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情蛊后被宿敌缠上了》
7.鬼新娘(一)
“什么情蛊?”
尽管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内容,青蘅还是装出一副好奇神情。
“说来很特别。”
师风玲指尖轻抵着下巴回忆,“这情蛊是成对出现的。被下了蛊的人次日手腕上会被缠上红绳,此后必须尽快找到手腕上同样有红绳的另一人,在特定的时辰前往月老庙与之成亲结合。”
“据传信的弟子称,这只喜欢给人做媒的鬼,总是穿一件大红色的喜服,深夜里忽然出现在乡间小道上。”
“因此那一带的人都叫它——”
师风玲停顿一下,拂开颊边的发丝,轻声说:“‘鬼新娘’。”
“听起来像是生前受过情伤的女鬼。”青蘅道。
仙门的人都说,鬼,不归也。人间死去的魂灵都会前往归墟轮回往生,唯有那些不甘离去、心怀执念的亡魂才会停留在阳世,迟迟不肯归去,最终化为作祟的鬼。修仙之人下山,常常要渡化这些鬼物。
“是男鬼也说不定哦。”师风玲弯眼笑。
“不过这也不重要。”她接着说,“照理来说,这种爱作弄人的鬼并不难处理,很早以前宗门就指示过外派弟子去除鬼。”
“当时那两名弟子的计划是替代被下蛊之人,扮作新娘新郎前往月老庙假成亲,引出那只鬼后当即将之引渡往生。”
“可是——”
话锋一转,她的语气变得凝重,“那两名弟子再没有回来。”
青蘅轻轻眨眼。这部分内容属于机密,她当时没有偷听到。
“那之后长老会又派过不少弟子前去调查。”
师风玲继续说,“然而但凡是去了那座月老庙的弟子,以及那些中了蛊前去成亲的人,最终都没有回来。”
“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亦不明。”她轻声说完。
“总而言之,这件事最后引起了内阁重视。”
师风铃拍了拍手,侧过脸,望向青蘅和洛子晚,“这次你们两个下山历练,一定要多加小心。”
“下山前内阁会给外派弟子各发放一枚特制的白玉牌,上面刻了一道传送阵法,可以把人带到安全的地方。”
师风玲竖起一根手指在鼻尖前晃了晃,神情严肃道:“倘若遇到危险,就立刻捏碎玉牌。”
青蘅乖乖点头,旁边抱着剑的洛子晚也点一下头。师风玲满意地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转过身推开太一阁的门,领着两个师弟师妹往外面走。
离开之前,青蘅忽而扭头,好奇补问了句:“倘若中了蛊却不去月老庙成亲,会发生什么?”
“这个么。”
师风玲歪头想了想,半晌后回答:
“不行阴阳交合之事的话……”
“就会死。”
一阵风忽地涌来,吹起青蘅的发丝。她抬起头,望见今夜没有星星的黑色天幕。
星点的萤火虫在山间微弱地亮着,山顶上有弟子以木锥撞击在上方的铜钟上。
“当——当——当——”
子时的撞钟声响了。
-
子时二刻,深夜,蒹葭渡。
这一日是初吉日,按星历为新月生魄之时,天上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
漆黑的天幕之下,乡间小道上闪烁着萤火虫星星点点的微光,像是黑暗中扑闪的鬼火。
水畔边风吹草低,“沙沙”地响着。
卖炭的赵小石抱着个空扁担,深一脚浅一脚,紧张兮兮地走在水边。
他是去城里卖完炭后赶回来的。
人间初春的时节,沧州境内到处还堆着雪,天气依旧寒冷,城里家家户户都要烧炭取暖。镇上生产的炭烧得久,价格又合宜,因此在坊市间卖得极好。
赵小石在城里吆喝着卖了一日的炭,等到卖光了炭的傍晚时分,才发觉此刻再赶回镇上已经太晚了。
这些日子镇上闹了鬼,时不时有人失踪,来驱鬼的仙门弟子都不见了好几个。镇上的人都说那只鬼常在夜里出没,这个时候再赶回去,恰好赶上鬼怪出没的时辰。
可是在城里住一夜实在太贵,荒山野岭露宿更不安全,赵小石咬牙一想,尽管怕鬼,还是决定在夜色中赶路回家。
蒹葭渡是小镇的名字,也是渡口的名字。这座渡口小镇坐落在云水之泽的北边,三面环水,一面背山。环绕小镇的水边长着初生的蒹葭草,每到夜里风吹草低,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伴着春夜里咿咿呀呀的虫鸣。
这声音在赵小石听来,简直就是鬼哭了。
抱紧扁担瑟瑟发抖的赵小石踩在铺满叶子的小道上往前走,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着有生之年所有听过见过的驱鬼咒,一边在心里后悔着当年有小修士住在镇上驱鬼的时候没跟着多背几个。
走着走着,他一脚踩在一根枯枝上,“咔嚓”一响。
“鬼爷爷鬼奶奶!鬼公公鬼婆婆!饶了我吧!”赵小石两眼一黑,扔了扁担就开始尖叫讨饶。
尖叫了好一会儿,周围一片死寂,什么动静也没有。
只有风哗哗地流过草木之间。
赵小石抿了抿干涩的唇,停止了尖叫,紧张兮兮地睁开半只眼,往四周环视一圈,没看见什么异常。
看起来没发生什么意外情况……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杯弓蛇影了。
冷静下来的赵小石弯下身,去捡那根掉在地上的扁担。
就在手指碰到扁担的那个瞬间,他愣了一下,缓缓地往下低头,隔着双脚间的缝隙向后面看过去。
一尾拖地的大红裙摆出现在他的背后,红艳艳的,像极了新娘子出嫁时挂在门口的大红灯笼。
弓身到一半的赵小石整个人都开始抖。
一只手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角。
-
窗户被“哗啦”一声打开,正午的阳光倾泻下来。
随着四面八方的窗户打开,煦暖的阳光和晒得发热的风争先恐后地涌入,空气里的浮尘和酒香气四散开去。
提着鸡毛掸子的伙计一面手脚麻利地打扫窗台,一面提着一只耳朵去听客人们的谈话。
这家距蒹葭渡不远的客栈里,路过的商旅和赶集的小贩杂坐在一起,正七嘴八舌的交换着各种轶事。
其中一群喝酒的正聚在桌边激烈地讨论昨晚镇上发生的一桩大事。
“听说没有听说没有,镇上又有个倒霉的小子遭了鬼了!”
“据说是子时在乡间道上撞的鬼……”
“那孩子被吓得晕了过去,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那鬼穿着件大红喜服,红艳艳的像积了几百年的怨气。”
“传闻说遭了鬼的都是成双成对的,要被抓去月老庙和人拜堂成亲……”
“我知道我知道!被鬼新娘瞧上的每一对可怜人儿,第二天腕子上都会出现一道红绳!”
“这么说来,除了那倒霉孩子,还有另一个人也遭了鬼吧?”
“自然自然。镇上的人翻来找去,好不容易才找到另一个被系了红绳的,却不是人。——你们猜是什么?”
这句话勾起了听者的好奇心,四面八方的人都附耳过来,连洒扫的伙计都竖起了耳朵。说话的人隐约得意,特意以掌压着嘴,故作神秘片刻,才道:
“一只猪!”
客栈里众人同时“哄”地一声。
其中一个嘴快的忍不住喃喃发问:“那倒霉孩子要跟一只猪拜堂?”
“早听说这鬼新娘爱给人做媒,撞到什么都拉来配成一对,行事随心所欲令人捉摸不透,怎么这次干脆把人配给了一只猪?”
另一个也忍不住开口。
“你们说的那个倒霉孩子现在人在哪里?”突然有个清亮亮的声音插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个戴帷帽的少女。
她摘下帷帽,甩开扎着青色绸带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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辫,挤在人群之中满脸好奇地探过来。帷帽底下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脸蛋,肌肤透明如霜雪。
站着她旁边的则是个穿白色劲装的少年,在她整个人几乎凑到桌子上之前,精准地提拎住了她的后衣领。
“洛子晚你放手。”
要不是在人多的地方不好动手,青蘅回头就想打人。
背后的洛子晚连头也不抬,拎着她后衣领的手用了点力,不顾她的怒目与反对,把她连衣领带人整个从桌子边拎回来,而后提起那顶帷帽扣回她的脑袋上。
站在人群之中的少年抬起头,风度翩翩,君子如玉,微笑着说:“不好意思,舍妹年幼,举止唐突,打扰诸位了。”
被他摁住的青蘅暗中凝聚灵力、报复性地踩了他一脚。
于是这一下少年微笑得有一瞬卡顿。
他不动声色地反手攥住了青蘅运转灵力的手指。
两个人私底下毫不客气地凌厉过招,表面上仍是一副关系亲密、兄友妹恭的模样,一个伪装成活泼开朗的妹妹,另一个装得像温和体贴的兄长。
他们自称是准备坐渡船前往中州的一对兄妹,路过此地听见有关鬼新娘的传闻,于是过来问一问来龙去脉。
尽管样貌并不十分相似,但这对兄妹生得实在太漂亮,简直像是土地庙里供奉的小神仙,不是一家出来的很难解释,桌边一群人很快相信了他们的话,吵吵嚷嚷地急着对外乡人讲起鬼新娘的事。
一群人七嘴八舌,也没说出太多有用的信息,其中大部分青蘅和洛子晚在下山之前就已经得知。
不过有一点是他们第一次听说的:被缠上红绳的新人会被镇上的人安置在一个小院子里,将于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前往山上的月老庙成亲。
除了那个倒霉孩子和他的猪,这个月遭了鬼的还有三对新人,此刻都待在那个小院子里。
青蘅和洛子晚对视一眼,决定尽快去拜访那个小院子。
一边私下打架一边确定计划的两人走到客栈的柜台前,准备先入住下来再行动。
洛子晚一只手仍反扣着青蘅的手腕,另一只手从芥子袋里取了个荷包,放了两铢银钱在柜台的台面上。
柜台后的掌柜正低着头噼里啪啦地划拉算盘,另一只手握着笔刷刷地在账本上记账目,对台面上的银钱看都不看一眼,连眼皮也不掀,说:“客满了。没有房。”
站在柜台前的少年顿了下,再放了一锭银子在台上。
这一次店老板终于抬头扫了一眼。
“可以住。”他实诚地说,“不过最近行商多,小店是真客满了,最多腾出一间房。”
掌柜一只手收银子一只手掏钥匙,把那间客房的钥匙放在台面上,接着又想起来什么,说:“多的房是没有了,但还有一间空的棚……两位客官需要吗?”
“当然要的,多谢掌柜。”
站在后面的青蘅仰起脸粲然一笑,掐了个决从洛子晚手里挣脱出来。
她飞快地将那把钥匙抓进手里,转身踩上了台阶,语气轻快地落下一句:
“那就拜托阿兄你一个人睡棚啦。”
然后她甩开洛子晚上楼冲进了房间。
深呼吸一口气,为甩开这个王八蛋感到快乐,旋即她动作迅速地死死锁上了门,并用灵力下了足足七道结界。
再走到对面去锁窗的时候,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青蘅脸冷了下来。
她攥住窗沿的手指用力,对面的人也用力。僵持之下,窗户被一寸寸地打开。
“下午好,师妹。”
从窗台上跃下来轻踩在地板上,忽然靠近过来的少年微微弯身,因为赶来得太急而气息不匀,清澈的嗓音还带着很轻的喘息,语气却十足恶劣。
滑落的黑色碎发划过她的颊边,他微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和我一起睡。”
8.鬼新娘(二)
对方靠近过来的那个瞬间,青蘅毫不客气地捏了个恶诀递过去。
显然早就精确地预料了她的反应,对面的少年偏开头躲过她的第一道攻击,紧接着第二道攻击又来,滋滋作响的电光擦着他的发梢而过。
第三道攻击没有丝毫停顿地跟着甩出,洛子晚侧过身避开的同时反手去扣青蘅的手腕,而青蘅以最快的速度后仰、撤步,扎着青色绸带的发辫飞扬起落。
一缕发丝掠过少年的指尖,勾缠又分开。
因为在这里使用剑造成的动静可能会过大,为了避免惊动客栈里的其他人,两人都没有拔剑。
但是彼此间的对抗仍然激烈,简直像是要把同行一路上对彼此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
灵力凝聚的攻击不断在两道身影之间横切而过。
案几上的纸页书册哗啦啦地翻卷坠落,挂在床柱之间的帷幔被扯下散落遍地。
到最后满地都是绫罗绸缎狼藉,被风吹进来的花瓣乱红一地。
纷乱的阳光如同流淌在地板上的金。
发丝凌乱,急促喘着气,青蘅被洛子晚扣住双手腕压在地板上,整个人几乎陷进乱成一团的帷幔之中,微仰着脸,瞪视着他。
这场打斗让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呼吸的气流交缠在一处。
“师妹,你输了。”
对面的少年轻声说着,歪着头微笑时,神情里饱含着恣睢肆意,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毫不留情地发力。
灵力编织的无形绳索一圈圈绞紧,把她的双手腕锁死在一起,以防止她再反抗。
这一下绑得她极不舒服,青蘅忍着疼轻哼一声,抬起脸时仍是乖巧模样,抱怨的语气说:“师兄你弄得我好疼。”
“再说,你把我绑起来了的话,”她仰着脑袋,天真提问,“等一下要怎么一起去镇上捉鬼呀?”
对面的少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指尖缠绕着灵力往下移动,滑落到她些许乱的衣领,再一寸寸向下。
极轻地,划过去。
看似极为亲密的动作仿佛恋人的抚摸,实际上是在用灵力把她锁起来。
两个人都十分讨厌对方对自己的触碰,因此他的动作几乎是透着恶意的,故意把她死死绑在自己身边,并且清楚地知道对方会有多愤怒。
确认绑死以后他轻轻一拍手,就像对付一个不听话的布娃娃,无视她的瞪视与怒火,伸手替她整理乱了的头发丝。
而后他支起下巴看了一会儿,似乎对她这副样子感到满意,轻笑一声,说:“出发了哦,师妹。”
青蘅气得咬牙,然而被绑得动不了,被他提拎着一根衣带站起来,被迫一蹦一跳地跟在他的背后。
走了几步,她突然像是站不稳,跌了一跤,额头撞到他的后背,“啊”了一声。
大约是她这个动作实在没什么攻击性,走在前面的少年一时间没有警惕,松了一下扯着她的带子,回过身时忽地踩到一张掉在地板上的符纸。
噼里啪啦的电流在这一刹那腾跃而起。
青蘅忽而狡诈地笑起来:“师兄你中计啦。”
就在她假装绊倒的同时,指尖捏着一张从袖子里抽出来的雷火符丢在地上。
等到洛子晚踩上去的那一刻,青蘅挣开绑住她的灵力绳索,双手飞速结印落下一道圈禁结界,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把这家伙关在了里面。
燃起的雷火形成的结界转瞬间把少年的身影笼罩起来。
“师兄再见。”
她笑眯眯地说。
然后青蘅得意地一拍手,扬起下巴,最后扫了一眼被关起来的少年,转身推开窗。
轻快的身影翻窗一跃而下,前往不远处的蒹葭渡小镇。
-
午后的蒹葭渡上,阳光泼溅如瀑。
隔着一道薄薄的砖墙,院子外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吆喝叫卖的小贩、香喷喷的糕点气味,院子里则是坐在一起蔫巴巴的几个人,各自和自己的成亲对象面对面,每个人手腕上都缠着解不掉的红绳。
赵小石正在和猪面面相觑。
天知道为什么倒霉的他要和一只猪拜堂成亲。
蹲在地上和他面面相觑的猪看起来也很懵。
它的表情一片呆滞空白,肉蹄子上系着一根红绳。它还是一只年纪很小的猪,不知道为什么就被人从猪圈里抱出来,放进了这个挂满红灯笼和绸缎的院子里,还没有人喂给它吃香香甜甜的小麦和宿苜草。
许久之后,它发出了一声“吱”的小猪叫。
这句猪叫终于让赵小石心态彻底崩溃了。
赵小石呜呜咽咽:“我只是出去卖个炭而已,为什么会见了鬼啊……”
赵小石眼泪汪汪:“见了鬼了也就罢了,怎么还被强行做媒要成亲啊……”
赵小石放声大哭:“实在非得成亲我也认了命了,可为什么和我拜堂的会是一只猪啊!”
一边汪汪哭一边嗷嗷叫的赵小石难过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周围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难过。
只有蹲在面前的猪懵懵然地盯他一会儿,许久,又“吱”地发出一声小猪叫。
赵小石“汪”地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这时候,头顶上突然响起一个带着好奇的清脆声音:
“喂,我说,你哭得那么大声有什么用?”
