心念俱灰,本以为英欢定要开罪于她。却不料英欢开口相问之言竟是当年之事,不由怔了怔,而后才道:“并无隐情,当年确是微臣将人打伤的。” “哦?”英欢纤眉高挑,脸上一副讶然之色,当下又将曾参商打量了几番,见她身形虽较一般女子高了些许,可绝比不过能考武举的男子。“……可是徒手将人打伤地?” 曾参商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点点头,“是徒手。” 英欢坐在那里,心间震诧不已,未想到以她这身架竟能徒手打过男子,心中竟莫名其妙多了几分赞赏之情,不由轻轻一笑,道:“既是女子之身,当年为何要去满香楼这种地方?” 曾参商声音低了些,“当时赴京赶考。从礼部试到殿试结束,前后半年有余,人都要闷坏了,好不容易考完。想着满香楼声名在外,又从来没见识过烟花之地,便想趁闲时去瞧个新鲜,也不枉至京城一趟。” 当真是有话说话,诚实可嘉。 英欢见她性子直率,不禁又是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又怎会因个卖笑女子而同人打架?想来你虽是扮作男身。却也不至于会对女子生出情意罢?” 曾参商闻言脸微红,头稍稍抬起些,飞快看了眼英欢,又低头道:“并非是因妓馆女子才同人打架的,可不知为何传至外面,就成了争风吃醋之举了。” 英欢追问道:“那是为何动手的?” 曾参商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唇。才开口道:“当时那武贡生当众要那女子脱衣献曲儿,行径当真不堪入目。那女子面薄不依。不论那人出多少钱都不肯,那武贡生一急,张口便说天下女子生来就是供男人玩的,管它是在妓馆还是朱宅大院,没什么区别。微臣本是在旁瞧个热闹,可听了这话却是火大,不由同那人理论了几句。谁知那人性急蛮野,竟先动手相迫,微臣逼不得已才还手的……只不过越打他心中越来气,想到他那话,便恨不得将他打废才好……” 英欢低笑,看向她地目光中夹杂了些暖意。 谁说女子生来便是供男人玩的 谁说女子成不了大业。 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身处高位,心中难言之苦从不为外人道,本以为这天下女子无人能及她所思,却不料今日会见到一个曾参商。 女扮男装隐于朝野之中,此举堪称欺君大罪,可她望着这女子,心中竟生不出丝毫恼意。 什么样的女子才能作得当年那篇好文章。 什么样的女子才能使得男人都望而生怯。 璞玉似的心性,毫不遮掩自身锋芒,却又纯得透澈,叫人一望便可探着底。 虽是身份卑微,可女作男身这么多年,其后辛苦亦是可想而知。 英欢沉默半晌,才道:“当年事出紧急,次日便要张榜,因是夜里未及详查便将你贬至二甲之位。” 曾参商闻言不禁惶恐万分,头叩于地,颤声道:“将为天子门生,却于烟花柳巷中滋事,此行堪堪是给陛下蒙羞;陛下未治臣之罪却仍赐功名于臣,臣多年来时时心存感激。” 英欢看着她,轻声道:“将官袍拉好,起身说话。” 曾参商依言起身站稳,抬手将领口系好,才垂手,低声道:“谢陛下……” 不杀之恩。 怎么都没想到,英欢从头至尾都未就她女子之身而降罪于她,言辞之间竟还隐隐带了笑意。 多年来苦楚甚多,可是一想到九崇殿高位上的那个女子,便觉心中再大的委屈亦算不得什么。 纵是比男子辛苦千百倍,女子也可成大业。 今日终得一见,能这么近地对着心中多年仰望之人,她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因是觐见初时连礼数都忘至脑后,只求能仔细看看这女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肩负这一国之运,能够治理这万里江山,能够让满朝文武臣服于下,能够让它国君王闻之心惧。 见过之后终是未得后悔。 凌厉之时让人丧胆,抚慰之语令人心颤。每言每行皆能让她心潮起伏,诸情涌荡不休,才知不枉自己这么多年来地苦苦磨砺。 只见一面,便心甘情愿拜于其脚下,为其尽忠。 只要能够…… 继续在朝为臣。 英欢看着她,云淡风轻一挥袖,“身为女子之事,莫对旁人道。” 曾参商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陛下?” 竟是……真的准她继续留于朝中! 英欢扬唇,却不重复先前所言,转而问她道:“响箭之羽,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曾参商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道:“臣自小便认得这些东西。” 帝业十七 京中尚寒,积雪初融,殿角晶冰落水,于阳光下盈盈透亮。 廊外阶下淌着细细两条融雪小溪,直漫至殿门,浸入砖缝里,处处透着微暖之意。 殿中熏笼只留了两座,诺大一室不存丝毫热意,冷冷清清似是无人一般。 英欢朱裳铺案,垂旒扫座,玉腕裸亮压于案上,执笔却是不落。 曾参商立于一侧,身形端正笔直,红唇一开一合,声音脆亮,正在给英欢讲书。 英欢侧对着她,眼睛半寐,神思倦怠,不知是在听她讲,还是在想旁的事情。 曾参商口中虽是未停,眼睛却直看向殿角一边站着的那个宫女,面上满是掩不住的好奇之情。 殿中宫人皆被英欢遣退,独独留了这一人。 虽是留着她,可也不吩咐她什么,只是让她立在那边,同听曾参商讲书。 曾参商将那宫女上下打量了几回,心中愈奇,口中之语竟卡了一卡,僵在那儿说不下去了。 英欢侧过脸望向她,眉尾轻扬,“怎么?” 曾参商自知失态,忙收回目光,低了头,“臣一时疏了心神,望陛下恕罪。” 英欢朝她先前所望之向看去,眼里绽出些光来,微微一笑,对那宫女道:“乔妹,给曾大人上盏茶。”谢陛下。”曾参商口中忙道,可心里却是更惊,何时听过皇上差遣宫人时还唤人名字的? 乔妹低低应了一声。便去奉茶,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也不抬头看,只是恭敬道:“曾大人。” 曾参商见她近身,忍不住瞪大了眼又仔细瞧了瞧她。而后才慢慢伸手,接过那茶,却也不喝,只是不眨眼地望着她。 乔妹行过礼便要退至一边,可英欢却唤她,“乔妹站住。” 她停下,仍是低着头,小声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英欢搁下手中之笔。声音轻缓不急,问她道:“先前曾大人所讲,你听明白几分?” 乔妹闻言便咬起嘴唇,头又压低了些,两只手揉着宫裙侧面,将那湖翠纱绸绞来绞去,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曾参商瞧着她这模样,心中只是替她急,从来没见过人说一句话能难成这样的! 而且又怎么都想不通,这区区一个宫女。如何能得英欢如此青眼相待! 英欢望她半晌,见她仍是不说话,便垂眼低声道:“罢了,去一侧接着听 乔妹一松唇。忙谢了恩,便往一旁退去,大有如释重负之态。 曾参商撇撇嘴,望着她,眉头浅浅皱了起来。 不曾见过这么没出息地女人。不敢抬头视人,不敢开口答话,身子柔弱无骨,一副经不起风霜之样。 生平最瞧不起这样的女人…… 正胡思乱想时。却听英欢轻声叫她,“参商过来。” 曾参商忙应了一声,走过去在英欢身前站好,“陛下。” 英欢抬手将案前诸多杂章哗啦啦地一收,空出块地方,撑肘于案上。抬头望着她。忽而笑道:“为何回京之后,在朕面前一日比一日拘谨起来?” 曾参商脚下微微一扭。竟觉不自在,小声道:“臣……先前的性子过于鲁莽,想要改一改。” 中有火花啪地一溅,眼前就是雪夜中沈无尘那张沉肃的脸,耳边就是夜风中沈无尘的那句话…… 若想成大事,需得敛敛你这性子。 她想到这些,脸不禁一臊,心中将自己狠狠啐了几口 愿改性子是她自己不愿负了皇恩,与他有什么关系?! 英欢唇边笑涡愈深,定定望着她,微一点头,随即道:“若按叙迁之制,九崇殿说书将来要转左曹,论你地心性,将来怕是不愿进太常寺罢?” 曾参商嘴唇一动,刚要说话却又忍住,心中踌躇起来,不知该不该直说。 英欢看她一眼,“有话便说。” 曾参商垂下眼睫,心一横,开口大声道:“陛下,臣一心想进兵部。” 英欢面色未变,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带着笑意,“你资历太浅。” 曾参商脸色红红,头低了些,“……卫尉寺也要好过太常寺。” 英欢笑出声来,伸手抽了几封折子来,轻声道:“也罢,现下同你说这个太早,你心中不定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曾参商心中明白,英欢能这般问她心意已是给她天大的脸面,从来都只有臣子向上讨差的,何曾闻过皇上能主动相询……可虽是如此,心间却还是有些失望,不禁悻悻道:“臣……” 却有内监通禀之声在此时传来,“工部尚书沈无尘求见。” 曾参商耳膜一颤,下意识地合上嘴巴,身子往一旁躲了躲。一路看中文网 英欢闻声,眸光一闪,对外道:“快宣。”随即起身下阶,竟是要亲自去迎沈无尘。 曾参商踟躇半晌,跟在英欢身后半步,心跳渐快,还未理顺心中乱麻时便觉眼前骤然一亮。 沈无尘青袍皂靴,款步而来,入殿停稳后敛袖躬身,“陛下。” 身条昂扬,清雅非凡,举手投足间风致尽现。 曾参商胸口似有雨点砰然而落,霹雳啪啦响个没完没了,又是紧张又是微疼,浑身都不痛快起来。英欢上前一步,望着他笑道:“身子已是大好了?” 沈无尘点头,“托陛下齐天鸿福。” 罢。直身抬眼,张望过来。 目光稳和不惊,直直探至英欢身后,对上她水光乱晃的双眼。 而后嘴角微弯,冲她轻笑道:“曾大人。” 曾参商被他看得颈后都冒出汗来。一听他开口,脑子里面轰地一炸。 他他他…… 他叫她曾大人! 她心底鼓槌乱敲,撇开眼,嘴唇动动,“沈大人。” 当日他于临康高热不退,直至归京三日后才略有好转;英欢特着御医院太医诊脉定方,又赐禁中御药与他,生怕他会落下什么病根。 他告病在府。连日都未上朝,一番折腾下来,她竟是已有近二十日不曾见过他。 却不料今日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见,心中毫无准备,五脏六肺都被他的目光搅得上下狂跳。 帝业十八 此言如明火一簇,刹那间便燎烫了她的心。 曾参商猛地转过身,对上他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大人说笑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沈无尘于她身后三步处负手而立,逆着光,看不大清眉眼,只见他嘴角微微向下,脸色不甚明朗。 阳光扑面照下来,热且刺眼。 过身微风仍冷,可她却是浑身都在冒汗。 眼前男子闭口不言,儒雅之范肆溢身周,可却令人感到莫名惶恐。 她动动膝盖,撇开眼,转身想走。 沈无尘却开了口,“那就好。”语气淡淡,辨不出情绪若何。 曾参商笑容僵硬,“此处风大,沈大人大病将愈,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去罢……在下先走了。” 不等他有所反应,她便转身,心砰砰地跳。 “站住。” 她的脚便粘在了地上,心中恨恨的,复又回头看他,脸上笑意全无,“沈大人还有何事?” 沈无尘朝她走过一步,阳光削面,衬得一张脸更是清肃,“皇上许你出入禁中,不是让你这般对宫女说教的。” 曾参商展开拳,将掌心上的汗水在袍侧擦了擦。 果然是全听见了。 她一撇嘴,抬起下巴直直去看他的眼,挑衅道:“怎么,沈大人要去告我御状?” 沈无尘摇头,目光却又深了几分。低声道:“那个宫女你少招惹。” 曾参商一听这话便怒了,没想到她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她眼中火苗扑闪,“在下谨遵沈大人教导。只是在下不才,比不上沈大人胸怀韬略,招惹不起皇上。只能招惹宫女过过瘾了。” 沈无尘闻言,眼角略略一抽,面上黑红相错,握起的拳背青筋凸现,忍了半晌,才道:“谬赞了。” 她再不多言,冷冷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他在身后又叫她。“我话还未说完。” 她愈加恼怒,停了步子转身大声道:“大人还有何事统统一次全说了,莫要捉弄人!” 沈无尘面色亦冷,盯着她道:“皇上欲幸西苑习骑射,此事可是你的主意?” 这话如同当头一桶冷水,瞬时浇灭了她心底怒火。 曾参商心底有些虚,看他两眼,尴尬道:“沈大人先前不是一直卧病在府么,怎会知道这事……” 沈无尘打断她道:“虽是告病,但朝中大小事情我亦有所耳闻。一路看” 她望向别处。搓搓手跺跺脚,小声支吾道:“甚冷,在下一日滴水未进,此时饿得难受。还想先走……” 沈无尘走过来,挑眉看她,“那便找个暖和地地方说。” 她抬眼,气道:“你……” 他已越过她往前走去,声音飘过来,“骑马来的?” 她愤愤然跟上去,“是。” 沈无尘不再多言,一路出了禁中。过了御街后至宣德门外,才又对她道:“坐我的车驾。” 罢一掀袍摆,直往路那边的四轮青轴镶花马车走去。 曾参商心中暗骂了声可恶,颇不情愿地跟在他后面,待至车前就见沈府的小厮地已来迎沈无尘,又是递手炉又是接披风的。模样甚是恭敬。 她翻翻白眼。这大官的架势…… 沈无尘回头一眼望过来,淡淡道:“上车。” 曾参商心中纵有不甘。也不敢真的将他往死里得罪,只得依言上车坐好,看他在外吩咐了小厮两句,也上得车来,不禁垂了眼不再四处看。 车帘一落,里面便黯了不少,颇有窒闷之感。 狭小的车厢内,他挨得这么近,她几乎能闻见他身上那淡淡的药味,如烟缥缈,扰了她的思绪。 曾参商额角沁出几粒汗珠,颇感不自在,身子不禁往一侧让过些,“是去哪儿?” 沈无尘也不看她,只是道:“沈府。” 她一惊,盯向他,“你你……你带我回府做什么?” 他瞥她一眼,目光含嘲带讽,“先前说我大病将愈、当早些回府休息的人,是你。” 曾参商哑口无言,心中只想一拳挥上去,打翻他这稳若淡漠之样! 可却是不能。 她捏捏拳头,心底挫败地一叹,身子重重靠上车板,再不看他。 沈无尘隔了半晌,忽而道:“上回,多谢你。” 她眼睫微微一动,抬头看他,见他面上无甚表情,心中恍惚一刻,竟不知先前那话是不是他说地……不由轻声道:“谢我……什么?” 他这才侧过脸来看她,嘴角一扯,“雪中救我一事。” 她脸一下红起来,闭了嘴不吭气。 谢她……也不知他这是不是在故意讽刺她! 那夜虽是把他从雪里捞出来送进候馆里面去,可一路上她可是没少折磨他,踹他骂他,怕他晕过去不醒人事,就一直掐着他的胳膊不松手…… 曾参商偷偷瞟一眼他的右臂,不知那衣袍之下是不是还有青紫之痕。 他不怨恨她便是好事了,她压根不奢望他会真的谢她。 沈无尘看着她,仿佛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似的,低笑道:“别把我想得那么不堪。” 她一哽,更不知还能说什么,扭过头伸手去撩车窗侧帘,装模作样地往车外张望。 车行数十条街,过了楼子桥后街景便繁华喧嚣起来。 远远街角处。京城第一楼逸天楼的竖匾映目而来,金描苍劲隶书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曾参商看着那酒楼上迎风展扬的彩旗,不禁咽了下口水,小声嘀咕道:“肚子还饿着呢……” 沈无尘侧目看她,嘴角不留痕迹划过一抹笑。叫车驾停下,撩起帘子吩咐小厮去那楼里让人送几样酒菜到沈府上。 曾参商眨眨眼,心中略有所动,他待她这般好,倒叫她无所适从起来,当下也不敢再看他,只倚着车窗前缘盯着逸天楼门口一个劲地瞧。 沈无尘在一旁坐着,问她道:“你今年二十二?” 帝业十九 沈无尘按在桌边的手指紧了紧,面色如常,眼睛直直望着曾参商,低声道:“你说什么?” 曾参商只当他是未听清,便又低声道:“那一日在江边,沈大人没见着皇上的神色么?再有,那一夜邺齐皇帝陛下遣诸卫至行宫外候馆歇息,独留陛下一人在宫中;次日明明是康宪公主封后册命大礼,邺齐皇帝陛下竟亲赴江边送行……” 沈无尘脸一黑,“这些话是你听旁人说的,还是自己心里琢磨的?” 曾参商见他面色陡变,不禁怔了怔,遂又道:“先前随驾赴东境的官员中,或多或少都传过类似之言……我以为沈大人也听过,这才问的。” “我并未听过一字,”沈无尘面色愈僵,眼底隐隐带了怒气,“这等荒谬之言,旁人道无妨,你竟也能说得出口!” 这一声低喝,让曾参商整个人一震。 她脸色煞白,看着沈无尘怒的样子,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口无遮拦了……沈无尘身负皇恩为人刚正,又怎会容得了旁人说此大逆不道之言? 这么一想,便觉人似掉进了个冰窟窿,心底凉凉的一片,坐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话已同水般泼了出去,难不成还能收回? 她握着银箸的手僵着,低眼望着桌上酒菜,默默不语。 沈无尘恼了半天,终是收了怒意,面色松了几分。看她道:“你先前的话,我就当是没听见,继续吃罢。” 他知她心性单纯,心里藏不住事,应是未对他设防。才对他说出这些话的。 他位高权重又极得皇上宠信,因是朝臣之间地这些小言小语传不至他耳边,只是今日听她这么一说,他才知原来大家心中对此事都存了暗蒂。 想来也是,那男人霸道无羁行事没个分寸,英欢又屡屡犯界从不敛心中之情,二人那一日在江边背道相行之前的长久一眼之望,众人皆见。 既是这般做了。又怎能挡得住臣子们心中做如是想。 他看着眼前低头沉默的曾参商,心底不禁暗暗叹了一声。 能堵住她的口,却堵不住旁者数众的口。 不禁去捏旁边地玉杯,一口饮尽其中之酒。 火辣辣的酒水一路贴心而下。 罢了……纵有闲言碎语,也不过是这一回。 将来,那二人只怕也再无相见的机会,又何畏天下人之口。 曾参商抬眼看过来,盯着他手中未落之杯,眉头小皱,“沈大人不是不能饮酒么?” 沈无尘挑眉。回过神,一晃手中酒杯,苦笑道:“竟是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抿唇。动手夹了几样素菜到他面前,“空腹饮酒本就伤身,再加你才病好……” 沈无尘伸手,压住她的筷子,不动声色望向她,“你担心我的身子?” 曾参商蓦地抽回手,结巴道:“谁谁……谁担心你!”脸色泛红,“你要是病不好。皇上那里还不知要怎样担心呢。” 他眼中神色令她莫名心慌,他这哪里是对男子的态度?! 沈无尘手指落案,微微一笑,“说得也是,二十日未出府,朝中不知堆了多少事等着我……” 曾参商看他两眼。踟躇道:“沈大人。我先前的话……” 心底还是怕的,倘是他真地去告诉了皇上。那她…… 沈无尘动箸拨了拨她给他夹的菜,低声道:“我说了,就当没听见。再者,若不是你同我说这些,只怕我也不知朝中竟有这些话在传……往后若有类似之言,记着告诉我。” 曾参商小松了一口气,想到他先前所说政事,再瞧沈府这宅子,眼睫一垂,心中竟是闷起来。 沈无尘吃了几口菜就放了筷子,“怎么?” 曾参商摇摇头,又看看他,嘴唇动动,还是忍不住道:“沈大人为何能得皇上如此宠信?像你这般年轻便位及人臣的,放眼朝中,竟无第二人。” 沈无尘眼中微动,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许玩味之意,不答反问道:“你以为呢?” 曾参商手指捻了捻袖口,声音更低,“刚去礼部的时候听人私底下说,你和皇上,那个……”她目光晃至一边,“反正就是……那什么,唉,不说也罢!” 沈无尘看她半晌,突然道:“皇上御榻之上没有我的位置。” 曾参商大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竟不敢信这话能从他口中道出! 他目光定定,“你想问的可是这个?” 她尴尬不已,“我……没有……沈大人你……” 沈无尘笑且不语,看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颇是有趣,因是半天才道:“这么多年来,这种话我听得多了……最初是气愤难耐,现如今听了,只是觉得好笑罢了。不过,就算我说没有,恐怕你也不肯相信。” 曾参商连忙摆手道:“也不是,只不过……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未娶,朝中难免会有猜忌。” 沈无尘看着她,不说话。 她辨不明他这目光何意,索性道:“当初你状元及第,风光无限,朝中就没重臣想要将女儿许配给你?” 沈无尘轻笑,“自然是有。不止有,还很多。” 曾参商心底更奇,“那你如何能拒得了?” 他眼中之光稍黯了些,“自幼便定过亲,得了状元后拒人之请也在常理之中。所以无人刁难。只不过还未等我娶她过门,那女子便身染急疫而亡了。”他唇边带过丝苦笑,“说来也讽刺,我自始自终都未见过她是什么样的人。” 曾参商身子微僵,不知能说什么。 是随口问的。却不料他竟如此坦诚,而这些话又是她先前根本未想到地。 见惯了沈无尘儒雅不惊的一面,此时他眉宇间的浅壑倒叫她有些恍惚起来,越觉不知所措。 她试着开口 “沈大人,天下女子这么多,你将来……” 他忽而一笑,“你这是在安慰我么?”看见她愣在那里,他笑容又大了些。“我若是想为了娶妻而娶妻,又何必等这么多年。一直未娶,不过是因没遇着让我动心的罢了。” 目光带着热度,扫过她地眉眼颊唇。 帝业二十 诸臣闻音皆有怔愣之色,因曾参商近来颇得英欢宠信,众人对她也略有耳闻,却不料她出身文臣,却敢于此时同武官比射术。 英欢扭头,对一侧吩咐道:“准她所请。” 有司忙趋步行至曾参商马前,进弓矢与她,而后又命招箭班侍从重置木靶于射棚之间。 齐越闻言两眼一亮,面上隐隐带了傲气,低头向英欢行过礼,便出轩疾跑几步,翻身跃上马背,扯缰驱马小步跑近曾参商,抬起下巴望她一眼,轻点一下头,又掉头行至一侧,抽弓相候。 曾参商戎装之下愈显英挺之姿,眉峰扬挑之时带得整张脸都俊了不少,高束之黑亮耀眼,衬得她肌肤漾出泛瓷之光。 她轻夹马肚,慢行几步,于马背上回身,朝轩前诸人望过来,眼光逡巡一圈后,才落至沈无尘身后,将他扫过两眼后便飞快扭头,再猛地一抽马身,疾朝前奔去。 沈无尘一直望着她,目光随着她的背影一路荡过去,嘴角带笑,人立在轩前动也不动,连旁人唤他也不知。 英欢侧目,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见他此间情形与往日大不相同,不由微一挑眉,欲开口相询时心中蓦地闪过一抹光,遂又垂睫,心中虽感讶然,却也不及多想。 远处射棚一侧,绯衣侍从手中紫旗冲天一挥而落,众人目光瞬时移向前方相向二人,神色都有些好奇。想要看看这曾参商究竟有何本事。 旗落之时,齐越已驭马朝前冲去,马行飞快,松缰直身,顺箭上弓。三指扣弦而搭,脸微侧,眼向射棚中的木雕之兔瞄去。 动作一气呵成,如流水一般令人悦目,黑马似疾风横扫而过,眼看便要松指放箭而出! 曾参商驭马亦是疾行,单手拉缰,挎弓却不搭箭。眼睛不望射棚之靶却望着齐越,直到见他将要放箭的那一刹,才蓦地从背侧箭服内抽箭而出,松缰张弦。 弦铮箭啸,刹那间齐越之箭已出,镞锋白亮之光直向射棚中窜去! 曾参商唇角微微一扬,忽地扬臂转弓,箭尖直对棚边柳树垂枝,而后利落松弦放箭,随后收弓猛抽马臀。朝那柳树疾驰而去。 无羽横镞之箭,似利剑之刃,逆风而行,劈柳断枝。而度毫不相减,直直窜入远处石墙之内,箭止,尾狂抖。 柳枝断口之处齐整亮白,于空中翻了几下,便要落于树下泥土之上。 棕红马鬃如火似焰,随风一路燎过,马上之人眼疾手快。过柳之时侧身弯腰,在那柳树断枝几要触地之前,猛地一把将其接过攥起。 动作之快令人目不暇接,眨眼之间又见她驰马回身,朝齐越望去。 射棚之间闷响一声,箭尾花羽乱颤。箭尖正中兔雕木靶之。 齐越脸色僵白。握缰之手犹在抖,眼望远处手握柳枝地曾参商。嘴唇微开,却是无言,良久之后蓦地低下头,咬了咬牙。 曾参商咧嘴一笑,胸脯上下起伏,喘了几口气后才低眼看向掌中断柳,手指轻翻,将那柳枝转了几圈,而后才抬头眯眼,逆光往轩前看过去。 临轩众人怔愣一时,随后一下沸燃起来,纷纷议论起先前所见,人人都是惊讶不已,没料到一个九崇殿说书能有这般身手。 沈无尘眼中满是惊诧之情,面上却仍作淡稳之色,手握成拳紧了又紧,才低头轻轻一笑,又抬眼,看向远处马背上神色张扬无比的曾参商,低叹道:“于圣驾前炫技……陛下,此人当罚。” 英欢亦是惊诧未定,先前问曾参商之时只听她说略懂骑射,却没想到今日能见这般情境,此时听见沈无尘所言,才略略回过神,淡望了他一眼,笑道:“朕不罚她,不但不罚,还要大赏 沈无尘低声道了声“是”,目光一直凝滞在远处曾参商的身上,久久未移。 齐越人马先回,至英欢御前下马,而后直直跪下,面色臊红,小声道:“陛下,臣令殿前司诸班蒙耻,求陛下罚臣……” “起来说话。”英欢看着他,面带微笑,“这有何可罚的?你射术极佳,不过是不如她灵巧罢了。” 齐越慢慢站起来,头仍是低着,背手立在一侧,半天才抬眼朝远处望去。 曾参商慢悠悠驱马而回,离轩前还有数十步时便翻身下马,一路小跑而来,对着英欢单膝跪下,“陛下!” 眼里亮亮,唇角弯弯,颊侧红红,心中之喜溢于言表。 英欢笑笑,对沈无尘道:“把那柳枝拿来让朕瞧瞧。” 沈无尘应了声,缓缓走至曾参商身前,弯腰去握她掌中断柳,眼睛直直盯着她的脸,面上不留痕迹地一笑,而后以微不可闻地声音对她道:“甚摄我 曾参商手指颤,不敢看他的眼,脸颊更红,蓦地松了手,扭过头,将手藏至身后,牢牢握住弓。 沈无尘见她身上傲气瞬时俱消,心中不禁笑,强忍着笑意绷住脸,走回去将那断柳呈至英欢面前,恭敬道:“陛下。” 英欢接过,随意看了两眼,望了望沈无尘,再看看曾参商,脸色微有变化,对曾参商道:“沈大人先前说,应当罚你。” 曾参商闻言蓦地抬眼,脸色由红转白,盯着沈无尘,狠狠一眨眼。沈无尘挑眉,低咳一声,“陛下驳我之议,说要大赏你,还不谢恩?” 曾参商咬咬唇。便要叩谢恩,却听英欢道:“先莫要急着谢,朕还未说赏什么。” 周遭俱静,诸臣都在听,英欢是要如何大赏。 英欢唇角扬起。眼睛笑得微弯,望着她道:“就赏你……教朕习骑射。” 沈无尘心底一沉,先前只闻今日行赐射之宴,竟不知英欢是真动了习骑射之念。 他眉头微皱欲劝,“陛下……” 谁知曾参商却比他快,叩而拜,口中大声道:“谢陛下!” 沈无尘无奈一瞥,转而对英欢道:“陛下倘是有个万一。那……” 英欢眼也不眨,越过他朝外走去,“先帝既可,朕为何不行?” 此言一出,诸臣无人敢再劝。 有司见英欢出来,忙命人呈御弓上前,谁知英欢瞥一眼那鎏金御弓,却是不取,只是望着曾参商身侧所挎长弓,笑道:“就用你这弓。” 曾参商抿唇点头。起身站起,“陛下若想习骑射,当先习立射。” 帝业二十一 圣意既明,随驾诸臣便不好再言,只得诺诺遵旨,行辇起驾一路自西苑回宫,着殿前司侍卫暂押曾参商至禁中,又命人将断弓送至军器监着有司勘察弦断之因。 宽宽的御街两侧桃树已新枝,辇身轻摇,青绣之帘透风而动,其上蟠龙之案左右微晃,赤金之中隐隐带了血色。 英欢坐于辇中,双眸微阖,左手覆于右手之上,借着帘外时而透进来的光,将先前由宫人替她包扎的白布层层揭开来。 划伤处的血已凝结,裂口看着触目惊心,可此时却已不觉痛。 她轻轻握拳,手背绷起时伤口又裂,渗出些血珠。 这才感到真切的痛。 她彻底阖上眼,疲容满面,左手松开,由着那布落至座下,任右手伤裂不顾。 心性单纯似曾参商者,再傻也不会于众臣之前行此逆举;若真要害她,又怎会替她去挡那扑面而弹的断弦。 她嘴角轻歪,微叹一声。 天底下竟没有一处能令她安心之地,这么多年过去,不变的还是人心。 滑下来,掐住座上黄褥之边 这位置,她根本不愿坐。 肩上之担身上之责,如若能抛,她一定会抛。 可却是不能! 行进间有些许颠簸,乏意上身,春暖人困。 真的是太累了。 北面平德一路因先前流寇为乱而大伤元气,朝庭行抚慰之令。税赋三年减半;东面战事不停,狄风连报上来的军功请赏折子于枢府积了一堆,嘉赏之令至今迟迟未得以践;康宪公主出降之资亦是国库所出,再加南岵境内地军需开支……纵是先帝留下来的底子不薄,可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亦将消耗得差不多了。 朝中宰执多为老臣居位。当年于她有拥立之功,因是政见虽时有相左,亦不能随便动之。 多年来一手提拔至高位可信之人,便只有沈无尘一个。 可沈无尘亦非圣人,能做之事总有际,能道之言总有度,且他纵是肱股忠材,也不能全然体恤她内心之情。 难的见到一个曾参商。心底纯泯且不惧世事,本想将其锻造一番以委大事,却偏偏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英欢睁眼,青帘被风扑开,外面地上宫砖光影蓬蓬,初春之阳光亮耀人,可却透着森冷之意。 她唤辇官停下,命人将沈无尘从后诏至身前来,而后自己起身下辇,解开头上皮弁垂绳。拨了拨鬓角汗湿之,让风吹散面上潮闷之气。 沈无尘受诏而来,脸色黑沉嘴角微垂,公服宽袖挡住了攥紧的拳。“陛下。” 英欢回头看他,阳光刺目而来,不由眯了眯眼,朝他走近两步,看了看周围随驾众人,微侧过脸遮去旁人目光,低声道:“去让军器监地人随意出个说法,将此事就这么埋下去。” 沈无尘一愣。似是不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面上黑沉之色消了七八分,眼中也有亮光在闪,“陛下的意思是……” 英欢抬眼看他,挑眉道:“朕的意思你还需再问?” 沈无尘嘴角泛起微弧。捏了捏拳。低头道:“臣明白了。”他向后而退,走了两步后又停下。复又看向英欢,“臣……替她谢陛下了。” 俊雅之容于阳光下亮影相错,面上神色竟让她有些看不明。 英欢看着他,眉毛挑高了些。 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无尘,陌生而又新奇。 她锁眉一刹,心中恍然明了,再看向他时目光复杂了不少,欲对他说些什么,却终是碍于旁人无法开口,只得道:“先去罢,待办妥了后再来见朕。” 见沈无尘领命而去,她才转身,轻轻挥了挥袖摆,遣退辇官,只留近侍宫人,慢慢朝前面景欢殿行去。 一路行一路思,心中时亮时暗,又在嗟叹。 世事难料。 当初怒气冲天时对他说的一句话,现如今竟是一语成箴。 不由垂睫低笑,笑里含冰。 从不为情惑似沈无尘者,此番怕也需得尝尝其间苦楚是何滋味。 身后有宫女靠上前来,近身低语道:“陛下,前面……” 英欢立时回神,抬头望过去,一人自前方青砖宫道拐角处弯过来,步子飞快,直直向她走来 素衫白袍被风吹展,墨眉之梢在阳光下微微泛亮。 她眼睫轻动,来不及错开目光时人已至她身前几步,停了下来望着她,“陛下。” 英欢对上他的眼,那眼深邃湛黑,一如其名。 她上前两步,略略打量他一番,轻声询问道:“今日太医院不是你当值,怎么叫你来了?” 还在西苑时便有人急着先回来传唤太医入禁中,可她却没料到人来得这么快,而且……竟然是他。 自送康宪公主赴东境以归,便没有诏他相见过。 大婚之前不见,于礼且符,因是他也并未主动入宫主动求见过。 只是今日冷不丁在这情形下见到他,她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毫无准备的忐忑之情。 宁墨大步上前,二话不说便一把拉过她的手,低头去看。 英欢小惊了一下,眼下还未入殿,又当着众人地面,他竟敢做出这举动来…… 简直不像往日的他。 从前那个温文淡若的男子仿若一下子消失不见了,眼前这人此刻神色沉重,满面担忧之情。紧紧握着她地手腕,掌间竟在抖。 他手指滑过她手上伤口旁边的皮肤,摩挲了两下,而后抬眼看向她,抿紧了的唇启开一条缝。“陛下怎能如此不慎!” 语气且急且心焦,令她心底沉颤一动。 英欢翻掌抽出手,擦过他掌心时痛了一下,咬咬牙,抬脚往前走去,边走边道:“放肆。” 地上人影前后交错,他跟了上来,一步一步迫近她。 宫人们见状心中皆明。俱留殿外候着,谁也不敢进殿相扰。 英欢步子飞快,心中乱乱的一片,只觉胸口窒闷,一进内殿便抬手解身上衣带,只是骑装衣饰难除,身侧无宫人相侍,右手又颇为不便,一急,额上便冒出汗来。 帝业二十二 此言似万根钢针穿心而过。 子里面轰然一响,再不能思考,身子止不住地抖。 他掌间热意透过罗衫薄纱一点点渗进她的身子,他的手握着她胸前柔软却是不动,好似攥着她的心。 英欢望着眼前这人,耳边一阵阵地痛,唇微启,却是半天都吐不出一字,久久之后才定下神来,拧眉伸手,猛地将他一推。 才触到他的肩,他便已放手,自己朝后退了几步。 宁墨头微低,垂袖盖掌,停了一晌才开口,声音已回复先前平稳之色,“是臣逾越了。” 她心惊且定,眉皱着,心中渐渐泛起怒意。 他却又退一步,声音有些哑,“大婚诸事皆按陛下所愿,臣并无异议。如若陛下无事,臣先告退。若是手伤有碍,陛下再传其他太医入宫诊查。” 罢,便是撩袍而跪,竟是于退前行了大礼,动作温缓却又略显僵硬。 他一直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脸,不知他是何神色,只是他话中语气并无嫌怨之情,可行径却透着从未有过的疏离之感。 他去收拾了御药盒,便要离殿而出。 “宁墨。”她低声唤他。 他步子稍有迟滞,却是未停,直朝殿门走去。 英欢看着他,白袍背影晃得她眼酸,忍不住追他而上,在他伸手去推殿门时从后扯住他的袖口。“宁墨。” 他身子僵着,低了头,握着盒柄的手攥得指节白,“陛下还有何吩咐。” 她转至他身前,抬头去看他。 眉间存壑。一双明眸眼角竟是红了。 她地心似是被猛地一敲,拉着他袖口的手颓然一松,“朕说过的话不会忘,你……从今往后莫要再提不相干的。” “不相干的……”他嘴角扯动一下,“臣知道了。”然后又低了头,抬手将殿门推开。 外面清风徐徐而入,吹动他地袍边她的敞袖,掠过她的丝他的鬓边。凉意仍盛,叫人陡然清醒了些。 她看着他,见他往外迈去,开口还欲说些什么,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他迈出一步却忽而停下,转身望向她,眼角红迹较之先前更甚,蓦地回身靠近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轻声道:“臣说过的话亦不会忘 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殿。 外面候着的宫人哪个敢看,都慌忙背身往两侧行远了些。 英欢脚下软,手扶上殿门侧柱,龙雕之纹硌得掌间微痛。远处他的衫袍之边时起时落,随风而展,清俊之影在天边金霞之下愈加轮廓分明。 青色宫砖放眼不及尽头,人生如风似路,时缓时急,绵长不休,此后多少年便要由这男子相伴而行。 可心中,却是时时刻刻都在念着那一人。 纵是无法相伴。却也绝无可能相忘。 这许多年过来,她对不起旁人对不起自己,所欠之债越来越多,心底惟一澄明之处不过是,对得起这世间万民而已。 一朝错逢,步步为乱。 人情错叠相交。如死结一般越缠越多。谁骗得了谁谁又能救得了谁,到头来只怕统统会成这天下棋盘上地废子罢了。 再强些……再强些又能如何。她再怎样也不能视身侧之人为无物,置天下伦常于不顾。 前方人影已无,她收回目光,转身入殿,手背之伤始觉痛。 殿中熏笼未燃,一室阴冷,恰似她心。 大历十二年三月二十四日,上册殿中监、翰林医官宁墨为皇夫,不欲令朝臣贡贺,不降制于外廷,止命学士草词付中书。 大赦天下,免京畿南北二路税赋一年,宫中不升宴,京内不结彩。 邺齐燕平皇城之内一片清冷。 三月将过,春时过了小半,宫中桃李杏梨花开满树,芳香馥郁,春意盎然,却无人鸟之音,处处透着肃煞之意,空气中隐约飘荡着血腥之气。 夜已将暮,宫灯俱燃,天上无星,只有皎月一轮,斜斜挂于藏青天幕之上,光洒清辉,映透斑驳疏影。 嘉宁殿开,两个内侍在前持灯疾步而行,低照路。 贺喜脚下步子快如风,身上玄色锦袍下摆前后晃动,面色黑沉不得以辨,同这夜色徐辉搅至一起,叫人心中生出冷战。一路看中文网 一路行至宣辰殿乃止。 贺喜立身于宫阶前,下巴微抬,眼望殿内未熄烛火之光,眼里明暗相错,停了停,才又大步踏阶而上。 殿外侍候的两名宫女闻声回头,见是他来,面上俱显惊色,慌忙下阶相迎,“陛下……” 贺喜不语,直直向前走去,一步比一步重。 宫女急忙上前替他推开殿门,小声道:“皇后不知陛下今夜会来,奴婢们丝毫没有准备……” 贺喜瞥她一眼,目光冷硬,抬脚迈过门槛,待两个宫女欲跟进来时才低声道:“留在外面。” 殿门于身后重重合上,殿内烛火通明,金花银饰处处可见。 他朝内走了几步,才入内殿,便见闻声出来的英俪芹,不由止了步子,低眼去看她。 英俪芹一见是他,面色讶然带惊,随即又略略转喜,低行礼,轻声道:“臣妾不知陛下今夜会来……” 贺喜看她一眼,负手往内行去,见案上有酒。不由挑眉,几大步过去坐在一侧,想也未想便斟了杯攥在掌中。 英俪芹将肩上挽纱拾高了些,慢慢走过去,顺眉低眼地在他身侧之位坐下。脸色微微有些红,解释道:“是臣妾自邰带来的酒,因是就留在这儿了。”她见贺喜不语不动,不由又道:“此酒虽非御酒,却为邰皇帝陛下最爱,滋味甚为独特,陛下且尝尝看……” 贺喜闻言,眉峰微微一动。“是么。”随即抬手,杯沿沾唇,喝了一口。 琼浆过喉入腹,甜辣之味是那般熟悉,热烫之意撩人心肺,久不能忘。 他沉眉,嘴角轻扯一下,仰脖将杯中酒液饮尽,而后将玉杯重重扔至案上,再也不碰。 醉花酒。 酒似其人。品酒便是品她,只是在今夜,他不愿再饮这醉花酒。 帝业二十三 景欢殿中红烛高燃,龙图壁上喜色灼亮。 殿外六盏描金红灯笼高高悬起,夜幕苍如墨,月色柔似水。 吉服敞袖被夜风撩起,似血之赤染入这凉凉玄夜之间,浸了一身寒。 殿门徐徐而开,一名紫衫红裙的宫女小步走出来,毕恭毕敬地垂,轻声道:“陛下请皇夫入内。” 伴于宁墨身侧的黄衣舍人闻言,朝后退了两步,亦是恭敬地行过大礼,才趋步而退。 宁墨微一晗,抬脚上阶,而后慢慢跨过门槛。 脚下一步沉似一步,此殿入过无数次,可今夜踏上这殿中凉砖,心中竟会紧张。 殿内难得一见布了纱帐,彩绸碎段挂于门额之上,昏暖之光映出一路吉红之色,不似往日那般清凉。 入内殿前他停下,眼眸阖了一瞬,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伸手分开垂纱,走了进去。 身后宫女替他宽去外袍,他的眼却一直望着床上帐下之人,挪也挪不开。 英欢一张脸素静柔白,抬眼看向他,眼中不带一丝喜色,身上红衫颜色略暗,似赭而非赤,与他颇不相衬。 襟口开了半边,其下雪肤于烛光下泛起瓷滑之光,红唇之亮压了身上喜衫之色,青丝未绾而垂,盘肩而绕落至胸前,淡淡起伏一番,尾留于腰际,软而黑亮。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身上帝王之气此时尽敛无存。虽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可身周仍隐隐透出些女子惑人之媚。 叫他呼吸紧促,身上微微汗。 宁墨目光于她身上盘旋了几圈,眼里渐渐有些烫意,见过她无数回。却无一回似今夜这般,让他感到滚血直冲四肢百骸,让他再也忍不得。 不论她心中有谁,她今夜这模样,只属于他,这世间再无旁的男子能见! 宫女于后轻声提醒道:“皇夫……” 他这才回过神,轻咳一声,朝床边走去。于她身侧缓缓坐下。 香气撩人心神。 他眼中烫意愈盛,侧过脸看她,搁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紧了衫袍。 两个宫女面上带着笑意,一个走去取过先前便备好了地金钱彩果,拿银盘盛了满满一盘过来,另一个去案上取来盛了酒的合卺杯,俱候立于床侧。 紫衫宫女轻声道了声“陛下”,而后伸手握了一把彩果,作势要朝红帐上撒。 英欢身子略动,忽然抬头。对两个宫女道:“都出去。” 宫女手一僵,也不知掌中彩果撒还是不撒,半晌才小心翼翼询问道:“陛下,合髻礼和交杯酒还未……” 英欢眼神定似仞石。“出去。” 那两名宫女见状忙垂眼,将金钱彩果放回银盘中,又将银盘并合卺杯留于案上,然后飞快地走了出去,将殿门轻轻掩上。 她欲起身,手却被身侧之人一把握住,攥得牢牢的。 回头便见宁墨一双眼冰似寒潭,深不见底。一如其名。 他手指动动,与她五指交缠,紧紧勾住她的手,低声道:“陛下何意?” 英欢嘴唇微启,眼波轻晃,另一只手抬起推了推他的身子。唇边绽了朵笑涡。轻声道:“朕乏了,不愿理会那些虚礼。” 罢垂眼。手也顺势滑了下来。 他身上衣凉如泉,带着外面初春之夜中地伶汀紫萝花香,染润了她的指尖,让她不敢再碰。 宁墨将她拉近了些,望着她的眼,目光沉沉压人心。 她错开眼,看向他身后案上那金光淡闪的合卺杯,心重重朝下一落,手指愈凉。 与君互饮结心酒,天地神灵均为证,又哪里是虚礼。 只是这一生的这杯酒,她又怎能再饮一回。 那一个雪夜黎明破晓之瞬,那人霸道相迫逼她饮尽那盏酒,霸道相迫逼她从此心间只印其一人。 虽逆纲常伦德,可仍是心之所许,帝王之诺。 又如何能再同旁人共行此礼。 宁墨看她半晌,目光忽而一懈,手松了松,将她的手指轻起揉了揉,拉过来贴在自己胸前,“手这么冰,可是因为冷?” 他胸间暖意透过薄衫一点点传至她手上,他的话语温和带柔,举止体贴至心,刹那间便让她无所适从起来。 他心中不可能不明白。 却为何还要如此对她。 倘若他能变得冷寒刃利,那她也不必如此愧疚。 英欢胸口紧胀,稍**了下手指,可下一瞬手便被他拉进衣衫内,牢牢贴上他光洁的皮肤,毫无缝隙地压在他结实地胸膛上。 他的心跳微快,一下下震着她的手心。 宁墨身子靠上来,另一只手从她身后揽过她的腰,而后头偏过来俯下,嘴唇一抿,将她红唇衔住,轻吮慢吻。 气若和风,眸似浅墨,他未闭眼,眼波流转微荡,握着她腰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她心底僵硬,身子却在他溺人的目光里渐渐软了下来。 到底是熟悉他的气息他的身子的。 他舌尖滑进滑出,慢慢搅着她,动作精细得不能再精细,仿若在品世间奇胗,不忍一口吞下,温热略烫的手掌在她腰间抚弄,良久才离了她地唇,凑去她耳边低声道:“若是乏了,便早些休息。” 英欢略微气喘,苍白颊侧此时也泛起了红丝,急着推了他一把。眉头扭动,“朕……觉得口渴。” 只这大婚之夜留他于景欢殿中,心中之情再寒硬如铁,也终究不忍以言语直剖他心。 宁墨放开她,黑眸光灿如星。“等着。”起身前仍是不舍,亲了亲她的脸颊。 他起身朝外走去,肩宽背挺,长衫之后隐隐被汗浸湿,出了纱帐后便看不大清了。 她垂了眼,看向膝下红裙,如火似血,手心凝汗。头微微有些晕。 未过多久他便回来,手持玉杯,至床边时看了看她,并未坐下,只是弯了腰将杯子搁进她手里,面上浮起淡淡笑意。 英欢接过杯子,慢慢喝了几口,水不烫不凉,温热适度,恰似他的目光。 把杯子还给他。见他转身去放杯子,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握床掾,心下思量要怎生对他开 帝业二十四 开宁行宫那一夜…… 宁墨手指一缩,攥了攥锦褥喜红之面,随即松手,缠上她排散开于枕侧的,头低了些,看进她眼中,不动声色地问道:“我是谁?” 英欢红唇干热,不答却吻上他,伸出舌拼命勾动他,费力撑起身子贴入他怀里,推他至身后床柱一侧,将他身上衣衫彻底解落,双手滑至他背后紧紧搂住他,娇喘着将头埋进他颈窝里,腰间轻款慢摆,磨蹭着他,断断续续道:“妖孽……莫要再折磨人。” 他眼瞳骤然一黯,掌间渗出些凉意,抬手握住她下巴,逼她对上他的目光,低低喟叹一声,“就连此时……你心中也只有他。” 她眼神涣散,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只觉身上火苗噼啪作响,似要将她焚烧成烬,解火之水就在身前,却怎生都得不到…… 莲足十趾尽数蜷起,她拉下他的手按在胸前让他拨弄她,身上之火却是更旺,顺着足底一路燃上来,帐中一片烟熏火燎,眼前迷迷蒙蒙雾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她双腿撑开,跪在他身前,手按在他肩侧,提腰缓缓向下坐去,贝齿连咬红唇,面上半是娇羞半是柔媚,口中轻轻吐出几个字:“这还是……上回你教的……” 他丝毫未动,只是看着她的眼,任由她折腾,可眉眼之间却是愈清冽,寒气渐散,眼波之光沉似碎冰。 一如其心。 她轻动了几下。随即眉头小拧,水眸晃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动作愈急了,又试了几次均是不得,身上早已香汗淋漓。不禁一软,人靠上他胸前,小手直直探下去,轻声怨道:“你就看着我难受不成……” 可手才一触上他,她便生生愣住。 似是不置信,忙抬眼去看他,就见他墨眸半亮,面上峻冷不已。全无先前盛欲之情。 她收回手,口中喃喃道:“你怎么……” 话未说完便埋下头,略带恼意地捶了他几下,心火四溅,愤愤不平。 她在他身上极尽撩拨之意,可他竟是一派疲软之态。 人一下子便晕眩起来,身上大火越燃越烈,她再也撑不住,张口便狠狠咬上他的肩,似是在泄愤。 他像是毫不知痛。待她咬够后又让她靠了他半晌,才伸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慢慢推开来,自己抽身而出。合了衣衫下榻。 英欢身子倒在榻上,丝锦擦过她地胸腹手臂,奇痒难忍。 朦胧间瞧见帐外人影晃动,可脑中意识却似雾一般缭绕纠缠,人颓然在枕,无可奈何地闭了眼,手握起,指甲一下下划过掌心。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 隐约觉得纱帐又被撩起,冰帛滑过她的额,湿湿凉凉的。 她睁眼,眼中红红,可却仍是看不清他的脸。 唇边一润,有水送入她口中。寒意陡然沁至心肺。只一瞬身上之火便灭了大半。 她身子彻底软下来,手也松开。任他轻轻擦拭她掌间汗渍,开口想说话,头却阵阵沉,一个字都道不出,眼皮终是重重一垂。 她轻勾他手指,感到身子被他慢慢翻至一侧,有薄被落下,暖意渐起,身乏意困,再也睁不开眼来。 一夜梦不断,时时扰心,叫人不得安眠,却又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只是半梦半醒间依稀能感到手被身侧之人握在掌中,时而有薄帕覆额,拭去她的层层汗粒,动作轻柔至极。 由是心且安。 天明之时鸟语盈耳,淡淡幽香扑鼻,似是殿外盘墙而绕地紫萝花藤,空气凉滑如丝,搁在被外的手臂终是感到一撇寒意。 英欢眉头浅皱,缓缓睁眼。 天已是大亮。 才一翻身,便觉身上酸乏难当,掀开绸被低眼去看,衣物完好平整。 床侧无人,褥枕平滑齐整,不留一点痕迹。 她低喘了一下,额角微疼,想要翻身下床,脚却踢到了什么东西,金属相碰之音震颤了几下才停。 她低下头去看,就见前一夜那案上的两盏结绸合卺杯此时正倒在床下,一盏向上而立,另一盏朝下而置。 微一怔愣,随即垂了眼,心中轻动。 有宫女闻声而入,走至床边伺候她起身,小声道:“水已备好,陛下是否要沐浴?”说着,暗暗瞥了眼床上锦褥。 英欢挑眉,冷冷看她一眼,反问道:“皇夫人在何处?” 宫女低退了一步,“一早起来便直往太医院去了。” 英欢凝眉,半晌才低声道:“倒也难得……” 从前他每每宿于殿中,翌日一早必是先她起身而走,只是如今既已大婚,她虽待他如同往常,并未卸他官职,却也不料他竟真能从她之愿,仍能恪守己责。 于景欢殿常年随侍的宫人都知二人的性子,因是清晨宁墨离殿而出也不加阻拦,知他必定会走,也知英欢必定不会留他。 宫女见她犹自出神不再吭气,便去取了常服来与她换上,一边伺候她净面拢,一边轻声道:“陛下今日起得晚,沈大人已来过两回了,都没能见着陛下,后来也不愿走,就在殿外一直等着,好在这天也不冷,奴婢们也就没有拦……” 英欢大婚,礼部请旨辍朝三日,百官只留宰执于三省轮值,枢府枢密副使以下、六部侍郎以下均不必入朝。 沈无尘排值不在今日,而大婚休憩于她来说堪称难得,因是英欢闻得宫女之言。竟一时感到讶然,不知他何故于一早就频频来此求见。 料想他定是有何急事欲求,因是也不着人摆早膳,只是对那宫女吩咐道:“宣沈大人入外殿。” 待宫女晗而退后,英欢才微微展眉。望向案上盛了金钱彩果的银盘,脑中一刹那有些恍惚,有些事淡淡涌出来,却怎生都忆不明。 依稀记起昨夜入睡前的那一刻,是宁墨揽着她地腰,在她耳边轻声道 陛下若是觉得乏了,那便早些休息…… 于是便沉沉闭了眼,睡了过去。 只是夜里做了许多梦。梦里与人纠缠又哭笑,梦里她见到了那个人。 她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先前想过无数回这一夜要如何度过,如何才能不让自己难过亦不让宁墨心伤,却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帝业二十五 水滴声滴滴嗒嗒响无休,空气中湿漉漉的,外面花香穿过长长的石砖通道至她鼻间时,香气已是淡得快要没影儿了。 窗棱外透进来几缕阳光,细小的微尘颗粒在空中飘荡着,愈显室内昏暗清冷。 外面远处门闩锁开锁落,门开门合,金属木板相碰之声漾起回音,渐渐传入她耳中。 隔了良久她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来了。 中的笔一下子落在案上,墨染白宣花了一片,眼睛也绽出些亮光,急急忙地起身,还未站定思虑好时,门便被人重重打开来了。 非用膳时间而有人前来,若非大理寺断丞,那便该是…… “曾大人。”小吏的声音于外面响起,略带恭敬之意。 她忙抬头,朝门边走了两步,一角青衫自门柱后露出,看着甚是眼熟……目光移下去,就见金鱼袋刺眼之光,再下面,深赭官靴前端稍有磨损,可仍能看清其侧六卯之印…… 心咚咚地跳起来,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紧促,手一握,掌间一把湿汗。 男人的声音在外悠悠响起,语气淡缓不躁,“出来罢。” 她耳垂轻颤,这声音……这人…… 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已快步走了出去,不顾礼数不顾尊卑,直直地望向他,开口时声音扼不住地抖,“怎么是你来了?” 沈无尘侧目看一眼那小吏,转而又望向她。“皇上着我来接你出去。”他下巴朝右微微一撇,“走罢。” 曾参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脸色蓦地一变,鼻尖瞬时红。手攥了攥身上皱巴巴的袍子,低下头跟着他往外走。 一步连一步,他在前负手而行,长长的石砖甬道中光影相错,他青衫之上映出条条黑棱,袍边随着他地步子一动一动的,人还是那般儒雅不惊。 哪怕是在这里,哪怕是对着这么狼狈的她。他神色也无丝毫变化。 出得外面,眼前大亮,头顶阳光扑面而洒,金茫似海,晃得她睁不开眼,身子摇晃几下,险些就要摔倒。 沈无尘回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待她站稳后才慢慢松开掌,“这些日子吃睡都不好罢?” 她鼻间愈酸了,忍不住朝后退了退。看着他墨眉黑目不起波澜之样,更觉自己此时惨不忍睹。 衣衫多日未换,头蓬乱,脸色腊黄白。一副枯草之样。 沈无尘定定地忘了她一会儿,眼底暗动,忽然探手过来勾起她的指,将她往一边拉着走去。 曾参商惊诧不定,握拳要挣,才动了一下便听他低声道:“莫要乱动。声音一沉到底,不留半丝余地。 她身子似是被箍住了一般,不再挣扎。由他带着她不知往何处走去,三根手指被他紧紧捏在掌间,指腹与他掌间细纹摩挲不休,微微痒。 他宽宽地袖口垂下来,盖住二人交缠的手,步履如飞。头不回身不停。自小径花丛间一路穿过,直到一面高高朱墙后才止了步子。转身看她,手却不松。 她丝毫不敢动,不敢挣扎,不敢大声斥他,生怕会有旁人路过将这一副骇世之象看了去,只是气惊不休,头一回对着他,心中竟生出些恐慌之感,开口时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不少,“放手。” 沈无尘非但未放,反而得寸进尺地将她整只手握住,眉眼之间一点冰,“被关了一回,性子竟敛了不少,倒也不全然是坏事。” 曾参商听到他这般说来,眼眶一下子没出息地红了,心中委屈感一阵阵儿地往外冒,压了又压,才小声道:“皇上她……” 被关多久都无碍,谁人对她不善都无妨,她只怕英欢从此之后再不信她 沈无尘又看她半晌,才道:“若非皇上有意护你,你以为你今日出得来?没将你提至大理寺右治狱,反而关在禁中,你也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曾参商闻言抬眼,胡乱拾袖扫过鼻尖,掩去先前狼狈之态,“我现下能去见皇上么?君恩厚重至此,我却未得当面谢恩……” 沈无尘不语,只是看着她,而后慢慢放开她的手,抬手触上她的额头,将她散落在额前的碎拨至一边,又擦了擦她的眼角,修长手指缓缓而动,在她干涸的嘴唇上摩挲了一下。 眼底是黯透了的陈墨之色,只消一碰便会碎成黑渣。 其间有星火点点,忽明忽暗,辨不出其意若何。 曾参商心已然提至嗓子眼处,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脸上被他碰过地地方烫得一塌糊涂,“沈大人你……” “我喜欢男人。”他收了手,闲定地开口。 她头皮一炸,浑身僵麻起来,连着往后退了两步,神色像见了鬼一般惊恐,却又死活说不下去。 他面色仍是未变,她退他便进,走至她身前,看进她的眼,轻声道:“想去谢皇上,却为何不谢我?”他头稍稍压低了些,凑在她脸侧又道:“若是没有我,只怕军器监的人也不会这么快松口。” 他的气息如山相压,令她喘不过气来。 慌乱之下,她抬拳用力朝他胸口打去,拳风带过他的袖口,拳却被他挡在手心里。 他眼底涩如石,头一动,便将她的唇牢牢吻住,手狠狠攥着她握紧了的拳,罔顾她瞬时睁大的水瞳及其间惊慌之色,就是不让她退。 阳光从头顶树枝缝隙中洒下来。斑驳之影映在他青衫之上,其余之光碎碎地落了一地,正如她心。 心神似被抽离体内,魂魄飞上头顶,俯瞰这惊世骇俗地一幕。 从不知被他碰触身子会僵得想动却动不了。从不知嘴唇相合之时心也似被他掏空,从不知自己的力道竟会敌不过他,从不知儒雅似他者竟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朦懂又青涩,除了蛮力使不上旁地,被他咬着嘴唇,呼吸终也不能,挣不过他推不开他,最后只想。就这么,窒息而死好了。 在她极度晕眩就将要倒时,他蓦地仰起头松开掌,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看向她的目光如山涧晨雾,凉又模糊。 她大喘几下,脸色红得溢血,眼中冒出血光,被他这眼神逼到退无可退之地,攥起拳就要揍他。咬牙切齿道 “沈无尘我是女人!你喜欢男人就去找男人,休要再碰我!” 他身子微偏,躲过她第一拳,嘴角一咧。眼中忽而涌出淡淡笑意,“甚好,我也喜欢女人。” 帝业二十六 乾阳殿外禁卫严森,青天之下一派苍穆苛肃。 沈无尘脸色越暗,步子越沉,先前见到曾参商时心情一片大好,此时却是乌云漫漫,心雨将至。 一路行来过内诸司,见学士院朱门前铜锁已除,遥不可见里间情形,却也能知英欢定是诏翰林学士祗候在此,以备草诏。 不过才一个时辰而已,到底能出何事…… 黄衣舍人步子飞快,下裰黄锦随风阵飘,过约栏时并无禁卫过来盘查,显是英欢早已吩咐过了。 上阶入殿,一路不需通禀,待沈无尘一脚迈过殿槛,殿门便被人从外徐徐合上。 门板重重相闭之音响起,殿中已候诸臣转身望过来,面色均是不佳,沉沉泛黑,无人开口说话。 座上英欢服之未重,身上只是石青罗衫加淡紫襦裙,在脑后单绾了个髻子,看样子也是因传诏后急着过来,未能来得及换装。 沈无尘眉头锁动,行过礼后站定,抬眼望了望,见左侧为三省宰执参政,右侧为枢府官吏,便移步至左侧,立在末尾。 先前来时路上只是暗自揣测,此时见了这殿中情境,心中竟是隐隐作骇。 中书枢府诸臣同时传诏,莫不是要举兵事……可又为何如此急不可耐,且又为何将他也一并诏来? 英欢目光凌扫诸人,最后落在枢密使许彦身上,僵然开口道:“枢府先前接东面急报。许卿先说。” 许彦左迈一步出列,敛衽低,“中宛援军五日前过秦山,夜袭狄风之部,邰大军损三千余人。” 言似石子投湖而沉。见波不闻音。 殿上众人面露惊骇之色,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开口。 邰同邺齐共伐南岵京北诸州一事虽是定了,却也未得有司细议,两面调遣将兵合谋未决,加之英欢先前大婚,便决计待婚典过后再定何时兵。 南岵大军死守寿州以北,中宛援军亦不南下。半年之间筑城防而居内不动,人人都以为南岵是要弃寿州以南诸地,谁也没料到中宛大军竟会于此时突然西袭难。 邰虽占秦山以西诸地,可攻伐南岵者为邺齐而非邰,南岵大军不动而遣中宛援军先行,不攻邺齐之部却袭邰大军,此举打的是什么主意! 殿中静静,惟尘落影晃,诸人心中皆在沉思 沈无尘眼缩唇紧,这才知道英欢为何急着传诏诸人。只不过他此时心思却与旁人不同…… 他抬头望一眼英欢,又看向许彦,出列低声道:“敢问许大人,狄将军人在军中可是一切安好?” 英欢眼中微动。长睫颤中渐垂而落,遮去了其间黯淡之色,放在座侧的手紧紧攥着镂彩浮龙之柄不松。 许彦迟疑了一刹,面上略带犹豫之色,“来报言狄风负小伤,并未详说伤势如何。东路军中太医院上舍生仍在,金疮之伤沈大人不必担忧。” 沈无尘心里重重一顿,闭了嘴不再说话。 虽知沙场之上刀箭无眼。征战于外难免中矢及刃,可听见狄风于军中负伤,心底仍然不是滋味。 他目光移至英欢座上,却看不清她面上神色眼中之光,只看见她背靠龙椅,身子挺得笔直。半晌未动未语。 