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全文免费读》 152.Chapter 152 陡峭悬崖上黑烟滚滚, 石头被烧得开裂,空气中弥漫着皮革燃烧后呛人的气味。 长长的警车在山道上排成行,红蓝警灯照亮了天际。特警、刑警、救生员、森林公安……无数制服匆匆来去, 狼眼手电的光束在山崖下交错晃动。 “第二区域没有!” “第三搜救区也没发现掉落痕迹!” “向下深入十米, 搜救面积向橙色范围扩大, 不要放弃!” 指挥车遥遥停下,吕局连大衣都来不及裹, 便在几名现场指挥员的簇拥下匆匆走来,劈头盖脸沙哑问:“怎么样了?” “不好。”余队被人左右扶着, 不知是冻得还是累得, 只见满眼眶通红:“两个人都摔下去了, 闻劭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应该是也跳了崖。搜救队已经覆盖了整个红色重点区,目前还没任何发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破碎人体组织吗?” 余队脸颊猛地一抽,连身后赶来的魏副局都闻声变色,不远处一拥而上的刑侦支队好几个人同时软了下去。 但吕局却紧盯着余队,眯成缝的老眼有种坚冰般的镇定。 “……目前……也没有。”余队艰难地顿了顿, 说:“一旦有发现, 救生人员会立刻装袋送上来,让我们……做辨认。” 吕局点点头,望向脚下。 黑不见底的山涧蹿出阵阵寒风, 像是大地上通往地狱的裂缝, 隐约听见阴风涌动时凄厉的哭号。 “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尽最大的努力。”吕局缓缓道,“通知严峫的父母和杨媚,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严队!” “严队你在哪!” “江队!” “救援来了,坚持住!听到请回答!” …… 喊声和喧嚣渐渐向下移动,被北风卷起,一呼而散,渐渐消失在远方。 昏沉,剧痛。 就像无数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大脑,严峫慢慢睁开眼睛,视线却仿佛蒙着磨砂纸一样模糊。半晌他终于慢慢对准聚焦,四肢百骸的疼痛渐渐爬回神经末梢,却连叫都叫不出来,满口里凝固的铁腥。 “……江停呢?”他精疲力尽地想。 然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啊,我竟然没死?” 头顶是无数茂密的树丛生长在悬崖两侧,将峭壁连成了一线天。严峫竭力动了动手臂,听觉总算稍微恢复些许,听见不远处传来湍急的哗哗流水声,而身下的地面柔软冰凉湿润。 ——是河滩。 无数横向生长的树枝与河流救了他的命。 “……”严峫竭力试图撑起上半身:“……江……” “别动。” 那两个字虚弱嘶哑到几乎难以辨认,但严峫瞬间就认出了是谁——他喘息着一扭头,果然是江停,他还活着! 刹那间严峫神经就像过了电,喜悦的电流从上而下洗遍了全身。 江停整个人蜷缩在他臂弯里,侧脸枕在他颈窝间,膝盖屈在胸前;他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似乎连抬脸的力气都没有,河水粼粼反射出千万点波光,映着他青白透明的小半边侧颊,湿润的黑发落在沙地上。 “你怎么样,江停?”严峫被打了一剂强心针,咬牙翻身抱住了他,触手只觉体温低得惊人:“你的衣服呢?” 这话刚出口他立刻感觉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愕然愣住。 他脖颈和胸口鼓鼓囊囊裹满了织物,是江停的冲锋衣和保暖服! “胡闹!你他妈个混账!”严峫登时暴怒,立刻伸手脱衣服。但紧接着他听见江停发出极其虚弱的阻止,尽管轻得几近耳语:“没用了……” “你说什么!我们能活下去的!” 江停摇摇头,然后侧着脸向上示意,这么细微的动作却似乎耗尽了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力气,“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掉下来的吗?” 严峫往上一看。 层层叠叠自然生长的植被盖住了岩壁,近地面十来米都是布满了乱石的四五十度斜坡,再往上几乎就是垂直的刀削斧凿。 “我们撞上了很多树,从上面翻下来……直到摔进河里。这儿是下游,从时间算,离爆炸点大概有好几里路了。” 严峫愕然道:“你把我拖上岸的?” 河水不会形成涨潮把他们推上河滩,只会把他们淹死。在高达数十米险死还生的坠落过程后,江停到底经历了怎样艰苦卓绝的挣扎,才在湍急的流水中推着他爬上岸? 江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可能是没力气,“救援可能……救援到不了这里。你休息一会,等天亮后……你往上游走,很快就能……” 严峫粗暴把衣物塞进他脖颈:“你给我闭嘴!再说话揍你了!” “你这样是浪费,你这样我们都会……” “你懂个屁!闭嘴!” 江停垂着眼睫,唇角似乎露出一丝伤感的纹路:“……可是我不行了,严峫。” 顿了顿他说:“我已经看不见了。” 严峫轰地一炸,炸得他眼前发黑,大脑空白,久久回不过神。 “……什么?”他茫然道,“什么看不见了?怎么会看不见呢?什么意思?” 江停摸索着把手伸到严峫胸前,抱住他另一侧肩膀,把脸完全埋在那尚带着暖意的结实颈窝里。那是个全身心都完全依赖甚至是依附的姿态,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做。 就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也能清楚感觉到那颗熟悉的心脏在耳边跳动,一下下冲击着耳膜。 “我不知道,可能是撞到了头。没什么的,严峫……没什么的,人都有这个时候,别哭。” 严峫发着抖,翻身用自己的外套裹住江停,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别哭,”江停断断续续说,“我很累了,稍微睡会儿……别这样,我一点也不冷,挺暖和的。你父母是好人,我对不起他们,杨媚被我拖累了,老大不小的……” 严峫咬牙按着他后脑,把他的头窝进自己怀抱中,不断亲吻头顶上带着河水味道的湿漉漉的黑发。 但河水怎么会这么咸涩呢,他恍惚地想。 真是太咸了。 江停眼帘微合,瞳孔涣散无光,眼底却似乎带着彻底的放松和满足。他只能维持这个姿势了,即便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那张侧脸的轮廓和五官的细节都挑不出任何瑕疵来,就像浸满了水的白瓷;他的嘴唇泛着灰白,然而那也是很柔软的,小声说话时每一下阖动都紧贴在严峫胸前的肌肤上。 “挺好的,最后咱俩还在一起,再陪我聊聊天吧……出去后你想干什么呢?这回总该升职了吧,要不就回家继承煤矿,你爹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干你,”严峫咬牙切齿道,“老子只想干你,然后带你去结婚。” 江停无声地笑起来,尽管那笑意已经虚弱得几乎看不见了,“好呀。” 严峫肩膀奇怪地颤抖着,视线一阵阵模糊,喉咙里堵着火烧一样的酸痛。 “你真好看,”江停喃喃道,“听话,别哭,我睡会儿。” 他全身重量慢慢压在爱人胸前,闭上了眼睛。那瞬间严峫尖利地破了音:“江停!别睡!江停!!” 有好几秒钟严峫全身的血都凉了,他抓住江停的下颔强行托起他的脸,颤抖着手指在鼻端下试探呼吸,直到确定还有微微的气,应该只是暂时陷入了昏睡或者昏迷,才感觉到自己紧缩的心脏终于勉强再次恢复了跳动。 “别睡,没事的,”他神经质地一遍遍念叨,把所有能堆的衣服全堆在江停身上给他保暖,“没事的,我抱着你……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一道身影出现在月光下,慢慢走近。 那是闻劭。 他遍体鳞伤且步伐缓慢,走到近前蹲下,盯住江停,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 “你他妈怎么还不去死?”严峫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声音。 “……你看,”闻劭歪了歪头,答非所问:“他有反应。” 严峫低头一看,昏迷中的江停明显身体绷紧,呼吸频率急促,似乎很不安稳。 “每次都是这样,即便不用眼睛,他也能听见,嗅见,或者是感觉到我……所以这三年里我一直相信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只是暂时去了某个地方,最终还是要醒来回到我身边。” 闻劭森亮的眼底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严峫认出了那是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疯子在长久扭曲后走投无路的彻底发狂。 “只是这次不同,”他就带着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轻轻说:“这次他要跟我一起走了。” 闻劭抬手伸向江停青白的侧脸,他五指指甲全部翻开,血肉模糊,就像刚地狱里爬出来血淋淋的魔鬼。严峫啪地拧住了他的手,用力大到指节发抖,简直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怒吼:“给老子滚!!” 闻劭摔在沙地上,严峫就像头被逼至绝境后濒死反击的凶兽,意识完全空白,脱下外套裹住江停,然后扑上去摁住他,抓着他头发就狠狠往地上掼! “噗!”闻劭喷出满口血,一肘勾住严峫脖子反扔在地,毫不留情重锤在他不知道已经开裂了几根的肋骨上。拳缝挤压血肉碎骨,五脏六腑仿佛被绞碎成泥,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 “为什么坏我的事,啊?”闻劭厉声吼道:“为什么偏偏你要出现坏我的事?!” 严峫头破血流,面目狰狞,一脚当腹猛蹬,把对手踹了出去,怒吼响彻山野:“因为你命就该绝!!你个恶心的毒贩!!” 闻劭咳着血俯在地上,严峫支起身,却站不起来,胸骨已经显现出了触目惊心的微陷。然而在这个时候,疼痛已经从他的所有感官中退却,只有狂热的愤怒淹没头顶,将怒火灌注在全身上下每根血管里;他几乎是踉跄着爬过去,发狠掐住闻劭脖子,死死地把他头往地上、石头上砸! 嘭! 嘭!! 每一声砰响都伴随着血花飞溅,闻劭已经发不出声来,手指痉挛着抓住了严峫咽喉,用尽所有力量掐住了大动脉! “……呼……” “呼……” 江停仰躺在黑夜的河滩边,没有人看见他慢慢抬起手臂,河水反光勾勒出支棱修长的腕骨和手指。 他睁不开眼睛,发不出声,耳朵里嗡嗡作响,连自己短促的倒气都听不见。他的灵魂仿佛漂浮在虚空中,右手却在凌乱的衣物中麻木摸索了很久,直至终于触碰到一把形状非常熟悉冰冷的东西,随即虚弱地、紧紧地握住。 那是把枪。 吉普爆炸前,严峫从后座够着这把枪,随手塞进了他后腰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命运就像精巧的机关,在每一个可能改变的节点上严丝合缝,所有悲欢离合,所有幽微关窍,最终都将导向冥冥中早已谱写好了的收场—— 江停微微睁开眼睛,将枪口对准了不远处殊死扭打的两道身影。 虽然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严哥!” “严哥!” “严峫——” 一声声呼喊伴随着手电光回荡在山谷,突然韩小梅站住脚步,猛地扭头。 搜救人员在陡峭湿滑的岩石间艰难跋涉,马翔头也不抬问:“怎么了?” “……那边有光。” “啊?” “是河,”韩小梅眯起眼睛,“是一条河!” 搜救员纷纷顿住动作抬起身,只见韩小梅已经拽着扩音器跳下岩石,跌跌撞撞往河流方向奔去,连马翔都阻止不及:“喂!回来!” “他们不会死的!一定是摔进河里去了!”韩小梅回头尖声大喊,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只要他们掉进河里,就一定能活下来!说不定现在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马翔一时语塞。 “严哥!江队!”扩音器将韩小梅绝望的喊叫传遍整座山谷:“你们在哪里!你们回个话呀!严哥——” “严……” “严哥……” 就像人在极度绝望中出现的幻觉,风中传来影影绰绰的声响,严峫心神一散。 下一刻僵持被打破,他天旋地转颅脑猛撞,被闻劭趁隙砸在了沙地上! 咣当! 剧震令他眼冒金星,刹那间除了眩晕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在那被无限拉长的剧烈痛苦中,他终于听清了远处断断续续的声音,果然是韩小梅! 救生员已经搜到这里了! “回话啊,”闻劭手肘抵着严峫咽喉,喘着粗气嘲讽道,“再不回话他们可就走了?” “……”严峫脸色青红发紫,发不出任何声音。 “等那些人找到你的尸体,他们会怎么说?是假惺惺掉两滴眼泪,为你举办一场虚假冗长的葬礼,还是在心里嘲笑你这个蠢货,白白跳下来送死,最后却什么都不能改变?” 闻劭靠近眼前这张令他恨不得挫骨扬灰的可恶的脸,鲜血从他鼻翼汩汩流淌,每个字都包含着浓烈不加掩饰的恶意: “从最开始你就注定了只在悲剧中扮演配角,严峫……你只是个废物。” 他们两人无比近距离对视,严峫十指全部刺进了闻劭脖颈,几道鲜血顺着指印蜿蜒而下。不过在这时候对他们来说,好像肉体上的任何伤害或痛苦都已经不算什么了,严峫暴戾凶悍的脸因为使力过度而扭曲,向边上侧了侧头,缓缓做出两个口型。 ——傻、逼。 闻劭顺着他的目光一望,赫然只见江停已经强行坐起身,双目无神望着别处,枪口却正冲着他们! 河水在枪口上闪出森寒光点,闻劭一愣,旋即好似看到了什么笑话:“开枪啊,江停?” “……” “你已经看不见了对吧?” 江停仿佛没听见般一动不动。 “开枪吧,还是说你不敢随便扣下扳机,”闻劭喘息着笑起来:“是杀死我还是杀死姓严的,你不敢赌一把试试?” ——我不敢么?江停想。 记忆中子弹出膛那一下的震动穿过虚空,穿过血脉,勾动了意识深处某个越来越清晰的片段,十多年前熟悉的声响从耳畔响起—— 砰! 叮当。 砰! 叮当。 砰! …… 弹壳在脚边落了一地,江停摘下耳套,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问: “你是这儿的学生?” 江停回过头,空空荡荡的射击场门口,有个干瘦高挑的老人正逆着光,背手站在那里。 “……是。” “七米十发九十七,成绩还可以。” “您过奖了……” “但是还差口气。” 江停只当这是不知哪里跑来溜达的退休老头,微微一哂,也不反驳。 “不服气?”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战术射击首先是用心,其次是用脑,最后才是用眼。风速、距离、角度、心跳、呼吸,这些因素在狙击手的计算中必须达到完美统一,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扣动扳机时太注重用眼,但毕业后跟队出警,哪个目标会像静态靶一样定着不动任你打?” 