这声音是从院子上方传来的。
赵小石茫茫然扫视了一周,最后才看见一个戴帷帽的少女坐在院墙上,一只手托着帷帽沿,一只手撑在砖墙边,发辫上青色的绸带被风吹得轻快飞扬。
撞见赵小石的目光,她翻身从墙上跳下来,弯下身,手里抓着的一把苜宿草喂给吱吱叫饿的小猪,另一只手摘下帷帽,在风里回过头来。
“你就是那个被配给了猪的倒霉孩子?”她眨着眼问。
“姐姐你是什么人?”赵小石瞪大眼睛。
尽管很不希望自己被人认识是因为被配给了猪,但是此刻除了默认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哇,嘴好甜,会叫姐姐。”
青蘅歪过脑袋笑,手指反过来,指着自己,说:“我是神仙哦。”
“神仙姐姐!”赵小石立即点头如捣蒜。
他嫌弃地瞥了一眼蹲坐在面前的猪,转过脸又期待地问:“神仙姐姐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姑娘乃是修仙之人吧?”背后有个苍苍然的老人声音插进来。
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拄着一根木头拐杖,坐在墙边的一张矮凳上,枯瘦的手腕上也被系上了一根红绳。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青蘅愣一下,回过头。
尽管在这里的任务并不是什么宗门机密,来镇上的外派弟子也无需隐瞒身份,但是亲眼见过修仙之人的百姓仍是少数,能一眼能认出仙门弟子的更是极少。
“说话像。模样也像。”
老妇人颤巍巍撑着木头拐杖,缓缓地走过来,仔仔细细打量青蘅一会儿,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话,“修仙之人都生得很漂亮,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
“像你这样的修仙人,”她比划着用拐杖指一下赵小石,“我在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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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个。”
接着又喃喃地说:“很多年前,镇上也来过一个这样的小修士……”
说着说着,仿佛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老妇人自顾自拄着拐杖走开了。
青蘅轻眨一下眼,望着她的背影。
“你觉得她说的人和闹鬼的事有关么?”
一个很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仿佛贴着她的耳边轻声说话。
“谁知道。说不定有关呢。”
青蘅托着脸思考一阵,“看不出什么头绪。”
“要先追查这件事么?”
“算了。暂时没有时间。”
青蘅想了下,“等下传个信问问宗门,看看之前来过这里的弟子都有谁。”
“那么接下来是先解决月老庙的问题?”背后那个声音又问。
“嗯。”青蘅点头。
点完头后她才反应过来背后说话这家伙是谁,刚才出于习惯下意识地回答完他的话,此刻一转身反手就是一道攻击。
背后的少年轻笑了声,抬起手接住她的手腕,侧过脸避开那道灵力,低下头时忽地凑近她的鼻尖,微笑的模样显得极为邪气,偏偏语气听起来轻快友好:
“下午好,师妹。”
“洛子晚。”青蘅咬牙切齿,“你怎么逃出来的?”
“看起来一张雷火符关不住我。”
对面的少年偏头,一簇纤浓的眼睫横斜,他微笑时产生一种鬼魅的蛊惑之感,“师妹你下次要记得多用几张。”
“多谢师兄提醒。”青蘅也笑意盈盈,“下次我会记得用十张。”
在这么多人面前不方便打架,而且当务之急是处理正事,这一次两个人都松了手。
“我们确实是仙门的人,这次下山是来除鬼的。”
青蘅抬起头,对周围的众人说:“还请诸位详尽告知我们撞鬼那一晚所发生之事。”
旁边的洛子晚抱着剑靠在墙边,听着她讲话。
除了赵小石和他的猪,这个月遭了鬼的三对新人分别是一位八旬老妇人和一个年轻的打柴人、一位镇上的寡妇和一个路过的行脚商、以及两个瑟瑟发抖、害怕得快要昏过去的外地人。
每个人都详细讲述了一遍自己遭遇鬼那一晚的经历,听起来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确实是随便乱选的。”
靠在墙边的少年说,微垂着眸思考时指尖轻压着剑柄,“没什么理由,也没什么目的,那只鬼撞见什么就选什么,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抓人去月老庙拜堂。”
“不去拜堂的话会死,而去拜堂的人都再没有回来。”
青蘅说,“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
“——他们没有死。”
洛子晚点了一下头,“放在长生阁的命灯都亮着。那些消失不见的弟子还活着。”
“按目前的情况来看……”
他轻声说:“要么是一只很笨的鬼,要么是一只很狡猾的鬼。”
“倘若是很笨的鬼,又怎么会导致好几名弟子失踪?”
青蘅低声自语,“可倘若是一只很狡猾的鬼,它行事未免也太没有逻辑了。”
“除非它是刻意没有逻辑的。”洛子晚说。
“看来只能在十五月圆之夜去一趟月老庙了。”
青蘅撑着脸道,“不过要怎么去呢?”
一个想法突然闯进她的脑海里。
“和第一次前往月老庙的弟子用同样的办法。”靠在墙边的少年懒洋洋地答。
他欠身站起来,轻拍一下手。
“成亲。”
9.鬼新娘(三)
“当然不是我和你。”
洛子晚接着说,偏过头望向青蘅,弯起的嘴角勾着一丝揶揄,他轻笑一声:“喂,师妹,你紧张什么?你不会以为我们两个要成亲吧?”
“怎么可能。”青蘅冷哼一声,她指尖一点,指着坐在地上的小猪仔,“我宁可和它成亲。”
被人说成不如一只猪,对面的少年一点也不生气。他弯下身,蹲在小猪仔面前,递了一把宿苜草过去喂给它,一边看着它吃一边笑眯眯对它说:“有人说她想和你成亲哦。”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跟着就切过来。
小猪仔被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对面的少年却似乎习以为常,轻轻巧巧地侧身闪了过去,顺手还捞了一把这只小猪。
不过这一下让赵小石和他的猪都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
毕竟如果成亲对象没了命的话,被牵了红线的人会跟着死掉。
为了避免在这两人吵起来的时候被误伤,赵小石只好小心翼翼地探头发言,以此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他举手问:“你们刚才讨论到了成亲,具体是要怎么成?”
“假扮成新娘新郎,跟着你们一起混进月老庙成亲。”
放开手之后,对面的洛子晚再次抱着剑倚靠在墙边,“鬼新娘似乎从来不会清点人数,只要是拜堂的人是成双成对的就行。”
“之前也有仙门的人来过。”
青蘅道,“他们当时假扮成新娘新郎进去过,说明这个办法有效。”
“不过,”她又说,“该找谁一起假扮呢?”
“看来要为你挑一个新郎官了。”
靠在墙边的少年眼底泛起捉弄的笑意,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人,一一点过去,“师妹心仪哪一位?”
青蘅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挨个扫过瑟瑟发抖缩在院子里的几个人,一想到要挑选其中一个人成亲,脸沉了一下。
气氛一下子充斥着森然的杀意,连阳光下的空气都透着一股寒意。
这阵仗弄得院子里几个人更是不敢说话,一个挨一个地往后挤了挤。
只有坐在地上的小猪仔呆呆不动,看起来有点迷茫。
“不如还是先为师兄找一位新娘子吧?”
青蘅转过脸,笑容天真灿烂,她双手抱起小猪仔捧到洛子晚面前,一副认真提议的模样,“我看其实这一位就很不错。”
隔着一只表情呆滞的猪,这对师兄妹又开始不动声色地对峙。
翻涌的剑气沿着地面悄无声息地蔓延过去,青石砖的缝隙间无数道细小的雷电劈啪炸开,小小一座院子里无端生出一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
“其实我觉得……”
这时有个细若蚊蚋的声音虚弱地插进来。
“你们两个成亲就挺合适的。”
“不是我说的!”
就在两个人同时看过来的时候,赵小石当机立断把小猪仔抓过来,颤悠悠举起一只猪蹄子,指着它:“它说的。”
坐在地上的小猪仔歪着圆脑袋“吱”了一声。
就在赵小石开始后悔自己插了嘴的时候,抱着剑靠在墙边的洛子晚很轻地笑了一声。
“它说得有道理。”
他说,反手攥住了青蘅攻过来的手腕,抬起眸,少年乌黑的眼底盛着挑衅的笑意,“师妹也不想在鬼新娘出现的时候还要忙着保护瑟瑟发抖的新郎官吧?”
“可以么?”
他歪过头,清晰地咬字:
“新娘子。”
-
十数日后,月圆前夜。
点燃后的鞭炮堆积在门边,台阶上洒满细碎的金箔纸。院子里到处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扯起的大红绸缎如同浓烈的晚霞,沐浴在月亮下的遍地银辉里亮得有些过分艳丽。
这种过分艳丽的红,为月光下的院落添了一丝诡异。
院子里一片死寂。本该喜庆的婚事更像是一场沉默的葬仪,被牵了红线的人各自不安地待在房间里,好似在等待第二天上死刑台。
穿着大红婚服的青蘅坐在妆台前,托着脸无聊地摆弄一盒朱砂。
镇子上的人依照鬼新娘的指示,把被配成一对的新人都安置在小院,又匆匆忙忙依照当地的婚俗,十分草率且忙碌地赶在月圆前走完了从纳采问名到请期亲迎的全部流程,只等着十五之日送人去拜堂成亲。
而扮作新娘的青蘅也混在新人们之中,乖乖跟着焚香、沐浴、更衣,直到晚上才有了点空闲。
次日太阳升起来之前,这群人就要被抬上花轿、由牛车送往山上的月老庙。
好不容易摆脱了上妆的妆娘,青蘅飞快地蹬掉金缕鞋和罗袜,赤着足踩在木地板上,牵着繁复的裙摆走到妆台边坐下,随手捡了一个用过了的朱砂盒,摆来摆去地消磨时间。
对门的房间窗纱没有透光,里面的人大约已经熄了灯。
青蘅在心里轻哼一声:那家伙在这种时候居然也睡得着。
就像洛子晚说的那样,倘若他们从被牵了红线的人里随便挑一个拜堂,等进了月老庙后行事容易束手束脚,而两人合作扮成新娘新郎的话,无论做什么都更加方便。
不过比起这个理由,青蘅确定地知道洛子晚只是想要在所有选项里挑出那个最令她讨厌的,而和他拜堂成亲这件事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性格恶劣的家伙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无论如何,至少这么多天忙忙碌碌的婚礼过程里,产生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不用和洛子晚待在一起。
这时,“嗒”一声,背后的窗户忽地打开了。
青蘅头也不回,在那个瞬间把手里的朱砂盒掷出去。
朱砂盒上附着一道离火符,在对方抬手接住的同时燃烧起来。一道亮得逼人的火苗倏地窜得极高,转瞬之间吞没了踩在地板上的少年。
“要是我死了,你明日就无人可嫁了。”噼啪作响的火焰里传出少年满是嘲笑的一句。
“正合我意。”
穿红色婚服的少女回过头,火光映得她的笑容甜美明亮,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她双手支在椅背上,托着腮,似乎在思考,“大婚前夜杀死自己的新郎,你说这件事会不会惊动鬼新娘?”
“要试试看么?”对面笑了一声。
话语落下的刹那,一道剑气斩开火光切来。
青蘅在那一瞬间后仰拔剑,旋转着的剑刃接住那道剑气。再抬头时,对面的少年伸手拢住那张燃尽了的离火符,翻过来的手指轻轻一拨,化成灰的符纸变作一片轻烟消散。
站在一张渐渐消散的符纸前,青蘅改换双手握剑,冷冷睨他,随时准备动手。
火光扑灭的刹那,两个身影同时动了。
翻飞的红色衣袂被风吹起,就在青蘅即将斩下的那个瞬间,对面的少年以极快的速度倏地停在她面前,他忽然轻扯了一下嘴角,手指夹住剑身的同时微微侧身,隔着一道清亮如冰雪的剑刃,偏过脸,笑眯眯道:
“妆花了哦。”
青蘅还没来得及开口,洛子晚已经伸手按在她的额心,指腹碰了一下她眉间的花钿,神情认真地指出:“歪掉了。很难看。”
看似体贴的动作其实拿住了她的命门,青蘅握着剑的手一动不动,感觉到对方的灵力压制着自己的剑刃。
双方在暗中狠狠对抗,表面上却如此亲密无间。对面的少年微低着头,指腹一一地拨过她额间的花钿碎片,好似在新婚前夜专注地为心爱的新娘子上妆。
映在灯火下,她皎洁的肌肤几乎透出绯红,犹如醉了酒的微醺色调。
“真是脆弱啊师妹。”他轻声说着,“脆弱到惹人怜爱的地步。”
铺散开来的红色婚服如同大片大片灿烂的云霞,她后仰着的半个身体被压在妆台上。火光照亮的剑刃倒映着彼此接近的两个人,少年微凉如雪的气息彷如危险的鬼魂。
手指一寸寸地点下去,轻轻地捏起她的下巴。
“好想杀掉。”
微微晃动的火光缀在低垂着的眼睫上,他一心一意的神情有种几近错觉的温柔。
尽管嘴里说着残忍的话,他的动作却极为专注细致,似情人缠绵亲昵的抚摸,又似工笔画师一笔一划的作画,一点一点地摆弄她额间的花钿。
直到为她调整好妆面,洛子晚松开手,再也不看一眼,漫不经心道:“画好了。走吧。”
松开手的瞬间就有一道剑气擦着他的发梢而过。
他侧过身避开,紧接着连续斩来的剑气阻断了一切后撤的路线。
对方过快的速度使得拔剑的机会都没有,一瞬之间爆发的剑气把他死死钉在对面的墙上。明灿的大红衣摆拖地,穿嫁衣的少女提着剑与数道剑气一齐袭来,在他抬头的那一刻反手以剑刃压在了他的喉咙上。
灯火“噗呲”一跳。被反抵在窗边变成了少年。
“好脆弱啊师兄。”
青蘅歪着头,一字一句地返还,手上饱含杀机的剑刃一寸寸地描画他的下颌线,旋即向下轻轻挑开他的衣领,露出底下清晰分明的锁骨。
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她像是在比划着制作什么精巧漂亮的手工艺品。
“——该怎么杀掉你好呢?”她轻盈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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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师妹确实打算在新婚前夜谋杀亲夫。”
被抵在窗边的少年笑了起来,毫不在意地任凭她摆弄,他的声音懒懒的,说道:“该走了师妹。再玩下去的话,天就要亮了。”
“这个时辰你打算去月老庙?”青蘅问,反手握剑的动作不变,手肘压在他的胸口。
“宗门的信刚刚传回来了。”
洛子晚答,稍侧开脸,避开她的刃锋,“蒹葭渡是个不太出名的小镇,相关文书记载杂乱无序,文渊阁的弟子花了点时间清查,才找齐所有来过这里的仙门弟子名册。”
“对应那位老妇人说的信息,六七十年前这里确实来过一个年纪不大的仙门弟子。”
他继续道,“那时候的月老庙还不是月老庙,而是个规模不大的土地庙,那名弟子当时住在庙里,为此地驱邪除妖,停留了很多年。”
仙门弟子下山到人间常驻,通常都是住在土地庙里,兼任一方土地小仙,维护此地安宁。
“镇上很少有人见到那名弟子,大部分人只知道土地庙许愿很灵,却不知道里面其实住着个小修士,还以为住在里面的是一个土地神。”
“那时候镇上的人都叫他,”停顿一下,他回忆着,“‘小神仙’。”
“这和鬼新娘有什么关系?”青蘅偏了偏头。
“那名弟子最后一次给宗门传信是在六十三年前。”他轻声说,“此后再无音讯。”
“当时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仙门弟子在人间待得久了,本就无事不再传信。蒹葭渡又是小镇,一向没什么大事。再加上长生阁的命灯一直亮着,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青蘅摇晃一下脑袋。
尽管有些难以言喻的异样之处,但有关这名弟子的事听起来和鬼新娘实在没什么关系。
有时候仙门弟子在人间行走,在某个地方待得久了,再换一个地方也不无可能。至于不传信回来,那也是常有的事。
“这件事唯一和鬼新娘有关的地方在于……”
洛子晚接着说,“土地庙恰是在六十三年前改建成月老庙的。”
“但是那时候镇上并没有闹鬼。”
青蘅轻叩着剑柄思考,“深夜闹鬼的事、弟子失踪的事……这些都是近月来才发生的。”
“去一趟月老庙也许就能知道点什么。”
对面的少年手指抵在她的剑刃上,稍微拨开一些,“月圆之日前夜,山间隐约有异动,过去看看么?”
“距离卯时花轿出发还有不到三个时辰,现在赶去月老庙还来得及回来吗?”青蘅敲算了一下时间。
“只要你不拖延的话。”
洛子晚歪头,指尖点了一下她繁复华丽的嫁衣,“穿着这个的话,动作会变得很慢吧?”
青蘅这才注意到这家伙没穿为新郎准备的婚服,只简简单单穿了件白色劲装。
少年一身轻装利落干净,衣服上什么装饰都没有,高高束起的乌发仅以一根发带扎紧,看起来早就准备好了今晚要出门,却刻意不提前告知她。
她轻哼一声,手上剑刃再用力,特意凑近过去,轻轻眨眼:“也许真的会变慢哦。师兄要不要试看看我这一剑能不能刺进去?”
话语刚说出口,脚尖突然离开地面,她整个人被打横抱起来,打着旋散开的裙摆如同层层叠叠绽放的花瓣。
“洛子晚!”
青蘅正要开口怒斥,横抱起她的少年侧开脸避过剑刃,往后一翻从窗边跃出,轻巧地跳上屋檐,同时随手以掌心按在了她的唇上,迫使她无法出声反对。
显然清楚地知道这一系列动作会最大程度地勾起她的怒火,这个心性恶劣的少年显得心情很好,漫不经心随口威胁道:“乱动的话就把你丢下去。”
“掉下去的话……”
他轻声喃喃,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心疼怜惜,“裙子就会弄脏吧。”
“裙子脏了的话要怎么嫁人呢?”