只是不知……她心底滋味又是如何。 英欢一掌虚汗。良久才抬眼,望向下面诸人。冷声开口道:“心中有何想法,今日都直说出来。” 廖峻巍巍而出,额上皱纹深痕更紧,“陛下,臣以为此时不可轻举妄动……” 英欢嘴角噙着抹冷笑,“都已经被人杀至跟前了,难不成还想让人打回来?!” 罢,一把扯过面平摊于案地疆域图,狠狠一挥,扔至案下殿砖之上。 盐硝牛皮之上墨渍点点,南岵秦山以西诸地已被人勾描匝画,小纂密布于上,山川河脉大城小县均是一一注明。 沈无尘眼皮一烫,一眼便认出那是狄风于年前送回京的新图,其上新添部分皆是他亲手勾绘而成。 以血献忠,以忠奠国,身立于千里之外守疆,心系于九崇殿上一人。 莫论刀山箭海,便是是英欢要他为国立时去死,只怕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殿上诸人见了那图,神色立时遽变,心中皆明英欢何意 寸土寸疆都不可让不可失,血之恨必以血来报,狄风之伤她又如何能忍! 沈无尘心中之念转了几转,面色沉硬了几分,虽知略有僭越之嫌,可仍是上前禀道:“臣以为中宛西袭邰大军,意在破毁邰与邺齐之盟。” 中书几臣面色陡变,“沈大人何出此言?” 英欢眼中亮茫一闪而过,面上带了些承许之意,淡淡道:“继续说。” 沈无尘微一点头,罔顾周遭老臣面上沉戾之色,仍是开口道:“狄风之部既已受袭,邺齐大军若肯分兵施援,则南岵京大军势必会趁机南下夺其已占诸州;邺齐大军若怕失地而徒留待守不肯派遣援军,则邰势必会对邺齐心生嫌怨。将来若是二国共伐南岵,疆场相见相争势必无法避免,难以想像事态会成何样……” 英欢眸中之水暗晃,轻轻晗,却是抿唇不语。 沈无尘所言与她心中所想甚合,寿州乃贺喜血战之利,轻易失守不得,朱雄率军驻守寿州以南诸地,分遣援兵一事。只怕他是有心却无胆。 廖峻拧眉想了片刻,终是道:“沈大人之言有理。如此看来,陛下当先下诏至东路军中,命其不得向邺齐大军讨援,由是就算邺齐大军不分兵而助。狄风之部也不会对其心存怨恨之情……” 许彦闻言,面上略显嫌怨,上前打断道:“邰疆界狭长难防,除却狄风所辖大军,其余几路都在与北戬及中宛疆界相交处驻防,此时若从北面调禁军南下,只怕北戬亦会趁机图利。” 英欢眉头浅沉,下意识地从案上鎏金笔架上抽笔而握。夹于指间上下翻转,思虑良久后才缓缓抬眼,望向诸臣的目光颇是复杂,一字一句道:“朕信狄风不需援兵。” 几臣皆诧,没人想到英欢最后说出的话竟然会是这句。 沈无尘心中为之大动,深知英欢这一言之下,藏地是怎样地决心与信任,又是怎样的不忍与不舍。 可又是给狄风肩上压了多大的重担! 帝业二十七 “出使北戬?” 凝晖殿上轻且低的一声响起,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殿上带起几丝回音。 古钦说罢,便闭了嘴沉下眉,半晌后才又抬头,朝上望去。 前方九腾金龙镂彩祥云高座上,贺喜黑锦缃棱长袍如水直垂而落,不起一点褶皱,置于座侧的手微屈,面上神色若如平常,褐眸中深浅不定,看着古钦,良久才点了点头,“不愿去?” “臣并非此意,”古钦忙低,“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在此时遣臣出使北戬。” 朝中今日刚闻,南岵境内中宛援军袭狄风之部,南岵京北驻军亦是蠢蠢欲动,欲南下反攻被占诸地;贺喜传重臣群议,后遵诸臣之意,诏命朱雄按兵以守寿州,万不可轻举妄动。 群臣将退之时,却又偏偏将他留下。 欲命他出使北戬。 饶是他再自诩体察圣心,也想不通贺喜意欲为何! 贺喜眼望他而不开口,忽地掀袍起身,沿阶下座,一路负手向他行来,眼底之色渐幽渐深,凝眸几瞬才开口:“今日已着枢府传令,调北梁道禁军往西。” 北梁道禁军……往西…… 古钦蓦地反应过来,头皮一阵麻,“陛下难道是想对中宛……”喘息瞬时微窒,说不下去。 邺齐北梁一道,北上衔戬西向接宛,若不是贺喜欲对中宛动手。何至于命他此时出使北戬! 只是现下南岵境内兵事未平,不向南岵增兵却向中宛兵,两面齐攻又如何能顾及周全,倘是这二国之内有一个吃败,那另一面定是亦会受损! 更何况北戬同岵宛二国缔盟多年。又怎会于此时倒戈反助邺齐! 贺喜侧步而移,俊面荒峭,低声开口道:“迫中宛使其收兵,南岵京北诸地才可疾取他眸光凉淡,瞥一眼古钦,又道:“最重要的是,邰定会举兵以攻中宛,邺齐的动作不能比邰慢……” 他地动作不能比她慢。 疆土之争。他与她谁也不会因情而弃己国之利。 古钦眉一皱,不解道:“陛下如何知道邰定会向中宛兵?” 贺喜眉梢微动,面色由沉渐渐转明,负于身后的手轻轻相握。 狄风因中宛所袭而伤,以她那般睚龇必报的性子,又怎会放中宛于不顾! 先是,二人均欲集中兵力将南岵攻下,由是暂不顾中宛北戬二国如何,阻援伐岵才是所重之处,只是如今事出有变。他不能不考虑她在这情形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倘是她攻中宛得利,中宛定会收援兵以归,而狄风之部前无重阻,必会早于邺齐攻占南岵都城梁州……他如何能容忍自己落于下风而让她一人独占种种之利! 更何况。如若邰先行举兵攻向中宛,邺齐亦可趁中宛重兵西移之时而占其东面之地,如此良机他如何能弃而不用! 因是无论如何,他也要调兵以待,以备将来能够即时攻伐中宛…… 古钦等不到他开口,不由低声又道:“陛下?” 贺喜回头,眉斜斜一扬,却只是道:“朕就是知道。”没旁的解释。看着古钦脸色变了变,又道:“只是邺齐自北梁道出兵,难保北戬不会趁势南下为乱,所以才要让你出使北戬。” 古钦眉头更紧,“陛下如何就能知北戬愿毁盟以助邺齐?” “北戬怎会愿毁盟以助邰?”曾参商凝眉以问,身侧马车垂帘流苏淡淡扫过她的肩……车外天已全黑。时有街上灯火之光透过车帘照入车内,暗中时亮。车身一路摇晃,越行越快。 沈无尘面上忽明忽暗,目光拢着她地脸,久久不松,光影棱棱过身疾转,却不及他眸亮一分。 曾参商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这才感到车内狭小窒闷,背后渐渐覆了一层细薄冷汗。 先前听他说出使北戬之由时神志专注,竟未注意到他何时和她靠得如此之近,更未注意到他看向她的目光何时变得如此露骨。 水过心尖一般,胸口渗出些凉痒之意,令她颇感不适。 这才现,他眉目之间似峦如涧,挺俊非凡。 年轻有为,位高权重,深受皇恩,满腹才学,容貌上等……这些词个个套在他身上都不为过,只是像他这样的男子,为何要 这样看着她。 她有英气而无柔气,形容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媚,行事鲁莽不计后果,待他……更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朝中沈郎,多少京中千金的春闺梦里人,可他却要同她纠结不休,何苦来哉? 她虽青涩却不傻,于宫外久等他时,心中已是隐约明白他是何意,只不过她心中之志…… 并不在男女之间。 沈无尘看她神色变化莫测,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目光更是放肆,将她看了个够,而后才开口道:“皇上之意,并非是要北戬毁盟以助邰。” “哦?”曾参商挑眉,愈不解。 沈无尘身子朝后靠了靠,低沉一喘,才又道:“邺齐同邰二国共伐南岵,唇亡齿寒之理北戬不会不懂。自中宛半年前派援兵南下施援以来,南岵往北戬的兵函不下数十件,而北戬既不派兵南下,亦不分兵扰邰邺齐之境,其下深意已是昭然若揭。” 曾参商默然,眉微微皱起。 沈无尘看她一眼,又道:“北戬国虽小,可境多险隘,易出而难进,若想攻进北戬并非易事,需得耗时耗力又耗财。北戬自恃其险而按兵不,就是想要待以观望,看四国于南岵境中究竟会成何势。北戬皇帝向晚,生性沉寡,野心又是极大,多年屯兵却是隐而不,想必是想要找准时机一举成其大业。此次南岵若败,邰与邺齐二国下一个目标便是中宛,到时怕是免不了一番霸土夺疆之争,北戬若是于那时出兵南下同争,占取中宛北面诸地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到时天下便成三国鼎立之势,北戬拓疆称雄指日可待。” 曾参商听他之言,小脸乍白又黑,诸多疑虑自心中滚过,一时间竟不知该开口问哪个,半晌才猛地道:“北戬……就不怕邰同邺齐二国将来再次联手共伐?” 沈无尘眼一阖,轻轻摇头,复又道:“且不说别的,单说这几役下来,二国兵力国库均是疲薄,势必需得修养生息,短时间内哪里能够又言兵事;再者,它国收降之地岂是一时便能固守的了,抚民安人之策亦是需时甚久……邰邺齐怎会愿意再去啃北戬这块硬骨头?这其间种种,北戬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帝业二十八 曾参商听见他口中那一句“不知能否安然而归”,狂跳的心忽而僵停了一刹,胸间酸酸涨涨的感觉甚是陌生,搅得她心中起了一漩寒潮之涡。 沈无尘手臂朝后收紧了些,将她压得离自己更近些,头偏下来,嘴唇划过她右面的脸颊,话中带了淡淡笑意,“一派邋遢之样,不过我不嫌弃……” 曾参商心猛地一坠,人全然清醒过来,瞬时火气冲天,抬肘便向身后用力击去,口中愤然道:“你这人好不要脸!竟……” 肘未击中,话未说完,全身便僵在那里,再也动不得再也说不出。 他的掌不知何时挪了上来,正按在她襟前二寸处。 她浑身血液于一刹那间统统凝住,寒气从腹底漫至四肢百骸,心底却有火苗陡然窜起,烫化了血中之冰,刺痒难忍,呼吸骤窒。 他的掌抚过她胸前,手指撩开襟带,直直探进去。 她心中之血滚滚而沸,直直冲上脑顶,连思考都再也不能,僵在半空中的手臂只是僵着,人怔愣着,没有任何反应。 他撩开她白单中衣,手轻轻摸着她胸前缠得厚厚的棉布,指从上面挤进去,慢慢摩挲了一阵,才住了手。 “明明是险峰奇谷,却得如此遭遇……”他口中热烫之气沾着她耳廓,口中不紧不慢道。她指尖痒,身子躁热,脸上火烧火撩云烟雾绕。嘴唇都在抖。 这男人…… 是谁说他为人刚正不阿,待人礼尚有加的?! 她好容易才稳住心神,深吸两口气,抬脚往后狠踹了一下,感到他的手蓦然松开。才飞快地转身,扬手便朝他地脸上猛掴一掌! 十成十的力道,清脆响亮的一声,四指红印似花一般绽开于他脸上。 沈无尘身子动也不动,眯着眼睛看她,嘴角慢慢、慢慢地弯了起来,“是我唐突了。” 唐突个鬼! 曾参商气愤难平,见他一副不知痛的样子。见他面上这含意深甚的笑容,心中只是更恨,“你……你不要脸!” “唔。”他这才抬手摸了摸左脸,扯了下嘴角,轻轻吸了口气,“还好离京前不必再去朝中及六部,否则我还真是没脸出去见人了。” 曾参商迅地将衣袍理平,抹了一把面上红潮,声音气得抖,“你此去北戬。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沈无尘脸上笑意渐渐隐去,眼底水光成冰,“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曾参商冷笑,“我一向自诩不会虚与委蛇之人。最见不得伪君子!沈大人莫要把旁人都想得同你一样……” 他再不开口,面色沉暗,定定地望着她。 她忍着满腔愤恨之情,又看他一眼,“你……莫要以为世间女子都是一个样!”说罢,飞快地掀帘而出,跳下车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外面地沈府小厮面上之色惊诧不定,回身望向里面。懦懦道:“大人你……” 沈无尘不语,任那帘起帘落,终是垂了目光,眼角微动,抬手捻指扫过左脸红肿之印,暗叹一声。 若是把她当作世间寻常女子。他又怎会行此之事。 自从遇上了她。他又怎可能,以为世间女子都是一样的。 马车又行。车厢内仍有她身上气味暗涤浅荡,似雨后泥草一般的味道,生机勃然却又倔强磐砺 耳边忽然响起那一日在景欢殿中,英欢冷冷说的那句话 只望你将来有一日,莫要落到同朕一般的境地来。 他遽然阖眼,手指互攒。 可遇,却不可求么? 原来竟是这种滋味,这种滋味。 大历十年三月二十七日,上命工部尚书、端明殿学士沈无尘为使,赴北戬以咨国事,朝臣弗议。 四月三日,京中使司有报,邺齐太常寺少卿古钦起赴北戬;四月六日,枢府有报,南岵秦王邵景越领京北大军南下,过蒹蒙关,直逼寿州。 齐望墩上的夜风寒魄刺骨。 四月初,南岵境内莺飞草长,白日里艳阳金茫遍地而落,入夜后气温陡降,若是起风,便是如冬末之寒一般。 疏影婆娑,满山林木松松而伫,静得出奇,皎月苍辉扫叶而落,隐隐可见林下掩藏的遍山人马。 战马衔枚噤声,漆黑之甲隐入夜色之中;将兵去盔缨手执弩,一动不动伏于马背之上,眼望坡下窄道,个个蓄势待。 云上月隐,寂静之夜愈显垂肃,耳边只留风扫树叶之音,沙沙之声似低鸣之渊,更摄人心。 一声响亮的喷嚏声蓦地响起。 人马立即有所颤动,弩机响动铁甲相触之音渐起渐伏,弦之一刹之时陡然传来一压低了地肃稳之声 “莫要慌张,是自己人!” 士兵们闻声收手,紧张之情缓了缓,暗吁一口气。 狄风回身慢慢扫过打伏众人,敛回目光,借着月色望向身侧方恺,小声问他道:“这点时候你都忍不得?” 方恺一脸臊色,狠掐了自己一把,“这南岵的天气真是见了鬼了,不过是昨夜受了点凉,谁知今日就……” 狄风抬手做了个住口的手势,回头朝下望去,眉头沉沉一动,闭紧了嘴,手将马缰松了松,又绕了几圈在掌间。 方恺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他道:“将军,你腿上的伤……” 狄风瞥他一眼,“不碍事,小伤而已。” 方恺目光移下去,见他垂在马肚侧面的左腿比往起平常要屈了几分,不由暗攥了一把缰绳,“将军将此处交与末将,放心回营休憩便是。” 狄风回头盯住他,面上带了黑戾之色,“休要再多言!” 方恺咬咬牙,撇过头,目光探至山下远处,双掌间满满都是冷汗,一刻一刻数着时辰。 眼见夜已过了大半,夜之最黑一过,天边即明,可东面却仍是一点动静都无。 随狄风策马执枪纵骋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似此刻这般紧张不放心的时候。 无关成败与否,只是怕狄风拼命不休,伤势再重,若是于此处有个好歹,那该如何! 十日前大营为中宛黄世开援军所袭,狄风出战之时左腿中箭,幸在箭未淬毒,可伤口甚深,太医院的上舍生嘱咐这些时日里不得用力,可他却是不管不顾,仍是亲身带兵,以己作表。 帝业二十九 马鸣风嘶,那响亮的一声穿过山林之间,凌划众人耳侧,娑娑树叶随风而颤,山下一派兵马兴然之象,远处火光越来越盛,不多时便烧透了半边天,红光映灭了此夜之黑,似血泼苍穹,残艳无边。 方恺闻言心底大震,兴奋之情瞬时溢满胸腔,飞快地转过头去看狄风,“将军!” 中宛大营粮仓被烧,再无比此更振奋人心的了! 狄风面色不为所动,仍是望着远处山口,漆黑双眸映着那冲天之光,火苗在眼底暗跳,“你带一队人马至后山等着,待中宛大军入瓮后,下山堵其生路!” 方恺眼亮面红,大声道:“是!”随即回身,抽点了麾下一营之兵,策马率众往后面去了。 山下陈进之部人马上至半腰处便停了下来,先前传话之人驭马飞行而来,至狄风身侧时满面均是喜色,“狄将军!” 狄风轻点头,面上僵黑之色松了一分,“中宛大军可有所动?” 那人咧嘴,耐不住心中兴奋之情,“黄世开老谋深算,甚是狡猾,本是根本不肯带兵出营!陈将军领弟兄们佯退之后,又遣了一队人马奇袭营后粮仓,纵火其间,中宛大军恼得都要疯了!狄将军且看着,他们定会派人前来追袭,以报毁仓之仇!” 狄风眼望山腰间陈进之部,见其帅旗已收,兵马都做隐伏之势,这才吩咐那人道:“回去告诉陈将军。一切按原先商议好的行事!” 那人领命而退,狄风脊背一挺,抬头遥望天边火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些,嘴角松动。脸上终于浮起一抹笑,只是那笑未得停暂便转瞬即逝,隐没于这血凉夜色当中。 能将中宛粮仓烧毁,当真是意外之喜! 由此看来,就算今夜设伏不成,黄世开日后也不能好过,中宛大军若不主动劫粮,便只能弃盐州之营往东而退! 如若还能诱其而出至齐望墩下。将其痛败一场,势必会大挫中宛士气! 只是齐望墩此处易设伏兵,任是哪个稍有疆场之历地将帅也不敢贸然趁夜过此追袭敌军,只怕性子沉稳似黄世开者,纵是面对粮仓被烧之境,也不会愤然不顾此地之势而派兵强追过谷而行 满山嚣杂之声渐渐隐没,夜又归静,远处火光之上浓烟滚滚,遮天蔽月,肆漫无形。血亮之夜又沾一丝诡异。 东面山口处远远传来马蹄踏地之声,狄风耳廓微微一动,挑眉朝东望去,身后众将士们亦是听见马奔甲震之音。纷纷转身向东,执弩以待,眼中尽是警备之色。 战马被止的低嘶之鸣杳杳传来,半晌之后不闻蹄踏之音,人马之声渐渐消无,更是不见一个中宛士兵冲入谷中。 狄风心蓦地往下坠去,面色愈黑,黄世开到底是……没上这当。 掌中之剑一横。正要落剑而收时,山下忽然响起箭啸之声,簇簇棱光自东面山口齐越而来,划夜破风,百矢凌谷之声煞是摄人。 镞尖没地,激起一片轻尘。又有乱箭射中两侧山上石壁的。一波纷乱未平,另一波箭雨又至。如是三四次,几有千矢,齐望墩下山间窄道满是纷落箭骸,坡壁上亦有短尾利箭横七竖八地插着。 而后箭啸终停。 狄风凝神以待,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重又竖起掌中之剑,嘴角暗划冷笑一瞬。 好个探敌虚实之计,若不是他让陈进袭营后率部上山,抑或先前陈进动作慢上几拍,只怕现下邰人马已被这乱矢射倒大半! 山谷间不闻人声马嘶,半晌风过静夜后,东面山口处又起动静。 马蹄踏地之声于一刹那间猛地响起,纷杂错甲之声亦是震乱不休,下一瞬便见中宛骑兵纵马而入,银甲在远处火光映射下愈醒目,战马飞驰,银光素行,如同活动的射靶一般,于夜色中格外分明。 狄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东面奔来的数众人马,待其后山口再无兵马之象,才在心里飞快地估算了一下。 只有二营左右地兵力,可见黄世开还是老沉深谋,未派出重兵来追,又怕有诈,所以才叫人在未入山谷前先放箭四轮。 山下中宛骑兵一路飞奔,离齐望墩越来越近,盔上红缨似血染目,风啸林颤,天边隐隐泛起一丝白意 狄风嘴角陡硬,飞快回头,目光扫过严阵以待的麾下将士们,而后猛地振臂落剑,剑刃扫风,嗡嗡作鸣,一命之下,众人皆动! 臂弩纷纷对准山下疾过人马,未有号令,而弩矢齐齐遽,飞一般地射向谷间窄道! 天边一隅亮起三分,驱退暗黑之夜,日头破云而出,万丈金茫如网一般拢下来,衬得那横刃镞尖出令人不能凝视之亮,千矢如漫天银雨一般,朝着中宛人马猛地落下! 马翻人落,谷间狭窄,跌绊连宕,中宛大军前倒后随,不消多时便折落大半,惊兵之声杂乱而起,后面人马疾停不进,纷纷亮刃以待,朝山上箭之向望过来。 前面落敌未伤之兵也纷纷爬起,拾起兵器便飞朝后退去,山下吼骂之声瞬时响彻谷间 “是邰伏兵!”“干他大爷的!”“退,往回退!快!” 反应过来的中宛兵马在乱中掉头转向,欲沿原路朝东面山口而退,兵急马颤,一派杂乱无章之象,马蹄踏矢而歪,散兵为身侧疾行战马所冲,又摔倒在地,待零星几匹脱缰战马飞奔至山口时。后山之上蓦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嘶吼声,方恺麾下邰人马猛地朝山下冲下来! 树木为之陡颤,风萧过耳不停,以高凌下,顺势疾冲。如利剑一般劈过中宛溃逃之兵,瞬时将其后路断于铁蹄之下! 中宛将兵惊慌之下更是章法全无,谁也没想到临近破谷而出之时却被生生阻住,邰兵马势不可挡无法硬战,中宛溃兵求生之志顿涌,再次纷纷掉头,朝西面疾驰而去,欲从山谷间的另一头冲出去。以求生天之机! 一声尖锐地哨啸之声在山上响起,齐望墩半坡处的陈进伏兵伴着啸声杀下山去,将西面之路亦是生生封死! 中宛人马被牢牢困于齐望墩坡下谷间,绝望之地求生不能,将兵们被逼得眼冒血光,个个甩弓上剑,意欲同邰士兵们拼死一战! 虽是被冲杀,人马俱惊,中宛骑兵待将令下后仍是飞快地结盾成形,向中间缩成圆形团阵。以御正从东西两面疾逼近地邰大军。 红日破雾陡升,光照大地,扫去山间一切阴霾,林间尚伏邰众兵跃跃欲动。就待狄风一声令下,然后便冲下山一道围剿中宛兵马! 帝业三十 已降尚活的中宛士兵们在收殓死于前战的士兵们的尸,漫山遍谷的血腥气味被初晨之风凛凛吹散,日头爬高,红霞扫雾,空蒙气明,恍恍之间竟有隔世之感。 狄风缓缓收剑归鞘,剑柄之上血凝成痕,玄虎四爪攀鞘而攒,缁黑纹路混着暗红之色,一派残僵诡戾。 挂剑上腰,背过身,朝先前那名中宛小将阵亡之处走去。 步子一迈,身上铠甲互擦而动,有干涸的血沫簌簌而落,靴底踏沙,粘稠之感胶着不去,血染靴尖。 风迎面扑来,过扫身周,腰间玄剑鸣鸣作响,帅心互印,忠君报国之慨于胸腔之中腾翻波涌,久久不休。 齐望墩不甚陡的山坡下,碎草野花碾没一片,全落了血迹。 那名中宛小将倒在地上,颈间纵深裂口处血涌已止,一张年轻的脸苍白五色,双眼微开,望着前面,手中长剑已折,剑柄却仍紧攥于掌间。 狄风屈膝,慢慢蹲下去,伸手抚过他的脸,替他将眼眸合起,又捡过一旁已被血浸透了的甲盔,翻腕扣地,将其间残血倒出,而后大掌抚顺其上已剩无几的盔缨,将它仔细地戴回他头上。 将盔带系好,又替他将身上盔甲裂片剔捡一翻,伸手去拉他放在胸前的左手,却怎么都拉不动。 远处邰将士们在搜罗败军死士身上值钱的东西,低笑之声不时传来。 邰军中常有定,征伐于外。疆场所得除却器甲粮草,其余钱帛之物悉数分赏士兵,朝廷只取土地。 狄风沉眉低思,用力将年轻小将已是僵直了的手臂向后一拉,解开他身上盔甲。手探进他胸前先前被紧紧按住地那一处,摸索了一阵,手指触到纸样之物,不由皱眉,将其抽出。 一折信笺叠得齐齐整整,正正搁在胸口处。 其上湿血沾沾,薄薄的一张纸几被浸透 狄风起身,眉头骤锁。这一笺纸被他如此视重,至死都不忘护着,想必其间定是内藏重要军情。 伸指欲拨之时,身后却传来方恺的声音:“将军,弟兄们都已准备停当,何时回营?” 狄风握住那纸,回身转望一番,见被俘中宛众士已被集结在西面山口处,邰士兵们收戈备马已作欲走之势,不由将那信笺收起。对方恺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天已大亮,黄世开若得消息,只怕会再遣重兵。现下便走!” 方恺领命而退,召集众营指挥使分领中宛降兵,陈进之部竖旗在前先行,狄风领兵压于其后,数众人马出谷之后疾行飞驰,直奔万州邰大营。 守营之兵早已闻得今夜一役狄风大胜,因是见他归来之时,面上均暗隐喜色。“将 狄风传了几令,将军中诸事及所俘之兵一一安排妥当,这才将马交与小校,一边往中军行去一边卸甲,低声道:“不过一役而已,如何值得这般高兴。” 校接过他递过来的头盔。拾袖擦了擦上面的灰血。“将军,京中有诏至营……” 狄风皱眉。随即又挑,回头看他:“何时到地?” 校道:“卯时初刻,因将军领军出营,便贡在中军西案上了。” 狄风微一晗,脚下更快,步履如飞,踏尘之色带了血雾,也顾不得再解身上厚实铠甲,一脸灰蒙干血之迹也来不及擦,便直直往中军行辕而去。 撩帐而入,三大步便迈至西案前。 高案上燃香轻烟缭绕,软稠铺盘,明黄之卷龙纹隐隐在现。 狄风垂眼低,屈膝而跪,伏地三叩,撑于身前的大掌指节僵,半晌才抬起头,慢慢站起身来。 帐帘由外而落,蔽去外面灿阳人声,遮去青天白云之彩,只留一帐苍思 狄风眼望铜盘上的黄轴之卷,良久不动,眼底黯了又明,终是转过身,握拳走至另一头,坐了下来。 掏出先前收起的那纸信笺,其上湿血已干,一纸干棱,硬巴巴的,展开之时碎了一角。 墨被血浸,模糊一片,灯烛之下隐约可以辨出其上几句话。 狄风目光左移,嘴角慢慢垂下来,手指僵直,隔了不知多久,才松了手,任那信笺落至膝上。 人靠上座背,缓缓阖了眼。 哪里是重要军情之报,不过是一纸家书罢了。 底浮沉有加,眼前闪过那年轻面庞上不畏死事之情,又忆起他牢牢置于胸前、至死也不肯松一分的左手。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抵万金。 狄风猛地睁眼,下座朝西案走去,抬手去握那卷黄轴,指尖触及其上细软之稠时竟在抖。 左腿负伤,连夜未眠,勇战山谷,此时此刻是人疲心乏,灰土及面,指甲缝里都是黑的血涸之色。 可听见有诏至营,心潮遽然突涌,急急而来,却是不敢轻阅。 不敢轻阅。 领兵出征,在外已近一年,京中风物于脑中竟是模糊起来,惟一惦念不忘……永远惦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人。 自幼无家,及长蒙得先帝青眼垂加,从此便以疆场为家。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只是家书何来。 中圣旨凉烫交错,心若有家,家止在此。捧了这一轴明黄,慢慢走回去,坐下,轻轻扯去封轴之带,展于面前,目光自上而下,自右及左,字字缓阅。 毕垂眼,合轴紧攥,面色更乏。 到底,不过是要他无论如何不得向朱雄讨援,不得令军中将士们对邺齐心生嫌怨。 到底,不过是为了那个男人。 他睁眼,看见先前那纸染血之笺正落在脚下,不由弯腰捡起,弹去其上污尘,眼底冰融缓消,渐起水光。 这许多年来滚滚沙尘血溅兵马,所留之命不过只是为了她。 只是有心无家,这一生又该命作何终。 大历十二年四月十日,狄风部败中宛大军于齐望墩,毁仓烧粮,杀敌三千余人;十二日,黄世开退走方州,邰占盐州。 四月十四日,邺齐大军北上,朱雄部败南岵大军于青州之野,俘剿器甲粮草不可数计,邺齐占青州。 十六日,工部尚书、端明殿学士沈无尘抵赴北戬。 帝业三十一 “臣不是因为关心他才问的!”曾参商急急忙地低叫一声,手中缰绳跟着一紧,座下马儿喘嘶吁吁,尥蹄抖鬃。 英欢唇边浮起笑,“性子比马儿还躁。”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而后蓦地一夹马肚,朝前穿林奔去。 曾参商小而挺翘的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眼望英欢渐行渐远的红衣背影,眉一皱心一叹,扬鞭用力抽了下马臀,追了上去。 一个半月前京中闻沈无尘至北戬,而后便再无收到过任何自北戬传来的消息。 那一日于东角楼外大街上,马车之中她对他说的那句话,仿若梦魇一般,日日夜夜令她不得好过。 ……你此去北戬,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当日心中对他满是愤恨之情,怨念之辞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眼睁睁地看着他面色及黑眸间归暗,却也未思他会作何想法。 只是现如今,真的再也不得他的音讯,自己竟会惆怅。 是愧疚还是歉意,知自己会担心他的安危,可这感觉却让人异常惶恐。 他的目光他的声音,和煦之笑出奇之举,在她脑海中一日却比一日清晰,回忆中那些不多的同他在一起的零碎画面,就若一只无形的手,强有力地攥紧她的心,时刻不松。 倘是他真的为北戬所害,再也不能回来…… 心猛地一扯一揪。 曾参商咬咬牙,口中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他敢出意外!他敢不回来! 若是他要让她此生徒留愧疚之情。便是他死了她也不会放过他! 狠夹马身,策马纵行,不消一刻便至林外。 英欢人已下马,抬手解开头上紫弁,将马缰递给一旁候着的殿前司侍从。自向不远处苑廊间走去。 曾参商翻身下马,稳稳落地,反手扬缰,受鞭入袋,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而后紧跟英欢步伐,向前行去。 廊间有黄衣舍人祗候在前,手捧一折赭章。见英欢骑射已毕,便上前恭敬道:“陛下,枢府命人送来的。” 英欢由着旁边宫女替她解卸背后箭,眉扬眸亮,二话不说,伸手便将那折子接过来。 曾参商抬眼去望,就见那赭章之上插了红色小旗,不由挑唇而笑,走两步过去,问那舍人道:“又是东面捷报?” 黄衣舍人低眉晗。“是。” 曾参商使劲握了握拳,心中大悦,这已是自邰邺齐二国同于南岵用兵以来地第四封捷报了! 英欢目光横扫捷报上言,匆匆阅毕之后啪地一合。难掩满面喜色,胸口竟在微微起伏,明眸红唇光亮迫人,回身将随驾至此诸人扫视一番,而后高声道:“狄风于三日前破潢州!” 此言一出,诸人之情皆是沸然而腾,俯而叩以贺。 潢州乃南岵西面要塞之地,潢州既下。南岵西起秦山一脉,东至京都梁州,俱是一马平川的河原,纵是中宛大军再顽固不休,也难敌邰骑兵铁骑征踏!往后所图的,便是看狄风与朱雄谁能更早攻近梁州了! 英欢飞快抬手一扬。着众人平身。侧道:“今日在场诸臣,皆赏!”说罢又免众人谢恩之礼。上阶入廊,手紧紧地攥着那封捷报,眼中水光且晃且止,待走了几步后,又忍不住将那捷报一把展开,细细再看一遍。 心中喜悦之情如海浪冲天,久久不休。 先前欲从北调兵攻中宛,意在解狄风之困,却不料狄风一路杀伐征讨竟是如此顺利,短短两个月间便连克数州,眼下又破了潢州! 如此看来,一旦调兵南下,中宛必慌,而黄世开之部若弃南岵而归,则南岵梁州以西决无可能抵御得了狄风之悍,邰定会早于邺齐攻下梁州! 梁州。梁州。 一想到或有机会能让南岵皇帝披白出城而降,胸中满满都是兴奋之情! 英欢按捺住心中涌荡之情,走了几步之后转身回,对曾参商道:“你一会儿也不必再随朕回宫了,早些回去歇着便是。” 曾参商知她心情正好,也便不多扰,轻应了下来,回身之时见先前送报那黄衣舍人正跟着上前,不禁悄悄将他一拦,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压低了声音问他道:“可有北面传来的消息?” 黄衣舍人看她一眼,嘴唇欲动,却仍是摇了摇头,“回大人的话,并无。 曾参商一阵失望,面上因闻捷报而存地喜色瞬时消了个七八分,随便摆了摆手,道:“你去罢。” 英欢在前并未回身,眼见曾参商同那舍人低声在言,一张小脸红了又白,面上满满都是失望之色,不由挑眉,又淡抿红唇,待看着她低头走了之后,才招手将那黄衣舍人唤近,“可是问你北面的消息?” 舍人点头,“小的一个字也没敢说。” 英欢眉间隐潮,转身慢慢往前走,一边又问道:“沈无尘何时归京?” “说是明日午后便至北郊,陛下可要遣人去迎?” 英欢凝思一阵儿,才摇头道:“倒也不必,待明日他回来后再看。”心中暗叹一番,又是轻道:“也没想到他回来得这般快,才从北戬走了多久?” 舍人小声笑道:“十多日,二十日不到……说是路上昼夜兼程,飞也似地往回赶。” 英欢脚下步子顿了顿,脸上笑容凝住一瞬,低眉攥紧手中战报,低低道:“竟是这么急?” 可这么急。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北面事出紧急非要当面与她奏明,还是因…… 英欢蓦然转身,远处只见枣红骏马,不见曾参商之人影,天边晴空素茫。身边风声悉娑,春已至末,就将入夏。 有情之人,无情之世,这天下岂止她一人身陷此境?一指豆大灯苗悠悠在燃。 曾参商支肘于案上,小脸被烛光映得一片昏黄。眉毛挑起,抿着唇盯着眼前一纸白宣,一动不动。 良久,才松肘拾笔,在上面勾勾涂涂,口中间或小声念叨两句。 紫毫饱蘸浓墨,挥笔其上,洋洋洒洒数百字,一气呵成。 她垂了眼,低低叹了口气。扔了笔,人伏在案前,瘪了瘪嘴,伸出手指点了点那纸上未干之墨。一咬唇,又猛地直起身子,拿过那纸便要撕碎。 “时已入夜,为何还留在户部不走?” 帝业三十二 他的力道一点都不大,可她却是丝毫挣脱不开,手被他箍着,腕间**一片,力气俱消,不由气急败坏道:“你说的话我统统听不懂……放手!” 沈无尘将她手里的碎纸屑拨出,捻了袖口拭去她手心里的汗粒,又拉她近了几分,握紧她的手,“不放。” 曾参商一急,愤然道:“沈大人作甚么总欺负人!” 沈无尘嘴角弯起,“只欺负你。”身子俯下来,另一只手抬起,将她散下来的捋到耳后,温热的手掌抚过她的脸侧,“也不知你若是穿了女装,会是何样。” 俩人之间气温陡升,他掌心热度似文火淡燃,虽非炙热难耐,可却异常撩人。 曾参商整个人被烧了个七七八八,没有一处是好的,面色溢血,眼不知该朝何处看,心在狂跳,哪里想到温文儒雅似沈无尘者,竟会如此放肆,动起手来一次比一次嚣张…… 他拇指按上她的唇,眼一垂,“伶牙利齿,怎么不说话了。” 这动作将她瞬时激恼,他把她当成什么了,想碰就碰,想怎样就怎样,这混蛋……! 曾参商抬眼瞪住他,张口便要骂,可未吐一字,就见他双眸一黯,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已探了进来,轻轻捏住她的舌尖,而后缓缓捻动了几下。 “说啊。”他的声音清哑淡稳。 她的神志于一刹那间被轰得一干二净,头阵阵晕,眼看着他嘴角带笑。头偏侧下来,却躲不开亦不出声…… 就这么被他吻住,轻含慢吮,人似石僵。 他眸光若萃灿星河,动作矜慢。松了她地手去揽她的腰,缓缓吮吸她的唇瓣,未闭之眼满绽笑意。 与那一日在秘书省后墙外时大不相同,这个吻全无当日逼迫戏谑之感,轻且温柔,慢却热情。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摒住呼吸,任他的舌在她唇上勾画。一路看鼻间全是他身上地气息,手脚僵硬,脑中全成了浆糊。 应该踢他打他,让他放开她,可人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怎生都动不了。 沈无尘鼻翳微动,见她小脸憋得通红,不由离了她的唇,低笑出声,“不会用鼻子吸气?” 曾参商顾不得同他作口角之争。大大喘了几口气,而后怒道:“你混蛋!” 他不以为然,笑着伸手过来抚上她的眼,“做这种事的时候是要闭上眼的。” 她面色大窘。一把拍开他的手,“我……我知道!轮不到你来教……” “知道就好,”他利索地打断她,眼底笑意愈浓,“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她脑子还未转过弯来时,他便又俯下头来,温热的气息贴在她唇间,“闭眼。记得别把自己憋死了。” 趁她犹在怔愣时,他蓦地拉过她的手勾住自己地脖子,又紧紧搂住她,而后狠狠吻上去,舌微微用力,自她微启双唇间滑进去。搅动她口中芳津。动作急切而又迅烈。 儒雅之范一瞬间全然瓦解,所剩不过是男子心骨间深存的征服之欲。 她既是不肯开窍。那他便迫她开窍。 曾参商微阖之睫轻轻在颤,青涩似她,何时尝过此番滋味,浑身上下因他而软得一塌糊涂,胸前被他的身子压得微微痛,其间又有涨痒之感,而后点点传至身上的其它地方,这感觉甚是陌生,令她又好奇又惶恐。 沈无尘搁在她腰间的手臂松了松,手朝下探去,轻轻一揉她的臀。 曾参商身子一震,似被雷惊,齿间猛地一合,听他吃痛低呼,感到他松了手,这才慌慌张地使劲将他一推,自己朝后退了两步,脚下软似棉絮,被他碰过的地方如火在焚,开口时声音也不似平日里自己的,“你……你怎能……” 沈无尘眉微皱,舔了舔下唇,火辣辣的痛,挑眉去看她,见她一副怨愤的模样,不由又笑,“一时……没忍住…… 没忍住?! 没忍住便能随便逗弄她不成?! 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人! 曾参商一低眼,想起上回在马车中他那肆意之举,不由更恼,抑住满腔愤慨之情,冷言冷语对他道:“沈大人若是想找人消遣,还请挪个地方!” “我没有在消遣你。”他淡淡道,话中笑意消了几分。 她抬头看他,心中仍气,咬着嘴唇不说话。 沈无尘定定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轻叹,朝她这边走两步,眼底深深一片,抬手摸了摸胸口,低声对她道:“忘不了你,怎么办?” 她心中凉凉,看着他,忽然再也气不起来。 他目光扫过她地脸,自嘲一笑,“明知你不会放弃现在的一切,我却还想要你和我在一起。明知你同她一样,是个不会因男人而不顾己志的人,我却还想让你离了这朝堂,只留在我身边。”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稳而不躁,几句话字字清晰,好似是在心中埋藏已久,就待此时道出。 曾参商心底一阵悸动,怎么都没想到会听见他说这些话,言辞之间辨得出几分真情,倒叫她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要如何是好……他口中所说地那个她是谁,自己心中自然是明白的,既是没法儿答他这话,也便岔开来问他道:“回来后……见过皇上了么?” “还未。”沈无尘微笑,“本是说明日午后才到的,可一路上出奇地顺。入夜未久便至城外。” 她受不得他这目光,兀自偏过头,“你胆子也太大了,也不先去见过皇上,便到这里来……” “外城禁卫一路上奏。禀至天听还需一阵儿,所以就过来先看看你。”他抬起胳膊,迟疑了一瞬,仍是伸过去,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她下意识地一缩,望向他,见他眸间黑渊溺人,心中不禁一软。抿抿唇,便让他牵了她地手,自己不再挣扎。 “参商。”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又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 她心底悸动愈大,头一回听见他这样叫她,可却无一丝不契之感,好像这语气这声音,早就植入心间,他就该这般唤她。 沈无尘低头看她的眼睛,“我等你。好不好?” 曾参商怔了一下,而后蓦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结巴道:“你……你该去见皇上了。”见他不动,又忙加了句:“天太晚了。我也要走了!” 帝业三十三 殿中四角明烛在燃,案前灯蒙影罩,英欢一身妃红丝番缎罗衫,面似纸素,并未执笔伏案,身子斜靠在座背上,七分风懒三分乏,眉微挑睫低动,看他一步步走近,面上辨不出喜忧。 沈无尘近案五步,跪拜叩,“臣恭请陛下圣安。” 英欢轻“嗯”一声,并不着他平身,瞥他两眼,似是随意道:“何时入城的?” 沈无尘跪着,眼望前方龙案角座,“戌时一刻。”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英欢仍是慢慢道,语气波澜不兴。 他低眉,心中略明,声音不由低了些,“将过亥时。” 英欢身子轻动,望着他,“你沈无尘好大的架子,办了趟好差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成?” “陛下恕罪。”他伏下头。 英欢停了半晌不言语,任他跪行大礼,良久才又道:“先前做什么去了?” 沈无尘眉微微一沉,却是不语,跪着一动不动。 英欢拂袖扫案,拈指取过一封折子,垂下眼不再看他,口中道:“起来说话罢。” 沈无尘起身,掸袍敛袖,“谢陛下。” 英欢轻扬手中薄折,“这是你人在北戬时回来的,后面可还有变数?” 沈无尘摇了摇头,“北戬皇帝向晚虽是沉寡少言,未作多语,可待臣礼尚有加。北戬宰执亦有明言在前,只要邰不犯北戬,北戬定然不会出兵。” 英欢面色稍霁,“甚好。”想了一瞬,又轻笑道:“由是看来。向晚也是个明白人。” 沈无尘点头,“陛下的意思,想必他是清楚的。坐山观虎斗,北戬何乐而不为之?况且,陛下本就倾向于天下三分而非两治,他又怎会不明白臣此行地深意……” 英欢挑眉瞧他,面上阴晴不定,“朕何时同你说过三分天下之言?” 沈无尘哑了一会儿。低声道:“臣侍君多年,陛下不必事事言明,而臣自知陛下其意……” 邰虽与邺齐缔盟,此次又是联手共伐南岵,可单单一个梁州便让两国大军互不相让,可以想见若是将来南岵既下,二国抢攻中宛会是怎样争伐掠地的局面。 多年来几国相持相衡,此局一旦被破,若是南北中三国俱灭,将来邰又将拿何制衡邺齐滚滚雄心。 胸怀霸图之志似贺喜者。又怎会看邰日渐独大,那男人恨不能将她同天下一并纳入怀中,又怎会忍得了永不打邰的念头。 因是不论怎样,她也不会对北戬动一指之念。只要北戬尚在,那么邺齐便不敢轻图邰之地。 只是她未想到,自己从未对人说起过的这些私念,竟会被沈无尘看得一清二楚,是该喜他体察君心,还是该怨自己心藏不深? 英欢望他半晌,眉眼之间一片清冷,“出了这殿门。此话休对旁人道!” “臣明白。”沈无尘沉吁一口气,想了想又道:“只怕邺齐皇帝陛下亦是这般打算的。” 英欢浅思一阵儿,看他道:“说说。” 沈无尘道:“臣启程前夜,正逢古钦一行抵赴北戬,于候馆中曾同他有过一晤之缘。言辞虽少,可隐约能辨得出来。他此次出使北戬。目地怕是同臣一样。” 英欢垂了眼,手指绕与袖口金苏。不再开口。 不必沈无尘说她也能想到,这天底下谁还能比那人更了解她,而他又怎会看她翻手动腕而坐视不管。 势必是要与她唇齿相合,抵死纠缠,绝不放手。 如是也罢。 她心里轻轻一叹,二人相隔万里之远,中无言辞相传以达意,那人竟也能知她心底之意,当真是…… 令她且喜且忧。 沈无尘见她不言语,兀自又道:“不论如何,陛下可依原计,从北调兵南下,以解南岵境中邰军前重压。” 英欢这才抬眼,轻哂道:“若等你此时说了才调,早就迟了。京中一接到你自北戬而归的消息,便出旨至永兴奉清二路,拨调禁军南下了。” 沈无尘微笑,低头道:“陛下深思熟虑,是臣多嘴了。” 他日夜担心着战前狄风,英欢又何尝不是?早一日调兵,狄风大胜之时便能提前一日,离京一年有余,她亦是时刻想念着他。 英欢定了定神,再看沈无尘时面上终是露出些许笑意,“你这回差事办得甚合朕意,朝中诸臣亦赞。想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 沈无尘闻言先是微愣,随即略显踟躇,怔迟了一会儿,才低了眼,蓦地撩袍,对着英欢重重跪下。 英欢不禁挑眉,诧然相望。 “臣不求金钱赏赐,惟有一愿,还望陛下成全。”他开口,声音低低,语气坚定。 她脸上笑意淡了些,“说。” 沈无尘攥紧了拳,“望陛下赐婚一桩。” 英欢不再笑,心中渐明,语气凉薄道:“看上哪家的千金了?” 他默然片刻,额角青筋隐隐突现,低声道:“九崇殿说书、户部度支郎中,曾参商。” 英欢脸色瞬时黑了,想也未想便开口,沉沉吐出几个字:“你做梦。” 沈无尘跪着不起,眼底有火,“陛下!” 虽知不可能,但他还是开口求了。即使听见她出言以驳,他仍是不愿就这么放弃。 若说这天下有人能让曾参商放弃己志,那人只能是她。 英欢望他半晌。冷冷道:“将她女儿身之事公诸于世,你是想置她于死地不成?” “臣断然不是此意!”沈无尘咬牙,“陛下能否劝她弃官不做,而后臣自当……” 英欢蓦地打断他,声音更冷。一路看讽笑道:“朝中多少年就只见她一人,她有多努力你不是不知道,朕想问问,你沈无尘凭什么能让她为了你而放弃现下的一切?朕还想问问,若是让你为了她而抛却身上尊位,你肯是不肯?” 沈无尘喉头似是被什么卡住,一个字也道不出来。 ……当是不肯。 自己不是能为了女子而扬袖弃走庙堂之人,否则也不会因她而动情。 奢念。终究是奢念。 其实心中早已知晓是这结果,可还是不甘心。 帝业三十四 “是李杜二位太医共诊的……”宫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口中懦懦道。 贺喜眼中冰茫一片,“李杜二人都是太医院的老人了,先帝在位时便特准此二人随时出入禁中,怎的现如今竟都成了老糊涂了?!” 脚下宫砖上落叶满铺,每一步下去都有枯叶被碾碎的轻微之音,黄中泛红的叶脉筋筋断裂,远处天际乌云蔽日,秋风卷起一片灰。 宫人额上的汗层层密密,心跳趋急,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帝后不和,宫中人人皆是有所耳闻,可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得知皇后有孕,竟也能动这么大的怒。 贺喜嘴角僵了半晌,行进间抬手将身上龙袍前襟扯了扯,忽而回头对那宫人道:“你去嘉宁殿找王如海,传朕的口谕,叫他带上起居注来宣辰殿候驾。” 那宫人止了步子,嘴唇动动,小声道:“陛下忘了,起居注现下已不归王公公管了……” 贺喜冷眼瞥过去,“朕怎会不知?逞你话多!且去办好吩咐你的事,旁的莫问!” 冷汗沾满袍背,宫人忙不迭地点头遵旨,看着贺喜转身大步而去,这才退了,往嘉宁殿那边去了。 贺喜脚下生风,胸中腾火,人似弦弓在张,冷眸冷面一身煞气,飞快地朝宣辰殿那边行去。 宣辰殿那边早闻得圣驾将至,殿门外六个宫女早早就候着,远远看见贺喜疾步而来。忙上前躬身见驾,“陛下圣安。” 贺喜一步未留,直直前行上阶,口中冷声道:“李杜二位太医何在?” “俱在外殿候陛下圣驾。”宫女敬道。 贺喜攥攥拳,“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未闻诏传,不得入内!”说罢,大步而上,过槛入殿,而后自己扬手一把将殿门摔上,震响惊心 “陛下。” “陛下。” 李杜二人见他入内,忙来行礼,又见他面色甚是不善。连摔殿门,不由低声道:“还请陛下体念皇后体虚、经不得这般嚣响,莫要……” 贺喜目光如剑,将二人猛利地划过,而后打断道:“皇后有孕,此事确定无疑?” 李杜皆是点头而道:“此等大事,臣何敢欺君,皇后已有身孕近三月,只是今日才知……” “出去。”贺喜转身,冷语吩咐道。目光穿过曲廊,朝内殿望去。 李杜二人相视一番,虽是不知贺喜因何而怒,去也不敢不遵。诺诺而退,出去后又小心翼翼地将殿门掩上。 贺喜负手朝内殿走去,撩帘而入,里面几个宫女俱是不敢抬眼看他,声音细若蚊吟,“陛下。” 床塌边的碧丝青纱帐微动一下,卧在里面的英俪芹听见声音,想要起身。却被在旁侍候地宫女挡了下来,“太医说了,皇后需得卧榻休养……” 贺喜认出说话那人是英俪芹自邰带来的陪嫁宫女,满腔怒火不由更旺,冷眼将其余几人遣退后,兀自走上前去。立在榻边。沉声道:“撤帐。” 宫女执拗不已,“陛下……” 贺喜眸火烧至她面上。阻了她下面要劝的话,自己抬手,猛地将那纱帐一把撩开,狠狠向下一扯,床塌之上承尘晃动一下,青纱柔柔而碎,落在地上,逶迤成团。 英俪芹半枕酥锦,一张脸苍白无色,指掐掌心,望着贺喜,眼中泪光盈盈,“陛下,臣妾……” 贺喜望着她,良久不一言,目光却是越来越寒,手撩动袍摆,缓缓坐于榻边,大掌撑在软褥之上, 一字似箭,穿心而过。 英俪芹身子轻颤,眼睫一落,便有泪珠滚下来,“陛下……” 贺喜声音更沉,“不愿自己说?”伸手抚过她身上的红棉锦被,其上金凤展祥,如血在泣,“英家女子,果然胆色冲天,只是你比她还要差一些。” 英俪芹唇上血色全无,抿紧了唇,头偏至一边,怎么都不说话。 贺喜身子向前微倾,蓦地抬手捏过她的下巴,“说!” 英俪芹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泪越涌越多,滚滚而落,全都滑至他地手背上,终是敌不过他掌间重力,高声泣道:“你杀了我罢!” 声音嘶利,一句话响彻内殿。 宫女在旁听得心惊,见状竟也跟着低泣出声,朝贺喜重重跪下,“陛下,皇后她身子不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英俪芹费力撑坐起身,去推贺喜,人已哭得不能自禁,“你杀了我,你干脆就杀了我罢,莫要连累旁人……” 贺喜松手,眼中冰气渗人,“杀你容易,但朕若杀了你,邺齐同邰之间又将成何局面?”他将手背上的湿泪在被面上蹭去,再开口时怒气更大,“朕再问你一次,你说是不说?” 英俪芹嘴唇已破,死攥着被角,一字不,满面苍容,以往鲜丽之貌全然不见。 外面恰时响起王如海的叩殿之声,“陛下,小臣将起居注带来了……” “进来!”贺喜话中透怒,眼仍是盯着英俪芹不移。 王如海捧了册卷进来,面上亦是沉肃有加,待入得内殿,看见里间情境,心中顿时明了七八分。 他自贺喜尚是皇子时便一直近身侍候,现如今总领大内事务,这么多年来宫中再无人能比他更了解贺喜的性子,贺喜每日起居临幸引见诸事,他皆是事无巨细亲躬而为,大小之事,从无一事能瞒得过他。 册后至今九月有余,贺喜只在邰皇帝陛下大婚那一夜来过宣辰殿一次,而且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走,并未留宿,自那之后的七个月以来更是从来不近宣辰殿一带,今日突闻皇后有孕,旁人心不起疑,他却是着实被憾! 贺喜左臂一抬,要过起居注,垂眼匆匆翻过,自其间猛地撕下一页来,揉碎之后又将其扔还给王如海,“补上,三月前今日,朕宿于宣辰殿。” 王如海大怔,竟未想到贺喜会说出这话来,“陛下?” 英俪芹亦是惊震不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贺喜看向王如海,语气甚是不耐,“朕让你补,还有什么可多问的?”又转而朝英俪芹看去,冷言冷语道:“莫以为朕是为了你。护你名声、保你后位,不过是因二国之穆。” 此时西面战事缠身,军国大事悬而未决,邺齐邰二国缔盟未久,他又怎能轻言废后! 帝业三十五 扫盲先谢乃贺喜第一次去开宁时随行的御前侍卫,出场画面请参阅卷一.喜六,后来还biu将狄风的剑打偏了的那位……姑娘们怎么能把他忘了呢?!(亲娘很怨愤) 宫女听了这话,脸唰地一下白了,俯身于地,撑在殿砖上的手抖不能持,“陛下,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脱。”贺喜低眼看她,眸似寒渊,声不带情。 宫女抬眼,再看一眼谢明远,咬紧了唇,抬手解宫裙绶带,手指在颤,眼泪粒粒往下掉。 英俪芹哪里见得了自己的陪嫁宫女受此侮辱,费力起身,垂足下榻,冲贺喜大声道:“你折磨她有何用?但将这些手段都用在我身上……” 谢明远头压得极低,面前如何,一概不看,垂在身侧的手半握成拳,身子僵着一动不动。 贺喜不理不顾,只盯着那宫女,待见她身上解得只剩贴身腹围一件时,猛地抬脚上前,糙硬靴底压上她的手,狠狠一碾。 宫女的唇一下被自己咬破,五指似碎,痛不能耐,哭叫出声,“还求陛下饶了奴婢……” “说,还是不说?”贺喜脚下丝毫不松,口中又问了一遍。 她拼命摇头,宫髻早乱,碎缠鬓,泪痕湿湿,“奴婢是真的不知道……” 贺喜嘴角划过一抹僵笑。“倒是忠心得很。”他缓缓抬脚,“继续脱。” 宫女左手淤血青青,几不能动,哭得气喘不匀,“奴婢求陛下赐奴婢一死。” 贺喜不语。忽而侧身伸手,扯落她身上腹围,手探至她胸前用力掐住,指如利剑,一下下狠割她柔嫩之尖,眼里杀气愈重,“想死,没那么容易。” 宫女痛得浑身抖。几要晕厥,身上一派狼藉之象,哭着想躲,却脱不开他掌力钳制,动一下,便更痛一分,皮肉好似将要分离,不由扭过头胡乱叫道:“公主救救奴婢……” 贺喜目光扫过去,落在英俪芹身上,到底是谁?” 英俪芹面若槁木,撑在榻边的手死死卡着缘缝,葱甲已断几根,泪流不停。眼望一侧,仍是不开口。 贺喜怒火陡旺,掌间之力又重三分,狠攥了她几把,才蓦地松手,侧过头对谢明远道:“拉出去,让外面地人都看看,这就是不好好侍候皇后的下场。罚跪殿阶右十步。不得着衣,不得进食,朕未有诏前,谁也不准怜她一分!” 谢明远默然不言,仍是不抬头。 宫女伏于地上,人已痛得神志不清。哭着向他叫道:“谢大人。谢大人当日肯为公主解难,为何今日一字不……” 贺喜耳根微震。蓦然转身,向谢明远看过来。 宫女低低泣喘,又道:“谢大人看在公主的份上,替奴婢求求皇上……” 贺喜眼眸瞬缩如针,寒茫如刺,脚下朝谢明远移过一步,嘴唇微动,正欲开口时,身后却响起闷闷一声掌聒之音。 回身转望,见英俪芹人已下榻,垂在身前的手在颤,那小宫女脸上四指红印堪堪分明。 英俪芹开口,声裂音碎,“由得你满嘴胡说!” 宫女人被这一掌打得清醒了八分,身子朝后一缩,呆了一瞬,重重叩头在地,“奴婢先前胡言乱语,陛下万莫当真……” 此一语更是坐实了先前所言之真。 贺喜脑中狂震,眸间渗出些血丝,望向谢明远的目光中满满都是不置信,“你……” 一字毕,咬了牙便说不下去后面地话 再也顾不得身后的女人,直走上前,步步如梭,越过他身边时狠道一句:“随朕来。” 谢明远半晌僵直的身子这才咯动出声,面色堪然成灰,却又沉然不避,慢慢地转过身,离行之前侧目而望,看了英俪芹一眼。 青丝垂幔红雕床,绯色罩子光蔽目,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未点胭脂的口唇轻轻开合,无声道出几个字,泪绞着鬓边凝汗滑下来,鲛帕拭不尽。 谢明远回头,眼底苍邃不可辨,跟在贺喜身后出了殿外,罔顾外面候着的众人面上诧疑之色,一路朝禁中后苑而去。 独曲桥上秋风更盛,远处烟云卷天,嘉宁殿一角隐在半翠未翠的横木之后,只露出几片琉璃瓦绽彩夺耀。 贺喜人过之处皆起怒气,锦袍敞袖灌风而张,身如玄盾在移,至桥头才止,立在汉白桥柱一侧,隔了良久,才转过身子,展了展先前一直紧攥的拳。 谢明远二话不说,屈膝便跪,“臣死罪。” 一个字都不解释,就这么伏地认罪。 贺喜望他半晌,眼里血丝褪了些,僵抿地唇终是微开,“起来。” 谢明远起身,眼中漠然无光,又道:“臣有负君恩,九死不抵此一罪。” 凉风过桥,扑面而扬,贺喜深吸一口气,目光四扫一周,此地静谧无人,又看向他,低声道:“除袍。” 谢明远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起了些,“陛下?” 贺喜不再重复,只是看着他,眸中火光尽被冷风刮灭,伸手去握桥头雕螭,掌劲全泄。 谢明远默然,抬手飞快地解开袍带,拉开外袍前襟,又松了里面中单。 贺喜眉头陡然一沉,盯着他将裸未裸的胸膛,眼底渐烫。 自左肩至右下腹,长长一道刀疤似血未凝,狰狞不堪,展跨他整个胸膛,甚是骇人。 贺喜闭了闭眼,握着雕螭的手指节酸,半晌才又睁眼,看着他道:“……十二年去矣,这疤竟还同当年一样。” 语气虽是极冷,可话底却隐隐带了私惜之情。 谢明远合上袍襟,重又系好袍带,喉头梗窒,心底愀然,万没想到贺喜会说这话,竟不知如何开口。 十二年前登基大典之夜,回嘉宁殿寝宫的路上,就在这独曲桥头,贺喜遇刺。 一剑划过他的左肋下,未中。 第二剑直直劈面而来,却是谢明远替他挡下了这一利刃。 人似血染,昏迷十多日才醒,又卧床三月才得以重新下地,从此便跟在他身边,总领殿前司御前侍卫班,如影相伴左右,十二年忠胆护君,从未有过失职之时。 彼命非君命,然以命换命,又有几人能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贺喜冷面陡转,望向桥下风荡碎波,沉声道:“当年朕心中有誓,以后莫论如何,保你之命。” 帝业三十六 卷宗一起一袖灰。 户部后面的小阁里,红木架板朱漆已落,其上卷卷宗簿皆是厚灰成堆,阳光自雕棱小窗外透进来些,一室光影斑驳,可却仍是抹不去冬日阴寒。 轻尘溅面,曾参商来不及掩鼻,微呛一下,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手上捧着的厚厚的一摞卷宗险些便要滑落在地。 她身子忙朝旁边粉墙一靠,抱稳了手中诸物,拾袖抹了抹其上积年已久的灰尘,眨动了一下眼睫。 无尘,无尘。 脸微微热,心中暗暗将自己啐了一口,不过是来此处取过往公文,竟也能想到他。 门板未合,外面有人轻叩,探头进来轻声道:“刘大人已回来了,正急着要看北面三路度支细末,你……” “马上便回去!”曾参商忙道,又急急去寻了未齐的几卷,而后出阁落锁,快步走回前面去。 一进户部后堂,耳中隐约便闻“沈相”云云,她疾步走过去将找来的卷宗交给度支主事,而后悄悄抬眼朝前堂瞥了眼,果见户部尚书刘知章已回,忙又朝后面一角走去,缩在桌案前,不同旁人多语。 将头埋在案上齐肩高的卷宗里,一副苦干之样,可两只耳朵却是早就竖了起来,巴巴地想听清楚前面人在说什么。 “……还是当着皇上的面,便同枢府的人争相不让……” “可不是,许公地脸都气白了……”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此事若是姚越还在,中书哪里会和枢府闹得这么僵……” “罢了罢了,军政大事自有他们操心,皇上圣意未决,我等议论这些做什么。莫要让有心人听了去,回头又参上了……” 她咬着笔杆,凝神费力了半天,也只听了个模糊大概,知他们是在讲沈无尘,可却不知到底是何事。 自他拜相以来,便再无来找过她。 想他以前尚在工部时,平日里偶尔或可一见。现如今他早朝退后便是直回都堂治事,纵是二人同处大内,她与他之间也似山高水远,遥不可及。 以为不见便可渐忘,谁知一日拖一日,心中竟是越来越想他。 见不到他,便只能从旁人口中知道关于他在朝中的那些细碎传闻,沈相沈相,九卿之列,高高在上。叫她更觉自己位低人微。 曾参商闷头伏案,指尖一下下地戳着眼前公文,满心烦躁。 既是如此,那他当初何必要来招惹她……招惹了她。又且挥衣袖便没了影踪,徒留半袭落拓青衫,叫她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身旁有人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 曾参商蓦然回神,身子微震,扭头抬眼,见是度支主事孟倜,连忙起身,在脸上堆了个笑。“孟大人。” 孟倜看她一眼,将手中检理好了的三册卷宗递与她,吩咐道:“这是沈相昨日说要调看的,你去内都堂呈与他,便说是刘大人亲自查勘过地,不会有错。” 曾参商慢慢接过来。呆了一瞬。眨眨眼,“唔……”竟是叫她去他那里……手指僵软。差点就握不住那卷宗,这才觉自己怔神无礼,慌忙抬眼看向孟倜,“在下这就去。” 慌乱之间捧了那卷宗就往外面走,待出了门才想起忘记讨要入左掖门的通牌,回身又去寻孟倜,讪讪地接了通牌,才又出去。 脚下飞快,步子凌乱,胸中一派兵荒马乱,甲盾刀枪横冲直撞,人好似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心潮掀翻在地,拼命地稳了又稳,才没让自己跑起来。 