江停正收拾背包准备走人,闻言无奈地摇摇头:“可是基层规定已经改了,老人家,现在出警都不敢开枪了!” “警察不敢开枪,难道犯罪分子也不敢?” 不知为何江停心中倏而一跳,下意识站住了。 “总有些警种是要直面生死的,当你肩负警徽开枪时,法律条文与实际正义都在你扳机之下。”老人抬手指指左心,又点点太阳穴:“声音,手感,射击本能,感官测算……狙击手靠的不是啃教材或静态靶。年轻人,你还差点儿,回去多练练。” 江停回过头,想说什么又怔住了。老人向他微微颔首,严肃瘦削的脸上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慈爱,然后转身背着手走出了射击场。 那是很多年前公大校园的盛夏,大门外烈日白光,灿烂耀眼。 岳广平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那光辉而峥嵘的岁月里。 “承认吧,江停。”闻劭遗憾地道,满头满脸和半边胸膛都已经被鲜血淋得透湿,但他眼底仍然闪烁着不可错认的恶意的怜悯:“你不敢。” 就在这时严峫挥掌重重横打在紧钳自己咽喉的手臂上,左右双手反拧,喀嚓!闻劭没想到他那么悍,手肘发出清脆声音,顿时以一个可怕的角度弯折了! 嘭地沉重闷响,严峫一脚把闻劭踹得飞退,不顾一切吼道:“江停!现在!!” 闻劭踉跄数步站稳,眼底闪过凶色,拔腿踉跄向严峫扑来! 风速,距离,声音,心跳,呼吸。 江停虚弱的喘息一凝,风将这世上每一丝最细微的动静都送进他耳膜里。严峫的心跳,闻劭的喘息,衣料与空气摩擦的振动,泥土被脚底挤压的声响……声音将一切压成平面图,旋即在大脑深处旋转崛起,构建成立体投影。 闻劭凌空扑向严峫。 江停抬起枪口,冥冥中无数英魂从虚空中伸出手,与他共同扣下扳机—— 砰!! 枪响贯彻山林,韩小梅脚步猛顿,惊愕抬头。 顺着她的视线穿过重重草木与浓黑夜色,河滩边,子弹飞旋破空,穿过闻劭的咽喉,扬起一弧冲天血箭! 剑拔弩张在此刻静止,短短须臾间,却像是一出漫长的悲剧轰然落幕。 闻劭双膝跪地,摇晃数下却终于再也来不及,失去生机的尸体一头栽倒在地。 他死了。 如果仔细翻看尸体的话,就会发现子弹穿过喉管的位置与那自戕的村医完全相同,一丝一毫都不差。 中缅两地,横跨万里,罪恶的纽带就此颓然断裂。 这么多年来无数嚎哭的冤魂在这一刻超然解脱,升向天际。 “……江停,”严峫失声道:“江停!” 江停手一松,在枪落地的同时顺着后坐力向后仰倒。 严峫踉踉跄跄冲上前,尖利的怒吼变了调:“江停!醒醒,看着我!看着我!!” “江队,严队——” “严队!” “他们在那!他们在那!!” 远处河滩尽头,晃动的光点迅速靠近,那是搜救员在向这边狂奔。 但严峫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他怀里抱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江停嘴唇一动,似乎说了两个字。严峫发着抖低下头,只听他又重复了一遍,说的是:“真好。” 他指尖在严峫硬朗的侧脸上滑落,其实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真好。 无数战友的身影出现在半空中,带着熟悉又喜悦的笑容,向他张开双臂。江停也微笑起来,举步走向那些欢声笑语与斑斑血泪交织、累累功勋与纷飞战火错落的岁月,最后一次转身回眸。 严峫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身体,在一声声竭力大喊着什么。 你还活着,江停想。 这真的很好。 () 153.Chapter 153 吱呀—— 土屋陈旧开裂的门板被推开, 一个身量瘦弱、头发枯黄,看着最多五六岁的小男孩,双手捧着与身高极不相称的一塑料盆水, 摇摇晃晃跨过门槛。 盛夏的正午, 村子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 安静的土路上只听蝉鸣声声喧杂。骄阳穿过茂密的红杉树,斑斓洒在前院, 满盆水随着小男孩踉跄的步伐泼泼洒洒,反射出晃动的金光。 终于他停下脚步, 吃力地弯腰把水盆放在地上, 一双粗糙干枯的小手捞起毛巾, 抬头怯怯喊了声:“爸。” 破竹椅上躺着一具类似于人形的物体。 这真的只能说是类似于人形了, 他全身瘦到变形,流着黄脓,注射造成的溃烂蔓延四肢,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如果不是一张脸还勉强保持着五官轮廓,任谁来了都无法把眼前这个怪物跟人联系到一起。 “爸, ”小男孩提高声音又叫了句。 男人没有反应。 小男孩犹豫一会, 用力拧干毛巾。 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用毛巾从男子脖颈开始擦拭,在手臂静脉附近溃烂最严重的地方小心点蘸, 将泛黄的毛巾在盆里洗净又拧干;他殷殷勤勤地重复上述步骤, 就这样一点点地把他爹全身能擦的地方都勉强擦干净,直到满盆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 男子都保持着怪异的安静温顺,没发出往常那样痛苦的呻|吟声,哪怕只是一丝。 小男孩不懂,他还太小了。 他只欣喜于自己今天没有挨打,然后费力地端起水盆,尽快溜回了屋。 傍晚,下地的人们陆续回村,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冒出炊烟。木门再一次开了,小男孩端着一只豁口碗,盛着能见底的清粥和脏兮兮看不清已经腌了多久的咸菜,蹭到整个下午都没有移动过的男子身边,小心翼翼道:“爸。” 他爸没有反应。 “……爸!” 男子还是一动不动,僵硬的脸上泛着青灰。 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突然攫住了小男孩幼稚的心:“爸,吃饭了!……阿爸!阿爸!” 碗啪嗒一声翻倒,清粥流到地上,淹没了树下的蚂蚁。 “醒醒呀,阿爸!”小男孩疯狂地扑上去摇晃男子,尽管这具躯体已经散发出了与平常不同的另一种腐臭味。左邻右舍闻声推门探头,窃窃私语声从四下里响起,小男孩凄惶的尖叫:“爸!你醒醒看我呀!阿爸!求求你,阿爸!!” “求求你!!求求你——阿爸!!” 嘶喊划破村落,渐渐变成嚎哭,久久回荡在灰青色的苍穹下。 记忆化作尘土,奔向垂暮远方。 “……这男娃全手全脚的,怎么来三四年了都没被领走?” “憋提咧,大半个村都抽白面,这家死一个,那家死一个,他家死了个干净……” “谁知道有没有病!都不敢跟他沾!” …… 小男孩坐在低矮的土墙头上,身后夕阳西下,为他的鬓发和耳梢镀上了一层金光。 “喂!” 他觅声回头,几块石子迎面扔来,打得他差点摔下去,那帮拖着鼻涕的小孩尖叫:“丧家精!丧家精!”然后嘻嘻哈哈跑了。 小男孩默不作声,揉了揉生痛的细细的胳膊。 夕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随着风沙,投向荒芜的田野。 “江停!”远处传来福利院阿姨不耐烦的尖叫:“过来!有人找你!” 不知想起什么,小男孩黯淡的眼底倏然一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了希望的光彩。他一骨碌跳下墙头,疯了般拔腿狂奔,一双小脚呼哧呼哧地拍打在地上,穿过空洞倾斜的平房,穿过坑坑洼洼的操场;短短那一段路在梦中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终于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无比熟悉的福利院大门由远而近,小男孩乌黑的瞳孔渐渐睁大,迸发出喜悦的光彩。 他看见了。 就像梦中幻想过的无数次那样,门外停着一辆他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小汽车,通体铮亮,闪闪发光,而他的小伙伴正被大人领着,笑容满面地张开双手。 “我来接你了,江停。” “说你永远不背叛我,我就带你走。” ……背叛你,江停模模糊糊地想。 累累伤痛化作酸楚的温水,将他身体浸泡在其中。同时他的灵魂却仿佛悬空在云端上,高处闪烁着朦胧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更多人在喊他的名字。脚步伴随着铁床轱辘滚动声在地面上纷沓乱响,但那些都已经很恍惚了,仿佛在无形的屏障外离他越来越远。 记忆的深海席卷而来,覆盖最后一点梦境。 “你开心吗?”年少时的黑桃k笑嘻嘻问。 闻劭很少这样笑,他从小就是矜持的,有风度的,浑身带着某种不动声色便能让人自惭形秽的东西,连玩得最开心的时候,也只是稍微抿起嘴角,将带着一丝笑意的目光专专注注投在江停身上。 “江停?”他就带着这样不加掩饰的笑容又问了一遍,“你开心吗?” 可能是码头,也有可能是工厂,背景环境已经模糊在了记忆深处。江停记事很晚,年幼时的很多片段最后都支离破碎地褪色了,只有少数刻骨铭心的细节还烙印在脑海里:他只记得自己瞪大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大人围在空地边缘。 空地中央,几个被捆住的男子翻滚在地,互相撕咬,发出野兽般神志模糊又疯狂的痛叫声。 几支注射器掉在地上,针头上还挂着血。 “你不够高兴,”黑桃k含笑说,然后转向手下,自然而然地吩咐:“给这几个绑匪多打两支。” 有人再次端来托盘,盘子上有空注射器和白色的粉末。小江停目光落在上面,他不受控制地认出了那是什么,很多年前盛夏刺鼻的腐臭和一轰而起的苍蝇再次出现在眼前,躺椅上溃烂流脓的父亲闭着眼睛。 他认出了那是什么。 “你开心吗?”黑桃k高兴地问,“江停?” 白|粉溶化在注射器里,针头刺进静脉,恶魔的液体被一点点注入血管。这场景与记忆深处的某段画面相重合,注射器中液面一点点降低,全数映在当年那个端着大水盆的小男孩仓惶的瞳底。 “江停?” …… “开心,”小江停发着抖,声音细细地说,“开心。” 黑桃k把他紧紧拥抱进自己怀里,脸上洋溢着深深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亢奋和满足。 “我也很开心,罪魁祸首终于得到了惩罚,再也不会有人敢对我们下手了……你看,不论是控制还是摧毁一个人都那么简单,真令人着迷。” 小江停一下下呼吸着,却压抑不住奇怪的颤抖。 “你会想我吗,”小伙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要去美国啦。” ……美国? “那边的配方更好,技术更先进,你要在这里好好等我喔。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能带回非常厉害的新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连那帮胆敢对我指手画脚的老头都想象不到。” 他又笑起来,亲亲小江停柔软的头发,眼底闪烁着孩子渴望新玩具似的光芒: “到时候所有人都要被我指挥,听我号令,我是他们的国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有你,是与我平起平坐的兄弟——”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 耳边闻劭的昵语渐渐成熟,变得浑厚低沉。时光在眨眼间流逝,江停的肩膀变宽、身高拉长,他再次置身于那喧杂的庆功宴上,抬头时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了成年后自己苍白的面孔。 地狱中熟悉的低语正透过手机传来,混杂着电流沙沙作响,像恶魔在耳边含笑呢喃: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新药吗?我带着它回来了。” “传统的生物碱终将被合成品所取代,和那帮老头一起走向坟墓,被时代掩埋。江停,抛弃吴吞吧,他注定活不久了,未来是我和你的。” 身侧同事打闹,大笑,起哄,敬酒,所有熟悉的热闹都被一道透明玻璃隔开了。整个世界突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落地窗边,凝视着自己乌黑颤抖的瞳孔。 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个一脸桀骜的年轻刑警似乎有点局促,举起酒杯,嗫嚅着说:“那个,江队……” 江停看见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动了。 他很完美地控制着自己,拿着手机头也不回,只抬手向后一摆,五指微张掌心向外,是一个带着明显命令意味的拒绝姿态: “我知道了,去吧。” 年轻人踌躇张口。 江停加重语气:“去吧。” 年轻人开口僵在半空,脸色忽青忽白,看上去有点滑稽。不过还好他没再多纠缠,转身轻一脚重一脚地离开了这里,走向喧闹的人群,走向欢腾的庆功酒宴,很快被更多兴高采烈的年轻警察们拉走了。 江停挂断电话,回头望去。 没有人看见他眼底闪动着怎样的神情,他就这么笔直站着,目送严峫回到正常的世界—— 逆光勾出他侧身轮廓,从肩背到后腰犹如一把剑,在落地窗后投下修长的倒影,顺着礼堂地板向远处蜿蜒,却不论如何竭力前行,都够不到热闹的人群。 不能过去,他想。 他不能让人发现,江支队长坦荡平静的身影后,一个因为过于瘦弱而有些笨拙可笑的小男孩,正捧着比他半人还高的塑料水盆,蹒跚跨过门槛,努力走向盛夏苍白煞亮、蝉声喧闹刺耳的午后,渐渐融进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里。 “……淤血压迫神经,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 “开颅的风险非常大,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 “江停!江停你醒醒!” “江哥求求你!” “江队!江队!!” …… 是谁在叫我?江停想。 他从铁架床上悬浮而起,飘飘荡荡,飞向渺远广袤的夜空。 “江队!大伙约好下班去老牛家看球,你去吗?” “晚上有事,不去了。” “江队,周末火锅走起你去吗?” “噢,你们玩吧。” “江队江队,市里举办羽毛球赛,咱队里的人都报了名……” “我有点其他事要办。” 熟悉的身影勾肩搭背,一个个散去,欢声笑语渐渐走远。 阴云层层集聚,潮湿水汽就像蛛网,覆盖在市局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里。江停穿过灰暗冷清的走廊,侧影在楼梯间一格格弯折拉伸,脚步声久久回荡。 他锁上办公室门,拉拢窗帘,独自来到办公桌后。几摞厚厚的资料从终年上锁的文件柜里抱出,写满了各种情报图表的笔记本被摊开,中缅地图上用红蓝两色笔迹标注了无数条隐秘小道;电脑屏幕发出幽幽荧光,映照在江停坚冰般的侧脸上,勾勒出黯淡光影。 “你在做什么?”听筒那边黑桃k笑着问。 “加班。” “这么晚了,加班做什么?” 江停没有回答。 通话对面的大毒枭也不介意,温和地道:“我们有一批拆家被分局抓了,跟上次胡伟胜的事情一样,你想办法疏通下,别让‘蓝金’的事被警方察觉。” 江停语气波澜不惊:“好。” 