对上她充满怒火的目光,他弯起的嘴角带着嘲弄的笑意,咬字清晰:“新娘子。”
“洛、子、晚。”青蘅一个字一个字咬出他的名字,根本不在乎他的威胁,运转灵力提剑向上切去。
这个动作幅度极大,踩在屋檐上的少年一时间没有站稳,后仰着以手肘在砖瓦上撑了一下,连带着两个人同时往后跌倒。
明艳的红色衣袂被风吹得铺开在屋顶上,穿嫁衣的少女提着剑半压在他的身上,以剑撑起身体时滑落的长发扫过他的脸颊。
他微怔了一下。
她的发丝擦过他的唇。
10.鬼新娘(四)
那个瞬间异样的感觉一闪而逝。
不过洛子晚那一瞬间的出神让青蘅抓住了机会。
以最快的速度折身翻跃而起,她踩着红嫁衣的裙摆站在高高的屋檐之上,挑起的剑划开一个半弧形的圈。
数十道剑气浮起在她的周身,瞬息间形成一道密密麻麻的剑阵,剑尖齐刷刷地对准了下方的洛子晚。
泼溅如水的银灿月华之下,每一道剑气都闪烁着冷厉而尖锐的光。
“师兄,你的命在我手里啦。”
她歪着脑袋笑起来,语调轻快得好似唱歌,威胁人的时候一缕乱了的发丝在颊边跳啊跳。
“——不想被捅成筛子的话,从现在开始你听我的。”
尽管气机被死死锁住,却似乎对这样的威胁不以为意,被剑阵指着的少年笑了声。
而后,在数十道剑气干脆利落地斩下来、钉死了每一片衣角的时候,他终于举起双手,歪着头,道:“好吧。我认输。”
青蘅并不相信这个狡诈的家伙。
她从袖子底下的芥子袋里翻找出一张傀儡符,极为细致地在上面加了两道强力的命言咒,再弯下身,毫不客气地坐在洛子晚的身上,双膝盖微微分开压在他的两侧。
然后她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低下头,认认真真地把傀儡符贴在他的心口处。
“喂,师妹。”
被她揪住衣领时微偏开脸,避开她滑落的发丝,被剑气钉死在屋顶上的少年干脆闭上眼,轻叹了口气。
这下算是真的服气了,他说话的语气接近无辜,“可以放过我么?”
青蘅不搭理他。她知道这家伙的求饶也一定是装出来的。
直到傀儡符被用心地贴好了,上面的命言咒开始发挥作用,她满意地一拍手,为了测试两者叠加的效果,指着面前的少年,下令道:“起来。”
被强行制作成傀儡的少年果然依言站了起来。
青蘅得意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
“没有我的命令就闭嘴别说话。”
她接着又道,踩着拖地的长长裙摆站在他的面前,因为没穿鞋又不想脏了脚,抬起下巴,命令:“抱我起来。”
于是她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被抱进怀里的少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收拢起层层叠叠垂落的裙摆,十分满意于这个听话的仆从。
知道此时此刻这家伙受到傀儡符和命言咒的双重束缚,完全无法说话或者反抗她的命令,青蘅倍加感受到支配着宿敌的快乐。
她手指轻轻一指山上的方向,声音愉快地对他下指示:“带我过去。”
弯下身的少年温顺地抱着她跃起在屋顶之上。
明艳灿烂的大红衣袂划过夜空之中,穿嫁衣的少女轻晃着双腿,被抱起她的少年带着无声地掠过夜幕,如同一对羽翼交缠的飞鸟经行而过。
月老庙坐落在镇子背后的山上。
这时是月圆之日的前夜,清冷的月辉泼洒在山间,偶尔响起几声沙沙的草叶声。
山上的月老庙是一座很小的庙,位置偏僻,数十年来不受香火供奉,早已变得破败和荒芜。若不是近月来闹鬼频繁,被牵了线的新人被迫在这里拜堂成亲,这间小破庙只怕还要更加萧索。
屋檐上生长的杂草没有修剪,塌了一角的砖瓦也无人处理,爬满庙墙的藤蔓底下堆着未融化的积雪,透着一股早春夜里特有的料峭清寒。
庙外的树枝上传出“吱呀”一声响。
青蘅指挥着洛子晚停落在不远处的一株古槐木上。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这里。
之前两人也来山上探查过几次,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这间破败的神庙占地不大,堂内只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神龛,里面供奉着一尊年久失修的土地小神像,挂上几条大红绸缎就算作是月老像。
红绸缎因为岁月的侵蚀已经褪了色,末端垂落在积着灰的斑驳烛台上,几乎快要消散了。
而此时此刻的神龛上,隐隐约约有黑色的雾气在流动。
那缕黑色的雾气从神龛之中流泻出来,如同鬼影逐渐爬满石砖地面,再沿着砖墙向上蔓延,一点一点地覆盖了整座神庙。
就像洛子晚和青蘅猜测的那样,月圆之日拜堂的前夜,这里果然会发生异动。
这些异动很可能来自于藏在这里的鬼新娘为迎接进来的新人所做的准备。
月老庙外,槐树的叶子沙沙晃了一下。
穿嫁衣的少女从树上跃下来,足尖踩地,没有惊动任何东西。她掐诀隐匿住自己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朝着月老庙移动。
停在流动的黑色雾气前,她抬起手里的剑,打算以剑尖挑起一缕查看。
这时,她忽然被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脑袋。
“别乱碰。”背后的少年在她耳边低声说,“不是寻常的鬼气。”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结界咒无声地释放,笼罩了月老庙前的两人。夜晚的风声和虫鸣都被隔绝在外,半透明的灵力罩之中,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摆脱傀儡符的?”青蘅头也不回地问。
“刚才。”背后的洛子晚轻轻笑了声,笑得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本来还可以快一些。真是多谢你的命言咒了啊师妹。”
“多谢师兄你告诉我。”青蘅回过头对他灿烂一笑,“下次我会记得再多放几个。”
“不会有下次了。”他轻勾一下嘴角,“不过你这个办法很好,启发了我对你用。”
青蘅眨了下眼,在这一刻发觉在他靠近过来的同时也把一张傀儡符贴在了她的后心。
背后的少年微笑道:“要听话哦,师妹。”
他没有用命言咒,只贴了傀儡符,青蘅挣扎了一下无法动弹,但是还可以说话,一双漂亮眼睛凶狠地瞪他,说:“洛子晚你给我解开!”
“过来。”他以指尖在那张傀儡符上画了个圈。
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青蘅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像个站不稳的不倒翁,被迫跟着洛子晚走到了月老庙的砖墙边。
他并不看她,站在斑驳的墙下,微抬着头,凝望那些缭绕在墙头的黑色鬼气。
“洛子晚!”青蘅咬牙念着他的名字。
“你好吵。”他说,随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心。
傀儡符再次发挥作用,青蘅想骂他的时候无法骂出声,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骂。
而这时站在墙下的少年捏了一张符,手指稍稍捻了一下,转头,对她说:“借你的剑一用。”
青蘅在傀儡符的作用下被控制着拔剑,运转灵力,挑起剑尖在那张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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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划过。她的灵力天生与雷火亲近,符纸在她的剑意下燃烧起来,很快化成了一团青色的火焰。
站在墙下的洛子晚抬起手,托起了那团火焰,而后微低着头,另一只手以极为复杂的方式开始掐诀。
这个过程极其漫长。青蘅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他是在使用一张叩灵符。
所谓叩灵,就是叩问死去的魂灵之事。有的亡魂在死去之后会残留一些没有散去的痕迹,捕捉到这些痕迹再以叩灵之法叩问之,往往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信息。
叩灵是宗门禁术之一。这个方法涉及到鬼神生死之事,极为危险,极度消耗灵力,而且耗时也极长,在不安全的环境中无法使用,一旦受人打扰或者被叩问的魂魄状态不稳,就极有可能损伤使用者的神魂,最严重的情况下会导致施术者死亡。
“你怎么会想到用这个?”青蘅有些惊讶地问。
青色的火焰燃烧在洛子晚的掌心,他微垂着的眼眸底倒映着火焰的光。
他稍稍偏头,示意青蘅去看那些缠绕着的鬼气。
“这里面有哭声。”他轻声说。
“你听得见?”青蘅愣了一下,“我没听见什么声音。”
“我经常听见。”
站在火光里的少年极轻地说,“亡者的声音……很吵。”
此刻的火焰已经烧到最盛,一缕鬼气被牵引着缓缓靠近,最后无声地闪烁一下,像是扑火的飞蛾,融化在了燃烧的火焰之中。
那个瞬间火焰倏地腾起。手捧火焰的少年在同时咳了一声。
“喂。”
这一次连青蘅都能感觉到他的灵力波动,但是被傀儡符束缚着不能动弹,只能干巴巴瞪着他,嘴里忍不住说嘲讽的话,“师兄你不会因为这种事死掉吧?”
“怎么可能。”
他漫不经心地说,偏过头,轻嗤笑了声,“没有死掉让你失望了。”
就在这时,那团火焰在半空中缓慢地铺展了开来,如同展开一卷陈旧而泛黄的记忆画卷。
那是六七十年前的蒹葭渡。
被叩灵的魂魄记忆混乱不清,产生的回忆画面也模模糊糊。
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像是盛在匣子里藏了太久的纸页,尽管被记忆的主人小心翼翼地保存,取出来时仍然透着一种岁月流逝后的昏黄色调。
呈现的画面里是一座破败荒芜的土地庙,古老的槐树下摇曳着黄白色的野花,一条溪流从庙前的小径边流淌而过,溪水清澈见底,溪底的石子间有小鱼嬉戏。
背负着木剑的少年路过,停步在槐树下,回过头。他在小溪边半蹲下来,似是在和什么人说着话。
少年干净青涩的嗓音被漫长又漫长的时光磨得模糊不清。
“——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生辰呢?”
“——这样啊。都不记得了啊。”
“——这里是赵家村。那你就叫小时,赵小时。”
“——书里说,时者,四时也。天有四时,春秋冬夏。期也,物之生死各应节期而至。”
“——我么?你问我的名字?”
他笑起来。
“——我叫洛清尘,清风的清。”
“——‘望云际、有真人、安得轻举继清尘’的清尘。”
11.鬼新娘(五)
燃烧着的青色火焰很快熄灭了。
一张烧成灰的符纸如同香灰徐徐飘落,在半空中被风轻轻一吹,化作点点火星消散开去。
“没了?”青蘅眨眨眼。
“没了。”洛子晚说。
他随意地捻了一下手指,烧完的灰烬从他的指尖被风吹走,“残留的魂体很少,状态也不稳定,只能问出这么一点东西。”
“刚才看见的是谁的记忆?”青蘅问。
画面里的那个背负木剑的少年显然是个仙门弟子,但是和他对话的人却没有露出真面目。
他们是从另一位对话者的视角看过去的。
那个视角显得极为奇怪,对话者几乎像是浸在溪水之中、仰视着站在树下的少年,而与之对话的少年说话时目光落得很低,仿佛在望向溪水底下的鱼。
另一个奇怪之处是,明明对话的是两个人,画面里却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尽管对方没有发出声音,那个少年却好似可以听懂一样,非常耐心地回答了对方的每一个问题。
回答时少年的嗓音含着很浅的笑意,就像是在面对一件极为生动有趣的事物。
封存在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碎片里,少年带笑的嗓音有种令人怀念的温暖。
“反正不是洛清尘的记忆。”
这时他们已经离开月老庙。靠在树下的洛子晚微仰着头,那些细碎的星火光芒落进他的眼底。
“时节是早春,化了雪,野花开了。那时候的蒹葭渡还不是个小镇,而是个叫赵家村的村庄。洛清尘路过这里,见到了某个人,还给那个人取名叫赵小时。”
“这个洛清尘……”
青蘅回忆了一下,“就是六十三年前失去音讯的那名仙门弟子?”
“是。”洛子晚点一下头。
“宗门传信里写了他的名字和相关之事。他是个天赋异禀的剑修,幼时学剑,年少成名,在同龄人之中算是天之骄子,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出师下山了。听说他最爱在人间行走,下山后几乎没有回过宗门。”
“六十三年前,他多大?”青蘅忽然好奇问。
“不到十九岁。”
“那也就比我们大一点点。”
青蘅晃了晃脑袋,又问:“话说回来师兄,他是不是青莲洛氏的人?”
毕竟仙门世家里,天生剑骨、幼时学剑的天之骄子,几乎都出自沧州青莲洛氏。
“或许吧。”洛子晚随意地答,“也许是分家的人。”
“喂,你自己也出身青莲洛氏,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吗?”青蘅瞪大眼睛。
年幼时她最喜欢翻族谱,但凡是中州负雪楼出过的有名有姓之人,她必定会先翻查一顿,再和自己比较一下,确认自己长大后可以比得过,就高兴一番,反之就生闷气三日。
以至于洛子晚说他没听过分家出来的天才剑修时,青蘅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我不认识什么青莲洛氏的人。”他轻声说。
这话在青蘅听来简直就是这个自负天才的少年瞧不起人。
她轻哼一声,心里再记上一笔对于这人的坏话,然后才继续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洛清尘是什么人,并且必定和这里的闹鬼之事相关,那么接下来就是弄清楚这个‘赵小时’是谁了。”
“时间有点紧,但还来得及。”
洛子晚扫了一眼天色,天际线已经微微地泛着一点蟹青,“先去查一下镇上的记载。”
这时贴在青蘅后心的傀儡符已经失效了。但是此刻时间紧张,两人没空打架,她只能日后再找机会报仇。
于是她足尖点地,跃起在剑鞘上,和他一起前往镇上。
蒹葭渡数十年前还不是个镇子,只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村子,后来因为新修了渡口、来往商旅都要走这条水道去中州,这一带才渐渐兴旺起来。
这里以前叫赵家村,是因为本地村民的大部分人都姓赵,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地。
以前村子小,不识字的人也多,各种记录都不大认真,总是缺一笔少一段的。族谱上的名字也十分潦草,很多时候干脆统一取名,重名的人数不胜数,叫“赵小某”的更是多得数不完。
堆积着卷宗的藏书室里,烛台上的火光半明半暗。
一束银线般的月光透过窗纱,斜落在成排的木架之间,浮动的尘埃在其中起落。
青蘅以指尖点燃一张火符照明,照亮了积着灰的卷宗。站在她身边的洛子晚微微抬起头,掌心放在书架上的一卷竹简上。
一抹淡淡的灵力从他的掌心漾开,如同水面上被风吹起的涟漪,在黑暗之中隐约地闪烁。
紧接着,数不清的文字在灵力的作用下从卷宗里飞出来。那些都是在纸页上流动起来的黑色字迹,随着洛子晚手指的动作而涌出卷轴。
它们浮起在半空之中。那些老旧的墨迹就像是有了生命,沙沙作响地频繁变换移动,飞快地组成一张庞大而密集的文字阵。
这是藏经阁弟子整理文献的方法。
青蘅侧过脸望向站在无数文字之间的少年。些许火光缀在黑色的发梢上,他低垂着眸,抬起的指尖拨开那些字迹,一个接一个地查阅,那些浮起在他周身的文字如同夏夜纷飞的萤火虫环绕在衣袂之间。
“喂,师兄,这个办法是你在藏经阁擦地板的时候学会的吗?”她歪着脑袋,有点欠兮兮地问。
话刚说出口,额头就被一道文字狠狠撞了一下。
她捂着被撞得生疼的脑袋,抬起头时被大片涌来的文字包围了,外面传来少年懒洋洋的声音:“这些归你。”
“干不完的话,”他微笑起来,“今晚不可以睡觉哦。”
青蘅隔着数道文字狠狠瞪了他一眼。
藏书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两个人都不再想和对方说话,背对着背站着,各自快速地查阅卷宗,连看也不看彼此一眼。
室内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在响。持续变换的文字组成巨大的方阵,环绕在两人的四周,沙沙作响地在他们的手指下穿行而过。
那张燃烧着的火符悬浮在头顶上方,洒下大片大片的暖金色光芒。背对着背的两个人站在光芒之中,身影被勾出两道暖金色的轮廓。
灯火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全部记录都被翻阅完毕,他们才同时回过身。
站在无数文字之间的少年手指下压。那些漂浮的字迹随着他的动作全部下落,顷刻间如同水流倒流般注入进卷宗之内,重新变回安安静静躺在纸页上一动不动的文字。
“你也意识到了么?”而后,他转过头,问。
“嗯。”青蘅点头。
她一边伸出手,把那道火符收回袖子里,一边低声回答:
“赵家村至今为止的记载里,没有一个人的名字里有‘时’字。”
在这些重名众多的卷宗里,没有一个人的名字里有“时”字,意味着整个赵家村里从来不存在一个叫“赵小时”的人,甚至连这个名字里的那个“时”字都根本不会被取进赵家村的任何一个名字里。
“六七十年前,洛清尘遇见了赵小时,给她取了名字,然后在这里停留了很多年。那些年里,赵小时应该就待在他的身边。”
青蘅以指节碰了下其中一卷搁在书架上的卷宗,“这其中的记载写道,土地庙里曾经来过一个小神仙,小神仙偶尔会提到他养大的一个小姑娘。”
“可是有人见过洛清尘,却没有人见过赵小时。”她轻声说,“这至少能说明一件事……”
“没有人能看见赵小时。”对面的洛子晚接过她的话。
“——这个‘赵小时’不是人。”
“早在第一次见到洛清尘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人了。”
其实早在看到那段记忆片段的时候就有了猜测,可是实际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青蘅仍然有些讶异地眨了一下眼。
“见到亡魂却不引渡,这可是违背宗门戒律的大忌,惩罚不止是罚擦地板那么简单。”
她小声嘟囔,“六七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见到鬼新娘的时候就知道了。”
靠在书架边的少年直起身,回过头顺手揉乱了她插着珠钗的发髻,在她充满怒火地瞪过来时坏笑起来,弯起的嘴角带着十足的嘲笑与捉弄意味。
“该成亲了。”
他歪着头,指着她的红嫁衣。
“新娘子。”
-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炸开来,就像是春夜里急来的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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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天微微亮,足足十台大轿停在小院门口。贴花的金箔纸撒在台阶上,灯笼里的烛火摇晃,灯笼下成对的新人踩着铺金的台阶上了花轿。
不过本应该喜庆的场面里,有人在汪汪大哭。
“我拒绝!我不要!我不要和它拜堂!”