一路过左掖门朝都堂行去,越近身形越僵,到最后几欲停步不前……想见他,却又怕见到他,当真是万般矛盾,满身都是不自在。 中忆起那一夜他轻声唤她的名,他慢慢说,我等你,好不好? 曾参商脚下一顿,掌心又开始冒汗,当日她赶他走,她不叫他等……自己眼下又是在做什么?! 思如乱麻之间人已至都堂门前,门外小吏见了她,上下打量一番,略带迟疑道:“……曾大人?” 曾参商稍愣一下,又马上挤出个笑容,“我……奉户部刘大人之命,来给沈相送这个。”说着,扬了扬手中卷宗。 她人得英欢宠信,常入九崇殿,又伴君驾至西苑多次,因是大内里的这些小吏们能认得她,也不足为奇。 吏瞅她一眼,小声道:“沈相今日下朝归内之后,说是除持诏之人外,旁的一律不见……” “啊,”曾参商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说,不由扯扯嘴角,“无妨无妨,你代我将这些交与他便好……” 佯装一副不在乎之样,将那卷宗朝前递去,人却是一瞬间颓然不负,蔫了下来。 怎么都没想到,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能光明正大地来寻他,却也终是见不到他的人。 吏见她要走,忙又叫住她,“曾大人,”见她转头,便又小笑了一下,“都说曾大人同沈相私交甚好,要不大人且在这儿等等,在下去替你问问……” 曾参商听见这话,脸唰地红了,慌忙止住他,又道:“哪里听来的流言,作不得准!我根本就不认识沈相……” 她见那小吏地目光愈好奇,突觉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便胡乱搪塞了几句,转身飞快地往回走。 走了没十步,身后便传来叫她的声音 “曾参商。” 语气淡稳无波,声音沉沉入耳,叫她浑身一阵麻。 曾参商心中微怯。冷汗满掌,缓缓转身回望,一袭紫袍端端映目,玉带赭靴上下相衬,刺得她头晕眼痛。 “沈大人。”她干咳一声。不痛不痒地叫他。 沈无尘负手立在门前,淡淡看她两眼,“进来。”说罢也不看她跟没跟上来,转身便又入内。 曾参商低了头,脚在青色宫砖上蹭了蹭,挣不过心中之情,迈了小步走上前去,路过门口小吏时只是伸手接过那几册卷宗。也不敢再抬眼看他。 先前她还信誓旦旦地说不认识沈无尘,此时沈无尘开口便能叫出她的名字,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背后已有地那些风言风语不知还会变成怎样…… “把门关上沈无尘进去后回身,看她一眼。 她关门,紧紧捏着卷宗。 “过来。”他又道。 帝业三十七 他的皮肤光滑温暖,热意点点送至她脚底,平实贴心的触感,比锦被中的琅丝錾花梅铜脚炉更能让她安怀。 英欢轻轻吁了口气,动动身子,朝内侧半翻过去,腰腹僵酸涨痛,眼角微微有些湿。 宁墨稳稳捧住她的足,待捂得同他的身子一般热后才松开手,重又将锦被替她盖好,把前面拿至一旁的脚炉放回床角被底,自己挪至她身前,轻轻拉过她的胳膊,翻过她的手腕,伸指搭脉。 英欢**了一下手臂,侧目看他,“成何规矩。”音若轻烟,语气却带了责难之意。 宁墨将她胳膊拉紧了些,轻声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规矩,难道现下还要再着人去传位太医来,而后左右互诊?” 英欢无力敌他,兀自偏过头,“太医院何时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宁墨不再言语,半晌之后松开她的腕,又伸手进被,在她腰下缓缓摸索了两下,低眉看她,“要换么?” 英欢僵白的脸上起了丝红晕,摇了下头,“此事哪里轮得到你动手,待一会儿唤人来就行了……” “便是我来,也没什么。”他俯下身,亲了亲她额头,目光疼且怜惜,“夜里受凉了罢?” 英欢没力气再言语,只是嗯了一声,便闭了眼不再动,听见他离榻转身,知他是去外面取温着的药,心口不由泛起一阵恶心。 没一会儿宁墨便又回来。手中果然持着银碗,弯了身想扶她起来,却见她身子朝内一缩,纤眉攒起,脸上全是汗。 她眼睫微动。仍是皱着眉,“不喝。”锦被下,胸前身后在一阵阵地冒冷汗。 宁墨闻言,也不迫她,只是回身放下碗,牵过她的手搁在掌心里,再看她时眼里没了先前温光,低声道:“到底怎么了?” 英欢额又湿。抬眼看他,“老毛病而已,你难道不知……” 宁墨一垂眼,“这么些年你拢共才病过几次,哪一次不是心病先至,而后气损体虚?在你身边这么久,又怎会连这都看不出来。” 英欢听了他这话,心揪得紧紧地,只觉身上更痛,更是言语不得。 宁墨握着她的手。在一侧坐了半晌,待看她喘息匀平了些,才除去袍靴,上榻躺在她身侧。将她揽进怀里。 及之处尽是汗,她身上棉单半湿而凉,浸得他心也跟着冰了下来。 他伸手探下去,轻慢地揉着她的小腹,不紧不慢低声问她道:“可是东面又有何事让你记挂不下的?” 英欢身子微微一颤,抵在他胸前的手渐握成拳,鼻间湿气满萦,竟是喘不上气来。前一日京中使司才得了消息。英俪芹一月前诊得有孕,后因不慎而至小产,贺喜闻后特辍朝一日,以哀中宫失子之痛。 十二年来未闻他得一子半女,奈何册后未久便使中宫有孕…… 勤政似他,又能因英俪芹而辍朝一日。可想其二人之间当是怎样地帝后情深。 英欢头靠在宁墨的臂弯处。心中冰火相杂,眼角潮润。小腹阵痛不休,人僵乏欲眠,可却无论如何都定不下心来。 中尽是那一夜他的柔情他的笑,翻云覆雨两心相许,她以为纵是倾此一生热情亦不过如此。 红烛金帐下,天边未晓前,那一盏合卺酒苦渗脏腑,他那旦旦誓诺此时犹在耳侧响荡。 江边离行前那遥遥一眼相望,漫天遍地雪飞冰澈,他久伫于江岸浮桁尽头的身影俊拔似松,不畏苍寒不顾册仪,只为了能多看她一晌。 谁料世事遽变,不到一年的光景,他身边便真的只有那一人。 国无储君,将成大碍,想必他也终是定了心思,既是册后,企盼得子也在常理之中。 只不过…… 却是徒留她一人似傻子一般,日夜念着他。 英欢眼睫泛潮,被宁墨揽在怀中,呼吸渐窒渐深,不由展拳推他,低声道:“去替朕将案上那几封折子拿来。” 只有心系于政事之上,才能不再想他。 宁墨拉下她的手,搓去她指尖凉意,低叹道:“人都成这样了,还操心那些作什么,且先好好歇一日再说……” 英欢身子仍是僵着,唇抿着不开口,眼角愈湿了去。 他慢抚她地背,感到她身子松软了些,又移下去揉了揉她的腰侧,低声问道:“仍痛?”见她点头,便轻轻将手按在上面,以掌中之热替她驱寒,眼中怜惜之情愈盛,良久才又沉叹道:“倘是能代你痛……便好了。” 她心间绷紧了的那根弦一下铮断开来,人微微抖,手攥在他襟前,咬着唇不让泪流出来。 心中身上之痛,从来都只归一人。 何故却还有人,愿替她受此之痛。 英欢低低喘了口气,手缓缓松开,轻声道:“搬进宫中来罢,永德殿还空着。” 身边之人迟迟未语,腰间大掌逐渐转硬。 她抬头去看,就见他双眸黑澈清亮,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似是不信先前听见了什么。 英欢又垂下眼睫,“回头命人收拾一番,十日后再搬。” 宁墨眼中有光在闪,将她搂得更紧,嘴唇动了又动,才开口道:“你……” 话未说完,外面便传来了叩殿之声,“陛下,枢府许大人求见。” 英欢闻言皱眉。额角随着身子一并痛了起来。 枢府,又是枢府。 中不由想起早朝时分,沈无尘同许彦二人在殿上相争不下之景 南岵旦夕在灭,中宛日夜在谋,遣谁为帅。朝中只怕除了沈无尘之外,都是铁了心地认定狄风是不二人选。 一心为国似沈无尘者,怕是不会单因顾虑狄风安危而公然持反对之议。 可沈无尘的心思她只知三分,其余七分究竟为何,却尚未能得机会细问。 可眼下许彦竟是不依不饶,竟又来此求见,莫不是非得先从她这儿讨个定议不成? 英欢心中烦躁不已,半晌不答。外面人又叩道:“陛下?” 宁墨松开她,兀自起身,披了外袍朝外走去,隔着外殿厚门对外道:“皇上身子不适,若无急事,便改日再说。” 外面声音消了半瞬,又道:“因是南岵来的急报,许大人才要急着见皇上地……” 帝业三十八 沈无尘伴他往前行去,掩去眼底僵意,淡笑道:“热闹甚么,当日封册之礼甚是潦草,不过是着学士院制词,付中书宣于后庭罢了。” 狄风脸色未作变化,头微垂,一路都不再言语。 沈无尘心中涩意愈重,欲道劝慰之辞,可又不知怎样说出口,待过了外城半街,才努力扯了个笑出来,轻拍狄风的肩,道:“左金吾卫大将军之尊衔,三朝未有人占,而今狄将军以赫赫武功得此封衔,可谓国中武之第一人。” 狄风抬眉,面上之笑淡至看不出,“三十二岁便拜相者,开国至今也只你一人而已。” 沈无尘笑笑,两只冻僵了的手互相握了握,“倒像是在取笑我。” 狄风卷了卷马缰,看他一眼,又道:“自你掌相印以来,于政事上与朝中老臣闹得是越来越僵,我在外都能听见些许传言,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急躁躁的性子……” 沈无尘歪了歪眉毛,“皇上急,我也急,”面上一副无奈之色,“你在东面用兵,何时想过身后这一大摊乱局要如何收拾。若按两府老一套行事,还不知要拖到何时去。皇上心志远非你我可估,只怕还嫌我不够利落呢……” 狄风不再看他,半晌又低声道:“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沈无尘手一握,扭头盯着他,“后路?”低声一笑,“那你此次回京可有想过自己将来如何?中宛之事你倒是怎么打算的?” 狄风眉一沉脸一黑。半天不言语,行了几十步,见沈无尘仍是盯着他不放,这才偏了头低声道:“我自有主张,不必你操 沈无尘收回目光。低叹道:“我倒也不全然是担心你。虽说为将者最惧功高震主,可皇上又岂是庸没之辈?只是你有未想过,眼下国中除却你战功在握,旁的还有谁能敌你一半军威,又有谁能像你一样统将为帅号领非己之部?” 狄风眼中冰棱闪动,抿紧了唇不说话,心中洞明他话中之意。 沈无尘脸色略僵,犹豫了一下。又继续道:“倘是你于疆场上有个万一,朝中可还有人能继你之任?” 罢,握住地手攥得更紧,口中吐出口浊气,腹底寒气陡降。 是最不愿道出的话,却是不得不说。 那日在英欢面前同许彦力争,却不敢将心底之言于朝堂之上公然道出;后来纵是曾参商相询,他也无法说出这话。 若是可能,他只望狄风此生平安,然世事难料。征伐于外身陷几国之阵,又怎能一心以为不愿出事,便真的不会出事。 狄风脚下步子慢了许多,最后竟是停了下来。“子旷。” 沈无尘心口微震,他二人之间从来只道你我,这称呼,已是多年未从他口中听见过了。 狄风低叹,苦笑一下,“算来也怪我,这么多年来都未想过让手下略有天资之人独挡大役。” 沈无尘亦是一叹,摇了摇头。却是不语。 怎是怪他? 分明是英欢多年太过倚重狄风,不放心旁人担得重任。 只是这话,他如何说得出 疆场不比朝堂,若有差错那便是万万人之命,他以文臣之身,又何敢轻易言谏 “许是我想多了。”他又叹一声。“你这么多年来哪里吃过败仗,便是这么下去。也无妨……” 狄风未再多言,脚底僵冷,抬眼见前方内城将至,不由停了下来,将马缰朝左一扯。 沈无尘正欲右行时却见他不动,不禁挑眉回望,轻笑道:“不过是一年半而已,不至于连入宫之向都忘了罢?” 狄风摇头,抬眼看看天色,又看向沈无尘,“想……先去个地方。” “何处?”沈无尘疑道,未想他风尘仆仆而归,却不先事休息,反而要去别处。 狄风瞥他一眼,伸手捋了一把马鬃,飞快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待马儿渐行之时,回头低道二字“西苑。” 冷风啸啸,轻雪转大,一路沿外城穿行而过,道边景物略显陌生,身寒心亦寒。 扬鞭策马,动作愈来愈猛,似欲借力宣泄心中寒潮之苦。 耳侧风声怒划,眼边冷霜凝结,枯树丈雪朝后一路退驰而去。 待至西苑时甲下已满是凉汗,守苑之兵见了他先是吃惊,而后又是骤喜,远远便唤:“狄将军!” 狄风下马,摘盔抹汗,将马递与旁人,大步往苑中走去。 冬日林间尽是枯槁之象,厚雪之下埋了层层枯叶,脚步一重,靴底沉陷之时仍能听见咯吱作响之声。 他顺着林木渐行渐深,目光四处扫寻,终是在一株苍天垂木前停了下来。 抬手,轻轻拨去树干上的沉雪,手指沿着树干慢慢滑下来,待触至几条纂痕时才止。 便是此处了。 他绕至树后,背慢慢倚上粗砺树干,甲片将木皮划出几道深痕。 抬眼望向树前几步的小块空地上,其上雪亦厚,平白一片,未有人至。 那一年,初相遇。 乌亮长绞着汗水于阳光下闪烁,身侧枣红小马颇为不耐,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她地钳控。 她美且倔强,立在那里格外夺目,只消一眼便付与魂授。自己当时不敢上前不敢开口,只是偷偷用掌中马鞭上的尾刺,在身后这棵树上刻下了这个记号。 一生不忘此地。 他目光久久不移。直到那白雪之茫耀得眼底酸,才推扶了老树一把,缓动身子,垂了眼,往林外走去。 林外宽宽马道上有凌乱马蹄之印。雪积未厚,将将没过靴尖。 他慢慢走在上面,脚踏着那些蹄印,一步,再一步,耳边都是她灿若春风鸟鸣般的笑声。 伴她习骑马,护在她左右,寸步不离。 她在马上低头看他。笑着问,是这样么,这样对么? 是这样,公主做得极好。 马儿轻癫,她略受惊吓,握住他地手臂,小声道,扶着我,别放手。一路看 公主放心,臣不放手。 她笑。看了看他,又笑道,不知为何,你说什么。我都信。 上是她肌肤滑腻的触感,温热得让他整个人都僵了,心中却也微笑,默默道 帝业三十九 曾参商恼他这无礼行径,生怕给旁人看了去,挥手拦开他的掌,又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瞪着他,气道:“在下非常仰慕狄将军,仰慕到恨不能投入他麾下,从此一直追随他!” 沈无尘双眸洞黑,脸僵得不能再僵,盯着她看了半晌,终是吐出一个字:“好。”而后转身就走。 曾参商站在原地,看着他就这么一步步走开去,身后紫蟒之案越来越暗,不禁更气,捏住拳,在心中将他翻来覆去骂个不休。 沈无尘走至路尽,忽而停下来,转身回望一眼,清俊侧脸于夜色雪茫下略显苍青,复又大步走了回来,在她身前站定。 曾参商没料到他又回来,腹中颠翻骂辞一时将心口梗住,脸色作红,抬眼看他,就见他面上冰气已散,闲定儒稳之色回了三分。 她眨眨眼,偏过头不看他。 沈无尘慢慢将手负于身后,身子稍向她倾过去一点,低声道:“我昨日刚在卫尉寺的刘大人面前举荐了你,让他去向皇上讨人。” 曾参商耳根一热,飞快地侧目看他,心中骤喜,眉一飞眼一亮,“真的?” 沈无尘点头,浅浅看她一眼,目光颇含深意,而后直起身子,复又道:“只是我现下又后悔了,打算明日去皇上那里说,万不能让你去卫尉寺任差。曾参商的笑容凝在唇边,整个人刹僵,心底里怒焰簇簇向上冒。眼里火气横涌,瞬时烧透了一双清明大眼,咬牙骂他道:“你公报私仇!你妒贤嫉能!你罔蔽圣听!你……你不过就是个佞臣!” 沈无尘闻得她最后二字,嘴角微一抽搐,脸色变了变。“佞臣也罢,忠贤也罢,总之是,只要我在朝一日,你就别想能去卫尉寺。” 罢,又看了她一眼,缓缓转身向前而行,一路未再停。也未再回头。 曾参商咬咬嘴唇,心中忿忿,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不松,直待他地身影就要转没于路尽时,才狠狠一跺脚,抬腿追了上去。 沈无尘走得又闲又慢,听着后面急追而来的脚步声,双眸漆黑之色消了几分,眉稍挑,手微松。步子又放缓了些。 曾参商快步疾行,待至他身后几步时已是气喘吁吁,跟在他后面又走了十来步,才抬手搓了搓僵红的脸。抑住心中难平之愤,尽力低声道:“沈大人。” 沈无尘不停不回头,仍是慢悠悠地朝前走。 曾参商目光似刀,在他背后捅了数十下,才瘪着嘴快走几步,跟在他身旁,小脸扬起来去看他,语气弱了不少。“沈大人……” 他还是不为所动,仿佛身边就没她这人,压根就听不见她在说话。 “沈大人……”她又叫了一声,声音略透着丝可怜之意。 沈无尘这才侧过头看她,眼前遮了层灰雾,辨不清其间神色。“你有何事要一直跟着我不离?” 曾参商望着他,心底似有小爪将她挠来挠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谢沈大人在刘大人面前举荐在下……” “不必,”沈无尘打断她,口中淡淡道,“反正你也不能去卫尉寺。” 曾参商掐了掐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仍粘在他身旁不退,“在下刚才说话多有得罪,还望沈大人莫要见怪……” 沈无尘余光瞥见她紧皱的小眉头,手在身后不由一松,口中却道:“我是佞臣,你同佞臣说这些话,有用么?” 曾参商胸中之火烧得人都要冒烟了,却是作不得,忍了又忍,才又道:“在下小人之心,还望相爷大人有大量,在皇上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 沈无尘眼角微皱,闭紧了唇,忍了半晌才没笑出来,而后低咳一声,挑眉去看她,“你这谄媚地功夫,还不到家。” 曾参商一下急了,冲到他身前拦下他,伸手去拽他宽宽的袖口,嘴角向下一撇,怨声道:“我不过就说了一句仰慕狄将军,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沈无尘不看她,转身往一侧小径行去,“待你谄媚功夫练好了,再来同我说。” 曾参商手紧紧扯着他的袖口不松,跟着他弯过去,口中小声嘀咕道:“小心眼……” 沈无尘手臂僵了僵,扭头看她,眼中又冰了些,“从你嘴里听句好话,简直难于上九霄。” 好话……好话她只对旁的男人说! 纵是那人是狄风,他心中酸潮却也难平。 他闭了嘴,黑着脸看她两眼,就要再走,谁知才侧过身,就觉袖口一垂,右手被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勾住。 曾参商低着头,手指又勾了勾,缠在他右手五指间,这才动动眉头,抬眼去看他,“相爷真像小孩儿……” 她这话中略显嗔意,倒是难得一闻的女子之言。 沈无尘心口小震,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过来些,低眼去看她的脸,见她两颊微红,不由轻声道:“说两句好话,我便不再与你计较。” 曾参商闷着头,半晌不言语,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沈无尘心又一沉,手松开后微微一甩,就要离她而去,谁知她忽然在后面小声唤他道:“子旷。” 他蓦地停住,回头去看她,眼中墨茫微闪,带着惊喜之色。 曾参商挪过来,抬眼看他,清亮大眼于这雪夜里更是通明,似宝珠沉海,沉谧生辉。 她看他半晌。忽而凑上前来,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然后慌忙朝后退了两步,四下一望。见是没人,才定了心,浑身不自在起来,头上一阵阵地烧。 沈无尘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脸上尚存她唇间温湿之感,又念及她先前口中那一声轻唤,心中一时波涛狂涌,望着她却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动动嘴唇,“你……” “我知你待我甚好,”她开口,声音轻且低,“可你也明白,我与旁地女子大不同……己志未达,不思男女之情,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但……每次一见你,心中总会觉得怪怪地……然若是见不到你。又会忍不住琢磨你在做什么……” 她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到最后越来越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几句话被她念了个支离破碎。 可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对狄将军是仰慕之情,”她抬眼,脸上笑得尴尬,“对你……我却不知该如何说……总归是,见了旁人尚能忍忍自己这暴躁的性子,见了你却还似红衣爆竹一般四处乱炸,因知不论怎样你也不会真的害我……我这……” 帝业四十 英欢唇角笑纹渐硬,长睫轻颤一下,转回一步至他身前,仰起头看他,水漾眼波流若星河,目光沿着他眉眼而下,至他颈间突挺的喉结处乃止。 就这般看着他,良久不一辞。 狄风立着,人如磐石不移,她这么近地靠着他,他动不得。 心却似沙软水细,胸口蓦动。 英欢忽而抬睫,目光撞上他低垂的眼,唇复又扬高了些,轻笑道:“朕……现如今会张弓射矢了。” 狄风看着她眸中曜黑蓝光,嘴角僵扯出一抹笑,“陛下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英欢轻轻点头,仍是笑着,眼睫垂了又抬,声音低了些,“当年朕求你教朕骑射,你倒不肯。倘若你那时肯教,朕现而今定是射术了得。” 低眼看他身上黑袍,簇四盘雕尊纹绣于其上,襟口处翻出内衬暗色驼绒,天下无双,朝中仅此一件。 当年亦是黑袍,褐带,及膝高的硬皮马靴。 眉目淬黑,人稳且可靠,只是常常垂眼而视,不看她。 西苑林间苍翠高木之下,宽宽马道上满是斑驳枝影,春风和煦,鸟儿轻鸣,天空湛蓝无云。 她握着马缰,在苛直苍木下站着,见他自马道那一头驱马疾行而来。 收鞭下马之时,满头汗水骤落。 他低着头走过来,身后挎弓,肩后有箭。里面横镞利箭白羽似雪,手紧紧攥着马鞭,低声道,臣来晚了,公主恕罪。 是殿前司御龙直朵班的骑演耽搁了。她知道,可她却是不说。 她不开口,他的脸便变得黑黜黜地,手攥得更紧,额上之汗愈涌愈多。 然后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笑若春风鸟鸣,迫得他终是抬眼望过来,目光涩且不加掩饰。慌乱不已。 她眨眼,抬手去抽他肩后箭里的箭,又碰了碰他的长弓,轻声道,教我这个。 他侧过身子,不叫她触及弓弦,依旧垂了眼,低声道,公主不必学这个 她略略不满,又去碰那鸦青弓渊。为何? 他飞快抬手卸弓,换过一肩,就是不让她碰,眉头微陷。手用力攥着马缰,倔强道,臣会就够了。 头顶阳光穿过葱翠树缝,斜打在他年轻的脸上。 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硬硬地,眉峰也是硬硬的,整个人在她面前都是硬硬的。 她收回手,垂了眼,微微笑起来。 他会……就够了。 如是也罢。 看着他转身回去牵马。她眸间清湛,盯着他的背影,笑又复笑,心中且念道却不知,他能不能一辈子都不离她。 他利落地扯过马缰,转身看她一眼。见她正笑望着他。忙撇开眼,抬手捋了两把马鬃。才又低声道,只要臣在,公主一辈子都不必碰这些利矢锋刃。 一辈子。 当年他说,一辈子。 只是那时她却不知…… 十五年后的他,竟会说,想要卸甲归田。 想要离开她。 殿中熏笼浅香仍溢,可却比先前冷了许多,宫烛之光摇曳映案,可却比先前暗了不少。 英欢眼角微微有些红,却笑望进他眼底,轻声道:“好,朕允你。” 允他离开她,不占他一辈子。 狄风眉眼遽动,面色略变,开口欲言,却为她所断。 她侧偏过头,不再看他,仍是笑着道:“朕有一物想要给你,算作私赐,与先前那些诏赏无关。” 他闭了嘴,看她转身走进内殿,襦裙长尾曳地,淡紫垂苏一路划过殿砖,渐渐没入漆黑影中。 万没想到她会应得如此快。 心间极窒,几欲喘息不能,却只是低了眼看脚下,僵着不动。 英欢未过多时便又出来,眼眶泛红,眼中却凝亮无水,笑意不减,手里握着一枚白玉,走至他身边,看他道:“你未回来时,便叫人做好了的。” 玉上玄绶垂亮,佩上前后均刻一字,两面俱雕麒麟,又有瓶纹在上。 狄风低头抬手欲接,低声道:“谢陛下。” 可掌间迟迟未觉有玉落下。 他慢慢抬头,见她正看着他,而后笑了笑,上前一点,轻展玄绶,伸手至他腰间右侧,便要替他系上。 狄风大惊,急忙朝后退,“陛下……” 话未说完,袍带就被她勾住,耳边传来她轻且微哑的声音:“莫动。” 于是便不敢再动。 眼睁睁地看她亲手将那苍水玉系于他腰间,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点点热起来,从心间涌至头顶,最后集于眼中,烫得眼底通红。 她离他如此之近,身上淡淡地香味让他瞬时晕了头,挪不开眼,只是愣愣地半垂了头望着她,看见她宫髻微散,有丝缠在鬓边,耳垂小巧莹白,长长的眼睫湿亮微卷。 面容清瘦,颊侧绯红,纤眉轻扬,唇角含笑。 识她十五年矣…… 未有一日似今日,能够将她看得这般仔细。 心中已作不得任何思量,满眼满心都是她,一刻似比一生长。 她系好玉佩,又抬手慢慢抚过玉上瓶纹,才抬头又看向他,笑着道:“保你平安。他看着她,第一次不管不顾地这样直视着她,不再掩饰不再躲避,声音碎哑。低低道:“陛下,臣……” 攥着拳,盯着她的眼,胸中之情一**在涌,再也忍不住。 再也忍不住。 可却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来压藏在心底中的话。千言万语不足以道,然此时此刻化至嘴边,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英欢迎着他目光,笑一下,眼里水光盈盈,终是垂了睫转过身,不叫他看见她地失态。 心中如何不痛。 他之情她俱知,然她又岂是无情之人。 只是此情非彼情。她又如何能报。 终她所能,不过是,允他所求之请罢了。 她听不见身后声音,抬手拨了拨鬓边碎,拾裙朝前方案前走去,背着他,轻声道:“一路劳顿,早些回去歇着罢,中宛之事待明日见过枢府再详议……” 帝业四十一 树下厚雪一摊,乔妹站在一侧,脚下是两个浅浅的小雪坑,宫裙下摆边缘湿又成冰,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绯衫紫裙,素髻简鬟,蛾眉纤展,双眸清亮。 她脸颊红红,嘴唇紫,一张口便微微作颤,声音奇小,“狄将军。” 又唤了他一声。 狄风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心下一叹,上前几步走至她身边,看着她道:“在此等我作甚么,莫要把自己冻坏了。” 乔妹小心地搓了搓冻得红的手,唇角牵扬,对他笑了一下,而后微垂下头,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才小声道:“皇上之前说过,待狄将军回来后,便让我回大将军府。” 自逐州大营一别至今,已过一年矣。 每日每夜都在盼着他回来,知他今日归京,心下雀跃难耐,可明宏殿之宴并未着她进侍,只得悄悄等在此处,只望能见他一面。 此时这人,身后月光清辉徐落,盖不住他一身征尘之气。 她又缓缓抬头,静静去瞧他,目光顺着他身上之袍一路向上,终是触及他沉黯似夜的双眼。 还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可其上又多了几分苍痕。 眉目黑如炭,面容岢肃有加,神情俱敛于内,看不出其意若何。 他一直望着她,盯着她的眼不放,良久后才微松僵垂嘴角,唇边逸出丝白气。黑眸溅起一抹黯光,转瞬既灭。 她一直悄悄地看着他,而后忽然就想要掉泪。 这神色这目光……她辨得明。 于是慌忙错开眼,转而望向远处景欢殿,殿中烛光犹亮。想必那人仍在伏案批折。 这天下就只有那殿中一人,能得他深情,能得他……心。 她复又低头,拾袖飞快地抹了抹眼睛,然后再抬头看他,强挤出一抹笑,轻声道:“也没旁的事,就是……看看将军是否一切安好。 狄风看着她。慢慢点头,“都好。” 乔妹敛袖行了个宫礼,一低眼,泪便落下来,再说不出一字,转身欲往回走,可冻僵了地脚一动便不稳,一个趔趄便要跌倒。 狄风大步上前,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稳后才又放开。低头看她,道:“你在宫里,一切都好?” 英欢诏乔妹入宫一事,他人在外便早得报闻。虽不解圣心何意,可也并未挂在心上。 今日见她,人不似从前那般慌乱无措,对着他亦能说出几句话来,想必在宫中所受之遇当是不错。 乔妹忙点头,小声道:“皇上待我很好,着我在尚衣局做事,平日里跟着六尚局的女官学些宫中典仪。每隔三日还诏我至殿中听曾大人讲书,”她浅浅一笑,又道:“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明白,后来倒也能稍许听出几分意思……” 英欢待她,是真的好。 在遂阳宫中这一年多,她不再愁无吃无穿。不再怕被人欺侮。不再觉得自己处处低人一等。 她的过往英欢全知,可却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事情刁难过她。待她就如寻常宫女一样,然所行之事又似是在替狄风照看她。 心中感激之情不足以言道,狄风对她是救命之恩,英欢对她则是庇护之德。 身处宫中一年多,看清了英欢勤政为民之心、驭下有方之措,才知为何宫中人人都念皇上的好。 才知是什么样地女子,才能得他忠心所向。 若非亲眼所见,她本也想不出这世上竟真的能有这样的女子。 然天下仅此一人,纵是终她一世,她也学不到英欢一分之质。一路看中文网 全身上下,惟一像的,不过就这一双眼罢了。 若无这一双眼,怕是狄风当初连看都不会看她,更莫论几次三番替她解难,又将她送来遂阳了。 诸恩之源,都在英欢一人。 他所作所为,也只因拗不过心中之念,放不下心中之情。 她配不上他。一早便知,她永远都配不上他。 他广征利伐无战不胜之悍,这么多年来都只是为了护那一人、助那一人。 哪怕就连他的命,也只是那一人的。 可是她所求的…… 真的很少,很少。 狄风背过手,往一侧移过两步,低声道:“那便好,”看向她,目光颇是复杂,终是又道:“既如此,那便一直留在宫中罢。” 而后利落转身,甩袍便要走。 “狄将军,”她急急地唤他,追上来两步,“将军……” 狄风沉眉回,低声叹道:“你留在宫中,定要比在将军府过得好。” 乔妹泪满眼眶,望着他,哽咽道:“将军以为我有什么奢求不成?” 狄风不语,眉头陷下去,负于身后地手握成拳。 乔妹涩涩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又道:“将军二次救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自知配不上将军,也从未想过攀天之高,所求只不过是能留在将军身边,一辈子服侍将军,哪怕一生为奴做婢也无妨……” 她忍着泪,缩在袖中的手冷得麻,唇也开始抖,“……如若将军实不愿,那我便留在宫中侍奉皇上,一辈子侍奉皇上。” 替他侍奉皇上。 无法报答他,那便报答他所爱之人。 往后年年月月,只消能远远看他一眼,知道他人都安好,便够了。 再不多求。 狄风眼中黑沫渐滚,眉头又动,看她良久,而后慢慢抬手,伸指抹去她脸上泪水,沉沉一叹,“莫哭。” 乔妹紧咬着唇点头,小声道:“我不哭。” 可他指尖温热的触感更让她想哭,咬破了唇也忍不住眼中之泪。 他心里有多苦她知道,因为她心亦苦。 天地之别,山高水远,触不到碰不得,只可念不可求。 此间之痛,又岂止他一人才知。 狄风垂下手,捻了捻指间泪珠,看她眸间满满都是水,心底竟是隐隐一抽,不禁道:“此次回京,不过只留几日而已。” 她抬头,看着他。 狄风停了停,又道:“今夜多说无用,待我征宛而归,再来问你心意若何。” 帝业四十二 英俪芹卧床不动,面如缟缎,半晌才慢慢睁开了眼,望向他,眼中空空不含情,嘴却闭得紧紧的,一字不。 贺喜扶着床柱的手移下来,半弯下身,撑在她枕侧,盯住她的眼,低声道:“想死,也要等平灭中宛之后。” 英俪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眼波凝止,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贺喜眉微动,忽然低笑一声,道:“想知道他在哪儿?” 英俪芹放在身侧的手蓦地动了一下,眼瞳微缩,其间渐渐有了光,唇轻启,声音哑得辨不清,“你……肯告诉我?” 贺喜脸上笑容渐冷,转身去拿案上尚好药碗,“喝了,便告诉你。” 英俪芹费力撑起身子,靠上身后软枕,伸手接过药碗,捧至唇边,急急地张嘴喝了下去,捧着碗的手抖得一塌糊涂,药汁溢出嘴角,将那淡色素唇染了点黑,更显病弱之态。 自孩子没了之后,身子便一直大虚,太医诊脉虽对小产存疑,却也不敢问出口,只是遵贺喜嘱咐,沿寻常方子来慢慢调理。 起先还肯进药,人也未见如此憔悴,只是待再也不闻谢明远的消息后,她才拒药不进,生生做出一副寻死之态来。 旁人只道皇后是因孩子没了才性情大变,可他知道后才陡然明白,原来她竟也是动了真情的。 她身边原先的几个陪嫁宫女均已被他罚至外殿司任差,永不得近中宫一步,此举更是让她愤懑难堪。体虚之下又生出病来。 连月来几闻皇后不肯让太医诊脉,不肯让人进药,他本是没怎么在意,以为过些时日便好了,谁知近几日又闻她连饭也不愿再吃。这才当真动了大怒,朝议过后便亲来宣辰殿勘视。 只消轻轻一试,便知症结所在。 果真是因为谢明远。 英俪芹垂手落碗,抬眼去看贺喜,脸上俱是企盼之色,“你当真没杀他?……他人在哪 贺喜低眼看她,见她十指死死掐着身下锦褥,人在轻颤。不由带讽一笑,望着她,不开 英俪芹见他不语,眼中企盼之意转为焦急之色,欺身上前,伸手去扯他地袖口,低声泣道:“他在哪儿,你倒是告诉我……” “中宁道,禁军。”贺喜轻抽手臂,将她甩开。目光渐寒,“还想死么?” 英俪芹抬手抹了抹眼角,鼻尖透红,垂了眼。“我死不死,对你而言又有何差。” 贺喜捏紧了掌中薄折,“对邺齐有差。”他停一停,又道:“你若想以死来报复朕,让邰与邺齐徒生嫌隙,想也别想。” 她低眼,不语,指甲划破锦褥之丝。 贺喜目光转向一侧。将床榻里外打量一番,见俱是凌乱之状,再看向她时眉皱得更紧,冷声道:“二日前,刚调中宁道禁军赴中宛。” 英俪芹蓦然抬头,眼中略有恨意。似是知道他是何意。 贺喜低笑。笑声僵寒,“前线战事紧急。沙场刀枪无眼,营中军法无情,他是活是死,端看你是活是死。” 他对上她水眸之光,又道:“只要你眼下不再寻死,老老实实按规矩过日子,朕保他不死。待中宛事定之后,你要死要活,朕都不管!” 她咬住嘴唇,眼中恨意不减,仍是不开口。 贺喜挑眉,冷笑道:“不信?”他垂袖,弯身凑近她,“朕将御驾亲征,若是在外闻得你在宫中有何动静,莫论何因,定杀谢明远!” 她猛地一扯锦被,身子在抖,眼中水光凛凛,“我应了你便是!” 御驾亲征。 几日来只闻西线大举调兵,却不知,他竟是又要御驾亲征 贺喜直起身子,敛了目光,瞥一眼床头盛药空碗,又看向地上碎瓷,“民赋收之不易,你再这般使性子,莫怪朕不留情。” 英俪芹眼眸又红,撇过头不再言语。 贺喜最后看她一眼,也不再开口,挥袖负手,脚下踩过地上瓷渣,一路穿帘而出。 听见殿门开了又合,她才转过头,看向那只碗,目光定了半晌,而后蓦地伸手用力去掐那碗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泄出心中对他的恨与怨。 青花釉彩龙凤祥和,繁复花纹之间,赫然一抹朱红之色。 她微怔,随即伸指去抹,一擦即去。 指间湿感略粘,分明是赤血一滴。 心下陡惊,抬眼朝外望去,殿门紧合,先前之人早已不见声影。 那拂碗而过的玄色广袖…… 漆黑似墨,纵是染血,亦难辨出。 大历十三年二月八日,邺齐皇帝御驾亲征,调京中禁军三万、中宁道禁军八万同赴中宛,会胡义守军于云州。 二月十三日,于宏过水;十六日,林锋楠下越州;二十二日,狄风进泷州,距巍州仅余二百里。 泷州邰大营外,一人一骑飞驰而来,过门不下,亮牌直奔而入。 营中火光犹明,兵沸马嘶之声不绝于耳,待近中军帐前时才小了些。 狄风立于帐外,身未着甲,袍摆受风而鼓,脚下一动不动,眼望直驰而来之人,眼中终是涌出些光。 马未停时,方恺便飞快地翻身而下,不顾踉跄之姿,咧着嘴便奔至狄风身前,自胸前摸出一叠笺,交与狄风之时笑着道:“邺齐同意将军之计,愿与将军共伐巍州南岵残部!” 狄风接过,展纸匆匆阅毕后收起,只是略微一挑眉,便转身入帐,仿若事在情理之中,并无丝毫意外。 方恺跟着进去,口中笑道:“将军真是料事如神,怎知邺齐大军西进不得,只能南下从巍州入手?” 狄风回头看他一眼,侧目望向帐中悬着的地图,下巴微抬,指向中宛东面,低声道:“谷蒙山、丰涧在前为天险,燕朗铁骑在侧相阻,纵是邺齐大军不惧血战,想要再进也是难事。中宛东面已失五州与邺齐,更不会在此时掉以轻心,燕朗之后又有岳意大军为守,邺齐大军破一不能敌二,以贺喜之心思手段,又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只顾一路西进?” “再者,”他垂眼,低笑道,“南岵帝室北上携财甚多,若能下巍州,则邺齐大军不愁粮响矣。邰只图灭南岵残部,俘邵定易其人,其余断不与邺齐相争,他又怎会拒邰共伐之请?” 帝业四十三 烟卷灰云,席裹青天。 云州城外百里,莽莽草坡上营帐延绵不断,一眼望之不尽。 寒风一起,长草斜倒铺成一片波,逆风翻过的草叶隐隐作亮,自远处望去,仿若清碧湖境一般,刺得人难睁双眼。 营外兵马声沸,六万邺齐铁骑人马着甲,长枪槊戈,弯弓臂弩,整装待。 营中四角,十六面黑底金字旌旗顺风展扬,明黄锦苏如水似纹,沿旗碎飞,苍戾之景中徒添一抹柔。 中军行辕帘帐未放,里间通明,簌簌微尘在外面洒荡进来的阳光中翻飞轻舞,拂过坚铁硬甲,落于利剑薄枪。 玄紧束腕,狠狠一把拉死。 二寸宽的棉质袍带,在腰间系绕数圈,直待双袍同体不留一缝,才用力打成结。 赭色硬质牛皮马靴上暗隐龙纹,靴侧十二枚缃金固卯,及踝抽带,顺膝而紧。 贺喜直腰,宽肩微沉,背身转回帐中一角。 清暗之下,厚硬帐幕略泛黄渍,独衬得湛然玄利淡存银光。 他伸手,取过那剑,手自剑鞘下端一路滑上去,寒气渗掌,至柄犹盛,握着剑柄时双眸一湛,微跳火花,而后猛地将剑一把抽出。 至玄之暗,似墨非墨,中棱亮直,噙冰带利。 指沿锋刃缓缓划过,压腕翻剑,夹着剑鞘走至案边。 他垂眼。从一旁抽过硝软牛皮,轻轻拂拭剑尖,剑锋,剑柄,动作一丝不苟。目光如火淬剑。 帐外响起脚步声,中杂铠甲擦震之音。 “陛下。”低低的男声伴着顿甲落膝之声一并响起。 贺喜侧身回头,瞥一眼来人,眸色浅沉,墨眉斜扬,“进来。” 谢明远起身,入得帐内,走至他身前几步。低着头又叫了声:“陛下。”语气漠漠,欲抬眼却又不敢。 贺喜扔了手中软皮,一把收剑回鞘,将剑朝他身上猛地一扔,而后负手于身后,立着望他。 谢明远下意识地以掌接剑,翻转剑身垂至腰侧,正要再动时却面色恍变,握紧了剑抬头去看,见贺喜面不作色。正定定看着他。 “此剑还由你来代佩。”贺喜看他半晌,转身去拿甲胄,丢下这么一句话。 谢明远低头看剑,眼中水光蓦现。“是,陛下。”而后慢慢将剑挂至腰侧,垂手待立。 三字中存了何意,不需他道,贺喜自明。 这么多年来,但凡他在君侧,此剑定由他来代佩。 以为此生再不能得贺喜之信,却不料此次随中宁道禁军出兵。至云州后,他竟又被传至御前。 仍是代佩此剑。 君恩厚重似此,纵是粉身碎骨亦难偿。 他手握着剑柄,指尖缓磨其上暗纹,心底之情难抑,却亦难道。 滑下去的一瞬。忽觉柄侧一处湿粘。 他低头去看。手上带了一抹赤色,眼瞳骤缩。抬手一闻,面色又是大变,慌忙抬眼去望正在着甲地贺喜,目光顺着他肩后一路向下,沿臂划过,至他甲衣未盖的右腕处才止。 暗红之色溅起一心之惊。 “陛下!”谢明远几大步上前,看着贺喜的后背,紧声道:“陛下可是旧伤未好又裂?” 贺喜系甲的动作停了一瞬,忽而转身,飞快抬手一把掐住他的喉,褐眸光似寒潮陡涌,冷声沉道:“大战在前,休得胡言乱语!若乱军心,视与敌寇同谋!” 谢明远微窒,被他扼得再说不出一字,半晌才被放开,急喘了几口气,却是不怕死地又道:“陛下体恙,当传医官来看!” “朕地身子朕自己清楚。”贺喜猛地一震甲,伸手拿盔,斜睨他一眼,“十日后便要急攻巍州,此时狄风之部已出泷州,邺齐大军今日必!”停了停,推开他向前走去,背身又道:“你若再多一字,便给朕滚回中宁道去!” 谢明远眉间沉陷,紧攥了拳跟上去,不再多言,却是不放心地盯着贺喜的右肩,目光不移。 帐外青草熠熠泛光,眺目可见远处坡下雄势浩壮的六万兵马,枪剑铁甲凛凛生威,军旗槊戈直指苍青天幕,激沸人心战血。 连日大雨今晨刚停,草混泥香,弥漫空中。 青天烟云,金日碧草,黑甲玄盾,雪缨银枪。 贺喜将盔夹于臂下,大步朝外走去,远处早有人牵马过来,战马锁甲之光凌目而过,一睹俱摄。 他利落扯缰,翻身上马,回头去看谢明远,高声道:“走!” 战马鼻息喷啼,原地尥蹄几下,闻得马鞭凌空之声,未及落下时便已扬蹄飞行,踏翻一路草泥,溅起清香纷纷。 将兵见圣驾已至,士气更是昂扬,举枪连呼“陛下”数声,待贺喜马及军前才止。 贺喜驭马,行过阵前,目光一路横扫诸行将兵,心潮随军而涌,眸间烁烁,似火在燃。 待要传令兵之时,挑眸却见营间有人疾驰而来。 他拨转马辔,转身相向,驱马轻跑几步,见那人近身勒缰之时皱眉道:“何事?” 来人急着下马,将手中信报呈至御前,满额皆是汗,口中道:“中宛燕朗大军昨夜自谷蒙山东营向北撤离。” 贺喜闻言面色遽变,迅又扫一眼信报,眼中火苗灿灿,深吸一口气,又看向来人。低声道:“斥候勘验无误?燕朗当真弃谷蒙山向北?” 来人飞快地点头,“定不敢对陛下有欺!” 贺喜扯缰回马,转头望向身后人马巨阵,目光颇为复杂,握着马缰的手指指节盘突。阵阵青。 中宛燕朗大军,弃谷蒙山向北。 一把攥紧掌中信报,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眸被火烧得烈红。 心在动摇。 邺齐大军踞东以守,久久不以西进,正是因燕朗之部一直驻守谷蒙山不离。 天险奇兵,不敢冒犯。 因是才允了邰之请。与狄风共伐巍州南岵残部,若胜,则邺齐占巍州重镇之地、南岵帝室之财;若败,则邰邺齐二军共分其损。 可现在竟闻得,谷蒙山无守兵。 怎能不动心! 帝业四十四 全是血。 山谷之间,枯芥之地,尸骸歪枕漫山遍野。 火焚过的焦黑色处处皆是,血腥味,腐臭味,铁甲利盾被烧后的金属灼燃味,弥漫在空气中,填满了每一处谷隙山缝。 令人窒息。 黑压压的天际沉云欲雨,狂风卷过,刮起地上炭似枯叶,吹得遍地都是。 又冷又热。 她一脚轻一脚重地急急在走,不知要找什么,却在拼命不停地找。 锦履已被浓血沾透,一步下去一个血印。 心似被挖了个洞,空荡荡的,任冷风穿胸而过,疼也不知。 脚下磕磕绊绊,耳边山风呼鸣,眼前时暗时亮。 哭的笑的,痛苦的欢乐的,一张张脸,年轻的脸,自眼前划过。 碎甲裂盾,断枪折剑,残肢败体,血目乱。 她胸中紧窒,几欲呕出,脚下更疾,眼前更黑,身边更冷。 没人伴着她。 滚滚尘嚣之间,苍青厉电劈天而过,雷鸣轰轰而至,大雨倾盆而下。 她人俱湿,眼睫颤上颤下,有泪滑出。 心跳得越来越快,四下去看,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此处,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都是尸体,只有尸体。 恍惚间看见前方那熟悉的黑甲,银枪在侧,人倒地。 疯一样地冲过去。脚下雨血流混成河,几要将她淹没。 她喘着气停下来,在雨中蹲下去,手抖着伸出去,翻捡地上的落甲。 一张脸露出来。 那么熟悉。那么苍黑,那么疲惫。 她惊喘,心似被人从中撕成两半,痛得指尖都麻,看着那张染血之面,头疼欲裂,却忆不起这是谁。 她不认识他。 不认识这死去地是谁! 那人安静地躺在尸血成河似山的谷间,攥紧的掌间露出一抹玉白之光。 在这乌天大雨之下。格外耀眼。 她惊竦至极,心间巨潮狂翻,脑中就要想起他…… 她抱住头,大叫出声,猛地起身 香木雕花,龙腾云纹。 外面灿阳照进来,柔茫碎落一地金。 满额满身都是汗,罗衫全湿,似雨及肤。 心仍在狂跳,头仍是剧痛。梦中那一幕幕黑暗血腥的画面,仍是清晰无比。 英欢垂眼,微微松开握紧的手,轻喘一口气。十六 是梦。 可梦中地那张脸…… 心刹然僵痛。睫湿泪凝。 虽知是梦,亦难释怀。 有宫女在外,听见她的惊叫声,忙疾步入内,“陛下?” 英欢掀被下榻,抬手拢,面作定色,轻声问道:“朕睡了多久?” “未时将至。”宫女垂答道,“奴婢们正要唤陛下起身,陛下便自己醒了。” 英欢伸手,由她伺候换衣,又问:“曾大人来了么?” 宫女点点头,“已在殿外候着了。” 英欢转过身。自去系腰间绸带。“传她进来罢。” 宫女未作多言,领命而下。 她系了绸带的手滞在半空中。人一下子又恍惚起来。 那个梦,那么真。 殿门开了又合,曾参商听旨入殿,至她身前行礼,“陛下。” 她却仍在愣。 “陛下?”曾参商抬头,轻声又唤。 英欢这才回神,眼中浅光微跳,目光转至她脸上,“在卫尉寺,诸事如何?” 曾参商笑笑,“都好。” 英欢轻轻抬手,将她招近了些,挑眉,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微弯了唇,“比在户部累多了罢?”见她点头,又随手指了一处,“坐罢。” “臣不累!”曾参商忙道,只站不坐,抬眼悄悄去看英欢,见她今日神色恍恍,心中更觉不对劲。 人在卫尉寺,东面军情自是知道一些。 半月前邰邺齐合师共伐巍州南岵残部,可至今京中未闻之报;几日来枢府向东面的信令不下数封,却也未有回音。 国中朝政军事,未有似此役者。 谁能不急,谁能不慌。 更何况是英欢。 曾参商见她又是半晌不言,面色不善,额角有汗,不由开口道:“陛下若是今日身子不适,臣改日再来。” 英欢低眉不动,半天才低声道:“也好。” 心中诸事无思量,脑中满满都是那场梦。 曾参商低低一叹,就要行礼而退时,殿外却又有人来叩:“枢密使许彦、廖相求见。” 英欢蓦地抬眼,随即飞快起身,“宣!” 诏才传出,许彦及廖峻便疾步而入,进殿便跪,行礼之后迟迟不起,面黑眉锁。 曾参商立在一旁,微有怔疑,从未见过这副场面 中书枢府素来不和,少有二府重臣同时求见之事。 英欢上前一步,看二人几眼,“起来说话。” 二人隔了半晌才慢慢起身,仍是低了头,未有一人先行开 英欢低眼,一下便见许彦手中的折报。 未带红旗,不是捷报。 心口一紧,再抬眼去看二人面上沉黯之色,头不禁一晕。 她往案边移去两步,未急开口,待心神渐稳。才问:“东面有报?” 许彦终是抬眼,嘴唇稍动,却仍不言,只是点点头,手中折报握得更紧了些。 英欢目光探至廖峻脸上。忽而低声一笑,“怎么了,何事惊得动你二人同时前来?” 廖峻额上纹痕深深,抬眼看她,“陛下……”开了口,却是说不下去。 曾参商乍然回神,以为是因她在,忙急着道:“陛下。臣先告退。” 英欢一把拦住她,“留下。”又望向许彦,“但说无妨。” 帝业四十五 许彦面上神色陡变,张口不能言,半晌才断断续续吐出几字:“陛下慎思……以天子之身出征中宛,倘是……” “天子之身?”英欢眸光骤涌,打断他,声音愈冷,“许卿想说的,可是女子之身?” 廖峻本来亦要开口劝阻,可闻得此言,喉间不由一时梗窒,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因女子之身。 开国至今,以女子之身而登帝位的仅她一人而已,本已是诸事万难,又怎能同意她御驾亲征! 可此话被她先行一堵,便觉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开口以谏。 英欢眸火渐熄,水光凝冰,冷扫二人,而后道:“除却朕,此时谁还能命十一万禁军止步,谁还能令三将听命于一人?!” 二人面色一沉,皆是默然不语。 邰禁军骁悍难驭,各路之间亦是时常相轻,非身负赫赫战功之沙场名帅不能统几路禁军于麾下;更何况此时大军之情激愤不可压,在京诸将又有谁人能止其哀狄风战逝之痛、断其欲为之报仇之念?! 惟天子之威,方可震慑怒痛仇躁大军,方可统三部于一麾之下! 御驾亲征。 此举纵是险难重重,也再无比这更好的选择。 许彦沉思片刻,终是略一点头,“陛下亲征可矣,然此事还需二府众臣从长计议。” 此言犹如火上浇油,瞬时高了她心间怒火。 英欢寒笑一声。低声喝道:“从长计议?!十一万大军正马不停蹄日夜东进,拖一刻便多一分险!朕意已决,非御驾亲征不可!” 誓要,阻大军东进之步,振禁军将兵士气。夺所失重镇城州! 她邰禁军、各路悍将,绝不可能毁于一帅之逝! 许彦皱眉欲言,却被廖峻在侧拉了一把,他知英欢此时怒火正旺、心中正痛,亲征繁杂诸事作不得一点思量,因是不敢再多言,只点了点头,遵道:“臣等明白了。” 先应圣意。待上怒渐平,再详议亲征诸事细末。 英欢闭了闭眼,喉间干燥疼痛,说不出话来,抬手飞快一摆,示意几人出去。 许廖二人行礼而退,曾参商面色一直惊不能定,待瞧见英欢遣臣退殿,便慌忙跟着行了礼,就要退下。 此等军机大事。英欢竟是不加拦斥,从头到尾都留她在殿中听了个明明白白,她心中是且惶恐且惊怯。 英欢睁眼,见她要离。不由展袖轻挥,眼中之光尽灭,低声道:“参商留下。” 曾参商停住不退,慢慢抬头。 见英欢倚在案旁一侧,脸色苍惨无光,眉头蹙而不展,过了好半晌,才缓缓一弯嘴角。 笑意颇寒。内藏万般伤情。 她眼眶一酸,几欲落泪,可身前女子眼底却是干涸无水,只淡淡看她一眼,便轻声道:“哭什么。”纤眉似墨横飞,又道:“过来。朕有话问你。” 曾参商上前一步。足踏青砖暖阳。 金茫滟滟,碎覆靴面。 大历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东线丧报抵京,左金吾卫大将军狄风战死,上为之恸,辍朝一日,以示哀思。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闻之,告病归府,不视朝事,纵有诏至,亦不趋觐。 三十日,上诏谕御驾亲征,举国震动;枢府急数令至东面军中,命大军驻越州以恭圣驾,大军乃止不进。 四月二日,谕葬狄风于西苑之郊,配飨帝室宗庙,谥武国公。新芽,风涟轻波。 大将军狄府内,掠影清寒,萧索条条,白幔缟素处处落,一派哀穆之象。 沈无尘身着素袍,一路慢行,穿堂而过,往府中后院走去。 步履沉沉,一如其心。 狄府无女眷,下人不多,少有丫鬟,多数人都认得他,此时见了他也只是噙泪而叹,不问亦不阻,任他而行。 后院之中,苍木排绕成月,其间有石桌及凳,嫩草新,鲜绿之色生机盎然,直侵人心。 他眼眸微阖,脚下略滞,半晌才挪过去,撩袍坐于一侧。 广袖落桌,醇酒一瓶轻轻而置。 一抬眼,恍恍之间便见那黑袍毅眉,正盯着他笑。 近在咫尺。 好似当年。 他心口骤紧,握着酒瓶的手一颤,琼酿洒桌,渐渐没入石上裂纹中,残液顺桌而淌,溅至脚下。 碧草千千,骄阳顺树而落,暖化了那一年之醉。 琼林宴,初相见。 十三年前的四月一日,金明池琼林宴开,上幸池苑,与新科进士同饮,观诸军百戏。 宴上欢歌笑语,美伶如花,嫣嫣生姿,玉液琼酿饮之不尽。 进士科一甲,第一人及第,三元在身,艳阳之下,再无旁人能胜得过他地彩头。 旷傲如他,桀似断涯,胸有万志不可藏,直待一展鸿图。 锦衣玉带数众之中,一人一马,黑袍黑靴,缓缓而过,直至御前而下,便再也未离。 一双黯沉似墨的眼,自始自终不曾望过旁人旁物,只是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人。 女子年轻之颜亮比骄阳,笑也作傲,隐隐贵气自血而出。一举手一投足,都带了帝王之风。 不由不让人为之折服。 那男子身形笔挺,稳而带戾,可看向她的目光,却是那般温柔……虽是隐忍而又敬重。然他一眼便知,那目光存了何意。 不禁好奇起来。 饮酒观人,那人看她,他看那人,一杯连着一杯,直待醉意朦胧竟也不自知。 宴散而退,他走在最后,未及百步人便歪了将倒。 身后有人推他一把。低笑声起。 他脚下软似棉絮,却强撑醉体,转头去看,一眼便撞进那双墨黑眸子。 那人盯着他,微微在笑,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好一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他眯着眼看过去,头阵阵晕,口中却下意识地道。在下姓沈,双名无尘,草字子旷,兄台贵……贵姓? 天下一 沈无尘听了她这话,脸登时便黑了,峻眉横扬,口中低声怒道:“荒谬!”然后猛地将她推下身,自己起来便走。 心口烫意未消,怒气更大,每一步下去都似踩在火海之中。 想要她,但不是像这样! 什么此去不归,要尝人间极乐以无憾……统统都是无稽之言! 曾参商半跌在椅上,小脸乍白又红,随即转黑,眼里水光凝凝,火意渐起,直盯着他的背影,待他弯过前方回廊,再看不见时,这才刹然回神,噌地起身,追了上去。 沈无尘前脚进屋,她后脚便跟着冲了进来。 两扇荞雕红木门板被撞得砰砰响。 他停下,转身,正对她一脸忿忿之情,压着火冷冷道:“出去。” 她又羞又愤又不甘,横着脸冲他撇嘴,“不出。” 千念万思未想到,他竟是不愿碰她! 沈无尘长眸寒光一漾,回身便要往外走,口中道:“那我出去。” 才走两步近她身侧,余光瞥见她小脸霞光灼灼,正欲大步越她而过时,忽听她小声念道:“非逼我揍人不可么……” 他人一僵,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见她小拳扬至眼前,近脸一寸,耳边响起她急切带怒的声音:“说什么喜欢我,都是骗人的!” 下意识地朝后退两步,欲避开她,却不料她两手将他狠狠一推。人紧紧贴上来,直逼他至身后榻边。 沈无尘反掌抵在床柱上,稳住身体,皱眉低眼,怒喝道:“你这女人!……” 下一瞬便被她压了下去。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床掾上。 他倒抽一口气,伸手欲推之时,却被她一把掐住喉咙,膝盖被顶肘节被锁,浑身上下动不得。 曾参商一张小脸气得红扑扑的,趴在他身上,一双大眼离他只有一寸之距,眸中七分怒意卷了三分涩情。咬牙切齿道:“今日还偏偏由不得你说不要!” 沈无尘瞬时哑然,胸中火气忽而消了**分,脸上略微有些抽搐,待她地手自他喉间挪开后,才龇牙抽气,挑眉看她,低声道:“……怎么,还想强要我不成?” 她脸色乍然变红,血漫粉颊,却仍作无赖状。“正是这么打算的!” 踢靴下地,抬手飞快抽掉袍带,除了外袍中单,又颤着手去解胸前紧缠的宽厚白布。 他眼前恍恍一亮。喉头燥热,干痒难耐,看她长落肩,青丝滑至胸前壑谷之间,忍不住抬起胳膊,轻轻握住她抖的手,“……真是傻瓜。” 她红着脸不抬头,使劲挣了一下。“你……你躺着便好,不要多管!” 他低笑出声,胸口微微起伏,猛地将她拉下,迅翻过身压住她,抬手去捻她的耳珠。低头亲她地脸。口中喃喃道:“此事竟也能被你做得毫无情致……” 她耳根酥酥痒痒,脸又红了几分。往里面缩了缩,抬手去解他的外袍,手滑进去摸他,低声道:“我……我第一回,又不知……” 他头一偏,含住她的小嘴,探舌去勾她,将她细细吻了个透,大手在她胸前拉扯一番,将那裹胸白布尽除。 她身子轻抖,迎着他,抬手将他外袍除了,又解开他里面白单,半阖水眸微微一眨,去看他的身子。 虽不似武人之壮,却也不若想像中那般孱弱。 她像是得了彩钱一般,咬着舌头笑起来,轻轻在他耳边吹气,道:“相爷生了副好身板。” 沈无尘大手一路向下,扯落她的锦裤,眼中之火将她身子尽燎一遍,而后又去咬她的嘴,含糊不清道:“……不如你。” 她的皮肤光滑紧实,在他掌下不消多时便全成了粉霞之色。 软而无力,似作水涌。 “你……”她轻喘,不知该怎么做。 他埋下头,轻咬她的肩膀,大手移下去捧住她地胸,拇指轻扫慢搓。 娇乳嫩尖,香滑腻人。 先前眼中尚是分明,只愿能抚她之心后离她而起,可真待触到她女子娇躯时,脑中只觉轰然一鸣,理智瞬时荡然无存。 他粗喘,眼中之火一簇一簇在冒,手上更是用力了些。 她低吟出声,身子愈软了去,不由朝里面扭了一下,却引得他一把攥起她,使劲捏了捏她,叫她又痛又痒。 “莫动。”他哑着嗓子低声道,嘴唇沿着她的锁骨滑下去。 温暖湿濡的舌卷起她傲挺之尖,勾住,含在嘴中,狠命搅动她,另一只手紧紧揉捏着她那一边,两指夹着细嫩粉珠,时轻时重地捻动着。 她咬着唇,面红如血在溢,不禁在他身下扭来扭去,想要避开他,却又不舍避开他,这感觉虽是陌生令人慌,可偏偏撩心撩神,叫人欲罢不能。 他松开手,探上去,拨开她紧咬的唇瓣,眼中火亮迫人,“我要听。” 低哑的声音甚是蛊人心神,将她整个人都化成了水,再也抵不住。 他的手动一下,她便轻叫一声,声声连至最后,成了羞煞人的如浪之音,在这白日屋内,春帐之中,更是噬魂勾魄。 她的脸粉蒸带汗,身子微微弓起,细水如溪,润得她浑身上下都起了火,又痒又急。 他的头自她胸前抬起些,去看她的眼,“参商……”她水翦蒙雾,应声转头,红唇将启,却又被他堵住,他地手拉过她的,直直带她到身下,粗喘着哑声道:“参商。” 她小手颤着去摸他,看他面色遽变,不禁又一松,再握起,小心翼翼地搓捏几下,手指轻轻一转,抚上前面,稍稍用力按了按,然后前后**起来。 她的手越来越快,他的眼越来越黑,二人之间火苗噼啪作响,轻烟骤起,熏红了她地脸庞,熏热了他的身子。 他急喘,一把扯过她的胳膊,膝盖朝前顶过,猛地分开她,“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大掌探到下面去摸她,粘滑不堪。 她欲躲,却被他狠狠按住,身下被他手指拨来捻去,逼得她抬腿去踢他,“……休要折磨人!” 他轻易躲开,手指慢慢滑进去,眼底黑得一点光都不透,身子压下来,手指缓缓**几下,指腹摩挲着她,喘息愈急迫起来,“参商。” 猛地起身,将她分得更大,捧住她的柔滑的臀,腰渐渐沉下去。 天下二 晚落红霞光似金,映得窗棂上的硕桃雕纹都变了色。 屋内稍黯。 有悉娑声,轻轻的,若不细辨,几不可闻。 沈无尘眼皮微动,睁了眼,下意识地伸手朝身侧探,却握了一把空。 