他放下电话,然而就在挂断的前一刻,对面又传来黑桃k的声音:“等等。” “……” “你最近加太多班了,得注意下身体。你们市局附近雅志园有套公寓,一区b栋701室,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以后加班来不及的时候可以抽空去睡一觉,或者见人办事不方便,也可以过去那边处理。” 江停眉眼间没有一丝表情,说:“知道了。” 他搁下了话筒。 偌大办公室恢复了静寂,桌椅摆设蒙着淡淡的阴灰。江停抬起头,墙壁白板上写着十多个人名,密密麻麻的利益箭头组成了蜘蛛网,最中心是个方框,贴着一张扑克牌—— 黑桃k。 他伸手慢慢地、用力地在牌面上画了个叉,钢笔尖随笔划变形,嘣! 笔尖断了。 红墨水喷在蜘蛛网上,像几道殷殷血泪蜿蜒而下,无声地打在办公室地面上。 “总有一天,”他心里想,“总有一天——” 日历被时光翻动,哗哗作响。 页面停留在了10月8号。 【明日交易时,所有大货及火力武装将运送至生态园基地——红心q】 【接收人:铆钉】 屏幕上跳出窗口,显示信息发送成功,江停终于抬手关上了电脑。然后他起身从洗手间里搬出早已准备好的手套、鞋套、抹布和清洗剂,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整间公寓,将自己曾进入这里的所有痕迹彻底消除,连一片指纹一根头发一点dna都不放过。 明天过后,黑桃k将从地下世界销声匿迹,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世上曾经出现过一个红心q。恭州禁毒支队长江停和贩毒集团没有丝毫的联系,雅志园一区b栋701室将成为户主不明的“黑房”,被永远遗忘在这座巨大都市的角落,直到几年或十几年后随着拆迁化为废墟。 所有罪恶都将结束,一如噩梦从多年前的盛夏延续至今,终于随着时光彻底消失。 江停踏出公寓,关上房门,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他最后回头看了眼门板上悬挂的701三个数字,仿佛某道沉重的锁链被斩断丢在身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深深呼了口炙热的气,步伐轻快地走向楼梯。 叮咚! 江停摸出手机,是队里人的新消息。 【江队,忙了半个月了,明天行动结束以后大家想出去喝酒,你来吗?】 一丝笑意浮现在眼底,江停输入“好”字,刚要点击发送,想想又犹豫了。 他们会很惊讶吧,从来都冷淡拒绝的支队长突然要求加入聚餐,是不是显得有点奇怪? 会不会尴尬呢?会不会让所有人都感觉不自在? 或者他们也只是随口一请而已,要不要等明天见了面,再试探着问问? “……”江停的大拇指悬空半晌,终于把那个好给删了,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输入——“明天再说”。然后他点击发送,把手机装回了口袋。 楼道外新鲜的风裹着咸湿水汽,拂面而来。 江停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期待的笑容,大步向前走去。 云层低垂,落叶飞旋,巨大天幕下的恭州市华灯初上。他就这么一直一直地往前走,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海,穿过硝烟弥漫的现场,穿过轰然坍塌的烈焰与分崩离析的未来;他走过三年孤独沉睡的时光,伤痕累累的灵魂从地狱中苏醒,向恶魔扣下了扳机。 迟到多年的子弹呼啸着冲出枪口,掀起冲天血雾,喷洒在西南辽阔疆域之上。 这一次我终于办到了,他想。 他向后仰倒,闭上早已沉重不堪的眼皮,严峫撕心裂肺的呼喊从耳边渐渐淡去,灵魂带着强烈的不舍飘向远方。恍惚间他仿佛变得很高兴、很轻快,痛苦像潮水一样退散,他站在恭州市局大楼前的台阶上,回头向下望去。 “江队!”那些熟悉的身影还是勾肩搭背地,笑着冲他招手:“行动结束啦!跟我们喝酒去吧!” “别总是整天忙工作了,跟大伙一起去吧!” “是啊,可总算结束啦!” “快来吧!” …… 江停笑起来,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笑得这么开心过,大步奔下了台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风从耳边呼呼作响,明明几步就能跑到底的台阶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很快江停焦急起来,极力向前伸手,却不论如何也碰不到昔日的队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雀跃挥手告别,大笑着转身离去。 等等我,不是答应带我一起去的吗? 快等等我啊! 江停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酸涩的东西堵住了。他拼命向前奔跑,但距离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缩短,只感觉五脏六腑燃烧般剧痛,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声音: “……喂!等等我!” “让我跟你们一起走!” …… 话音落地的刹那间,仿佛魔咒被解除,江停猝然顿住脚步。 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台阶上,队友们静静地等待在台阶下。隔着短短咫尺之距,尘世的风从苍穹而来,夹杂着尖锐号哭,奔向遥远的地平线。 江停伸出手,掌心向上,他听见自己更咽请求的声音响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丢下我一个……” “我一直都……一直都想跟你们一块走……” 但队友们笑起来,一个接一个摇头,遗憾地回答:“不行啊,江队,这次我们是真的要走啦。” “以后总有一天还是可以见面的!” “你已经为大伙复仇了!快回去吧!” 江停固执地站在原地,滚烫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难道最后还要留下我一个人?他想。 “不啊,”队友们揶揄着冲他挤眼睛,他们似乎更开心了:“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没发现吗?” 江停睁大眼睛,回过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年前那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年轻刑警来到了他身后,面容变得更加成熟,身形变得更加坚实,饱含热泪的眼底紧盯着他,充满了恳求和希望。 那是严峫。 江停怔住了,随即严峫伸出一手来紧紧牵住他,另一手向远处的队友们挥了挥,像是个充满感激的告别。 可是…… 江停挣扎回头,转瞬间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了,只有熟悉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夹杂在风里,飞向天际: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江队!” “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时光飞快倒退,河水溯流而上,爆炸后的满目疮痍还原成昔日模样,累累伤痕化为乌有,英灵肩扛荣光奔赴天堂。 医院病房里,病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江停!” “江队!” “医生!快叫医生!!” 欢呼四下响起,更多的是喜极而泣,走廊上马翔苟利抱头痛哭,杨媚抽泣着软倒在一个劲抹鼻涕的韩小梅肩膀上。 江停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落在对面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里,彼此瞳底只能看见对方的倒影。 “……”江停动了动嘴唇,手术后戴上的氧气面罩让他发不出声音,但严峫眼眶通红地微笑起来:“我明白。” 江停眼底也浮现出笑意。 纵使千疮百孔,年华老去,我还有你寻遍千山万水,踏破生死之际—— 再次相聚之前,谢谢你带我回到这人世间。 () 154.Chapter 154 案发当晚, 所有受伤人员被紧急送进山下最近的县城医院进行初步处理,个别伤情严重的特警被省里特派直升机连夜空运回建宁第一人民医院,这其中也包括严峫和江停。 严峫一路上抱着昏迷的江停哭得声嘶力竭, 进了医院大门还不愿意上推床, 一定要拉着江停的手亲自送他进手术室。他那活蹦乱跳的劲儿, 连闻讯赶来的曾翠翠女士都不由怀疑吕局谎报了伤情,然而严父却知道其中利害, 冲过去就把儿子摁上了检查床。 果然仅仅几分钟后,严峫突然开始大口咳血, 身体痉挛, 随即陷入了昏迷。 这是坠崖造成的冲击内伤, 当时可能完全没有感觉, 事后却会突然发生非常危险的情况。所幸严父有先见之明,手忙脚乱的护士立刻冲过来把严峫推进手术室,经过抢救之后严峫于第二天上午脱离危险,恢复速度非常良好,第三天晚上就可以自己颤颤巍巍地扶着走廊墙扒icu大门去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停躺在icu里, 他的情况不那么幸运。 他脑子里的那块淤血就像连环定时炸|弹, 在坠崖时不知道撞到了哪里,落水上岸时眼睛应该还有光感,之后就看不见了。这还只是连环炸|弹的第一炸, 医生说如果采用保守治疗的话, 视力确实有可能恢复,但第二炸甚至第三炸可能几天之后就会爆发, 威胁生命的速度会快到根本来不及采取治疗,因此最好现在就治标治本,立刻开颅。 然而开颅手术的危险性不言而喻,江停自己已无法主宰命运,也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家人了。 严峫替他做了这个性命攸关的决定。 建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在这方面的技术还是很成熟的,严家除了财力支撑和术后护理之外帮不上本质性的忙,只能将一切交给现代医学和玄妙的宿命。 数天后,副院长亲自主刀进行了第一次开颅,术后检查显示情况并不太好,随即又进行了第二次开颅;江停的生命指征一度降到非常低的程度,术后医生委婉地告诉曾翠,病人应该是在半个月之内脱离昏迷状态,否则情况就会变得非常难测了。 难测是什么意思呢? 严峫不敢去想。 他天天去icu守着,有时在门里,有时在门外。杨媚陪他一起守,马翔苟利韩小梅高盼青等人只要有空也来。日子在焦灼中转眼过去,江停拖到了半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才终于在所有人的我带中,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你爹修路造桥积了大德了,以后要好好孝顺爹妈,知道吗?”曾翠翠泣不成声抹眼泪,同时用因为无心打理而早就脱落成一块一块的尖尖美甲揪着她儿子耳朵。严峫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被揪得龇牙咧嘴,然而自知理亏,忙不迭跟他妈赌咒发誓写保证书,然后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把他妈送出了医院。 江停那天醒来后,旋即又陷入了昏迷,医生说那是因为身体太虚弱了,需要在深度睡眠中进行自我修复的缘故。好在曾翠翠女士可以托关系给儿媳妇住单人vip病房,进口药不要钱一样往里砸,考虑到江停原本几乎完全垮塌的身体底子,他现在的恢复速度已经算非常喜人的了。 唯一一点是医生叮嘱以后不要过多用眼,最好在几个月内都戒手机戒电视,免得以后年纪大了眼睛不好。 这个倒不是什么问题,作为在狙击上颇有天分的人,江停醒来后忠实地执行了医嘱。他整天晕晕乎乎地靠在床头,因为极度虚弱整个人都在半梦半醒状态,别说手机电视了,除了严峫那张已经淤血褪尽焕然一新的帅脸之外,他几乎什么都不看。 从恭州到建宁,从省厅到市局,大大小小的特派员调查员全都到他病床前走了一遭,但正式调查工作必须等到他更加清醒之后才能开始。吕局魏副局也来了,魏副局走时满脸牙疼的表情,拉着严峫的手迟疑再三,才颓然长叹一声:“早知道当年我闺女一时糊涂看上你这副臭皮囊的时候我就不该拦她了,唉……” 严峫遍体生寒,说幸亏您拦住了,您闺女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三现任女子特警队教官,您没拦的话我这条小命现在还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相对于吕局的视若无睹、魏副局的委婉含蓄,杨媚对严峫的不满就表示得很明显了。她是这么劝说的:“江哥你稍微离姓严的远一点,他这个人不太在乎名声,行为举止也比较怪异,到时候把你也带歪了,可能会有损你在公安系统内高大正面的形象……” “我觉得我很正常啊?”严峫奇怪道。 杨媚怒道:“你把江哥摁在床上一口口喂饭这哪里正常!” 江停微闭着眼睛,装什么都不知道,有条不紊喝着严峫亲手喂的养生粥,神态安详得犹如自带一圈柔光。 看着他这幅模样,杨媚内心终于意识到嫁出去的江哥泼出去的水,已经彻底拉不回己方阵营了,只得长吁短叹眼不见为净。 江停这种被药物影响的迷糊状态又维持了好几天,才终于渐渐恢复清醒,可以勉强自己下地了——这对任何一个自尊心强且急欲恢复自理能力的人来说,都是很值得庆贺的。 那天他终于在不用严峫帮忙的情况下独立完成了上厕所这件事,靠墙支撑着自己洗了手,内心充满了混合着心酸的成就感。他擦干双手,抬头时正巧看见镜子,只见自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角竟然生出了几丝不易发现的细微纹路,不由陡然升起一股伤感:原来我这么快就三十多岁了吗? 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仿佛还近在眼前,转眼人生最宝贵的年华就全都过去了。 江停想起严峫,觉得他跟自己不一样,还是很年轻很英俊的,不由自嘲地想幸亏当初他瞎,否则爱情的小火花估计是拿金刚钻都擦不出来。 “媳妇——”严峫在外面哐哐哐拍门:“你在干什么?!你他妈是掉进马桶里了吗?!要不要我抱你出来?!” 江停精神一振,心说我刚才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只看脸像什么话,我明明是靠智商优势和人格魅力取胜的啊。 “来了!”江停提声回答,吸了口气打量自己,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准备出去。 就在这时,突然他余光瞥见镜子里的某个细节,陡然如遭雷劈。 “……严峫……” “怎么啦?”严峫龇着牙守在门外,心里对江停不要自己帮忙上厕所的行为感到很不满,“你就是掉进马桶起不来了是吧?现在知道老公的重要性了对吧?后悔不后悔?