赵小石被人架着往花轿上送,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嗷嗷大叫,“它可是一只猪啊!”
蹲坐在旁边那台花轿里的小猪仔歪着圆脑袋看他,表情疑惑地“吱”了一声。
“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只猪!”赵小石哭得更大声,“好恐怖!它还对我笑!”
“它没有对你笑。”
旁边的人平静地指出,“它只是一只猪。”
“你也知道它是一只猪啊!”赵小石情绪崩溃地呐喊,“换你去和一只猪拜堂你愿不愿意?”
喊到一半的赵小石被迫闭了嘴——旁边的人冷静地往他的嘴巴里塞了一个苹果。
然后此人干脆利落地和另一个人一起动手,用一根麻绳把赵小石五花大绑,扔进了花轿里,让他和小猪仔眼瞪着眼,面对面坐在一起。
“去拜堂至少还有条活路。”
赶牛的老人叹了口气,也算是心疼了一下赵小石,安慰他道:“不去月老庙成亲的话,第二天日出时就会死。”
被塞了苹果的赵小石“呜呜呜呜”地回答了他。
另外几个外乡人早就被绑架好了,各自双眼无神地躺在花轿上。那个年轻的柴夫倒是想开了,一动不动地笔直坐着,双目平视前方,表情好似下一刻就要英勇就义。八旬老太太则生死看淡,捏着串檀木珠子在念佛。
场面之壮烈令人不忍目睹。分明是活人的婚礼,却好似一场冥婚。
穿着红嫁衣的青蘅坐在最中间的一台花轿上,低着头折腾自己的发髻。
洛子晚那个王八蛋把她的头发弄乱了。赶回去的时辰已经太晚,妆娘来不及为她整理,她只好自己胡乱摆弄,一边摆弄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大骂小师兄,盘算着等回宗门以后要怎么报复他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青蘅不喜欢身上这些沉重繁复的装饰,一上轿子就踢掉了金缕鞋和罗袜。她光着脚踩在光滑柔软的大红裙摆上,等到折腾完发髻,转头拨开一角帘子,有些好奇地往外看。
对面的花轿里安安静静。靠在窗边有个浅淡的影子。里面的少年大约在睡觉。
毕竟昨夜他们几乎忙了一宿没停过。
再者,叩灵之法极度消耗灵力,这家伙表现得没事一定是装出来的。
青蘅在心里不屑地哼一声,拉上帘子,根本不关心他。
她调整成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撑着脸坐在窗边,朝另一个方向发呆。
送嫁的唢呐好似吹奏一曲哀乐,凄凄切切把他们送到了镇子头。再往前上山的路没有人敢去,只能由拉车的牛自己走。
牛车走得极慢,摇摇晃晃。
一路上草木沙沙摇曳,车轮轱辘轱辘碾过石子路。
早春时节,群山都被染绿了。树下开了点黄白色的野花,流淌而过的溪水清澈见底,偶尔有小鹿踩水而过,惊动草丛里觅食的野兔,“扑”一下跳走。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上到了半山腰。
月老庙就坐落在半山腰上。
大片绚烂的晚霞如同燃烧的山火,烧红了半边天空。晚风吹动挂在屋檐下的平安符和纸风铃,也吹起了大红嫁衣的裙摆。
出嫁车队停在月老庙前。
坐在花轿里的少女轻提起裙摆,足尖踩在嫁衣上,揭开一角门帘。准备往下走的那一刻,她拉开门帘的动作顿了一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背后的少年不知何时移动到了她的身侧,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几乎贴在她的后心。遍地灿烂的霞光里,他的影子被夕阳的光拉出来,在地面上被拉得很长很长,和她的交织在一起。
错落的光影里,忽然出现的少年更像一只鬼魅。说话时他的唇贴近她的耳侧,动作很轻微,有种若即若离的缥缈之感,仿佛贴近一团捉摸不定的幻影。
“别回头。那只鬼在背后。”
他的声音极轻,近乎耳语。
“——它在看我们。”
12.鬼新娘(六)
青蘅没有回头,只是稍微侧了一下脸,问洛子晚:“你醒了?”
“你怎么知道我刚才睡着了?”对方轻眨动一下眼睫。
“如果刚才你是醒着的话,不可能反应这么慢。”青蘅极轻快地回答,手里捏着刚才掐好的诀往后一丢。
那道诀无声地炸开,毫不留情地把背后的少年影子炸了个开花。紧接着,炸开的灵力化成一团透明的气流,其中的符纸从青蘅的身侧掠过,回到主人的身边。
靠在对面花轿边的少年抬手接住飞回来的符纸,望过来,笑了一声:“好凶啊师妹。”
原来刚才和青蘅说话的只是一张符纸幻化出来的人形。大约是醒来时察觉到背后有东西在盯着他们,洛子晚递了张符纸去青蘅那边提醒她。他的那句话通过灵力传达,也只有青蘅能看得见那张符纸,他们那时的对话不可能被任何人或者鬼察觉。
不过那样忽然贴近她背后说话的方式,显然是这个满怀恶意的少年知道会惹她生气才刻意使用的。
要不是已经习惯了洛子晚带着恶作剧意味的作风,青蘅很可能在他突然出现在背后说话时被吓一大跳,这大概就是这王八蛋想要达成的效果。
这时,“哗啦”一声响,一袭大红嫁衣的少女拨开织着金线的帘子,从挂满红绸缎的花轿上下来,赤足踩着拖地的衣摆走过去,摇晃的珠钗流苏在夕阳下反射着潋滟的金光。
她站在对面的少年面前,稍稍踮了踮脚,仰着脸,扯住他的衣领,贴近他的脸颊。
泼金般的夕阳的光洒在两人的身上。洛子晚微低着头时发梢被霞光照得染上一点透亮的金,青蘅仰起的侧脸也被勾出暖橘色的轮廓,他们彼此对视的影子映在光芒里如同灿烂水面上的一对倒影。
这在外人看来无疑是一个接近情人间亲密接吻的姿势,但青蘅的指尖凝着一点威胁性的灵力,她凑近到洛子晚的颊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
“不许靠我那么近——就连你的符纸也不可以。”
她仰着一张明艳动人的脸,语气充满了危险意味,“否则就杀掉你。”
一想到等一下就要和他拜堂成亲,她对这家伙的讨厌程度就达到了顶峰,不过依然保持着笑容甜美明亮,揪着他的衣领让他低下头,踮着脚,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吐息,亲昵得好似在和情人耳语。
“从现在开始你要距离我在十步之外。”
她歪着脑袋,用甜蜜的语气说着恶狠狠的话:
“脚靠近一步,就砍掉脚。手靠近一寸,就砍掉手。眼睛再看我一眼,就挖掉眼睛。”
然后她提起嫁衣裙摆转身就走,留下背后的少年撑着手肘斜倚在花轿边,垂着眸,也不生气,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
此时此刻,月老庙前的其他几个人都还没有下花轿。
拄拐杖的八旬老太太是因为腿脚不便,那三个外乡人则是因为还被捆绑着。表情视死如归的柴夫已经在花轿里坐成了一尊八风不动的石像,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被送到了月老庙。
至于赵小石,他干脆闭上眼睛,幻想面前的猪不存在。
许久之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蹭了蹭。
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只睁大圆眼睛盯着他的小猪仔。
“呜呜呜你不要过来啊!”
赵小石“汪”一声哭了,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躲,这才发现绑自己的绳子已经被解开,塞在嘴里的苹果也被人拿走了。
他抬头一看,其他几个人都已经被放下了花轿,全部聚在月老庙的门前。
“人齐了。”
靠在树下的少年正微微弯下身,尝试用苹果块喂小猪仔,看见赵小石翻滚了起来,随手一抛,把苹果扔回他那里,而后拍一下手,转过身,“走了。”
“一定要进去吗?”赵小石发出哭腔,盯着月老庙鬼气森森的门。
“你回头看。”洛子晚偏了下头,指了下外面,“不进去的话就会死。”
赵小石回头一看。
无数盘旋升腾着的黑色雾气正在缓缓地包围这座庙。那些都是噬人血肉的鬼气,它们围绕着整座月老庙形成一个庞大的罩子,并且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小包围圈。
“借这个一用。”
对面的少年懒懒地说,欠身取走了赵小石手里的苹果,很随意地往外扔出去。
“嗤”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响起。
被丢进鬼气里的苹果在转瞬之间被吞噬,化作了一个干枯的果核,悄无声息掉落在地。
紧接着,那些黑色的雾气像是被食物的气味所吸引,疯狂地涌向了掉在地上的果核,到最后地面上连一点渣都不剩。
表情僵硬的赵小石甚至怀疑自己听见了那团鬼气小声打了一个饱嗝。
“待在外面的话,”洛子晚歪头看赵小石,“你也会变成这样。”
“从外皮开始,到血肉,再到骨骼,一点点地被拆解、吞噬、吃光……直到什么都不剩。”
“也许下场还要更惨一点。”末了,他补充。
赵小石闭了闭眼。
他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温柔体贴善良无害的少年怎么能微笑着说出这么残忍可怕的话。
不过他这番话确实起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本来徘徊在月老庙门口犹豫不前的几个人都开始跟上了弹簧一样往前跑。
连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老太太都拿出了年轻时跑八百丈长跑的力气,一抖一抖地爬台阶,跟在旁边一起努力往上爬的是那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很会审时度势的小猪仔。
这场面倒是让洛子晚微微愣了一下。
“倒也没必要那么紧张。”
他叹口气,拽住正打算拼命跑起来的赵小石,另一只手指了一下旁边的青蘅,说:“她会去最前面带路。你们跟在她后面。”
“我留在最后。”他说完,转过身。
几个人跟在穿嫁衣的少女身后匆匆往上走。独自站在阶下的少年微微抬起头,面对着扑面翻涌而来的鬼气,缓缓地抬起手,手指自上而下一划。
涌动的黑色雾气倏地停住了。
就像是打开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沿着少年手指的动作,一个庞大而无形的灵力罩铺展开来。那些扑过来的鬼气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拦住,砰砰地撞在了他的面前一寸,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碰撞着的鬼气与灵力罩发出吱嘎的声响。
带起的涌动的风吹起少年低垂的黑色碎发,迎着黑色雾气的身影犹如一柄锋利的刃插在狂风中。
另一侧,青蘅带着另外几个人来到了月老庙的门前。
赵小石脚程快,跑到了最前面,因为太害怕被鬼分尸,对着月老庙的门就往里面冲。
结果“啪”一声巨响,他被撞得倒飞了出去,差点没掉在台阶上滑下去,慌得在原地打了一个滚,这才稳住身形。
赵小石捂着被撞疼了的脑门,眼泪汪汪地往青蘅那边看,声线凄楚,惨兮兮问:“我怎么进不去?”
青蘅也感到一丝奇怪:目的是赶着他们进去拜堂的鬼新娘,怎么也不应该在门口设置阻碍。
她伸出手,手指往门里探,很快碰到了那道阻挡赵小石的结界。哪怕在她的灵力的对抗下,那道结界仍然极其顽固,丝毫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
门上的结界在与她手指接触的地方滋滋作响。
“师妹,你好慢。”下方传来少年带着抱怨的一句。
他以掌心抵在灵力罩上,数不清的黑色雾气冲撞过来,一下下撞得灵力罩发出声响。偶尔有几缕黑气钻进来,他头也不回,另一只手向下划,甩出去的剑气将之切斩成碎片。
上方的青蘅仍在飞快地尝试解开结界。她连续换了好几种方式,可是守门的结界依旧以一种近乎冥顽不化的姿态挡在那里。
眼看着涌过来的黑色鬼气越来越多,赵小石焦急得在门口跑来跑去,就在他忍不住要开口再问的时候,站在门口的少女忽地停下手,转过头,说:“我知道了。”
“姑奶奶你知道了什么就快说吧!”赵小石快哭出来了。
“因为是抓人进去拜堂,所以一个人进不去。”
青蘅对他们解释道:“只有成双成对的人做出亲密的姿态才可以进去。”
“什么是亲密的姿态?”其中一个人提问。
“比如说……”
青蘅晃了晃脑袋,“手拉手?或者抱在一起?”
一旁的赵小石回过头,对上了坐在台阶上的小猪仔瞪大的迷惑的圆眼睛。
赵小石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
“我开始怀疑鬼新娘是个恶意给人凑对看笑话的古怪老婆婆……”他喃喃。
没有办法。赵小石一把抱起小猪仔,一咬牙,踏着门槛就走进了月老庙。
这一次门口的结界没有拦住他们。见到赵小石和他的猪进去了,另外几个人也纷纷学着他们,一对接一对地牵手走进了月老庙。
结界发出细微的滋滋响声,仿佛一个张开的巨大的口,把走进去的人身影吞没在其中。
这时,下方的灵力罩无声崩碎。无数暴涨的黑色雾气纷涌而来,提剑的少年足尖踩地落在青蘅的身侧,翻卷的衣袂犹如纷飞的蝴蝶群。
青蘅指了一下结界,然后抬起头,伸出一只手,冷着脸,对他说:“牵我。”
她的表情显现出十二分的不情不愿,对面的少年笑出了声,偏过头,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仍不忘嘲讽:“有人说过靠近的话就要砍手。”
青蘅冷哼一声,在他牵住自己的手时悄悄捏了个雷电诀,细小的电光沿着她的手指噼里啪啦地炸过去。
她能感觉到洛子晚很轻地蜷了一下指尖。这一次他很明显中了她的陷阱,尽管装成无事发生的模样,她也知道这家伙必定被炸得有点麻。
刚在心里得意了一下,她的手指忽地被反握紧,那道电击被.干脆利落地弹了回来。
青蘅的灵力本来就与雷电和火亲近,这一下噼里啪啦的电流传遍了全身,连她的头发丝都被炸起来几缕。
“洛、子、晚。”她咬了一下牙。
“头发乱了。”这个令人讨厌的少年弯起嘴角,另一只手伸过去把她的头发揉得更乱,在她要还手时忽地侧身,手指划开一道剑气挡住一缕撞过来的黑气。
“没时间了。”他扫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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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不断涌来的鬼气,“该走了。”
青蘅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口,踏进去时额头却被撞了一下。
她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和洛子晚牵住的手,又往里走,然后再被结界撞了一下。
“喂,师妹,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进入结界的办法?”
站在前方的少年一只手被她牵着,另一只手抬起,以掌心的灵力罩挡住不断撞向他们的鬼气,飞溅的黑色气流擦过他的发梢,“再这样下去我们说不定得死在这里。”
青蘅也有点没弄明白。她眨着眼,思考了一下,突然想清楚了。
而后她冷着脸,解开隔绝他们的雷电诀,手指勾住他的手指,很慢地,放进他的指缝间。
十指相扣。
这一次结界没有再拦住他们。
走进月老庙的那一刻,挡在外面的灵力罩彻底崩碎。密密麻麻的鬼气撞击在门前的结界上,如同无数密集成阵的箭矢,发出一阵砰砰的巨响。
最后一线夕阳的光芒消失了,大开的红漆木门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
青蘅再睁开眼时,明灿的烛火光芒落进她的眼瞳里。
她抬起头。
四面八方都摇曳着明晃晃的烛火,金灿灿的像是盛满了一室的流光。
两侧的花梨木架子上摆放着红色的喜烛,成片的大红绸缎悬挂在木梁和柱子之间,织在布料上的金线反射着洒金般的烛光。
正前方的月老娘娘像下,放着一张铺着红布的婚桌,桌上摆着一只盛交杯酒用的匏瓜,里面的酒水微微荡漾,散发着本地乡村特有的果酒香气。
模样还是月老庙的模样,可是里面的一切全变了。
原本破败的小庙变得光鲜又亮丽,一切破烂的地方都好似被缝缝补补,恢复了风光正盛时的样子。
可以想见好多年前的土地庙,风和日丽的春日傍晚,堂内到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挤得连站都站不下,唢呐喇叭齐声奏乐,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红着脸和新郎官对饮交杯酒。
甚至连塌了一角的天花板都恢复了原样,大片的金箔纸从上方娓娓地飘落,如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金色的雨。
站在月老娘娘像前的少年伸出手,接住了一片从天花板上掉落的金箔。
“是真的。”
他垂眸凝视着停落在指尖那一点金,“不是幻象。”
“要制作出这么真实的场景,大约要花费上很多年吧?”