他脑子骤然清明,翻身向外,支肘要起的时候,忽见一双水亮通澈的眼正半笑不笑地盯望着他。 这才放下心来。 将暗不暗的天色,同霞光一道搅得这屋内愈显暧意。 曾参商身子半倚在他书案旁,手里捏了卷书,翻过的几页轻轻荡在手下,赤着足站在光凉的地板上,一袍宽长青衫空落落地罩在身上,长未束,尽散于身前身后。 脸庞素净,透红。 沈无尘半卧于床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迎着她的目光将她看了个够,而后撇嘴低笑,“听不得我的话,便装死而睡,待我阖了眼便又自己起来?” 曾参商耳根微红,挪开眼不再看他,捏着书的手转而撑案,轻声道:“谁装死了,本就没听见你说了什么,睡了未多久,便自己醒了的……” 再无比这更蹩脚的解释。 额汗纷落溅吻时,他说要娶她,莫论如何都要娶她。 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一字都响颤心尖。 可她却作不得回应,只得软软而伏,闭了眼装睡。 沈无尘掀被起身。眸中黯光烁烁,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下床直直走至她身边,捞过她的腰,箍进怀里。 头埋进她肩上散落的丝间。使劲嗅了嗅,一手移下去撩起袍摆,顺着她地腿一路摸上去,口中低低笑了声,道:“这袍子穿在你身上,倒要好看。” 她用力推他,偏过头,支吾道:“先前的都撕扯坏了。便随手从你这里翻捡了一件……” 宽长青袍,罗地顺软,带着他身上的味道,温文,暖心。 他低眼,顺着青袍微敞的前襟看下去,嘴角忽而扬笑,猛地一把抱她上案,推她坐稳。 她轻喘,案上笔砚书册并铜花烛台在她身后哗哗落地。眼前男子微灼长眸近在咫尺,避也避不开,“你……” 话未说完,他便挤入她两腿之间。一路看两手将长袍一扯,头埋下去,准准衔住她胸前嫩珠,在齿间轻噬慢舔。 她撑在身后的两臂一下便软了,松松就要往后倒,腰却被他揽住,身子半弯而下,胸更翘。乌统统及后而落,所有白嫩粉盈全在他眼前,丝毫不藏。 丰谷深壑,幽幽在颤,舌如疾风凛涧,刮透了她一心春水。 “参商……” 他低唤一声。舌却滑下去。绕过她地脐眼,激栗震颤刹然之间滚滚而下。直冲腹底。 她陡惊,急着要合腿,腰却被他压得紧紧的,动不得起不得,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濡濡溺溺,将坍于他的舌齿之下。 她的双臂终是全然软了,身如满弓而张,落至案,勾在他身后的腿抖得不能自禁,只觉就将毙匿于这噬心勾肺的**之感中。 身子在缩在颤在痉挛,他却仍然不止不休。 她几要哭出来,再也绷不住,直仰倒于案上,瞬时化为一汪暖融冰江春水,淌得到处都是,滴落于案下,一路漫至屋外。 连一音都不出,红唇之外尽是水雾,眼前光迫迫,什么都看不清。 他终于抬起头,放过她。 心魄才将回神,下一瞬他便扯开她双腿,一手握一赤足,高高将她抬起,然后顶腰,猛地撞了过来。 她喘泣,声音尖而利,手在下面握紧了案沿,颗颗盈汗凝于下巴上,身软如泥,被他摆布得全没了形。 他急烈而迅猛,火灼燃而起,硬烫如淬铁之初,生生将她捅透。 湿滑粘腻的糜荡之声浅漾如波,甚搔人心。 她被他逼得寸寸而退,禁不住抬睫去望,却一眼便见自己被他尽数撑开的身子,他一下下地进,又一下下地出,来来回回,飞快,疾狠,翻搅出**水浪,溅淹处处。 他嘴角弯却僵,眼底洞黑明彻,握着她双足地手似铜钳而紧,将她越打越开,越提越高,迫她迎着他,缩绞,压挤。 欲似深渊,宕底无尽。 她胸前蕊珠愈红愈颤,上扬下跌,引人来拮。 他眸间火花疾跳,蓦地松开手,身子俯下来,张口便来咬她,腰下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大手卡在她股根两侧,每一下都撞没于她深处 她眼角水珠滚落,抬手去捶打他的肩,泣着求他,骂他,让他绕了她,别让她死在这里。 连根都在颤,连眼睫都在抖。 快感如海浪翻天而过,浪浪不休,盖过她口鼻,叫她再也喘不了气,就将窒死在他的折磨之下。 他忽而松手,抬手上来握住她的脸,腰间狠狠一抵,又疾而退,过了一瞬,人才又贴下来,嘴唇轻点她脸庞,至她耳边时,哑着声,开口道:“参商……在外莫要忘了我。”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过了今日,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再见她。 不知…… 还能不能再见她。 曾参商湿鬓侧,浑身俱软,半晌才匀过气来,听了他这话,心底忽然一揪而痛,不禁抬了手探上他的背,慢慢拥住他,让他全部重量都落下来。 沉沉压于身。沉沉压于 她微微偏过头,去吻他的嘴唇,一下又一下。 他长眸半阖,里面疲光淡亮,却一直盯着她不放。 身上还卷着他地长袍。人还被他压于身下,可他却偏偏做了一副就将生离死别之样。 她眯了眼,忽而掐了他一把,撇撇嘴,小声道:“不忘。” 而后轻轻笑起来。 她又怎么可能忘了他。 便是至死,也不可能忘却他分毫。 窗外晚霞晕消,夜幕罩起,天边细月将上。 黯光中。他弯了弯嘴角,低低笑起来,手指在她脸上划了划,“好。” 大历十三年四月八日,上谕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总理朝政,点京西禁军五千护驾,亲征中宛。 天下三 箭羽通白胜雪,一线望去,镞尖厉棱光凌烁烁,灼日之茫如针一般刺瞎了周遭人人之眼。 狂风扑地而过,前方黑色战马气势汹汹,铁蹄扬沙踩石,震地轰然,快似飞箭,直直冲将过来。 英欢胸中怒火滚滚而燃,烈焰滔天似海,翻没了所有理智,眼底黑红一片,光精闪,眼定定地望着那人那马,那碎白盔缨于眼中汇成一汪雪水,冰且懔人,乱飞如狂。 持弓之手稳而快移,叩弦之指遽然一松! 银长弓弦铮铮而鸣,横镞利箭呼啸而冲,劈风划沙,跃空凛日,直直射向前方百步,准对白缨盔下之中。 淬黑之眉,命之所悬。 箭未至,而战马昂脖狂嘶,声划厉天飞沙,蹄下骤停! 镞尖稳稳没入蹄前土中,渐起碎沙一片。 白羽在抖,箭身在颤,只差一步。 英欢喘息急剧,伸手又抽一箭,飞快搭弦开弓,持弓于前,直瞄前方已停那人。 且不敢信,那人竟敢只率千骑而犯她邰之土,又在此处拦她御驾之阵! 眼前血飞血没,又是梦中那张苍黑乱之面。 心口抽痛得紧,人几要癫狂跌马 定要那人,以命偿命! 右手叩弦三指将松之刹,风递寒意,前方战马急转几步,马上之人陡削之面及日而亮。褐眸冷光毕现。 百步之距,亦能辨之。 他侧身,左手松缰,自身侧抽出一物,对着她。猛地高高举起。 铁黑冰青之色,于当头烈日之下,湛湛生辉。 她遥望,眸光渐凝,看清后眼底冰火同生,心间刺裂之痛愈盛,整个人都将碎了去,挽弓之手蓦然一垂。弦松箭落,激起轻尘一方。 她急急勒缰回马,对阵高声道:“留此待命,莫得朕令,谁都不许动一戈一矢!” 没人作得反应,统统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回身,定望那人一眼,深吸一口气,而后扬鞭震马。朝他飞驰而去,风起过身,络璃软甲片片轻响,人在晃心在抖。眼底尽是血。 他端立于马上,高举左臂渐渐垂下,脸侧微陷,眉飞横扬,定睛看她朝他奔来。 砺石沿蹄而滚,沙尘蔽目遮耳,眼中只有那一把剑。十六 弹指几瞬之间,人马已近他身。 英欢猛然拉缰。面色沙扫作红,青丝乱散纷飞在鬓,任座下青马嘶鸣不休,抬眼望向他,又恨又怒,眸火扑将灼人。 贺喜左手翻剑而落。挂剑于腰间。重又卷缰,眸中寒光凌及她面。下一瞬便敛了神,轻轻抽缰,欲调马转向。 “给我!”英欢怒喝,手中马鞭直指向他,鞭尖划空,响颤一声厉。 他斜眉陡扬,侧目望向她,薄唇缓开,低声道:“跟我走。” 她怒极,持鞭之手狂抖,见他猛地转身抽鞭策马而行,心间剧颤,脑中作不得任何思量,下意识便挥鞭急甩,驭马飞奔而追。 二马八蹄答答之声交错纷响,踏飞一路砂石尘沙,疾驰之道于漫天黄土之下划出一抹凌厉之伤。 千人之众,马阵将兵,二国槊戈相向在后,但看二王离阵驰向远方,却无一人敢行一步。 虎视眈眈怒目相望,兵戈箭矢在手,生怕一离之瞬,阵破于对方之攻。 石走沙扬,烈日当风,热意及身。 前方平地一侧突起山坡一方,黑马疾行而转,攀坡而上,度渐渐缓了下来,待至坡顶之时,急转而停。 贺喜回身,眼望正沿坡急上的青马,眉峰稍展,左手松了缰,身子一转,跃马而下,稳稳落于地上。 硬底马靴踢起一片土。 英欢驭马勒缰,未待坐骑停稳,便急匆匆地翻身下马,连马鞭都顾不及收,直走几步至他身侧,高声怒道:“给我!” 他侧身,朝她逼近一步,褐眸灼灼而亮,近望着她,半天不一辞,左手探至腰间,慢慢取下青黑之剑,臂肘一扬,掉柄向外,递与她。 她伸手去接,手却疯狂在抖,好容易才握住那剑,捧至眼前,而后一把压于胸前,牢牢不放。 狄风佩剑。 剑身湛黑无纹,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里。 她开口,声音抑不住地颤,“你是如何得来的?” “江西岸。”他开口,灼亮之眸忽而一黯,“楚越率军赴巍州,临撤前于江边现地。” 江西岸,狄风尸被投之处。 她心头似被薄刃凌削而过,血肉模糊,痛至不能言 伸手抽剑,金属轻擦之声如沙场戈戟相交,断刃映光,血染剑锋。 苍青之色于这烈日之下更加令人心惊。 血,和痛,几要让人狂。 贺喜看她两眼,目光僵漠,辨不出其间何情,而后撇开眼,转身,侧背着她,低声开口道:“狄风战逝,我心亦痛。” 尾音犹在耳侧未落,背后甲片便被尖物抵住,器甲相触带起铮然一响。 他未动,身子僵住,眼底如被墨染,半天嘴角才是一动,却也未言。 英欢手握剑柄,断刃之锋直抵他身,日落剑上血迹,寒戾之光没入玄甲间缝之中,透心渗骨的凉。 他在她身前一步,背影萧清,盔上白缨软软而垂,带尘扑灰。甲胄之光渐渐黯没,徒留苍狰之黑。 她咬牙,眼中恨火几要将他烧穿,手腕猛地一动,刃锋抵进他片片锁甲之间。金属裂划之音,刺耳万分。 他仍是未动。 脚下沙尘忽被血溅,一滴,再一滴。 她眼中血雾升绕,不禁顿腕,收剑一寸,抬眼去看。 刃锋只进甲间不及一厘,并未触到他甲下之躯。 血珠顺甲而滚。凝于甲衣之缘,又砸落在地。 肩背右边,剑刃抵触之处,伤血缓溢玄黑锁甲之间。 血色不似鲜红,赤中带黑,竟像腐淬之毒。 她握剑之手开始抖,脑中记忆滚滚而翻,他肩背此处,血…… 竟还是那一次的旧伤! 天下四 她耳根一燥,这感觉愈熟悉,便愈让她心底揪搐。 身子未动,只低低地垂了眼睫,勾了抹冷笑。 她御驾亲征,还不是拜他所赐! 纵是恨他入骨,也要亲赴此处以天子之威来摄挡一昧东进、欲报狄风战死之仇的邰大军- 二军止戈之力,只她一人而已! 他左掌在她腰间慢慢展开,贴住她身上软甲,改锁为搂,语气低却急迫:“惟是寝卧难安,单怕你出个什么意外!” “放手。”她淡然开口,声音清冷,话中不带一丝情。 他不放,反而将她搂得更紧,死死压在胸前,头偏了低下来,便要亲她的脸。 她右手蓦然一动,朝后扬剑,冷硬剑鞘抵上他的右肩,而后狠狠一捅! 他咬牙,倒抽一口气,半面身子陡然痛至麻木,不觉下意识地往后半退一步,左手也将松开。 她眼睫一掀,朝前挪去一步,飞快伸手便要拉缰,可他又瞬时贴过来,死死勾她入怀。 狠命将她揉了又揉,掌间力道十足,纵是隔了络璃软甲,也让她生生作疼。 她怒极,拼死在他怀中挣扎起来,手中剑鞘噼啪打上他的玄甲,莫论何处,全都一通狠敲- 任是她怎样挣怎样打,他怎样痛,却都不松手。她喘起来,费力扭过身,死死以剑抵他。欲将他推开,口中高声怒骂:“畜生!” 他褐眸寒光一弱,星点骤现。 畜生。 这二字非初闻,开宁行宫那一夜,她倚在床柱一侧。软软地任他拉扯擦拭她的身子,口中也是这般谑骂他的。 星辰斗转,言是人非。 至此一时,心口才似扯裂一般,猛地痛起来。 到底是,失了她。 由是手抖人僵,望着她地眼也转水作火。 她未顾他神色有变,只急着要挣出他的怀中。足底磕上碎石一粒,手一滑,剑将掉落,心一震,慌忙又去勾那剑,身子不由更是歪了,竟将扯带他一同跌下坡去。 怒风穿过二人之间,卷起她一头青丝乱,挡了他眸光在后,叫他看不清她的脸 马嘶风鸣。狂沙又起。 紧剑牢,足下一软,人直直朝后跌去,满风乱之间依稀可见他眼中火光疾疾一跳。身子凌空而下时只觉腰间大掌更是一紧。 便这么滚下坡去。 斜土山坡高十丈,碎石沙土布满面。 天翻地覆之间神思竟将恍然,感觉出他右手动了一下,环上来圈住她,身子被他双臂牢牢扣进怀里,耳边听他急急低声道:“埋头。” 她疾眼一望,看进他黑黑眼底,未能反应之时。便觉头晕目眩起来,背后浅浅一痛,却又有物替她挡了砺石相硌之险。 灰飞尘起沙滚扬,天地在转人在抖。 浑身骨头都似要滚震而碎,血液在胸中翻涌,她被他紧紧揽住。硬胄软甲互相划擦之声响颤耳鼓。碎石沙土埋了她一脸灰。 终是停了下来。 声寂耳颤,眼皮跳起。头顶天黄一片。 她素丈青丝如黑缎一般乱铺身周,眼清明,唇渗血,心口突突在跳,望向身上男人。 玄甲之上,尘土满遍,盖去铁黑之戾。 他束亦乱,陡削面庞上有石划之痕,带了血迹,苍然一脸让人惊,只一双褐眸仍是火亮,其间深邃不可量。 她急喘,抬手去推,却是一碰一掌血。 腥咸血气弥漫开来,她眼底红似灼淬之铁,人生生僵住。 这才现他的右臂竟仍将她环得紧紧,此时此刻正被她枕于身下。 腐黑之血自他肩背伤口处一点一点渗出来,顺甲而下,洗过玄甲其上灰土,色又作黑,却是无光。 她头一晕,腹中亦是一缩,强压下干呕之感,将心一狠而下,欲起身抬手,猛地朝他推去。 人才动,他便沉沉压下来,满身重量全落在她身上。 她看着他,如此之近,两双眼间几乎不存任何距离,他眸间火光跳动频纷,脸上细小裂口溢着血丝,盯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而后蓦地低头垂眼,狠狠将她吻住! 血腥之气、沙土之味,瞬时间铺天盖地涌入她唇口之间,呛得她几欲泣将出来。 她抬手疯狂打他,齿间紧合,红唇颤震非常,眸间水覆火涌,而后张口,狠狠将他咬下去! 他眼角抖搐,舌却是硬生生地挤进来,一刹那间腥咸之味更浓,染得她唇口之间嫣红如血。 她眼中之火腾腾而燃,盛怒之下撕咬愈急,推他打他踹他,人便这般同他死命相缠在一起,胸中之愤借作舌齿手足之力,统统泄出来。 他既是愿流血,那她便让他血流至涸;他既是不怕痛,那她便让他疼痛至死! 同沙缠,人同土滚,血沫相溅,络璃轻裂,玄甲划石而颤! 她猛挣,他紧抱,二人推拒踢打之间又滚出数十步,光鲜亮甲已作血灰之色,面憎人恶,沙土隔去眼中怒火之焰。 她满身上下都是血,他的血。 间全是沙石碎粒,脸上亦带了血迹。 他终是离了她地唇,嘴角扯动一番,又有血渐渐渗出来。天子之威荡然无存,二人皆是惨不忍睹。 他竟是从来不知,她起狠作起狂来。竟似小兽一般凶残,丝毫不存一点怀柔之情! 却令他心更为之动。 她眸中之火犹然未熄,蓝黑之光狰狰亮,瞪着他,怒喝道:“滚!” 他眼底遽然转冰。仍以身相压,左臂却是轻轻抽回,抬手一把握住她的下巴,捏着她两颊,声寒意冰,一字一句道:“狄风战逝,我心亦痛。” 声音低哑,微存伤痕。 狄风。 她眉扬眼跳。头顶沙黄之天如网一般罩着她心中之痛,狂风一起骤过,那痛就将扑网而出,再也忍不住 泪水纷涌而出。 溅落滚土乌,生作一滴滴泥珠。 他松了手,眼底冰痕陡消,伸指去抹她眼角之泪。 天下五 邰前阵见邺齐骑兵就这般扬尘而去,虽心有不甘咬牙愤闷,但见英欢圣驾已归,正在前冷眼相望,便也不敢再作何动。 曾参商眼一垂,火收弓避矢,乖乖朝后退了几步,低了个头,小声道:“陛下。” 自知有错。 英欢抬手,慢慢将散乱青丝重新拢起,面不带色,脚下轻夹马肚,慢悠悠地行回阵中,越过她时目光不斜,只吩咐统军将领整阵重行,快马朝越州进。 曾参商怏怏地跟着英欢绕回阵中偏后,手将马缰握来搓去,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在她身后悄声道:“陛下,先前是那邺齐骑兵太过嚣张,臣才……” 英欢未回头,淡淡道:“怎么个嚣张法?” “他们在阵中说……”曾参商咬咬嘴唇,手将马缰攥得更紧了些,“说我京西禁军们都是些绣花枕头,骑不得马作不得仗。” 英欢低睫一瞬,复又抬眼,声音冷了些,“这话可有错?” 邰京西京东两面,六部禁军卫戍京畿,虽在天子脚下驻营,可哪里比得上那些常年在外征战、真刀真枪拼将功名而起的军中将士们。 未于战场上杀敌立功,便是再光鲜的名头,又有何用。 曾参商闻言更加悻悻,见解释无用,便索性闭了嘴不再吭气,可心中仍是觉得憋屈,不由便拿身下战马出气,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马刺轻捅着马臀。 英欢眼角余光瞥见她这孩子气的动作。又是生怒、又觉好笑,不禁扬手,在她面前空抽一鞭,仍是冷声道:“邺齐骑兵这说辞还算客气了,待至了越州大营。你且听听东路军中是怎么议论的!到时只怕你心中气火全无,仅有羞愤之情存剩了。” 狄风治军,一向以好战为赏,所辖诸路血战将兵哪一个是京西禁军能比得过地,这次京西禁军护驾而来,怕是要在越州吃个生瘪! 英欢嘴角冷笑渐僵,一想到此时正驻越州的东路大军,心头之火便无法再消。 狄风既殁。东路大军便能目无京中之令、拒枢府条呈于不顾,嚣张跋扈至此地步,虽畏天子亲征之威不再东进,可也难想像越州大营此时是个什么模样! 五日后,阑仓山。 她额角跳痛,将马缰勒紧了些。 若是无法令东路大军心臣而服,又如何能让他们愿同邺齐再伐巍州! 天子之威。 她冷讽一笑,无拓疆之功在手,非常年统军之帅,天子之威这四字又能势慑东路大军几时! 腰下马侧。狄风铁青佩剑隐血泛寒,冷光黯黯。十里处远远便见青天红日之下,邰东路大营帐帐相连,一眼望去黑沉压风,锦旗彩旆逆风乱飞,烟随灰云轻飘,正值营中埋锅之时 京西禁军五千将兵见大营将至,自上而下,人人面上都是喜色。便连曾参商也一扫两日以来的阴闷之情,只望能快些入营,得以休整一番。 马行人动,不多时便能见营栅前的高高望楼,其下两排守兵执戈顿甲,眼望五千人马将近。却无一人上前来迎。 禁军人人怔而又愤。谁也未料到东路军能骄跋至此地步- 见圣驾而不出营相迎,此罪当诛! 然。大营中兵马声沸,竟似无人在乎营外大军,更似无人在乎条纲军纪。 英欢不动声色,快马几步,越至阵前,唤过统军小将洪微,低声嘱咐了他两句,又交与他一令牌,放他近营去报,自压阵在后,止军不前。 闻得身后禁军阵中怨愤声起,她眉眼之间划过一抹寒色,却是未言未动,只静静立于马上,望着前方营中动静。 时过一刻,大营之中忽起躁响。 两纵黑甲人马自营北一路疾驰而出,前方领兵一人银甲及身,骑姿更是昂扬,过营栅前门之时头未低人未下,而两排守兵见之自向后退,放这数十之众快马出营。 那人驭马疾行至禁军阵前十步才停,抬眼望来,却不下马,只抬手礼道:“军务缠身,微臣迎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英欢唇角勾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何名何姓?” “方恺。” 他二字铿锵,扬手向后一挥,其后两纵人马皆数下马,单膝叩地,高声道:“迎陛下入营!” 风圣军将兵,虽只数十人,可个个声似洪涛,短短五字便叫她身后五千禁军士兵们打了个寒战。 英欢未言,身后曾参商却已怒不可遏,噌噌几步快马上前,扬鞭指向方恺,呵斥道:“陛下圣驾在此,你却居于马上、不行臣子之礼,此当何罪?!” 方恺目光犹定,闻言人也未慌,只是又道:“还请陛下入营。” 曾参商怒火似被油泼,正要作,手中马鞭却被英欢从一侧猛地压下,但听英欢似冷非冷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入营。” 营栅前门大开,方恺驭马退至一旁,让英欢先行,而自随于后,慢慢入得营中。 大营之中,饭菜之香扑鼻而来,士兵们远远望过来,却也未搁碗筷,只看了两眼,便又低头吃起饭来。 曾参商何时见过这种目无君上之景,人几要被气晕过去,手狠狠握住马鞍。才忍住想要跳下马去,将前方那银甲将领猛打一番地冲动! 英欢面上辨不出喜怒,只是一路缓行,目光随处四望,待至中军大帐前时才敛了神,待方恺下马至前掀帐以恭,才翻身下马,未作多言,直直入了那大帐。 帐帘骤落,帐间却是烛火通明,一眼望去竟有二人在候。 英欢睫落睫掀,飞快打量一番。见眼前二人均身着将领甲胄,容貌不老,身条亦是昂扬,见她也不下跪,当下便猜了个七八分。 她收回目光,朝帅案前走去,淡淡道:“哪个是于宏,哪个是林锋楠?” 二人对望一眼,又看看方恺,面色小惊。这才上前行礼。 “臣于宏,”赭甲之人先低头,“臣林锋楠,”青甲之人紧跟道。“拜见陛下!” 英欢转至帅案之后,悠悠坐下,身上软甲轻响,抬眼扫过几人,而后蓦然抬手,将掌中之剑猛地拍在案上! 铁石相触之声骤响,冷冷刺耳。 方恺眼中烛火之影微微在跳,定睛看着案上之剑。呼吸惶然一窒,人僵了片刻,而后大步上前,双膝对案重重跪下,俯叩地,“陛下!” 天下六 曾参商诺应一声,弯腰下去,伸手扯住外面裹着的油布一角,慢慢拉开来,平铺于帐中毛毡上。 墨灰硬毛根根陡亮,赫然一张整狼皮。 曾参商倏然直身而起,面色有些悚然,抬眼去看英欢,见她神色未变,眼中寒意更甚,只盯着地上。 狼皮边缘成色渐渐趋白,是拿山羊皮镶了边的,旁边一圈又拿墨青素缎滚包了一回,中间有锦织花文。 是张狼皮褥子。 曾参商这才吁了口气,眼一眨,心底鼓动,见英欢未逐她走,便又悄悄斜眼去看,见那皮褥正中一小番织锦竟是明黄之色,其上隐隐可以辨出,刺的是傲龙之纹。 虽只一瞥,却看得极是真 不由又是一悚。 此物虽是山那边献送而来,可她万没料到竟会是邺齐皇帝贴身所用之物。 她怔僵着,脑中大风大浪搅起过往之忆,想到送嫁至开宁那一次的流言,想到五日前尘沙中的那一阵邺齐骑兵,想到那领军之人傲然跋扈之姿,想到英欢那日离阵而归后的神色…… 阑仓山风凛夜冷,帷幄轻帐之内,何物能抵其寒。 这一张狼皮褥子…… 眼前有火噼啪在跳,诸事被火点燃,熊熊揉烧在一处,最后竟塑成了个让人惊不能虑的可能。她脸色白,朝后小退半步,结巴道:“陛、陛下……此物可要拿去内帐榻上?” “不必。”英欢淡吐二字。看她一眼,“你退下罢。”竟也未顾地上之物,便拾袍转身,走回内帐去了。十六 曾参商小声应了,又朝地上看了看。转身出帐,动作颇是踌躇。 内帐间的烛火渐渐熄了,山中寒风吹帐而过。 冷意陡升。 英欢半卧于榻上,手松松垂在榻旁,伸指在木缘上轻轻敲着,任思绪乱飞而飘。 透过帐布,隐约可见远处巡营士兵手中火把之光,混在这苍黑夜色之中。变得极黯。 山西,山东。 两军虽隔一山,然营帐广长,尾衔于一处。 数了近一刻有余,她慢慢睁了眼,掀被起身,踩了薄履,疾步出去,走到外帐中,随手拿过火折子吹了。点了根角烛。 有月色素银之光,透过外面帐帘底缝滑进来,衬着帐中这一烛昏黄之光,更显柔白。 英欢走两步上前。低眼去看,狼皮褥子在暗夜之中仍然作亮,其上傲龙之纹,亦存隐威。 烈狼似他,傲龙亦似他。 她踢了薄履,光着脚踩了上去。 微硬的狼毛扎着脚心,有些疼又有些痒。 她缓缓挪动了几步,冰冰凉地脚底变得稍暖。心也跟着一道,又疼又痒起来。 脚趾探至狼皮褥子中间的那块柔软织锦,不禁用了些力,划过那条亮身墨眼傲龙,心底忽而酸楚满溢。 此物能暖她身,却不能暖她 纵是为帝难虑不可放手江山她亦无法原谅他。于狄风一死之咎。 她低低喘了口气,回身。重踩薄履,走至外帐帘前,抬手撩帘而出。 外面守帐之卫皆是由京西禁军中调派轮值的,对她礼敬之度自非东路军可比,此时见她及夜又出,纷忙退后行礼,“陛下。” 她微点一下头,立在行帐前,并未走动,只半转了个身子,朝东面阑仓山上望去。 夜幕垂垂,月光皎皎。 山风吹乱未绾长,一袖空灌凛凛寒气。 山峰似刃而陡,隐在这苍茫夜色之间,竟滑成了一线水墨浓画。 山顶之上,一人一马伫立于青松之前,玄衣玄马,几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那皎洁月色隐约映亮了人马之缘。 她心底一震,眉扬眼跳,几不能信 隔了这么远这么远,远到辨不出山巅其廓,又怎会看见山顶之上有人有马。 仿若错觉一般,只闭眼一瞬,再抬睫去看时,先前那人那马便再也看不见,如山雾一般,凭空而失。 她心底一空,夜风透胸而过,吹得她退后一步,伸手扶住撑帐之柱,怔了一刹,然后蓦地撩帘入帐。 真切,真真切切,觉出是他。 可又怎会是他。 人归帐后还未走两步,忽闻远方一声号角之音。 厉划夜空,响颤天穹! 英欢脚下一停,纤眉遽然蹙起,此号非邰军中所用,也未闻邺齐大军有用军号之例…… 不禁疾疾奔回内帐,火换了骑装,又抽过紫羽绒氅披上身,带未束稳之时,便见帐外营中火光通明,人起马动,嘶声沸沸,器甲戈戟哗哗乱震,一夜之静,于几瞬之内尽被撕裂! 她抬手,飞快将长高高绾起,而后挪步出帐。一路看中文网 中军自南,营中帐帘皆掀,营道之侧,兵成行马成列,肃杀之气腾腾而起,火把在侧灼灼而燃,兵胄马甲映光而亮,将尉口中高声疾唤,正在整兵。 英欢朝前迈过一步,便有持戟守卫过来拦她,“陛下谨护龙体。” 她停下,手拢氅边,冷声道:“这是怎么了?” 禁军小卫眉头动动,“东面邺齐大营遭袭,是否南岵之部还未得定……” 英欢眼瞳一缩,却也不再多问,转身侧目,朝中军大帐看过去,就见方恺已然挂甲大步而出,甲明人亮,走至营道前,高声大喝道:“出来干什么,集阵干什么,全都给老子滚回去!” 邺齐大营遭袭,干他邰大军何事! 方恺麾下几个小将听了,先是一怔,随即面清人醒,都带了点幸灾乐祸之意,忙回身将兵马遣散。 邰军中,闻战号鼓声即集兵阵,此制为狄风多年所定所行,将兵上下均是习以为常,因是一听东面异动便急召人马起身,整军集结。 待此时方恺一吼,这才都反应过来,东面遭袭,他们何苦为之操心! 顿时轰然而散,人人都巴不得邺齐损兵折马! 方恺眼见兵散马回,这才转身回头,朝北面望过来。 英欢束高高,身上长氅萧萧未动,负身立于行帐之前,一双水瞳映着周围烈燃火把之光,其间却是生寒无比,将他目光中的意满之情瞬时冻成了冰碴粒粒,碎了一甲。 天下七 可此时此刻,纵是见他真的在此,又能如何! 凉夜之苍,火光之烈,厮杀之声,混耀着这漫天背营盈盈月色,筑成血样缤纷凄清。 他立在营前壑后,浑身俱是削铁割骨之利。 英欢眼睫轻动,心底虽是凉薄,可凉中仍然透着念,薄中依然带了情,僵了片刻,才定神拉缰,回马转身。 见了,便见了。 可将行一步,身后马蹄纵踏之声蓦然响起! 他提缰扬鞭策马,接连跃过数条深浅不一的战壑,直冲至邰大营北门前才止。 营前两排邰守兵,只识她而不识他,见他只身只马出营而来,身未挂甲马未披盔,一袍玄衣于夜中辨不出品阶,当下怒目相视,齐齐亮戈,阻他人马于营前十步! 她听见他低戾的吁马之声,又听见守营之兵戈戟错动之声,心角一颤,蹙眉勒缰,又转回身来。 他端端立在她身前十多步,中间只隔营栅一面,罔顾门前持戈举枪满脸怒容的邰守兵,面容苍邃,只望着她。 似此万物不畏天地不惧之势,当真霸道! 英欢撇开目光,心中略愤,驱马几步上前,对营外两排守兵高声道:“邺齐皇帝陛下在此,休得无礼!” 邰士兵们大惊失色,火收戈避刃,有胆子大些的又向他张望一眼,随即便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从来只闻邺齐皇帝铁血铁腕。沙场之名历来叫人破胆提心,未见不知,可此时一见,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一人一马萧萧然独闯邰大营的人。竟会是那九五至尊! 贺喜直直盯住她,薄唇微弯,下巴抬起,朝一侧轻挑一下,目光凛凛,其意昭现。 是叫她出营随他走。 英欢嘴唇将启,便被冷风狠呛了一口,狼狈间拾袖掩唇。低眼之时看见他右手松松挽着缰绳,心底渐安。 眼眶忽而有些湿…… 她驱马上前,穿出营门之时无兵敢拦,只一个品阶稍高些地小校壮着胆子朝前一步,小声道:“夜深闭营,南面有战,陛下还是……” 英欢冷眼一瞥,立时截断了他下面的话,越过那人时低声斥道:“方将军麾下数千人马还未归营,何来闭营之说!” 当下无人再敢言语。眼睁睁看着她人马步步而出。 贺喜望着她,眸中微亮一瞬,随即转身扯缰调马,轻驱慢行。沿着两营之间战壑之缘往南行去。 马儿蹄踏轻扬,沟壑之间只留二尺之宽,却也能稳稳行过。 英欢跟在他后面,身随座下青马微摇轻晃,被风扫,双颊扑红,眼睫时抬时落,有一时没一时地看看他。 虽不知他要带她往何处去。可心中却明,倘是无事,他也不会深夜来扰。 纵是他次次霸道,可却无一次是随心之举。 思虑之间,前方人马忽而朝左一转,扬蹄轻跃。落至二丈之外的战壑那边。然后飞快转身望向她,挑眉。低声道:“能否过得来?” 她睫垂意冷,未答他话,驱马快跑几步,而后一把提缰,吁令一声,青马前蹄扬起又落,身子微震之时,人已在他身旁几步。 贺喜低低一笑,前行两步,伸手过来,拽过她的马缰,朝前一扯,二马并头,在他掌控之下,往前行去。 她略恼,侧目瞪他,正要开口时,却见他头偏过来看她,目光中笑意尽收,褐眸衬风而寒。 于是不再说话,任他带她并行慢驰。 行近一刻,身下之地渐渐趋陡,再走几步,转个弯,便是上山之势。 这才现他一路带她来到阑仓山下。 二马沿小径攀山而上,过风更凉,山间草木清香怡人,虽在夜里看不清,可仍能辨得青松遍山,处处而落 她借了月色看向他,终是开了口,道:“南岵袭营,我以为你会亲自领兵出营为战。” 远处南面战声愈小了,可冲天火光却是愈来愈大。 他侧头看她一眼,却未说话,眼里有光淡淡划过,而后将马驱快了些,绕坡而行,朝山巅一路攀去。 又过二刻,径宽路平,他松了手,在前急行几步,绕过苍松一棵,便至阑仓山巅。 山石于夜色月光下隐隐绽光。 她见他下马,便也跟着翻身下马,见青马自去一旁树下啃草,才转头望向他,“何事?” 他行至山顶平坡之边,眺目望下去,背身对她道:“过来。” 英欢将马鞭卷起,走去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朝下望去,恰是邺齐大营南面火光冲天之景。 目尽之处,只见邺齐邰将兵黑甲重重,不见南岵大军分毫之影。 她微有诧然,抬头看他,水眸转动之时,心中却是顿明。 不由轻笑一声。 贺喜看她,道:“南岵袭营之兵不过二营不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退,其间何意休得我说,你自是明白,”他抬手朝远处指了两下,又道:“否则也不会看方恺只带三千人出营而不管。” 邰人马将至,南岵之部便退,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远处大营之外火光腾烟,方恺银甲亮光灼灼,如一点豆光在她眼前闪来晃去,隐隐可见邰将兵正在集阵。 英欢点头,“由是你才放营不顾,倒也在理。” 贺喜半转身子。对着她,眉峰稍挑,低声道:“两军合营,你意如何?” 英欢一惊,盯住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都没料到,他深夜折转费力领她至此,竟是此意! 他低眼,复又抬头,目光扫过山下两营,声音冷了点,接着道:“两军合营,可抵外猜内忌又防离间,亦便两军帅将谋议伐策。” 他抬手,自西向东,隔空覆过两军营中连延千帐,而后蓦地朝北一推,低声道:“向北共撤半里,中军四帐、八营合于阑仓山之北,其余诸营将兵堪为两翼,虽撤半里,仍可留于山西山东。” 她眼眸微眯。心口突地跳了一下,此计甚绝。 中军背山既合,两军将兵调守更易,南岵断不敢再轻易袭营一方以间二国之盟;山西山东两侧留主营为双翼。两军平日军务仍可各自为令,互不干涉相扰。 天下八 一言似利石劈浪,叫帐中诸人统统没了反应,人人均似石雕。 静得出奇。 英欢拢在袖中的手动了一下,眉蹙心震,红唇微启,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僵怔着,看着他忽明忽暗的双眸,心头陡然火起。 他心中此次作的又是什么打算! 贺喜目光沿帐角自前逡巡一圈,将哑口无言的两军将领扫了个来回,嘴角忽而扬高了些,笑痕深深,低声道:“都不开口,是无异议?” 还是无人说话。 若果惊诧之情似戟能战,这帐中诸物早已被十数大将的眼光劈了个粉碎。 他瞥一眼身侧几将,笑意渐敛,冷声吩咐道:“若无异议,便都退下。” 几人铠甲轻响,回神之时张口欲驳,可一触上他那笑若非笑、聚寒摄人的目光后,便都不敢在邰军将前犯颜而谏,只能眼带怒气扫过英欢及对面诸将,忿然退出帐外。 方恺僵立多时,此时才迟迟转过神来,忙朝英欢走过一步,急急开口道:“陛下……” “退下!”英欢背身斥道,声音亦寒。 身为邰东路军之主帅,与邺齐相议四个时辰都定不下帅位一事,平白让她无颜,此时还多什么话! 方恺面黑无言,今日与邺齐相峙不退当归咎于一己私怨,虽知贺喜身贵权重,邺齐大军非他之令不可动。而邰军中上帅下将无人能统其军,可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得让邰全军尽听命于贺喜一人! 非他一人,放眼邰东路大军,何人愿听令于邺齐之帅! 初闻贺喜提议,要英欢为二军主帅。只觉神魄似被惊飞,万不敢想像英欢何能统军为帅,亦不敢相信邺齐诸将会无异议! 可,若使他于眼前二人之间择一为帅…… 不禁踌躇起来 他低头,望向英欢襦裙长摆上的细碎垂苏,默了片刻,才道:“臣于西面中军帐中等陛下。” 英欢不动亦不语,身后几将随方恺退帐。帘掀风入,吹动她长裙尾纱,清妃之色蔽过脚下深赭毛毡,柔娆制刚。 贺喜坐着,看她,褐眸浅浅泛光,自她襟前一路滑至足下,再移上去,迎上她火中含怒的目光,刀唇一弯。“过来。” 英欢听得帐外脚步声远去,蓦然作怒,盯着他道:“两军合伐定帅大事,也容得你儿戏一般胡言乱语?!” 他挑眉。一直扶在案上地手收回膝上,隔了半晌又望向她,低声笑道:“何以见得我是胡言乱语。” 英欢冷然一瞥他案上帅印,心中愤恨难忍,“若非胡言乱语,怎会说出让我为帅之辞?!试问邺齐大军上下,何人愿听我令?!” 休说邺齐大军,便是邰东路军中。诸将也不过是惧畏她天子之威,谁肯信她一个从未统军谋战过的女子之策?! 贺喜利眉陡扬,定定道:“我。”盯住她的眼,嘴角又弯,“我肯听你之令。” 她窒住,一时呼吸不得。七魂六魄都被他搅飞了。 他肯听 邺齐全军上下惟他是从。他既是肯听,又有何将何卒敢不听?! 才知他竟真不是胡言乱语。竟真是动了此念。 然此役非小战,将兵之命更非蝼蚁,她未有带军谋战之历,又何敢衔领两军,统号施令?! “你疯了她眉尖攒蹙成团,袖中双手冷得麻。 他低笑,目光温温罩着她的脸,“邰大军肯否遵我为帅,你自己心中清楚。单方恺及于林三人,哪一个愿将麾下将兵之命付托于我?” 不顾军情紧迫,定帅之议宁可拖僵四个时辰,都不许他为两军之帅,邰将领对他恨意深浓不可消,他自是明白。 英欢眉头不松,冷声道:“便让方恺统领两军,你为何死活不肯?” 贺喜脸色微变,看她半晌,才道:“方恺为帅策兵伐谋,你能信得过?”见她眼里泛火欲言,又紧跟道:“以他过往战历,不过将能同我手下骁悍之将持平罢了,撇开邺齐军中不论,单是我,就断无可能从他之令!” 她暗自咬牙,虽恨他看低邰主帅,却也不得不承认,狄风逝后邰军中无人能挑其梁,方恺虽可暂压军心,却哪里能比得过他! 若使贺喜为帅,则邰军中不服其令;若命方恺为帅,则邺齐军中不屑其谋。 两难之地,何以拔沼而出…… 眉眼低动之间,心中恍恍又起一念。 她正要抬头,却听他已先她开口 “休要说两军各自遵帅为令之言,”他看着她,仿若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此一役与上次不同,非东西两面袭营相夹,而是合军共谋巍州一地。千里遣将调兵,西上阻中宛之援,南进攻南岵之部,东跃断退逃之路,北踞守战利所得,其间若有一二差池,便是伐巍不成而徒守自困地结果,两军二十万众将兵,非听一帅调令不可!” 条理清晰,言之凿凿,无可驳之。 英欢心中微颓,眼中怒火也消了不少,兀自掂量了一番,又抬眼去看他,紧着眉道:“我不懂兵事,如何能为两军主帅。一路看” 虽知此言令她无颜,却也掖藏不得。 贺喜听了,眉峰缓缓而平,眼中灼亮,嘴角笑意渐浓。 她心生恼意,以为他是要嘲弄她,正待作时却见他忽而推案起身。玄袍落膝,大步朝她走下来。 宽肩挺挺,人似奇峰而峻。 心忽而有些慌。 不禁朝后退去半步。 贺喜在她身前站定,低头看她的眼,面上浮起一丝玩味之意。声音哑了些,开口道:“我教你。” 他教她…… 英欢双颊唰地飞起两片红霞,袖中双手紧紧互掐,脑中陡然升现出的是……开宁行宫那一夜,他教她。 他目光挪至她微微泛红地耳珠儿,眼里一点点黯下去,低声又道:“……真是什么都要人教。” 眼前诸景哗哗闪过,雪夜棋桌。冰凉白子,她在他身上娇颤不休,耳边就是他这话。 英欢脸庞躁热无比,胸中怒火在燃,猛地抬手朝他脸上掴去,咬牙道:“当真下作!” 雪腕被他一把钳在掌中。 天下九 翌日暖阳灿灿,和风短煦,山下营帐之中安静异常。 锦袍如凉滑之水,摆随风飘。 腰间金龙玉革带折日而灼。 似剑眉峰陡扬,面若平湖之冰,足下不疾不缓,剑鞘触玉而鸣。 并未骑马,通墨窄身束袍亦不显眼,然自东面大营一路而来,西面营中无数将兵都立在营道旁探眼张望,目光火烈烈地注视着他,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虽无人开口,可却能听见戈戟隐动之声。 他刀唇微弯,无声而笑,步子放缓了些,抬眼将道旁这些邰将兵一个个看过去,而后挑眉,望向远处中军大帐之北的皂柱缃帘独帐。 行帐前,禁军守卫见他远远而来却不敢上前阻问,忙回身上前拉铃禀报,而后收戟揭帘,候其入帐。 他抚剑上前,淡望守帐之卫一眼,笑意敛了些。 守卫立即低下头,朝后退去一步,道:“皇上有言,陛下入帐可免卸甲器。” 他定立一瞬,忽而低笑,抬手翻腕,将腰间佩剑取下,伸臂将其直挂上帐柱前的青铜龙饰,斜眉一视,沉声道:“守好了。” 几人忙遵,一时间却都慌了礼数。 他未再回头多言,展了展身上锦袍,抬脚直接入帐。 帐中稍暗,异样馨香扑鼻而来。 常年于大营帐中闻惯了尘血之气,此时遇着这香味,竟一时怔恍起来脚下也再动不得。 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帐中那人,而后缓缓一笑。 外帐之中置了二案,英欢素冷着一张脸,坐于上案之后,瞥他一瞬。目光又转回身旁之人,轻声道:“待一会儿你再来,朕还有事要交付与你。” 曾参商窄袍长靴一身骑装,闻言以应,将退之时却听英欢在前又软软唤了声,“且再等等。” 她停下,抬头时见英欢红唇扬笑,抬袖伸手。替她整理了一番袍襟前面,而后低语道:“早去早回。” 不禁哑然,一头雾水。 却也不敢多问。 诺诺地退后几步,而后转身,一眼便看见贺喜冰棱一般的眉梢。 心中恍恍然…… 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她心底暗暗叫冤,脸上挤出个笑,行了个小礼,“陛下。” 是一早便换了衣装要随方恺前去巡营的,十一万军阵大营待她去阅,将行之时却被英欢突然召来行帐中拣理京中送来地急件。而后半晌也不放她走。 直到此时才知,圣心究竟若何。 她兀自思量时,见贺喜不言不语,心喘一口气。匆忙便要朝外走。 贺喜面庞覆冰而寒,低眼将她打量一番,见其骨瘦清朗,风神奕奕,虽显文仕之质,可一身乌檀骑装却又不显怪异,不禁挑眉,低声道:“站住 曾参商一步僵在身前。停住不动。 贺喜半转身子,盯住她的脸看了半晌,忽而低笑一声,“好一张俊脸。” 曾参商心中苦笑,口中道:“谢陛下……” 英欢闻言脸色微微青,伸手握了茶盏。递至唇边。垂眼小抿一口。 “任何军职?”他声音不热不冷,虽在问她。目光却淡淡瞥向案后英欢。 她脚底僵麻,头一回与贺喜近身相对,心中又慌又紧,被他这半冷的语气搅得更加难受,由是隔了半天才答道:“暂任监 贺喜神色略显诧异,转眸又看她几眼,但见她容貌年轻非凡,声音一下寒了七分,低声道:“可见深得圣上宠信。” 曾参商头顶几将冒烟,忍不住回身去望,却见英欢不紧不慢地捧着茶盏慢慢在饮,似是听不见眼前二人对话一般。 她掐掐拳,哀然垂眼,心底默叹。 随英欢从京中一路至东面大军中,竟是此时此刻才知,自己原来还能派作这种用处…… 贺喜眼眸微动,见她转头回望时短领恰露颈前一寸,目光稍稍晃了下,眼中忽而一亮而灭,抬手一摆,道:“退下罢。” 曾参商忙谢了命,几大步冲出帐外,到了外面深吸一口气,侧眼便见帐柱其上湛然玄剑,身子又是一哆嗦 忙不迭地穿过守卫,往方恺中军大帐跑去。 帐间气氛冷异非常。 英欢将茶盏往案上一搁,指了指对面桌案,道:“早先东面把该送的都送来了,你可治事;若有何令要签,拿与我便可。” 前一日方恺应诺她为二军主帅,惟道非她属令不从;邺齐大军军务兵事自是贺喜独统,然两军调派非她肯不能,便嘱令行帐中再设一案,供贺喜临时所用。 西面中军大帐仍是留与方恺,日常军务她毫不干涉,惟调兵遣将布阵伐巍诸事需得听她所令。 贺喜四下看了看帐中诸物,又望了眼里边以隔内帐的青幔垂帘,眼里黯光一闪,转身走去另侧案前,撩袍坐稳。 英欢垂睫,重又朝案上摊开来地折子看去,半晌听不见他一言,不禁又抬眼看过去。 他沉着眉头,手中飞快地翻阅案上厚厚一摞折笺,挑出几张广面长纸丢在一旁,又扫了一堆阅毕的推至案角。 其中有一薄摞是邰东路军中校尉以上武官名册,外加各营兵马配置札子,他看得格外仔细,眉头却也愈紧了。 英欢不自知地一直看着他,本以为依他的性子,定会因曾参商而动怒,却不料他竟是一点也不在乎先前所见,连她为何要任命一个如此年轻的文官为监军都不过问。 心中略感好奇,稍存浅怒,又有遗憾。 她扬扬唇,自嘲一笑……天下兵事之前,何人何物能争得过他的心。 贺喜匆匆翻完邰军中给备的扎折,忽而弯腰下去,自长靴侧筒内抽出一卷绢纸,一把铺开,长长滚摊于案上。 笔蘸墨,悬腕其上,飞快地勾画书写着,神色一丝不苟。 薄唇紧紧抿起,脸庞僵不可触。 她就这般一直看着他,紫毫笔尖朱墨都已干透,却仍挪不开眼。 见过他轻衫薄笑存情之态,看过他披甲挂盔统领大军,尝过他火烈悍利闱帐晌欢,却,从未睹过他如此认真的神情。 天下十 他温热的嘴唇隔着宽凉的桌案落下来。 沾上她的唇瓣,细细地吻她。 右手将纸笺甩在案上,大掌撑住,左手探到她颈后,手指沿着她柔婉的线条缓缓摩挲而上,最后捏了她耳垂不放。 英欢一时窒住。 从未受过这么温柔的他。 欲拒,可竟比对着蛮力霸道的他还要难。 他未同她纠缠许久,嘴唇又挪至她脸颊一侧,点了下,再移上她前额,重重一吻。 满满全是他的气息。 他低笑,眼睫不长不密却是冷硬,一偏头,擦过她的皮肤,微微有些痒。 心里顿时也跟着一道痒了起来。 她坐不稳,抬手去撑案,却碰翻了朱墨,指尖染了一片血红。 ……身体熟悉他,心也只认他。 他似水凉滑的锦袖在她腕上轻晃,握住她的手,揉搓一把,将朱墨擦了一掌,而后眸光一闪,将先前甩到旁边的那叠纸笺推到她眼前,道:“看看。” 然后转身回案坐下。 英欢怔怔然转过神来,抬睫便见他神色已然回复先前不苟之态,不禁垂,去看案上的东西。 张张都是他写好的调兵之令。 可他未说叫她签付,只道,让她看看。 她挑挑眉,再抬头。 他侧过身子,支肘在案前。低了头,顺着先前那卷长绢的宽边一路在画写着什么,侧脸侧眉峻峭非凡。 才撩拨了她,又能立时去治事,一点都看不出他面上有变。 真是收放有度。 她不动声色地又垂下眼搓搓染了朱墨的手指,心口砰跳犹然,暗嗟一声,拣了那几张纸复又去看。 巍州城,北山南河,易守难攻。 邵定易自恃城坚,大军十万有八屯于城西大营,其余二万分守南北城塞。 决于三日后兵伐巍。 邺齐二将。余肖领七万兵马南下袭营,江平领二万攻巍州城南;邰三将,于宏领二万人东行而下,越河以攻巍州城北,方恺领兵八万自西围城主攻,林锋楠领其余一万退至巍州以东断其退路。 大营未出兵马一万,为邺齐亲军一部,留以守营。 举全营二十万大军倾巢以攻,意在一夜下巍州。 一夜…… 她手紧捏着那纸,淡笑。纵是不知兵事细末,也知以巍州城坚,想要一夜将其攻破何其难也。 尤是,见他并不打算挂甲亲征。 是自大。还是自负…… 纸上字字清楚句句明晰,不像将之令,倒像是专门写与她看地。 字锋力道十足,横竖撇捺笔笔飞硬。 她伸手,轻轻摸过那些字,墨香侵心,字如其人。 心神恍恍中,余光看见他又起身过来。手中持了张纸,按在她面前,其上才是简令。 “可有要问的?”他道。 她想了想,拉过那纸,匆匆扫过一眼,拾笔便签。却未着印。抬眼看他道:“此令先付与方恺使阅,而后再加玺印。” 他横眸一瞬。欲言又止。 随即低笑。 到底还是不信他 然帅令如山,纵是方恺不服此策,他亦能让她迫其就服。 只是她既是不肯全然信他,那便随她一回……也无妨。 她见他无话,便封了这纸,传人入帐,让送去方恺帐中,待人领命退去之后才又看他,道:“不是不信你,只是若方恺真心不愿从此策令,纵是逼他出兵,以他的性子还不知会生出何事来。” 两军协从兵分五路,若有一将临时变计,则会全盘皆翻。 他将案上先前写与她看的那叠纸拿起来揉了,看她道:“说到底,还是不信我。” 令自帅出,将自服之;若有违者,军法处置! 方恺领兵出外若有变动,自有监军来斩嘴角慢笑忽而一滞。 想到她所置的那位监军,心中不禁略明,其年轻无历,恐怕纵是大将有变,也不敢硬执军法。 是监军,怕只不过是想让那女子先得历练罢了。 他扯碎掌中薄笺,问她道:“监军何名?” 她看他,不解他是何意,只下意识道:“曾参商。” 他压下来,眸色深深,“为何要带一个女子来军中?”她御驾亲征是迫于东面军中急势,但也不必再带一女人来。 “军中必插心腹之人。”她瞥他一眼,随口说了句,不愿多言。 他深望她一眼,不再多问,目光随意朝她肘侧几封未合地折子扫了一瞬,其末属印字骨朗朗。 右相沈无尘。 她看见他的表情,翻手拢了那几封折子,压于袖下,蹙眉道:“邰国事,不劳你多 他直起身子,眸中平平无波,点头道:“你信他,倒是信了个十足 人还在云州时便有耳闻,英欢出征,委朝中上下政事与沈无尘一人独断,此等殊荣何臣可得。 宁肯信沈无尘掌邰国事,也不肯信他伐巍之策。 英欢瞧他这神色,再听他这语气,虽是平稳不起波澜之态,可心中再明白不过。 她抿抿唇,不说话,然后慢慢起身,绕过他,往外帐一角立的铜洗走去。 山涧清泉微凉,手按进水中。稍稍揉搓一番,上面血色朱墨便溶入水里了。 他跟过来,自她身后也将手按进来,另一手揽住她的腰,垂去亲她地。开口略显无奈,低叹道:“终此一生,定不再负你所信。” 她仍是不语,看他用手撩水而过,水色渐红,身后胸膛暖暖,可其下之心到底凉不凉…… 不负她之所信。 可江山天下在前,他所要的。到底是疆土,是王权,是这一世文治武功。 如何能一生不负她。 狄风一死,最初之愤其后之哀久居心间,无论如何也挥不去;虽知其时他并不知狄风会遭燕朗所袭,否则也不会仍然派将领兵南下;虽知他并非有意要晚半日,若不是为谷蒙山伏兵所击,自是会火领兵折南;虽知他言析有理,纵是那日邺齐大军及时赶到也无法言胜,可 天下十一 英欢眼皮浅跳一下,冷神以对。 阑仓山此处距巍州外城一百余里,而他竟能以天子之身,一夜之间单骑往复二百余里,只为勘验斥候所探是否为真。 算下来他当是自前一日清晨至此时都未合过眼。 却还是如此精神爽爽,气骨洞达。 她纤眉略蹙,手指卷了卷袖口,当真没想到他会如此胆大冲天,毫不顾忌自己身上尊位,为夺巍州一役而亲身赴险! 才知简简单单几令之后是他的血汗之辛。 她挑睫望他一眼,眸光清冷之中又带了丝顿然,原以为这么多年来他沙场常胜之名当属帷幄决策天资,可今日才知,那胜役广疆背后,存了多少他亲身与付的艰厉劳顿。 由是才知他为何对寸疆寸土都看得如此之重。 她想及此,心角猛然脆砰一声 当日他肯许与她南岵秦山以西半地,知她夺他逐州亦未策军反夺…… 漠漠疆镇敞域千里,是他能给她的最珍之物。 她心尖惶然一颤,如灌了汞银似的,沉沉然不可转。 他那剖心袒肺之举代表了什么样的情意,她竟然今日才明才知晓。 她心中最想要什么,他分辨明得,然后他给她。 十年前诸事莫论,然杵州一夜之后,他所做种种之间,哪一样是真的想要伤害她? 可她又处心积虑算计了他多少次 内乱外祸齐逢之时。他肯弃已定之计而亲自率军助她退敌,为她负伤,不占她土,纵是知她会图谋以对,亦要留下见她一面。 他负伤领军。千里战袭之果只因一诺便统统与她,纵是她在他伤重难战之时夺他重镇,他亦未反目相对。 南岵京北,都城梁州,其实他若于那一夜后反悔、不与邰共伐而毒断狄风大军东进之路,她亦无法强行其兵。 以他之狠辣霸悍天下惟其独尊之势,竟独独能容她一人至此地步,其间是何情又是何意。她竟是……今日才知。 一向只道他掌攥天下尊权,不肯为她弃之分毫,却不知 他心底最珍最贵最重之物,早已毫无保留尽付与她。 为帝者心难身亦难,她以为她退得已是足够多,却不知 他身负天下一方之巅,倪傲然之态世间再无第二人,却肯为她做这许多,却愿许她种种重诺,其实已是退到了退无可退之地。 两军再伐。尊她为帅。 她以为他往来之间、低笑之下、逾矩之举其后不过是他私心,可却不知,他种种之行件件所做,都是在护她。 知道她在军中不得将心。他助她。 怕她一令之下压服不得麾下大将,他才要在她行帐之中治事以对。 他一字一句一举一动之下,都是情都是念。 可她却是不知。 她心绪飘飞,只觉身冷心热,颈后起了一层薄汗,恍恍间听见前面贺喜又开口道 “方将军若是仍旧不信,大可再派麾下斥候一路,按图上标注之地隐探一番。”声音凉凉。语气淡淡。 却是不怒而屈人之势。 方恺握了握那长绢,踯躅一退,转身低头,向英欢道:“臣谨尊陛下此令。”说完又转过头,看了贺喜一眼,目光复杂不可辨。低道了声“陛下”。而后几步退出帐外。 贺喜敛目,悠悠然转身。抬头就看见英欢正凝望着他,神色略显古怪,不禁挑眉,“怎么?” 英欢回身坐回案前,哗哗翻开面前折子,一本连一本,垂了睫低声道:“没事。” 心绪仍是不稳不平。 一计一行一言便使邰大将伏服,她心该喜该忧? 贺喜看了她半晌,转回去收案上诸物,从中拣了几纸卷起折好,收进长靴侧筒内,便准备要走。 恰有夥兵送膳食入帐。 英欢未抬头,余光看见他要出帐,忽而扔了笔,眼睛仍盯着折子,却对他轻轻道:“留在这吃罢。” 贺喜人已走至帐帘一侧,闻言稍滞,以为她是飨客之辞,不由低笑道:“无碍,我回营便是…… 英欢抬眼看他宽背,手扣住案边一角,语气不甚平稳,又道:“在这吃。” 贺喜转身对上她的目光,见她神色笃稳不可逆,眸中不禁微动,低声应道:“好。” 英欢再也不语,兀自下案,去一旁乌木矮几前坐了,伸手取了一盘夥兵送来地吃食,拾箸等他。 军中膳食自是不比京中宫例,英欢每餐不过比底下将兵们稍好一些,一几饭菜看上去普普通通,只那两双冷光银箸贵气凛人。 贺喜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眉扬眼垂,看她挑拣了一番,竟是只吃饭菜不碰肉。 军中粮草全仗东境重镇压配,牛羊送来大营时早已不新鲜,虽不致染疾,可入口之味绝不算美。 常年在外行军打仗之人早已习惯,能吃上荤肉便算是上幸之事;英欢虽明此理,可对着那骨块甚大的粗糙肉食,却是怎生都动不得口。 由是餐餐素菜简饭,未动荤食都叫夥兵送与底下将兵,可夥兵仍是餐餐都送牛羊之肉入帐,生怕怠慢了圣体。 两人隔几相对,均是不言不语。英欢默声小口吃着饭菜,也不看他,垂下的长睫盖住眼中神色,让他更是不解,只觉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了,可到底是哪里变了,一时却又辨不明。 贺喜低眉,不碰银箸,手探至长靴里侧,抽出把一掌之长的短小匕,寒刃沿锦袍袖口擦了几下,扯过她眼前地带骨羊腿,利索地开始划割。 那一片羊腿本也不大,被他剔骨刮肉,三两下的功夫便散成了方寸大的肉块。 英欢抿抿唇,抬眼盯住他的动作,不知他要做什么。 贺喜翻掌,握在匕柄前,慢慢地,一下下地切割那些肉块,待一整片羊腿肉骨分明,羊肉都成了一口即入的小块才止。 他这才看向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先前还以为你是因太过劳心才日益见瘦的,”长指敲敲盘边,“却不料是你不碰荤食。” 英欢微恼,将面前盘子蓦地一推,抽了软绸拭拭嘴角便要起身。 天下十二 英欢抬手一把推开他的掌,水弯长睫轻抖,瞪他一眼,佯怒道:“成何体统。” “世间体统……”贺喜低笑,好整以暇地丢下绸帕,以手撑膝,望她道:“你不喜欢?” 褐眸温光撩人,刀唇薄刃犹利。 她垂眸,耳根又红,答不出,右手握了银箸轻轻拨着碗中的饭,却无心再吃,心底鼓动非常,声震人软。 当是…… 喜欢的罢。 难得一享他之温柔,然似今日这般共坐与食、相谐以对,往后又能得几次。 经历过太多残伐、猜忌与峙难,点蜜也成一番冷。 纵是得此一人,举案齐眉又将何待。 贺喜看她半晌却不见她开口,眸光一氲,伸手去一旁小盅里拈了几片茶叶,探过去揉开她的嘴唇,塞了三两片进去,“若是受不得羊肉膻腥之气,嚼嚼这个倒能好些。” 指腹轻扫过她的唇,心水汪涌。 她默不作声地嚼了几下,茶叶涩香渐溢,口中异味一时尽消。 他望着她轻开轻合的红唇,半晌才挪开眼,笑道:“才想起,我帐中还有些许蒙顶甘露,你若想要,我遣人给你送来。” 蒙顶天家贡品,千金难求半两。 她掀睫,望进他笑意满注的双眼,脑中闪过那色碧毫卷的茶针,不由轻叹,“那蒙顶茶……” 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当日因茶识他;其后他辗转两将之手送与她的那一小瓶蒙顶甘露。她不过只在那一夜饮过一回而已。 味道如何早已模糊,忆不起十之**;心间惟一清明地是,初见他时的撼魄一眼,以及其后那长长久久愈酿愈醇的……缠思之情。 欢若平生。 这一生能这样唤她、敢这样唤她、愿这样唤她的,不过这一人。 除却他。心与谁付? 她面如朗月初霁,稍一扬唇,轻声道:“此地山涧清泉色澈味甘,用来沏茶,正好。” 他无声而笑,嘴角令纹深 英欢眼波轻转,见他一直未动碗筷,不由挑眉道:“只劝我吃。自己为何粒米不进?” 贺喜敛笑,低声道:“人在军中,一向只吃两餐。” 她微异,纤眉挑得愈高了,“为何?” 他复又笑起来,道:“营中操练、外出行军,将兵体力过耗,我只有少进膳食,才能感同身受,知道他们能撑到何种地步。不致下不恤之令。” 她讶然,心底蓦动。 知他统军带兵定非闲适之君,却未料到他拥一国之重,却对自己如此苛责。 怕是此言说出去。天下也没几人肯信。 莫论天子之尊,便是寻常将领,又有几人能做到像他这般! 邺齐国之上下,内政外兵,十三年来全仗他一人扛持,该是怎样辛苦难耐,外人谁能体会得了? 偏他一副万事不摧,铁骨铮铮之样。纵是身伤体疲,也作云淡风轻之态。 英欢看他,水瞳凝亮,并不劝他进食,只点点头,轻轻道:“知道了。一路看中文网 知道了。他的事其实有那么多。她都不知道。 贺喜眸深人顿,半晌又道:“算不得什么事。你……” 帐外金铃叮叮作响,有人来禀,“陛下。” 她转头看向帐帘,声音作冷,“何事?” 守卫在帐外低声道:“东面营中来人,说是随驾医官,欲请邺齐皇帝陛下回帐换药。” 英欢人怔心僵,抬眼便去看他右肩。 先前见他右臂活动如常,以为他伤已好,竟不知还需日分几次换药。 忆起先前见他伤血泛黑,那日又被她以剑相抵、捅撞之数不知何几,抱她滚落山坡之时硬以伤臂护她周全…… 不禁皱眉,暗叹自己心粗,伤重如彼,怎会这么快就痊愈。 贺喜闻得帐外之言,眸色忽而一深,转瞬又亮,慢慢起身站稳,看她道:“三日后兵,邺齐军中杂事亦多,便不特意抽身过帐看你了……若有它事,可来找我,或者遣人代言。” 她见他转身欲走,不由起身叫住他,不放心道:“你这伤……当真无碍?” 他回头,冲她抬抬右手,笑得直侵人心,“当真无碍。” 英欢无言,但看他利落甩帐而出,久久才坐。 抬手去一旁瓷盅里拈了几片茶叶出来,放在掌间,慢慢地捻了又捻。 此次若能一举伐灭南岵残部,定当调兵北上,直捣燕朗大军一部 为狄风报血命之仇! 大历十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二军合伐巍州。 是夜,帝自誓师于阑仓山北,五将分领二十万兵马,南下巍州。 夜里山风轻缓,天空皓月独轮,不见星色。 英欢夜未入眠,独自在帐中映烛而思,时不时地拿錾花铜细挑挑烛芯,心不在焉地盯着手中书卷。 听着外面营中士兵们低语喧哗声渐渐小了,战马蹄踏营道之声答答作响,才知上将下兵都已吃过饭,将开始整军。 终究是放不下心来。 她扔下手中薄册,去内帐中将衫裙换了,着一身绀青窄袍硬靴,也未灭帐内烛火,便快步出了帐。 远远便见各营指挥使纵马驰道。吆喝着让士兵们检查器甲枪驽。 先前战马低嘶声现也渐没,匹匹口中都被塞了木枚。 英欢挥手将帐外几个禁军士兵斥开,弯过帐柱,往后面不远处曾参商地独帐走去,十步不到便见西面银甲于夜色中一闪。转头去看,辨出是方恺。 不由停下。 方恺几大步奔过来,冲她道:“陛下!” 她微一晗,打量他一番,“二军五将同时出兵,你在外需得敛敛脾气,莫要因一己之私怨而误了大事。” 茫茫夜色中,看不大清方恺面上神色。只是半晌后才听他在前低声道:“臣谨尊陛下教诲。” 语气带恭存敬,与从前那一人大不相同。 天下十三 满满一帐都是人。 披盔戴甲,色泽陡亮,帐中糙烛火苗跳动,映得人人脸上惊诧之情更是诡异非常。 帅案被移置帐间,其上罩了张油布,布上铺了一大张透光薄牛皮。 众人之间,贺喜挺挺而立,身着玄甲,臂下夹盔,盔缨白落落的,根根顺展。 英欢兀自僵在帐口,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任帐中诸人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自己飞快一扫帐内诸人。 一看便知是集将议事之景。 可他先前分明说过,邺齐军中此次只有余肖、江平二将,现下当已领兵直扑南面巍州,可为何 仍有几人着了将甲,站在他身侧。 她蹙眉,转眼去看他。 贺喜薄唇弯了一下,之前甫一见她入帐时的惊诧之色已收,右手抬起,在寒砺案沿上轻轻一敲。 帐中其余人等瞬时回过神来,纷纷低头顿甲,向英欢齐声道:“陛下。” 