下次还敢不敢一个人上厕……” 呼地一声门板打开,江停精神恍惚,面色发青。 “卧槽你怎么了?!” 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眼底闪动着悲痛、迷茫和仓惶。窒息般的沉默持续了整整十多秒,终于只听他缓缓开口,问出了这个直击心灵的问题: “我的头发呢?” 严峫:“………………” 手术过后整整三个星期,迟来的危机感终于降临到了江队面前。 江停嘴唇发抖,指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的头发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严峫疯狂拍床,丧心病狂的大笑震撼了整层病房。 江停靠在病床头,一手捂眼,嘴角抽搐。他整个后脑勺头发都在开颅手术前被剃光了,三个星期休养并未使受尽折磨的毛囊恢复太多生机,眼下只长出了毛茸茸一层板寸;光秃秃的后脑勺与前额茂密黑发相映成趣,就像清朝男子的鼠尾辫正好颠倒过来,颇有种后现代非主流的风格。 “有什么好悲愤的,你这样也很好看啊!”严峫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非常殷勤地一页页翻给江停看,只见屏幕上记录了江停后脑从光溜溜铮亮一片,到冒出一层青皮,再到长出小绒毛的全部过程,变换着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展示了什么叫做人生第四大错觉之老公认为你很可爱。 江停只觉自己心脏都在痉挛:“那我这段时间见过的所有人……” “没错,”严峫认真道,“你看大家不都没说什么吗?” “……” “连我局法医主任二狗同志都称赞了一下你圆润的头型和完美的枕骨,马翔还说你光溜溜的样子……你头皮光溜溜的样子很可爱,不再那么高冷,突然变得很有人气了呢。” 江停颤抖道:“……你为什么不给我戴一顶帽子……” 严峫认真地回答:“因为我已经把这几张照片发到市局聊天群里去了,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爱的不是肤浅的外表,哪怕有一天你秃了老了地中海了,我爱的都是你高洁的灵魂!” 两人久久对视,严峫满面真诚。 江停突然爆发了,抄起枕头抽得严峫落荒而逃:“你给老子滚出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病房门砰一声甩上,严峫飞也似地逃进医院走廊,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第二波疯狂大笑。 高级病房人还是比较少的,只有护士从值班室里探出八卦的脑袋,只见严峫一边捶门一边笑道:“江队!别这么害羞嘛江队!放心你躺着的时候没人看得出来!快给我开开门,看不到你漂亮的脸我要窒息了!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呼地一声门板打开,严峫收手不及,险些一头栽进门里。 江停啼笑皆非,强行板着脸:“丢人!快进来!” 严峫笑得喘不过气,顺手把江停打横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丢在病床上。 “咳咳!” 身后的门被咚咚敲了两下,江停探头一看,手忙脚乱从严峫怀里挣脱出来。 那是吕局。 吕局身后还跟着两名一看就挺有派头的中年人,其中一个严峫认出来是省厅陈处,另一个却很陌生。两人明显不像吕局那么见多识广,脸色都有些讪讪的,各自胳膊里夹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严峫在这帮人面前早就完全放飞自我了,起身拍拍手,大大咧咧问:“哟,这是有何贵干呐?” 吕局淡定地走进屋,指了指陈处:“陈处。”又指了指另一名中间人:“恭州市局,胡副局长。” 江停意识到什么,坐起身。 “关于江队以前在恭州主办过的一些案子,以及三年前与岳广平暗中商议的具体情况,虽然江队已经向s省公安厅方面交代过,也取得了一定的谅解和信任,但到底还是要向恭州方面做一下最终的解释和说明。另外,关于齐思浩的事情,我们也要做些笔录好回去研究处理办法。” 严峫瞥向江停,正遇上江停也撇过头来,望向自己。 那眼神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意思,纯粹是下意识的,像是习惯性地寻找某种依靠。 严峫心头微微一热。 “考虑到江队受伤比较严重的原因,陈处作为我们s省方面的特派协助,会帮他一起向胡副局长梳理这个情况。”吕局波澜不惊地咳了声,把陈处是我们自己人这点暗示得很明显了,然后才向严峫招招手:“你跟我来吧,这里就暂时交给他们了。” 严峫却没有立刻动,而是站在原地,略微加重语气强调:“江停这次去卧底前,已经拿到了刘厅亲自签署的权限书和应急情况解决办法……” “所以呢?”吕局挑眉反问:“你比陈处的主意还多不成?要不陈处的位置你来坐好不好哇?” 胡副局长有些臊眉耷眼地站着不吭气,严峫哭笑不得,陈处几不可见地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走吧走吧,”吕局亲自过来拉严峫,又客气地冲江停一颔首:“那就麻烦你了,江队长!” 严峫紧紧捏了捏江停的肩,才随吕局走出了病房。 江停嘴唇紧紧抿着,一直目送着严峫离开,病房门咔哒一声轻轻关上。室内恢复了肃穆安静,陈处拿出录音设备,向他投来一个“可以开始了”的眼神,他才背靠着雪白的枕头坐直身体,用力地咳了声。 胡副局长笔直地坐在扶手椅里,拿着录音笔和记事本。 “……关于1009行动之前,我和岳广平局长的暗中计划,以及我们当时对内部腐败现象的调查。”江停深深吸了口气,沙哑地道:“当时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齐思浩的事会很麻烦么?” 严峫跟着吕局,两人前后走进电梯,金属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如果老齐只是偷卖待销毁赃物,会很麻烦。” 严峫一边等待下文,一边按了往上的楼层。 “但他还卖了高纯度的‘蓝金’ ,蓝金量刑与传统毒品完全不同。”果然吕局又继续道:“卧底通常都是有一定权限的,越高级越艰难的卧底任务权限越大,江停出发前刘厅在电话里口头许诺了既往不咎、事急从权,所以现在就算恭州再想做文章,也不好往死里打刘厅的脸吧。何况他们内部的小辫子还有一大把呢,哈哈哈——” 当年黑桃k从美国回来后,死活都没法把自己人安插进铁桶似的恭州市局,那纯粹是因为这只铁桶已经变成吴吞手下的金鱼缸了。虽然三年前江停“殉职”后,很多人趁着机会金蝉脱壳,把绝大多数黑锅都甩给了死人,但如果真追根究底的话,江停在早年恭州的重重黑幕中只是个不起眼的角色而已。 “更何况,”吕局凉凉地道,“你跟杨媚不都说自己没看清齐思浩到底被谁打死的么?” 严峫:“……” 严峫在吕局揶揄的打量中自嘲摆手,电梯门在两人眼前徐徐打开。 这一层是单人特护病房,走廊比较空旷,尽头拐角处两名便衣正守着一扇不起眼的病房门,见吕局过来立刻站起身。 吕局示意他俩稍微走远点,然后才推开门,展现出了病房里的景象。 严峫呼吸屏住了。 冷清的病房一色苍白,病床上孤零零躺着一道身影,至今上着呼吸机和生命装置,右手被死死铐在铁制的床架上。 那是秦川。 “按你之前请求的那样,医药都是几倍超额配给,回头你把超出这部分的帐结一下。”吕局背着手站在病床边,望着秦川削瘦平静的脸,淡淡道:“不过他至今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应该是颅脑损伤的缘故,具体医生也解释不出来为什么。” 严峫心中一沉:“如果一直不醒的话……” “那就要看他有没有江队那样死而复生的好运气了!” “……”严峫默然不语,心神有些恍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想起自己当天赶到的时候,金杰正拽着秦川的头往树上狠撞,颅脑损伤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吧。 “对他而言,或许一直昏迷着反而比较好吧。”吕局摇头一叹:“不过他知道闻劭集团内部很多机密,对我们进行后续侦查是很有意义的,而且只有他醒来才能接受审判,不论是功也好过也好,总要在法律面前有个交代,对被害人也得有个说法。” 提到被害人三个字的时候,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严峫一眼。 严峫低声道:“他害我的那一次,我愿意出谅解书。” “嗯?不是两次吗?” “一次,药酒下毒。江阳县袭警那次的主谋不是他,买通冼升荣的是金杰。” 吕局没料到这一茬,倒愣住了。 “老秦是聪明人呐——!”严峫长长叹了口气,说:“当时他应该已经跟闻劭有了一旦入狱要救他出来的约定,但闻劭只负责吩咐,实际操作的还是金杰。爆炸劫狱这种事,弄不好就成了杀人灭口,老秦主动帮金杰顶了个锅,属于无奈之下的示好,反正他身上也不差这一桩事儿了。” “你怎么知道……” “岳广平那把失枪三年来一直在金杰手里,否则那天在秦川家,他攻击您和江停的时候,为什么没动那把枪?” 吕局无声地:“哦——” “其实他这招其实还是挺聪明的,江停说后来在缅甸的时候,他跟金杰一直处得还不错,应该就是这件事埋下了引子吧。” 两人都有些唏嘘,吕局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唉!” “——如果,”严峫犹豫了下,才问:“如果老秦醒来,主动配合调查提供情报,您觉得法院那边差不多应该……” 吕局摇摇头,“不好说,公职人员知法犯法,十年起步终身到顶吧!” 严峫茫然所失。 “对了,说起这个。”吕局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方正弘受过你的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感谢的。如果你要求的话,或许他也愿意出个谅解书,对秦川的量刑会有帮助,你觉得呢?” 严峫迎着吕局漫不经心中隐隐透着一丝审视的目光,半晌没有说话。 “……算了吧,”过了很久他才道。 “哦?” 病房窗外阳光灿烂,反衬得这一方惨白空间更加冷清,只有监护仪上闪烁的绿光显示着病床上人余息尚存。 严峫沉沉地呼了口气。 “秦川在最后的围剿行动中是有功的,如果不是他,第二波爆炸会更加提早,老康那一组特警和卧底估计得当场交代在那儿。另外他几乎是用生命的代价拖住了金杰,虽然当时您已经预料到峡口有第三波炸|弹,而且已经把防爆小组派到那里开始拆弹了,但如果没有他打的那十几分钟时间差,警方的损失会比现在大。” “除了实际起到的作用之外,他还试图让黑桃k错过最佳的逃跑机会,令警方有时间冲上来包围车队,然后趁黑桃k自顾不暇的时候亲手从身后给他致命一击。虽然这个方案失败了,但主观上的立功意识确实是存在的。” “那跟老方的事又有什么……”吕局挑眉问。 “我愿意做一切努力,来请求法院考虑到这些立功表现,甚至没有表现成功的立功意图;但有些事人力不可为。”严峫苦笑起来:“如果老方就谅解书的事来找我,那么我会开口请求他,但我不会主动去跟他提。否则对那些清清白白又无辜遭殃的人来说公平又在哪里?” 吕局眼底闪烁着复杂的神采,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但又有些怅然,伸手拍了拍严峫的肩。 这时门被敲了几下,护士进来给药了,他们两人便退出病房,在主任医师的带领下来到楼下办公室去看脑部扫描,商量后续治疗方案和可能的苏醒时间。吕局到底还是对岳广平唯一的儿子放心不下,但秦川这个现状大家也确实都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和奇迹了。 少顷吕局手机响起,他扶着老花镜一看,“哟,江队那边完事了,走吧。” “你的情况非常复杂,恭州市局会仔细研究处理办法,在此期间——” 江停了然道:“我明白,我完全任凭组织处理。” 胡副局长这才有些满意的模样,起身敷衍地点点头,转身走向病房门。 江停也费力地翻身下床:“我送送您二位吧。” 陈处看着不忍,想叫他躺着就行,但江停在待人接物方面可比这位技术出身的古板处长灵醒得多,坚持送到了电梯口。正好吕局和严峫从楼上下来,索性大家一起进电梯下楼,严峫扶着江停,慢慢将三位领导送到了住院大楼门口。 “行啦,你们回去吧!”吕局顺手一拍严峫后脑勺,呵斥:“成天不干正事,尽跟那儿混!休息好了早点出院,十多本案卷还等着季度总结,老魏正寻思着找茬骂你呢!” 严峫:“知道知道……” 吕局转向胡副局长,刚要含笑说什么,就在这时熙熙攘攘的住院大厅突然发生了骚动,人群里隐约传来阵阵骂声,他们都觅声回过头。 “瞅啥瞅,干嘛呢?!” “看这素质!……” 吕局敏锐的第六感一动,眼皮突然狂跳。这时只见一名男子匆匆冲出人群,直奔这边而来,赫然竟是刚才楼上的便衣刑警! “吕局!吕局不好了——!” 众人心头同时一撞,吕局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嫌疑人、嫌疑人秦川,”便衣神情肃厉脸色煞白,颤抖道:“他,他——” () 155.Chapter 155 他跑了。 反水小王子秦川, 在奇迹般骗过了主治大夫的判断和所有便衣的监视之后,趁着守卫交接的短短空隙间,顺利挣脱手铐, 翻窗而遁, 消失得无影无踪。 吕局从得知事态到紧急布控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然而天罗地网没有网住这条狡猾的鲨鱼。从病床手铐到窗台外墙布满了他的dna,视侦对着监控视频奋战两天, 最后只在某高速公路出口处找到他模糊的半边背影,以及在风中向后扬起的手。 那姿态仿佛是在告别。 没人知道秦川为什么选在那天逃跑,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休养生息到了可以行动的地步, 也许是因为那天守卫换班途中确实有所疏忽。秦川捉摸不定的善恶没人能摸到头绪, 吕局却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一直在等你吧。” 严峫:“啊?” “啊什么啊, 你想想咱们那天在他病床前说话的时候,其实他一直醒着,一字不漏全听在耳朵里,等我们这边出门他那边立刻爬起来逃跑,你觉得这怎么解释?” “……”严峫一时无言, 吕局叹道:“既然那么不想坐牢, 为何当初要鬼迷心窍呢!” 吕局站在办公室窗前,枸杞菊花冰糖茶在搪瓷大茶缸里荡漾,冒出袅袅热气, 老花镜上凝成一层淡薄的白雾。他就这么定定望着远处繁忙的街道, 眼底闪烁着细碎微光,半晌又长叹了口气: “秦川这个人, 他性格中是有正义、忠诚那一面的,是我没有尽到引导的责任。老岳刚走那阵子我怀疑过他,那时其实还来得及悬崖勒马,但他这个人展现给外界的模样太游刃有余了,从来没有固定下来的时候,自始至终都在变化……” “老啦,老啦!”吕局最终自嘲地作了总结。 严峫想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吕局转身走到大办公桌前,唰唰签下协查公告,将一纸通缉令举到面前,感慨地眯起了眼睛。 “……我会把他抓回来的,”最终严峫低声道。 