青蘅也抓住一片金箔纸,回过头,“说起来,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不见了。”
对面的洛子晚松开手上那片金箔,任凭它晃悠悠地飘落,他回答:“这里面应当是一个类似秘境的巨大空间,进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分散到了各处。”
“看起来想要鬼新娘现身,只有一个办法。”
他指着面前的婚桌。
“——成亲。”
好似在回应着他的话语,四面八方响起热闹的乐声。
唢呐高昂,喇叭明快,伴着咚咚锵的锣鼓喧天,曲调喜庆又热烈,令人想到傍晚时分的乡间春社,男男女女笑着杂坐在一起,神采飞扬,好多人跳着舞唱着歌,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如急雨。
应和着这支欢喜快乐的曲子,虚空中隐隐约约有虚幻的人影在手拉手欢快地跳舞。
时光仿佛在一瞬之间倒流,回到了六七十年前煦暖的春日,虫鸣咿咿呀呀,熙攘的人群挤在小小的土地庙里,欢快的笑意好似流水那样满溢在夜色里。
褪了色的记忆忽地鲜活起来。仿佛有什么人等待了一辈子那么长,终于在春日流水的傍晚,白发相逢,故人魂兮归来。
两片填了红漆的金箔纸飘落在月老像下,幻化作两个喜娘打扮的纸片小人,一个手捧喜烛,一个抱着婚书,乖巧又规矩地侍立在婚桌两侧,脆生生的娃娃音开始唱:
“春日宴。”
站在月老像下的少年反手牵住身边穿嫁衣的少女,她被迫装出新娘子的模样,被他牵着走到婚桌前。
“绿酒一杯歌一遍。”
“咔嚓”一声响,一身喜服的少年执着身侧少女的手,用桌上一柄裹着青布的小刀将匏瓜一切两半,酒香气溢散开来。
“再拜陈三愿。”
倒映在清亮的酒光里,婚桌前的两个人各取半个匏瓜,对饮合卺酒,相交的手腕合在一处,垂落的大红衣袖缠在一起。
“一愿郎君千岁。”
行拜礼时青蘅掐了个决,炸起的电流传过去。
“二愿妾身常健。”
再拜时对面的洛子晚轻动了一下指尖,炸开的火光被一模一样地原路返还回去。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两个人一边结婚一边在底下打架。
就在这场激烈无声的打斗进行到快要白热化的时候,婚桌底下一只小小的鬼手悄悄摸摸探出来,小心翼翼而不易察觉地牵住了他们的袖角。
然后那只由一团黑色鬼气形成的小手,仔仔细细地、把一根红线缠上了他们的手腕。
并且非常努力地打了个死结。
解不开的那种。
13.鬼新娘(七)
“叮——”一声。
在那只小小的鬼手给人缠上红线的刹那,洛子晚飞快地以手指划开一道剑气。
破开火光的剑气将那只鬼手钉死在对面的墙上。然而下一刻,它倏地化作几缕黑色雾气消散了开去。
被钉住的那缕鬼气仿佛遭到烫伤,“滋滋”地化作了一抹灰烬,在墙面上留下类似灼伤状的痕迹。
剑气折返,收回到少年的掌心。他垂下眼,注视着那抹剑气带回来的灰烬。
“不是本体。”他轻声说,“它逃走了。”
身侧的青蘅抬起刚才被碰过的手腕。
流转的烛火光芒下,明红色的嫁衣袖摆滑落,里面是系在她手腕上的一截红线,上面细细地打了一个小巧的结,像是同心结的形状。
红线的另一端弯弯绕绕,绕了个打转的结,连接到对面的少年的袖底。
青蘅冷着脸,把洛子晚的手拽过来,揭开他的袖子,露出袖底下一截清晰分明的腕骨。
他的手腕上也系着根一模一样的红线。
“是蛊毒。”她低声说,“情蛊的毒。”
抬起的指尖跃起一团灵火,另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她根本不在乎烧伤这家伙,动作利落地以灵火点燃了那根红线。
青色的火焰沿着洛子晚腕上的红线燃烧起来,绕着他的手腕烧成了一个环,紧接着向下蔓延开去,一路烧到了红线的另一端,系在青蘅腕上的红线也一齐燃烧了起来。
被点燃的红线一点点地消失不见。
然而就在红线烧尽的那个瞬间,一抹红色没入了两人的手腕之中。
青蘅一下子攥紧洛子晚的手腕——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尽管那根系在他手腕上的红线已经不见了,可是一线鲜红痕迹如烙印般浮现在相同的位置,印在少年的腕骨上仿佛一个落下的刻印。
她再看向自己的手腕,上面是同样一道极晃眼的红线痕迹,就像是以朱砂勾出的明艳的一笔。
这下两个人的神情都变了。
“喂,师妹,”少年干净清澈的声线带着毫不客气的冷嘲热讽,“这种程度的蛊毒你都解不了么?”
“我又不是药阁弟子。”青蘅凶巴巴地反驳,“况且这也不是普通的蛊。”
“再说,”她转过脸,指着他,“被下蛊的时候你怎么没及时反应过来?”
“因为你对我用了一张雷火符。”他指出。
“那是因为你没有专心和我拜堂!”
青蘅恼火,“合卺礼的时候你踩到我的裙摆了!”
“我怎么可能专心和你拜堂。”洛子晚说。
因为心情不好也根本不想好好说话,他清冽如碎玉的声线冷淡得像冰。
“天底下我最讨厌的事就是和你成亲。”
“现在多了一件。”
他歪过头,“那就是和你一起中情蛊。”
“是你先提出成亲的。”青蘅咬牙切齿,“否则我也不会和你一起中情蛊。”
这句话让洛子晚微怔了一下,似乎才记起是自己先提议让两人成亲的。
“因为比起讨厌和你成亲,看你生气更加有趣。”他想了想,回答。
这家伙说话的直白程度有时候到了令人生气的地步。
足尖轻踩一下地板,站在月老像下的少女手腕一翻,提剑指着对面的少年。
灼灼火光点亮她额心的一枚花钿,明红色嫁衣的衣袂如纸鸢翻飞在身侧,她冷声道:“师兄,拔剑。”
于是两个人很快从吵架进行到了打架。
这一回青蘅占了上风。
她的每一剑都逼得很紧,而对方那一刹那恰好在走神,还没有拔剑就被她逼得后退到了墙边。
背抵在墙边的少年微偏开头,被她以剑尖轻抵着喉结,手指动了下,忽地被她攥住。
再偏开头时,他些许凌乱的衣领也被她以剑气钉住,剑刃擦过他的颈侧,连带着她凑近时的气息。
他只好闭上眼,叹口气:“别闹了师妹。那只鬼必定还在附近。”
“现在更重要的是情蛊的事。”
她仍以剑尖对准着他,下一刻忽然歪起脑袋,露出个乖巧灿烂的笑容,凑近到他的脸颊边,像小孩子说悄悄话一样问:“师兄你知不知道情蛊发作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根据你的表情判断,大约是件很糟糕的事。”
他懒懒地答,说着根据她的表情的话,实际上根本没有看她,“内阁开会的时候我没听。”
“情蛊不是催.情.药物,发作的时候人会很痛,意识却很清醒。”
她慢慢地说,“中了情蛊的人只有在清醒的情况下彼此亲近,才勉强可以缓解那种剧烈的疼痛。”
“——不然的话就会活生生痛死。”
一边用温柔动听的语气耐心解释着,她一边把他那只系着红线的手腕压在墙上,另一只手以剑刃拨开他的衣袖,露出少年烙印着情蛊痕迹的腕骨。
她再将自己的手腕也贴近过去,和他掌心贴着掌心。
掌心相抵的那个刹那间,缠绕在他们手腕上的红线仿佛有了生命,朝着彼此蔓延过去,纠缠在一起。
“师兄,”她眨了眨眼睛,凝视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呢喃自语般地说,“你说情蛊会被下在什么地方?”
“这里……”
她的另一只手沿着他的喉结往下滑,经过少年的锁骨和衣襟凌乱的胸口,极轻微地停顿一下,感觉到他的心跳。
“还是这里呢。”
隔着一层轻薄的衣料,她以指尖在他的心口打了个圈。
“——挖出来的话,是不是就好了?”
她仰着脸,甜蜜又乖巧地笑起来,语气天真道:
“情蛊都是成对的。师兄,我把种在你体内的情蛊挖出来用,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担心自己的情蛊发作了?”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办法。”被抵在墙边的少年笑了一声。
他偏过头,望向她,微笑,“反过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对师妹你做同样的事?”
青蘅倏地握紧剑的同时,洛子晚忽然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进怀里。
她被用力地按着埋进少年的衣服里,感觉到那个瞬间完成的剑阵和涌动着的庞大灵力,他垂落的碎发擦过她的耳侧。
“三。”
他轻声在她耳边倒数。
“二。”
嗡嗡作响的灵力罩开始启动。
“一。”
最后一个数落下。
一个庞大的剑阵横扫而去。
月老娘娘像被一切为二,挂满红绸缎的木梁倾塌,飘落着金箔纸的屋顶破碎,四面八方的砖墙纷纷迸裂——万物都在席卷的剑气下分崩离析。
月老庙轰然崩塌。
-
滴答滴答的水声。
青蘅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她握着剑站在一团黑暗之中,脚下是一片狼藉,倒塌的屋梁碎成了木屑。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地落水,就像是天花板漏了雨。
洛子晚不在这里。
刚才那个铺展开来的剑阵破坏了月老庙的结构,整个藏在里面的巨大空间也因此发生扭曲。
张开的灵力罩保护了两人不受伤,但是就在月老庙崩塌的那个瞬间,他们被冲撞而来的鬼气分开了。
因为知道鬼新娘必定在什么地方暗中窥视着他们,刚才的争吵和打斗都是半真半假的。两个人实际的目的是在吸引鬼的注意力的那一刻,用剑阵破坏掉整座月老庙,暴露出隐藏在底下的更多东西。
“噗嗤”一响,一张火符从青蘅的袖子底下冒出来,窜起的火焰照亮了四周的环境。
首先刺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刺目的红。
那些连续不断从上方落下来的不是水,而是大颗大颗的血珠。那些血水溅在横梁上、木柱上、墙面上,再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在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尸骸的地面上淌成大片大片的血红色水洼。
活脱脱一个血淋淋的凶杀现场。
青蘅之所以没有被血水淋到,是因为洛子晚留下的那个灵力罩还残留着。一层淡淡的灵力笼罩在她的头顶上方,就像是有什么人为她撑开了一柄伞。
不过灵力罩因为主人不在这里已经快要消散。
青蘅抬起手,轻轻一戳。那点灵力很快化作一缕雾气散去,一抹极淡的光芒缠绕在她的指尖。
犹豫了一下,本来想直接丢掉,但她最后还是把这最后一点灵力收进了袖子底下。尽管讨厌那家伙,但是她没必要和这点灵力过不去。
也许之后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剑尖抬起,在半空之中划开一个弧形,展开一个灵力构成的结界,青蘅为自己重新搭了个灵力罩,而后一只手提着剑,一只手牵起嫁衣一角,浸着血的裙摆拖过倒塌的横梁和木柱。
她站在地势最高处,向四下环顾一圈。
和之前在月老庙看见的喜庆场景截然不同,这里呈现的是一幅极致骇人的、血腥恐怖的画面。
目之所及是大片的荒土,流星划破漆黑的夜幕。燃烧着的箭矢插在村舍和房屋上,到处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求救声。
尸体几乎堆成了小山。焦黑的土地上流淌着蜿蜒成小溪的血水,被砍成半截的人干涸的嘴巴张着,倒在血泊之中,无神的双目凝望着天空。
连青蘅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残忍的场面。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仿佛有着实质,几乎令人窒息。从天花板上坠落下来的血珠更加密集了,哗啦啦如同一场倾盆的血雨。
血雨之中接近的是无数道鬼气森森的黑影。
就在哗啦啦的雨声变大的那一刻,远处那些模糊不清的黑影倏地同时转过身。它们似乎察觉到了有陌生人来到这里,从四面八方朝着青蘅围拢过去。
“都是些幻境里被鬼气操纵的傀儡么。”
站在高高的横梁之上,穿大红嫁衣的少女轻声地自言自语,“看起来没什么自我意识。”
“这样一来事情变得简单了很多。”
她托着脸颊,像在思考下个游戏玩什么的小孩子,“全部破坏掉就可以找到本体了吧?”
旋即,她抬起手中剑,雪亮的剑尖对准了下方聚过来的黑影。
瞬间暴涨的火焰燃烧在她的头顶上方,那一刹燃烧中的火符照亮了黑影们的身形。
看清的瞬间,她微怔了一下。
那些都是……仙门修士。
傀儡们都由鬼气幻化而成,面目无法辨认,但从衣着和姿势来看,毫无疑问都是修仙之人,并且来自不同的世家仙门。
这个庞大的地下空间就像是一个搭建起来的人为秘境,由数不清的鬼气聚拢而形成,每一个场景都不可能凭空出现,而必定与那只鬼的记忆中的某件事相关。
月老庙里所发生的那场婚事必定是记忆主人曾经参与过的,而这里的一切也必定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血腥气,遍地的尸骸,着火的村舍,被杀死的凡人,拔剑相向的修仙者……
青蘅忽然意识到,她看见的是那只鬼临死前的画面。
某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一场仙门之间的战斗,并且因此杀死了很多凡人。
不过在青蘅的印象里,各大仙门世家之间最后一次发生战斗,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了。
但是此刻没有时间多想了。
围上来的黑影们一齐扑了上来。沉重的身躯踩在浸泡着血的木头上,发出吱嘎吱嘎的脚步声,溅起一连串粘稠的血浆。
而被围在中央的少女踩着横梁折身跃起。
大红嫁衣的衣袂在半空之中划出一个明艳艳的扇面,夹杂着霜雪气息的剑气在黑影们之中掠过,带起一道鲜红色的血弧,犹如在暴雨之中绽放的一大朵血花。
“嗒”一声,她双手握着剑折返落地,而后甩开剑刃上的血,背后的黑影们就像被切割的麦子那样纷纷地倒地。
旋即,她抬起头,看见前方的黑暗之中慢慢地出现了一条道路。
道路的尽头闪烁着一点火光。
她提着剑,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
哗啦啦的血雨之下,提着剑的少年安静地站在遍地尸骸之上。
扔掉了那件婚服,他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站在倾泻如幕的暴雨之中,也不挡雨,任凭那些血水从发梢上滑落下来,浸湿了身上的衣袍,再沿着剑锋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地,化作蒸腾而起的血雾。
四面八方都是那些幻化成人形的黑影。
没有火符照明,四下仍旧是一团黑暗。偶尔有燃烧着的流星和箭矢从远方的天际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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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刹灼灼的光照亮被无数黑影包围的少年,他低垂着的睫羽底下是一双没什么情绪的漆黑眸子。
周围分明一片死寂,他却垂着眼,轻声说:“好吵。”
似乎被这个在黑暗之中响起的声音所吸引,那些幻化成修士模样的黑影在一瞬之间同时扑来。
而站在无数黑影之中的少年抬起一只手,手指自上而下地划下去。
剑意破空斩下。
尽管没有用剑,但是那一刹涌出的剑意有如实质,沿着他的手指在半空之中划下,仿佛一柄无形的薄刃,像是裁纸刀那样平切而去。
而后——汹涌的鬼气被切开了。
就像是破开一层薄薄的壳,整座幻境在寂静之中无声崩裂。黑影们被齐齐切成两半,连血雨也被剑气斩断,远方流星划破的天际线从中间分成两段,分割线是以刀刃划出的一道长痕。
被一剑斩开的幻境之内,天幕开始一寸寸破碎。倾盆的血雨有如血河倒灌那样扣下来,站在下方的少年却仿佛毫无所察,仍提着剑,额发被血水浸得湿透。
几乎在某个瞬间,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的心情不好。
“喂。”
这时,他忽然开口,歪着头,声音平静。
“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喜欢把人拉来成亲,为什么要制作这种幻象。”
踩在遍地的尸骸之上,少年沾满血的手指抬起剑,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但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真的很烦人。”
他轻声说:“很想全部杀掉。”
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杀意也溢出。
身侧一瞬间浮现出无数道剑气的虚影,仿佛置身于一幅炼狱般的画卷之中,站在遍地尸骸之中的少年身形犹如一个踩着鲜血和骸骨的修罗。
有什么东西在一团鬼气里悄悄抖了一下。
紧接着……那些被鬼气操纵的傀儡像疯了一样开始发动攻击。
四面八方的黑影如蜂群般发起冲锋,被斩成了两截的傀儡也拖着半截身体冲上来。
就连那些躺在地上双目无神的尸体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被鬼气控制着对准站在中心的少年撞了过去。
如潮水般的血色淹没了少年的身形。
-
“噗呲”一响,青蘅点亮一张火符,火光照亮了整条昏暗的道路。
这是一条由泥土堆起来的泥巴小路,两侧生长着细碎的黄白色小花和草茎。泥巴路粗糙而不平整,简直像是被什么人徒手挖出来的。
道路的尽头亮着一团小小的火光。
火光在黑暗之中寂静地明亮着,带着一种近乎温暖的感觉,大约是从某种小屋子的窗户里透出来的。
嫁衣的衣角扫过泥土地,沾上一点凝结在草叶上的露水,青蘅以指尖轻点着火符,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
走到道路尽头的时候,果真看见了一座小木屋和一扇窗。
小木屋是用当地的松木搭建的,简简单单,连钉子都没有,只用各种各样的木头架起。
墙面上开了一扇窄窄的窗,用白色的纱布裹起来,那一点温暖的火光就是从这里透出来的。
青蘅在小木屋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打开的门背后,扑面而来的是木头和草木的清新气味。
这是一座温馨得令人有些意外的小屋子。
尽管应当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居住了,可是地板上没有灰,窗台也擦得很干净,给人一种窗明几净、岁月静好的错觉。
屋子里面的布置很简单,只有零零落落几件木头家具。一个小小的炭盆里搁在墙角,烧着柴火取暖,毕剥作响,暖意融融。
另外半边的木地板上,堆满了金箔纸、喜烛、嫁衣、各式各样的婚礼物品,囤起来堆成了高高一座小山。
其中有的已经旧得看不出年份,大约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东西了。
青蘅弯下身,捡起了一片金箔纸,注意到堆积在这里的纸片和之前在月老庙见到的一模一样。
和刚才看见的幻境里的傀儡不同,这些金箔纸都是真实的,并非由鬼气所幻化而成。
这里是一个用鬼气搭建起来的空间,与外界并不相通,这些东西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这里,只能是被人从外面带进来的。
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人花了很多很多时间,一点一点把这些东西收集回来,十分珍惜而小心翼翼地攒了又攒,才能堆成这么大一个小山堆。
青蘅正想再进一步查看,倏尔一阵风吹起她的发丝,她转过身。
门被“咚”一声被撞开了。
有什么东西冲进来,没刹住,和她撞了个满怀,“啪”一下掉在地板上。
掉在地上的是一只很小很小的鬼。
小女孩模样的鬼穿着件过分宽大的大红嫁衣,双手捂着被撞痛了的脑袋坐在木地板上,在对上青蘅的目光的那一刻,突然眼泪汪汪起来。
青蘅眨了眨眼。
接着,外面传来很轻的“嗒”一声,她和这只小小的鬼一齐回过头。
漫天坠落的剑气如雨。无数道撕咬着的黑影潮水般扑向站在其中的少年,而切出的剑气如同纷飞的银色蝴蝶群破开血雾。
泼天的血光像是骤雨那样泼洒在地面上,扑上来的黑影在转瞬间被斩成横飞的两半。
在血光之中落地的少年回过头,提着剑,黑色的发梢浸透着血,一线鲜红沿着透而薄的剑刃滴答滑落,血雾之中的身形比起鬼更像是一个恶鬼。
鬼新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哭得很大声,一张符纸“啪”一下贴在她的脑门上。
踩在血泊之中的少年轻声说:“叩灵。”
青蘅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动手了。她一只手飞快以剑鞘轻压在鬼新娘的头顶上,另一只手在半空中划出青色的灵火,点燃了那张篆刻着叩灵之阵的符纸。
燃烧的火焰窜起,浮起在半空中的符纸打开,犹如铺展开一幅旧日斑驳的画卷。
画卷里的时节是岁星经过中州天域的春时,星历记载,岁起于东,日中星鸟,万物生而草木发。
春日,傍晚,蒹葭渡。
六七十年前的回忆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涌来。
14.鬼新娘(八)
一瓣粉白色的山桃花从上方翩悠悠地飘落下来。
浮满了花瓣的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一只很小的鬼就那样呆呆地浸泡在清澈的溪水里,仰着一颗脑袋,透过水面望着天空,偶尔有嬉戏的小鱼穿过它半透明的身体。
背负木剑的少年路过小溪边,驻足,停在一棵古槐树下,半蹲下来。
伸出的一根手指碰了碰水面,察觉到水底下某个无法被常人看见的东西。
“已经死去很久了么。”他轻声说着,自言自语,“引渡掉就可以了吧。”
贴了一张符纸在水面上,熟练地画了个叩灵的阵法,他微低着头,手指点燃符纸,让燃烧在水面上的灵火照出这只小小的亡魂的生前之事。
许久后,少年垂着眼,声音极轻:“原来是这样死掉的啊。”
他轻声说:“对不起。”
浸泡在水底下的鬼物没什么反应,还是呆呆地望着天空。直到一根手指从溪水中伸进来,碰了碰它的脑袋,它的第一反应是张着嘴就想咬。
蹲在溪水边的少年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它的反应是件极有趣的事情。
“记得自己的名字么?”他问。
听不懂。浸泡在水里的鬼物张了张嘴,吐出一连串水泡泡。
“生辰呢?”