英欢听了,一时更是窘迫万分,脸上虽作冷色,手心里却渗出几粒汗。 自己不顾礼数地闯进邺齐中军大帐中,扰了他的正事,众将齐对、待她开口,可她又不知该说什么。 ……当真是进退维谷。 她心间飞滚万念,急着想要寻个正经说辞以应,却看见他笑意深深,绕过帅案,朝她走来。 足下由是更僵。不明他要做什么。 贺喜过案之时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将,那小将顿悟似的,立时上前去将案上那张薄牛皮卷起来。 她先前只见那牛皮上绘了图字,因站得远,并未看清其上究竟何物。此时待那小将收卷时再一瞥,隐见像是地图。 还未来得及细想,睫转一瞬,他人便至身前。 玄甲冷戾,昂藏七尺之身恰将身后众人的目光替她遮去。 贺喜看着她,顺口一道:“以为你早就睡了 英欢素面斜影轻萧,抬眼对上他地目光,笑意暖融。非在怪她,不禁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大军南下,夜里实在清冷,心里面……” 实在不安,难以入眠。 为帝十三年,第一次御驾出征在外,第一次亲睹大军开拔,第一次知道纵是徒守帷幄亦非易事。 身边空空之时,心中可偎之人,只有他。 贺喜看着她。眼中光亮迫人,似是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下一瞬便对身后众人高声冷冷吩咐道:“留在帐中等朕。” 身虽未转,可其后众人皆是垂称命。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他长臂撑起帐帘,笑着看她。 她会意,垂睫转身,轻步出帐,身后男人跟着出来,帐帘重落。 星光萃灿,悬冷清辉,苍凉夜幕缀石朵朵。浅风非疾却侵人。 英欢目光转寰一方,邺齐中军大帐周围仍无守卫,忆起先前帐中几人之前在帐外似是见过,想来当是夜深营空无人扰,才被他叫入帐去的。 天犹未亮,却召这许多将领亲随入帐议事。这是要做什么。 二日前定令那次。不知他心中还盘算了它事,怎的今夜竟像是瞒着她要行何计似的。 心中虽疑。欲开口相问,可邺齐军政大事又岂是她疑涉得了的。 可若不问,心中却是更疑…… 伐巍之令乃他所定,虽说方恺服之无异,可邰营中兵马倾巢已出,邺齐大营却仍留了他一万亲军 人一下子便如张弦之弓一般,心中紧不可耐。 多年相峙相对互相猜忌,此时忆起他那满腹心机狠辣手段,不由猛地升起一念。 倘若此次他是借伐巍之机欲图它地…… 英欢蓦然转身,眉尖攒紧,见他下巴微仰,正望天上繁星,容思淡漠、波澜丝毫不起,仿若先前之事如烟既过,并无被他搁在心上 不禁又犹疑起来,心中更是忽上忽下,定不下来。 想起那一日在她行帐中,他揽着她,低声道,终此一生,定不负你所信。 虽是那般低深沉挚,然到底……能不能信他。 正左思右想时,腕间忽而一紧,她眸光一晃,就见他微微垂,正在看她,大掌轻捏她地手腕,而后移下去,握住。 干燥骨硬,有力而又温暖。 “信我。”他头又低下来些,对她道,声音缓而稳。 她看他,手下意识地**了一下,却又被他握得更紧。 乾乾苍穹夜下,两军大营之中,他就这般旁若无人、毫不顾忌、光明正大地握住她的手,不放。 他深知她在想什么。 她蹙一下眉,动一下眼,弯一下唇,一举一动其间何意,他全能看懂。 相斗相识,相念相爱,天下万万人,惟他能知她心。 英欢僵了半瞬,突然莫名一笑,不过短短三日而已,便从他口中听得两次似诺之言,她与他之间的那根坦信之梁,当真是危且脆。 只是他既是辨出她心已生疑,那她也便不须再多虑 她盯住他的眼,直截了当问他道:“到底瞒了我何事?” 贺喜眼映星光,眸色于夜下却是更黯,看着她,低声道:“午后接报,六日前邺齐大军于宾州城外遭袭,帐间几将是连夜从东赶来的。” 她微一挑眉,竟没料到会是这答案。 如此说来也是合理,倒是自己先前……莽撞了。 他嘴角纹痕刺眼。半晌又道:“此事乃邺齐军机要密,未与你提也算不得什么,况且今夜兵巍州,又不得让营中将兵知晓此事,以免乱军心挫士气……本以为你入夜后便歇息了。未曾想到你竟会找来。” 英欢微窘,自知白怪罪了他,心中一时惆怅,先前质问他的口气却也收不回来,只得干站在原处,半天才抬睫瞥他一眼。 他笑意正浓,望着她的目光颇能溺人。 这番乱糟糟一搅,心中之前因徒留空营地紧张和忐忑之情顿时全无。 她朝他一笑。半侧过身子,道:“是我多虑了。你且去忙,我回帐去。”说罢便要抽手而走。 贺喜牵住她地手指,前迈一步,低笑道:“我送你回去。”粗糙长指轻轻揉搓了她的手心一下。 天下十四 那邺齐士兵慌忙抬手压住颈侧伤口,急着往后退了两步;另一人更没料到英欢会动怒至此,虽是不解,却也不敢忤逆她,低了头也想退。 “站住。”英欢眼底血红,声音寒渗骨髓。 二人停下,对望一眼,僵然不敢动。 英欢缓过盛怒之火,慢声问他二人道:“昨日接报时,中宛大军行至何处?”说完,又挑眉望了眼地上落剑。 右面那人辨出她眼中何意,忙道:“五万人马将过登州,距阑仓山北尚有三百里。” 她垂睫略算,待斥候快马回营以报之时,中宛大军当是更近,难怪他要连夜布议出兵,口中不由又问道:“邺齐八千兵马往何处?” 士兵小声道:“此事确是不知。” 英欢目光扫至左面那人身上,盯着他压于颈侧的手,唇一冷扬,“当真不知?” 那人脸色早已僵白似纸,低头低眼飞快道:“当真不知。皇上率军令出无定,常是人于阵中定令以;因是只知兵马离营赴北,不知圣心何向。” 英欢蹙眉,又看二人几眼,其面上惶惶之色犹然未消,当是不会骗她,这话听起来确也像贺喜行事,便不再与这两个士兵为难,上前几步拾起地上落剑,冷眼冷声道:“北面若有消息传回,你二人当即时报与朕,否则莫要怪朕心狠。” 二人忙点头,“遵陛下之令。” 她未再多言。握了剑转身,快步回营,一路脚下时重时轻,夕阳暖光铺洒而下,却是奇冷不已。 一入帐便叫人传此次统京西五千禁军护驾至此的洪微过帐见驾。 洪微人至之时。正是夕阳全落之景,天际并未全黑,却是灰蒙蒙一片,行帐中光影黯淡,并未燃烛。 他低行礼,“陛下,”听不见英欢开口以应,不禁抬头。见她倚在案旁愣,便又道:“陛下?” 英欢忽而回神,眯了眼去看,见是他,随意一挥袖,道:“虚礼免了,过来些。” 洪微上前,迟疑道:“陛下,可须臣点几支帐烛?” 英欢微怔,这才觉天已渐黑。自己竟忘了叫人燃烛,便轻点了下头,待看他走去帐角将几处高烛点了,才又道:“此次讨伐巍州南岵残部。未点京西禁军,你心中可有怨?” 洪微摇了摇头,恭敬道:“臣断不敢有怨。” 京西禁军上将下兵,对她礼敬之数自非东路大军可比;此次两军合伐巍州,方恺因洪微麾下人马未曾经战,便留京西五千禁军于大营中,一兵一卒都未调用,而洪微自始自终也未说过什么。尤是令到既行,毫无怨言英欢唇微扬,目光带了嘉许之意,轻声道:“倘若朕此时有事托嘱你,需你出兵以任,你可愿意?” “自当从陛下之令。”他低头道。语气毫不犹豫。 她起身下案。走至他身前,定望着他。低声道:“你出兵北上,沿向登州一路派探马索寻邺齐大军之迹,若遇之,则传朕口谕,拦其不得北进。” 洪微虽面露诧色,却仍道:“是。” 英欢心中又虑,以贺喜之雷行之风,莫论此时派兵还能否追寻得到,便是追上了,恐怕洪微也拦他不下,不由又道:“若是邺齐大军一意北进,你便领兵与其同进退,只道是朕遣派你去的,一切都听邺齐皇帝陛下之令。” 洪微听了微一皱眉,此二令互为矛盾,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不知英欢心中究竟何意,默了半天,才应下来,“是。” 令自上出,他谨奉圣意。 英欢晗,又叮嘱一句:“北面若有何动,随时派人回营以报,万不能耽搁。” 洪微再点头,“是。” 英欢看他,轻浅一笑,“去罢。” 洪微领命而退,帐帘掀起又落,夜风顺隙扑入,险些撩灭烛焰。 她垂,笑容瞬时皆消。 五千人马可谓杯水车薪,然聊胜于无,她倾己之力,所能做地不过这些而已。 此时营中才是真的全空了,人也空,心也空,思系南北两面,摇絮纷飞一般,莫论如何都定不下来。 外面夜已全黑,如炭似墨,黯无月星。 风簌簌扫帐而过,此夜冷甚前一夜。 八万兵阵于夜色中疾而行,远处巍州城西高墙之上隐有亮光,纵是尚有二里亦能一眼望见。 方恺身上银甲之光于阵中甚是醒目,臂夹长枪,待人马又行一刻之时,忽而转身传令止军不进。 兵马一**停漾止住,黑压压覆于巍州城外广袤之原上。 曾参商驱马上前,至方恺身侧,斜眉以望,低声道:“方将军为何叫大军停下?” 方恺回,双眸漆黑如夜,抿着唇盯了她一阵儿,才一扯嘴,轻嗤一声:“曾大人难道是怕方某临阵不战?” 曾参商知他心生敏锐,尤是自己所道何言在他耳中都成了监军之辞,不由皱眉,道:“在下因不解才问,方将军何必出言相讽。” 方恺眯了眯眼,忽而伸手拨弄了一下她身侧长弓,挑眉道:“攻城之战,此物多余。” 曾参商凝眉看他。 方恺似笑非笑看她两眼,慢慢又道:“不过曾大人本也就不懂兵事,虽为监军亦不必上阵以战,既如此。还是回阵后去罢,免得到时刀枪无眼,伤了大人分毫。” 浓浓讽意,外加不屑之情,她就是傻子也能听出他话中之意。一路看中文网 曾参商人在马上僵了片刻。却是不怒反笑,道:“方将军滞军在此自有道理,在下不再多问将军议策。” 方恺愣住,脸色变了变,一低头,狠啐了口,自言自语道:“也罢。”又转目看向她,咧嘴道:“城西三十里外是南岵大营。至今身后未闻战声,可见余肖一部还未袭营;城南城北尚无火光以现,是以江平、于宏两人未始攻城;待此三部先袭,南岵城内兵防势必重南北轻东西,我部才可趁势一举攻破巍州西城。” 曾参商默然半晌,轻一点头,道:“有理。”她看向他,笑了笑,“在下初随军行,还望方将军往后不吝赐教。” 方恺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她这么一说,面上竟露出些臊色,转了头过去,自己向南望了半天。然后抬手在腰间摸了一阵儿,解下来一物,回身递与她,低声道:“喏。” 天下十五 方恺飞快转身,望见城门已开一缝,立时冲骑阵左翼狂吼一声,令其入城以攻。 两列前锋步兵疾将撞车撤走。 随一声尖啸,左前方马阵侧翼飞驰向巍州西城之门,一路之上火箭犹然未灭,焦黑之血粘稠不堪,马蹄染血踏火,冲向城门之锐不可当。 将近城门那一刹,城门陡然自内大开,两架白刃数插、狰狞似兽的刀车被南岵守城之兵疾推出。 只一顺,就见前方血溅七尺,战马遇刀而翻,士兵滚马落地,甲盔触地之声纷纷不休,打头阵欲破城而入的左翼骑兵损一折二,后面数千人马立时止步不进。 曾参商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手紧紧攥住马缰,心还未从先前亲手张弓射杀敌军的激震中平复下来,此时更见不得这种血飞人倒马哀嘶的景象。 方恺咬牙,右臂猛地竖起手中长枪,大声怒喝道:“攻!” 曾参商闻言蓦然抬头,竟不敢信。 左翼骑兵闻言皆握紧了手中槊戈,看向城门口的刀车时眼底均是血红一片,听得将令,齐齐高吼出声:“冲!” 铁甲似浪而动,人马若洪前淌。 气如风扬,士不惧死。 最前面的邰士兵们跃马而下,一列将倒一列又上,数人手持长枪聚于一处,拼命狠顶刀车无刃之处,以血肉之躯生生冲开一路。 后面人马轰然踏尸以入。拼将砍刺城门内侧南岵守兵。 曾参商看着眼前血幕战景,嘴唇都在哆嗦,手紧紧攥着身下马缰,万没料到方恺会下如此狠令,而邰士兵们竟是如此不惜己命 只为一胜! 方恺扭头。见她神色慌茫,驱马过来,扬手冲她坐骑之前挥了一空鞭,低喝道:“早晚都得习惯这种事,莫要于战场上露出这神色!” 她心底似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猛地喘过一口气,俯身便朝马下一侧呕了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肺全都吐出来。 兵事之惨烈。人命如蝼蚁…… 她呕得眼里都要滴出水来,头昏身软,手撑在马鞍上,抖得不能自持。 “才知真正的沙场与你心中所想甚远?”方恺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语气略带不屑,“久居庙堂之高,对你们而言,军中士兵们地性命不过是奏报折子上的几笔数字罢了……以为这广疆阔土都是不费任何就能得来的?!” 曾参商慢慢抬手,抹了把嘴,眼里滑出一粒水。顺甲而落。 不是泪。 只是因身子太难受才…… 方恺默了一瞬,低声道:“真是没用。”转身飞鞭快马便朝前冲去,口中大喊道:“中军散开待令,右翼随我一道上!” 轰轰战声无休无止。将她耳膜震得僵痛万分。 伏在马背上动不了。 她果真是……没用。 头虽低着,心虽颤着,但城中突起冲天火光一片时,她却猛地撑起身子,抬头望去。 内城东面红光耀夜,火势凶猛无比。 一望西面城门,守兵竟是一时全撤,方恺本欲带军追攻而入。却在见了内城大火之后,急令全军留地以待。 曾参商脑中飞翻乱转,心中之前阴霾如被风扫,一时尽抛脑后,只顾急急整甲正身,而后策马冲将过去。口中大喊:“方将军!” 方恺见她人已回复常态。嘴角不由一撇,直盯着她奔驰过来。却不说话。 “内城东面……”她急喘,随后一顿。 方恺皱眉,低低“嗯”了一声,扯了扯掌中马缰,不语。 曾参商见他这神色,想见当是同她想的一样巍州内城东面乃邵定易所居之处,从南岵宫中封桩库携至中宛的残财也尽数屯于那里,此时东面起火,莫不是邵定易又要弃城以逃,宁可烧毁大量财物,也不肯叫邺齐邰占了去! 她不禁一急,怒道:“方将军既是明白,为何还不叫大军入城救火?!”须知此次二国合军共伐,邰意在囚人,而邺齐旨在夺财,倘是邰大军眼睁睁看着封桩库被火烧毁而不入城施阻,那负责牵制南岵城西大营、以便方恺之部能顺利攻破西城地七万邺齐大军又怎会罢休,而两军之间又会成何局面! 方恺冷眉低眼,侧身对着她,压低了声音道:“休得干涉军令!西门守军全无,南北二面未破,它内城东面纵火以诱,你知我大军进城之后不会遭伏兵来袭?!” 罢,斜睨她一眼,就要驱马回至阵前 后颈处忽而一冰。 方恺眼眯人僵,缓缓半转过头,颈后冷硬之物亦随着他的动作而移至颈侧,他低眼去看,喉下一寸处,赫然正是他先前才给曾参商的那把弯刀。 锋刃利亮,映着远处城中越燃越熊烈的火光。 曾参商一震手腕,盯着他,飞快道:“哪怕城中伏兵不可数计,你也得率军入城救火!否则,”她顿了下,眼中光芒凌厉,“我以监军之身,将你当场军法处置!”夜晚。 英欢着一身窄袍,沿着营道上的马过之痕,在空空荡荡的大营中独自走着。 天边夕阳西移甚慢,青蓝之天半晌才见一丝灰。 自五路大军南下至今,二日二夜;自贺喜率军北上至今,二日一夜;自洪微领兵追寻至今。一日一夜。 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南面未闻有报,北面未闻有报。 她独自一人留营守待,等得都要疯了。 想都不敢想,倘是南面巍州难以攻下,北面贺喜不敌援军。该要如何是好! 靴底压着足下松软的土,眉落眸垂。 身上之尊掌中之权何人能媲,明明是天底下最不当有惧之人,却偏偏比世间所有人都要害怕 ……明明是天底下最当心想既得之人,却偏偏比世间所有人都要爱得卑微、隐忍、心抑。 纵是死生于前,人慌思忧,都不得叫旁人看出她心底分毫惶乱。 英欢停下,抬睫远眺。见东面中军大帐外幕苍黑,一派死气沉沉之象,心中不由一梗,眼角微微酸。 肩上之责所经诸事,如万石一般压于她心她身,本以为莫论何事都撼她不动,可人到底还是心有所限。 天下十六 风在啸,马在驰,地在震,天在转。 泪水不止,模糊了双眼。 缁黑夜色混着轻尘朗风,将他衬得更加利戾。 他望着她,立于马上不动,静静地看她流泪,半晌都未言语,褐眸深深黯黯,渐渐涌起些淡亮水光。 握着她座下马缰的手忽而一松,单脚踩蹬,探身过去,双臂长伸,掐住她的腰,飞快地一提一落,将她凌空抱过来,牢牢按在身前半鞍上。 于胸前紧紧搂住。 英欢惊喘,泪滑飞溅之时,转瞬间但觉天摇地动,人起人落,身便与他同乘一骑。 背后玄甲硬胄片片刚硬,硌得她疼。 热烫的呼吸印在她颈后。 暖热的大掌压在她腰间。 “莫哭。”他又道,一声低叹,令她心潮似汪洋而溢。 她抬手,去握他的掌,紧紧扣住他骨硬分明的长指,泣不成声。 数万大军于二人身后疾驰而行,人马风朔扫过广袤平川,嘶鸣踏动之声不绝于耳。 独他与她,似是不知这天地万物,似是不明那千军万马,唯懂此心此念。 玄甲薰裳,黑骏青骢,剑眉朱唇,昂骨柔情。 壮怀激烈,入骨缠绵。 贺喜右臂将她猛地朝怀中一压,在她耳旁低语道:“坐稳了。”左掌单握二马双缰,长腿狠踢马腹两下,口中打了个响啸。黑青二马八蹄踏地而扬、并道相驰,同身后万军背向而行,直直往阑仓山东面奔去。 马疾风利,周遭景物飞快朝后退去,耳边只有他低沉的微喘声。眼前只有静夜之黑苍月之茫,心中只有,身后这一人 不去计较他这数万邺齐大军是从何而来。 不去揣测他与中宛之战结果如何。 只知他人安好而归 未弃她于不顾! 马儿狂奔,心颤人抖,她被他紧紧搂在怀中,他被她牢牢握住右掌,利甲软袍相磨而擦,乱随风互绞相缠。 此生何幸。能得身前身后之人相配共行! 再也不放这一人,再也不松这只手。 她背贴于他的甲胄之上,泪被疾风掠过而干,水睫长卷,眼见前方山石渐少,苍树平地而起,耳闻远处有水流之声,不禁动指微微一划他地手背。 他会意,一把反握住她的手,放缓马。左手将她御马之缰卷了一把,渐行渐缓,绕过阑仓山背,又慢驰了近一刻才勒缰吁马而停。 前有山涧清泉一方。水声伶汀。 苍树齐开,山谷平斜,月隐云后,夜色苍暧。 贺喜待二马停稳后才松了缰,双手环过来将她圈住,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顶,沉声道:“你一哭。我只想杀人。” 英欢垂睫,听得他这明是低叹却偏又带了戾气的话语,微一扬唇,却也未语。 他缓缓放开她,利落翻身下马,靴底踩地。身子将稳。便微抬下巴,负手而立。看向她,道:“自己下?” 深眸深语深深情。 她双颊绽粉,纤眉一挑,手去撑鞍,口中轻道:“嗯。”说着便要侧力翻身而下。 人还未及有所动,就见他眸间一暖,人上前半步,大掌探上来,一把将她抱下马,直压入怀中 她默声,由他揉挤她的身子,脸埋进他怀里,贴上冰冰凉地玄甲。 血尘之气扑鼻而来。 不知是杀敌所致,还是他肩伤又裂。 “我没伤。”他口中热气擦过她的耳,声音沉缓。 她眼角忽而又湿,心底只是叹而动,这天底下真的只他一人,能时时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亦只有他一人,能以无尚霸悍之尊,护她于硬甲利器之下,罔顾千万人马之众,也要成全她这一厢缠思之情。 此生与共…… 舍他其谁! 他紧紧抱了她一阵,待二人呼吸心跳平复下来,才慢慢放开她的身子,转而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中,拉过她,朝前方山涧走去。 她随着他的步子,一直不语,只是偶尔偏过头看他几眼。 眉如剑锋斜入鬓,天下独俊此一人。 心又陡然而动,乍然垂眼,不再看他。 贺喜轻捏她手心,低头看她,“没话想要问我?”见她仍不作言语,他眸间淡淡一亮,又道:“在等我主动开口?” 英欢纤眉扬起,侧目斜睨他一眼,“倘是你自己不愿说,纵是我问了,你也是拿胡话搪塞我罢了。” 他笑,声音略低,足下一停,将她拉至身前,直看进她眼底,慢慢道:“你所见邺齐四万大军,是我自云宾二州抽调而下的。” 她盯着他,“你怎知要提前调兵?” 他微一阖眸,声音微低,“是我着人送报,叫燕朗知道邰邺齐两军计于二日前南下伐巍。” 她红唇一开,却是惊颤,“你……” 莫论如何都没料到竟会是这样! 才知为何那日能在他帐中见到阔图诸将,才知为何他敢只带营中八千人马北上,才知这一场阻援之战,分明是他诱敌以歼之计! 才知,其实他心中早有成算,怕是伐巍之日在她还未为二军主帅之时便已定下,而他其后种种之举,不过是步步按计所行罢了 知他为帅邰大军不肯伏服,才有意要于二军合议之际与方恺僵持不下,等的便是要让她来坐这主帅之位。而伐巍之日早已被他派人赴北以报,由是才能引得燕朗动如此遣军南下! 尤是他特意自东面二州调兵至此,可见图剿燕朗大军一计是早已被他盘算多时。 英欢手在他掌中微抖,心中渐冰,看向他地目光颇为复杂- 如此心机。如此手段,行事处处严缝不漏,竟连她都瞒了过去,枉她先前两日因他而提心破胆,寝食不安,单怕他以少战多,人出意外! 白费了……她这心心之念。 她一蹙眉,赌气似地转过身子。狠狠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快步往一旁青马走去。 身后传来他沉淡之笑,声音低清,“之所以瞒着你,是因不知燕朗究竟会何时派兵南下,而邺齐四万人马赴此途中亦怕生变……虽行此计,却也不知是否会有差池,到底能不能安然得归亦无定数,怕你担心。” 天下十七 月色柔光点点洒落。 水面粼粼,里面有他挺立萧疏俊影,夜黯人暧,颇是撩心。 她站着,看他宽肩直背削腰长腿,听他惑人之言溺情之声,心口阵阵烫,可却迟迟都不过去。 分明是渴念已久之人。 但足下却是丝毫都动不得。 只觉,好似这一步迈出,便再也收不回,也再也转不了身。 不若往日往次,进由她进,退由她退,明知二人不可相守才得以纵情激狂…… 可现如今她又如何能够肯定 将来会是何样,还能不能抽心而出,全身而退。 他见她怔然不语不动,神色莫辨,不由微一侧身,右肩对她,目光人,开口低笑道:“莫要胡思乱想。” 她回神,抬眼看过去,见他正抬手去解绕腹扎于右肩上的裹伤厚布,动作颇缓,又只有左臂得动,不禁乍然会意…… 他意不在彼,倒是她想歪了去。 脸颊蓦然潮色纷翻。 他见她犹然不动,眉峰斜斜一挑,扯嘴低叹,道:“过来帮我。” 她这才松了先前一直紧攥的手,略一抿唇,快步走上前去,近他几步时睨他一眼,小声道:“平日在营中,也叫旁人帮么?” 他沉声而笑,望她不语,兀自转身,让出右肩一边。左手垂下,待她替他解那厚布。 英欢足踏涧滩,靴底微湿,恰似其心。 抬手探上他的肩侧,动作轻缓。将那白布一层层解开,自肩而下,绕至腹前,再收回来,反复多次。 她在他背后,双手时不时地环至他身前,人几将与他相贴,由是心底更颤。只觉身上热意非凡,却分不出到底是,他热还是她热。 伤布就剩一层时,她手上动作忽而一停。 恍然忆起凉城犒军那一夜,他身负新伤未愈,也是这般由她动手来解……深口溢血,不由让她头晕目眩。 又想到未至越州时的那次相遇,他甲带腐黑之血,又为她以剑相抵,这伤口此时…… 不知是何模样。 她指尖不稳。一时不敢除那最后一层,踟躇之间,他仿若知她在想什么似地,臂肘弯起。一把握住她在身前的手,借力一扯,厚布尽落。 她呼吸一紧,闭眼又睁,才敢去看。 长长裂口已然结痂,辨不出伤若何深,然其周皮肉翻突之象较之开宁一见更甚几分,纵是于夜色之下亦能看出边缘略微黑。 瞬时变得冰冰凉。 想要开口。却不知能说什么。 眼底干涩涩的,欲将手抽回来,却被他牢牢握住。 贺喜大掌揉着她的手指,低声道:“伤好无碍,你莫须多虑。” 她哽咽着轻应一声,转眼去看。见四处别无它物。便费力抽手而出,弯腰探水。将那白布卷起,在水中略擢一番,拿出来拧了,移上来,轻轻替他擦拭肩背伤口周围的皮肤。 知他领兵在外,行军打仗顾不得这许多,军中亦不像宫中有人伺候,若得爽快洗浴一番确也是难 于是就极力想要他舒服些。 血腥战尘之气混杂着药草苦香,再加他身上特有地味道,冲得她直想落泪。 她一下下擦拭着他的背,感到他身子渐渐僵硬,又在微颤,虽看不见他的脸他的神情,可亦知他心如她动。 夜色苍苍月色清清,眼前男子硬骨柔情,虽然霸道,却亦能忍。 她心绯绯若醉,一低睫,停了半瞬,将手中白布递至他身前,往他手中一塞,轻声道:“拿着。” 贺喜下意识接过,侧头回望,见她弯腰在解长靴,不禁挑眉,“你……” 不知她要作甚么。 她三两下除了靴袜,又去解窄袍束带,脱去层层骑服,只留内里中单,赤足踏水而入,罔顾他面上惊诧至极的神情,伸手重又拿过白布,擢净,探至他身后,沿他颈后脊骨一路擦下来。 他侧身去抓她的手,眸亮人定,刀唇一线紧抿,身子绷得僵硬万分。 她水睫长抬,淡望他一眼,一手滑下去,软软按在他胯骨之上,柔声道:“有人伺候,还不乐意?” 他眼里乍然起火,声色变哑,“水凉。” “我知道。”她微应,转而去擦他的后腰,布柔心软,唯他身硬如铁。 他的腰线窄且紧实,在她手下渐变渐烫。 她朱唇愈红,手顺着他松敞地裤口处探下去,耳边闻得他粗喘一声,下一瞬人便被他猛地一搂而过,拽至身前 中白布掉下去,溅起水花碎飞。 他眼中之火几要扑至她脸上,大掌掐着她的腰,却僵着不动。 她一软而偎,红唇扬翘,慢慢凑上去,吻住他薄薄的两片唇,舌尖滑过他唇间微缝,勾出他沉沉的喘息声。 这滋味…… 太过熟悉。 时近一年半矣,却仍像一瞬前的事情一般清晰不可忘。 他终是猛烈地回应起来,反过来狠狠吻住她,大掌松动,挪至她胸前,一把扯开她中单里衣,探指进去揉捏她的娇乳嫩珠。 她颤抖着,水凉身热,双手扶在他颈侧,任他大掌在她身上肆意掠动,人似是要同这水融作处去了。 衫裳落水而湿,人尽裸于其前。 他移开嘴唇,去含吮她的耳珠。又去轻咬她颈侧,声音低哑至极,“你就想这般伺候我……嗯?” 她吟颤出声,觉出他大掌探到身后,自她背脊一路滑至下面。拂过风谷嫩肌,然后向下压了压,从后面开始拨弄她。 他的胸膛火烫硬实,紧压她于身前,吻如暴雨一般点点落在她肩上,手指在下面不停地勾搅着她最禁不住地那一瓣。 而后缓缓挤进去。 她一下缩紧了身子,咬唇却抑不住口中羞声,随着他指骨节节而进。越抖越厉害…… 探进探出,划着圈儿,揉着她,挤着她,一指之后又加一指…… 她的足趾在水中冰凉透顶,人在他怀中绻动着,口中含糊地求着他,身子颤得不能再颤,水眸几欲滴泪。 天下十八 闻言,心猛地砰跳一声。 自开宁行宫一别至今,时过一年又三月。 他怎可能这么久都不近女色,更何况…… 英欢搭在他腰后的手有些失觉,抬起头看他,眼里迟光凌现,犹豫了一下才道:“先前在京时听闻康宪小产失子……” 贺喜眉扬眼低,顺挺鼻梁上微微起皱,硬睫之下瞳中深邃,半晌一牵嘴角,伏头在她额上重重一吻,而后低低一叹。 湿热的唇气贴服在她前额,她两手一软,复又抱住他,心里也跟着轻叹一气。 不该不信他。 他连心中最重之物都愿舍与她,又怎会在男女之事上骗她半字。 百河千川万丈广疆,刀枪槊戈血雨腥风,千军万马利战沙场,天下五国狼烟厥起。 滔天巨浪大生大死在前,世事无常江山不定在后,她又怎会再在乎这些。 纵是他一字都不解释,她也不再多问。 世间何人无苦衷,帝王尤是。 他对她大婚之事未提一言,她又何苦纠结于他内宫之私。 心变未变,情深未深,只有她才能分得清辨得明,那一纸使司之报又能代表得了什么。 只不过…… 她长睫低动,将脸贴轻贴于他左胸之前,低声道:“世人都知邺齐皇帝陛下贪美恋色,后宫佳丽三千飨不足。” 一年多不碰女人,他如何忍得住。 他胸口一热。一路看中文网大掌抚上她的脸,轻轻捏过她的下巴,微抬,低眼看她,慢慢道:“识你之后。天下女子无颜色。” 素面不染脂,纤眉不描黛,朱唇不点胭。 全身上下无繁饰,唯骑装窄袍萧逸清疏。 中犹忆,那一日他亲率千骑至越州以西拦她御驾,她束轻散,人立于青骢之上,一身紫赭络璃软甲珊珊作响。英气十足。 可却比任何一个华装艳妆女子都要令他心动。 贵气是她,傲气是她,妖滟逼人是她,风致无边亦是她。 遍天下无数人,心中最贪之美最恋之色,唯她一人而已。 从来都知自己并非收身敛性之人,然尝过了那一夜与她同心相印、**噬骨、惊心动魄地冲天极乐后,他再也品不得从前那些粗淡杂味。 人忙于军国政事,心系于千里之外,一过便是一年多。 可这些话。他又如何能对她说得出口。 只能这般定定地望着她。 指腹轻揉她瘦削的下巴,看她的脸慢慢变红,飞快低下头啄住她的嫣唇,细咬了一番。才松开她。 一遇一生瘾,再也戒不去。 英欢眸中水动,黑蓝之光似夜似星,柔媚非凡,唇角一翘,便又贴过去,咬住他的嘴,如杵州初遇那次一般。素齿似戟,逼他低哼。 在他紧实陡削地腰线上轻轻揉摸,馨香软体偎在他胸前,轻擦缓摩,不多时便听他低喘起来 她松唇,长睫微颤。定眸看他一眼。便垂去亲他遍布细痕的胸膛,舌尖卷了他胸前一点。蓦然一勾再一挑。 又滑下去几寸,按在他胯骨上,来回轻划了几下。 他身子大震,瞬时变得滚烫无比。 双掌钳住她的肩,将她用力朝后推了一把,见她人退回地上摊开的锦袍之上,才快步转身走开。 英欢面红心悸,轻喘不定,眼望他背身大步走去水涧滩旁,捞过先前落水湿透的内衫里衣,拧抖了一番,转身平铺于草地之上,却又久久都不看她一眼。 她低睫,心知他在怕什么。 女人犹如沙场,他一世雄风不可灭,占土掠疆何时失过分寸,又怎会像今夜这般败在她一动之下,竟成狼狈不堪之样。 初闻战鼓意气生,一败而后惧再败。 她复又抬眼,唇角浅浅一牵,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探至脑后,解了束长带,又将身上凌乱窄袍扯开半襟。 缓缓坐下去,手撑于他锦袍一袖。 贺喜大掌压过渗水冰凉的衣衫,于草地平坡上摊展开来,冷意浇熄了身上之火,停了半晌狠狠定了定神,才直起身子,回望向她。 一望之下,火又猝然而起。 焚透身心。 乌亮青丝似绸如缎,缠绕身周。 素面映月如细瓷,柔滑不可触。 袍襟半开而滑,香颈柔婉,雪肩半裸,衣下绣峦隐隐有致。 身子伏侧于他缁黑锦袍之上,半撑半仰,玉白长腿微屈,人如浓墨重彩画中人,笑眼盈盈正望他。 他再也挪不开眼。 口干舌躁,火自心口一路烧至四肢百骸。 一向都知她美,可却从来不知,她若有意现美以诱,竟是这般妖饶妩媚、叫人心如蚁噬! 脚下一动,便觉浑身骨头都在响。 英欢看着他步步走来,笑容轻浅转浓,长睫如扇微微眨动,目光在他身上身下缓缓逡巡一番,而后抬起另一手,伸向他。 贺喜在她身前站定,眸色深深可溺人,里面火苗隐隐在跳,停了半晌,才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弯身牵住她地指。 她轻轻收臂一拉,便将他拽了下来,伸腿勾过他的腰,看他眸中火星四下乱溅,不禁垂睫,微一咬唇。 妖妩至极,却又心纯迫人相欺。 他胸膛之下心在狂跳,身上大火一片片在燃,终是一把将她按倒,猛地扯开她身上乱袍,埋头而下,大口大口噬咬她嫩肌水肤。 大掌一路探下去,去摸她玉滑之腿。 耳边是她轻咛微喘,似火上浇油,神志瞬间全无。 她仰头叹息,眼前尽是雾,身上寸土寸壤都被他垦尽,滋味熟悉而又撼人心魄,念了一年多…… 终是再得。 独爱他这霸气。 世间除他,再无一人能让她似水而柔,心甘情愿伏服于其身下。 盘在他腰间的腿在抖,却将他勾得更紧,让他牢牢于己相贴。 他抬头喘气,眸火更烈,刀唇刃利,一瞬而下,扫过她锁骨颈侧,手探至腰下,急不可耐地扯动了几下,而后一把掰开她的 天下十九 ……自然未忘。 那一夜喜烛红锦,金壁堂皇的行宫寝殿中,他掐着她的腰,提起来一些,再揉按下去。 虽只一次,可那腰酥筋麻的感觉…… 至今记忆犹新。 她面庞之上红烟缭绕,似被他这惑人之笑擢去了心神,水瞳迷离,朱唇微开,指尖触于他肩前,却半晌不动。 他眸深似海,嘴角牵扬,一手撑地,微一侧身,另一手去勾她软软夹在他腰侧的左膝。 膝间柔滑之肌带了浅汗。 他粗糙长指轻轻捏起一寸嫩肤,缓缓揉按,见她眸间水光突涌,唇颤人斜,才又一低笑,松了手。 如何叫她情不能禁,他最是知道。 她身子软作汪洋一滩,两膝抖着收屈起来,压在他身侧锦袍之上,袍下青草细端扎撩她心,由是更软更禁不住,伸手牢牢握住他的肩。 腿低腰沉,将他尽数纳入体内。 她吟喘一声,音如轻钟荡波,击得他心火更旺。 叠股而坐,契合无缝。 她水眸微垂,扶紧了他的肩,轻一提腰,见他眼角陡然一缩,不禁跟着一颤,而后又缓缓揉坐下去。 体内褶皱细细展开,寸寸都被他擦碾而过。 她眼前水雾氤氲,咬着唇轻哼出声,下巴稍抬,快感有如针扎在心,痛痒并生。一路看中文网却又弃之不舍。 他喘息沉沉似瓷璺,眸火直扑她胸前红蕊,口干舌躁却不能品触,掌撑于地却不能动一分一毫。 只得看着她,微仰身子。青丝抚弄蕊珠,轻上慢下。 他愈热,愈硬,火烫灼人,烧得她从内到外都成了红炭一块。 几要将她撑裂。 她轻浅阖眸一瞬,抬睫见他牙咬不耐,脸黑人峻,心底潺潺水漾。一手自他肩上慢慢滑下,提腰之刹,葱指嫩尖扫过他胸前锐极之处,将他软捏一下。 而后揉腰向下,用力一沉。 他龇牙,连连倒抽冷气,眸间烫意一时全灭,转生凉苍,黯色溺光,半瞬之后狂火陡然猝起。扑将而出。 猛地抬身收臂便要去勾她的腰。 想要将她再按于身下,狠狠揉搓一番。 可掌才收离一分,便见她红唇潋滟,娇舌轻划素齿。腰间一动,上身半倾,伸手便将他推倒在地。 身下濡紧,觉出她在慢绞浅逼。 双手蓦然紧攥成拳。 实是禁不住,粗喘不休不止。 下一瞬便觉喉下温热水湿,她人已俯身低贴,红唇一下下印在他颈间,又去轻咬他锁骨。 娇软之躯绣峦嫩峰紧紧压于他胸下纤手探过他身上寸寸之肌,或扫或划,或揉或按,他每喘一声,她便用力一分。 眸光探至她肩后,隐约可见她柳腰前后在动。雪脊翘臀。刺激万分。 爱煞了她这模样,却又恨极了她这模样! 他死死咬牙。终是忍不住,抬手去压她的背,扯嘴道:“再快些……” 是想要逼她叫她羞,却不料反被她逼成这境地。 她两手一撑,忽而支起身子,水睫在颤,眸中淡光柔柔,红唇一牵,动作竟是更加慢了下来。 他恼怒,眸中火苗陡跳,急欲起身之时,却见她身子朝后缓倾几分,一手挪后撑压在他腿上,另一手探至自己胸前,慢慢撩开缎缎青丝。 肌肤娇白,嫩蕊嫣红。 端地是引人来拮。 他粗喘一气,心重重沉落,欲动却不忍动,怕毁了这一画。 她眸光浅溢,看着他,轻喘之下又是一笑,提腰缓缓缩挤了一番,而后摆着圈儿坐下来。 他瞬时皆疯。 理智荡然无存,咬牙冲她低吼道:“从哪儿学来的……” 她娇喘连连,腰间不停在动,越来越快,眼媚人娆,抬手抚上自己胸前,指尖轻轻撩过嫩蕊之端,看他眸火骤燃愈烈,不禁低睫,眼中水光将他淹溺,而后轻道:“……无师自通 廉耻傲气皆不要。 只要他伏输。 他战,她亦能战。 谁言次次都由他来掌控,她偏要将他摆布于己身下一次…… 他火烫硬烈,一把扯碎身旁长草,看她在他身上款款而摆,上下缩揉,纤指抚弄自己的身子,极尽娆媚之能来撩他。 心已然跳得辨不出快慢。 口中喘出的气已然分不清冷热。 人几将崩溃。 好一个无师自通……! 他猛地起身,双手扯过她颤抖不休的腿拉到腰后,大掌摸到后面狠狠去捏她地臀,一下下将她朝自己怀里按。 侧头去咬她的唇,听到她轻轻呜咽,感到她阵阵紧缩,才稍松了力。 收回一手,去揉她胸前,两指夹着红蕊轻轻揉捏。 口中粗喘,哑声低道:“可还会无师自通?” 她瞬时化成水,言语不得动不得,软偎在他怀中,仰头启唇,**颤颤,任他横冲猛撞,小腹酥**麻,头顶天灵骨盖一紧,人瘫了下来。 时轻时缓地痉挛不停。 神志恍恍而消,眼前迷蒙一片,意识涣散之间朦胧觉出耳侧一烫,烙了他一吻,而后人便被慢慢放倒,身上掩了凉袍一方。听见他离她而走,却无力睁眼无力动。 过了不知多久,腰间忽而横过一臂,将她勾进怀中,身后男子气息熟悉万分,胸膛却是冰冰冷。 她仍是软而无力,又隔了好半晌才慢慢抬睫,伸指轻划他的胳膊,小声道:“怎的这般凉……” 他细细吻着她颈后,口中含糊了几字。 她听不清,欲侧身而转,却被他一把抱紧,不叫她动。 微一蹙眉,不知他是怎么了。 他皮肤上略带水湿之气,她阖眸一念,忽而略明,伸手朝后一探,去摸他身下。 仍是火硬,滚烫。 她面如粉桃,才知他是去洗了冷水,却还是祛不尽这火,不禁轻声道:“何必要忍……” 天下二十 温热的暖意自他宽背传来。 他僵硬的身子松了些,掌按上她勾在他身前的手,顺臂一拉,将她扯过来,搂住,重重在她额前烙了一吻,扯嘴低言道:“想要夺你江山,甚难。” 事难心亦难。 她懂他话中之意,微一扬唇,低眉伸手,去给他拢袍系带。 他由她掇弄,眸寒水涌,静看她粉面含春,于这初夏之夜牵了一线霭明,忍不住抬手去顺她的。 似缎青丝仍带汗湿之意,**之忆犹甚。 她系好玄袍锦带,看他转身弯腰,去寻她先前扔在一旁的束长带,捡了过来掸去草屑,利落将她身子扳至一侧。 握起她的轻顺慢拢,丝缠缎绕,最后替她高高束起。 他的手沿着她颈侧慢慢滑下来,不老实地伸去她襟口,轻轻一揉,嘴唇贴在她耳后,口中热气烫着她,低声道:“中单还未干,你要怎么回?” 她胸前红蕊又绽,麻痒难耐,转身一把将他推开,潮着脸去涧滩上拾起铺晾于上的半干之衣,背着他,一字不,解了外袍,将湿意尚存的衣裤穿上身。 寒意凛凛,薄衫及身,带起战栗阵阵。 他过来拥住她,眉头浅陷,“次次都这般,委屈你了。” 寒冬雪桌,初夏草地。身处世间最尊之位,却只能在这敞敞天地间享得一晌之欢。 她抿唇轻笑,拨开他的手。去披外袍,轻声道:“无约无束,倒也是难求之乐。” 朗朗晴月悠悠碧草,较之堂皇宫寝利兵大营,不知要好过几分。 他亦低笑。面上棱角分明、条条欺俊,转身去拎二人长靴,过来后往地上一扔,看她道:“邺齐地多山河绣景,待天下承平,我带你去看 罢,弯腰去握她的足踝,便要替她穿靴。 她心底僵梗。怔怔看他抽带压卯,一只绑好又去拿另一只……此言他顺口而道,竟是说得这般随意。 然,待天下承平之时又是何样…… 非大乱二人不可携手以战,若待戎和烟消,他与她又将谁尊谁伏。 她见他直身而起,颤睫相视,微有讷讷道:“……此次巍州南岵既灭,你有何打算?” 他挑眉望她一眼,瞳眸深邃不可量。 她心口一紧。 盼他据实以告。却又惧他据实以告。 他复又弯腰向侧,自去系靴,眉峰陡落,嘴角轻咧。毫不犹豫道:“与你同分中宛。” 声音沉磁击心。 她一扬睫,背湿凉汗,追问道:“北戬如何?” 他动作停了一瞬,眼低片刻,才道:“南犯与否,都让它。” 她人松松而晃,心潮渐平。 果然同她做地是一样的打算。 想起那一日沈无尘自北戬归朝,于景欢殿觐见她时所言。此刻竟是句句坐实。 不须多问多释,他口中几字便能叫她尽数明晓。 夜风一起,身上湿寒之意更重,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揉了揉冰凉指尖,垂睫低思几瞬,转身朝南望去。淡声道:“两日来未闻南面有报。不知巍州一战若何。” “南面无报?”他飞快起身,靴底踏草。顿了顿足,虽是惊诧,却又转而复神,低笑道:“莫要担心,巍州此次必下。” 她转头回望,纤眉微掀,“你敢肯定?” 他已然大步过去捡了甲胄,又去牵马,将盔铠挂在马上,而后背身远远冲她笑了笑,未再多言 青骢抖鬃喷鼻,被他扯缰一路带至她身边,骏蹄黑亮,她眼见绽笑,伸臂接过马缰,握鞍踩蹬,一跃而上。 他眉扬而赞,侧睨半刻,低喝一声,驱二马向前共行,问她道:“兀自一人出营而来,不怕旁人担心?” 她看他,红唇翘然,“你扔了几万大军掉头便走,不怕将兵生怒?” “不怕。”他朗目淡笑,回看她一眼,眸中水色湛深,又道:“天下苍生万物不扰我心,唯惧一事而已。” 她手中一紧缰绳,“何事?” 他却笑而不语,将马催快了些,蹄翻踏草行渐疾,迫得她也扬鞭策马,追他而上。 山峻夜清,她心中陡升一念,犹豫一刹未忍住,问他道:“你为何……登基十三年来,未得一子一女?” 他掌缰微勒,眉沉眸黯,低笑一声,“不愿重蹈覆辙。” 可何为覆辙,她却不明。 她不追探此言,却是转而又问:“……就未想过你百年之后,这江山广疆该要如何?” 若不立嗣,何人能承其统。 他低眉,旋唇半刹,“想过。” 硬骨昂清,侧脸陡削,眸光一晃而逡,罩过她夜下素面。 嘴角笑意转瞬即逝。 松缰驰马,又加疾三分。 她被他这刹笑亮眸搅得心神俱乱,愈不解他话中其意,见他人骑渐远,才眉皱神回,口中一喝,扬鞭追了上去。 才出谷间不及里之十一,便见远方黑漆甲光,映月而折。 她心中一僵,飞快转身看他,见他眉挑眸黯,嘴角紧垂,才一松心,低声问道:“邺齐之人?” 他点头,勒马吁停,昂朝前方望去,半晌借月辨清之后,忽而轻笑,冲她道:“莫怕。一路看” 两列黑甲之士见他二人驰来。纷纷甩缰落马,单膝而跪,甲胄互错之声此起彼伏,叩道:“陛下!” 一举一声拜二王。 她面有微臊,迟滞一步。低眉低眼小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她,眼里泛笑,竟是轻道一声“不知”,便将鞭收了,靴踢马肚,上前几步,对最前之人低唤一声:“谢明远。” 那黑甲男子应声而起,几大步走来。手中一物高呈而上,垂道:“云宾二州所调兵马臣已尽数带回营中扎帐使歇,此为三刻前南面来报,特来呈给陛下。” 贺喜伸手接来,墨眉横扬,目光扫过其后十来近士,眸间一冷,道:“怎会寻来此地的?” 谢明远将头压得更低,“臣等担心陛下一骑离阵会出意外,才派人尾随而察。知陛下进谷,便在此处守着,万不敢去扰陛下。” 天下二十一 帐后远处营火耀夜,士兵们的大笑高语之声不绝于耳。 马鸣嘶嘶,幡旄碎碎。 大役广胜,人心昂沸。 遍营悦乐之情染不及这一隅隘哀。 曾参商屈膝支肘,将脸埋在掌中,抽噎哽泣,泪淌个没完没了,似是要将这二十多年攒蓄的一次全部倾泄出来。 血沫战尸不足以叫她颓,刀光剑影不足以叫她惧,杀伐戎戮不足以叫她疲。 可他抖腕轻书的这二字,瞬间便将她轻易击垮。 泪水和着面上黑尘之迹,自指缝间滚出来,灰流斑斑,狼狈不堪,脏乱不已,整个人就如苍枯之树一般,了无生机,只靠骨脉而挺。 紫蟒玉带,儒雅肱股,庙堂之高…… ……远如天边之火,滚滚而燃,却烧不及她寸毫。 青袍薄衫之下人隐隐在笑,风流气度世间无人可比,眸湛嘴弯,轻声唤她道,参商。 参商,参商…… 靠在帐柱上,咬着胳膊上的绢布甲,竭力忍住,没有嚎啕出声。 哭得几将昏厥过去。 离京之时心中空杳无私念,惟愿于这广疆沙场之上一展胸中之志,却不知此路荆棘何其多。 圣驾出征之时他率百官出城恭送,俊雅清逸,朝服华重,人在众臣之前,眼却独望阵中她一人,一路看着她离他远去。一直一直,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不曾回头,可她知道。 甚念。 念他朗朗风姿,念他一手文章,念他戏谑之言调笑之吻念他强柔相错韧骨绵情。 从来未有一时如此刻,这般想念他…… 子旷。子旷…… 她垂咬唇,用手背擦了擦脸上湿泪,复又展开那雪笺,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轻轻摸了摸最后那落款。 如在触他。 嘴角笑纹,眉间陷皱,三十三岁而立之身。大好风华却也不顾,惟在等她一人。 眼前一晃而过他的清哑淡笑,耳边荡起相怀甚久的声音……唤我子旷。 泪又涌出来。 位低人微,仰瞻他风采累数年,不料一朝竟能得他青眼相待……初虽恼他,可他那清萧之范儒雅之笑,那一声声参商唤下来,不由她心不倾。 可却从未对他坦言心迹。 后悔没早告诉他,其实她心中之情并不比他少……只是她不知该如何让他知晓。 钝甲利器,平匮兵营。万人军中她惟念他温暖地怀抱。 泪流心瑟瑟,她手指微微抖,沾去信上墨湿之痕,然后轻轻将它重又折好。慢慢放回赭封中。 中想起那一日碧天涤清,春帐帷飘,床榻之间她汗水纷落,他压她入怀,在她耳边急急道的那句话。 她心底微一抽搐,搁在膝头的手不由紧攥了下。 倘若此次能平安回京,她一定…… 身旁忽闪一影,甲胄滚颤之声入耳。断了她的思绪。 曾参商侧瞥一眼,虽是逆光看不清人脸,可眼前银甲亮胄折光耀目,瞬知来人是方恺,立时慌忙抬手揉擦了一番脸上灰泪之痕,抬头道:“方将军 方恺低头看了看她。手一扬。丢过来一个酒囊,低声道:“回来的人都在前面喝酒吃肉。你一人躲在这里作甚么?” 着便蹲下来,往她身旁一坐。 硬甲哗啦拉响了几瞬。 她怕被人看出哭过,只顾低了头,拿过那酒囊却也不喝,口中支吾了几言,也不知说什么。 方恺斜眸睨她,“喏。”左手又递过来一块软饼,里面夹了才烤出地肉,油烫溢香,“别告诉我你不饿!” 曾参商讷讷地接过来,“谢将军了。”也不顾手脏,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慢慢地嚼咽下去,只觉腹中骤然一紧,才知是饿过了头了。 方恺看见她放在腿间未收的那信,又看她这满脸灰花乱色,不由挑眉道:“家信?” 常年在军中带兵,见惯了收到家信痛涕不止的士兵们,因是一猜就中。 曾参商咽下口中食物,兀自捏着那饼肉,却也不再吃,将手在身上抹了抹,轻轻拿了那信揣进怀中,犹豫了半晌,才低应了声,“嗯。” ……当算是,家信罢。 方恺看她先前丢了的魂儿此时像是搂了半缕回来,眉才一松,道:“出征在外,人安最重。知你平安无事,家人自会放心。” 曾参商又是小声“嗯”了一下,不知他来找她到底何意……想起在巍州时听他要她回营后找他,自己竟是忘了这茬,不由侧过脸看他,询道:“将军找我是有事要说?” 方恺眉头动了动,从她脚下了那酒囊,拔了塞子昂脖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突然道:“你不错 曾参商愣了愣,从来只知方恺对她颇看不上眼,忽听他这么一说,一时竟作不得反应,半晌才道:“……不错?” 方恺眉梢一压,低哼道:“是不错。攻城时你那一射五箭可谓乱中有定,逼我率军进城救火更是颇有谋瞻。” 若是那时没及时救出那许多财物,邰邺齐二军眼下何能平和共处。 曾参商讷言一声,听懂他这是在赞许她,倒叫她手足无措起来,不知如何答话,只自己垂了头,扣着绢甲缝里的血垢。 方恺偏过头,又看她一眼,神色略显古怪。犹豫了一下才道:“真没想到你一个女儿家,竟能扛下来这一场硬仗。” 以为她战后定当惧颓而退,却没料到她大哭一场之后便又回了本色。 曾参商被他这话猛地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站起身来,手中饼肉摔在地上。瞪着他道:“方将军你信口开河!”她急喘一口,气血不平之下又高喝道:“此话你如何能乱说!” 方恺不惊不躁地看着她,见她一副气急败坏之样,不由一咧大嘴,笑道:“大营之中,上将下兵,人人都知你是女人。” 曾参商人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瞬时化成了石块一枚。嘴张着闭不上,眼睁睁看着方恺起身站到她面前,仍是说不出一言。 方恺看看她右脸上的那条箭擦之痕,眉一皱,又道:“你这模样身骨,放在京中朝堂之上或能骗骗那些文弱之臣,但在这军中,”他扬眉大笑,“一日都骗不过将兵们地眼睛。” 天下二十二 曾参商生生愣住。 下一瞬人惊然一跳,转身便要往外跑。 “参商。” 淡哑儒和的声音响起来,自身后轻轻传入她耳中。 她顿足,手指互绞,喘息不稳,踟躇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来,颤兮兮地抬眼去看,对上他温文微暖的目光。 昏灯阴暧的帐内,刹那间变得明亮非凡。 竟是真的。 沈无尘看见她右脸上的擦伤,笑容渐灭,目光自上而下将她轻扫一遍,嘴角也垂了下来,只留声音还是淡稳不惊,“不乐意见我?” 她仍是心惊难平,看着他,半天才启开唇,声音抖得无法自持,怎会……” 他朝她走过来几步,眼垂了一瞬,才又看向她,淡淡道:“押送粮草及军需器甲。” 袍纹轻弯慢绕,襟边滚紫。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走至她身前,喉头痛,怔然不信道:“你贵为执政,军需器甲由何使你押运,朝中政事兵务又将交付何人暂置!” 沈无尘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至一边,截断她下面的话,道:“见了我,就没旁的想说么。” 眸光娑娑如雾,拢过她血已凝痂的伤口。 他皱眉,手掌一转,拾袖去擦她脸上黑灰血尘,动作轻柔不燥,干罗却拭不去容色之苍,不由低叹。垂袖而下,一把将她揽进怀中。 曾参商拼命挣扎起来,大战归来未曾梳洗,身上又臭又脏,生怕染污了他这一身清。口中叫道:“军帐之中,你成何体统!” 他不管,双臂环上来,用力将她压入怀里,凑在她耳边根处闻了闻,轻笑一声,道:“我不嫌你脏。” 她倚在他胸前,闻着他袍上淡熏之香。眼底忽而湿涩起来,咬牙忍了一忍,才没落下泪来,身子却软了,低声道:“你何时到的?” “清晨天明之时。”他答 她又紧追道:“何时走?” 他下巴压在她顶上,摩挲了一阵儿,才轻道:“明日一早。” 眼下已是后半夜,至天亮不过只剩二三个时辰。 曾参商心口微呛,鼻子乍然一酸,嗓子也跟着哑了下来。小声道:“到底为何来军中。” “不放心你,”他摸摸她的乱,口吻低绵,“想借机见你一面。” 她不信。推开他一些,抬眼盯着他,“可曾见过皇上?” 他笑,“自是见了,一来就去面圣,然后才到这帐中等你回来地。” 她蹙眉,“皇上未怒?” “自是怒了。” “未罚你?”“自是罚了。” 她索性一把推开他,恼道:“罚了什么?” 沈无尘转而去拉她的手。将她往里面带着挪去,口中道:“罚俸一年。” “就只罚俸一年?”她脸绷得紧紧的,瞳中漆黑,直瞪着他。 沈无尘侧过身子,笑道:“眼下朝中如何你又不是不知,皇上纵是再怒。又能怎样罚我?” 曾参商瘪了嘴。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日能在营中?” 大战在外。她自己犹不知何时止戈而归,他又怎能算得如此清楚! 他笑容僵了半瞬,随即弯身去开地上一个小木箱,口中道:“本是不知,只不过是想碰碰运气罢了。” 她看向地上那箱子,才现他给她带了东西来,心神一分,没再追问下去,目光探至那箱内,见满满当当塞着东西,不禁小声嘟囔道:“带这许多东西来做什么……” 他低笑,不理会她,只顾自己翻捡,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好。 曾参商看他拿出来的都是女子所用之物,脸不由一红,待看见他轻描淡写地翻出几条被棉布包着的长垫带时,面色遽然窜火,口中结巴道:“你……你怎地连这东西都……” 沈无尘回头瞥她一眼,道:“太医院替皇上备的,我依样叫人多做了一份他停了停,又是低叹,“你又不比皇上,人在军中也没旁人管顾得了你。当初走时匆匆忙忙的,多一面都不肯见我,我也不知你自己有没有都考虑周全……” 曾参商二话不说,上前去将那些东西飞快抱去里面榻内藏好,遂红着脸转身,对他小声道:“皇上一向体恤我,这些东西都会给我的。” 沈无尘淡笑一声,“那便好。”又取出一银盒,打开来给她看,“这也是太医院特配的药丸,若是痛了,就吃这个。” 她脸已是红透了,眉横眼瞪,佯怒道:“你一个堂堂右相,怎的沦落到操心这些七七八八琐事的地步来了!” 着就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他笑笑,起身走过来,从后面圈她入怀,伸手到她身前,持了几册书卷晃了下,低声道:“……总该喜欢了罢。” 她扭动了一下,抬手接了,一眼看去,顿时惊诧不已,“这……” 沈无尘嘴角弯弯,将她身子转过来,道:“年初付梓,你走前未来得及见到,此次特意带来给你的。” 曾参商咬了咬嘴唇,捧了那几卷书,半晌才咧嘴一笑。 沈子旷集。 拈开一页,墨香浅溢,文如其人。 她心底沉沉一叹,靠进他怀中,轻嗅一下,扬唇道:“喜欢。” 利甲秣兵之中。多么不易。 沈无尘抱紧她,低头亲她地额头,不顾灰土犹存,半晌才离,“就知你看了会欣喜。” 她眉头小动。伸指去戳他的胸膛,小声嘀咕道:“沈相沈大学士,往后京中不知又有多少姑娘做梦都想嫁给你。” 他笑声低低哑哑,不作言语。 帐外忽起男声,“曾大人可在里面?我……进来了!” 厚帘猛地被人撩起,方恺手中提了个锈斑铁桶,大步而入。一路看 一见帐中情境,人一抖一惊。铁桶落地,而后诧然低喝道:“你……何人!” 曾参商亦惊,断无料到方恺会在此时又来,慌忙从沈无尘怀中挣开来,飞快扯扯衣甲,小声道:“方将军。” 方恺横眉利扬,只瞪沈无尘,“老子问你话呢!大营中何时有你这么一号人?!” 天下二十三 贺喜伸手拿过那纸筒,眼睛却望英欢,道:“他借押粮为由,千里赶赴此地,就为了给你这个?” 英欢容苍面白,微点了一下头,瞥他一眼,道:“否则京中重政成山似的堆着,他怎敢弃而不顾!” 贺喜薄唇微咧,低笑道:“我以为……”他停了停,挑眉又道:“是不放心心上人被你扔去疆场,才借机来探慰的。” 英欢脸上一丝笑容都无,“他胆子便是泼天似的大,也不敢因这点儿女私情离京!”唇勾眼冰,看他道:“不奏不报,以佐政宰执之身而孤意来二军大营,若果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你以为我会只罚他一年俸禄?!你以为他沈无尘就蠢到敢行此荒谬之事?!” 圣驾在此,厉兵利剑,他纵是再有能耐,又怎敌得过她一怒之火?! 贺喜侧过身子,屈臂撑案,伸手去摸她气得泛红的脸,眸子里的寒意消了些,低声道:“人都走了,再气无用。” 英欢抿了唇不语,纤眉紧蹙。 虽说不是因儿女之情来此,可他昨日一听大军夜里将归,便死活也要等见曾参商一面再走,宁可忤逆圣意,亦不肯罢休。 知他非因一己私情才来,又见不得堂堂儒流之人那副恳切之样,她才软了心,允他多留一夜,未将他立时赶回京中去。 只是此时再提,却仍是气得要命。 准他留营歇宿一夜,他却于曾参商帐中彻夜未出。天明之时她听营兵议及此事,怒火遽涌,悔她先前一时心软! 当真是,成何体统! 贺喜见她气得面红唇艳,眼眸不由黯了些。一路看指转而去揉她的耳珠,哑声道:“再作这副生气的模样,我可要忍不住了。” 英欢霎时回神,见他脸硬唇刃,知他话里何意,不由更是一恼,用力拍掉他地手,道:“都何时了。还有这心思!”指了指他手中纸筒,蹙眉道:“来找你,是要叫你看看这个。” 贺喜手指夹着那细筒,小转半圈,低眼淡笑,“我自己写的东西,还有什么好再看的。” 此物是当日人在燕平时,朝中议同二军共伐巍州,由他亲自手书,封于密蜡细筒中。浇泥盖印,遣使送与她的。 却不知沈无尘为何会在此时将这东西送来给她。 英欢瞧一眼中军帐帘,合未见缝,这才稍松了眉。凑过去揭开那纸筒,从中捻出一纸,展开来递与他,低声道:“你再仔细看看,这可是你当初写与我的那封?” 贺喜见她神色凝慎,不由敛了笑,接过之后匆匆一扫,眸瞳乍然一缩。冷声道:“内容一样,字迹甚像,却非我当日所写那封英欢手僵面缟,颤唇道:“果不出沈无尘所料。” 贺喜皱眉,“他如何看出这不是我地字?” 英欢背倚案沿,拿过那纸重新卷了塞进细筒内。脸色冰僵。半晌才道:沈大学士文采风流,识字辨墨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及。” 当日接他来书,着中书二相并枢密使共议此事,除她之外,就只三人看过这封东西。 廖峻许彦眼里只有函中所提之议,沈无尘却赞邺齐皇帝写得一手好字。 当时她还讽笑沈无尘酸腐,却不料今日却被他这酸腐识破这么一个惊天大密来 贺喜听她一句之后没了下文,陷眉略思,便问:“如此看来,此函是你阅后被人调的包?” 她默然,半晌一点头。 他容色冰峻,“倘是这样,当初共伐巍州之计……” 她抬睫看他一眼,见他眸间有火,人不由一颓,阖眼道:“邰细作不在军中,而在朝中。” 取他手书惟一可用之途,不外乎是传与别国以阅。 否则谁肯轻信。 贺喜闻言心中亦惊,当日拦她御驾时只道邰军中有细作,她虽不信,他也未逼,却不曾想到伐巍之计被泄,会是邰朝中做的手脚! 见她脸苍眉蹙,心不禁沉沉而落。 他拉过她的手握住,低声道:“邰朝中密事,为何愿同我说?” 自昨日见过沈无尘至今已过一日又半,这才迟迟过营来找他,想必她心中定是挣扎矛盾了许久…… 英欢任他牵住手,口中低低一叹,道:“本是没打算来同你说的。” 非但她未打算,就连沈无尘也道不必将此事告诉他。 邰朝中有乱,怕他知道后心生歧念。 虽听沈无尘言之凿凿,认定此函被人虚调,可她仍是不敢罔信邰朝中会有人行此叛国之举。 思虑反复,彻夜未眠,天亮至今滴水未进,终是忍不住到他这里来,叫他亲辨一次。 方可真信。 可现如今,更不知要如何是好。 此事牵扯二府重臣,因她带函回过内宫,后又存函于职方馆,就连禁中之人与专司间报的朝臣都脱不了干系 因是沈无尘察此惊密后连廖峻都不曾知会一言,亦不敢让人送报至御前,只借了军器监新铠兵器之机而亲随至此。 然她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又能如何察防此事! 贺喜虽听她只轻道一言,却也不催,自己低眉沉想片刻,便知她意之七八,不禁眉动眼亮,嘴角也隐隐一弯。 她肯来同他坦言此事,当是终肯尽信他。 心中终是不再防他。 英欢眉头小动,抬眼看他面上神色有变。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又道:“我若离军归朝,你觉得如何?” 贺喜不开口,眸中亮了又黯,忽然低头下来。牢牢吻住她,缠磨了半晌才低喘着放了她,嘴角抵着她耳根,低声道:“你这是让我帮你拿主意?” 英欢手本是掐着他的胳膊,极力想推开他,听他这话之后脸忽一蹙额,垂眸道:“此事当真难定。” 几年来内政外兵事事不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次耗人心神。 呕血理政,挂甲亲征,抑情扼念,体国大婚。 她太累了。 累得都不知这次究竟该如何是好。 贺喜拥她入怀,低头在她耳边道:“若依我计,你当留于军中,此后战事兵议皆遵圣意,不报朝中,不问二府之意。” 天下二十四 英欢手指绕绶,穿过身前三枚白玉环,动作矜慢,听得他口中之言,红唇竟是一翘,小笑了声,而后不动声色地睨他一眼,道:“说笑也得有个分寸。” 治下岢肃似他,莫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对方恺说出这种话来。 更何况二军共战甫归,远谈不上气和融洽,他又怎敢对邰之帅坦道如此无常逾矩之言。 定是拿她作趣罢了。 贺喜看她抖裙抚褶,不由唇弯而笑,也不多说,只俯下腰去收捡了那马扎上的折报,走去外帐放好。 再回来时见她正松了重新在绾,不由走去她身后,接了她手上的花钿,低声道:“我来。” 她任他替她拢盘起,也不避阻,垂了睫道:“本是想在宴开之前回帐将衣裙换了的,被你这么一搅,眼下回也回不成,倒要叫人看笑话了。” 他拇指压,挑簪插进去,垂亲了一下她的脸,烫声道:“艳无人及,何须衣妆。” 英欢伸手摸摸束,而后转身,轻瞪他一眼,道:“谁言要盛妆了?