吕局点点头,两人都注视着通缉令,秦川斯文俊朗的脸正向他们微笑回视。 “等你?”江停靠在病床头,啪地合上《dna甲基化在法医实践中的意义(作者苟利)》,失笑道:“——等你干什么,你跟吕局的情感也太丰富了吧。姓秦的跑路绝不是他一人策划的,极可能有同伙接应,之所以选择那天只是因为那天时机恰好成熟,哪儿来那么多有的没的?” 杨媚坐在单人vip病房的沙发椅上喝海鲜汤,好喝得哧溜哧溜,一边嗯嗯地点头。她对秦川不熟悉,但秦川曾经在她江哥脸上划破了一道,因此至今高居她记仇小本本第三名,第四名是搞掉了她钻石项链的恭州夜总会领班,第五名是不夜宫隔壁跟她抢生意的ktv老板。 至于第一第二名,都已经死了。 “瞧你这出息,还喝,还喝!”严峫教训她,“这是我让人煲好送来给你江哥补身体的,怎么都你喝了!看你这俩月胖了一圈,头也不洗了妆也不化了,以后还想不想结婚嫁人?” 江停刚要出言维护杨媚,一听到结婚二字,登时也有了紧迫感,责备地盯着杨媚。 “嫁人干嘛,”杨媚抹抹嘴,冷冷道:“老娘一个人过也挺好,赚钱买包买房买珠宝,周末跟韩小梅一道去吃大餐上瑜伽班,比什么不强?” “虽然,但是……”严峫还没放弃。 杨媚的下一句话令他哑口无言:“没有但是,不夜宫的利润一年翻三翻,老娘有的是钱!” 深知有钱好处的严峫不得不承认这话很有底气。 江停笑着无奈摇头,再次打开苟主任最新力作(签名版本),漫不经心问:“协查通告发了吗?” “早发了,不发还等过年呐。”严峫唏嘘道:“不过根据最新进展来看,他可能已经逃出了s省,短时期内抓回来的希望是比较渺茫了吧。” 江停说:“我觉得他可能会出国。” “出国?” 江停翻过一页,噘嘴“唔”了声:“秦川这人做事不做绝,习惯借刀杀人,喜欢留后手,当初效忠黑桃k的那阵子就暗下示好汪兴业,否则也不会在民用监控中留下破绽,以至于被吕局抓住。除了汪兴业那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之外,我估计他还有其他联络人,可能早就给自己铺了不止一条后路。” 严峫若有所思,江停又道:“我觉得你们早该看清楚这点,秦川跟常人迥然相异的地方在于,他人格中的善和恶是流动不定的。闻劭之所以在十多年前就开始引诱他下水,不仅因为他是岳广平亏欠良多的独生子,更因为他嗅到了秦川身上与自己相似的那一面——他们都喜欢那种将邪恶控制在手上的感觉。秦川故意当着我的面问阿杰要回那把九二警枪时,用枪口虚指阿杰的头作势要打,丝毫不顾阿杰已经起了疑心,因为他享受那种在重重人心中火中取栗的刺激感。跟闻劭相比,秦川心里只是多了一道紧箍咒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尽早把他绳之以法,”顿了顿江停总结道,“否则我怕他很可能会在外力作用下,渐渐演变成第二个黑桃k。” 秦川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么? 没人说得清这一点,但严峫却觉得他心里比黑桃k多的并不仅仅是一道紧箍咒,还有些别的东西。 然而,这只有等将来他亲手抓住秦川的那一天才能知道了。 江停的处理结果一直没下来,吕局说那是因为s省厅一直在跟恭州市局扯皮的关系。自从那次胡副局长来做过笔录之后,江停又接受了好几次审问,每一次出来他的心情都更紧张几分;但后来因为总是等不来结果,慢慢他心态也就平和下来了,跟严峫说哪怕真判他坐几年牢也不怕,他把苟利的最新著作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带进看守所里去,等刑满释放时他就是个多才多艺的掌刀法师了。 严峫苦笑说老公别的做不到,这个一定给你申请保外就医,你就放心吧。 三月开春时,江停终于从高级单人病房出院了,也正式结束了严峫市局、家里、医院、医院、医院……三头跑的日子。 他的头发不仅长出来了,还长得非常柔软黑亮,连严峫都啧啧称奇,得空就上手去摸。然而江停已经习惯了光秃秃凉飕飕的利落感,委婉表示了一下他想剪板寸头的心愿——这次不仅严峫,连杨媚马翔韩小梅等一干审美正常的群众都表示强烈反对,于是他只好作罢。 到底还是家里舒服,江停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无聊时就下楼去小区公园喂小猫。曾翠翠女士每两天来送一次汤,把他当个大宝宝一样的去喂,导致他出院没多久就感觉自己长胖了,往称上一站发现果然重了三公斤。 “严峫!”江停从浴室里探出头吼道:“你答应重五斤就带我去恭州的,过来看!” 严峫在客厅翘着脚看球,闻言立刻搓着手起身,自言自语道:“养肥了,可以吃肉了……” 江停想去恭州烈士陵园。这是他从1009塑料厂爆炸案之后,第一次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严峫倒不是不愿意开车带他,主要是医生说江停心脑血管还很虚弱,无法经受太大的情绪波动,吕局也觉得从江停的表现来看他很有可能在墓碑前厥过去。直到天气更暖和了一点,四月中旬之后,复查结果下来非常不错,严峫才终于在医生的许可下带着江停出了门。 跟文艺作品渲染得不同,他们抵达陵园时不仅没有阴天细雨,也没有愁云惨雾,相反天气还很好。树枝梢头嫩芽萌发,一簇簇小花在青青草地上迎风摇曳,连灰沉沉的墓碑石都反射出经年温润的微光。 严峫说:“我给你找个马扎坐会儿吧,你哪能站那么久啊。” 江停不言语,抱着花束在十几座墓碑前来回走了几圈,不知道嘴里在喃喃地念叨什么。半天他终于走不动了,提起裤脚席地而坐,长长吁了口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行,我单独待会儿,”他随意道,“待会我出去找你。” 严峫拍拍他肩膀,从兜里摸了根烟叼在嘴上,单手插在裤兜里出去了。 刑警是和平年代里最危险的职业之一,越是老刑警越能见识到这世上邪恶的人心能有多恶,善良的灵魂能有多善,生命的存在有多可贵,死亡和离别又来得有多轻易。 正因为生命太脆弱易消逝,所以才要用期待重逢的心态来告别逝者,用严刑厉法来保护生者。 严峫走出陵园,深深吸了口混合着草木清新的空气,突然感觉到口袋里手机在震。 “喂,吕局?” 余队提出病退,严峫正式接班也被提上了日程。升上正处以后就算中层领导岗了,也不方便骂了,吕局跟魏副局好像要逮着这最后的几天功夫把下半辈子骂够本一样,现在只要看到他就忍不住要摞袖子,导致严峫对接两人电话产生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 “你在哪儿招猫逗狗呢,恭州?” “………………” 严峫还没来得及争辩这特么是你亲自批假的,只听吕局继续道:“部里对江停的处理意见批下来了。” 严峫面颊一紧:“怎么样?” 电话那边有气流涌过,听上去像是一口悠长的叹息,吕局说:“到最后还是多亏了老岳啊!” 在江停所有可能触线的点当中,枪杀齐思浩倒不算非常严重,因为他当时已经投靠了黑桃k,并向毒贩出卖了严峫的存在,所以这一点是有可争议之处的。真正严重的是他早年刚入警时为吴吞办过的一些事,以及后来被黑桃k吩咐掩护过的几个拆家——胡伟胜就是其中一例典型;以及1009事件后江停“殉职”,恭州上层个别大老虎顺势把自己办过的事栽给了他,现在已经完全说不清了。 虽说是有功过相抵这么一说,但具体功算多少,过算多少,这里面的水非常深,扯起皮来那简直是一个没完没了。 s省厅、建宁市局和恭州市局三方扯皮两个月,最后终于惊动了公安部。四月初,公安部派人彻查,调出大批十年前的旧案卷,在清查江停早年办案的违纪之处时,搜出了很多他被栽赃的证据,于是顺藤摸瓜以光速逮捕了两名已退休的市委领导;之后部里再往深入查,就发现江停早年的一些纰漏后来都被人用各种手段补上了。 ——是岳广平。 江停向岳广平坦诚自己的身份,并提出1009行动计划之后,这位老局长悄无声息翻出他早年所有有问题的案卷,补上了批示和签字。他这么做这等于是把锅扛到了自己身上,虽然补批示的合规性不足,但万一将来某天江停被人非议,岳广平便能作为屏障,为他围起最后的一片缓冲余地。 逝者已去,余荫尚存。在这些旧案卷被曝光之前,没人知道岳广平曾经做过什么,甚至连江停本人都不知道自己身后始终有一双衰老有力的手支撑着无形的保护伞。 “公诉不至于,党内严重记过免不了,回头让江停自己引咎辞职吧……” 那事实上就是开除,他不可能再穿上制服回到警察的队伍中去。但比起公诉入狱来说,这个结局已经算非常好,甚至值得庆祝了。 “……我明白,”严峫默然良久,感慨道:“好,没关系……我去跟他说。” 吕局叮嘱两句,挂了电话。 严峫攥着手机,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举步走向开春绿意盎然的陵园。他皮鞋轻轻踩在柔软的草地上,穿过重重苍灰石碑,站定在江停身边,低头迎着他明亮的眼睛笑了笑。 “是这样的,刚才吕局打来电话,他说……” 碧空瓦蓝如洗,流云飘絮飞转,一缕光线破云而出。随即千万金光就像天神射出的黄金利箭,于尘世中贯穿天地,照亮了祖国西南广袤的山川、河流、城市与村庄。 恭州烈士陵园中,重重松柏苍翠挺劲,无数石碑屹立向天。 江停把脸埋在掌心里,尽管竭力压抑却无法控制住颤动的肩膀,滚烫的热泪从指缝中滚落,一滴滴打在掩埋着战友忠骨的黄土地上。 严峫用力把他拉过来,把他额角按在自己肩头,长长叹了口气。 杏花如雨,纷纷飒沓,拂过成排安详静默的石碑与江停通红湿润的眼角,在风中旋转直上天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一年后。 晚上九点半。 建宁市泰平区禹城路一小区平房内,地上铺满了勘察板,刑事拍照的咔擦声不绝于耳。拎着手提箱的苟利带人匆匆赶到现场,警戒线外挤满了指指点点的好奇人群,实习警察不时驱赶吆喝两句。 “怎么样严哥?”韩小梅面不改色,冲尸块扬了扬下巴。 “我就知道劫匪会因为分赃不均内讧起来,但能闹出人命还他妈真没想到。”严峫接过出警备案板签字,头也不抬吩咐:“立刻发协查通告给火车站汽车站高速公路收费站,交警大队调今晚六点到九点间禹城路北段监控视频送交物证技术组,马翔!那批失窃钻石的腰码拿来给痕检作对比!我二狗呢?法医到位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是你二狗!”苟利怒吼:“叫苟主任,主任!” 严峫笑起来,探头望向门外:“哎,你们江老师怎么还没到?” 一辆车从远处驶来,于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停在了小区大门口。 建宁警院侦查系江副教授躬身钻出车门,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拢起风衣衣襟,在纷纷议论中快步穿过人群。实习警早就习以为常,隔老远就笑着向他打招呼,递过手套鞋套,殷勤地为他抬起警戒线。 江停道了谢,抬头正对上不远处严峫含笑的注视。 没人能看清江停眼底涌起的那一丝笑意,他戴上手套,迎着红蓝交错的闪烁警灯,大步走向了犯罪现场。 () 156.Chapter 156 结婚这件事, 其实是江停主动提出来的。 那天晚上严峫在厨房里打豆浆,准备打好了留到明天就着蛋饼当早餐,突然听见江停在卧室里扬声道:“严峫!” “干嘛?” “恭州警院和s省警院分别都托了吕局来探口风, 来问我愿不愿意去任职讲课!” 江停已经正式离开恭州市局, 赋闲在家得有两三个月了。他身体稍微好一点就闲不住, 在吕局的默许下跟着严峫偷偷出了好几次现场,风声传出去, 两个省市的警察学院都清楚江支队长之前在刑事侦查方面的鼎鼎威名,起了点挖人的小心思。 严峫耳朵敏感地一竖:“恭州?” “对!”江停顿了顿, 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恭州警院每个月比s省多给两千块!” 严峫打开机器盖子往碗里倒豆浆, 一边在心里怒骂恭州警院的无耻和s省警院的抠门, “那你怎么说?” 卧室里悉悉索索, 听着好像是江停打开抽屉拿出眼镜,准备开始看他的睡前读物了——《电子痕迹转化为证据的步骤要点》(作者黄兴,签名版)。 严峫一颗心提在喉咙口,生怕江停下一句蹦出什么神论述,比方说“男人应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所以我决定还是要多赚那两千块钱”, 或者“恭州是我的老家我有义务为公安建设多出一份力”;然而等了半天, 终于听见江停慢悠悠道: “算了,以后家里省着点花吧!” 严峫:“……啊?” “不是说异地婚姻不长久吗,怎么办呢, 为了你不要那两千块了!” 乒乓咣当几声巨响, 豆浆机从流理台滚到地上,滚烫的豆浆泼了满地。严峫险些给砸个正着, 抱着脚一蹦三尺高,江停蹭地从被窝里坐起身:“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碰掉了架子!”严峫疯狂拿抹布一股脑盖在满地豆浆上,同时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定正常:“你刚才说为什么不要那两千块?” “异地家庭难以维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怎么,”江停警觉起来,“哪里说错了吗?” 严峫用全身力气才抑制住堪堪冲口而出的“你特么什么时候答应我结婚了”。他毕生的运筹帷幄和冷静沉着都用在了此刻,深吸三口气后,才终于演绎出最完美、最冷淡、最漫不经心的声线: “没有,怎么了?豆浆要不要加糖?” 江停:“加一点!” 严峫抹抹手,挺起胸,长吁一口气,对着镜子仔细审视了下自己虽然因为长期忙碌而略显沧桑、但仍然英俊硬朗的脸,以及极具男性魅力的结实臂膀,吹毛求疵地拨了拨额发,然后才满意地退后半步,点点头。 他顺手倒了杯温水,转身走出厨房,在卧室前踌躇满志地推门而入。 江停正靠在床头上翻黄兴送给他的签名书,身上裹着云朵似的羊毛毯,在橙黄灯光下好似一片又轻又软的羽毛。他现在是吕局重点关怀的野生大熊猫,全市局上下众星捧月,用严峫的话说,那就是他如今在家受到的百般呵护,跟坐月子的皇后娘娘都差不多了。 皇后娘娘接过温水杯,不高兴地表示:“怎么连豆浆都不给喝了?” 严峫正想着哄骗老婆的正事,敷衍地哄了两句待会老公喂你吃好的,然后貌似毫不在意地问:“s省警院让你什么时候去报道啊?” “九月吧,怎么了?” “那咱们这,”严峫搓着手说,“办婚礼有点儿紧啊。” 江停眼皮一抬,那瞬间严峫呼吸都屏住了,只怕他反应过来蹦出来一句“俩男的结个毛的婚”。然而这担心落了空,只听江停愕然道:“还要办婚礼的?” 轰一声严峫心脏重重落回了胸腔。 但他对微表情的控制妙到巅峰,表面完全没露出一丝欣喜,瞬间就惊讶地挑起了剑眉:“你不想办啊?” 江停说:“不是。可咱们俩男的……” 严峫低下头,用手捂住眼。他的肩膀垂落下去,连头顶那总是嚣张跋扈、不打发蜡就压不下去的一撮黑发都无精打采,耷拉着晃荡出了一道弧线。 江停目瞪口呆,空气陷入了安静。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幻想过自己将来的婚礼一定要到国外去办,鲜花,草坪,喷泉,白鸽……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许下一生的誓言。”严峫捂着眼睛,半晌摇摇头,凝重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顿了顿,站起身:“毕竟你更顾忌世俗的眼光。” 