还是听不懂。可以咬一口吗。
“这样啊。都不记得了啊。”
少年又说,极有耐心地同它讲话:“这里是赵家村。那你就叫小时,赵小时。”
他解释道:“书里说,时者,四时也。天有四时,春秋冬夏。期也,物之生死各应节期而至。”
……这下更听不懂了。
蹲在溪水边的少年还要再往下解释,水底下的小鬼物睁大眼睛,露出一个凶巴巴的表情,制止了他的讲话。
片刻后,它想了想,又挪动着,靠近过来一点点,很慢地,蹭了蹭少年的手指。
蹭完就想跑,却忽然被人捉住了。弯下身的少年从溪水里捞起这只小小的鬼物,没留神的时候被它狠狠咬了一口,手指冒出几大粒血珠。
这一口咬下去,小鬼物害怕了,缩起来又要逃跑,却被人再次轻轻地碰了碰脑袋。
“没事。”少年很浅地笑了笑,轻捻了下被咬伤的手指,“别怕。”
于是小鬼物急刹了一下步子,慢吞吞地转过头,挪回到少年的身边,蹭了蹭少年受了伤的手指,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关系。”少年带着笑意的干净声线又重复一次。
小鬼物干脆爬到少年的袖子上,坐下来,扯了扯他的袖角,问问题。
“我么?你问我的名字?”少年似乎听懂了它的意思。
站在古老槐树的树荫下,明晃晃的日光落进眼瞳里,斑斓日影里的少年笑起来,笑声里有那么几分清风明月、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我叫洛清尘,清风的清。”
“‘望云际、有真人、安得轻举继清尘’的清尘。”
-
那一年赵家村里的人都说,山上荒废了好久的土地庙里来了个小神仙。
很少有人见过他。不过见过小神仙的人都说,那是个朗朗如日月的少年,生得极漂亮,总是穿一件白色道士袍,踏着清风云雾来去,身边跟着大片纷飞的鸟群,就像是山野间的一只白鹤。
世人说仙鹤化人,渡化苍生,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土地庙里的小神仙一待就待了很多年,停留在此地镇压邪祟、驱妖除鬼。
那些年里,土地庙香火旺盛,许的愿望大都得了灵验,于是来还愿的人也多,甚至有外乡人不远千里来这里烧香拜神,求一个诸事顺利、家人平安。
小神仙性格很好,爱笑,爱亲近人,喜欢热闹,总是化身成各种各样的身份混进人群里,在茶楼里点茶、在棚子里听戏,过年的时候挤在人堆里看傩戏,还会猜灯谜、逛庙会、和人抢新年彩头的红荔枝。
过了一些日子,土地庙不远处搭起了个小屋子。屋子是用木头做的,连一根钉子都没用,全靠精巧的手工艺搭起来,坐落在水声潺潺的小溪边,远眺可以看见山下连绵的村舍。
屋子只开了一扇很小的窗户,平时关着,从不放阳光进去,连阴天也要裹上一层白色的布。
路过的人往里面看,从来看不见人影。
偶尔却有风吹过,卷起窗台上的纸风车,就好像有个摇晃着双腿的孩子坐在窗台上吹风车。
赵家村里的人开始传说,这座神秘的小屋子就是神仙的居所。
村里有好奇心重的小孩子,时常跑去那附近偷看,运气好的时候真能瞧见一个穿白色道士袍的少年,倚坐在小溪边的古老槐树下,摊开着一卷书,明晃晃的日光给他的侧颜勾上一层温暖的浅金色。
少年极好听的声音说着话,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和什么人说着话。
有胆子大的小孩子凑近一些,还能听清楚声音。
原来靠在树荫底下的少年是在翻看一卷诗书。
有时候他极认真地一字一句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顿了下,解释一句:“蒹葭就是生长在水边的那些草。”
再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似乎有什么人问了话,他回答道:“与子偕老就是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
再翻一页,念到“白骨露于野,万姓以死亡”,少年的手指忽地顿一下,也不说话,垂着眼,很安静地翻过去。
往下念到“鸡栖于埘,日之夕矣”,他就说:“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一位姑娘在等待她外出打仗的丈夫,等了很多年,等到太阳都落山了,那个人还没有回来。”
声音停顿一下,似乎有什么人缠着他问了句什么。
于是少年手指压在纸页上,很轻地笑了一声,午后煦暖的阳光里,他清澈好听的嗓音像是盛满了春日酿的梅子酒。
他笑着转过头,回答说:“等到了。”
-
待在土地庙里的那些年里,赵小时从一只爱咬人的鬼物长成了一个极快乐的姑娘。
一开始她学着说话、走路、认字、念书,再后来学着沏茶、听戏、看傩舞、帮忙在过年的时候抢彩头红荔枝。
赵小时是鬼物,除了洛清尘,没有人看得见她,她也习惯了不被人所见、无法和人说话。
白日里赵小时不爱出门,只爱窝在树荫里睡觉。不过在心情好的阴天里,她常常飞快地掠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好似一阵忽如其来的清风,撞得屋檐下的铃铛叮叮当当地一阵响。
那之后她常被提着后衣领拎起来,拎着她的少年把她放到树荫底下坐好,把一卷书盖在她的脑袋顶上,自己也坐下来,抱着卷书在她的身边翻开一页,一本正经的语气说:“不许捣乱。多读书。”
被批评了的赵小时就“噗”一声变回一只黑色小团子,停歇在少年手指压着的一页纸上,跟着他念书。
那时候的赵小时已经发现,自从长大了以后,她就不再被允许黏着他、趴在他的身上、或者蹭着他的手指。
倘若她想要撞进他的怀里,还会被一根手指抵着额头推开。
弯身下来的少年认认真真地告诉她:“你是姑娘家,不可以这样做。”
被推开的赵小时不高兴地想,可她就喜欢待在他怀里。
那里很暖和,有少年咚咚的心跳。
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变回一只小小的鬼物,一点一点地挪过去,沿着少年的袖角往上爬。
每当这种时候,他拿她没办法,无法拒绝这样一只小团子,只好任凭她乖乖巧巧地趴在他的胸口,脑袋轻轻地贴在他的心口上。
赵小时那时候想,她不想做人了。做一只鬼也很好,可以待在喜欢的人身边。
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很好。
有段日子里岁星发生异动,人间出现了不少凶兽,时不时有怨灵和鬼物靠近村子。
那阵子洛清尘很忙,时常离开土地庙,去附近一带驱鬼,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不带上赵小时。
赵小时经常坐在小木屋的窗台上玩风车,等啊等啊等到太阳下山,都没有等到回来的少年,只有纸风车吱吱呀呀地转。
直到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自己偷跑出了赵家村,找到了在林子里驱鬼的洛清尘。
那是个没有星月的晚上,鬼气升腾。
站在林地间的少年以木剑刻下一道庞大的渡灵阵法,遍身浮起无数道凌厉的剑气,死死束缚住了出逃作乱的鬼物。
最后一刻,被束缚在阵法里的鬼物灰飞烟灭,化作星星点点的魂火,如同烧尽的香灰一样消散了。
而站在阵法前的少年在那一刹仿佛有所感应地回过头,目光恰撞上了躲在树后偷看的赵小时。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回土地庙。
挨着坐在潺潺的小溪边,赵小时把脑袋抵在洛清尘的肩膀上,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声音轻轻的,问:“‘引渡’,是什么意思?”
“‘引渡’,就是送停留在人世不肯走的魂灵离开。”
洛清尘的声音也很轻很轻,好似一抹夏夜里的微风。他坐在草地上,微仰着脸,望向没有星星的天空,浅淡的萤火光芒落在他漂亮的眼瞳里。
“听说极东之海尽头有一个很深很深的洞,人世间所有的水最终都会流进那里。”
“仙门的人叫它‘归墟’,意思是没有底的深渊。所有死去的魂灵都会前往那里,经过很漫长的时间之后,再轮回往生。”
“我也是一只死掉的魂灵。”
赵小时把脸埋在他的袍子里,声音有点闷闷的,问:“我也要去那里吗?”
身边的人安静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点了一下头,轻声说:“嗯。”
“洛清尘,不要担心。”
听完这话,赵小时又抬起头,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等到要走的那一天,我一定很乖很乖地走。”
-
话虽然那样说,但其实距离赵小时要离开的那一天,还有很久很久。
洛清尘告诉她,她是一只迷失了一百多年的亡魂,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因此懵懵懂懂在人世间徘徊了很多年,忘掉了生前的事。
她要读书、玩耍、好好长大,做开心的事。等到有一天要走的时候,她自己会知道的。
平了那一场凶鬼之乱后,赵家村平静了很长一段日子,夜间出行的人不再怕鬼,小孩也不再夜啼。有村民商量着在河边建渡口,等到水道开通的那一天,四面八方的商旅都要走这里,村子一定能越来越兴旺。
村民们还商量着重新打造一座崭新的土地神像供在庙里,以感谢这么多年来小神仙的庇佑。
他们派了个代表来土地庙里求签。
香案上的求签筒“骨碌碌”一转,掉出来一张手写签文和一幅画,求出来的签文让人依照画里的模样来雕刻神仙像。
求签的人定睛一看,愣住:画里的人怎么是个小姑娘?
当时的赵家村里有不少人见过小神仙的长相,知道这幅画里的人绝对不是那个少年。
不过画里的小姑娘很漂亮,眉清目秀,眼睛弯弯的,笑起来像两颗小月牙,应当会是一位很好的结缘之神。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那阵子村子里的喜事多,嫁娶之事也多。好多新人都喜欢在土地庙办婚事,说是庙里的小神仙很灵验,偏爱人多热闹的场面,会给在庙里拜堂的新人赐福。
于是村民们就继续商量着,干脆把这座土地庙改建成月老娘娘庙。
赵小时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直到那个春日的傍晚,她坐在槐树上摇晃着双腿发呆,赶在日落之前回来的少年“嗒”一声轻踩在树枝上,弯下身,指节碰了下她的脑袋。
在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的人笑着问:“要不要一起去看人成亲?”
那是个春日流水的傍晚,土地庙前人群熙熙攘攘,人们手拉着手唱歌跳舞,到处是泼溅的果酒香气,欢声笑语就像是酒水那样满溢在夜色里。
洛清尘打扮作一个路过的年轻行商,带着赵小时挤在拥挤的人潮里,参加了月老娘娘像前的头一场婚礼。
那天是赵小时第一次看见这座模样七分像她的神仙像。
她只看一眼就明白了洛清尘的意思。
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许愿她永远有人喜欢,永远有热闹陪伴,永远有鲜花簇拥。
当月老娘娘像下红着脸的新娘子和新郎官共饮合卺酒之时,挤在人群之中的赵小时悄悄地回过头。
她的眼睛里没有欢呼的人群和热闹的婚礼,只是小心翼翼地望向人群里的少年。
烛台上的光芒照在少年白玉一样好看的侧脸上,洛清尘漂亮的眼睛里淌着极浅的笑意。
他是真的很喜欢热闹,很喜欢人群,也很喜欢笑,连带着要把他喜欢的一切都送给她。
她忽然好想要、亲一亲他的眼睛。
月老庙里的婚事一直闹到了很晚很晚。等到圆圆的月亮升起在天幕正中央,人群才散了,欢声笑语还隐约留在夜色里。
因为很高兴,那天洛清尘喝了点酒。
不善饮酒的少年有些醉了,躺在古老的槐树下,静静地闭着眼,任凭自己就这样睡去,遍身笼着一层朦胧浅淡的酒意。
仿佛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神仙,飘飘渺渺,杳杳冥冥。
他垂下来的一只手浸在树下的溪水里,浮动的衣袂在清澈的溪水里起伏,其中金红色的小鱼缠绕嬉戏。
赵小时坐在他的身边,低着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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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下地,拨着少年浸在溪水里的手指。
她轻声喊他:“洛清尘。”
闭着眼的少年有点儿困,含着倦意的嗓音迷糊地应:“嗯。”
她碰了碰他的手指,问:“‘成亲’,是什么意思?”
因为醉了酒,反应慢半拍,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过一会儿才回道:“成亲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那我也可以成亲吗?”赵小时接着问。
这个问题似乎让洛清尘愣了一下。片刻后,少年笑起来,声音仍然困困的,答道:“那不可以。等你长大了,才可以。”
“我已经长大了。”赵小时语气闷闷的,低着头,小声反驳,没让他听见。
躺在槐树下的少年不再说话,看起来大约是快要睡着了。
赵小时又碰了碰他的手指,喊:“洛清尘。”
少年迷迷糊糊地再“嗯”了声。
“你说。”
赵小时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掌心,画了个圈,小心翼翼的,“会有人喜欢我吗?”