本是想回去换窄袍素氅的……” 大营将兵之中,她若一袭轻衫长裙便去持宴伺飨,实是太不合制。 贺喜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将她拉近,眸间星灿,低声道:“就这模样去,最好不过。”他目光渐柔渐溺,看她半晌,又道:“大营之中甲盾铿锵。见之甚常,你长时刚刃有加,倒应让将兵们看看你娇滟之容。” 她长睫微动,欲开口,却被他长指掩了唇。 他揉了下她的唇瓣。继续道:“也好让他们明白,这一国之重,万军之担,究竟是何人在撑在负。” 英欢眼角忽而一红,唇轻颤,不再言语。 半天一点头。 贺喜眸黯人挺,牵过她的手朝外帐走去,临至帘前觉出她在轻挣不由低笑,慢慢松开了她地腕,侧身撩帘,道:“是耽搁得有些久了。” 她拂袖掩腕,遮去他掌间残存热意,停了停,待面上红色稍平,才拾裙抬脚出帐。 外面火光燃燃耀夜,幕无星夜,远营俱是沸闹之声。 酒肉香气扑鼻。营道两侧乌凳马扎列之不尽,校尉以上诸将正在为两军各营战士们飨酒,大喝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营中空地已摆了简几低凳,只是二帝圣驾未至。两军将领们无人敢上前入座就席。 守帐亲兵几人看贺喜英欢出来,忙上前见驾,欲执戈伴二人过去,却被贺喜拦下,不叫人随。 初夏夜风凉习,泠玉轻响,环佩作音,裙纱尾扬。 他侧目低头。薄唇浅咧,看她素面显白,黑如夜,凝亮眼中映了远处火光,不由微一顿足。 她不看他,却知他盯着她不放。不由低嗔一声。“这样子若叫旁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贺喜敛了目光。却仍在笑,压了脚下步子,同她一道往前面置案摆宴空地中间走去。 不及百步,远远的已有人看见他二人过来,近处喧闹之声小了些。 两侧案连数十丈,规模甚大。 东西两面各置黑漆木案一张,是为帝座。 他远望一番,停下来,眉间微皱,面色不悦,而后抬眼朝另一侧看去,眸邃容峻,冷冷低喝一声:“谢明远。” 前面黑甲男子早已候着,听他在唤,立时快步过来,“陛下。” 贺喜负手,也不看他,只吩咐道:“并案。” 声寒人硬。 西面营道间,酒落溅泥。 大碗盛酒,大声笑闹,品阶略低的一帮小校们将曾参商围在中间,一个连一个地冲她敬酒。 平日里私底下都知她是英欢心腹,又看她是监军,因是谁都不敢轻言顽笑。 然今日之机难得,也不顾她女子身份,都要抢着来灌她一灌。 曾参商实挡不得,龇牙咧嘴地顺了两三人之意喝了之后,只觉腹中火烧火撩,军中之酒比不得京中那般醇香,满是干烈辣意,令人难禁。 她欲退却退不得,被人哄嚷着堵了去路,若不喝旁人敬的酒,又说不过去……只得咬了牙一碗接一碗地捧过来,仰脖便倒。 袍襟都湿了半边。 人歪斜之刹,身后有人推搡了她一把,抢了她手中大碗,对前面一帮校尉们怒喝道:“曾大人文臣之身,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曾参商扭头去看,见是方恺,不由捣他一拳,呛道:“方将军,无碍……” 胳膊一疼,人便被他往外拉去,一路围堵士兵们都如风斩长草一般朝两边避去,不敢挡方恺足下之行。 她拼命挣,“方将军!” 待到了一处人少之地,方恺才一把松了她,身子背光,看不甚清他脸上神色,却能觉出他一身沉肃之气。 曾参商擦擦脸上脖子上沾了的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何事?” “几句话要问你。”他道。 她皱眉,气消七分,“……要问快问,一会儿皇上来了!” 方恺站直身子,低眼看她,嘴动了半天,才问出第一句来:“你同沈相之间……” 曾参商脸噌得起了火,不等他问完便低下头,飞快道:“嗯。” 方恺嘴角一硬,隔了好半天,才又问道:“皇上她……同邺齐皇帝陛下之间地传闻,可是真的?” 她本是觉得尴尬,随意踢着地上石子。乍然听他问这话,一下惊跳起来,“皇上之事,岂容你我在背后罔议!” 着转身便要走。 他却伸手按住她地肩,低声道:“我麾下十万大军为国浴血陷阵利战。狄帅其时更是以身战死!……难道我就讨不得一句实话?” 曾参商身子僵住,半天才小声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方恺不答,只皱眉道:“如此说来,竟是真的了?!” 先前听闻英欢去东面中军大帐议事,迟等不归,他才过帐请驾,却听贺喜说……她在歇息。 虽只四字,可那男人神色若何。他一眼就明。 心搐不平,犹不敢信! 曾参商不耐地一挣,蹙眉看他,“方将军,你何必非要……” 天下二十五 宽硬温暖的大掌,攥得她微微有些痛。 篝火簇燃的蓝焰在夜里显得诡暧非凡,近百将校在后,数万大军在营,却静似空杳无一人。 夜空中淡淡闪出几颗星。 恰似他眸子里的亮光。 忽明忽暗,动若流波,搅透了她一心冰水。 仍是怔然不知所措。 他嘴角笑纹深深,扯了她的胳膊,脚下大步迈过去,臂肘一弯,便将她带到案前,动作迅而不乱,贵雅有加。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穿过她指间,牢牢扣住她凉的手。 她心口如被石击,却未挣一分。 就这般站在他身旁,由他握着她的手,眼望前方诸将其后万军,人一寸寸地僵下去,僵到心都跳不动,气都喘不了。 夜风骤起,擦地而过,扫起她襦裙长摆,团花纹纱如薄翼般缓缓扑到他锦袍之上,纠缠着,清透绛紫盖了沉墨玄色,艳而戾。 耳骨在震,响起那一日苍青月辉之下他笑着说出的话。 ……其实我不怕叫他们看见。 ……真想能一直握着你的手,再也不放。 人乍然清醒过来。 急急一抽。 却引得他将她攥得更紧,紧得她整个人都开始疼。 先前僵绷的心蓦然狂跳起来,人在抖,恍恍间仿佛明白了他是何意。 英欢蹙眉侧眸。不可置信地狠瞥他一眼 疯了不成! 贺喜左手压上乌木长案,望着下面众将,横眸凉声道:“坐。” 众人目光仍是错愕万分,无人作得了丝毫反应。 二帝在上不入座,何人在下敢就席。 他目光缓缓扫过诸将百校眼里光淡无色,微一挑眉,抬手一把端起案上盛了酒的大碗,声寒透骨,音传四面八营,高举道:“上祭,此役阵亡将士!” 猛地甩袖垂手,一碗酒满满泼出去。洒透前方壑土。 帝帅之风,凛凛迫人,一身戾气逼得众人统统回了神,正言在上,不敢罔作揣度,纷纷自案上端起酒。 二帝共飨两国大军,理当执手以祭。 酒碗成线而连,酒光荡而粼粼作晃,让人眼花。 他复又命人注酒入碗,待将满时端起。在身前平持半臂之距,冲众人高声道:“下赏,凯旋得归二军!” 话毕,仰脖倾碗。倒酒入喉。 渍溅袍襟,酒尽之时,猛地落碗至案。 铿然一声响。 底下百名将校齐齐振甲,双手举碗,高声呼道:“谢陛下!”均是送碗至唇,一饮而尽。其后八方营道之上,数万大军闻音之后亦呼谢恩,声震如波。一方方荡漾开去,响透山川平原,摇动夜幕苍穹。 她人紧眼热,望着这血气万丈不休之景,心口似饮了烈酒一般的辣。 真男儿当如是。 同他并立在大军之前,听他祭亡赏军。观万人甲动谢君。心底悸动一波似比一波凶。 贺喜忽而一攥她地手,再次注酒端碗。身子侧过来半边,朝向她,偏头望一眼底下两军将领们,而后开口,声音不高却沉,道:“中敬,谋策英果主帅!” 英欢愕然。 盯着他,手冰人冷,开口不能言。 他语气决绝,不容人抗,寒眸之光尽扫两军大将,而后自饮碗中之酒,甩碗于案上,眉扬之刹,霸气四溢。 邰军中不必说,邺齐诸将更是无人敢逆。 一时间,东西两面将领们纷纷越案出列,蓦地朝北单膝跪下,垂齐声高喝道:“敬陛下!” 她哑然,手更冰,人更冷 几不能信。 孤身单骑探巍州城防的人是他,精心谋策定二军共伐之计的人是他,率军北上阻中宛援军的人亦是他。 可他竟将这种种殊荣统统让与她,竟将这疾役大胜之功推给她一人,是将何意! 又让她情何以堪! “平身。”他冲下开口,声归淡漠,见诸将回案,才一按她的手,拉她入座,而后看着两面将校,高声道:“坐!” 众人这才敢坐。 大宴始开。 夥兵们抱来坛坛军酒,又将荤素之菜一样样摆上来,先上北面帝案,再去东西两面散案,最后又去营道上给士兵们添酒加菜。 英欢狠狠一挣,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面作不动声色之态,心中却是怒火冲天。 不知他今夜到底存了何意。 竟让她连连手足无措,于两军万人面前任他摆布。 贺喜嘴角牵起一丝淡笑,看她一眼,转而望向下面,抬手随意一挥,慢声道:“今夜庆功,都不必拘束。” 话虽平常,可两军将校们哪个敢在御前放肆,都是压了声音谈笑,又时不时地抬头去看圣上脸色。 英欢压了压心头之气,半晌才抬眼,目光扫向西面邰席间,一下便撞上方恺直冲冲地眼神。 她眼睫一动,就见方恺立时埋了头下去,抓了案上的肉过来啃,不再看她。 后面坐着曾参商,一双大眼映着火光,脸上神色说不清道不明,见她目光一路探过来,也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英欢皱眉,略一咬牙,心中顿时更加恼怒。 好端端的事情,偏叫他搅成这般乱! 有烤肉上案,大盘银光烁烁。衬得其上油亮烫意更甚。 贺喜斜眉瞟她一眼,微一弯唇,也不多言,伸手扯过面前长盘,抽出匕开始剔骨割肉。 动作一丝不苟。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将那羊骨尽数撇去。 然后横切竖划,将肉割成片片小块。 她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先是一愣,而后陡然一惊,抬头看了眼前方正在享宴地将校们,莫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会当着众人的面做这种事。 定是…… 不可能的。 中才闪过此念。眼前盛了肉的长盘便被他自一旁抽过去,下一瞬,那一盘已切成了入口小块地羊肉便被他推到了她这边。 天下二十六 耳语如絮。 两面将领们只见他薄唇轻动,却听不见他对她说了什么。 英欢面僵半晌,眼里怒火渐渐褪去,清瘦双颊棱线缓化,抬睫,目光沿数十散案慢扫一圈,红唇柔柔一扬。 淡笑无媚,却是艳极。 众将怔愕之下不敢直视,纷纷垂。 她松敞如云般的大袖拂过案边,脸上笑意尽灭,左手五指撑案,猛地直身站起,一把握过先前那酒盅,拾了酒注子斟得满满,垂眸视下。 纱随风扬,酒盅一倾,烈酒入土。 动作矜雅,却是利落。 众人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面上均是不解之意。 英欢手中仍握空盅,唇角微动,下巴稍抬,右臂一落,冲下开口道:“上敬,庇佑二军师出得利的天地神灵!” 二斟军酒入盅。 她长睫一低,端盅就唇,另一手拾袖相掩,一口气饮尽盅中烈酒,眉尖轻蹙,湛瞳水亮,声虽不高,却清朗无阻,响彻将前军后,“下犒,弃前嫌而共袍泽的两军将士们!” 众将闻言尽数起身,甲片咯拉之声哗哗在响。 她却不等众人谢恩以饮,飞快又斟一盅,眸冷脸硬,侧过身子,朝向他,指绕盅壁,微一摩挲,启唇高声道:“中谢,邺齐皇帝陛下坦信厚爱话音未落,手腕重重向下一压,将酒盅猛地按在他面前案上。 酒溅数滴琼液于盅中狂荡不休。 甩袖转身,越案而出,纤眉飞扬,足下不停,任襦裙长摆擦土掠泥一路而过。只是越走越快。 离宴归帐。 众人讶然不知所措,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至她背影没入远处黑暗中,才敛神而归,转而去看北案之上那一人。 贺喜左臂撑于乌木长案之上,薄唇微弯,嘴角噙笑,眼里神色无人能懂。 侧身偏头。伸手拿过面前酒盅,大掌冲下一挥,示意众人但坐无妨,才一仰脖,将盅中之酒饮尽。 酒辣非凡。 恰似注酒之人。 他垂眸,嘴角笑意愈浓…… 纵是怒气横生,也能将火撒得如此滴水不漏、潋滟生姿。 叫他如何不爱她!逼夜而亮。 英欢在外帐独自待了半晌,看了一阵书。又翻了一会儿阅后未的折子,心中颇觉无趣。 明明是最热闹的一夜,偏她觉得凄冷不已。 不由一火。 扔了书和折子,自去内帐。转了好几圈,才理了些前不久换下未浣地衣物,抱了走到外面,踢帘而出。 行帐周围守兵寥寥无几,多数人都被她一早遣去营中享宴,这边唯一留下的一个此时又在靠着帐柱打盹。 她挑眉,也未怒,绕过那人便朝后面走去 将手中衣物一件件搭在帐后挂绳之上。待明日专司浣衣的人来取。 在帐后空地上踱了一会儿,又看看远处山峦隐雾,抬头望了阵儿当空孤月,更觉无趣起来。 不由更是火大。 她一甩双袖,抬脚往北面马厩走去。 因知她今夜要去持宴,不会用马。所以御马这边的马厩也无人看守。只在西面营马大厩那边留了些士兵。 她进去,看那青骢骏驹鬃顺尾垂。马眼亮如水,心中怒气不禁消了些,左右看看,拾了把草扔去槽内,抬手摸了摸马,站着看马儿低头大口咬嚼着草,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 搓掌拍裙,转身出去。 外面五步远,一人负手而立,玄袍金边随着夜风轻轻扬动。 英欢脸色乍然变冷,足下略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越过他身边时耳边忽闻低沉一笑,下一瞬人便被他拉住。 她也不挣,任他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站着。 他也站着,大掌暖暖将她凉手包进去,半天不开口。天边云遮月辉,夜色苍邃。 远处大宴之声仍无休止。 风一起,裙上轻纱一扬,蝶翼绽飞,袍边黯纹龙腾。 他一把将她扯过来抱住,硬臂锁上她地腰,埋了头下来,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气什么。 她不动不语,僵在他怀里,长睫垂落,呼吸淡淡的。 他又道:“当众离宴,任性至极。” 她遽然大火,一把推开他,抬脚就往前面走去,可没走两步,人又被他从后面一拽,猛地拉了回来。 她怒极,抬手挥过去打他,轻咬牙尖,恨恨道:“你不任性!” 他轻易躲开,扯着她的手腕转了一圈,从后面复又抱住她,低头凑过来,薄唇压上她的脸,用力一吻。 她拼命一挣,避开他的唇,低声恼道:“以后想要在你邺齐大将们面前做戏,休要拉上我!” “我做什么戏了。”他声音亦低,语气漠漠,将她抱得更紧。 她去掰他的掌,冷笑道:“余肖请奏是否移驾至巍州城,本就不是什么急事,奈何谢明远要挑大宴之时来禀?!” 他不说话,低低一笑。 她继续道:“说是入夜前接报,为何不在宴前来禀?我人在你帐中那么久,都未听有人来报!再者,出帐赴宴时他亦在场,怎的不报?偏偏就在宴中等不及了?!” 什么未当众宠过女人,所以才这样…… 他哪里会是这种人! 想着想着,不由更是来气。 他松手放开她,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来,低眼看她,沉笑道:“就知瞒不过你。” 若是换了旁地女人,羞窘欣喜尚且来不及,哪里还会动这么多脑筋。 她瞪他,“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知他今夜所行诸事都是做给军中将领们看的,却不知他为何偏要这么做。 他拉起她的手,牵到嘴边,轻轻咬吻她的指尖,见她微颤欲缩,才一把攥住,眸黯声低,道:“让人都知我敬慕你、信你,不好么。” 她甩开他的手,盯着他,唇扬冷语道:“你若实不愿同我说,也罢!” 蹙眉低眼,疾步往行帐走去。 天下二十七 她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伸手去勾他的指,又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不会不在。 又怎么可能会不在。 相斗十年终得携手一刻,灭南岵平中宛,将来纵是荆棘满路万丈断涯,她也不会再放他离开她! 除他之外,还有何人能同她比肩而立,还有何人能与她执手共行! 贺喜见她情绪略有平复,便微弯了唇,反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回走去,一步一稳,掌心暖热。 远营腾沸,一隅偏静。 英欢侧目看他一眼,轻声道:“你甩下两军将士们,不顾大宴未毕,便来这边寻我,不是任性?” 他笑笑,不说话。 稍用了些力,将她紧紧一握。 她葱指颤了一下,觉出他这重重一攥其下之意,心底不禁微微泛潮,口中叹道:“我又不会真同你生气。” “先前怒火泼翻,当着两军大将面前给我好看的人,是谁?”他低语,话中带笑,又存了赏慕之意。 她双颊微粉,窘意隐没在苍苍夜色之中,佯怒道:“是你非将人逼到这地步的!” 他偏过头看她一眼,蓦然松手,长臂伸去一把勾过她的腰,揽着她向前走,也不管会不会被人撞见,只是低声对她道:“宴上种种之行虽有所图,但,想要宠你之心却是时时都有。” 她本是在挣。可一听他这话,面又红,心又动,身子一下子便软了。 这天底下也就只他一人,能对她说得出这种话来。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傲气这霸气,这胆量这能耐,来宠她。 想到开宁行宫那一夜,他系了那片薄石在她颈上,不善言辞之人却是道,想要宠她一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向成竹在胸定命轩昂之人,却能因她而这般俯低慰。怎会不感动。 她唇角轻牵,知他先前宴上举动处处都存了私情,由是心更暖意更安,不由小一转身,扑过去抱他的腰。 埋了头在他身前,阻了他不让走。 冷硬之容一时全碎,只剩绵绵柔骨,偎在他怀里。 他低笑出声,狠狠一搂她,将她死死压在怀中。哑声道:“就这般让人来看罢……” 她呼吸微窒,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仰起下巴去看他。 却一下看见他微红地眼角。 她小惊,怔了怔。抬手去摸他的脸,低声道:“你……” 他一把拽下来她的手,薄唇微有些抖,低声道:“无事。”垂眼看她半晌,复又拉了她走,良久才低低一笑,“若能早些这样,该多好。” 她轻一悸喘。眼底又湿。 从未见过……他会动容至此! 这么多年来他伤她痛,算计谋策事事不休,可到底谁伤谁不伤,谁痛谁不痛,谁能分得清。 自诩无情刚强之人,但又有谁知那心底里最软最脆弱的地方。放的是谁。念地是谁,爱的又是谁。 足下跟着他的步子。轻纱缓飘,玄锦慢摆,步步都压着心底深情。 帐角缃线在夜里折了些光。 眼见就要近帐,她不由轻轻一抽手,可他却仍紧拉着不放。 她一停,又抽了下,见他有略松之意,才轻声道:“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考虑周全才行 着话,心便沉沉一落。 ……如何能得周全。 他大掌一松,低眼盯着她,面上清雾掩了眼中神色,声若无音般地开口,说了一句话:“我等不及。” 她抿唇,收手拂袖,知他性子向来悍烈,事事都求疾成,不由落睫道:“此事不比旁的事情,你等不及,也得等。” 他眸子里有些东西在涌,可她却细看不清,转瞬便被层层黑雾遮了去,只见他眸子沉黯,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依你。”她正要走,却听他在身后又低道一声,“以后,都依你。” 语气萧萧朗漠,没来由的叫人心疼。 她眉蹙一瞬,随即转身望他,硬扬了一下唇,小声笑着道:“倘是兵令大事,你也依我?” 明明是顽笑之言,却看不见他脸上容松一分。 他微一点头,刀唇尤利,“依你。” 她生生愣住,不知今夜他这是怎么了,不由又转回他身前,伸手扯扯他袖边,眉尖紧拧,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西面远处忽而传来马蹄答答之声。 近王帐却不歇马,定是急事。 英欢立时松手,抬手抚,掩去脸上尴尬之色,朝远处望去,隐隐可见一个小校纵马直驰而来,尚有二三十步时便急着冲她喊:“陛下,洪将军人马回营了!” 她一挑眉,侧目瞥贺喜一眼,当下快步便往西面走去。 自洪微麾下五千京西禁军人马三日前被她派出营,向北寻觅邺齐大军踪向之后,便一直未闻有报。 直待贺喜亲领军归、伐巍两军亦归,洪微之部仍是迟迟未归。 想过了今夜便再派人去寻,却未料到他偏偏在此时回来了。 前面小校滚鞍落马,奔过来单膝跪下,垂急喘道:“禀陛下,洪将军刚入大营,才过前面摆宴之地……” 她冷眸看他,道:“他领军回营,又无大事。你这么急做什么?” 校道:“洪将军疾寻陛下!” 她眉头紧皱,心中在虑何事能叫洪微如此急不可待,脚下已越过那小校,往摆宴之处急步走去。 身后响起几下快而沉的脚步声。 贺喜大步追上她,冷声道:“我陪你去。” 她点了下头。手心里忽然起了一把冷汗,眼望远处宴声不闻之处,不禁一慌,转头去看他,见他眸定神稳,这才稍放了 未至摆宴之处便已见那面景象。 篝火仍盛,然大宴已止。 西面这边,洪微半营人马被东路军将校们层层堵住。动也动不得。 东面远处,邺齐将领们未退未走,远远瞧着这一边,面上都是黑沉之色。 天下二十八 马踏轰然,铁蹄溅沙,风啸剑鸣之声如海浪一般自大营北面扑来,入耳震神,良久才消。 又有一军出营。 直驰向北。 夕阳拢山,红茫似血,蒙蒙之中金边一闪即消。 英欢裙纱曼曼,身子半倚在营西废栅旁,任落日斜影长铺满地,眼望东面山头之巅,久久不动一分。 脸色清肃,眼中水光在涌,亮得通透。 夜色将暮,天边灰了一片下来,日头最后一分血色也被隐在远山之后。 黑了,便冷。 有风起,鼻尖便升起淡淡的血腥味。 一闭眼,看见的就是磷峋森森,惨白之骨。 她阖起的眸子抖了一下,手紧紧握住木栅侧缘,小吁了口气。 身下栅木悠悠而晃,睁眼之刹,旁边一个黑影移过来,稳稳坐在她右边。 她没动,没偏头,长睫一掀,眼睛只望天边青月,不消看,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贺喜坐着,大掌撑膝,双臂微屈,半晌未言,也未看她。 四周静得一塌糊涂。 玄甲擦拭得净折月辉,硬盔白缨搁在一旁。 坐了良久,他才慢慢起身,拾起头盔,伸指一掸盔缨上的淡尘,也未回头看她,便要离去。 英欢睫颤人微动,终是侧眸去看他,启唇道:“甲胄俱全。是要御驾率军出营?此次要去何处,是不是又将瞒我不说。” 他转身,玄铁凛凛,凉透人心,褐眸漠光淡淡。看了看她,才低声道:“听人道你一日未进水食,来看看你是否都好。” 她一下子垂了眼,瞳底干涩得紧,心间麻木得分不出疼,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了句:“沈无尘已走?” 他走回半步,一点头,眉间有褶。声音透寒:“按你的意思交代了他,他也并未多问,只拿洪微回营时用的帅旗依样敛了尸骸,又将甲胄细细拣理了一番,直到走时也未一言,看不出他心中到底何意……” 英欢深吸一口气,抬手轻一挥袖,不叫他再多说,只垂了睫,不言语。 依沈无尘地性子。自当无语而敛。 将他从越州疾诏归营,却是为了让他将狄风尸骨带回京去,他心底会是个什么境地,她不敢想。 贺喜立着。看她一直低着头不开口,不由走回半步,弯身伸手,长指触上她的脸,轻轻摩挲了一阵,未见有泪,才微展眉头,转而拨了拨她的。薄唇横抿,戾气隐散。 洪微奉她之谕,率邰京西禁军五千人马出营向北,未寻得邺齐一卒一马,却一路抵至江下游。夏水涸而泥沙堵,锈甲森骨。埋于沼中。腐之将半。 当日焚尸投江数千众,冲至此处。只余十数具。 层层苍骸中,凭甲识人,竟得此一伤。 惊然之下敛骸归营,一路上马行人慢,由是拖了三日才归。 两军庆捷大宴之夜,最后却成哀亡悼帅之殇。 英欢偏过头,避开他的手,落睫一瞬,脸色愈苍,眉动却无言。 清月忽而影动。 远处依稀传来万阵卒马一声喝,恍惚间闻得蹄踏乱飞之音,竟然又是大军出营之势。 她蓦然抬头,看他眼望营北之向,不禁蹙眉,问他道:“自正午至此时,大营之中两军先后已出五路,你究竟要派多少人马出去?!” 贺喜长臂夹盔,垂看她,眸间雾动,一扯嘴角,却也不答。 笑却无意,悍气愈盛。 她已久未见他露出这种神色,不由猛地起身站定,纤眉斜飞,抬眼盯住他。 半日以来,耳闻兵令下之不断,营中人马列之不休,两军将领未得有报,只见数万大军一**地拔营而出,却不知他到底想要怎样。 心中陡然一颤……他…… 她一眯眼,上前贴近他,抬手轻摸他陡削侧庞,淡声道:“云宾二州调来的四万兵马,是去了北面,还是去了东面?” “东面。”他答,声碎利落。 风过缨乱,她蓦然一垂手,撇了眼去望别处。 邰军中,自方恺以下数十将校,亲睹狄风甲骸惨状,群愤而怒涌,纵是不得君命,也要趁巍州大捷之势向北讨伐燕朗屯于仓、顺二州之部! 下面种种举动她全知,可她却无力参拦。 任他全权主张。 但眼下他披甲握盔,俨然一副挂帅将出之样,且又命邺齐大军往东面,分明是要借机去攻中宛都城吴州! 虽是一点不瞒她,可她却满心不是滋味。 共伐南岵之时梁州被她所夺,想必他心中定不痛快;中宛一战,吴州他当是势在必得…… 心下正兀自思量时,下巴猛地被他一把握住抬起。 她小喘一声,抬眼瞪住他,正要开口时颊侧被他一捏,立时便酸得说不出话来。 他眸光窜火,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东攻吴州,我不瞒你北伐燕朗之部,我将与方恺一并率军而行!” 她呼吸骤然一窒,惊不能言。 竟未想到,他着甲及身御驾出营,为地竟是领军北上…… 回神之刹,她蓦然抬手,狠狠打落他的掌,死盯着他,咬牙道:“不须你为了我,领军赴北收复仓顺二州!” “并非全是为了你,”他低声道,眼里跟着一黯。“早就说过,狄风战逝,我心亦痛。” 那般铁骨铮铮之帅,转眼便成森骨锈甲一堆,谁人看了。安能不痛! 她一下子便又喘不过气来,朝后退了小半步,膝间卡在矮栅上,才将身子稳住。 心底抽搐难耐。 莫论邰东路军中数万将兵,便是那夜在场的邺齐将领们,哪一个不是昂藏七尺却攥泪的! 沙场倨傲,虽有槊戈相争之往历,然逝者长眠。沸血男儿如何不存哀人伤己之痛。 贺喜眉沉面紧,走来一把将她拉起,按进自己怀中,觉出她在拼命挣扎,更是用了十二分地力,牢牢箍着她,低头在她耳边道:“大军拔营,给你留了一万人马,你移驾去巍州城中,等我回来。” 天下二十九 数万人马阵中,她这三字只如狂风卷地一粒沙,顷刻便被甲胄槊戈错动之声覆没于无形。 可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黑甲战马之众犹如墨海之波,起伏不休绵延不止,两国近十万大军止于营北广川之上,但等他一人之令。 夜黯黯,风簌簌,阵中排排火把陡然亮起,千列人马行伍之间瞬时甲明枪利,灼燃焚目。 英欢又将下巴朝上仰起些,目光直对上他眉间褶皱,眼神坚定,眸底黑蓝浅光时涌时隐,人如寒雪之间一朵梅,独艳而冷。 唯不可折。 贺喜峻眉斜扬,脸色苍肃,浑身上下戾气迫人,薄唇横抿如刃,褐眸之间满满都是隐怒。 此去北上漭漭沙场,平原交戈攻城利战,不是儿戏! 她娇弱之躯,如何经得起千里奔袭颠簸大战! 先前见她她不言,将离别时她不语,偏挑这大军将之刻、这万人注目阵中与他争锋相对…… 分明是要逼他! 他心中怒气翻滚将扑,撇眸转身,猛地一抽马鞭,空颤一声利响,就要踢马离去。 身后大营之中,远远传来人马涌动之声。 他横吸一口冷气,蓦然转身,一下便对上她烁光扑闪的眸子,不禁咬牙,越过她头顶朝营中望去,就见先前特意留下护她移驾的一万人马已然拔营,军旗扬旆蹄踏泥飞,正往营北而来! 牙咬得不由更紧。眼冒怒火地盯住她 竟没料到她是如此不留余地,竟是非走不可! 她瞧见他这盛怒之容,人在青骢之上微微一晃,纤眉略动,长睫眨落之间。递了一汪浅动流波与他,柔不可耐。 火把红苗映得她脸庞泛粉而潮,双眸之光亮如晨星。 他心似中箭,怒火遽然全灭。 攥着马鞭的五指不由一松,沉眉低眸,勒缰转马,朝她这边行了两步。 薄唇一开,轻轻喟叹出声。 任是飞扬跋扈狠辣非凡。却抵不过她这一嗔之瞥。 大军阵中无法多言,可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叫他明白她地心。 叫他如何…… 再狠得下心来。 贺喜将鞭换手,长臂一伸,一把扯过她座下马缰,猛地将她人马拉近身侧,冷眸斜睨她一眼,开口时声音极寒:“今夜若随我走,将来莫要后悔!” 血沫残尸之象她未曾见过,刀箭鏖战之刻她未曾历过。可却一意孤行要随他出战向北,他心底且动且不忍。 怕她撑不住。 怕自己无法护她周全。 但却无论如何都舍不下这一双眼这一个人,抛不了她对他的这一颗心这一汪情。 英欢轻轻点头,抬睫瞧他一眼。抿了唇不多说,深知他的性子,自己于万众人马之前逼他一次,能得他错身相让已是不易,再不计较他说什么。 他回眸,见她是难得一见的乖巧,不由挑眉扯嘴,无奈低笑。口中疾吁一声,策马向前,高声传令下去,命两军彻行,向北进! 淡夜晕光之下,他甲亮缨白。人马如松而挺。转身之刹,面庞利棱渐没。眸光笼着她的脸,冲她低声道:“还不过来。” 她心有欢欣,微一扬唇,催马上前几步,奔去他身侧,眉梢柔落,眼底涌水,跟着他随大军抽鞭策马朝前驰去。 黑骏青骢蹄声答答,风过马驰,数万大军如洪涛过原,踏翻一程褐沙黄土,奔入远方夜色隐没之际。 他侧眸,她抬睫,身下战马狂冲疾行,黑夜之下辨不清对方面上之色,唯能听清自己纷乱数杂地心跳之声 她握缰轻喘,目不转睛地看着侧前方他那利身硬影,心底微微一悸…… 从此往后,再也不愿与他分开一刻! 大历十三年五月,两军破巍州,大败南岵残部。 二十六日,上随大军北上,帝命云宾二州人马东进攻伐吴州,自率余师,与邰大军同进,仍尊上为两军主帅。 六月初二,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归京,奉上谕,厚葬狄风遗骸于西苑郊冢。锦绣,宣和池间片片睡莲犹如美人之姿,掩了羞容于荷衣之下。 然大内之中却是冷意萧萧,纵是冬日三九之天亦比不上此时寒氛渗人。 空空荡荡的唁堂内,乌漆楠木棺板之上无纹无案,放眼看去只是黑冷,无华无荣,只有肃穆。 三寸之厚,承骨其中。 礼部祠祭案下几名要吏均候在一旁,默然无声,但等人前沈无尘查验过后,统着出殡诸仪。 沈无尘未着朝服,只一袭白衫散身,眉目间清冷不已,脸上神色淡淡的,好似心中无伤无恸,人站在殿堂之上,久久都不动一下。 “沈大人,”身后有人轻声开口,“若是大人心中不便,且容我等替大人……” 话未说完,便被沈无尘大袖一扬,利落截断。 他容色未变,终是挪步上前,抬手轻轻抚上那棺木,沿缘一寸寸地摸过去,眼神僵寒,动作苟慢。 旁边上来几个人,就要替他开馆。 他一把按在棺板上面,急急喘了口气,低头片刻,才淡声道:“不必再验。按仪出殡。” ……痛得恨不能将这棺木砸成碎片。 那一日奉诏归营,一眼便见腐骨锈甲,人似被雷轰过一般,纵是再惊再恸,也全没了反应。 悲极之感。竟是淡漠之态…… 当真更令人伤。 唁堂上众人都不忍睹他此时神情,纷纷垂不语。 祠祭案下官吏们依他之言,将出殡诸事吩咐下去,不多时便有人入殿来抬棺木,重重起落之间,微尘陡溅。 千军铁剑一生血,森然白骨一抹灰。 沈无尘背过身,眉平眸垂。低了头,看地上影照斜长,听身后脚步人声渐渐离殿而出,人却是愈僵了。 半晌都顺不过心头一口气。 隔了良久,他才转身,缓缓抬脚出殿,外面烈日当空而落,融浆似火,烧得他寒心剧痛。 远处抬棺之吏仍可见。 天下三十 过渭水后,大军一分为二。 于宏同林锋楠率邰大军主力疾逼仓州,方恺麾下风圣军同贺喜所辖邺齐大军并师北上,挥锋直指顺州燕朗亲部。 时日入夏,中宛境中西北广川淫雨霏霏,草长泥积,大军辎重行之慢,贺喜命方恺率风圣军精锐为前哨先行,令江平统步兵及攻城利器于后,自领邺齐轻骑三万疾行军,十日便至顺州城下。 先抵之部又分东西两军,于城外三十里处屯营安寨,不急于攻。 暮下时分,雨线如银,丝丝沥落。 大营之中静谧非凡,水色霰淡,湖天碧草间墨云虽荡,却浑成一副尖毫扫就的白宣之画。 遥遥天地间,清雅得紧。 只不知将来何时会血溅万川,战声轰隆,扰没了这一方素心之静。 英欢立在帐边,眼前帘布挂起未落,撑手于帐柱一侧,看雨点飘飞,远处月隐云现,久久都不动一下。 东面忽有马声,数骑倏然而过,快得辨不清人形。 又过了一刻有余,才见远远一人小跑过来,身形瘦削,甲胄不似寻常之人,也未着盔。 她定眸,冲那人所过之向冷声一唤:“曾参商。” 那人闻声立时停下,转了个身,瞧见她在帐边站着,便又匆忙掉头,一路逆雨跑了过来。 “陛下。”负手垂,声音低透 英欢看她一眼。挥手一扫帐帘,转身向内,“进来。” 曾参商一抖身上落雨,跟在她身后进了帐中,一字不吭。脸色不甚自然。 英欢回头睨她,劈头便问:“今日仍随方恺去城下叫战了?” 曾参商点头,眉头小动,站得更是老实。 连续八日,日日都由方恺率五千人马,于顺州城下冒雨列阵,擂鼓叫阵,欲诱燕朗率军出城以战。 江平所领步兵及攻城之器迟迟未到。若想求胜,便只有挑敌出城之策。 她为二军主帅,此策自是知晓,而贺喜于东西两面设伏兵多日,等的便是燕朗会上当出城。 可燕朗沙场滚刃多年,自是不会轻易上当,因是连续多日,顺州城上都无一点反应,任是方恺如何布阵叫骂,都似音沉大海。 但仍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以贺喜之谋略。又怎会坚信燕朗会随意出城;何况连她都能料到,方恺又怎会锲而不舍地日日与敌叫阵。 将帅言辞之间虽不露痕迹,可却处处透着古怪。 英欢看曾参商只低着头看脚下,不禁挑眉。伸手勾了她的下巴,定望着她,道:“今日大营之中何以这般空谧?往日留营兵马,今日都去了何处?” 曾参商不敢低头,可也不抬眼,脸色微红,半晌才小声支吾道:“邺齐皇帝陛下又往东西两面增派了些伏兵,所以……” 英欢眸冷好半天才松了手,“退下罢。” 看着她飞快退出帐外,形没入雨幕之中,才低眼冷笑半声。 欺君之罪,她倒是不怕! 英欢蹙眉转身,在帐中绕了小半圈。脸色愈僵了。 到底何事。能让曾参商都瞒她不说。 黑马蹄扬泥飞,一路踏雨而来。风风火火如雷过天际。 雨水沿着玄甲边缘滑成一条白亮细线,待人翻身下马之时,陡然裂成粒粒极小地雨花,四溅开来。 贺喜大步入帐,抬手摘盔之时随意抬眸,一下便愣在帐口。 英欢端端坐在他帐中案前,一身络璃薄甲映着帐中烛火之光,愈显色厉,脸上无甚表情,只眸底有些淡光,看他进帐,却不言语。 他只僵了一刹,便微一勾唇,慢慢将头盔取下,一甩其上积雨,几步走过来,低声道:“怎么来了。” “主帅视帐。”她轻轻开口,语气淡淡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走。 他眉间有浅浅的褶皱,脚下停了停,将手中头盔扔去一旁,却不卸身上甲胄,看着她道:“这么晚了,早些回去歇息。” 英欢忽而起身,绕案而出,走近他身旁,抬眸盯着他,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湿雨,“不卸甲,是打算还要出去?” 贺喜眸底一黑,一把扯下她地手,“还要去巡营。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过身,“当我蠢不成?”停了停,又道:“大营中还剩几人几马,需得你去巡营?!” 他沉眉不言,侧身几大步走去坐下,大掌往膝头上一撑,冷声道:“不劳你操心。” 她一下子便火了,飞快回头,见他板着一张脸抿着唇,不由更是恼怒,微一咬牙,道:“你奇兵诡谋,此次又想将我撂在大营中,自己出去行何险计?” 竟是没想到,她一路跟他来到此地,他还是想背着她,一人独行! 他只闭了嘴不吭气,眸底沉黯似墨,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见他玄甲湿漉漉的,额上还挂了水珠,在这大帐之中,不擦不换,竟也不嫌冷。 两人相视良久,谁也不再开口,静夜如海,**溺人。 烛火之苗忽地一跳,嘶的一声。 英欢微一蹙额,眸子动了动,再开口时语气弱了不少,“你既是不说,我便不走了。”贺喜登时起身,弯身拾了头盔便要出帐。 她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冷笑道:“你若是走,那我便跟着你不离。” 他足下顿住,狠狠一丢盔,转身扯她入怀,滚烫的唇舌压下来,咬住她的红唇,撬开她贝齿,一路猛进,搅得她心神俱碎。 半晌才离了她的唇,头抵在她前额上,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莫论如何,都瞒不过你。” 她挨在他胸前,任雨水沾了一甲,伸手去抱他。 轻轻一叹气。 他亲了亲她的脸,沉沉又道:“今日才命大军出营,伪作粮草不足之象,向南佯退。” 她霎时明白过来,惊然一挑眉。 原来先前种种,都是做戏……知燕朗定不会受激出战,才日日都去叫阵,拖了这么些时日,辎重之部至今未到,若是此时装作粮草不足往南退走,倒也能叫顺州城中守兵轻信。 天下三十一 帐帘已落,飘雨细丝如雾般掀了一角水气。 英欢微一侧身,再看向他时,目光且惊且喜且不解。 她方才开口想要说的,本不是让他带她走。 却不料他会说这话。 但,先前一刻他还因她想要随军出战而板着脸给她冷色看,眼下竟偏又主动要带她一道去。 她动动眉头,欲问,却不知该不该在此时问,怔迟间他已扬掌扯了雨氅过来,抖开来披在她身上,利落系好。 氅角冷缘扫过她的脸,沁凉。 他低了低头,薄唇擦过她的嘴角,语气淡淡轻轻:“不高兴去?” 眼里生生熄熄有焰乱跳。 她侧眉,辨出他眸中紧闪而灭的喜悦之色,于是更加不明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下意识接口道:“自是高兴去的,只是……” 话未说完手便被他握住,一路拽着大步往帐外走去,来不及再问再说,出帐之时便见外面营东远处一片漆黑甲光。 人马已然集结将。 她闭了嘴,待人将御马牵来,便翻身而上,腰间苍黑铁剑被雨洗得湿冷冷,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拍着络璃甲片,声音清脆得紧。 贺喜抖缰,绕马一圈,掠过她身旁的时候低道一声:“跟着我。” 她再无二话,一抽马臀,随他往东面驰去。 夜雨如珠而下。粒粒迅急,敲在他玄甲上,迸溅碎裂处处湿。 他未披雨氅,人在马上舒体而骑,肩宽背挺。任雨落雨洗,毫无暇碍,待至军前也不多言,只飞快扫视一番,见人静马默,便点了点头,抬手比了个手势,长臂一挥。猛地掌切而下! 千余铁骑抽鞭落马只在一刹,万蹄轰然震地,利甲所向之处割开片片雨幕,杀气腾腾,向南飞驰而冲。 如此无言戾窒之象,顿时让她心有所撼。 驾幸军中已久,知男儿披甲刚逆无物,却不知出战一刻竟能迸出这般铁血戾气! 思绪飘忽一瞬,耳边响起他低沉稳漠一声吼:“走!” 这才陡然回神,见他已扯缰转向。忙也吁马调辔,随他逆雨朝南,顺千骑踏泥而过之路疾驰奔去。 夜深雨大,天边黑雾浩渺。闷扣如盖。 人马疾行间,睫掀睫落都是水,辨不清身周是何景象,只盯着他甲上冷雨之光,步步紧驰。 行了许久,地势突然变陡,向南渐倾,两边高木密密丛丛。又有斜坡。 前方有令迅下,千骑骤然止步。 贺喜人在军后,勒缰停下,昂朝远处略眺一番,并未多令,而前方千骑铁阵已然裂成两半。各由将校领至东西两面。分向而伏。 英欢蹙眉,眸子一斜。冷冷睨他,论眼下这阵势,若无事先演排估测,哪里会得这般迅而不乱,稳而不拖。 他人马立了一刻有余,见前方马阵散布开了,再无踪迹可循,才低眼撑鞍,偏头看她,一弯嘴角,笑道:“走。” 未及她有所反应,他右掌便长长探过来,拉过她的马缰,口中低斥一声,带着她一道往东面山坡上跑去。 坡并不高,不过二十余丈,坡下夏树枝繁叶茂,雨落而托,纷纷抖抖好似柳腰少女。 人马待至坡顶时才被他松放开来。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湿雨,转头看她一眼,道:“此地观战,正好。” 她立在马上未下,身上雨氅油面已被雨水浸透,听了他这话,不觉有丝冷,动睫瞥他,终于问道:“为何带我来?” 他低眉,不紧不慢道:“因没料到,燕朗会亲自率军出城追袭。一路看中文网 她没说话,心下却在暗自思量。 他喉间忽而滚过一声沉笑,又道:“更没想到,他竟然只带了三万人马。” 她听见他这笑,心头竟是一凛,方恺领军向南,诱敌以战,若中宛大军不敌而走,此地仅凭他千余铁骑,又何敢言利断其退操胜券之样。 她又想了想,才开口,声音如雨,脆且冷:“你这些天来背我不见,就是在忙此事?” 他一挑眉梢,嘴角微咧,“没有背你不见。” 她假作没看见他眼中黯柔之色,蹙眉又道:“以燕朗之老辣,怎会于雨夜亲自率军出城……” 他敛了目光,慢悠悠道:“因他不知,是我领军在此。” 她诧然,没想到他又使这招,不禁轻嗤一声,“这伎俩使来使去,竟还能骗人相信。” 他低低笑出声来,脚下催马凑近她,沉声道:“想当年,连你也被我骗过两回,休要嘲弄旁人。” 声音甚惑,叫她脸庞乍然作红。 知他所谓何事,不由更是羞恼,撇了眼不再看他。 远远天际墨染水飞,猛然传来惊天动地怒啸之音,声声不休,如龙吟九天,刹那之间响震苍穹无限。 南面目尽之处,火光腾然而起,锁雨顿化。 光波缥缈,却带了血腥之气,自远方一路荡过来,横映天穹一方赤。 她呼吸骤然紧促,勒马向南望去,虽看不清什么,可却能感到那重重杀气,万军槊戈相交而战之象,仿若就在眼前。 “当是燕朗之部中了方恺诱伏之阵。”他在她身后低声道,语气缓缓,不带一丝紧迫之情。 她攥紧了马缰。不动不语,心口砰砰在跳。 竟是隐隐兴奋起来。 他见她不出声,不由驱马并头,又道:“怕?” 她垂睫,轻一摇头。红唇微弯,“不怕此战,怕他不死。” 虽是淡笑,语气却是狠厉决绝。 一字一语咬牙而道。 他蓦然扬眉,褐眸于这雨夜之中燃亮非凡,望她半晌,才漠声道:“此一役,他必死无疑。” 苍戾寒声一句响。带动了她心中翻涌之血,不明之火猛地腾燃而起。 她回身转头,看着他,眼中水火乱跳。 他目光顺滑而下,落在她腰间黑剑之上,斜眉扬动,低声问她:“可曾使剑杀过人?” 她摇头,手却不由自主地摸上那剑。 天下三十二 雨雾腾绕,他的眼神堪比淬火之剑,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凝眸以视,然后轻一点头。 于是他猛地掉头,臂下长枪一转,枪尖微挑她的马缰,勾着一绕,带她一道下山。 杀气凝重,利甲尖枪塑得他浑身上下都是刃,都是锋,都是直叫人胆战的扑面戾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战气腾腾,铁血狂沸,黑倏如箭。 二十丈的陡坡,在他疯似的猛冲之下,弹指几瞬便跃至底下湿泥之地上。 她心跳得似要扑出来,人在马上却不颤不动,手将马缰攥得更紧,不知是受他杀气所染,还是被那不远处的近战之声所骇。 玄甲之上,雨粒点点触目,在夜色中散着诡异的冷光。 两山之间,三面大军血战不休。 弓矢利箭,碎尸四落,血沫横飞,遍山漫野的哀号之声令天幕为之陡颤。 燕朗率军追袭,以为退军无粮溃散,却不料他遇到的是满怀恨火、誓要替狄风报仇、以血尽洗前耻的邰风圣军将士们! 而两军并师合战、割计功,邺齐铁骑又怎会甘心于邰大军前落了下风,其挥剑持抢、纵马杀敌之猛利又何弱于风圣 如困兽出笼、饿豹捕食,一路返追至此的两军将士们都杀红了眼,于两山间狠剿中宛大军,战势胜负一眼便明。 隆隆战声似春雷过阵。嚎吼枪撞之声如飞絮一般直塞耳际。 睹此之景,纵是在夜雨之中,心也为之巨震。 英欢轻吸一口寒雨之风。 镇了镇神。 贺喜纵马驰过乱战之中,冷冷一吼,长枪白亮之尖划过北面阵前。点了阻敌千骑中的五十人马,长臂倏然一挥,落枪,又提,直指前方破谷而出的百余骑中宛散兵! 五十人马飞奔离阵,顺他所指,直扑窜逃敌兵 风雨之下,他眸光如狼。凶狠万分,口中响厉一声马哨,她座下青骢昂脖嘶鸣一声,跃蹄冲过阵前,驰至他人马之侧。 二马并辔而行。 蹄踏雨碎,泥水溅身,破风之向,正对前方银甲灼灼之光。 马在狂冲,前方先行地邺齐轻骑已然挥刀斩向逃窜的中宛人马,雨血遍地而淌。她呼吸骤紧,攥着缰绳的手开始抖。 耳边传来他沉厉的低嘱之声:“松缰,拔剑。” 她长睫微微颤了一下,座下战马怒冲横踏。颠飞离道,若是松缰,又如何能控得了马势…… 可她信他。 右手松开马缰,然后探至腰间,蓦然抽剑而出。断剑之刃犹然锋利,在雨幕之下折了寒光一线。 他猛地一抽鞭,持抢在手,跃过她人马。侧眸冲她飞快道:“任马而行,随我而来!” 她还未来得及点头,便见他已回头,纵马直冲向前。 前方中宛散兵已被邺齐轻骑砍杀近半,余数拼命朝北狂奔,蹄声震震。甲裂人翻。混着风声雨声,颇令人寒。 他身影如惊锋一剑。自溃兵中一路持抢横杀而过,人马过处不留人命,泼墨走龙一般迅猛刚厉。 明明是战生败死之血事,却被他做的这般利落雍华。 她任御马顺风而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地背影,看他手中长枪飞转,利尖直对不远处的银甲黑马,眸底如火在灼,滚烫非凡,连心都透着浴火之殇。 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喝斥青骢再行快些…… 右手紧攥剑柄,断刃之锋逆风割雨而过,然后蓦然抬起! 当此一刹,才知他到底要带她来做什么。 若是这般,她必不负他用心之苦! 他凛凛之势如狂风扑地,为她清出血路一条,身后是邺齐轻骑拦杀之声,唯前方将甲银光由他来追。 飞驰之,快得不可思议。 她睫落睫掀之间,他便已冲至前方那人那马之后,就见玄甲陡震,长臂一挥,枪落之刹,马蹄屈倒。 颤栗嘶鸣声起。 马倒人未翻。 她心口有血在涌,看那银甲颤了颤,便要翻身去捡地上落枪,可他却攥枪不动,勒马回身,望着她。 他望着她。 而后蓦然收枪指前。 目光寒凌似尖冰,其间何意不须他道,她已然明白。 青骢纵驰,剑削雨风,眼前只有那银甲一方。 她狠一吸气,马蹄碾泥而过之刹,手起剑落,直直劈向那颤光银甲,用力猛烈,右手虎口陡然作痛。 心底有碎石滚过。 刺痛万分。 银甲颤倒在地,她猛地勒缰回马,疾催几步,胸中恨火喷礴而出,扬手挥剑,再度砍下,狠狠割过那人颈侧! 浓浓的血腥味荡在这潇潇冷雨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眼前一暗,浑身力气在一瞬间统统消弥,握着剑的手也开始狂抖,只心底碎石滚起成堆,牢牢压着她的胸 狄风战死之仇…… 今夜,她亲为之报! 眼前血雾蒙蒙,睫上沾落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恍惚之中看见他驱马过来。 他目光灼灼,臂下长枪银尖冲地,盯着她,眼底凶戾之狠已消,小簇火苗隐隐在动。一早便知,她骨子里是同他一样的人! 不怕死生之殇…… 怕不够狠。 不怕血溅之殁…… 怕不能战! 他催马近身,长臂探来。伸指轻轻抹去她脸上雨泪之水。 刀唇一线,不作多言。 万丈铁血、千刃傲骨之下,点滴温柔,只为她一人。 身后山谷狭道之中,厮杀之声渐渐漫入雨中。越来越小。 苍天之上,血光横映。 暗雨之下,胜役激沸。 死生与共、并肩而战…… 不过如此! 昏昏沉沉睡梦中,眼前恍见那攒情黑眸,又见那森森白骨。 天下三十三 她耳根微微痒,额角泛红,偏了头不说话,半晌之后软了身子,手松开鞍,朝后靠进他怀中,任战马纵驰,夏风逆面,慢慢闭了眼。 长草清露在夏日暖阳下颗颗剔透,背营而驰,天地愈显广阔,流云如絮,渐飘远际,广疆万里无阻行,唯二人一马绵情缠。 他手臂环过她的腰,两手松松挽着缰,不勒马向,垂眸看着她的长睫侧影,嘴角带笑,任马行许久,才一拽缰绳,吁马止步。 她在他怀里不动,只睁开眼看了看远方那湛天灿色,觉出他又将她抱得紧了些,才开口轻声道:“无事找你。” 连日来他带兵出营,夜里归营又晚,她不便找他,可心里又惦记着他。 是想他。 可这话又实说不出口。 他低笑,抬手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几分来,眼底黯黯柔光渐涌,低下头来亲她。 一下下吻着她的红唇角畔,厮磨着,轻咬着。 动作霸道却又怜惜。 他不须她多言,便已明白她话中之意。 长久以来,她次次找他,次次有事相商,何闻似今日这般无事却去阵前扰他之说。 她被他亲得心猿意马,不禁在他身前小挣一下,反手推了推他,侧过头轻喘道:“本想看看你,说两句话便走的,谁知你又带人来这么远,放城下列阵将士们不顾……倒叫我心里难堪……” 身下黑马尥蹄,喷着鼻息,一抖长鬃。 他口中低着应哼一声,大掌摸过她腰间,嘴唇移上她额前。又亲了亲她,哑声道:“又瘦了。” 她低了眼,心底水波汪涌,鼻尖一酸。 他却忽然松开她,翻身下马,然后抱她下来,背倚马身,圈她入怀。长指探上来,指腹轻扫她眼下肌肤,斜眉道:“这几日在营中待得少,是想早些布好攻城之策,待江平之部一到,便可火下顺州!” 她抬眼看他,眉头微蹙。 他知她念他,所以才解释给她听。 可他想火下顺州,不外乎是要占疆夺利,好再趁中宛都城受胁、无力分兵之机。势扫东面数州。 如此一想,她心头凉水渐涸,眉眼间也不复先前柔色。 他长指划过她的脸,勾起她下巴。目光抵进她眼底,峻墨眉峰蓦然扬起,低低道:“想要破顺州城,是想早些让你移驾至城中去……你身子不比营中将兵,久居营中,如何受得了!” 不怕死生战血,怕她人有万 他见不得她瘦,见不得她苦纵是她自己不觉艰辛,他亦心疼! 口说无用,非亲身亲为不可。 她本已黯下去地眼底又忽然亮起来,如宝珠夜明,萃灿眸光隐隐带雾,红唇轻轻动了动。却是无言。头一垂,脸埋进他胸前。伸手紧紧去抱他。 竟是又错怪了他。 心底湿乎乎一片,怨自己多疑,又怨他炎日挂甲,不为自己却为她。 叫她如何能自安而过…… 他搂过她,看她这颇显孩子气的动作,不由沉眉低笑,嘴凑近她耳边,问道:“醒来后,可曾用膳?” 她闻着他身上汗湿之气,却不忍离他,摇摇头,还是不开 脸贴在他略带潮气的硬甲上,额角渐渐烫起来。 那夜雨战之后,夜夜不得彻眠,神疲力乏,待今日见了他,才觉浑身张紧的韧力都松懈了下来,此时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声音沉了些,“怎的又不用膳?”声音隐隐存怒,又带了不忍之叹。 她身子软软偎在他怀中,眼皮渐垂,心安而落。 他见她一直不语,不由皱眉,抬手握住她脑后,正要唤她,却觉掌心温度甚热,脸色蓦地一变,立时飞快探指去摸她地额。一路看bsp;滚烫滚烫。 他眸光遽然转利,反身抱她上马,踩蹬扬鞭,动作快似十丈广瀑落地而砸。 猛地一鞭抽下去,战马陡嘶一声,前蹄屈扬,飞也似地朝西南面的广数营帐冲去。 他脸色阴霾,眼底黑雾腾升,刀唇紧合,紧抱着她,人在马上如铁剑一柄,锋不可近。 万没想到,她会在此时生病! 额角炸裂似的疼,人昏昏沉沉不知所事,只觉浑身骨头都似被人敲断了一般,僵痛难耐,想动一指都是难事。 整个人都烫得要命,热汗一身身地出,好似永无止时。 意识朦胧中,隐约感到手被人牢牢握着,耳边有低低之语,却听不清辩不明,热意难抗之时,又有人用浸了凉水的帕子替她擦拭身上那些似要着了火的地方。 动作温柔万分。 时而有蝴蝶嬉戏之痒,搔得她唇角颤。 虽是睡着,可眼眶却湿,自己又不知是为了什么…… 年年月月那般长。 往事如画,飞连成幕,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心悸心搐,心痛心殇,多少人多少物在她面前来了又走,唯心底一角隐隐潮涌,其间藏着一人,可倚可靠。 耳边忽然响起东西碎裂的清脆声。 又有人低声呵斥之音,小声谢罪之音…… 被人握着的手一松。 她猛地一惊,眼睫颤颤,意识拢回了些,慢慢睁开眼,望向帐顶缃线的一刹,便觉头晕目眩,不由蹙眉又阖眼。 中却能忆起事来。 ……到底不是在梦中。 指才一轻磕榻缘,那边便有人急转过来,先前被人放开地手复又被他紧紧握起。 “醒了?”一声沉沉低唤漾起,里面带了些许焦急之意。 她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半晌才又用力睁开眼,微侧了头去看,就见那双摄人褐眸近在咫尺,眸底急火乱窜。 心一暖,人僵乏。 她手指勾了勾,他会意,见她真的醒过来了,才舒展峻眉,之前紧抿的薄唇有些抖,半天才道:“你昏睡三日,若再晚醒一刻,我便要亲手斩了邰军中你那没用的翰林医官!” 她慢慢一牵嘴角,撇眸看着他,见他脸上不复往日镇定之色,不由又轻动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 天下三十四 英欢淡淡看他半晌,才慢慢阖了眼,红唇轻动之下,觉出他挪开了手指,不禁启唇,小声道:“不必……” 然而喉间痒涨,才吐二字,便又哑咳出声。 贺喜眸底引火窜光,摒息僵停,眉头皱得更紧,好半天才抬手去摸她的脸,指腹一下下抚过她面上潮红之痕,低声道:“你不必多说,我自明白。” 她又睁眼,眼角略湿,缓缓一压下巴,指尖推了推他的掌心,示意他走,不必撑着陪她…… 不必为了她而这般辛苦。 他突然俯身低头,重重吻住她。 她长睫眨动,无力拒他,只得任他泄出那焦急之火,未闭眼,看他眉间褶皱渐渐舒展开来,才轻轻一喘,再一推他。 “曾……”她唇缝中费力轻吐一字。 他直起身来,用力一握她的手,低眼看她道:“人在帐外,我去叫。”他转身,走了两步,复又回头,脸色苍邃,眉眼间是道不出的神情,“别逞强。” 外面有阳光透缝斜入,打在他身上,硬甲触日而耀,坚紧可靠。 她头晕得厉害,听了他这话,人又恍恍愣住,心底一角砰然脆裂,宛如地上碎瓷,只不过溅出的是赤血,而非乌药。 看他大步出帐,不由垂眼攥被。 心口血涌沙沙作响。 ……非强不可。 不多时曾参商便入帐觐见,足下步子急如沾火,一路小跑到内帐中。奔到她榻边,屈膝半跪,一双大眼水红,嘴角一瘪,小声道:“陛下。” 竟似要落泪。 英欢偏过头。看她这模样,不由一展眉,口中轻哂,“……朕又没死。”然后侧身,撑了撑胳膊。 曾参商见状,忙上前来扶,帮她坐起来,又拿了几个软枕垫在她身后让她半倚着。才拂袖一抹眼,“陛下龙体生恙,臣……” “旧病而已。”英欢声音若丝,纤眉微动,黛色衬得面庞愈苍白,抬睫看她一眼,“赵烁是如何说的?” 曾参商晗,小声道:“赵太医也说是陛下固疾又,但军中携药不足久养,他已往京中递了折子。参请沈相独阅,命太医院备药,随下一批军需器甲一道送来军中。” 英欢脸色大变,胸口气血汹涨。开口欲言,却大咳不止,脸色红如血抹,半晌才抬手压喉,忍了半天,哑声断断续续道:“……此等大事,他赵烁竟敢一人独断?!不经朕意,便往京中递折子?!你给朕……拿他入监!” 京中朝堂风云祗候。她人在军中旧疾突,千里之外隐雾蔽崖不可辨,若传此事,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陛下息怒!”曾参商一下便慌了,也顾不得君臣有别,急忙上前来拍抚她的凉背。见她眼中怒意横生、气喘不休。不禁急急又道:“非赵太医胆大瞒君、一人独断,实是因陛下三日未醒。赵太医生怕拖时出事,才禀奏了邺齐皇帝陛下,请他来决……” 英欢怔然凝眸,侧头看她,犹不敢信,哑声道:“此事是邺齐皇帝陛下准允地?!” 邰朝中有细作,此事他绝不可能忘,又怎会同意赵烁将请药折子在此时往京中?! 曾参商点头,自低了眼,道:“邺齐皇帝陛下独自关帐半日,才允了赵太医之请,说……任是何事,都比不得陛下龙体重要。” 声音越来越小,话音到最后几要跌落埋入帐中轻尘之中。 英欢心口沸血瞬时如遭冰冻,满腔怒气梗在心头,再也作不出,眼底红透一片,半晌才一垂眸,身子重重靠上后面软枕。 再也无力。 别逞强…… 他那锐落三字之音犹在耳边轻荡,原来如此。 知她定会拿身子硬扛,才在她未醒之时便独允邰太医之请;可若是一旦风起雨倾,他那铁甲宽背又能否真的替她扛下种种难责之事…… 英欢闭眼良久,才一挥宽袖,轻声问道:“……三日来,顺州城下如何?邺齐皇帝陛下那边可有何动静?” 曾参商朝后退了半步,垂道:“两面军中将帅集帐议策一次,方将军愿遵邺齐皇帝陛下攻城调命。三日来邺齐皇帝陛下白日随军出营,夜里……”她抬睫一刹,又抿抿唇,小声嗫喏道:“夜里便来守着陛下,连邺齐京中来的折子都是命人直接送来陛下御帐中、择空批阅,几日来都未好好歇息过……” 英欢脸色遽然窜红,撇眸去看她,见她低了头,不知她面上是何神色,声音不由一寒,道:“他行此逾矩之举,你们上上下下竟无人劝阻相拦?!” 叫邰将兵们看了去,成何体统! 曾参商默声不语,更不敢抬头,手指扯了扯袍边,半晌才憋着道:“邺齐皇帝陛下欲行何事,臣自是不敢劝拦,便是方将军看在眼里,也未多话,因是营中上下都不敢多言……” 英欢闻言不由又是微怔,“连方恺都未犯谏?” 曾参商低眉,“方将军自那夜雨战之后便再也未在背地里对陛下不敬过,他虽不善多言,可谁都看得出他对陛下颇为叹服。且非将军一人,两军上上下下,凡是那夜冒雨参战者,何人不对陛下心生敬佩之情?” 英欢长睫蓦然一垂,心中渐明,虽说前些日子知二军对她拜服,却未想过连方恺也会真心尊她服她……风圣军中将兵难驭,能得如今这局面当真不易。 她不由蹙眉,唇角却微微一牵,淡声道:“如此看来,朕这一场病倒也生得值了……” 曾参商见她怒火不复先前之盛,才缓了心神。道:“陛下不必担心顺州一事,据人所报,邺齐江平所领步兵及攻城之器明日入夜前便可抵赴大营,邺齐皇帝陛下已然决议,最迟后日午后,便要出兵攻城!” 顺州城中无帅坐防,被围数日,当是粮水紧缺。此时攻城,应是不难,只不过…… 英欢看向她,眉微皱,道:“传朕口谕,就说朕身子已大好,再点二十人来守帐,若始攻城,除赵烁之外,非得朕诏。任是何人都不准入帐!” 三日来他不眠不休,只因担心她。 若是两军攻城,前方战火纷飞,她又怎能让他再阵前营后来回奔波! 曾参商伶俐心剔。听她此言,瞬时便明白了她是何用意,心中不由一叹,口中应喏道:“臣遵旨。” 天下三十五 他温热的呼吸漾在她唇角,搅得她更是晕乏不抵。 