说着他举步走向屋外,背影缭绕着一丝无可奈何又包容隐忍的沧桑,仿佛那个在江阳县河岸满身鲜血奄奄一息的男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远处走。 啪!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的手被抓住了。 “办办办……”江停被打败了,满脸破釜沉舟:“你想上哪办婚礼,这就去办!” · “所以呢?”韩小梅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咱们准备了俩月的惊喜求婚,就这么泡汤啦?” 建宁市局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严峫单肩搭着警服外套,一手拿着大杯特浓脱脂拿铁,流里流气地耸耸肩,那张俊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让人看了真想拿鞋底板子抽他,不知道江停每天是怎么亲下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江哥爱~我~懂吗?在你江哥心里我是他唯一的伴侣,注定的老公,命运的归宿!他除了嫁给我还能嫁给谁?求婚?还用求么?!” 韩小梅一脸空白,目送严峫翘着尾巴向前走去,仿佛前阵子那个对马翔怒吼——“不行!求婚现场的花要大红!全红!红色最喜庆最富贵,象征着我对你们江哥的椒房专宠!”——的神经病不是他一样。 “哦,对了,”严峫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立定一回头,用文件夹笑眯眯在她头顶上拍了一下,拍得韩小梅一个趔趄。 “看在你策划求婚有功的份上,严哥赏你一张头等舱机票五星级酒店全包的婚礼请柬,记得穿漂亮点哦。” 韩小梅:“!!!” 严峫在韩小梅心中的形象轰然高大,直冲云霄,然后在她感激涕零的恭送中摇晃着尾巴走了。 · “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哪有说办婚礼就办婚礼的?时间哪里够?地方定好了吗?准备请多少人?珠宝戒指礼服场地,婚车鲜花司仪乐队……” 江停一腿架在膝盖上,手里捧着黄主任最新著作,耳朵里夹着蓝牙耳机,在曾翠翠女士的絮叨间隙不住“嗯嗯”点头。 “所以说为什么不提前打招呼!”严母简直要犯心梗了,“都四月了!离九月报道只差五个月了!连做衣服都不够,怎么办婚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停终于回过神来:“什么?” 严母:“……” “哦,严峫说这是他从小的心愿来着,十八岁那年就梦想着去国外办婚礼了,所以才……” 严母的满腔愤懑都化作了哭笑不得:“你听他扯,他十八岁那年满脑子塞的都是要当古惑仔,人生唯一的心愿是当建宁黑社会老大,婚礼?婚礼是什么?老婆能吃吗?” 江停:“……” 严母语重心长,满满的怜爱几乎要透过话筒溢出来:“傻孩子,他驴你的。” 江停抬手捂住眼睛,这姿态跟那天晚上装乖卖巧的严峫一模一样,半晌他抬起头来长吁了口气,满脸看破红尘般的超凡脱俗,说:“别上国外了,市局门口随便找家大排档吃个饭吧。” “那怎么行!我们家的婚礼没有那么敷衍的!我才不要下一代重复我跟你严叔当年的遗憾!”严母正色道:“当年我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你严叔只是个高中语文老师,我俩的结合被所有人反对,只能潦草举办一个仓促的婚礼……” 江停瞬间脑补出了一系列抛弃家产私奔成婚、白手起家可歌可泣的爱情传说,没成想严母的下一句话是: “连车队都只是夏利,夏利!说好的法拉利保时捷劳斯莱斯兰博基尼呢?!” “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发誓,等我孩子结婚时,我要找88辆法拉利来绕建宁城!生了儿子我送媳妇钻石王冠,生了女儿我陪嫁妆钻石王冠,鸽子蛋少于五克拉我都不依!老严,老严你听见没有?老严?!” 严父捧着小本本:“安排上了!” 江停:“……” · “别绕建宁城了,怕咱俩不被公安部点名批评是不。”严峫失笑道:“听我的咱们去国外,草坪喷泉自助烧烤,只请最近的亲戚朋友,总人数控制在三四十以内。另外别包机了,吕局魏局他们都要自己订机票,毕竟得注意影响。” 严峫半歪在沙发上,一手搂着江停,两人彼此依偎着看电视里哭哭啼啼的肥皂剧,只听电话里严母咬着牙,恨不能伸出手来狠拍她儿子的头:“你个小沙雕,你以为这就能来得及了吗?明儿我就让裁缝上门跟你们商量礼服,还有酒、花、场地、珠宝……” 江停一只眼睛看电视剧里暴雨狂奔的女主角,另一只眼睛看黄兴主任的最新著作,眼镜都被严峫挤歪了,闻言失笑:“要珠宝干嘛,又不是姑娘。” 严母美滋滋说:“想多了,是你们老娘我的珠宝。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结婚,难道不是我置办新首饰的绝佳理由?!” 江停:“……” 电话那头架着老花镜一只眼瞅武侠剧一只眼瞅财经报的严父:“……” “得了妈,就照你说的办吧,回头我跟婚庆公司聊聊去。”严峫眼瞅着江停的注意力越来越从专业书上转移到电视剧上,那心里是火烧火燎的,三言两句就要挂电话:“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回头儿子孝敬你个五克拉鸽子蛋,爱你啦拜拜哟!” “你哪儿来的五克拉?正处级工资够你买双鞋吗你个小败家子儿……” 曾翠翠女士的笑骂被咔哒一声挂断,严峫劈头盖脸把江停按在沙发上,整个人严严实实拢在自己身下:“你看什么呢?” 两人紧密相贴,从胸腹到腰胯再到四条腿,连呼吸都只隔着不到半个手掌的距离。 江停脸颊微微发热,但还是镇定自若地:“看书。” “看书,嗯?刚谁的眼睛老往电视上瞄?” “没瞄……” “没瞄你看什么呢,男主角有我帅?” 江停刚开口,被严峫伸手一把捂住了,同时极具威慑力地低头靠近,嘴唇开合时几乎贴在他鼻尖上,那是个调情到有点恶意的距离: “再想想,男主角有没有你老公帅?” 江停唔唔地发不出声,用力摇头。 “老公是不是全中国第一帅?” 江停二话不说点头。 “那你在看什么?” “……唔唔……” 严峫把手稍微放开一点,江停喘了口气,立刻强忍不笑正色道:“看你。” 以下赠送一千八百字 () 157.Chapter 157 江停以为严母口中的“量体裁衣”就是让裁缝上门量尺寸的意思,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曾翠翠女士想玩的游戏分明是叫做奇迹停停环游建宁。 “黑色不好,黑色显瘦, 儿媳已经太瘦了。不过可以做一套, 做一套等去单位报道那天穿, 婚礼定个别的颜色。烟灰蓝怎么样?” 一队警车在公路上呼啸飞驰,马翔高盼青在后排一左一右铐着犯罪嫌疑人, 严峫荷枪实弹防弹背心,蹬着警用作战靴坐在副驾驶上, 一只耳朵夹着指挥中心蓝牙耳麦, 另一只耳朵夹着私人手机, 手里拿着个bespoke样衣小册子, 曾翠翠女士难掩激动的声音甚至压倒了警笛。 “不好吧,哪家新娘子穿蓝色啊,”严峫不满地道:“白色正装多好看,为什么不做白色?” “停停不肯穿白色!要懂得尊重伴侣的意见!哎你看这件棕色也好看,多英伦范儿啊, 做一套冬天穿!” “老气!”严峫嗤之以鼻, “我不管,他就是要穿白色!” 严母冷冷问:“那你自己跟停停说去?” 严峫立马闭上了嘴,哼哼着装什么都没听见。 “你这个小沙雕, 不要这么固执, 就算江队穿白色人家也不会误以为他穿的是婚纱,谁叫人肩上比你多了两颗星呢。”严母幸灾乐祸:“哎呀不是妈妈说你, 这幸亏是婚礼宾客请得少,要是请多点外人来,指不定有多少不明就里的以为你小子被潜规则了……” “你儿子哪里长得像是能被潜规则的样子!”严峫哭笑不得:“不行,我的婚礼上就是要有一件白色礼服,不说了押运呢,挂了啊!” “你咋不能被潜规则,要是停停还在职,你俩谁潜谁还真说不定……” 严峫忙不迭挂了电话,曾翠翠女士的絮叨应声而止。 “……”后座上那个金链花臂、满身刀疤的犯罪嫌疑人内心难掩悲愤,心说自己刚一被抓,还没来得及跟该死的条子们斗智斗勇死不开口,再来一出悲壮可泣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就先猝不及防听了半天的婚礼安排,而且条子头儿连个正眼都没瞧他,居然满心只想着衣服穿什么色! “……喂,我说,”这大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扭头冲高盼青憋出来一句:“老子好歹是上过全国通缉名单的狠角儿,你们队长也太不尊重我了吧?!” 高盼青看看前排严峫瞬间风雨欲来的脸色,忙不迭狠踩了他一脚:“闭嘴!” · “行行行,婚礼上一定要有件白的。”江停坐在魏副局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修长双腿交叠,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一边拿笔在地图上快速画了个红圈后将地图塞给竖着耳朵在边上听的黄兴,小声吩咐:“周边辐射三公里所有井盖边缘做血清氯渗透检验。”同时对着手机安抚地:“听听听,都听你的,你是顶门立户你是一家之主……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啊,你下班回家别忘了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送烘干机,听见了没?” 黄兴把地图塞给身后竖着耳朵听的马翔,只听手机那头传来一家之主不满的嚷嚷:“魏局怎么又让你做白工,就打量你柔弱无助,看你好欺负是吧?” 黄兴:“噗——” 正窝在大转椅里滋滋润润抽烟的魏局立刻跳起来,灵活得好似一尾鲤鱼打挺,摞袖子就要骂:“我柔你妹……” 江停赶紧打断:“行了行了你自个吃饭吧,开会呢挂了啊。”说着在魏副局怒吼出来之前抢先挂断了电话。 “柔弱无助”的江停咳了声,在魏副局的瞪视中泰然自若,问:“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忙的?快点,不用开工资,让我晚上十点后再回家就行。” 周遭一片寂静。 魏副局满腔冤屈,黄兴马翔眼底都闪烁着人民群众对八卦渴求的光。 “……”江停环顾左右:“干嘛?” 人民群众炯炯而视。 “你们别这样。”江停终于受不了这诡异的寂静,一手扶额道:“幸亏你们家那口子不会跟严峫似的……那什么,我这纯粹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的身心健康。” 众人恍然大悟,都觉得自己瞬间明白了什么。 魏副局想:“肯定是严峫这破脾气随我,俩人回家就吵架。哎!我就说俩男的搞在一起不和谐,看我说的没错吧!” 黄兴想的是:“没想到严峫也跟我老婆一样爱查岗?果然管得越严越逆反,老子的头发都是被我老婆吵吵吵掉的,总算有个人懂我了!” 只有后宫漫资深爱好者马翔露出了一个纯情的笑容,心说看来严哥果然很猛,江队这身子骨受不了,都宁愿待在办公室加班了。嗨呀严哥你真不愧是我们广大男性同胞的榜样…… 江停打开第二本卷宗,开始认真阅读现场勘验笔记,同时在内心舒了口气。只要能十点后回家,洗漱完以后差不多就到了睡觉时间,总算不用听严峫这个婚前严重焦虑症患者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进行无差别大规模精神攻击:“喂江停,江停你在吗?江停你在听吗?婚礼现场的花用粉白还是大红啊?粉白是不是很温馨啊?可是大红不更吉利吗?江停你在听吗?江停你说到底是用粉白还是大红啊?大红是不是很吉利啊?可是粉白也很温馨啊?江停你说我们要不要扔个硬币啊?江停你在吗?江停你在听吗?……” “用粉白,”曾翠翠女士斩钉截铁表示,“不要听我儿子的,他十三岁时仿照黄金圣斗士给自己做了把道具剑,非要用艳紫、大红、翠绿三种颜色的亮箔包裹剑身,说这样最酷炫好看。去年他表妹十八岁生日,他定制了件杜鹃红配黄褐色的绉纱泡泡裙送给小姑娘当成人礼,表妹到现在都没有原谅他。我儿子从小审美就很谜,你会被他带沟里去的。” 江停说:“我懂,都听您的,其他我都没有意见。” 曾翠翠女士芳心大悦,挂了电话。 严峫的婚前焦虑症已经严重到跟平常判若两人的地步了,他简直就是在以办大案要案的态度来讲究自己婚礼的每一个细节。某天清晨上班前,江停正难得悠闲地做鸡蛋吐司,突然只见严峫光着膀子冲出浴室,全身上下只围一条浴巾,铁钳般的手一把抓住他肩膀:“江停——” 江停立刻双手把他往后推:“不行我吃不消了!走开!” “哎呀江队,大白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今晚上咱们再好好聊聊。”严峫唰地打开一张统计图,正色道:“你看这个。” a4白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统计图,江停只草草扫了一眼,便警惕地眯起眼睛往下盯:“……你离我远一点。” 严峫并没有把他的某个部位挪远一点,拎着统计图沉重道:“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江停瞪着浴巾小帐篷:“不,我跟它特别熟悉。” “这是过去二十年间每个8月初我们举行婚礼那个海岛的天气、湿度、温度、风速等各项数据统计表,显示其中有十年下过阵雨,两年下过暴雨,还有一年曾发生海啸预警!”如果严峫是头大狼狗,现在他的后颈毛已经全炸开竖起来了:“请问如果我们按计划在这个海岛上举行婚礼,当天现场下雨的机率有多少?!” 江停:“……” “百分之六十!”严峫痛心疾首,说:“一生唯一一次的婚礼,竟然有百分之六十的机率要下雨!” 江停扶额叹道:“下雨我们就躲进室内好了。” “不——行!”严峫斩钉截铁,“这是我人生最重要时刻之一,我绝不能允许出现一丝一毫的瑕疵,连吕局那头老狐狸的鞋底上带了点泥巴都不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同一时刻吕局家,正腆着肚子偷红烧肉吃的吕局突然鼻子发痒,狠狠打了个喷嚏,被觅声回头的老伴当场抓个正着,一筷子打得他捂着手跳了起来。 “我要换场地!”严峫光着身子围着浴巾,在江停不忍直视的目光中宣布,“咱们不去那海岛了,我要重新打报告、办签证、退定金、搞婚庆,在全球范围内重新换一个20年内都阳光灿烂风和日丽的城市,来举办我隆重的婚礼!” 江停问:“……你是要带我去非洲结婚了对吗?” · 严峫,一个此生所有幸运值都点在了投胎上的男人,s省(前)首富家唯一的继承人,含着一百克拉大钻石汤勺出生的天之骄子——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有钱就是能为所欲为。 尽管严父严母已经买好了中老年情侣泳衣,吕局已经跟公安部打好了申请出国签证的报告,魏副局连海钓的各项用具都已经美滋滋打包塞进了行李箱;在百分之六十下(阵)雨的机率前,所有人都必须为严重婚前焦虑症的严峫让路。 “不要太热,不能太冷,阳光要充足,空气要清新,天空要瓦蓝瓦蓝的拍照才上相,城市周边必须得有著名旅游景点供大家参观;当地经济要发达,民风要淳朴,同时又必须非常开化,不能把我俩当猴子围观,否则江队脸皮那么薄会恼羞成怒,一怒之下他就要跟我撒娇离婚了。