“会的。”洛清尘轻笑了一声。
过了好久好久,躺在槐树下的少年闭着眼,声音极轻地说:“早就有了。”
月亮的光从树梢上溅落下来,泼洒了遍地银水般的月华。躺在槐树底下的少年一动也不动,垂着的额发覆盖在闭拢着的眼睑上,他似乎已经安静地睡着了,很浅的呼吸里带着轻微的酒香气。
赵小时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睡着的样子,看了好久好久。
想要再靠近他一点点,于是变回那只小鬼物,沿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挪上去,趴在他的胸口上,听见少年的心口一声又一声咚咚的心跳。
她忍不住又想亲他了。
春夜里的风吹过黄白色的野花,草木沙沙摇曳。
远处是蒹葭苍苍,羊牛“哞哞”地叫。
夜色深浓,在古老槐树底下睡着的少年身上,一只鬼鬼祟祟的小鬼物正在趁人不备地、紧张又紧张地、一寸一寸地往上挪。
经过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胸口、些许敞开的衣领底下的锁骨、因为睡着了而微歪着的下颌,停在少年微微张着的嘴唇边上,贴近时感觉到他极轻极浅的、十分好闻的气息。
她不敢化成人,只维持着那只小小的鬼物的形态,很轻地,蹭了蹭少年的唇角。
然后亲了就跑。
沙沙作响的草木声中,在槐树底下睡着的少年仿佛没有察觉,仍然一动不动,安静地闭拢着眼睛,看起来睡得很沉。
浸在清澈的溪水底下,他的手指极轻地蜷了一下。
-
赵小时从来没想过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洛清尘。
如果早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她一定还要对他说好多好多话。她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没有问,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好多好多东西来不及告诉他。
她还没有告诉他溪水里的鱼又来了新品种,屋子后的野花长了又一茬,山上多了两三窝野兔,哪些鸟雀又迁了新居,她还没有完全摸清楚。
最想说的话是:可是洛清尘,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的姑娘是不是就可以嫁人。
长大了的我可不可以成为你的新娘子。
不可以也没关系,就这样一直待在你身边,一直待到你变得白发苍苍。
可是洛清尘。
你都还没有听见我说喜欢你呢。
怎么可以。就这样子。消失不见了。
那天早晨的时候,赵小时听见村里的人议论说,后半夜时不知为何村后突然下了一场夹杂着雷鸣的骤雨。
黎明前夕村后传出惊动屋舍牛羊的炸响,鸡笼猪圈里的动物都在不安地躁动。
有人披衣出门看见天空倏然亮起密布如蜘蛛网的闪电,密密麻麻地蔓延过整片天空。那些金色的纹路就像是无数道不知名的箴言,又像是一个以剑气铺展开的庞大的阵法。
那一夜漫天的星辰震动,又倏尔安静下来。风吹草低,蒹葭苍苍,羊牛哞哞,万物再次陷入沉睡。
无人知晓的是数万里之外的蓬莱三方山上,前一日曾经收到过一封来自山下弟子的传信。
信里说:人间没什么大事。凶鬼已除,星轨平稳,万物生长。弟子叩问师尊安好。
没有提过有关赵家村的事,也没有提过十几岁的少年曾无意间在山里偶遇一个小姑娘,一不小心停留了很多年,藏起来,耐心地把她养大。
于是也没有人知道。
那个夜半骤雨后的黎明,漫天的朝霞如同着了火,灼灼燃烧了半边天空,像极了红嫁衣的颜色。
那一日赵小时坐在窗台上,从清晨等到了黄昏,从朝霞等到了晚霞,等到太阳都落山了,放养的鸡群回了笼,成群的羊牛“哞哞”叫着从半山腰上下来。
然后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一代人都老了。
土地庙变成了月老庙,兴旺了又衰败了。赵家村改了名叫做蒹葭渡,从人丁稀少的小村庄变成了人来人往的小镇。
当年躲在树后偷看的小孩子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渐渐地也都不在了。
没有人再认得土地庙里的小神仙,也没有人还记得曾经有个总是穿白色道士袍的少年,喜欢热闹,爱笑,带着个看不见的小姑娘,掠过天空时身边跟着大片的鸟群。
像是一只山野里的白鹤。
赵小时一个人守着那些回忆,孤独地在黑暗里等了很多年。
等到白发生了,树都老了,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
六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段光阴。一个少女从豆蔻到白头的一段光阴。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
羊牛下来。
-
回忆结束。
青色的灵火裹着符纸一点点燃尽了。
被青蘅用剑鞘压着脑袋的鬼新娘眼泪汪汪,被门撞了的额头上一块红彤彤,穿着件拖地的大红嫁衣坐在地板上,委屈巴巴地抬起头。
“我没有干坏事!”小女孩模样的鬼坐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满是哭腔的话还没说完,脑门上又被“啪”地贴上一张符。
她害怕地退了退,不敢哭,抬头望着前方的少年踩着血泊走过来。他稍稍弯下身,沾着血的额发底下是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
面前的少年生着那样一张骨相清绝的脸,比小神仙还要好看,黑漆漆的眼瞳极漂亮,像是黑曜石,浸着点笑意,微弯的眼尾带几分韧性的弧度,却显得很无情,微笑着望过来的模样,令鬼害怕。
“我不关心你在等什么人。如果不想被杀掉的话……”
他半蹲下来,用最温柔的语气威胁道:
“先把情蛊解了。”
15.红莲秘境(一)
坐在地上的鬼新娘终于还是被吓哭了。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往后退,转过头对上了青蘅的目光。
也许是觉得这个漂亮姐姐看起来比较好说话,她眼睛里一下子雾气蒙蒙的,仰起一张哭丧着的小脸就要求人救命。
“别怕别怕。”
明霞般的嫁衣裙摆垂下来,新娘子一样漂亮的少女弯下身,笑盈盈摸了摸赵小时的脑袋,“和那个王八蛋不一样,我不杀人的。”
“我只杀鬼。”
补充说明的时候,她弯弯的眼睛像是含着碎光,神情天真又诚恳,“而且手法都很温柔的,死的时候一点都不痛。不信的话等你被送去往生以后可以问问那些被我杀死的鬼。”
瞪大眼睛的鬼新娘很缓慢地反应了一会儿,后退到一半的动作刹住。
她回过头,再次对上了背后半蹲着的少年微笑着的眼神。
被这对可怕的恶人师兄妹一前一后夹击,坐在地上的赵小时干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师妹你欺负小孩。”洛子晚懒懒地说。
青蘅被他这副恶人先告状的态度弄得卡住一下,末了瞪他一眼,指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小女孩鬼,说:“你吓哭的,你来处理。”
洛子晚也无所谓,笑一声,欠身起来,站在赵小时的面前,手指握着剑柄扣一下符纸,他问:“想要找洛清尘吗?”
听见这话,赵小时立刻不哭了,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嗯嗯!”
“那就先把情蛊解了。”对面的少年很不客气地接道。
“我不会解。”
小女孩鬼非常真诚地回答,“我只会牵红线,不会解红线。”
“你那么喜欢给人下蛊干什么?”一旁的青蘅托着脸,问,“还喜欢把人拉到月老庙里成亲。”
看完那段叩灵产生的回忆画面之后,基本可以猜出来:他们所处的这间藏在鬼气里的小木屋就是当年洛清尘和赵小时住过的小屋子。
洛清尘消失不见以后的那些年里,赵小时花了好多好多的时间,一点一点把这座记忆里的小屋子搬到这里。
她每天把这间屋子认认真真打扫干净,往里面搬运了很多与人间嫁娶之事相关的小物,把这里塞得满满当当,每天就和这些东西住在一起。
然后剩下的时间大概都用来专心制作给人牵红线的东西了。
“因为……”赵小时低下头,声音变得轻轻的,“我想着把大家都拉过来成亲,土地庙重新热闹起来了,也许洛清尘就会回来。”
她纤长的眼睫垂着,声音很轻很轻地说:“他最喜欢热闹了。”
几乎可以想象没有人来过的那段漫长又黑暗的时间里,这只小小的鬼物就守着这些没有人要的东西,坐在满地的金箔纸和喜烛之中,一心一意地制作了好多好多红线。
幻想着这里重新热闹起来的那一天……那个人是不是就会回来。
“我们之前想过这里要么有一只很狡猾的鬼,要么有一只很笨的鬼。”
对面的洛子晚抱着剑靠在门边,头也不抬地说:“但没有想到能笨到这种程度。”
“虽然我对那种性格天真的人一点也不了解……”
他歪着头,指着坐在地上的小女孩鬼,“不过以洛清尘的性格,知道你把人绑架到月老庙里害人,他大约会很生气吧?”
“我没有害过人!”
赵小时很大声地反驳,接着又声音很小地说:“我答应过洛清尘,要做一只好鬼。”
她低低地说:“好久好久都没有人再来土地庙里了。我只是想要大家都来这里玩,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但是那些来这里的人,”对面的少年平静地打断她,“一个都没有回去。”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赵小时说话大声起来,“明明只是想要大家都过来这里,可是来的人一个接一个都不见了……我越努力想要把这里变热闹,这里就越来越少有人愿意来……”
赵小时语无伦次地解释的时候,青蘅回过头和洛子晚对视一眼。
其实这种现象也很正常。
赵小时是存在了一百多年的鬼物,又孤独地在黑暗里等一个人等了很多年,那些因为等待而产生的强烈的悲伤和不甘情绪早就化作了庞大的鬼气盘踞在此地,她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紊乱的鬼气了。
那些在月老庙里消失不见的人,有可能是被卷入了涌流的鬼气之中。
“我更好奇的是六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靠在门边抱着剑的洛子晚说,“那天晚上洛清尘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洛清尘是那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顿了下,他补充:“结丹的年纪比师妹还早一些。”
青蘅对于他这种随口踩她一下的行为感到恼火,但是暂时没空和他吵架,狠狠剜了他一眼。
“十九岁金丹期全盛的天才剑修,这样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不见。”
仿佛看不见她的目光,他接着说:“那一夜洛清尘必定遇到了某件无法解决的事,以至于连一封口信都来不及留下。”
“而且这件事恐怕至今都没有解决。”
他说完,不太客气地指了一下坐在地板上的小女孩鬼,“仅仅是这么笨的鬼,不可能引起内阁的重视。”
被点了名的赵小时一下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满怀期待地问:“你们会带我去找洛清尘吗?”
“先去把那些被你的鬼气卷进来的人找出来,解开情蛊,再去找洛清尘。”
靠在门边的少年语气懒懒散散的,“虽然六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死没死。”
几乎就在听到“死”这个字的那一刻,赵小时眼睛里再次雾气腾腾的。
聚起的泪珠子还没掉下来,脑门上被“啪”一下重重贴了一张禁言符。
赵小时眼泪汪汪捂着脑袋往上看,对上了前方的少年的视线。
他弯下身,站在小女孩鬼的面前,黑色的额发稍稍垂下来,微笑着的眼神如同浸着血的罂粟花。
“不要总是装成一副小孩样子。”
他微笑道:“洛清尘不会舍得你哭的。但别人可不是。”
而后,洛子晚歪着脑袋,仿佛极有耐心,用哄小孩子一样的方式,对小女孩鬼伸出一根手指,指出:“你已经是老婆婆了。”
“就算从你长大成人开始算起,也活了六十多年了。”
“按照年纪算,洛清尘如果已经死了,他现在应该叫你奶奶。”
一听到这句话,小女孩鬼眼泪立刻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但是因为被贴了张禁言符,哭不出声音,只能坐在地板上不停地掉眼泪,看起来像一只被人拍扁了的气球。
“师兄。”旁边的青蘅托着脸,对着洛子晚,向他指出:“你欺负小孩。”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洛子晚懒洋洋答一句,提了剑鞘在地面上轻划,低着头画阵的时候说:“把鬼新娘抓过来用。”
青蘅真想把他这副样子用留影符录下来,带回去放给宗门全体弟子集体观看,使他们得以知晓这个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少年私底下是什么糟糕性格。
不过很可惜,这次她没带留影符。下次一定。
青蘅双手飞快捏了个诀,往赵小时脑门上再拍一张符,把这只吧嗒掉眼泪的鬼物搁在洛子晚画下的阵法中心。
旋即,站在他的身侧,展开一个罗盘,接过他以剑鞘从鬼气缭绕的阵法里剔出来的灵力丝线。
阵法很快起了作用。
那是一道利用鬼气寻人的探灵阵法。
数不清的灵力丝线在流动的鬼气之中蔓延开来,尝试捕捉被卷入鬼气的人残留下来的气息,捕捉到气息以后丝线会亮起光芒,再把相关的线索传递到对应的罗盘上。
托在青蘅手里的罗盘浮起来,指针呼啦啦转了一会儿,最后依次指定了三个不同的方向。
“应当是跟我们一起进来的赵小石他们。”
青蘅说,想了想,又有点疑问,“不过之前月老庙里进来过那么多人,还有好几个仙门弟子,怎么都不见了?”
“没找到他们的气息。”
站在身侧的少年微垂着眸,注视着浮动着灵力丝线的阵法,“只能说明他们不在这里。”
“他们怎么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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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青蘅轻眨了眨眼,“他们当时来的是月老庙,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不知道。”洛子晚随口答,“先找到人。”
循着罗盘上指针的指示,青蘅和洛子晚很快接连找到了被困在鬼气的几个人。
拜堂的时候都是成双成对的,被困着的人此刻也是两人一组。两个在鬼气里被吓得发抖的外乡人抱作一团,八旬老太太被砍柴人搀扶着,闭着眼不停念佛。
而赵小石正神情呆滞地抱着他的猪。
小猪仔也神情呆滞。直到青蘅和洛子晚从鬼气之中出现,它兴高采烈地“吱”了一声,在赵小石的怀里打了个滚。
“你们终于来救人了!”
赵小石“汪”一声就哭了出来,奔上去,几乎想抱住这两个人打个转。片刻后,他紧张兮兮问:“那个爱做媒的鬼婆婆抓住没?”
“这个。”对面的少年侧身避开他扑过来要抱的爪子,头也不回地指了一下被青蘅拎在手里的小女孩鬼。
“好小一只!”赵小石震惊。
“其实是六十多岁的老婆婆。”被拎着的小女孩鬼干巴巴地说。
她已经被解除了禁言,但脑门上还是贴着横七竖八各种各样的符纸,大约是被喜欢的人可能要叫她奶奶之类的话打击到了,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红线交出来。”既然已经把被下蛊的人都聚在了一起,前面的洛子晚转过身,对赵小时说。
赵小时很听话地把袖子里藏着的全部红线都交了出去。那些都是她花了好多年才制作出来的情蛊丝线。
“师妹,接下来交给你。”靠在墙边的少年抱着剑,微低着头,闭上眼,像是在休息。
连续两个晚上使用叩灵之法,强行压制积累近两百年的、极度紊乱和不稳定的庞大鬼气,这种情况下灵力消耗不大才奇怪。但是他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只是心情有点坏,说话的时候很没有耐心。
不过这家伙一向都没什么耐心,有耐心的时候都是装出来的。
青蘅一点也不关心他,点燃了灵火,抓着几个中蛊的人围在一处,尝试利用那些情蛊丝线解蛊。
其实拿到了这些情蛊丝线之后,鬼新娘留在这几个人身上的蛊并没有那么难解。
这些人中的蛊毒不深,即便不行阴阳交合之事也不会死,最多就是有点浑身难受,那些威胁说不拜堂第二天就会死的传言只是拿来吓唬人的。
在给人解蛊的过程中,青蘅忽然意识到,赵小时给这些人做的配对看起来毫无逻辑,但其实是存在一定理由的。
行脚商、砍柴人、甚至老爷爷……每个都是当年洛清尘曾经扮作过的身份。
那些年里,喜欢热闹的天才剑修为了不暴露身份,经常幻化成各种各样的模样混在人群里,而赵小时总是设法用一些手段陪在他身边,尽可能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过这小姑娘的脑回路非常奇怪。
比如说,她抓赵小石的理由是名字读音跟自己很像。
青蘅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赵小石这倒霉孩子。
一个接一个把这些人身上成对的情蛊解开之后,就轮到青蘅和洛子晚这最后一对了。
也许是等解蛊的过程太漫长,靠在墙边的少年居然低着头睡着了。
很浅的光影投在他低垂着的眼睫上,仿佛停落了一对雪地上栖息的黑蝴蝶。
这样短的一段时间,按理说睡得并不会沉,或者应该说相当浅,可是当青蘅拉起他的手腕要解蛊时,对面的洛子晚过了好一会儿才醒。
他极缓慢地轻眨了一下眼,醒来时眸光还含着些许困倦,望过来。
难得没有说什么嘲笑或是不好听的话,他只是微偏着头,垂眸注视着她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一团青色的灵火燃烧在两人之间,照亮彼此离得很近很近的脸。
倒映在眼底的火光很安静地晃动。
青蘅一只手以指尖燃着一小簇灵火,另一只手攥着洛子晚的手腕,在他清晰而分明的腕骨上反复地划来划去。
过了很久,她停住了,冷着脸,抬起头,说:
“解不开。”
16.红莲秘境(二)
这句话把刚才那一刹近乎错觉般的静谧彻底打破了。
对面的洛子晚顿了一下,似乎在尝试使用自己的耐心,而后,他偏了偏头,说话的语调没什么情绪:“为什么解不开。”
尽管用的是提问的句式,但他显然没有提问的意思,两人之间的氛围再次变得极为紧绷,看起来下一刻就要打起来。
“她给我们下的是母蛊。”
此刻比起和洛子晚打一架,青蘅更想揍一顿赵小时,她也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脾气,说话的声线极为清晰,语调平静地解释:
“这种情蛊有很多子蛊,但是母蛊只有一种,历经数十年而制成,分为两半,各自没入中蛊者体内后,不存在其它解蛊的可能,缓解情蛊发作的方式和传言中一样。”
“也就是说——”
她停顿一下,冷静地往下说:“情蛊发作时双方必须得产生亲密接触。”
他们的对话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正在偷听的罪魁祸首赵小时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被揍。
她转过身想逃跑,还没溜出去半步,脑门上挨了一张符纸,被提拎着后脖颈抓回来。
一回头,对上了穿嫁衣的少女一双盛满盈盈笑意的漂亮眼睛。
想起不久前刚听过的死亡威胁言论,小女孩鬼一下子眼睛变得泪汪汪,说话乱糟糟的,试图给自己犯的事找补:“我攒了很久才做出这么漂亮的红线,每一根都是经过仔细考虑才用的,只是想要牵线给最合适的新娘子和新郎官……”
她声音变得很小很小:“我觉得你们两个最般配了。”
“你是说……”
背后传来一个被气到颤巍巍的声音,赵小石举起坐在地上的小猪仔的一只前蹄子,瞳孔颤抖着问:“我和猪也很般配?”
因为害怕被打,小女孩鬼闭了嘴,“噗”一声变成了一只很小的黑色团子,掉在地上,滚了滚,不敢动了。
“我可以踩它一脚吗?”赵小石震声问,语气愤懑。
赵小石还没动手,对面的青蘅已经捡起那个小黑团子,揉面团一样上下左右地狠狠揉了好一会儿,再拉长又按压了好几下,才勉强算是泄了愤。
再抬起头时,她又笑容灿烂,语气轻快:“好了。我们走吧。”
赵小石盯了一会儿那个差点没气了的小黑团子,再看向对面的少女笑意盈盈的天真模样,心里悄悄打了个寒战,暗自庆幸自己从来没有惹到过她。
“你们去哪里?”这时,蔫巴巴的小鬼物发出一句很小声的提问。
“先送这些人离开这里。”青蘅回答,拍了拍手,把这只鬼物拎起来,“然后带你一起去找洛清尘。”
“真的带我去找洛清尘吗?”