再拒,拒不过他这沙沙哑哑的低惑之声,拒不过他这似铁如铜的宽厚之怀。 几日来他在前方领军攻城,她虽卧病在榻,可心中亦是时时刻刻都在挂念他的安危,担心他拼起狠起狂来,那肩上旧伤…… 想着,她身子便又软了下来,抬手摸上他的右肩,见他无甚反应,才略放了心,落臂去勾一旁叠起的衣袍,轻声道:“……不忍。” 他见她脸红娇柔,病态更显可人之色,情动之下,忍不住又低下头去亲她,衔了她软软的唇瓣,轻轻吻咬了一番,才握着她的腰起身,口中低声喘道:“我来。” 于是她放手,任他撩起衣袍给她披上身。 随意系了袍带,压了长绶,他便扯过满是尘血之气的黑氅来,将她牢牢裹进去,然后低眼看她,道:“且先忍忍。” 她鼻翳微动,闻出这氅上腥气,不由蹙眉,却也不多言语。 贺喜大掌抚上她的头顶,顺了顺她的长,眼里温光醉人,终是将她一把抱起,扯紧了黑氅,大步往帐外走去。 夜色如墨,星辰似砂。 夏夜轻风徐徐吹面而来,远处顺州城向一片兵马槊戈展动之声,营中却是寂静寥旷。 守帐之兵早已被他尽数遣走,帐外就只剩他御下战马一匹,垂了脖鬃。弯蹄在候。 他抱她上马,“扶稳了。”见她坐好,才猛一踩蹬翻身,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抽鞭纵马。疾驰出营。 她被黑氅包得密不透风,只留一张素色透红的脸在外,听他在耳后沉沉吐气,看远方星夜之下城外火光,不由一垂睫。 原是没有想过,这辈子会有戎装在身,纵马于广疆之上,驰骋于沙场之间地一日。 就像从来没有想过。她此生能得一人真心与付,能得一人……相爱共行。 病里多思,只消一想,眼眶便忽而潮润起来。 轻一吸气,迎着扑面夜风,抬眼朝远方眺去。 战火横映天际,苍穹覆扫敞原,丈厚城墙高高擎空,无数旌旗垂垂落地……目之所及苍灰之处,是他亲手为她攻下的重池一座。 心忽然便跳得迅急起来。 她慢慢伸手。紧紧握住他揽在她腰间的掌。 无言以表心中之情,惟望他能明白。 身后之人稳如磐石,战马一路飞驰颠簸,他却忽而凑下来亲她右颊一下。然后长臂猛地抖缰而转,催马直向城后行去。 如流燕贴谷而飞,战马斜掠城门南破之人马数众,蹄下激起一地夜尘,火光之亮、响动之声瞬瞬被踢至身后踏痕远处。 她看着苍血之色的城墙厚砖自眼前疾闪过,眼不眨地以目丈测这座曾是她心头悬吊不下的重镇,马壕、女墙、角楼处处及目,坚不可摧之城。现如今被他大掌一挥尽数拿下,心中是说不出地滋味。 知他强且坚靠,世间少有能与之媲敌者,然亲随他战、享此役果,才顿觉如此一个男人,爱她且护她。不需她再处心积虑提防他。是件多么心幸的事情。 不由得朝后一偎,紧紧贴进他怀中。 前方有城东门……清萧一片,内外守兵井井有条,不似南门攻城遗战之风,倒像他专门为她自城内清出的一道过驾之路。 外城守兵见他一路纵马驰近,飞快吊起城中悬门,放马入城。 内城之中并无想像中的那般混乱,许是因中宛守军不敌自降,又或是因他特意命人择路清迹,不愿叫她看见那种种血乱之象。 她低眼埋头,黑氅遮过半张脸,任他一路飞鞭,就这般由他抱着共骑一马,直直冲过条条内城之道,冲过灯火萧暗之处,最后冲入那顺州府衙。 直入官宅之门内的上房。 安安静静,有条不紊,二堂之外留了守兵,再往内便见不着兵甲利器,反倒只剩一些正来回持物进出院内的丫鬟们。 她动动眉头,将脸从氅中抬起。 他将马勒停,并不急着下,搂着她道:“并未全清,还留了些人,好来服侍你。” 她卧病营中数日,帐内帐外无宫人,只靠赵烁一人又是不便,哪里能得好好照养,因是才病愈得这般慢。 他既是都安排好了,她便也不再多言,知自己就算此时有议,也是说了无用,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叹,让他抱下马来。 一路抱进上房官宅的主厢里。 果然是香烛软帐,纱飘罗坠,人一进去,便觉浑身僵紧的骨头都酥软了。 他在外吩咐了几声,不多时便有人抬了沐浴之物进来,然后他又将人遣走,反手合门落闩。 她站在那里,掀一掀睫,自己动手解了外面黑氅,里面未曾好好系紧地衣袍因马行颠簸,早已滑落半开。 肌肤因病泛粉,却在这暖明灯烛下显得娇柔非凡,似含了汪露的桃花蕊瓣,诱人得紧。 他走过来,伸手来扯她凌乱的外袍,又撩落里面贴身衣物,绛紫凉罗触地而萎,软软堆成绣曼一方。 她由他掇弄,脸又有些红,伸手搭上他的肩,眼望他身后窗棂上的繁复雕花,神思一时恍惚起来,突觉身下凉滑一下,才知是被他除尽衣物,不由垂,鬓边滚下几丝,轻轻飘了两下,又贴着嫩白耳廓不动了。 他眼底洞黑,飞快低头啄她一口。然后抱起她走去浴盆那边,踢开脚踏,直直将她放进热水中。 眼前水气氤氲,又有数滴水花因他动作之大而溅至外面,她将身子在水中团起。浑身过了一阵轻栗,才抖睫,透过水雾看他不甚明晰的脸,轻声开口道:“让外面的丫鬟来替我……” 他利落地解了甲胄,随手往地上一扔,卷起内袍窄袖,弯下身,伸掌进来。在她玉滑之肌上揉揉弄弄。 她忍不住轻喘出声,抬手去握盆缘,小声道:“你别……” 他沉沉笑了一声,大掌抚过她寸寸肌肤,又解了她地,替她濯洗一番,见她一双大眼含羞带恼地直瞅着他,才又扯嘴低笑,“乖。” 她心口的血一下全涌至脸上,红得要命。垂睫咬唇,任是他怎样摆布都不再出声。 浑身的皮肤都点点烫,骨头一块快被他地手指摸断……脆生生散落开来。 天下三十六 英欢瞳中一缩,人乍然清醒过来,盯他盯了半晌,才微一展眉,脸上陡惊之色迅消,水眸淡眄,和和缓缓道:“京中药,倒将你也一道来了。” 平稳无波的声音,听不出其间何意。 宁墨见她不再重咳,便收回手,转身去一旁拿过火折子吹起,燃着桌上烛灯,屋内床边这角瞬时跳亮了一抹晕黄。 他这才又回头,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她,眼底攒了些笑,开口道:“陛下不愿见到臣?” 她只望着他,并不开口。 他又道:“陛下千里之外龙体生恙,太医院接报不敢妄断,怕若是单御药亦无法急缓陛下之疾,为图安妥,才派人亲来替陛下诊脉。” 英欢淡淡一抿唇,听他解释几句,便全明白了。 几年来她在宫中用药之度一向是由宁墨同另一太医院轮臣互诊,而自他被册皇夫之后,更是常由他一人替她诊脉独断。 因是她身子大小疾恙,太医院上下,就只他一人最是清楚。 此次御驾亲征,他贵为皇夫,不便随她一道出京,再加她心中本也不愿点他伴驾,由是才命太医院老臣赵烁为随军医官,一路伴她至此。 谁知却会突生这么一场大病,让赵烁都手足无措起来。 兜兜转转,还是落得这般局面。 只是京中那边,怎肯轻易放他皇夫之尊而来此地…… 宁墨见她兀自在想,便一舒眉。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她,道:“此信是沈大人托臣带给陛下的。” 英欢回神,伸手接过那信,微一挑眉。葱指滑过封口处的密泥,当着他地面便飞快拆开来,抽出信笺来快扫了一遍,才折好收起,抬眼看向他,红唇微微扬了一下,却也未说什么。 他脸上神色如常,见她扬笑。眼里一下温润了些许,低声道:“自陛下出征以来,臣在京中日夜惦记着陛下,生怕陛下于军前有个万一……” 着,便抬臂,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圈进怀中。 然后慢慢压下头,嘴唇在她额上点了一下。 她也未避,只是垂了眼,淡了脸色。本是温暖熟悉的怀抱,现如今竟变得这般僵硬陌生。 他抬手拢了拢她身后散乱的长,又道:“原以为此番前来能够一睹邺齐皇帝陛下英容,却不料臣还是慢了一步。” 英欢闻言抬头。见他眼中还是横波浅亮,辨不出他面上安若之色其下藏了何意,不禁扬眉,不知该说什么。 宁墨看着她,眼底稍稍一黯,又道:“入城后听闻……邺齐皇帝陛下对陛下甚是礼尊有加,战中军前,事事都对陛下颇为照料。” 她身子一僵。伸手抵开他,脸色顿时冷如冬冰,“何意?” “无意。”他低声道,撇眸避开她的目光,然后轻轻拉过她地手,随意搭指于她腕上。过了半晌才松开她。皱眉道:“……还是那年的旧疾。” 那年…… 她半阖了眸子,心底惶然一动。知他在指什么。 大历十年杵州视江归来,亦是突迅疾,夜夜咳得昏天黑地,在宫中由他用药调养了许久才痊愈。 他替她拉好袖口,扶她躺好,低眼看着她,又道:“想必陛下也未料到,当年杵州一行,日后会生出这许多事来……” 话虽寻常,可其中蕴意却 英欢冷眸对上他逆光之面,见他眼中漆黑一片,不由道:“事已至此,多说何用?” “是无用……”他声音略哑,喟叹一声,转身拉落帐幔,隔了团纱纹帐看着她的脸。 瘦瘦的下巴,明眸红唇,脸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她只有对着那人、想着那人、念着那人的时候,神色才会变得飞扬陡亮,喜怒哀怨皆是情。 一早便知、一早便明…… 大历十二年那个雪夜,她从康宪公主暂住寝宫出来,在殿外的廊柱旁狠狠咬他,哭着打他,含糊不清地叫着那个人 事后她命他忘了此事,可他如何能忘得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露出那种绝望之色和疯狂不顾之态…… 大婚喜夜,她纵是在迷蒙不清之时,满心满念想着的,仍是那一人。 多说何用…… 是无用。 想着,他脸色便渐渐冰了下来,站起身,将纱幔掩好,垂对她道:“莫论如何,臣此番前来,定会照料好陛下,不再需旁人操劳。” 她不接他地话,只慢慢闭了眼,半晌才道:“军中不比京中,你行事须得处处依规,否则莫怪朕不讲情面。” 他定定站了许久,待她呼吸渐稳,才侧身,蓦然一挥袖,扫灭灯烛之苗,又在黑蒙黯色中看她一眼,才转身出了屋子。 外面月华如练,银辉洒透一地清。 夏夜炎炎,其心凉凉。 大历十三年八月,宁皇夫忧上疾亟,以翰林医官之衔,亲赴顺州以诊。 及抵,上不豫,夫连日侍乐饵不离左右,诊脉进药皆亲为之;月余,上疾愈,夫恐其疾复作,滞而不走。 九月七日,中宛屯清口,于宏领军夜追至山阳,俘阳平节度使吴益,遂拔阳州。 十八日,林锋楠进破宛军于滦江口,直抵东岸,焚其营栅,又破之于瓜越,严、德二州平。 时邺齐大军东进势猛。连拔忝、关,遂下裕州,直逼吴州。 流火飞萤日渐远。 秋风起,飒爽扫红叶。 英欢人在府衙官宅后院中,倚了石千。慢慢翻着手中的战报,微凉秋风顺着大袖敞衫一路窜进她衣裳内,薄罗轻鼓,衬得她人更显清瘦。 病日已去,人的精神一天要比一天好。 北面捷报频频,京中又无大事,几日来一晌一晌似被拖得长了许多,闲暇之时竟让她恍恍生出如梦般地感觉。 近半年来人在军中。吃疲受病连绵不止,突来这些清萧时日,倒让人有些不适应。 仿佛她这一生,本就不该清享这般了无涩事的时光。 自贺喜领军东进至今,时过近三月,只闻邺齐大军攻城拔寨役役胜,却不知他人在军中是否一切安好无恙。 天下三十七 城上城下千步之距,两军相峙。 她与他间一袖横隔,二人相对。 秋风狂然大起,吹散晨雾,远方云卷天脉缕缕透,日上九霄。 刺眼金茫映着明甲利刃,万人铁阵弓弯弦颤,女墙之上硝烟漫漫,阔天广地间毫无声息,这一刹,静得出奇。 她慢慢睁开眼,指尖已攥得紫。 他眼底冰棱迎日灼闪,抬起右臂,白罗宽袖随风一展,而后云淡漠然地收手拢袖,背于身后。 远处响起鼓号之声,北戬大军鸣金收兵。 马步兵攻城之阵如潮水般奔滚不休,朝后涌去,车器石弹弓矢利箭之危,转瞬既除。 几言几行之间,天翻地覆。 身后邰守城将兵们僵愣如石,但看城下北戬大军弃利而退,却无一人明白其意为何。 半瞬风落,方恺陡然回神,大声呼点麾下二将,命其各带六千人马,出城追袭退兵,左右相夹,一扫其势。 ……是以为北戬大军背生疾患,才慌忙收兵而走。 英欢闻声,长睫轻动,猛地转过身来,抬手止了方恺之令,四下一瞥城上数千将兵,开口道:“轻率不得。”又上前两步,对方恺吩咐道:“北戬大军既退,你正好叫守城士兵们轮勤警戒,趁时歇息一番,以便养精畜锐。” 连日来兵疲将乏,任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熬。 方恺低头略想。随即大手一挥,重命城上将校点兵布守,又命士兵们就地歇息,自上前来,冲英欢单膝跪下。道:“陛下为激士气而亲来督战,其勇令臣感佩;然此地甚危,陛下天子之身出不得意外,还望陛下回城,臣定当拼尽全力,保城守地,九死不辞!” 罢一垂,目光直对英欢足下碎石。 她虽为天子。可仍不过是女子之身……但她却能亲身随军出战、于三军阵前手刃燕朗、为狄风力报一死之仇;今又以天地不惧之姿,亲登城头、临矢迫刃,只为激士气而勉将兵,此种种之行,当真令他心臣拜服。 之前若非北戬阵前弓兵突然收矢不,此时城头之上定是早已利箭簇簇、顷至如注;她人在军前,倘有一寸闪失,他如何能够担负得起! 英欢着他起身,唇牵而应,命他也去歇息。这才侧过身,冷眸淡眄墙头所立之人。 白衫华飘,身影不斜。 双眼不寒不暖,面无波澜。只是静望着她。 一如从前。 她看着他,抬手轻摸腰间佩剑,不动声色开口,低声道:“陪朕回去。” 于是他走过来,跟在她身后,越过排排守城士兵,穿过重重焦味烟雾,迈过块块覆地碎石。下了城墙。 二人一路无话。 风渐渐小了,日头愈来愈高,待回至内城官衙里,已是疏影短斜、秋叶寂止时分。 英欢直直去了三堂之后的小厢,看了看天色,叫了两个衙内守兵在院外候着。才在内将门闩落了。抬手慢慢解了腰间冷剑,偏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无恙。 他撩袍坐下,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漠,脸上波澜不惊。 好似先前一场不过是个梦。 过眼即消。 她走去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两人之间隔了小几,未动未语,只是淡淡看着他。 眼底渐渐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眉头蹙了又展,终是变了脸色。 他恰在这时抬头,眸光微凛,直直触进她眼底,与她对视半晌,而后坐直身子,忽而开口道:“陛下是如何现的?” 她面色素白,靠上身后椅背,眼里水光轻晃,终于开口,声音微微有丝哑:“此言何意?” 他嘴角弯了一瞬,眼底却黑了,“陛下今晨亲登城墙,于大战之时不顾己危,怕不只是为了激励士气。” 她未语,眉头略动,神色坦然。 若果只是为了激励士气,何至于一路越过女墙,行至城头才止。 ……又岂用将自己裎于敌军万箭所对之处。 他笑意凝在嘴角,手指拨了拨腰间水玉,又道:“拿天子之命相逼,此事也就陛下一人能做得出来。” 她落落一牵唇,声音散淡,“你为何见不得朕死?” 他轻笑,“陛下若是此时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中宛?……更何况,我从来也没想过要让陛下死。” 她眼底微凉,声色陡然一利,“是你没想过,还是北戬没想过?” “可有差别?”他淡声道,慢一推几。 她怠于同他周旋,眸子一冷,心口却是僵了。 知他不会叫她死,否则日日夜夜早已下手,何至于等到此时。 知他不会叫她死,才以命相逼 他倒是看得清楚! 他看看她,眸子浅阖,又问她道:“陛下到底是如何现的?”见她仍旧不语,他面色亦渐转凉,接着问道:“是因北戬兵之机颇准,陛下才生疑。” 她目光凛凛如刃,在他俊雅面庞上划了半晌,缓缓一摇头。 他动眉,“那么便是因我滞于顺州城内,长时不走。” 她仍旧摇头。 他脸色略变,又道:“绝无可能再早。” 她见他淡漠之色终消,才落睫,低声开口:“四个月前,沈无尘曾押解粮草器甲至军中。” 他眸色颇寒,“不只是押粮。” “你自然清楚他不单是押粮出京。只是你不知……”她凉凉略笑一声,“当时他便对朕说,大历十二年春,曾在京中见过你同卫尉寺刘奇一起出入酒楼。” 他蓦然一挑眉。 她又道:“你更不知,随他一道押送器甲而来的军器监小吏。也曾见过你以太医院赠药为名,同军器监丞多有来往。” 他定望着她,僵声开口:“这几事本也不算逾矩,何至于令陛下生疑。” 她点头,凉声道:“因是沈无尘虽然当时对你存疑,朕却不信;便是在你亲来顺州后,朕仍然不信,那人会是你。” 怎么可能信。 大历二年初入太医院。从此几见君面几倾心;大历九年以过人之资早升太医一职,从此长伴君侧;大历十二年被册皇夫,从此国中尊荣无双矣。 天下三十八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眼里情潮翻涌,沙哑的声音在这寂夜中更是颤人心弦,“……再也不走。” 她用力撑榻,身子倾过去,靠进他怀中,罗袖半褪,凉滑玉臂搭上他的肩,三两下便解了他的袍子。 他未动,低眼看着她。 她小挣了一下,将手从他掌中抽回,而后两只手利索地探进他衣内,沿着他裸实的线条前前后后摸了一番,未见有伤布,才放了心,手松松搭在他颈侧,抬头对上他闪烁的双眸。 他大掌按在她腰后,用了些力,开口欲言。 可她却将身子贴过去,仰起下巴,不及他开口便吻住他,软软的舌尖滑进他口中,缓缓勾搅了一番。 微咸的汗味,裹着尘嚣土味,滚滚染透她的唇舌。 她舌尖掠过他薄薄的嘴唇,长睫如扇般扬起,声音轻哑:“抱我。” 他动容,眸中洞邃,两臂一用力,紧紧抱住她。 她软偎在他**的怀中,心一下下在跳,眼眶越来越湿,满腹千言欲道与他听,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夜如凉水。 他松敞锦袍落在腰间,玄带迤榻,怀中馨香阵阵溢,同他满身仆仆战尘混为一处,没来由得令人心荡……终是闭了嘴,不欲再言。 她如小猫般,柔软且安静,靠着他不说话。 什么话都不必再说。 只要这样抱着他便好。 可她生怕这是一场闪逝秋梦,他哪里能够回来得这般快? 两手不停地轻轻摩挲他的身子。只有时时触到他,才敢信他真的回来了。 他大掌握了一把青丝在后,将她搂得更紧,低声道:“睡够了?” 她在他怀中动了动,摇头。 身子虽软。却同他贴得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 闭了眼,抬手顺着他的喉结一路滑下来,长睫端湿沾泪,垂垂欲滴。 多少个夜来都是噩梦交加,战火血沫、背叛离情,纷纷扰扰有如漫天巨网,将她的心绞得死死的。 “陪我睡。” 她红唇轻颤。声音细淡。 他按住她不停在动的手,低头亲亲她地额角,大掌抚过她曲软的背脊,“回来后还未洗过,浑身脏得紧。” 她不管不顾,一把将他推倒在床,软伏在他身上,不叫他走。 长长柔柔的扫过他的肩,她的脸轻轻贴着他的,呼吸相闻。心跳同,绵软英悍寸寸相契,密不可分。 于是他不再动。 双臂环上她细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身子。 知道她苦。想像得出这些日子来。她是如何过的。 孤城被困,无援断粮,面对数倍于己地北戬大军,明知不敌却得咬牙相抗,以她柔弱之躯,就算心性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 她一副半寐半醒的样子,动也不动地枕在他肩头。呼吸渐渐稳了下来。 在人前作出一副千矢不催的坚强之态,哪怕心惶无措也现不得一丝疲弱,可此时对着他,她再也不须防备什么,再也不用硬撑下去。 心角柔脆之处,尽坦于他面前。 世间万万人。有他懂她。有他护她,有他知她心。 夫复何求。 床边纱幔摇摇而垂。金丝团花在夜里淡淡散着光,牡丹芍药大朵大朵盛开在她身旁,人比花嫩。 她闭着眼伏了很久,都未动一下。 他以为她睡着了,轻一推她,欲起身时却被她死死按下。 于是他低低笑出声来,“不走。” 她将头埋入他颈窝,柔软的嘴唇落在他颈侧,舌尖缓缓扫,银齿轻轻咬,没两下就叫他呼吸重了起来。 “没料到你回来得这般快。”她唇气轻吐,声音低低窜进他耳中。 他身子火热僵硬,大手探进她身后薄衫内,指腹摩挲过她的身子,低声道:“只领了三百骑疾返,途不扎营,昼夜奔驰,所以才这般快。” 她觉出他手上力道加重,不由小动了一下,身子撑起来些,轻声道:“吴州战事已定?” 他望着她,竟然摇头。 她怔然,身子有些僵,“那你……” 他大掌将她用力一压,重又让她伏回他身上,这才贴着她的耳根,慢慢道:“吴州四野俱清,中宛北下援军亦为我剿,如此孤城,何须我再留于军前坐阵围打?” 她垂了垂睫,不再言语。 知他定是筹谋在握,若非吴州已在囊中,他又怎会弃之而返。 他抱着她,声音低了些,又道:“接朱雄来报,知你人在顺州被围,我又如何能坐得住!” 她心突突一跳,呼吸微急,抬眼看他。 他一把将她的头按回胸前,不让她瞧见他脸上神色,过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道:“北戬南下围攻顺州,你在城中纵有千难,竟也不一函与我!” 她眼中瞬时水雾氤氲,鼻尖酸红,口中却笑道:“吴州是你心头一大念,你领军东攻吴州,势出迅猛,一路横扫东面数州才近吴州……迫在眉睫之刻,我又怎好让你分兵来援。” 他不开口,只用力箍着她的腰,似要将她揉进自己体内,良久才道:“你是怕我接函后,会弃你而选吴州,因而才未向我讨援。” 一字一句,声音碎哑。 她心口如被锤敲,铮叮一裂。泪珠娑娑而落,滴透他左胸之下,无声而泣,却也不言。 当日越州城外他拦她御驾,误会滔天恨火满腹那一刻。她问他,溥天之下,可有一人一物一事,抵得过他掌中江山,心中天下。 他说,没有。 知寸土寸疆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更知他对吴州存了势在必得之心,她又怎敢心生不实之期。 他收手回来。扳过她的脸,伸指揉去她的泪,声音冰冷暗哑:“幸是朱雄率军及时赶赴,否则你人若有万一,倒要叫我将心置于何地!” 她泪涌得更凶,任他捧着她地脸,口中说不出一字。 知他并非擅表其心之人,明明是一腔热血绵情,却硬被他以这般迫寒带戾之言道出。 天下三十九 二人同心。 四字如飞薄利刃,过骨不留痕。 宁墨黯然,微微摇头,对上他的目光,“陛下所谓何事?”话音至末,已然低到听不真切了。 既是这般单刀直入,那他便也不须再徒困于彼。 命之将悬,安顾私情。 贺喜见他转寰迅利,嘴角一勾,笑中几分机赏几分谑,“宁王殿下到底识时务,”玄锦冷袖一扬,笑敛容肃,“若你能劝向晚伏降,朕便不杀你;非但不杀你,还放北戬败军一条生路。” “怎么个降法?”宁墨面色微凛,虽闻之有惊,却也抑而不,只是进问了一句。 贺喜撇眸,道:“领北戬一国向邺齐邰俯称臣,从此北戬为二国之属,边境撤戎,年纳岁贡。”他见宁墨脸色骤黑,冷唇不由一扬,接着道:“朕留向晚帝号不变,偏隅一地,仍自称王。” 宁墨不动声色地听完,面色沉似乌云蔽天,就将倾雨而下,许久都未说话,只是坐着,浑身僵硬,动也不动。 贺喜不急,脊挺肩平地半靠着椅背,冷眸看他,面不露色。 “陛下实是高看我了,”宁墨忽而低笑,手指抚平白袍一角,眼角皱起,“我潜心负重十三年,却令北戬倾国之兵一役而败、全盘皆输……便是回了北戬,也不过是罪人一个,又怎能劝得动父皇领国称臣?”他停了停,又道:“更何况。我虽身败于此,却也非为了一己之命而卖国求生之徒……陛下恕我无能为力,还是令择旁人为使。” 贺喜听他此言,毫不意外,手指敲敲膝头。冷声道:“北戬此次出兵,眼下五万败军屯于顺州城北百里处,二万屯于中宛北境佯攻不走。朕若令顺州城周二国驻军横扫北上,再令邰于、林二部破中宛诸州后直剿其右,北戬大军所剩七万人马,覆灭不过弹指顷刻之间。” 宁墨脸色急变,抬眼看向他。 贺喜横眸,声音寒凉刺骨。“待剿灭这七万人马,邺齐邰二军必定会合师北上,直攻北戬。” 宁墨握于身前的手微抖,却仍是淡道:“北戬边境地险,陛下不会不知……若二军北伐定会阻力重重,攻城克寨,非短日可决。” 贺喜勾唇,嘴角笑意冷而骇人,“北戬此次南下犯邰御驾所处之城,已然是自绝后路之举。以她心性之狠和邰禁军忠君之纲。犯其疆者,虽险必诛!”他定眸半瞬,又道:“邰既是北上伐戬掠地,邺齐又岂有坐视不顾之理?!到时不论时日长短、不论山险壑深。二国大军定会举倾国之兵力,踏平北戬一地!” 字音如雷,令宁墨背起寒栗,陡然阖眸,面紧不语。 贺喜声音稍缓,看着他,慢慢又道一句:“万千生灵是死是活,只在宁王殿下一念之间。正如殿下之言。既已身败于此,又何必固执于身外之名?保国护民之举,更非虚名可盖,还望殿下熟虑,莫要因一己之差而使北戬一国陪葬 宁墨眼下一层阴影,闭眼半晌。才微微睁开眼。却也不看他,只是低声道:“纵然如此。以我此时功败之身,又何能劝得了……” 贺喜听他话中透了松动之意,眼底不禁淡淡一亮,却仍作语不经意道:“若是宁王殿下能揽中宛北境五州归国,顺州一败,便算不得大碍。” 宁墨陡惊,“陛下何意?” “中宛最北面的五州大镇,邺齐邰尽让与北戬。”贺喜道,眸火遽燃,“自然,这当是宁王殿下从中转寰地结果。” 宁墨双手握拳,面惊不能言。 贺喜又道:“不过是领国称臣为属、年纳岁贡而已,却能兵不血刃而得五州富庶之地,而帝号仍存、王位尚在……此与日夜提心、布兵相抗,国中上下战火烟飞、生灵涂炭相比,宁王殿下以为,向晚会选哪一个?” 见他仍不言语,贺喜动动眉头,声音略寒,“以宁王殿下之处谋之心,只要此次不死,将来定能东山再起。” 宁墨面色一下又变,暗一咬牙,抬头道:“陛下如何能使我全身而归?……便是回了北戬,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够说服父皇,到时陛下又将如何?” 贺喜唰地撩袍起身,走两步至他身侧,负手低眼,“皇夫病体久久未愈,而顺州秋日甚潮,不适养病,于是启程归京,途中却遭北戬大军伏袭,被其掳走,而后不堪受辱,自裁而亡。”看着宁墨的脸色黑一分白一分,他微笑,“后面的事情不须朕多言,而宁王殿下自会处置得当。只不过,计日如何,先行打埋,还须殿下同北面屯军事先商量妥当。” 他侧过身子,面色略沉,挑眉又道:“北戬大军袭掳邰皇夫,邰大军定会怒不可遏,于是便可趁势令,命二军追讨北戬退走之部,一路至北戬之境乃止。到时因地险难攻,二军可滞数日而不,宁王殿下可趁时劝向晚伏降。此事若成,则邺齐邰二军齐退,此事若是不成,则邺齐邰二军可借机伐戬。” 宁墨浑身上下奇寒无比,万没料到他一步步谋策之下,竟是这般不漏不缺之念,不由头皮麻,嘴唇嗡动半晌,却吐不出一字。 “宁王殿下不须害怕,”贺喜侧眸,勾唇冷笑,“以向晚多年韬光养晦之性,当此千钧一之机,定会领国称臣。只要他肯为属,朕定会遵守信诺,保北戬一地,不伐不讨。” 宁墨低头垂眼。淡喘片刻,终是微一点头,“便依陛下之计。”手指攥紧了白袍前裰,缓缓道:“陛下上决兵事,下伐人心……败给陛下。我心服口服。” 贺喜冷瞥他一眼,不再多言,撩袍转身,朝外走去。 宁墨却在身后叫住他,低声道:“……就算陛下开口不说,我也知陛下此来是背着她的。一路看中她心若何,我自知晓,怕是知道陛下之计后。决不肯同意。” “不须你虑。”贺喜背身而道,声音漠哑,再也不留一刻,猛地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灿阳满地,碧天在上,晴空如洗,深秋之风却仍不解人意,丝丝透着潮寒之气。 回到主厢时,外面已有人来送膳。满院都是粥香。 知她已然起身。 贺喜进去,才合了门板,就见她坐在床边,动也不动地冷眼盯着他瞧。 青丝一把落于侧。衣衫不整,裸足悬垂在水纹荷花红木榻边,面寒如冰,独一双眼里微微现了几点光。 黑黑蓝蓝,眸雾缭绕,在他脸上转了半天,才低了眼,伸手揽袍。 天下四十 又十日,东面来报,谢明远克吴州,中宛皇帝孟羽降。 时邰于中宛西、北二面共得州二十三、县一百有一、户三十二万三千六十;邺齐于东、南二面共得州二十二、县九十八、户二十九万一千四十有九。 所占州民虽略少于邰,然邺齐破中宛都城吴州、纳库中万千钱财于己,荣利非但不逊,反而甚之。 自大历十年春邺齐克南岵逐州至今,已过三年有半,其间风雨波澜几经周折,二国兵伐数几、分岵裂宛,而今…… 终以平分秋色告结。 院中飘雪渐渐止了,天空中云丝飞散,日茫映过青蓝之幕,湛透生辉,直落地上灰冷石砖。 已是午后时分,府衙一二前堂喧嚷声盛,都在庆捷。 偏官宅内的这一处寂寥万分,格格不入。 英欢坐在院中石凳上,捧了个錾花小手炉拢在怀中,身上绒氅未系,眼望着身前桌上摊开的书卷,却半晌都不翻一页。 风刮毳绒,瑟瑟在颤。 院门外面忽然响起疾而稳的脚步声,一下连一下,重重的。 她背寒一瞬,抬眸看过去。 贺喜逆风而来,眉梢凝了冷霜,黑氅垂袖被吹得翻摆不休,隐露其下黯金绣纹,长靴打卯重压积雪,没几步便到了她面前。 “怎的一个人躲在此处?”他开口。唇边散出几丝白气,伸手过来拉她起来,看她绒氅大开,不由皱眉,“身子才好没多久。这般冻着,当心又病。” 两只大掌紧紧一扯,几下便将她牢牢裹进去,系了氅带。 英欢漠漠一垂眸,也不说话,将那手炉转过半圈,换手拣过那书,欲走。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她略悸,抬睫瞥他,见他抿唇皱眉,不由推了他一把,却也不言。 他揽着她的腰,慢慢舒开斜眉,伸指轻轻一划她被冻红地脸颊,低询道:“中宛事定,人人闻之欣喜,你为何闷闷不乐?” “我亦欣喜。”她仍旧垂眼。拿手炉挡在他二人中间,“此处甚冷,想回去……” 话音未落便见他手臂一横,不及反应时。人便被他猛地拦腰抱了起来。 她大惊,扔了那手炉,抬手狠捶他的肩,斥道:“官宅内外都有人,你疯了不成!” “疯了又如何。”他闲淡冷道,不顾她挣扎不止,只锁臂抱稳了她,大步出院。往她房中走去,“既是冷了,便带你回去。” 她愈是狠挣,他便抱得愈紧,待出了院子,她生怕旁人听见动静来看……便不敢再动。一路胆战心惊地由他这般抱了回去,竟是未见一人。 门板开了又合。砰砰两下,声重刺耳。 英欢足一沾地,立马冷眼竖眉地冲他道:“容得你这般肆无忌惮!”犹不解气,攥了拳便去打他。 贺喜大掌一挥,轻而易举将她细腕钳住,俯身便咬上她的红唇,将她怒骂声尽数吞灭,直吻得她吁吁低喘,才松开她。 舔舔薄唇,笑得让人心颤。 大掌伸去拉开她的绒氅,又欲解她衣物。 英欢气喘未定,脸色潮润红嫩,怔然之时只觉襟前凉,低眼去看,就见他手已探进她衣内,不由一恼,想也未想便伸手拦他,咬唇道:“朗朗白日,你怎能就……” 他搂过她,嘴唇磨上来,热烫舌尖扫过她耳根,觉出她身子轻颤,才哑着嗓子道:“内宅中人人都去前面了,此时满院别无旁人……” 她身子僵着,任他揉弄,半晌都没一点反应。 他终是察出她的不对劲,一眯眸,停下动作,理了理她身上衣物,抬手捏住她地下巴,迫她抬头,目光抵进她眼底,“到底怎么了?” 她望着他这双寒渊似的眸子,眼眶一下便红了。 鼻尖一酸,泪水欲涌。 贺喜眸缩人怔,看她许久,而后猛地将她抱起,走去床边,让她坐好,弯身替她脱了鞋,又握住她的双足,揣进自己怀中,暖着她,低低道:“……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你若不想我碰,直说便可,哭什么。” 她红着眼不吭气。 看他尽心替她暖足,心口愈酸了。 他等她半晌,仍听不见她开口,脸色沉沉一黑,僵着道:“你若不说究竟出了何事,我便将这府衙上下众人统统抓过来拷问一遍!” 她纤眉一拧,手撑在身后,又默了半天,才低声凉道:“听闻谢明远来报中奏请吴州受降献俘诸事……你打算何时走?” 接报那日,底下有人来和她详禀,道中宛皇帝孟羽已降,谢明远奏请贺喜驾幸吴州,制受降礼以告天下。 人人都知此事。 独他不同她说。 几日来不闻他到底何意,她心中越不是滋味。 平岵降戬灭中宛,天下既定,她却不知她与他二人将来该要如何。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吴州受降献俘一事是他国中朝事,他不道与她听也在常理之中,可她却万念之下容不得他这般待她。 然,不这般,又能怎样。 狼烟纷起、乱战骤涌时,他带她并肩齐进,护她让她……可现如今广域雄展、天下承平,他又将做何打算。 不敢想,却不能不想。 打算漠然绝口、不问不提,可却万没想到,心里僵绷着,身子便也软不了,被他一碰,竟难过得几要落下泪来。 ……终是问出了这话。 贺喜大掌按在她足踝上,一听她这淡凉的语气,便挑了眉,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道:“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她摇头。 何须旁人来道。 他的心思那么多,她怎会不明白。 贺喜忽而低笑,嘴角两侧笑纹深深,看向她,“就因此事,所以先前才那样?” 她瞅他一眼,默然不应。 他弯唇,两手一扯,分开她的腿,将她拉到他身前,抱住她,低头亲亲她地眼睛,哑声道:“我是要去吴州。” 她僵着,不动。 “但,”他又道,眼底烁烁有光,“你可愿同我一道去?” 天下四十一 大历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谢明远克吴州,斩万余级,禽中宛枢密使、军前将校十数人;二十一日,孟羽降。 二十八日,帝诏谢明远约仪制为受降礼,亲巡吴州。 十四年正月五日,北戬遣皇五子为使来朝献,边将数驰奏请旨,帝谓上曰:北戬请和,虽许之,然其情多诈,不可不为之备;遂邀上共巡吴州,遣北境军前至麾校尉刘觉迎使至吴州,以定国书,上允之。 十日,出顺州,方恺领风圣军护驾,时河冰已合,行之甚慢,每遇州县必驻跸。 十七日,寒甚,左右进貂帽毳裘,帝却之曰:臣下皆苦寒,朕安用此?左右遂不敢与进。帝念上体虚惧寒,使人进貂裘,上亦却之曰:汝以厚德示下,朕岂无仁?帝闻之,笑而不语。 二十三日,二驾幸吴州,命从官将校饮,犒赐诸军有差。 二十四日,帝见孟羽于崇元殿,羽跪奉表至御前,侍臣读讫,羽等俯伏。帝命通事舍人掖羽起,官属亦起,宣制释罪,羽等再拜呼万岁,领降臣百官称贺,帝遂宴羽等于大明殿。明,龙腾壁纹熠熠生辉,纱幔长旒缓缓曳地,熏笼暖风裹着沁人花香,若非殿外飘雪落冰,这一室春意几可逼真。然诺大一角殿室,却是清冷无比。 孟羽虽降,宫中上下却难保不会有反骨之人。因是谢明远早在圣驾至前便将中宛皇城之内清了个空,戍防之士也全是邺齐军中之人。 十万铁血大军驻于城内城外,森冷阴寒戾气穿过重重宫墙扇扇门,搅碎前方大明殿中传来的宫乐大宴声,直扑人面。 先前谢明远、江平二人领军攻城。城破之后又斩外城降军一万八千人,这才震慑了孟羽逆抗之心,不再顽抵、束手就擒。 纵是眼下一派和乐之象,也掩盖不了先前的冷冷杀意。 纵是殿中一室暖花之香,也遮蔽不了其下地浓浓血气。 英欢身上薄纱宫衫贴肤而垂,走去将窗推开一条细缝,伸手去接外面被风吹进来的雪花,竖耳倾听东面大明殿中的诸宴声响。 晨时孟羽拜降于宫中崇元殿。她碍于身份,并未前去观礼,可却在他出殿将行之时,隔了层层人影,远远地瞥了一眼那胜势之容。 千百人中,独他一人灼灼醒目。 天子之威,霸者之气,无论在何处,都是一样的摄人。 不须观礼,也知他在那高高御座上、受人伏降时是何等的英姿勃、不怒而威。 孟羽领百官降臣于殿中三呼万岁之音。声震如波,响透了这皇城内外,纵是她居于宫后偏殿中,也听得一清二楚。 然这一地。到底是他家天下,纵是势摄九天,又与她何干。 窗外飞雪粒粒碎,沾透了手 她垂眸,收手回来,合了窗子,才转过身,就听殿门被人推开。有人进来。 无叩无报便能入殿,不看也知是何人。 宫衫大袖轻旋了半圈,带起浅风花香一片,拢手于袖,回头看向他。 贺喜站定,肩上一层薄雪。衬得青衮龙衣淡淡亮。腰间玉十二金,在殿中宫烛下。片片生辉。 她望着他,微有出神。 从未见过他服衮冕地样子。 知他帝气溶血,纵是锦单薄甲亦彰王者之风,却没料到天子冠服在他身上竟是那般雍合,萧冷清漠,不而威。 半晌,她才一扬唇,冲他笑了笑。 他走过来,薄唇亦弯,“在笑什么?”抬手去解衮服。 “穿这一身,”她仍在笑,伸手去替他宽衣,“……竟是俊得让人不敢看。” 他低笑出声,垂手,任她掇弄。 紫云白鹤锦里暖热非凡,沾了他身上的味道,她鼻翳动了动,不知怎的,脸微有泛潮 他看见她脸红,不由自主抬手去摸她的脸,微糙长指缓缓划过她柔细的皮肤,最后按在她脑后,将她往身前一压,低头吻住她。 她手上动作停了一半,任他衣衫半齐半褪,手抱住他窄腰,仰起头闭了眼,轻启朱唇,加深了这个吻。 “为何不敢看?”他声音微哑,嘴唇离了她,又轻点她鼻尖,最后凑到她耳边,大手滑下去,抱住她。 她轻笑,不答他这话,反问道:“大明殿中宫宴声未止,你怎好先行离宴,到此处来?” 他抱着她往殿中角榻走去,不停地亲她,声音越来越哑,“不忍叫你一人落单。” 前面那般热闹,却是在庆他得这一地重都,她虽不言语,可他却知,以她那般要强的性子,心中定然不是滋味。 身体在叫嚣。 渴望的浪潮在脊髓中奔滚着。 她忍着将他推开,抬起水雾蒙蒙的眸子,低问他道:“你明日是否要去玉津园宴射?” 他低应一声,动作微滞,搂着她抬起头。 她若有所思,盯住他。 今日一早便见玉津园那边重兵层层,里外都被谢明远命人严防看守起来,问过之后才知,是他打算邀孟羽赴园宴射。 可这阵势分明是…… 他挑了挑眉毛,一撇嘴角,轻捏她地下巴,低叹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心思。” 她一听,便知是自己猜对了,立时一蹙眉。 “为绝后患。”他低道,“不能留孟羽此人。”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他的衣摆,垂眸道:“你也太狠了些……” 之前谢明远杀降军万余人,若无他肯怕也不敢擅为,此事已是令人胆战之举竟没料到他仍不罢休,非要赶尽杀绝才行。 他眼底微现阴骘之色,“假使当初巍州城破后,邵定易未曾自裁,你若得他伏降,可会留他之命?” 她一僵,喉头似被硬物哽住,答不出。 当日只擒邵定易其子。令人送其回京,虽释罪赐侯,却也隐隐动了杀心。 若是邵定易其时未死…… 垂了眸松了手,微叹,解他之意。 自古江山狠者坐,可那帝座之下几重白骨几脉血,又有谁能算得清。 这般一想,先前涌动地情潮瞬时消弥。 二人身间只存冷寒之意。 天下四十二 苏祥退过她身旁时面色微阴,却又很快敛了眉,垂头抱袖,浅一行礼,越过她,出了殿外。 门板轻合,外面飞雪一束光,割断在她身后。 英欢上前两步,看看他散在身上未系的袍子,眉尖微蹙,问他道:“……怎的那伤还未好?” “好了。”贺喜眼波灼闪,展膝坐在榻上,看她道:“不过是苏祥按例来察诊一番罢了。” 她不放心,又问:“当真?” 他笑,“早就说了,此生再不骗你一言……莫要无故担心,”抬手屈掌,低声唤她道:“过来。” 她这才舒了长眉,走了过去。 他拉过她坐在身旁,又握住她的手,低眼看了她一会儿,眉宇间微黯,俯身想要亲她,却在一半停住,唇止于她脸侧一寸处,哑声笑道:“差点忘了问,找我何事?” 她心忽而跳得飞快,一下下撞着胸口,压得说不出话来。 耳根浅浅泛红。 不由自主地握住衣角。 他见她不语,不禁挑眉,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又道:“找我却又不言,何事如此难以启齿?” 她抬眼,对上他询疑的目光,更是不知该要如何开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淡道一声:“……也没旁的事,不过是来问问你,明日诸事可都安排妥当了?” “先遣阁门使备仪定国书,”他眼不离她,目光转寒。“待书成之后,再使北戬皇五子入崇元殿行叩降大礼。” 这些仪制,她不会不清楚…… 何必又来问他。 她牵唇,点了下头,看他道:“这些我自然明白。只是此番军中未有亲臣随行,诸礼都委于中宛朝中降臣礼官,你……”略一挑眉,“果真放 他亦挑眉,神色中带了笃然之情,反问道:“为何不放心?”语气铿锵,薄唇刃利,微弯而道:“我在此。何人敢行逆反之事。” 简言一语戾气寒。 她莞尔,虽行驾至此、军中备礼不详,但似这般毫不顾忌地委用降臣,却也只有他敢为。 太知他的性子了。 刚悍无惧,放眼这天下,又有何人何事能让他胆寒。 “既是这样,”她轻轻抽手而出,起身站稳,“我便回去了。” 襦裙长尾只一晃,手腕便被他从后面拽住。 于是她回身。一路看中文网望向他。 他将她的手攥得紧了些,眸间深邃且寒,可其间光点却又润泽如水,“今夜留在这罢。” 语气没来由地让人心脆。 她抵不住他这目光。心口砰然,可一想到身子此时……极力抑住面上潮状,凝眸看着他,道:“……身子不适。” 他将她拽过来些,微微一笑,“只是想同你共寝一夜,并无它念。” 诺大寝殿之中空空荡荡,屋外风雪之声飘飘入耳。层层铁血军卫远不可见……异国朝都,它家皇城,礼矩本就不为之羁,何况眼前之人…… 是他。 她先前微僵地手臂忽而一软,挪过去几分,冲他轻一点头。 ……如能留下。她怎会不愿。又怎忍拒他。 他脸上笑容薄而亮,烛晕透过暖香斜映一榻昏昧。大掌蓦然一拉,拽她入怀,抬手便去除她衣物。 青绒大氅旋而落地,绛紫宫衫慢慢滑开…… 朱纱妃带凉水玉,一裙百褶翻不尽。 他抱她上榻,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动作极尽温柔,而后侧身扬臂,捻灭了近处灯烛芯苗,才又转过身,缓缓拥住她。 内殿之中暖暗,只外殿未熄之烛仍散着光,沿那纱幔隔帘缝隙中丝丝透进来,洒了一地星点。 他就这般拥她在怀,不紧不松,久久都不动。 可情缠愈深,如海波溺人。 她偎在他胸前,呼吸渐窒,心中突然泛起酸楚一片,惹得眼眶一热,水雾漫涌。 这天下大定,二国裂土,三国定疆,可他与她过了今夜之后又将何去何从,二人到底是分是合…… 如深空浮云,缥缈不清。 “自十四年前登基那一夜起,”他忽然开口,唇气热扑她耳旁,声音低低的,“我就没有一日未想过你。” 十年间怨积愈多恨愈深,十年后情缠愈紧爱愈浓。 日日夜夜,都念她。 哪怕她在身边,亦念她。 她心底湿涩重重,半晌才抑住心中涌荡情潮,哑声道:“……我又何尝不是?” 一把被他抱得紧紧。 天下江山,二王相峙;尘飞灰灭,情定一刹。 “来找我,”他又道,大掌慢慢抚过她的背,轻轻搭在她腰间,“当真再无旁事要说?” 她埋头半晌,心悸颤,终是开口道:“……待明日受降大礼毕,我再同你说 ……并未忘了他还有后宫三千,更不会忘他还有中宫之后。 她能将自己置于何位?他又能将她置于何位? 他低低一笑,“好。”探头亲了下她的鬓,用只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将来如何,不须你多虑。” 不须她多虑…… 她忽感莫名,又突生异念,可所思转瞬即逝,捕不及他话中深意,想要再开口时却被他按入怀中,动不得。 他又开口,声音更低。几乎听不见:“……至死,都不再与你分开一刻。” 她心口惶惶大动,似有巨石崩裂,轰然之间便没了神志,只知伸手去抱他。紧紧攥住他单袍,不肯放。 “睡。” 他轻声道,抚着她地身子。 语气轻稳,如沙掠水,沉底不留痕。 她从未听过他这般…… 温漠的声音。 于是心脉脉而落,垂睫阖眼。 她与他纠缠数年,从未有一夜如此夜,不带丝毫欲念之张。只留淡淡绵柔缓情。 熏笼花香混着他身上之味,催她入眠。 翌日雪止风消。 天下四十三 百人俯伏,额手贴地,青甲苍茫寒冽甚。 殿外金阳映雪灿茫落,殿内阴霾逼人戾气扑。 满殿寂静无声。 “退殿。” 她开口,浑身冷冰,素齿都在颤。 不令平身,不犒降使,不摆殿宴,只道退殿…… 实不合礼矩。 跪拜百臣,黑压压一殿,却无一人起动,但等她再言。 她浑身骨节都在响,碎的碎断的断,裂骨入肌,刺痛万分,被他凉寒大掌握住的右手已无知感,眼底渐渐腾起血雾。 心头大火遽燃 “退殿!” 语烈声扬,响震一殿人心。 她左手猛地握剑一收,剑鞘碰座,击起寒战一音。 殿中俯臣左右两列之近在御座之下,谢明远同方恺闻此异声,不约而同抬眼,悄然朝上望来。 一望之下,又不约而同陷眉大惊,叩之下蓦然起身。 二人对视一眼,疾分令两军将校退殿,又令阁门使及祗候舍人领北戬使副退下,才回身对座跪下。 她坐着,一言不,看着殿中错乱之象,眼底血色愈浓。 心中战鼓之声激擂不止,眼中兵尘马埃纷杳不休,人似寒冰一块,半天动不得。 他笑,他怒,他玄锦挥展,他铁甲硬悍,他纵马昂扬驰骋沙场。他雍华无致肃摄政堂…… 幕幕之象在眼前飞闪而过。 眼底血化成冰。 冰融作水。 心底苍凉一片,痛也不知。 ……“陛下。” 二人在下不知唤了她多少声,她才略闻一音,神似回转,动眸朝下看去。 谢明远逆颜相视。低声道:“陛下,臣立时去传苏院判入殿,还请陛下于殿中莫慌……” 她仍然僵着,右手指寒,心似遭刃狠划一道,滚血生溅。 就算苏祥来…… 又有何用! 谢明远等不到她应,兀自掀甲起身,飞快扫了方恺一眼。头也不回地大步出殿。 方恺亦起,踌躇之下上前两步,立于御座之下,声音压得轻低,禀道:“陛下莫恸,邺齐皇帝陛下他并未……” 她听清方恺之言,浑身巨颤,猛地侧过头,重又朝他看去。 他身靠于御座之背,颈微垂。好似睡着了一般。 依稀可见胸口微起微伏。 她看着他,心底血凝,复又裂开,滚滚失得激浪铺天盖地朝她压过来。头晕一刹,闭了眼。 泪水合于眼眶之中。 终是未落。 六座鎏金熏笼暖风袅袅,驱不褪一殿人心潮寒。 熏笼角座其上,雕龙浮螭突棱狰狞,一瀑绀青晕锦床幔高悬未落,粲色也作灰一抹。 英欢坐在床边椅上,身上衮衣未换,朱色艳伤。衬得她脸色愈苍白,只黛眉红唇惊目。 她看着苏祥退出去,看着寝殿门板自外被合,才转眼,看向站在床尾的谢明远。 什么话也不说,就这般望着他。 眼中湛寒一片。 谢明远兀自立了许久。终是抵不住她这生冷逼人的目光。侧身垂,冲她道:“……陛下想知何事。但问无妨。” 她仍是不语,只望着他,眼底寒灭火起。 “……上肩有旧伤,陛下自是知晓,”谢明远声低,主动而道:“当初陛下命狄风将军夺南岵梁州,上于京中时肩伤便,但心有不甘,仍执意领军亲征中宛……此事也是我自中宁道随军赴云州谒上后才知晓地。” 他稍一顿,又道:“后与狄风将军约定共伐南岵巍州残部,兵之晨,上接西北向来报,道燕朗退兵,上决计疾北克宾州,再日夜奔赴南下与狄将军一部合师伐巍……然当日未料谷蒙山外中宛设伏兵,上领军血战出谷,却于阵前身中淬毒冷箭,恰是旧伤之处 她闻言,置于膝前的手微微一抖。 那一日越州城外百里处,他率千骑拦她御驾,在十丈坡上,她亲手执剑刃逼他伤,那甲下腐黑之血…… 心口紧紧一搐。 “当时苏院判劝上屯兵养伤,”谢明远垂了眼,继续道:“却闻邰东路大军三部合师,欲东进与邺齐为战、报狄将军战殁之仇;其时中宛境中四国重兵根茎相错,上怕有万一,便忍伤率军西进,未过数日,又闻陛下自邰京中亲征中宛,于是疾率千骑日夜奔赴,至越州拦陛下御驾之阵……” 她眼睫淡落,手抖得更厉害。 后面的事情她全知。 唯独不知他箭毒之伤久久未愈,阵前军中一事逼一事,他处处亲为之下,终是伤成大碍。 原先只道她御驾亲征当咎于他,二军止戈之力只她一人;却不知他重伤在身,日夜转战,为她所恨,又有多痛多难。 静默半天…… 她复又看向谢明远,终是开了口,声音颤哑得自己都辨不清:“……他一早便知,今日会这般?” 谢明远摇头,道:“恰恰相反。苏院判人有直言,道上毒伤不养后患无穷,上虽明白,却也不知自己何时会……”咬牙,说不下去。 倒下,寝疾,薨亡。 一路三岔,非但他不知,便是如今看他这样,又有何人能知。 虽不言…… 她又怎会不明。 “后来大军至阑仓山东面扎营,上在营中曾对我说。”谢明远眼黯声哑,微有哽咽,“……当日贪疆婪欲不可收,一方背信以至狄风惨殁,今得毒伤若此。当是天意,绝无怨恼。” 她耳边骤鸣,心口又是脆然一裂。 那一日她见他甲下渗血,收剑之时愤火顿涌,冲他道 也算苍天有眼。 那时他站在她身前,冷甲泛光,脸上漠无神色,却是一副永远不会倒下的样子。 于是她便真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倒下。 眼底一涩…… 撇眼看向身旁案上搁着的那把玄剑。 天下四十四 一骑轻蹄疾驰远,踏碎漭漭皑雪,薄甲光棱烁烁,盔上飞络随行在颤,直入吴州皇城大内。 远处林立铁卫有人看见,立时收戈来迎,“曾大人。”甲上冻霜稀透,越衬得周氛苍肃。 曾参商扯缰,利落下马,一掀盔,头顶束竟带碎汗,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问道:“皇上一切安好?” 那人低头不语,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一让身,请她一人上殿觐见。 曾参商也不多话,臂夹冷盔,抖抖身甲,便大步进了殿中。 暖香扑鼻,令她心神一恍。 英欢高座于上,闻声抬眼看过来,见是她,微一动眉,抬手止她行礼之举,看了她半晌,才道:“以为你三日前就能回来了。” 曾参商眉梢沾雪,脸比先前更瘦,扯了嘴角道:“十二日前接陛下急谕后,臣便马不停蹄地往吴州赶,奈何路上雪积冰合,由是晚了……” “在北面,”英欢直身坐定,面无表情又问,“可有听见什么传闻?” 曾参商微诧,摇摇头,“不曾。”停了下,又道:“陛下手谕几事,臣在回来前均已办妥。” 之前北戬请和,她同刘觉代二帝共往北境军前答之;后北戬皇五子来朝献,刘觉奉贺喜旨意送使来吴州,她独留于北境军中,迟迟不闻吴州后事。 然十二日前忽接英欢急谕,令邰奉清路禁军屯于北境不动,命于宏、林锋楠二部即刻策军南下。又诏她日夜疾返回吴州。 不及书问便急急动身,可今日自外进城,一路而来却觉事情处处透着不对劲,吴州本为邺齐所破,可邺齐大军却尽数驻于城外。城中只外城周缘见得到邺齐铁骑身影,待到了皇城大内,竟只见方恺麾下风圣军为卫在护。 ……更不闻有关邺齐皇帝陛下的只言片语。 英欢面上神情微松,眼中却仍不透一丝光,只看着她道:“于、林二军拔营南下,此事朱雄之部可知?” “朱将军一部同邰奉清路禁军共驻北境,陛下密调之事在臣动身前还未传至那边,”曾参商皱眉一想他当是还不知晓。” “差事办得漂亮,”英欢淡道一声,却不闻悦声,“远途辛劳,又是披雪疾行,去歇息罢。” 曾参商谢了恩,却不退,逆着胆子抬眼,见她面色白而泛瓷,眉间隐黯。不由直声问道:“……陛下可是龙体有恙?” 语气透着担心之情。 英欢复又抬头,看她两眼,未答,只一挥广袖。冷了眉着她退殿。 她讪讪垂,慢行大礼,而后起身,再不敢多言,退了几步,出得殿外。 外面寒风脆脆,将她束乱丝刮至眼前。 她低头捋捋头拍拍甲,再抬眼时。就见方恺从另一头雪道上三步并两步地朝她走来。 “方将军。”她迎了几步,唤了声,心中却觉尴尬。 方恺脸色僵然如冰,也不顾周围还有人,扯了她的胳膊便将她往一旁拉去,口中低声道:“本想在你去见皇上之前先拦下你叮嘱一番地。不料你入城驰行太快。我虽急着赶来,却还是晚了半拍。” “为何?”她本是在挣。可一听见他这话,便停住不再动,挑眉侧眸,越觉得奇怪。 方恺拉她至一僻静之处,皱着眉,低头看她,压低了声音道:“吴州城外城内眼下如何你也见了,你人在北面压根不知,这些日子来都生了些什么事……” 曾参商立着不动,就看他嘴唇飞快在动,声音时低时疾,语如落珠般没个间歇,一句连一句…… 她怔怔地听着,微启的嘴再也没闭上。 身子慢慢变硬,手脚一阵阵冷。 心口闷堵,几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从未想过,那般一个顶天立地不可一世、刚悍不屈血剑入喉的男子,竟有一日会倒下。 僵着不语,耳边嗡嗡,眼前花了一片,只觉胳膊又被方恺狠狠一拽,才猛地回过神来。 方恺松手,眉皱更硬,高大身躯遮了雪茫在后,好半天才又道:“……昨日入夜时分,接东面来报,邺齐国中谣传盛起,道帝薨于中宛,而军中隐丧不……邺齐八王策军,欲始为乱,以争大位。” 曾参商如被雷击,浑身大颤,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字,惊神散魄,只瞪大了眼,盯着他。 贺喜毒伤突,寝疾不醒多日,二军于吴州一带滞而不动,天下战乱虽平,可其下暗涌流波何其凶险,稍处不慎便是崩天毁地的结果……本以为此事已是大骇人心,却不料邺齐国中竟会于此时出乱! 她抖得止不住,半晌才蓦然一低头,想起先前在殿中面圣时英欢脸上神色,背后脊骨一寸寸凉了下去。 ……自己竟是什么都不知。 她哽了半天,才艰难开口,问他道:“皇上何意?” 形势错综复杂若此,她且闻且心惊,根本不敢想像英欢这一段日子以来心中会是什么样地境况。 方恺眼里一片阴,看她道:“今晨下诏,令两军武阶三品以上将校于午时齐至崇元殿,集议此事。” 她立着,心中仍是惊然未定,瞥他一眼,不知还能再问什么。 方恺一挥掌,拍拍她的肩,宽颔微扬,冲她道:“本也没料到你偏偏赶在今日回来了,因怕你诸事不明,待奉诏去了崇元殿反而惊不择言。才特来同你说清楚的……一路劳顿,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也莫要烦心多想,皇上圣明,一切自有决断。到时你我只消在旁侧应便可。” 曾参商点头,越过他半抬的手臂朝远处望去,来时路上雪碎如棉,粒粒盈透,此时却是白皑成壳,沉压心际。 攥了攥拳,复又展开。 皇上圣明,自有决断…… 素氅翻绒压雪。金缕簌旒披霜,人若独梅,缓缓而行。 殿外远远有人在候,见她孤驾步行而来,忙上前来迎,“陛下。” 英欢足下不停,待人推开殿门,便直直而入,口中低问道:“谁在侍奉?” “眼下是赵太医在里面。”小校答。 因怕苏祥一人力有不逮,多日来她嘱赵烁同苏祥一道入殿侍疾。日夜轮护,不论何时都得有人在殿中候着。 她微一点头,再不多言,兀自走了进去。直入内殿,便见赵烁躬身在床榻一边,正为贺喜擦身。 天下四十五 薄雪融冰,在大块大块的青色宫砖上铺就一层漫漫灰灰的光影,直衔上阶,抵入殿门。 远天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湛透之明,青缦一般滑笼于整个皇城之上,朱殿金檐熠出光彩,催心清亮。 英欢一路缓行而来,殿外人人趋避,两列铁甲寒辉自她身后折合,待她上殿升座,才沿次入内。 她坐定,搭袖于侧,抬眼望下去。 邰军中方恺衔,曾参商居后,其后十数将校垂立在殿左,就要跪行大礼。 右面邺齐将校由谢明远领立,却是只站不跪。 她止了方恺行礼之意,眸光凛然一转,启唇吐语,话锋直直劈入右面邺齐数将间:“有敢擅出兵者,立斩无赦。” 十字如重雹骤降,砸得殿砖寒音颤颤。 一干人瞬时黑了脸色,攥甲而立,抬头朝她看来。 谢明远面无波起,定定地站在御座下,耳闻身后诸多将校怒音将起,却是不一言。 江平亦是随贺喜御驾出征、血战多役的亲将,此时见他不语,便出列两步,上前直声道:“国中八王策军为乱,上寝疾在卧,我等屯军于此却按兵不,陛下何意?!” 身后附和声起一片。 他眉峰一横,又接道:“倘是延误时机,令八王得逞,我等将来何颜见上?!” 英欢面稳如冰,瓷白凉光渐起。盯着他开口:“朕说不得擅自兵,未说不。”眉斜挑,眼里光痕一闪即消,又道:“邺齐国中大乱,尔等各部趁势兵。号以讨逆为名,然实居何心,谁人能知?!” 此言如万峰之上积雪崩,登时轰散了邺齐将校稳若之象,人人怒气勃然遽涌,欲却不能。 左面邰一列人等脸上亦惊,都未料到她语出急锋,一言之下竟是这般不择而逼。未论大乱其势如何,倒先疑言邺齐大将意欲趁此乱时,行图谋不轨之举。 她静目看着下面众人面色,眼底星点淡淡一流,压了声,又道:“便是你们眼下心无此意,可若是几部各自出兵,大局之下诸军乱,人心会成何样,谁能说得准?!” 话虽逆耳。可也并非无理之言,一时间殿上冷氛缓走,人人僵而不言。 半晌后,江平又上前。脸色黝黑不善,目光对上她的眼,冷声冷语道:“邺齐国事,何容陛下插手。” 一字一语都是咬牙而出,声虽不高,却足摄耳,令一干邺齐大将们顿时眉扬,纷纷称。 英欢神色无变。红唇一角翘了翘,“邺齐国事?”点滴笑容顿灭,黛眉苍色一飞尽,“当初邰邺齐二国结盟,乃朕与尔上亲晤所定;朕择邰宗室之女、尊为公主之号,送与邺齐为后。如今邺齐国乱横生。若是一王得手。莫论将来二国盟约废止与否,单说燕平中宫之后。何人能护其安?!” 谢明远眼角微动,斜眸一望,闭了嘴,仍是无言。 英欢指攥座浮螭,眼里生寒,“邰邺齐二军同袍共泽,自中宛巍州一路攻伐至此,所占之疆尚未分定,而北戬伏降之事亦未落准,邺齐便逢此大乱,倘是将来帝位易主,何人能保二国盟约不变,而邰之利不损?!朕居于侧,安能坐视不管?!” 她语珠急,冷而一笑,“一乱祸二国,谁人敢言,此乃邺齐国事,而朕不得插手?!” 一番话响彻一殿,尾音利落,无人能驳。 江平双手握拳,低了头,侧身退后,语锋滑缓,开口道:“依陛下之意,此事又该如何是好?” 殿中静得出奇,两面数将均抬眼望上。 英欢目光一扫众人,脸上寒气尽敛,不疾不缓道:“两军并师,南下共平邺齐国乱,诸事皆依旧例,朕仍为二军主帅,若无朕谕,将令不得付下……” 殿上人人均暗自抽了一口冷气,眉转之间,面面相觑。 曾参商静立在列,一脸霜色,身上却是冷汗涔涔,虽知英欢今日诏众将集殿,想必心中早已定意,可听见她先前之言,仍是小僵了一下。 邺齐国乱,邰却要出兵相介,而两军并师平乱,却要遵她帅令……此事莫说邺齐诸将听了不平,便是邰军中闻之,亦是大惊失色。 果不其然,江平脸色本已和缓,听得此言之后遽然又变,疾出一步,上前冷声道:“我等如若率部出兵,陛下则疑将心会反,可邺齐十万大军若是尽归陛下麾下,陛下其心若何,我等又何从知晓!” 字字如骨刺反逆,直扎经脉血髓,掀动滔天寒意。 方恺眉头沉陷,右望一眼,开口欲言,可念及自己身份,又强忍了下来,听到身后邰将校列中有簌响之声,不由垂眸低叹。 此言虽逆而大不敬,却也不无道理,邰数万大军逼入邺齐境中,邺齐将帅哪一个肯善休?! 英欢却也不恼,只淡望他一眼,扬唇道:“朕心若何,与你何干?”蓦然按袖起身,立于御座之前,冷眸瞰下,“尔上曾有言,人在军中一日,两军定尊朕为主帅;……眼下虽寝疾在卧,可旦夕间醒亦不可估,其身未薨一日,其旨则奏效一日,你若一再口出不逊之言,视与抗旨同罪!” 江平身打一个冷战,抬眸看去,仍僵道:“就算如此,两军尊陛下为主帅可矣,然兵令绝不能只由陛下一人而定!” 她挑眉,迎上他的目光,朱服虽艳。却蔽不去一袭隐戾,冷笑开口道:“邺齐大军若回师南下,势必要过南岵之境;南岵原先所屯重兵皆由朱雄领至北面,余留不过二三万耳……而邰于南岵中西诸州所驻禁军有十万之众,只消龚明德一麾东进。