其他我没什么要求,我这个人很随意的,婚礼菜单上第二道沙拉的蘸酱到底用偏酸的那种还是偏甜的那种等我仔细尝过再告诉你们,江队太娇气了,太酸或太甜对他都不好。” 江停坐在沙发上,对自己头顶一顶又一顶的黑锅表示麻木,专心致志翻阅吕局的最新著作——《从蚊子体内提取人血进行str检测的步骤及取证要点》(签名版)。 集团秘书小姐为了饭碗忍气吞声:“好的少东家,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我真的没什么,我这人很随意的。”严峫认真说,“哦对了,举行婚礼的城市治安必须要好,过往20年间命案侦破率必须达到95%以上,否则江队会犯职业病,可能会从婚礼现场偷溜出去帮当地警方看卷宗。” 秘书小姐偷觑江停,从她混杂着疑问、探究和惋惜的目光来看,江停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应该是:这人年纪轻轻,脑子没毛病吧? “没错,是我。”江停把书翻过一页,面无表情道:“据说我还曾经要求婚礼大门口挂两串红辣椒,以示我未来将受到的椒房之宠。” 严峫一拍大腿——江停的大腿:“没错,加上这一条!” “……”秘书小姐合上洋洋洒洒记了一大篇的少东婚礼须知,认真道:“严先生我有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讲。” “讲吧。” 秘书诚恳问:“您真的不考虑把婚礼办到南非去吗?” () 158.Chapter 158 办到南非是不可能的, 首先就不符合严峫对于“不能太热”的要求——“江队身娇肉嫩不扛热,温度高于二十五他就有滋溜溜化成一滩水的风险,再把他凝固起来捏成人型可困难了。” 秘书小姐:“……这世上还有哪里在盛夏八月初的最高气温不超过二十五?” 有的, 南半球, a国。 这座不幸被严峫一眼挑中并雀屏中选的城市, 据说光照条件和空气质量位居全球前列,社会治安良好, 居民淳朴友善,并且民风极为开放——刚刚才通过同性婚姻法。城市周边濒临海洋和著名自然景点, 也就是说魏副局不仅能实现他一直以来的海钓梦想, 甚至坐船洋钓都没问题;当地华裔比例相当高, 在很多地方可以直接说中文, 没有任何交流障碍。 更妙的是,虽然它处在反季节的南半球,但八月初的白昼最高十八摄氏度,且阳光充足,天空瓦蓝, 绿化极好, 完全满足了严峫所有文艺少女心的梦想。 “多好啊,”登上飞机时严峫如是说,“等退休后我们就去这座城市养老吧!” 十二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这座极南城市, 舱门一开, 从南极冰川席卷洋流而来的寒风瞬间灌满机舱,硬生生把严峫推得倒退了三步。 “你自己去养老吧!”江停弓着腰发抖, 整个人躲在严峫宽阔的肩背后,在狂风中吼道:“我留在恭州吃火锅挺好的!” 严峫千挑万选,没料到这座号称“全球最宜居”城市的唯一一点缺憾,就是每年都要直直面对来自南极洲的冰雪狂风,十八度的气温八度的体感,新郎官就算抹上三公斤的发胶都挡不住头毛乱竖。 严峫揪着江停的领子喝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然后把江队呼噜裹怀里,顶着机场呼啸的寒风一步步艰难地走了。 对于婚礼规模,江停的理念是比较保守的:我们两个关起门来过日子可以,你非要有仪式感也可以,但搞得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就不合适了,否则多不好意思啊,传出去让大家怎么看? 但严峫觉得,既然我们没偷没抢没犯法,那婚礼想怎么办都是我个人的自由。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刻,难道不该紧着我自己开心,管别人的眼光干嘛? 江停对严峫有种既微妙复杂,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亏欠心理,他自己打死也不会承认——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就比较容易屈服于严峫的意见。面对严峫的坚持,他就像陪老婆逛街刷卡血拼的男人一样,尽管内心在抽搐,表面上还是各种“行行行好好好你说了算”,到婚礼前一天的时候,他才发现说好三四十个人的小规模仪式,最终来宾竟然翻了一倍有余。 “这能怪我吗?”严峫抱着手臂,二八五万,大腿跷二腿地坐在酒店套房大床上抖脚:“像我一样这把年纪打光棍的市局还剩几个?那他们才参加婚礼,能不带老婆孩子一道来?这事归根结底还不得怪你答应结婚太晚了吗?” 江停:“……” 确实像严峫说的那样,总来宾三四十个绝对打不住。尽管严家生意场上的故交朋友都没通知,家里亲属也只来了近亲,但建宁市局从上往下一溜人是绝对要请的:吕局、魏副局、余珠、方正弘、苟利、黄兴、刑侦支队上上下下拖家带口、几位日常比较熟悉的副局政委主任处长等等……有来的有不来的,但只要来都带着老伴孩子一道,反正严峫家里有钱可以包机,大家都一致同意有便宜不占是傻子,最后吕局就干脆把严峫婚礼当成今年的市局年度团建来操办了。 收到请帖的除市局同事之外,还有隔壁特警大队好不容易从病床上爬起来的康树强大队长(“姓严的告诉你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一道出任务了!你就是个灾星!!”“妈的这关老子什么事啊,这不都是那姓闻的锅呢吗,回头请你吃饭好不好?!”),娘家人杨媚(“江哥啊,我的江哥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啊!!……”“姓杨的你讲讲道理,给这棵白菜浇水施肥除虫除害的全是我,你有啥好不平的?!”),以及江停寥寥几位尚在人世的战友。 这几位战友是必须要请的,当年二支队里跟江停关系最密切的那一批缉毒警,几乎都在1009爆炸发生后牺牲了,还剩下几位重伤在床,有两位甚至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尽管他们打死也不愿相信江停是黑警,但因为平时跟江停走得近,事后都受到了严格审查和不公平待遇,最后不得不黯然转业或下沉到派出所,境遇相当坎坷。 瑶山缉毒行动后,公安部严查1009案,一批厅局级官员落马,而当年蒙冤的二支队缉毒警则陆续得到了平反。这些人当中有些还愿意留在公安内部的,都得到了迟来的功勋和表彰,重新提回了市局总队;还有些对恭州系统心灰意冷的,都跟着江停携家带口搬来建宁,吕局撺掇着s省公安厅接收了这批人的档案。 其实他们在建宁日子过得会更舒服一些,不管怎么说气候、房价和工资福利待遇都比恭州好多了,而且职称提升得也比较快。 这样林林总总算下来,婚礼总人数就超过了八十,再加现场工作人员妥妥破百。 江停苍白无力地辩解:“其实我主要是怕婚礼费用太高……” 严峫说:“哎呀甭找理由了,咱们江顾问贡献给祖国医疗事业的钱足够办十场婚礼还有余,你这尊大佛只要把自个金贵的娇躯保养好,咱刑侦支队上下就该烧高香了……睡过来点给我搂搂!别跑!明儿一大清早还得起呢!” · 婚礼当天,严峫可以睡到八点,而江停清早六点就要起——因为曾翠翠女士的御用化妆师经过严格评估后,称新任少东夫人的脸色苍白,唇色发灰,发梢略微干枯,总体概括就是一脸病气,如果不化妆的话等照片拍出来效果会非常惨烈。 病气这个词把曾翠翠女士给吓着了,迫使江停在启程来a国之前喝了一个月的红枣汤,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没逃过化妆师的魔掌——魔术の手掌。 “这个眉毛怎么能不修呢,修完了我再往眉梢补两笔,你看这样眉形不就出来了吗?鼻影也要打,不打显不出鼻形来,虽然帅哥的鼻梁已经很挺了但拍照出来效果还是不一样的……别躲!画内眼线呢!待会戳眼珠里去了!哎呀帅哥你看你的手,指甲怎么能不修,皮肤怎么能不保养,掌心上为什么那么多老茧?不知道手是我们的第二张脸吗?” 窗外天蒙蒙亮,江停靠在酒店套房外间大化妆椅里,表情仿佛已经灵魂出窍了,“……那是枪茧。” 烈焰红唇身段妖娆的化妆师——杰米·德·道格拉斯·李宝柱——拉着江停的双手,郑重其事道:“我们帅哥的手是要注意保养的,跟那些臭男人不一样的!” 曾翠翠女士一边奋力翻衣橱,一边深感赞同地点了点头。 “哎哟!妈!”严峫打着哈欠拉开卧室门,当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裹住浴巾:“你怎么来了?” 轰——! 严母怀里小山似的布料倾泻在沙发上,眉梢眼角掩饰不住的喜气洋洋:“我来~打扮~停停呀~” 奇迹停停瘫在大化妆椅里,眼神放空,表情超脱,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肉身献祭给兴头万丈的曾翠翠女士当手办,然后立地飞升去了。 “等等妈,”严峫突然发现不对,“不是说好了我穿黑色江停穿白色的吗?妈你手里这是什么?” 严母一脸无辜,怀里抱着深绿、宝蓝、酒红色礼服上衣各一套,沙发上堆着小山似的各色配套方巾琳琅满目数十条,说:“哦,我让工匠多做了几套,想都给停停试试,效果好的话婚礼上可以每个小时换一件衣服,不然老穿白色多单调啊。” 严峫:“……” 严母拎起祖母绿色天鹅绒礼服外套往江停身上一比,眼底闪烁着由衷的愉悦和满意:“看这调色,这剪裁,这皮肤给衬得多水灵。要不是你老娘我一大清早辛辛苦苦帮忙给停停化了两个小时的妆,你们今天拍照可就得——” 严峫一看江停,那句可以当选21世纪直男金句榜top1的“可是他看起来哪儿都没变啊”还来不及脱口而出,突然只见江停对上他的视线,眼底乍然闪现出了得救般欣喜的光。 严峫:“?” 江停一把拉住他的手,鲤鱼打挺起身,就势把严峫反摁在化妆椅里,斩钉截铁道:“伯母别管我穿什么衣服了,严峫的妆还没化呢!” 严峫:“?!” “眉毛,头发,面膜,内眼线,剪指……护理指甲,”江停一手扳着严峫的下巴一手跟严母比划,姿势俨然十分专业:“还有你看他那牙抽烟抽得,手上老茧粗糙得,你们快把他处理了吧,不然马上婚礼开始就来不及了!” 严峫:“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老子那是枪茧!” 可怜毫无防备的严峫,终于意识到人生三十多年来从未经历过的危险正迅速逼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奋力挣扎,他亲娘跟杰米老师的四只如来神掌就从天而降,把严悟空结结实实的摁在了化妆台下。 “……江停?!”严峫难以置信:“你就这么把亲老公给卖了?你上哪儿去?!你给我回来——” 严母一把掐住儿子:“别动!停停的衣服先放一放,让我看看你的牙!小李拿洗牙器来快!” 杰米老师:“噫~呀~” “我……我去吃个早饭。”江停忙不迭丢下一句,不敢直面严峫震惊控诉的目光,脚底抹油趁乱溜了。 上午十一点。 “迎新娘的来啦——” 房门轰然洞开,马翔、苟利、杨媚、韩小梅、高盼青等等一帮不怕死的混账花红柳绿,喜气洋洋,只差没载歌载舞地闯进了套房。人群中马翔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格外嘹亮,说:“媚媚姐你别不信,我就知道江顾问今儿得穿婚纱,保不准还得画眉毛涂胭脂,我们全支队上下都等不及想看他……哎?严哥?!” 套房外间,整装待发的严峫被严母按着一边侧脸,另一边脸紧紧挤在桌面上,瞳孔中映出杰米老师越来越逼近的黑色笔尖,声嘶力竭怒吼:“别给我画内眼线——!妈!我要留下心理阴影了!妈!!” 严母贴着儿子的耳朵:“不!行!停停画了你也得画!画完拍照眼睛大!听话!!” 马翔:“……” 严峫:“……” 众人:“……” 化妆室陷入了短暂又诡异的安静,就在那两秒间隙里,严峫突然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欲,一掌推开那根名为眼线笔的魔物,挣脱他亲娘的钳制,在众目睽睽下手忙脚乱奔出了门。 “你上哪去?给我回来!”严母一个箭步追出门,哭笑不得道:“眼线才画半截呢,丢人呐你这大小眼!” 酒店走廊尽头回荡着严峫的求饶:“我去把江停找回来给你玩!……”然后他一溜烟扑进电梯里没影儿了。 曾翠翠女士怒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然后也没办法,只得愤愤回屋,招待马翔韩小梅那帮“迎新娘”的市局小混蛋们去了。 同一时刻,酒店桑拿室,吕局在滚滚白雾中: “阿——嘁!!” 魏副局躲闪不及,险些被喷了一脸,连忙往远处挪:“你干啥呢老吕,感冒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道呢,”吕局莫名其妙地揉揉鼻子,旋即又嘿然一笑:“谁知道是不是公安部哪一位老警花又在背后念叨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你老哥我了。” “嘿你这自作多情……”魏副局嗤之以鼻,两人继续盖着毛巾,懒洋洋地摊在石板上,各自顶着个发量堪忧的脑袋瓜和无法忽视的将军肚,争分夺秒享受婚礼正式开始前的闲暇时光。 恰好外面余队经过,透过玻璃见此情景,惨不忍睹地扭过了头。 · 江停在哪里? 江停舒舒服服地窝在酒店大堂咖啡厅最深处的沙发里。 严峫好不容易逃离杰米老师的魔掌,才下楼想找点吃的,老远就看见沙发靠背上露出一个乌黑的发顶,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从身后一把薅住了江队那两只白生生的无辜的耳朵尖:“你——的——眼——线——画——了——吗?!” “卧槽!”江停全身一震,险些把笔纸扔了,连忙用吕局的签名版著作盖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严峫眼明手快,站在沙发背后伸手就按住了他:“别动!给我看看!你干嘛呢?偷偷摸摸地在给谁写情书?” 江停啼笑皆非:“还没做完呢,快放手,我给你点个三明治吃……” “不吃!快给我看看,这是什么?红蜡笔?” 两人扭打片刻,好似幼儿园小朋友抢玩具,一个坚持想要一个扭捏不给,侍应生路过都报以友好(且八卦)的微笑。终于江停撑不住了,满面通红地把纸笔往严峫怀里一塞:“看看看看看,你真是个……” 严峫兴致勃勃,抢来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 那是两张被涂成红色叠起来的纸,上书三个字,结婚证。 这两份简陋至极的“结婚证”,内页却画得十分精细,连纸页抬头的花纹都纹丝不差。两个惟妙惟肖的小人头顶头靠在一起,眼睛鼻子嘴都神似正主,左边“严峫”有两道粗粗的剑眉,严肃地瞪着大眼;右边“江停”嘴角带着笑,火柴棍手臂还比着两根手指,做了个v字型。 持证人,登记日期,身份证号一应俱全,结婚证号则是江停不知哪来的灵感现场编的。 严峫怔在了原地。 “闲着没事就……”江停拿热气腾腾的马克杯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笑道:“画技不错吧,都是以前办案子画嫌疑人速写练的,是不是很神似?” 严峫沉默半晌,才向图画上江停的v型手势示意,问:“这是什么意思呢,胜利吗?” “胜利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胜利什么?” 