赵小时眼睛亮了一下,转瞬间又黯淡,声音低落:“可是你们说过,他很可能已经死了……”
“喂,我说。”
靠在墙边的洛子晚忽然开口,歪着头,似乎有点好奇的样子,“倘若他没死,只是丢掉你了呢?”
“毕竟养你这样的鬼物,真的很麻烦。违反宗门规定,干涉生死之事,要付出很多代价。”
他指出,毫不留情面,“也许洛清尘只是突然不想要你了,随便把你丢掉就离开了,让你在这里等了很多年。”
“换我的话大概会直接丢掉。”
他撑着下巴想了会儿,代入一下,“为了什么人付出那么多努力,这种事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
“洛清尘不会丢掉我的。”
小女孩鬼摇着头,一点也不被他的判断影响,很笃定地说:“除非遇到了什么事情回不来,他一定会赶回到我身边。”
靠在墙边的少年看她一会儿,回想了一下之前看到的记忆片段,似乎开始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好吧。刚才的话只是假设。”他说,“洛清尘应当是死了。”
这话说得如此肯定,弄得赵小时一时间伤心欲绝。小小一只黑色团子快要碎掉了,直到被面前的少女用手指戳了一下。
“那家伙吓你的。”
青蘅瞪了洛子晚一眼,再回过头,对赵小时解释:“宗门弟子都在长生阁留了一盏命灯,燃烧在灯里的是一缕分离的魂丝,灯在人在,灯灭魂灭。”
“不久前,山上弟子来过传信,”她继续说,“洛清尘的命灯亮着,应该没死。”
“有可能只是没死透。”前面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补充。
青蘅真想试着抹一下看看他嘴上是不是淬了毒。
只是听到洛清尘的命灯还亮着,赵小时就已经很高兴了,从刚才没气了的状态恢复过来,鼓成一只圆滚滚的小团子,软趴趴地呆在青蘅的肩头,甚至还尝试着调动鬼气帮他们找出口。
不过她的力量太弱小,连很稀少的鬼气都控制不了,大部分时候还是要靠青蘅和洛子晚。
整座月老庙底下都是汹涌紊乱的鬼气,到处昏暗一片,暗流涌动。
青蘅点亮一张火符,照亮了前方的路。身侧的少年以数道剑气不断斩开扑面而来的鬼气,剩下的人一个接一个跟着他们的身后。
八旬老太太扶着拐杖一边走一边念佛,搀着她的砍柴人一脸紧张兮兮,两个外乡人从头到尾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走在最后的赵小石抱着他的猪,每走一步都左顾右盼,生怕自己撞上什么可怕的东西。
然而,很不幸地,“咔嚓”一声,他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死人的头骨。
赵小石闭了一下眼,希望自己看到的是幻觉。
再睁开,踩在脚下的还是那颗面目狰狞的死人头骨,两个黑洞洞的眼睛正对着他。
也许是因为太害怕而产生了错觉,赵小石恍惚间觉得那颗死人头骨对他笑了一下。
然后……那颗死人头骨真的咧起嘴,阴森森对他笑了一下。
“我我我发誓我看见的不是幻觉……”
赵小石说话结结巴巴,“我我我刚刚真的看见那个死人对我笑了一下……”
话还没说完,倏地,无数汹涌的黑色雾气从那颗死人头骨里涌出来,转瞬之间暴涨成大片的鬼气,迅速覆盖了整个空间。
紧接着,“滴答”、“滴答”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那是水声,有什么液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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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来。
赵小石一摸脸,摸到一把掉下来的血。
“怎怎怎么回事……”他整个人抖得快变成筛糠了。
最前面的少年几乎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甩开的剑气犹如利刃般切割开所有涌向这里的翻腾的鬼气。他另一只手以掌心抵在撞来的鬼气前方,张开一个庞大的灵力罩。
灵力笼罩住背后所有人的同时,他回过头。
“师妹,”他轻声说,“捏碎玉牌。”
下山前内阁给他们发的白玉牌放在青蘅那里。玉牌上刻有一个特制的传送阵法,在捏碎的瞬间会把范围内的人传送到附近的安全地带。
因为能承载的灵力有限,玉牌只能传送一次,不到迫不得已时不能使用。
此刻洛子晚让青蘅捏碎玉牌,显然是判断情况已经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
翻涌的黑色雾气正在疯狂冲撞着灵力罩,最前方的少年几乎站在狂乱的鬼气之中,不在玉牌的传送范围之内。
此时捏碎玉牌的话,青蘅会带着剩下所有人走,只留下洛子晚一个人在这里。
不过她也不在乎这家伙是不是会一个人留下。
白玉牌以最快的速度落在她的手上,运转的灵力点亮了正中心的一道刻印。随即,游动的灵力丝线迅速蔓延开来,聚拢向玉牌上的那道传送阵法。
被捏碎的玉牌片片破裂,传送阵上的灵力嗡嗡作响。
然而下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用不了。”青蘅低声道,“传送阵法无法启动……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
“看来已经来不及了。”站在前方的洛子晚轻声道。
翻涌的狂风卷起少年的衣袂和发丝,他抬起头,注视着上方如瀑布般哗啦啦坠落的血雨,从四面八方扑来的鬼气正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灵力罩,发出轰然如雷鸣的巨响。
越来越多的血水流淌到地面上,无边的猩红色仿佛一张裂开的血盆大口,要把此地的所有人连同灵力罩全部吞噬。
“有什么结界一样的东西正在张开……”
青蘅和洛子晚一样抬头注视着上方泼天的血雨,这种程度的暴雨明显已经超过了幻象的极限,绝对不是一只鬼物就可以制造出来的,“那是什么?”
“看来我们遇到的正是当年洛清尘遇到的东西。”洛子晚轻声回答,“一个正在打开的秘境。”
话音落下的同时,漫天的血雨涌了上来。地面震动,天幕也被撕裂,轰隆隆的巨响之中,灵力罩内的所有人都体会到了天旋地转般的感觉,周遭所见的一切正在扭曲和破碎。
涌来的血色在一瞬间淹没了整个灵力罩,连带着里面的人一起落入了打开的秘境。
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强行卷入一个未知而恐怖的秘境之中,有的人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却在剧烈的摇晃之中摔倒。
站在最前方的少年没有动。他以掌心支撑在灵力罩的正中心,任凭漫上来的血雨扑向他,微垂的黑色额发被雨水浸得湿透。
只是在落入那个秘境的同时,他手指极轻地蜷了一下。
情蛊……要发作了。
17.红莲秘境(三)
泼天的血雨停住了。
举目所及是大片的红色——那是遍地鲜血的颜色,也是遍地鲜花的颜色。
血红色的荒野如铺展开的画卷蔓延至天际线,起伏的山丘线条犹如沉眠的巨兽的脊背。头顶上方是翻卷着暗红色云层的天空,那些波涛般的云层里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积云翻涌的天空下方,遍野的焦土上浸透了大片大片的血迹,早已腐朽的骸骨被深埋在地下,从其中生长出无数朵鲜红色的花苞。
那些花朵饮饱了鲜血而怒放,枝枝蔓蔓,花叶皆殷红如血。
风吹过遍地花海,卷起她的发丝,青蘅在天幕之下坐起来。
“赤莲花。”她喃喃道,伸手捻了一片花叶,碎开的花瓣化作一捧细碎的红色粉末,“被多少人的血浇灌才能长出这么大片的赤莲花?”
“只有坟冢上才能开出这样的花。”身侧的洛子晚轻声答。
他抬起头,望向一路绽放绵延到天边的血红色花海,连天空都被映成一片鲜血般的红,“这里死过上千万人。”
进入秘境的那个瞬间,灵力罩崩碎了,被卷进来的人分散到了各处。这片血红色花海之中只剩下青蘅和洛子晚两个人,其他人不知道被卷去了什么地方。
遍地盛放的血色花海之中只剩下彼此,令人无端产生一种末世之感。
“你有没有发现……”
青蘅站起身,环顾四周,“这里的地形和不久前在幻象里见过的很相似?”
她还记得当时在崩塌的月老庙底下见到的那些鬼气形成的幻象,那是一百多年前的赵小时临死前所见的画面:遍野荒原之上无数流星坠落,修仙之人彼此厮杀,波及了数不清的凡人,到处都是燃烧着的村舍和倒塌的房屋。
“这里应当就是一百多年前赵小时生前所在的地方。”洛子晚轻声回答,“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
因为并非幻象而是存在于秘境之中的真实场景,眼前的一切比那时所见的景象要给人以更加强烈的实感。
不过这里的时间像是过去了很多年。那些倒塌的房屋和村舍早已化为齑粉,死去的人的尸骨也早就埋入了地底,只有那些于尸骨之上盛放的血红色莲花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过无比惨烈的战斗。
“这里是……红莲秘境?”
青蘅喃喃自问,“只有聚集了成千上万尸骸的地方才能开出这么多赤莲花,再过上百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形成这么大规模的秘境。”
红莲秘境是无数秘境之中极为特殊的一种,只在修仙者的埋骨之地上诞生。
如此庞大的红莲秘境能够在此地形成,说明曾在这里死去的仙门之人不计其数。赤莲花的种子被浸透了灵力和血液的土壤所吸引,在此扎根生长,最终形成了一大片花海。
“我们是被传送到了这个秘境里么?”
青蘅想了想,“从来没听过蒹葭渡这种小镇的山上有修仙之人的埋骨地。能够形成红莲秘境的地方,距离镇上应当至少有数千里之远。”
“正相反,”洛子晚低声道,“是有什么人把红莲秘境搬到了这里来。”
他站在极高处,抬手,指向这片赤莲花海的尽头、血红色天际线的下方,说:“蒹葭渡在那里。”
原本应该在山脚下的蒹葭渡小镇居然出现在了秘境之中。大片盛放的红莲花海环绕着小镇而生长,而被无数血红色鲜花簇拥的小镇仿佛陷入了寂静的沉睡之中。
连时间都像是静止了。袅袅的炊烟凝固在半空中,陂塘的澄澈水面上一丝涟漪也没有,如镜面般,倒映着血一样鲜红的天空。
“凡人在这种地方无法活动,所以他们像是睡着了。”
洛子晚回过头,“有什么人把这个秘境搬运到月老庙里藏起来,再借着鬼气的活动打开了入口。”
“——入口开启的那一刻,不止是山上的月老庙,整座小镇全部被鬼气吞噬了。”
“于是整个蒹葭渡都变成了秘境的一部分。”
青蘅接过他的话,“能形成这么大的红莲秘境,坟冢之下至少埋葬了数千名修士的骸骨。”
“而搬运这么大的坟冢到这里的人必定花了极大的精力……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或者说……在六十三年前就已经完成了。”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当年的洛清尘遇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么?有人试图打开秘境以把整个镇上的人都卷进来。”
“然后……”
她缓缓道:“那一夜,洛清尘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封印住了秘境打开的入口。”
“——直到六十三年后,秘境的入口再次被打开了,这一次把所有人卷了进来。”
“有人要杀我们。”
站在身侧的洛子晚轻声说:“从一开始,这就是故意设计的一个局。”
鬼新娘显然只是一个诱饵。接连不断出现的失踪事件引起了宗门长老的注意,而外派过来的弟子的连续消失使得长老会不得不选派内阁弟子下山处理此事。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青蘅低声自语,“花费了这么多年时间,设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不可能只是针对几个内阁弟子而已……”
“暂时没空想这些。”
身边的洛子晚抬起头,凝望着血红色天空上那一团不断聚拢的积云,“倘若背后有什么人在策划着这一切,那么对那个人来说,把镇上所有人都卷进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作为人质。“青蘅低声说。
话音落下的刹那,仿佛应着她的话,血红色的天幕之上,倏地亮起了无数道如蜘蛛网般密布的金色闪电。
那些波涛般的云层里确实在酝酿一场风暴——确切地说,酝酿一场毁天灭地的雷劫。
飞溅的电光就像是从铁铸的巨桶里泼出来的熔浆,滚滚如巨石般的球形落雷一道道出现在了云层之中。整片浓云翻涌的天空仿佛被电闪雷鸣撕裂开来,暴风雨一样的雷劫即将如瀑布般呼啸着倾泻而下。
目标是……下方的蒹葭渡。
“喂,师妹,玉牌还在么?”洛子晚忽然轻声问。
“在。”青蘅微微愣一下,“不过碎了。”
“补一下应该还能用。”
站在天幕之下的少年说,说话间无数道剑气浮起在他的周身,狂涌的风灌进他猎猎飞扬的衣袖,“你赶去镇上抓人,能抓几个是几个,雷劫落下来的瞬间,秘境会撕开一道口,那时候带着人走。”
“然后你留在这里挡住雷劫?”青蘅转过脸,忽地歪头看他,像是好奇。
“以你的性格,这时候问这种问题应当不是关心我。”他轻嗤一声。
“我只是有点好奇……”
青蘅眨了眨眼,靠近过来,“师兄,让我捏碎玉牌的时候,你想自己一个人留下来。”
“然后现在,”她歪着脑袋,继续说,“你又打算一个人留在这里。”
“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再眨一下眼,“也许布置在这里的这个局就是针对你的。”
“那些在这里设下陷阱的人的目的……不是要杀死‘我们’。”
她清晰地咬字:“而是要杀死你。”
“非常有趣的猜想。”
站在前方的少年很轻地笑一声,“要是上实练课的时候我督学,可以给你加三个学分。”
“也许我猜的都是对的呢。”
青蘅低哼了哼,站在他的背后,拔剑,声线变化,她忽而低声道:“不过看来我也走不了了,只能等着你挡住雷劫了。”
就在这段对话发生的同时,他们被数不清的黑影包围了。
那些黑影和之前在月老庙底下所见的幻象一模一样,都是被鬼气操纵的仙门修士。
不过这一次的修士们不是幻象,而是真正的尸骸,他们被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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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着从焦土之下破土而出,摇摇晃晃,面目破碎。
与此同时,无数道雷电滚石般从天幕之上倾泻而下,擦过云层带起一连串飞溅的金色火光,如同以天地为基底的熔炉崩裂后泼出的金子。
天幕破碎,地面震动,这一幕就像是末世之时天地俱焚的景象。
“其实本来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
迎着漫天飞溅的光芒,一袭明灿嫁衣的少女提着剑,踩在遍地的赤莲花之中。
她没穿鞋,裙摆底下露出一双莹白如玉的足,在光芒下流淌着一点惊心动魄的、华美的红,明艳的肌肤映在血红里仿佛绝世的璞玉。
“但是死了人会扣学分。”站在背后的洛子晚嘲笑一句。
“所以没办法,只好全力以赴了。”
青蘅晃了晃脑袋,双手握剑,面对着无数围上来的幢幢黑影。
下一刻——雷劫坠落,黑影暴动。
遍地灼灼的赤莲花犹如一片燃烧着的火海,背抵着背站在火光之中的两人同时以剑斩下。
如狂风暴雨砸下的雷劫自天幕之上坠落,被无数道密集如阵的剑气化成的屏障阻挡在半空之中。
数不清的被鬼气操纵的黑影在同一时刻扑来,下一瞬被划开成半弧形的庞大剑气斩开成大朵大朵的血花。
泼溅的血就像是一场夏夜的骤雨。
无法判断到底过去了多久时间,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挥了多少次剑,到最后全身都是血,凌乱的发丝散开在颊边,沾着血,被随手拨开,青蘅微微喘息着,站在洛子晚的背后,满是血的双手握着剑,终于斩杀了所有围上来的黑影。
此刻,上方的雷劫还在不断地落下来,撞击在剑气形成的巨大结界上,擦起的飞溅的火光像是无数细小的金蛇。
几乎像是错觉,青蘅忽地听见背后传来少年的一声咳嗽。
“喂,师兄……”
转过身,她想说:师兄你好脆弱,这种程度的雷劫也会让你受伤吗?
虽然上百道雷劫对此时尚在金丹期的青蘅来说暂时还抵挡不了,不过要挖苦小师兄的时候她一向不会嘴下留情。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一瞬之间密密麻麻的疼痛从手腕上蔓延上来。
那个瞬间的剧烈疼痛就像是被亿万枚流刃穿过身体。
青蘅疼到连指尖都在颤,以剑鞘撑住身体跌在地上,抬头时看见站在雷劫之下的少年身形摇晃了一下,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雷电再次撞向结界,他咳了一声,垂下来的额发遮住眼睛。
他握着剑的那只手上,腕骨间那一痕红线刺目得惊人,仿佛一个鲜血烫出来的烙印。
青蘅意识到那是情蛊发作了。
又数十道雷劫砸下来。铺天盖地的雷电光芒里,剑阵下方的少年终于支撑不住,抵着剑半跪在地上,以剑身支撑住整个结界。
他呼吸有些混乱,几乎在喘息,被染红的衣袂散落在地上,一只手压在上面,腕骨上那一抹红痕如同朱砂涂成。
“洛子晚……”疼得快要受不了的青蘅咬着字命令他,“你过来。”
可是此刻的少年根本无法动弹,甚至很可能听不见她说话。
他全部的灵力都在用来支撑几近崩碎的结界,意识有些模糊不清,仿佛在恍惚之间,听见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沾着血的眼睫很慢地眨动一下,轻而含糊地应了个“嗯”。
青蘅咬了一咬牙。
毁天灭地的雷劫里,摇摇欲坠的天穹下,遍地的尸骸之上,漫卷如火海的红莲怒放。
浑身浴血的少年半跪在血泊里,一袭红嫁衣的少女撑着剑一寸寸靠近过去,半跪着坐在他的面前。
散落的衣袂交织在一起,混乱,纠缠,又暧昧不清。
青蘅以剑柄抵着洛子晚的下颌,令他微抬起头的时候自己也探过去。
呼吸很轻地洒在彼此的唇齿间。
她说:“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