便能阻断邺齐大军回师之路!” 她一展常服,碎旒扫案,迈步下阶,眸光逡巡于邺齐大将们脸上,一字一句道:“朕先前好言劝析,国势兵局当已明晓。你们如若愿服,则两军仍为袍泽,平邺齐国乱后。邰定当撤军出境,再不多扰;你们如若执意相抗、背朕出兵,朕必会令龚明德横军而转,北切邺齐大军回师之路,南逼邺齐国之北境;中宛境中邰诸军,于宏、林锋楠二部麾下九万人马已然拔营南下,即日便可抵赴吴州以北,到时邺齐大军南进不成、北退又阻,你们自诩忠君之将,其间利害自当知晓。莫要怪朕不念旧盟!” 几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自右面淡荡至左,令邰诸将人人闻声色变。一向只见她韧而有矜,纵是驭马持剑亦不损英柔之风,却从不知她能语作锋刃而伐,满身迫人戾气不输贺喜丝毫。 天下四十六 谢明远脸上每一角都僵着,踌躇了半天,才低声道:“……臣有苦难言,望陛下莫要多问。” 英欢微一眯眸,“当真不愿说?” 谢明远摇头,抿紧了嘴,不再开口。 她看着他,慢慢道:“倘是你说了,朕也许能帮你。”见他仍低头不语,不由挑眉,“……可是有何地方为他掣肘,不得已而处处尊他圣意?” 谢明远面色陡变,却仍僵然道:“陛下心有何计,臣绝不多疑,定尊上意,以助陛下之策,只是……”他抬眼看向她,握了握拳,“臣无反心,天地可鉴,还请陛下容臣言有不尽。” 英欢心知猜对了,想来他定是有何隐情才至这般,不由侧过脸,轻声道:“你君臣二人之事,既是难言,朕也就不再多问。” ……纵是今日不言,往后也定有事昭之时,她又何苦在眼下逼他。 她转身,施施然坐下,左手将宫衫广袖一撩,从内抽出一封黄笺,斜眸望向他,“邺齐国中生乱,两军并师而返,此事早晚会传至北境军前。朱雄如若得知,势必会领军南下,与其到时生歧,不如现下便报与他,道国中谣言不足以信,两军回师平乱,令他按军北境,暂不得动。” 谢明远眉深皱,看她道:“上固疾突一事,陛下是打算瞒着朱将军?” 英欢将那纸黄笺搁在案上,淡一扬眉,“如若北境军前大动。北戬定知邺齐国中事出不小,当此大乱之时毁表出兵亦非不能,到时国乱未平而北面生变,又该如何是好?” 他侧身一步,“便遵陛下之意。” 她又望了他半晌眼底飞快滚过一抹阴色,敛眉起身,留那黄笺在案,兀自往殿外走去。 他却在后叫住她:“陛下。” 她停下,却未回身。 他走上前两步,眉陷更深,“陛下统军南下,欲置上于何位?” 她双手抱袖。眼望殿外青天白云,淡声道:“朕带他一道回师南下,军中所出之令皆由朕定,而后以他之名付下。” 谢明远眼角微动,“上龙体有恙,冬日又寒,若随军一道行返,倘是路上万一……” “如若将他留在此地,”她打断他,声音漠不带情。“别疆寡卫,何人能保其安?他不随军南下,两军平乱又将师出何名?” 谢明远抬头,看向她。 她背影逆光而立。朱衮其下双肩瘦削,一把青丝峦髻巍巍在后,弯垂大袖被冷风吹得微微后扬,人如奇松,虽秀却韧。 他复又低头,沉然而叹,“陛下所言在理。” 英欢闻得他轻嘘之声,唇角微瘪。不再多言,迎风轻舒一口气,迈步出殿。 殿外宫阶层层落,眩目金阳洒在血灰之色上,衬出一路阴寒,不远处有冬鸟低空掠过。浅鸣倏然即消。冷中透了丝生气。 她走着,眉尖淡淡蹙起。脸色随阴而寒,耳边响起那一夜,他对她低喃之语 ……至死,都不再与你分开一刻。 不由勾唇,唇色若血,笑意若亡。 冬日严寒,千里回师之路定有险阻,他病体难捱,她自是知晓…… 但他既是心念一死,处处以亡布策,那她还顾得了什么?她不在乎会有万一,她只知 从此往后,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大历十四年正月二十九日,二帝见北戬使副于崇元殿,使至御座前,躬承问讫,拜呼万岁,两军诸将称贺亦拜,上使北戬使副还位,与诸将出,罢近宴不用。 是夜,帝固疾又作,寝疾不视政事,兵务皆委于上,上令谢明远掌邺齐军务,屯兵于吴州城外百里,候帝疾愈。 二月,邺齐国中谣如风起,言帝薨于军前而未付遗诏,时禁军重兵皆远征于外,以帝薨无人掌军而致将有异心,朝中闻报,人心惶惶;十日,卫王据冯州起兵,十三日,越王又举兵于豫州、与卫王相应;鲁王、韩王、燕王、汉王、商王、魏王闻之,各据相继起兵,欲图大位之争。 二十六日,诏二军诸将集殿议事,上御明德门,列仗卫,诸军大将常服上殿;上以帝疾未愈而代掌邺齐大军,仍为二军主帅,并师回讨邺齐八王叛部,诸将俯伏无异。 三月三日,于宏、林锋楠二部南下,两军合师于吴州城北,上诏天下,以帝未薨之名出师平乱,令江平率兵为前锋先行,于、林二军居中,谢明远、方恺各率轻兵护二驾于后,拔营南下。 十二日,江平过南岵北境,持上手谕,号龚明德一部分兵南下,合师共讨;十九日,过碣云关,败冯州逆军后疾进向南,直指豫州。 虽至三月末,路边苍树已显翠色,斜枝开芽,嫩绿点点,可邺齐北境一带仍是寒氛凛冽,风起刮面,銮驾厚帐亦抵不住侵体春寒…… 六马行之甚慢,蹄铃轻响,时脆时沉,答答踏地之声渐渐缓了下来,未过多时,车驾亦止。 前面有人马折返而来,至御驾旁停下。 “陛下,前面便是碣云关了。” 曾参商的声音隔了重重厚帘传进来,搅乱一厢暖炉热意,语甚快,沙哑中又带了点兴奋之情。 英欢抬睫,伸手将侧帘撩开一条缝,暖气袅袅散出车外。同清朗春风混在一起,一闪即消,寒气扑入车内,冷意又甚三分。 向南远处,山峦连峰而拔。巅颤云霄,一眼望去只见松木清辉遍山而落,日头斜阳打在险峰之间,光影朦胧,直坠深谷暗处。 碣云关乃邺齐北境第一关,奇秀而险,易守难攻,百年来邺齐铁军傲视天下。在此据关御敌,未有失时。 山色景美秀丽,已属世间难得,可睹此远景,实难想像那漫山苍木郁郁之色,其下掩了多少白骨灰血。 英欢微一晗,将侧帘掀得高了些,朝曾参商看去,“传朕口谕,命大军全疾行。日落前必得尽数过关,今夜驻跸碣云关之内。” 自江平及龚明德二部过碣云关、破冯州叛军至今,时已过近半月,五日前于宏同林锋楠先后率军入关。而今她圣驾在后,也终要入得邺齐境中。 倘是在四年前,她断然想不到将来会有一日,邰大军能够滴血不溅地踏过碣云关之口,而她更能够堂而皇之地驾幸这一片广脉之疆。 不由沉眸,轻一含风。 天下四十七 纱飘幔垂,屋内一室暖香,水润潮露浮在空气中,轻而碎。 曾参商进来,合上门,一路走进内室,隔了数层纱幔望过去,隐约可见英欢婀娜体廓。 乔木浴盆水渍深深,周遭萦了一圈热气,水温未凉。 英欢立在一旁,身上披了薄单,带也未系,袖口湿棉贴肤,半干长随落在肩后,一曲蜿蜒渍印。 “陛下。”曾参商停下,声音有些不自在。 英欢回头,看她一眼,抬手撩起纱幔,轻声道:“过来罢。” 她微有踯躅,低了头走过去,拨开层层轻纱,待到了里面,也不抬头去看,只将手中捧着的衣物递过去,小声道:“入碣云关以来未过大县,怕陛下等不及,臣便在衢州民户里让人现做了几件,糙得紧。” 英欢接过,手指轻扫,见都是上好的棉料,不由微弯了唇,“难为你了。”将衣物搁在一旁案上,抬手脱了身上薄单。 曾参商小惊,来不及回避,连忙将头压得极低,不敢去看。 可余光飞瞥之下,仍是看清了她微隆小腹,凝脂胸前乳晕色深,蝶骨侧后不复棱削,多了丝丰腴之态。 英欢毫不经意,取过一件中单,展抖开来,披上身,伸手抚过腰下,系好带子,淡淡侧眸看了她一眼,轻笑道:“还算合身。” 曾参商眉却微皱,半天挤不出一丝笑,“……眼下春寒未褪。陛下外着衮服,旁人当是看不出来。可若再过些时日,待天气转暖,到时不复厚装,陛下要怎样才能瞒得过众人?” 英欢挽了袖口。走去坐下,凉声道:“朕何时说要瞒了?” 曾参商一怔,“臣以为……” 皇上有孕一事本只赵烁一人才知,连她也不过是十日前才听英欢亲口相告,若非大军疾进诸事不变,而英欢需她代为觅衣寻物,恐怕她到此时也看不出圣体有变。 初闻此事时,她震不能言。听赵烁提起应是宁墨遗子,可英欢与贺喜情深若何,旁人不知,她却明白,然虽暗自腹测,却也不敢当着圣面直问出口;又见英欢长时不诏此事,由是更加确信当是贺喜之子无疑;只是眼下冷不丁听英欢道无意瞒众,又不禁心生疑惑,只怕赵烁所言倒是真的…… 如此一想,额角都开始隐隐痛。 可圣心难测自贺喜寝疾至今,英欢每诏令出之下其意为何,两军上下无人能揣。 代掌军权,挥师南下。平邺齐国乱而不逾己责,看似处处蹈距,可大军越近燕平,她心中便越没底,不知圣意究竟如何。 以江平、龚明德二部为利翼前锋,败北面二王叛军之后分兵横扫东西两面,擒王败将势出如剑,又连破四王重邑。 南面二王北进燕平。英欢以邺齐前军分兵乏术为由,令于宏、林锋楠二将率兵疾行,九万大军斜阵逆挡于燕平之南,阻叛军之路,护京畿诸脉。 貌似快合稳,两军袍泽共平叛乱。可如此一来。邺齐京畿之围便由邰大军阻截,除谢明远护驾轻兵之外。北面邺齐大军纵是破敌南进,也近不得京师之周百里。 然二帝圣驾在后,方恺所辖风圣军人马之数远少于谢明远麾下护驾之军,纵是将来入京后英欢心生歧念,仅靠邰一部亦掀不起丝毫波澜,因而无人对英欢所出兵令起疑。 “以为什么?” 淡而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一下将她心神唤回。 曾参商垂眼,“……没什么。”仍旧不敢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只是道:“臣只担心陛下随军远行,身子能否吃地消……” 英欢脖颈微弯,眸光顺滑而下,温瞥小腹一眼,眼底点滴水光遽涌。 这孩子…… 四个月来同她呼吸相通、喜怒相连,却是静而无动,连常人有孕不适之感她都未曾察觉一分,因听赵烁数次诊脉均言胎脉正常,才稍放下心来。 良久,她才抬眸,低声道:“但由天命。” 曾参商看她神色温霭,眉宇间隐忧如云,不知怎的,眼眶一下便潮润起来,不由自主开口道:“邺齐皇帝陛下可知此事?” 能叫她流出这般神情,这孩子又怎会是旁人的。 英欢一凝眉,脸上瞬时覆了层薄冰,瞥了她一眼,不答,只轻声道:“曾参商,你胆子愈大了。” 曾参商暗自咬舌,低头道:“陛下恕罪。” 英欢摆手,无心多言,着她退下,可见她仍杵着不走,不由轻一挑眉,问道:“还有何事?” 她眉头微皱,想了想,才从袖中掏出封折子,展了展,道:“臣晨时见过方将军,论及陛下昨日所下诏令,将军望陛下三思……” “他不敢当面谏言,”英欢声音骤冷,“倒叫你来劝朕?” 曾参商垂臂,攥了攥折子,又道:“陛下令龚将军斩已擒二王于军前,臣亦以为不妥方将军压诏未,只望陛下熟虑之后再定……” 江平、龚明德破冯、豫二州,擒卫、越二王后奏请圣意,英欢待江平出兵向东后才下诏,令龚明德于军中立斩二王,以儆效尤。 此令一出,方恺愕然却不敢当众谏言,唯恐谢明远知道后会有不利之举,又因知英欢的性子,诏已下而将不遵,实属大逆,所以才叫曾参商来劝。 英欢看她一眼,道:“你觉得朕太狠了?” 她默然不语,可脸上神情已然道出心中所想。半晌才抬眼望过来,慢慢地点了下头。 英欢唇角一侧轻挑,手撑了撑座椅扶手,起身,冷然道:“可朕却觉得。还不够狠。” 曾参商脊背立起一层薄汗,僵着,心中飞快转过数念,口中低声道:“陛下是想……” 英欢藐她一眼,“八王既是有胆量起兵叛乱,就该知道欺君祸国乃是自绝于天地之举,倘是不得大位,便只有死路一条。” 曾参商看着她朝里面走去。只觉胸口闷窒,眉横眼冰。 “告诉方恺,”英欢背身又道,“朕已然三思熟虑,再勿多劝。为乱八王……”她停了停,声音一寒,“朕一个都不留。” 曾参商手指不禁一紧,折子被攥得不成形状,低声应了下来,告了安。转身出去。 屋外春风轻凉,瑟瑟扑面。 有飘落嫩叶落在廊间,细小碎雅,翠翠生姿。被风吹进砖缝中,叶缘蜷起,柔柔的。 天下四十八 宫更声止,余音如缓沙滑流,鸦青色夜幕上星辰萃灿,如华美大盖,扣于皇城之上。 羽林铁甲隐在夜色中,黯利槊戈不见锋棱。 谢明远低声嘱咐了殿外守卫几事,抬头望了眼天色,顿了顿甲,慢慢沿层层高阶走了下来。 夜风有些暖,薄甲之下衣袍挂汗,潮而闷。 他走着,眼睛不由自主朝东面宫寝望过去,那边华灯宫绽,宛若娇容,下一瞬他便敛了目光,飞快转身,背向而行。 身后忽而响起急急的脚步声,有宫人轻轻的声音传来:“谢将军。” 他停下,转身回望。 宫女矜持一敛袖,行过礼,又道:“邰皇帝陛下诏见将军,请将军随奴婢来罢。” 他眉峰扬动,脸色稍变,却也无话,只跟了那宫女慢慢转身回行,一路往东面晕光柔漾之处走去。 殿角宫灯高悬,碎旒随着夜风轻轻在飘。 宫女推开殿门,“将军请。”待他进去,便掩上门,留在外面。 谢明远进殿走了数步,才见英欢倚在里面软榻上,什么事也没做,只定定望着殿门这边,看他走近。 她见他要恭礼,利落一摆袖,淡声道:“免了。” 于是他便立在她身前,不再动作,低眉垂眼,开口道:“天色已暗,陛下诏臣何事?” 英欢静静将他打量一番,却不开口。眼中星点淡流,其意 谢明远站了片刻都不闻一字,不由抬头张望,脸色平稳无波,慢慢又道:“陛下终是等不及了么?” 先前她曾有言。待邺齐国乱平定,送贺喜归京后,若睹邺齐朝政无碍,两国盟约犹存,便只留一日一夜,然后立时率邰大军返师。 言凿切切,与自中宛出师前集殿议事时所道相契,旁人闻之皆是不仵而信。可他却知,她心中所计绝非那般简单。 她听清,忽而轻笑,“你倒看得明白,”长睫一动,笑意微减,“可朕传你来,是想先问明白一些事。” 他复又低头,脸色黝黑,“陛下想知道的。当已全然知晓,何必还要再来问臣。” 英欢抿唇,脸上神色淡了一点下去。 传他觐见,并非是疑英俪芹所言。不过彼事实骇,须得确认一番,只是未曾想到他竟能这般坦然,一辞不辩。 她看他良久,才挑眉道:“你兵权在握却无逆举,知朕心谋邺齐江山却仍助朕……一世忠名皆不要,原来是为美人故。” 他默然半晌,微微一闭眼。不说话。 “可朕不解的是,”她瞳中深邃,直望进他双眼,“若你心念皇后安危,何不隐报不?倘是邺齐朝中不曾接你伪报,国中又何至于起谣生乱?” 他眉间重陷。半晌才道:“臣早就说过。所做之事不过皆遵上意而已……” “但他寝疾在卧,”她打断他。“无人能胁迫得了你,你到底有何为他掣肘之处,要事事都遵他意?” 于吴州时她曾问他,当时他道有苦难言。 可今日已非昔比,国乱既平,天下初定,他之苦她已知一半,还有什么是不能说地。 谢明远僵了一会儿,开口,慢慢道:“上曾有遗诏付大内总管王如海,诏曰一事,上薨而入陵之日,须中宫陪葬。” 英欢瞳中骤缩,人猛然一惊,诸思百虑之中未曾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他嘴角漫上一抹苦涩笑意,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低声道:“陛下可是满意了?” 她指尖阵阵麻,定坐了半天,才晃过目光,开口时声音哑而不清:“……原来如此。一路看中文网” 这般绝计,便是千算万念,她又如何想得到! ……论狠辣无情,她到底不及他一分。 初夏夜里殿暖,心中却起嗖嗖冷风。 世间情之一字,在他掌中犹如谋子,任是何人何情,都能被他利用殆尽,抽丝不成反成茧,有情之人终被缚。 诏命中宫陪葬,他若身薨于外,尸骨抵京之日便是皇后绞颈之时,若是军中隐丧不、将他密送回京,则英俪芹必死无疑,唯有在他尸骨未凉时便起大乱,才能使她率军相介,而唯有她领兵入关、侵他江山,才能保英俪芹一命。 他费尽心血,以此胁迫谢明远往报朝中、助她之策,要的便是这场乱。 ……且绝不怕谢明远不受此制。 想他谢明远一生伴驾,当初却能因英俪芹一人而负君恩,实可见其情之深,若知中宫有危,又怎会视而不顾,势必会事事遵他上意、以解此危罢了。 英欢心底冰同血塑,一抖睫,抬眼盯住谢明远,“可是他并未薨亡,你为何仍往报回朝?” 谢明远脸上镀了层铁色,“苏院判有言,上此次固疾又作,弥而未薨,实是命由天定,将来如何非人力所能诊调。” 声音低沉,字字入耳皆叫她心颤。 ……是怕若不报,护驾回京途中他会无兆而崩,到时中宫难逃陪葬之命,因而才伪作上薨之报,急促邺齐国乱,以免徒致大殇。 到底,是他拿旁人之深情,来抵他对她之心。 她手心里满是密汗,莫论如何都未想到会是这般,之前打算要对谢明远说的话此刻都如日下碎冰,融而无形。 静了半晌,忽而轻嗤一声。 她看着谢明远,眸子里隐隐生戾。“……既如此,朕也不必多费口舌,千里长路行至此,唯差最后一步,你愿不愿再从朕令一回?” 他眉间仍然未展。不答却反问道:“陛下心中何意?” 英欢容色定然,声音凉漠,一字一句道:“朕要废了他的帝号。” 殿外猛然划过一道闪电,未过多时便起轰然雷声,夏雨骤降,倾天而落,豆大雨珠砸在殿角琉璃瓦上,响震心际。 谢明远人似被钉。眼里洞黑无光,怔然良久,都不一辞。 她微一扬眉,催心一般地话语又自口中而出:“你方才也说,他命终何时但由天定,此时大事虽平,然若有万一,皇后仍是难逃陪葬一死。只有废了他地帝号,那诏命才能不作数,而你也不须再为此担心。” 他脸色阴黑。面有憔容,仍是不开口。 天下四十九 夏夜银雨如梭落凡尘,剪行入幕。 声声剔透。 他微弯薄唇慢慢滑平,眼底落落一黯,眉紧一刹,被她攥在手心里的长指轻轻屈起几分。 她瞬时从寂静情氛中转回神来,撑在他身旁的胳膊已是极软,稳着心神转身下榻,欲去唤人。 心中凝血一方,整个胸腔都紧涨着。 情切生颤,无处可置。 只是眼角泪干,面上霜色重铺。 他手指骨硬,忽然在后扣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却极悍戾。 她稍顿,回身转望之时动作迟滞,略显艰难,高隆腹部撑起薄纱晕光,晖映一榻。 他看着她的身子,黯下去的眸子又渐渐亮起,目光移上她的脸,盯住她双眼,瞳中漆黑湛明,闪闪耀动着外面轻烛之光,又缠了她隐约影。 斜眉削鬓,消瘦面庞如刀斧凿刻出来一般,棱角刚毅。 她对上他久久不移的目光,看他眸底忽涌急动之情,一念知他意,不禁侧眸,眼底寒气陡升,声色凉侵雾拢,轻轻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嫣唇一点惊艳,赤朱之色在殿夜烛摇中愈凛心。 他瞳中缩了一瞬,黑雾腾升,阖眸片刻,才又睁眼看向她,面色清萧渲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掌劲渐松,放开了她的手。 薄唇竟又缓缓一弯。 她被他嘴角此刻那抹似笑之容搅得心神惶然,一下敛回目光。抽手而出,迅疾下榻,边披外袍边高声叫殿外宫人进来。 宣苏祥觐见。 殿外雨声渐歇,轻灵夜气中淡蒙氤氲水珠,一挥一袖潮。 廊间砖滑。青石之上金纹散光,湿漉漉一片,苏祥官袖广垂,抱臂躬身,自从殿中出来之后便候在一旁。 英欢身立于廊柱边,目望宫墙远天,墨夜泛白,朱色连际。雨后清尘之气淡淡升来,心底融水。 有晨鸟起落,无雨时分终能听见清脆鸣声,似碎粒晶珠落盘,甚是悦耳。 “什么叫……”她低声开口,并不回望苏祥,“无法说话?” 苏祥低头,额纹略皱,“……平王旧疾毒深,寝疾多时能醒。当属天眷其命,然体脉不豫,声滞不言,无法说话。” 她吸一口潮气。撇眸回头,看他道:“何时能得痊愈?” 苏祥默然,半晌才微一摇头,低声道:“陛下恕臣医无回天之术,平王之疾乖戾由天,旦夕复亦不可知,至于能否痊愈……臣实难断。” 英欢心口闷窒,轻袖一摆。着他退下。 独望天际,待夜色全褪,苍白出日,金边乍现之时…… 才缓缓转身,重又走入殿中。 内殿之中宫灯全亮,黄白之光跳动频柔。映透她一脸润泽。 他已被人扶起。进过药食,此时此刻靠立于床上。身上披了玄锦薄袍,闻得她入殿之音,头一偏,剑眉斜斜扬起,一双褐眸涸渍冷硬。 喉头缓缓一滑,刀唇轻启,却是无言。 她看他一眼,走去床头椅旁,抬手撑了把腰,悠悠坐下来,妃红纱袖曳落于侧,淡声道:“当真无法说话?” 他眸底冰痕愈重,只望着她,一动不动。 “既如此,也好……”她慢声又道,转头看向他,红唇微颤,“我说,你听。” 他嘴角一扯,落了眸光。 她亦撇眸不再看他,低声开口:“你心中自当知道,我有多恨你。” 当初诸事负她所信,重疾相瞒,以他私念一铺万里长路,到头来阖眸之刹,三字震心,留她一人相对滔天之惊。 ……如何不恨! 她余光瞥见他长指轻动,又道:“邺齐八王为乱,我于吴州统二军南下平乱,诛邺齐宗室诸王子孙,徙其家属于岭外,改姓为虺……你贺家帝室血脉,如今只留你一人。” 她稍停,红唇一扬,复又看他,眼中却是半点笑意都无,“我狠不狠?” 他峻眉横展,眸光深深,火点微溅。 她继续道:“以谢明远与康宪私情迫其承我之计,大宴之上废了你的帝号,而后又拆了你地后宫,一家江山俱改姓,三千佳丽不复存……”纤眉一挑,亮眸颇寒,“我狠不狠?” “你步步布策在先,虽此果为你所愿,可你千算之下未曾料到……”她闭了闭眼,半晌后才又道:“你没死。” 他眼底冰棱一裂,目光骤然扫至她腰腹之间。 她扬笑,低眼,轻声又道:“方才已然告诉过你,这孩子……不是你的。”眼底一暗,“当日宁墨赴顺州城时……” 语断于此,不复多言。 他浑然无声,眸底火光遽燃,只望着她。 她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低眸俯望他,见他说不出话来,心底且僵且硬,一字一句道:“你持抢纵马势摄五国之军,攻城破寨利扫二国广域,这天下一半当归你,可你却因一死以让我……” 心口苦涩情缠,低低一喘,抑声又道:“而今你大病初醒,应是再无顾忌,这一脉天下、四国之土,只要你想,随时可来同我一夺,莫论时日久短,我都奉陪。” 他身子一动,似是欲起,却又滞而停住。宽肩硬骨挺俊非凡,一如当初。 虽为病瘦所缚,可那骨血中的帝道霸气仍旧未泯。 她淡淡望了他一会儿。心底惶然剧痛,禁不得他那淬火眸光,不禁抿唇转身,再也不一言,缓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雨后晴明,金阳灿落一地茫,被殿砖割成碎点,在她足下渐滑渐消。 他汗洒疆场,银枪浴血,所图不过一世伟业,然江山转合,一死拱手让其天下…… 如今未薨却醒。谁心能忍。 以他俾傲之性,势出如锋,一剑相争定广镇,一毫挥泼抚万民,若无身死之忧,他心中如何肯再让她。 ……又如何能臣服于她脚下。 知自己未死,定当夺其该得,占其之位。 这一半天下,本该属他,可他却错让与她。 可她亦傲非弱。二人相斗十数年,爱恨之下谁肯让却江山……如今既已得其尊位,又怎能撒手抛之。 天下五十(上) 他薄薄的两片嘴唇那般温凉,大掌轻且小心地抚过她的腹部,探至腰后,稍稍将她的身子压过来些,未阖深眸满是萃灿星辰,烁烁生熠,眼角微微一皱,唇启之时热烫之舌抵入她口中。 细细勾搅她一心顷狂。 她止不住泪水,亦未闭眼,但看他硬睫褐瞳温雾蔽罩,唇齿之间绵情满绽,进进退退,久久不分亦不舍。 好半晌,他才离了她的唇,挪掌上来,轻娑她作颤唇瓣,又伸指去抹她滚落不休的泪花。 她这么近地看着他,只觉一腔心言层层浮溢,然心潮鼓涌间却择不出一句可道,只是半怔半静地感受他这温耐之举……隔了半天,才动睫一刹,轻声道:“你可知……” 话将出口,双腿股根处便觉酸痛忽起,下一瞬便至腰后,痛感如波袭来,整个人都痛得抖了起来。 红唇下意识一合,齿磕之时,微微渗血。 沉沉腹部猛地带得她人向下一坠。 他辨出她异样之态,双眸瞬然作冷,两臂飞快地圈她抱住,薄唇开了又合,却说不出一字。 她眉尖紧紧攒起,先前一波痛楚渐消,轻一吁气,颤声道:“怕是要……”还未说完,身下又觉剧痛来袭,腰后似断,不禁消声咬唇,额上渐渐涌汗。 他眼底乍然窜火,撑在她腰后的长臂陡硬如铁,耳边只闻轻哔一声。似有东西破裂,低眼之时便见她裙下皆湿,殿砖上亦有清浊之液。 她两手用力攥着他的袍侧,脸色苍白,痛楚**涌来。所隔越来越快,再也无力多说一字。 孕时不过九月有余,先前赵烁亦言尚有十余日才可见红,谁知此时此刻忽然就…… 他紧抱着她,眸光飞扫外殿,之前宫人尽数被她遣出,此时不见一人,又撇眸去望殿门。眼中急火迅猛如兽,疾扑噬人,突硬喉结滚动了几下,眸中寒光似剑出鞘,刀唇薄刃利削而开,声如蚀铁过淬,沉而沙哑 “来人!” 这一声唤,遽然将她从无休痛潮中拉拽而出,撑力抬头去看他,就见他脸色亦动。眉峰陡然扬高。 她眼中涌水,想要弯唇而笑,可浑身都痛不可抑,再分不出一丝力气。 ……情急之刹。复又能言。 殿外祗候宫人们闻声,快步入殿,待看清内殿之景时皆是一惊,慌中乱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他眸光凛凛,低声急吼:“传太医!” 有宫人飞快出殿去传赵烁,其余几人连忙过来将她搀起,扶她去一旁床榻上。可她两腿奇酸,腰后颤痛,一步都移不了。 他斥开几个宫人,双臂一横,将她抱起,大步过去。待人撩开床帐。便将她轻轻放了下来。 多日来嘉宁殿中常备产具,然此时此刻她人在西宫之中。诸物皆缺,一殿宫人又颤又慌,急进急出,一派兵马乱象。 她身下是他卧榻,薄褥之上没多久便被稀淡血水染透,潮濡得紧,下腹阵痛越来越烈,她牙关紧而复松,努力平喘几口气,偏过头去看他,放在身旁地手动了动。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弯身而下,眸子里急情遽涌,“可是很痛?” 声音仍然沙哑,如碎石一般擦过她耳廓,撩动她心头轻波。 她轻轻摇头,可手却不停在抖,额上汗涌得越来越多。 他伸手去擦她的汗,身子又伏低了些,凑去她耳旁,看进她眼中,慢慢道:“莫怕。” 她点头,就见宫人端了一盆盆烧好的热水进来,又有人急急在床尾撑了帐子,高高掩住她大半个身子,然后来替她宽衣除裙 未过多时赵烁便至,躬身趋步入内,额上皱纹中满是大汗,想来亦是一路疾行,不敢耽搁片刻。 他又定定看了她一眼,才松开手,侧身到一旁,让出地方给赵烁。 赵烁快察一番,回身道:“陛下这是要生了,眼下移动不得,还请平王殿下今夜去别殿歇息……”话毕,又连忙转身,叫宫人去太医院传内舍生及一直在候的稳婆前来。 他屹立如峰,像没听见赵烁之言,站着不动,眼睛望着床上,人紧绷如满弦之弓,良久才一晃眸,盯住赵烁,寒声道:“日子还未到,怎会这般快?” 赵烁撩袖擦了把汗,除了朝服外袍,接过宫人递过来地热烫湿帕净手,皱眉道:“陛下多日来操虑过甚,眼下再看,当是心神受震,才致身子疾异……”他侧身一揖,略有无奈道:“历来产子忌血光,还请平王殿下勿留于此……” 他呼吸稍滞,足下挪动几步,偏头去看她的脸,恰触上她望过来的目光,见她红唇颤了几下,手在身边轻一摆动,对他道:“我无碍,你走……” 而后眉尖一蹙,似是又痛,阖眸无言。 他双掌攥拳,欲上前去,却被几个年纪稍长的宫人挡于身后,前面薄帐轻轻垂落,团纹滑流,再也看不清她的脸。 满殿空气沉闷,周围宫人们忙成一团,耳边只闻赵烁低声在床前嘱言,却听不见是什么。 好似魂游离体,脑中只有她那带水双眸。 半晌心神才陡然一回,默喘一气。 他转身,动作迟滞凝重,足下有如千钧之沉,慢步出了殿外。 天幕已起暗色,一弯浅月高挂于上,夏夜之风仍然煨人,过身撩汗。不远处苍木排排间有嫩叶粉花,紫薇香飘。苍寂,唯西宫一角灯火通明。 自前一日酉时至今夜丑时,已过一日又半。而宫院之中仍不闻陛下产子之声,侍产稳婆及宫人们虽不如前日那般慌乱无措,可依然进出不停,脸上焦急之色未减却甚。 内殿之中,床褥几换几湿,盆盆热水染血作红,触目惊心。 赵烁指持医针,久按于她身上太冲、支沟二**。多时才拔,斑白鬓边汗水涔涔,皱眉转身,又命一旁祗候舍生进药。 英欢卧榻,身上满是潮汗粘气,脸色苍白无光,痛已无觉,只知疲匮,腰椎好似早已断了,身下时而阵缩。耳边或有稳婆急切之声,可却什么都听不清。 神思恍惚时,唇边一润,有药入口。当归、白芍之味混作一同,浓苦而腥,呛得她眼角作湿。 有宫人绞了白布来,再拿开时便是赤红血色。 她胸口紧颤,再无力气,浑身血液仿若都涌去腰下,集于一处,再缓缓漫出。一点点将她心神抽空。 天下五十(下) (接上章) 大历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上寤生子于西宫,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消,时人皆异之。 子寡,又名独,生来双瞳异色,不喜哭闹,及降,体有金色,三日不变,朝臣既闻,皆奇之。 上自产后,体虚多疾,赵太医烁令其久养,百司奏事,时时委于平王详决,以平王素多谋策,常称旨,由是参豫国政,朝中旧臣皆敬之。 十一月初八,御史台言谏平王益用事,专宠于政,久之疑不能制,望上阴废之,上怒而斥之。平王既闻,自请归宫,不视朝政,上不允,驳之。 十二月初十,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衔领百官,再拜表上,以天下既定,请议移都一事。 殿中熏笼花香暖风浅漾,殿角宫烛轻光摇曳微闪。 外面风雪缠错,殿门一开一合,暖意瞬时散去三分,又有寒冽冬风裹着雪花窜进殿内。 冷意及身,她一下便醒了过来,翻身去看,就见他毳氅上满是落雪,正在外殿宽衣。 不禁掀了被子,匆匆一裹外袍,下床走了过去,也不顾雪融之水,便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埋头在他宽厚背上,轻声道:“怎的不去里面?此处宽衣,当心受凉……”他低笑,握住她的手,将她扯到身前来。一把抱起,往里面走去,边走边道:“怕吵到你。” 她搂住他脖子,红唇扬笑,轻轻吻了下他侧脸。道:“宫烛都未全熄,本就在等你回来。” 他将她扔去床上,利落除了衣袍,挑眉看她一眼,俊脸在夜色烛光下愈显惑人,叫她脸庞一潮,不由翻身埋脸,不再瞧他。 未多时就觉床榻轻晃。身旁一热,下一瞬人就被他圈进怀里去,耳边传来他沉沉的声音:“你身子久久都未大好,往后夜里切莫再熬着等我。” 她去摸他大掌,轻声道:“你身子又何尝得愈过?这些日子来国政皆委于你,日日天亮不及便出殿,入夜之后才归来,我看在眼里,心中怎能好受。” 他抱着她,慢抚她后背。沉声笑道:“待冬日一过,你也就该大好了,到时我复政于你,换我心中难受便是。” 她听出他话中调笑之意。知他有意逗她开心,由是心口更涩,脸在他胸前微蹭,“今夜回来得这般晚,是在中书同沈无尘等议改元移都诸事罢?” 他点头,“还有不到二十日便至年末,诸事都得今早定下,待明年初时便诏天下。” 她抬头看他一眼。“除却改元,我亦想将国号改了。”他一怔,半晌不说话。 她不顾他出神,兀自开口道:“……改国号为平,你觉得如何?” 他眸子湛邃,看她良久。忽而翻身压她在下。声音暗哑低沉:“我知你在想什么,只是你毋须为了我。而断邰一朝于此……” 她抬手勾下他地脖子,凑近他,一字一句道:“并非是为了你一人……天下四国,合疆分朝,此功邰本就只得一半,这天下又何止是邰一朝天下……倘是旁人夺了你邺齐江山,改天下之号亦在情理之中,奈何我改就不成?” 他埋头下来,深深吻住她,舌尖滑过她柔嫩唇瓣,口中低低道:“……便依了你。” 她眼底淡淡涌水,轻笑一下,复又将他搂得紧了些,开口又道:“移都一事,你是何意?” 他将身子撑起来些,剑眉一斜,“你莫不是又要看是不是与我同意……” 她眨了一下眼,伸指在他胸前轻划,“此次不需你去研墨先书,因为我知道……”悠悠一笑,“你我二人定是同意。” “逐州。”他眸中亦升笑意,“今日都堂议事时,我便提了逐州。” 她笑意愈浓,“……我亦想定逐州。” 逐州乃邰、邺齐、南岵三国交境之地,原为南岵边境重镇,后为邺齐所夺,再后来又归邰所占,民风交杂,三国之民俱存,不论地势人心,于逐州定都,都是上上之选。 他撑臂侧卧,勾她入怀,眼中温光一片,“若非当年逐州一役,你我二人还不知何时才能得缘相见……逐州一地,于国于私,都是定都不二之选。” 她点头,心中忆起那一次……不由抬睫瞅他,佯怒道:“当时你列阵于邰军前,命人擂鼓激喊,道我荒淫无度,此仇我至今未得报。” 他低笑,伸手去揉她的下巴,像逗弄小猫一般,挑了眉问她道:“想要如何报?” 她作势压上他的身子,伸手拨开他襟口,长睫一垂,手指去按他薄唇,轻笑一声,“我不能枉担了这荒淫之名……” 他一把将她身子按下来,心跳甚快,却是忍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道:“当日你生寡儿之时痛成那般,我怕你身子现下仍受不住。” 她脸色红润,声音低了下去,“我没那般娇弱……”停了停,又小声道:“赵烁那日说我因生寡儿身子大损,往后想要再有身孕也是难事,所以你不必着意去忍……” 自那时顺州城中一夜至今已是一年有余……其后他旧疾突,她有孕在身,产子之后又是体虚,便一直拖到如今,想来他亦是忍得极辛苦。 他听她这般细语在侧,喉间不禁粗喘起来,身上阵阵躁热,再耐不住她撩拨一言。眸中火苗遽燃,一掌扯落她身上衣物,抚上她柔白娇躯,低声道:“……今夜可是你招我的,莫要后悔。” 她轻喘。身上滚过一层战栗,才要再言时便被他猛地压至身下,吻如狂风暴雨般骤落而下,瞬时湮灭了她心中神智…… 殿中灯烛仍在轻晃,柔光斜映,漫天雪夜下,独此一处春意盎然。锦衾略寒。 他半梦半醒间,习惯性地伸手朝一旁探去,却未触到她的身子,不由乍然醒过来,才要掀被起身时就见她撑身在侧,青丝垂在他身前,正低眼在看他。 她见他骤然间醒来,倒是一惊,身子缩后几分,半晌才淡淡一笑。也无多言,顺势靠下来,偎进他怀中。 他胸口暖热,抱紧了她。低声道:“怎地不睡,看我作什么?” 她良久都未开口,呼吸轻轻淡淡,伸手搭在他腰间,待他又问了一遍后,才轻声慢道:“……自你病醒之后,我时常怕你阖眼一睡,便再也醒不过来。” 他默然不语。手臂上力道重了些,将她紧紧扣在胸前,未多时便觉胸口处冰凉潮润,知她落泪,身子不由僵了,心底跟着一湿。哑声道:“命由天定。实非人力可控。然只要我一日未死,便一日陪你。看尽这天下芸芸苍生,世间百态……更何况,你我二人相守之时方始未久,往后日子还会更长……” 外篇 年华衮衮惊心(一) 乾德十年夏八月乙巳,逢平王生辰,大赦天下,京中诏各都宗室、镇将、州官至逐州宴庆,上特谕凉城禁军行营前都部署谢明远护颍国夫人英俪芹赴京。 谢明远称病,不受诏。 英俪芹奉诏适京,以多年未谒上,居宫中候馆,逾二十日乃返,上赐冠帔、帛锦、金碟,又以南都西城官宅赠之,赐匾其上。 九月癸酉,颍国夫人英俪芹归凉城,凉城禁军行营前副都部署刘觉至城外迎之。 初秋,凉城内叶落满街,深更鼓惊雀。 白日里城中热闹滔天之象已作烟消,空留星点缀幕,夜色如网,漫天丁香之味拢没于下,惹人心澎。 朱墙大宅,院外门额之上高悬御匾,钦书“一疏庄”。 是为颍国夫人府。 街角处黑影叠加,混同夜色苍暧,人如影淡。 马儿前蹄略屈,鼻息哼喷,长鬃频抖,显是久等不耐。 远处有人一路小跑而来,顾不得擦汗,只低声禀道:“刘将军说,新宅附近都已扫清,卫戍也均依旧宅时例,还请将军放 谢明远一收马缰,微微晗,抬眼望了望前方府院高墙,面色略沉,不一辞,便催马返身,意欲离去。 那人却在后面急急地叫住他,“将军,”待他回头。语气却变得极是迟疑,声音也低了下去,“……方才颍国夫人府中有人出来,说是奉了夫人之命,请将军过府叙茶。” 谢明远眼角皱。面色不豫,压着嗓子道:“谁允你们将我今日来此之事说出去的?!” “无人敢言!”那人一急,慌忙上前道:“将军的脾性大家怎会不知,又哪里敢说出去!只是方才那人说……说颍国夫人有言,将军既是真英雄,又何必常年行畏之事……” 语至最后,竟似无声 谢明远嘴角抽搐了一下,飞快回头。看向那宅院大门,门口六盏灯笼柔光散渺,映得他眼底流光飞荧……半晌后才低下头,沉叹一口气,勒缰转马,策鞭过去。 府院中灯烛灭了大半,唯西厢一角仍然透光,晕晕黄黄,依稀能映出院中彩绸之色。 纱灯其绯,烟雾缭绕。 凉城秋暖。屋内湿帘已撤,英俪芹坐在屋中,只望着一角窗棱,神色微怔。良久后忽听外面传来轻响,又过了一阵儿,灯笼光远,再无人声。 夜色静谧,诺大厢院中仿若了无生气,独她一人。 她闭了闭眼,忽然开口道:“既是来了,为何在外不入?” 外面静悄悄一片。毫无声响她慢慢起身,“当日平王生辰,诏谕既下,你却称病不赴……为何今日神清气爽,还能骑马来此?”足下履轻,缓步走至门边。抬手抚上薄木门板。却终是没有推开,“……十年了。你还想避到何时去?” 淡音隐没于空渺静夜中,无人回应。 她突然轻轻笑起来,如葱长甲在门板上划了几下,“莫不是就打算一辈子这样,不见我,亦不同我说话……”她一垂眸,嘴角笑意僵凝,“既如此,为何当年还要上表请调来凉城?……为何这么多年来要守着我不放?” 屋内灯芯噼啪一跳,人影斜晃。 她嘴唇色泽泛白,手压着那门闩,“当年……一开始或有报复之心,才那般利用了你……只是你怎知我其后便无一分真心?自那一年你奉调去中宁道禁军至今,便再不肯见我,亦不肯听我说……” 门板另侧,稀影飞快地一闪,脚步声沉而背行。 她惶然,一把将门拉开,走了出去,夜风扑面而来,吹得她心口冷呛,就见远处黑影孑行,足下生飞,硬将那远天苍夜撕就一条口子。 不由微咬银牙,冷笑着冲那背影道:“你且不知,再过十日,太子便要来凉城了!” 黑影疾行之姿猛地一顿。 她手指凉,就看他转过身,逆着月光清辉,朝她看过来,眉宇间模糊不清,却让她眼眶蓦然一潮。 他僵了一会儿,才慢行两步,无了头顶高树照影,面目在月色下愈清晰起来,嗵然一声撬开了她心底回忆,可不待她转神,他便低低开了口:“太子来凉城,京中为何未有诏至?” 她看他人在身前,足下不由软,默了半天才将心潮压了下去,开口时声音作冷:“此番去逐州为平王庆宴,在宫中陪了皇上些许日子,见过太子几回。太子虽只十岁,然处事颇敏,听我说了些凉城这边地风情,便想要来西面瞧瞧。太子自小长于东都,七年前两朝合都才随了皇上与平王去的逐州,因是这么多年来都不知西面何样;皇上因西都遂阳太远,不允他去,他便借着此次契机,求皇上允他来凉城一遭……” 谢明远目光移晃,只望远处红叶,耳边听她孱音颤颤,手脚都开始麻,半晌才打断她,道:“……照此说来,太子此来凉城,是皇上私意,所以才不诏天下人知?” 英俪芹轻轻点头,“未叫学士院起诏,是怕朝臣反对,你也知这么多年来皇上便只得这一子,天下人唯恐护之不及,又怎敢让其轻易出京……因而皇上便只叫我私谕于你,到时太子来凉城,里外都由你来护其周全 他低应一声,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攥袍欲离。 她却飞快上前一步,从后紧紧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走半步,再开口时声音已哽咽得辨不清:“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反反复复这四字,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非天家之事,不肯见她。 他身子僵如磐石,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良久才哑声道:“……你莫要这样。” 她哭,却不语。 他试图去掰她的手,可她紧掐不放,他便不敢用力,生怕伤及她一分,口中艰难地道:“……当年非是你利用了我,而是我对不住你。你本金玉之身,我不该渎了你地清白。以致后来徒遭那样地罪……” 她哭得气都上不来,双手慢慢滑开,松了他,听他语气淡然,更觉自己狼狈,不由拾袖捧面,转身就走。 他终是回头,正眼去看她,可只见得她素纱背影,泣咽声隐。 ……却似当年。 芳华十八。朱服凤案,入宣辰殿。 落寞犹甚,泪如珠洒…… 而今已过十二年,当年昭容不复存。然……仍令他胸口生恸。 外篇 年华衮衮惊心 (二) 谢明远方一听清,脸色便瞬时黑了一片,手猛一攥鞭,冷笑道:“他白丹勇逆胆泼天,竟敢私带太子入城,莫不是不想要命了?!” 随驾几个小黄门均是深谙宫中之事的人,知道谢明远当年总领殿前侍卫班时,白丹勇不过是殿前司外班直的一个小卫,虽时过多年,白丹勇而今已是殿前亲卫,又深得二皇宠信,然面对谢明远,几人却不敢替他分辩一辞,均是相觑抹汗,不知如何去答这话。 当此之时,那唤作娉娉的小女孩儿偏又在后大声哭嚷道:“才不是呢!是太子哥哥骗大家说他要下车小憩,趁人不注意时就自己骑马跑走了,白侍卫见来不及挡,才也骑马去追的……” 谢明远面色愈不豫,回身扬鞭,指向太子车驾,咬牙道:“护驾诸卫都是废物不成?天家卤簿仪仗之中,任一个小孩子大哭大闹,成何体统!” 众人见他动怒,不由窘然,可车驾之旁数人均是不动,只低了头,由那小女孩儿继续在闹。 一个小黄门忙上前来,对谢明远低声道:“谢将军,此次护驾诸卫之人,大多都是当年随皇上亲征的东路军中调去禁中的……” 此番话说得是暗语藏意,隐而不辨,非当年经事之人不解其意。 谢明远半眯了眸子,稍一转思,便乍然明白过来当年邰东路军虽是英欢麾下直隶亲军,然上下军务却是由方恺与曾参商同节,因而东路军中的将兵们也算是曾参商旧部。敬服于她亦在常理之中,而今遇着她同沈无尘的女儿,自是护让有加,又怎敢出手相制。 他不由冷哼一声,对那小黄门低声道:“他们有所顾忌。我却不碍曾参商地面子!”说着,便几大步上去,走到车旁,长手一伸一抓,便将那小女孩儿拎了起来,皱眉道:“若是再这般胡闹,当心我将你丢在这儿不管!” 周遭皆是倒吸气的声音,却也无人敢来拦他。 唯独车中那个小男孩儿面不惊色。一路看嘴抿起,两眼直望着谢明远,端的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女孩儿被他这一声低吼唬了一跳,竟瞬间止了哭腔,可才过了几刹,她便在空中疯狂扭动起来,两只小手去扯谢明远的束,小嘴含糊不清大叫着:“你……你胆大!回头我……我要叫我爹爹参劾你!” 谢明远眉皱越深,不解似沈无尘那般儒流之人怎会教出这样地女儿,定睛看去。就见这小女孩儿脸上分明没有泪痕,两只大眼乌溜溜地转,显见方才是蓄意滋闹,哪里是真哭! 她小嘴撅着。脸侧鼓嘟嘟的,见挣脱不休,不由又眨了眨眼睛,索性朝前一趴,四肢全贴上谢明远,将他粘得紧紧的,再也不动。 谢明远气结,这辈子本就没同孩子打过交道。头一遭便遇上这么一个角色,本欲威,不料却吃了个生瘪,当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反手将她抱在怀里,横眉看向后面低声憋笑的众人。怒道:“都愣着作什么?起驾入城!” 刘觉自乾德元年之后便调至他帐下任副。十年来未曾见过他动怒若此,知他此生最恨于天家潢威蒙尘之人。不由上前低声劝道:“还是孩子,又都是太子身边的人,将军莫要……” 车中那青袍小男孩此时方悠悠起身,竟是有模有样地冲谢明远躬了个礼,稚声道:“我姓沈,双名知书,家父乃当朝中书令、太子太傅、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公;舍妹沈知礼不懂分寸,方才顽闹略过,冲撞将军之处亦非其本心;久闻家父有言,谢将军忠君护国,多年来军镇一方,实乃国中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还望谢将军念在与家母曾于军**差过,且恕了舍妹此次之过……多谢将军了。” 他声色尚嫩,一双眼通透湛亮,小模样煞是认真,口中之言堂皇有加,令在场众人都怔了神。 谁都没料到一个六岁娃娃能说得出这一番话来! 谢明远尤是怵,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这男孩与怀中这女孩是一胎同胞的兄妹这二人除了长相,还有哪一点像! 然他惊讶归惊讶,听了那一番轻言好话,心中怒气不由降了七八分,眉头也舒开些来,走过去,将怀中小女孩儿重新放进车里,面作僵色道:“且多听听你兄长的话!” 女孩儿胡乱动动小胳膊小腿,坐稳后才仰起小脸,冷不丁冲谢明远做了个大鬼脸,然后飞快地掀了车帘下来,躲在车里,再不出来 谢明远额角一阵阵痛,使劲握住拳,拼命忍住想上前管教她一番地冲动,回身厉声道:“起驾入城,先至颍国夫人府,而后再随我便服搜城,将太子寻出!” 众人皆应了下来,此一番折腾已近小半个时辰,想来太子已在城中多时,当下无人再敢耽搁,纷纷上马,又着驾夫仪仗起行入城。 谢明远待看着行仗之列蜿蜒前行,才微微一松眉头,然眼底却漆黑一片,一想到往后数日要同这俩孩子在一起,心中便是搐。 前方车驾缓行,微有颠簸,车帘黄旒左右轻晃,有光沿缝自外泄入,照得车中两张小脸忽明忽暗。 沈知礼趴在车帘前偷偷朝外张望,脸上早已不复先前那天地不惧的神色,良久才扭过头,冲沈知书咧咧嘴,“哥,你方才怕不怕?“ 沈知书也早无了一脸淡稳之色,小手忙着拭汗,口中小声道:“当然怕了……那谢将军可比传闻中的吓人多了。一张脸黑得像什么似的,我……我方才险些就说不出太子教我背地那些话了……” 沈知礼小心翼翼地坐过去,展了展小裙上的褶痕,用手支着下巴,小脸上笑意盈盈。俨然贵宅千金模样,亦是小声道:“哥,若叫爹娘知道我与你在外胡来,还不知会怎么罚我们呢……” 沈知书苦着小脸,抻了抻袖子,道:“太子有令,你我岂敢不从……再说了,爹爹亦说过在外一切都要听太子的……到时回京后只消搬出太子来做挡箭牌,爹爹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得什么了。” 他撩起窗侧垂帘,朝外稍望一番,小眉毛一皱,脸上又有些不情愿起来,口中嘟囔道:“太子定是一早就知道那谢将军那么凶严,才叫你我在城外将他缠住,好方便自己无赘进城,去看那些花花奇闻……” 沈知礼抿唇小笑,嗲声道:“哥还不是因太子说了。若今日肯行此事,将来便让管崇文馆的刘大人许你入馆阅书么……” 沈知书小脸一下涨得通红,不甘示弱道:“你不照样是因太子说,会劝皇上让娘允你习骑马……才答应的。” 沈知礼瘪瘪嘴角。不再与他斗嘴,自去一旁倚着车板,透过窗帘细缝朝外望去。依稀可见远处高墙城郭,其上凉城二字灰砺染尘,苍肃森威。 外篇 年华衮衮惊心 (三) 茶博士没料到身后会有人插问,回头见是少年,面色不由微尬,却仍是笑着道:“方才是在说这凉城禁军行营前都部署谢明远谢将军,旧事一二,小公子必定不感兴趣……” 少年眉梢挑起,嘴唇抿了抿,脸色微凉,“谢将军乃朝廷镇将,岂容你们这般随意在后非议?” 周围随座已有数人停下手中动作,扭头来看这一角。 茶博士面臊,当着众人的面,却被一个孩子如此冷声斥言,心中满不是滋味,不禁敛了笑,道:“小公子可曾闻当朝沈太傅野录之作?皇上与平王闻之竟不加罪其身,既如此,我等为何不能议论谢将军之边闻轶事?” 少年小皱了下眉,似是在思索,随即凉声又道:“沈太傅何许人也,其笔下诸事件件可考,绝无夸大博目之嫌。你们方才所说之言,岂能与其相提并论!” 周围有人窃窃在笑,茶博士亦撇嘴冷笑,道:“凉城一地,多少年来都不闻官禁民言。我们一没造反,二没惹祸,你一个小孩子又懂什么,竟在这里大放厥词?” 少年面色愈冷,左眸一黯,就欲上前再斥。白丹勇见状忙挡开二人,回身低头,压着嗓子道:“殿……公子,不可惹事。”见少年沉眉转身,他才微吁了一口气。 虽知凉城原来乃是邰南都,人们对谢明远此等东朝降将本就不存敬意,却未料到此地民风如此张狂。仗峙前朝遗气,竟能放肆至此地步。 少年偏过头,低声道:“走。”临行之时,又冷冷一瞥茶博士几人。 白丹勇顾不得细较,只随手扔了把碎银在桌上。便带着少年下得楼去,出门才走了没几步,忽听少年在后道:“白侍卫 他回头,见左右街边人少,才半蹲下身子,凑低了道:“殿下何事?” 少年眼眸一转,清亮澄撤,“当年谢将军为何拒母皇封赏于不顾。连殿前都指挥使都不做,偏请调来凉城禁军?” 白丹勇半哑无言,额上涌汗,不知怎么回答。 当年他服差于殿前司外班直,此间诸事皆有耳闻,虽知酒楼中茶博士之言八成为真,可又如何能说出口来。 少年见状,目光微闪了下,轻声又道:“沈太傅书中只记,当年颍国夫人归凉城后。谢将军便上表请调……” 白丹勇慌慌张地打断他,“殿下,酒楼上那些人说的话皆是胡言乱语,万不可当真。” 街角处拐来一行人马。蹄飞快,直朝一鸣楼驰来。 白丹勇闻声皱眉,内城之中、繁街之上能够如此疾行,定非一般人等……他才一抬头,便愕了愕,连忙护在少年身后,躬了躬身子,对着为男子低声道:“将 前面数人纷纷翻身下马。谢明远甩缰收鞭,大步迈来,也不顾仍在街上,便要冲少年行大礼。 白丹勇忙去拦阻,“将 谢明远黑着脸看他,“你有几条命。敢擅带太子殿下微服入城?!但等我回头上表参劾你此行漏举!” 白丹勇诺诺不敢辩。任是今日位高受宠,亦不敢于谢明远之前托大。只垂了头站在一旁,半晌才尴尬道:“……正要带太子殿下回颍国夫人府。 谢明远使劲一攥鞭尾,才慢慢转眸,去看身前少年。 少年独眸光烁,脸上犹带稚气,可身条笔挺,站立如松,其姿煞是眼熟,令他一下惶然侧眸,不敢直视。 “殿下,”他的声音低到听不清,“殿下怎能罔顾臣等接驾之仪而独自入城,此事若传至京中……” 少年自始自终未一言,此时才一弯嘴角,动眸道:“谢将军当年亦曾伴父王微服行访过杵州,奈何今日竟拿此条来与我说教?” 话毕,不待谢明远再开口,他便回身,对白丹勇轻一挑眉,白丹勇会意,三步并两步地上前去将马儿牵来,恭谨道:“殿下。” 黑色幼驹不甚强壮,然毛鬃梳亮,一看便知是绝世良骏。 少年伸手拽过马辔,也不要人扶持,踩蹬翻身上马,利落收缰,策鞭一落,催马上道。 谢明远口中之言无法道出,只是望着他地背影,久未移目……虽只十岁,可他身形已较同龄人高出些许,那一举手一投足,隐隐带了微悍之气。 ……当年离京时,不过是及膝高的幼童,如今再遇,竟已长成这等好儿郎……不由嗟叹,手中马鞭攥得更紧,心底愈涩。 一疏庄中热闹非凡,颍国夫人阖府上下都忙碌不已。 花厅里,落叶飞了一地。石凳之上暗纹棱棱,青白砂粒嵌在其上,勾出种种奇异花文,端肃而华美。 英俪芹握袖而坐,微微笑着,看桌前两个孩子,眼中满是宠溺之情。 沈知书端端正正地坐在凳上,眼不眨地盯着桌上摊开的一卷书,右手两指拈着书页,时不时地咂咂小嘴,一副小模样极是聚精会神,让周围服侍的丫鬟们都忍俊不禁…… 有人上前打趣地问他,“沈家轩哥儿,这些可都能看得懂?”(注1) 他抬头,两条小眉毛一扬,一本正经地看看人家,随即飞快一咧嘴,露了个耀人眼眸的笑容,却也不说话,仍旧埋头继续去看。 英俪芹在旁笑着,对人轻声道:“这孩子……颇有其父之风。” 沈知礼在桌子另一头趴着,听了这话一下直起身来,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地。小手乱挥一番,嚷嚷道:“哥才不像爹爹呢,爹爹可比他,比他……”她蹙了蹙细眉,想不出下面的词来。半晌之后眼睛滴溜溜一转,笑眯眯又道:“娘说……娘说哥与爹爹比起来,儒雅有加,风流尚欠,再过个十年才好去比呢!” 话音未落,那边便有一粒绿枣轻弹过来,恰巧擦过她地小唇,滚落到桌下了。 她嘟着嘴。“哥作甚么?” 沈知书脸色臊红,小手按着书,冲她道:“娉娉且莫张嘴胡说,连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沈知礼眼睛瞪得圆圆的,哼哼道:“我怎么不知道啦?娘说爹爹当年儒流之范无人及,乃是京中千金春闺梦中人,多少女人只要一看见爹爹,那脸就羞得跟这花一样红了呢……” 旁边的丫鬟们都掩嘴轻笑,脸上浅浅泛红,厅外微风荡过来。吹动厅角软花,一室清香。 沈知书见止她不住,脸更是臊了,转而去看英俪芹。小声道:“夫人……” 外篇 年华衮衮惊心(四) 夜里气温降了许多,府院台阶上映了一片月辉,愈显清冷。 谢明远自偏院出来,一路检视府前布戍情况,院前正对主厢那边,就见里面烛光未灭,隐约传出孩童的咯咯笑声。 沈知书、沈知礼二人乖巧可人,一入府便讨得英俪芹满怀欢心,因此夜里英俪芹也不叫丫鬟陪房,只是让两个孩子同她一道睡在屋里。 他站在院口,听了一会儿,才不动声色地转身,朝东面较大的院子走去。 院外站的几人皆是自他麾下调来这边的,此时见他走来,忙欲行礼,却被他抬手止住。 “怎么都在外面?”谢明远皱眉,“太子已睡?” 一人垂道:“太子不喜我等近身,属下见院内烛火已灭,料想太子当已歇息,就没再去打扰。” 他瞥了几人一眼,径直走入院中。 屋外月影清斜,少年一人坐在廊柱下,白衣单袍拂过地上一小片阴影,身形消瘦。 谢明远稍愣了下,试着叫他道:“殿下?” 少年闻音回头,看见是他,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轻应道:“谢将军。一路看” 谢明远这才敢走去他身边,立在一旁,微弯了身子去望他的脸,见他容色如常,才又道:“殿下为何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天已凉,人坐在院中,恐怕会着凉,不如回屋点灯……” 少年屈起一条腿。让出身旁的阶沿,示意让他同坐。谢明远谢拒了几次,少年只是笑望着他。他便只得依言坐下,却也不敢过于放肆,只是坐了一角,离少年身旁仍有些距离。 少年偏头看他,“谢将军在凉城已有八年了,可曾想过调任回京?父王于宫中常念将军。母皇亦望将军近驾为官。” 谢明远垂头,声音有些犹豫,“……平王与皇上身边能臣甚多,臣不管居于何处都是为国效力,所以回京与否无关紧要。” 少年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又道:“将军是否因不放心许国夫人,才留在凉城这么多年不肯走?” 他窘惊,慌忙道:“臣断无可能是因……” 少年却打断他,“听说许国夫人原先做过父王的皇后 谢明远愕然,绝无料到他会以如此平静地口吻说出这种话,心下不禁怀疑他如此年少,到底知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走神时又听少年继续道:“谢将军,但凡能做皇后的人。是不是都应是容姿出众、性情恭婉、仪态端庄、身家清白之人?” 谢明远僵然道:“应是如此。” 少年笑了下,“那许国夫人年轻时,是否也是如此?” 谢明远默然不语,脑中不可控制地想起当年初见她地时候,胸口不由一紧,过了好半晌才答道:“是。” 少年想了想,又问:“既是这么好的女子,父王为何不喜欢她?” 谢明远不知他为何会问到这些事,一下子惶恐不已。不敢再坐。只是飞快地起身,跪倒在少年身前。低声道:“宫闱旧事,还望殿下不要深究。”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咬牙又道:“皇上风华天下无双,平王又怎会再恋慕别的女子……” 少年看向他,伸手拉他起身,口中淡淡道:“可是,为何连你也不要她?” 谢明远耳膜微震,几不敢信自己听到的话,由是更加不敢起身,只是跪着道:“殿下何出此言……” 少年表情极其认真,一字一句道:“是因许国夫人做过父王的皇后,所以你不敢要她?” 谢明远额角青筋微现,撑在地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半天才挤出几字:“殿下今夜同臣说这些,是想置臣于死地么?” 少年眼神清亮,“谢将军不必惶恐,我之所以问这些,是因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而已,绝不是替父王、母皇来责难将军地 谢明远满掌全是汗粒,眼睛闭了又睁,心在狂跳。 ……他是不敢要。不但不敢,亦无法要。 当年他妄负贺喜皇恩,做出如此禽兽之举,又因私情之故而助英欢废前朝帝号,其后又暗下为逆、与邺齐旧臣一道于殿上逼其退位……英欢知他苦衷而未降罪于他,可他这辈子都不敢再有所奢求,能得贺喜半分谅解。少年几番三次说平王道他是“忠臣”,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天下人都道他是两朝功臣良将,他心中只觉讽刺苦涩殊不知他都做过些什么,又如何能对得起这“忠”之一字。 既已如此,又如何敢要,又怎能去要。 他不是贺喜,他做不到为了一个女人而枉视天下人之言,不顾己身彼命、宁可违负苍天之愿也要达成一己之念;他没有资本也没有胆量,能以这一世荣辱来搏这一心之愿。 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从十二年前到如今,丝毫未变。 少年看了他许久,不知心中在琢磨什么,只是忽而支起下巴,慢慢道:“名份真的那么重要么,谢将军?” 谢明远乍然回神,不解他话中之意,眼神略显困惑。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你虽然未与许国夫人共结百年,却也不是不可以同她在一起。” 谢明远一惊,“这又如何可以!殿下今夜之言足以令臣罪诛九族,还望殿下再莫多言,臣……” 少年微微蹙额,声音稍大了些:“为何不可以?母皇同父王亦无名份,但他们却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谢明远额汗骤落,“皇上与平王,实非世间常人可比。殿下尚且年少,其间许多道理都不甚明白,往后这种话万万不可对人胡言。” 少年凝神想了一阵儿,好似明白了些,冲他低笑了一下,便站起身来,“已是很晚了,我这就回屋就寝,谢将军也早些歇息罢。” 谢明远待他转身之后才慢慢起来,背后袍脊已被冷汗浸湿,站了半天缓了缓神,才朝院外退去。 少年在门口却又停下,回身望着他的背影,长眉斜挑,嘴角微微一弯。 这章字数有点少,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因为今天是我生日,所以拼命赶在今天过完之前写了一章出来,纪念一下欢喜陪我走过的这一岁,嘎嘎。>o< 那个,外篇地更新度我都不好意思说啥了,对不住蹲坑的姑娘们,我只能说我会尽力…… 这个月也许会新文(仅仅是也许),而且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女频(抠手指,也许会在别处也不一定),新文不会参加pk或者去签约了,想好好为自己写个故事,所以大家的粉红票随意处置吧,不需再问是否要留给新书了,谢谢姑娘们厚爱,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