江停眼底带着笑意,“一分钱没花,就成功骗走了你这么个下海五万起的帅哥,还不让我得意一下了?” 严峫再也掩饰不住嘴角翘起的弧度,但还是努力板着脸:“不对。” “哪里不对?” 严峫笑起来,不由分说拿起笔,在两份结婚证的头像图上都画了一个颠倒符,然后弹着纸面教训:“我是老公!老公都是在左边的,欺负我没结过婚不知道是吧?” 江停笑骂了句神经病,伸手欲抢,紧接着就被严峫强行按回沙发,然后把自己沉甸甸的下巴搁在了他头顶上,拿着两张红纸一晃:“我的归我保管,你的也归我保管。”他把两份结婚证仔细叠好塞进怀里,下巴颏压着江停的脑袋,郑重其事道:“没法离婚,不许离婚,没有离婚这个说法。你自己做的结婚证,得对我负责一辈子。” 江停失声而笑,被严峫伸手勾在怀里,自上而下在额角印了个深深的吻。 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金灿灿洒在卡座上,映在他们彼此凝视的眼底。严峫在江停幽深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突然不知多少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心酸中带着甜意,沉醉中又带着微麻,不禁低声道:“江停……” “严峫。” “?” 江停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强忍笑意的古怪表情,说:“你的眼线只画了半边吧。” 严峫:“………………” “你大小眼得很明显啊,没关系吗?要不我先等你回去补个妆?” 严峫的山盟海誓尚未出口,就迎面遭到了万吨重击,只得在江停失控的大笑声中气急败坏上楼,乖乖补妆去了。 () 159.Chapter 159 上午十二点, 婚礼开始。 花毯在青翠草坪上一路延伸,直至远处绚丽的花门和璀璨的喷泉,摆满了各式冷餐点心的长餐桌围绕在场地四周。透过走廊窗口往外看, 来宾已经纷纷进场, 杨媚哭笑不得扶着一瘸一拐踩高跟鞋的韩小梅, 好不容易把自己塞进黑色正装里的吕局正腆着肚子背着手,站在司仪的位置上, 志得意满地嘟着他的三层下巴。 雕花玻璃门后,江停对着等身镜, 仔细打量自己。 身侧窗外阳光正好, 映得他半边侧脸澄澈透明, 另外半侧则有些紧绷过度的冷峻。江停深吸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的神态看上去比较温暖亲切,无奈多年来极少提起的面颊肌肉实在完不成这么高难度的任务,两秒后又迅速恢复了原样。 江停心说得了,就这样吧,待会要是笑容满面地上台估计能把人吓死。他最后整了整袖口, 刚要转身走进酒店安排的“新娘”休息室, 突然只听走廊另一侧传来热切地:“——哎!媳妇!” 江停一回头。 严峫全身黑色正装礼服,挺拔英俊、风风火火,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江队的十八层情人滤镜中散发着荷尔蒙逼人的气息, 大步奔来一把拉住他的手, 殷切叮嘱:“哎!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江停眼底不由浮起笑意,只听严峫: “待会吕局叫新郎上台的时候你别出去, 等我先啊!” 江停:“……” “我先啊!!”严峫不放心地强调。 “你先你先……” 严峫这才放心掉头,又忍不住转回来,帮江停紧了紧领结,飞快接了个吻,才笑着走了。 他俩进场的方式是不同的,严峫设计的流程是:当吕局喊新郎上前时,他将走下台阶,面向来宾,带着类似于“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的矜持微笑挥手入场;等他站定后,吕局才喊“新郎的另一半”——也就是江停,从跟严峫完全相反的一个方向,于所有人身后踩着花毯缓缓上前,前后出场的差别向所有人都强调了谁才是真正的老公。 这点心机当然没瞒住江停,然而江停并不care直男最后的倔强,在他看来这就像严峫坚持“俩口子开车出门必须由老公来当司机”并炫耀“你们江队爱死我了每天早上都非要帮我煮俩白水蛋”一样幼稚可爱(且神经病);反正不是原则性问题,顺着他就完了。 “咳咳!”见人来得差不多齐了,吕局站在草坪中央,抬手向下压了压。 笑嘻嘻彼此推搡的刑侦支队二傻子们渐渐安静下来,喷泉在风中哗哗作响,只见吕局满脸快溢出来的慈祥,笑眯眯道: “今天,是我们建宁市局一个非常重要,非常喜庆的好日子!” 话音恰时一顿,众人早已形成条件反射,纷纷热烈鼓掌。 “同志们从繁忙的日常工作中暂时休憩,来到这风景如画的异国他乡,携妻带子、欢聚一堂,来参加我们市局今年的团建项……市局支队长严峫和江顾问的婚礼!” “嗯哼——?!”与此同时等候室内,严峫拍案而起:“x,我就知道这姓吕的打算拿我婚礼当团建,省得局里公账拨钱,妈的他连嘴都说漏了……诶?!” 严峫大腿被不明力量一拽,登时动作顿住,低头只见椅子角上竟然冒出了一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钉帽,正正勾着他礼服裤缝中的几根丝。 严峫:“……” 吕局不愧是久居各大会场的领导,面色丝毫不变,浑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对于今天的新人,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也就不用我多介绍了。严峫作为建宁市公安系统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从十二岁起,就频繁造访我们的辖区派出所,看守所,治安大队拘留所;身为知名企业继承人,他从小就喜欢深入社会,深入群众,与基层民警打成一片,吃遍了派出所各大科室储存的咸菜泡面火腿肠,以及不同分局食堂好几位大妈的手艺。这样丰富多彩的少年生活,为他以后加入我们的公安组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周遭掌声如潮,严父严母谦逊起身,向四面八方颔首致意。 吕局清了清嗓子:“在成长的道路上,严峫从未放弃过自己。经过多年来的不懈奋斗,他终于从一名少年犯预备役,顺利成长为成年犯预备役;从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成长为了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以第三百三十六名的成绩从警校光荣毕业后,他从一个三天两头闹着要携枪出巡、差点把派出所长吓出精神病来的实习警,很快成为了全市著名的片警刺儿头,随后又选进市局支队,在魏局和余队的亲切领导和关怀下努力工作、积极进步,终于在今年,顺利熬成了正职刑侦支队长!” 魏局余队起身,向大家微笑摆手,表示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他的这一切经历,都完美体现了我国公安机关对潜在敌对分子的招安,感化,以及收归己用的过程——因此今天看到他结婚,组织上是非常感动,以及感慨的。”吕局终于结束了他的重要讲话,大手一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郎上场!” 口哨声四起,欢呼更加响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吕局身后不远处的彩绘玻璃门上。 五秒过去了,十秒过去了。 三十秒过去了。 吕局:“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郎上场……喂?新郎?” 新郎:“………………” 新郎满头大汗试图解救那几根被缠住的丝,然而订制面料的丝线质量真不是盖的,随着线头越缠越紧,裤缝中线已经隐约打起了褶。 “来……快来个人,服务员!”严峫青筋直蹦,终于从记忆深处搜索到了久违的英文单词:“服务员!!那个英语怎么说,维——维——维特儿!!help,help!!” “人呢?”草坪上的掌声渐渐减弱,窃窃私语开始响起,马翔掩着半边嘴捣了捣高盼青:“卧槽,严队不会逃婚了吧?” 高盼青简直不敢想象江顾问此刻是什么脸色,闻言险些吓尿了:“别别别瞎说,怎么可能那么严重,万一只是突发脑梗了呢!” “我是不是还有希望当今天的女主角?” 杨媚小声问韩小梅。 韩小梅:“……” 议论声越来越明显,连严父都有点坐不住了:“孩他妈,怎么回事儿啊?” 严母尽量目不斜视保持微笑,只从嘴角里挤出几个字:“我怎么知道,还不赶紧让人去后台……嗯?儿媳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身后,花毯尽头,一身白色正式礼服的江停推门而出,在众目睽睽下犹豫地抬起手,踌躇片刻后,才开始向周围小幅度致意,同时举步走上前来。 他的步伐仍然很稳,身姿也非常笔挺,但从略不自然的嘴角和紧绷的下颔线条上还是能看出一点点局促,似乎并不太适应成为这种喜庆场合的主角。 空气凝固半秒,所有人的都仿佛明白了什么。 紧接着——轰! 新一轮更加澎湃、强烈的掌声从来宾席上爆发而出,所有人都在恍然大悟后拼命拍起了巴掌。韩小梅的表情仿佛三观被刷新,杨媚激动得脸都红了,马翔目瞪口呆看着江停走到台前,终于喃喃出了所有人的心声:“真是人不可貌相……” “咳咳!”江停站定在吕局面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笑了一笑。 吕局好似从不认识般瞪着他。 “……你……”江停拘谨地指了指,“要不要去叫一下严峫?” 哐当!严峫推门而出,一手拎着裤缝悲愤道:“误会!” 酒店的金发女经理拎着剪刀跟在后面,笑得几乎难以自抑,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严峫在所有人混合着震惊、感叹、难以置信、恨铁不成钢等种种复杂情绪的注视中,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台,哭笑不得地推着江停往后搡:“你怎么跑出来了!不行,你回去重新走!” 江停像平时一样从容不迫地辩解:“他叫新郎,你不出来……” “我的裤子被卡住了!你回去重走一次!” “不行我已经走出来了……” “小心我抱你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人不能这么暴力……” 严峫一把抱起江停,打横扛在肩上,犹如传说中抢了公主的恶龙,雄赳赳气昂昂穿过会场,在所有人的欢呼哄笑声中大步踏上台阶,钻进了新娘休息室的门。进屋后他把江停往地上一放,二话不说就往外冲,临冲出去之前还没忘记往江停屁股上重重一捏,再回神时他已经像脱了缰的野驴……野马一般跑回了不远处的婚礼现场。 吕局当机立断:“下面我们请新娘上场!” 掌声汇聚成欢乐的海洋,江停啼笑皆非,一手捂脸地再次出门,踩着被严峫碾得七零八落的花毯上前,老远就只见严峫斜签着身子,冲人群中急赤白脸的魏副局解释:“真的是裤子被卡住了……我是上面的那个!真的!” 魏副局:“我们建宁公安从没屈居恭州之下过!你们放开我,让老子毙了这丢人的玩意……” 马翔:“我拉不住了!老高来帮把手!” 吕局拿起结婚誓词,笑眯眯道:“严峫?” 严峫赶紧摆脱魏副局的无敌铁砂掌,一边拉平裤缝一边正色站直。 “江停?” 江停咳了声,双手交握在身前,略微低着头。 吕局扶着老花镜,他手里那份厚厚的结婚誓词是严父作为一名(前)高中语文老师修修改改了三个月的心血结晶,堪称学贯中西通晓古今,圣经基督教、孔雀东南飞、舒婷胡兰成一个都没放过,充分展现了s省前首富家的文化底蕴。他是这么写的: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你们将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羞惭之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吕局头上冒出了无数黑线,终于磕磕绊绊念完一页,纸往后一翻,下页赫然是: “爱是岁月静好,爱是现世安稳。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吕局:“………………” 吕局沉默下来,几秒后在所有目光焦点中把结婚誓词往桌上一放,背手冷冷道:“我国婚姻法规定!” 正陶醉在自己文采中的严父:“诶?” “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禁止家庭暴力,禁止家庭成员间的虐待和遗弃!夫妻应当互相忠实,互相尊重,维护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关系!请问你们能做到吗?” 严峫:“能!” 江停心说刚才不还在念圣经么,怎么突然又到我国现行婚姻法了:“能。” 吕局大手一挥:“我宣布你们正式结婚了!” 严父:“我的圣经还没念完呢?!” 没人在意严父的圣经了,严峫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早已不知道被把玩了多少遍的天鹅绒戒指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铂金素圈——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内侧用花体字刻着两个人的姓名首字母缩写。 阳光在戒圈上荡漾出一圈光晕,不知怎么的严峫手指有点发抖。 就在此时此刻,他头顶是蓝天白云,脚下是绿地如茵,慈爱的父母、欢笑的亲朋、出生入死的伙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围绕着他们,完好无损的江停微笑站在身前,所有阴霾与创伤都冰消雪融,彻底消弭在了高空的风里。 所有细节都跟梦中的情景完美重合,只是人群中少了某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个他曾经以为肝胆相照的兄弟,已经离开这条漫漫征程,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它带来丰盈的馈赠,也带走一部分完满。不论多么努力,遗憾都始终存在,并不为人的意志为转移,只能让自己学会接受和释然。 严峫吁了口气,突然他的手被拉住了,随即只见江停神态认真地,把一枚相同的珀金素圈套进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然后笑着拍拍他手背。 “……”严峫憋出来一句:“你怎么又抢先了?” 江停大笑,被严峫一把攥起手腕,恶狠狠把戒指戴上了手指,威胁道:“戴了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了!从此以后要改姓严了!明白了没有?” 江停维持着一手被他死死拽着的姿势,笑问:“你刚才在想什么呢,江夫人?” 人高马大英武不凡的江夫人抓抓头发,悻悻道:“在想这帮蝗虫今天要吃掉我多少东西,早知道不该免他们的礼金,就该让他们每人上贡半年的工资……” 江停含笑斜觑他。 “……以及最该给礼金的那个人却没来。”严峫终于说了实话,“可惜,按照民事赔偿条例,他起码也得赔我个倾家荡产吧。” 摄影师在人群中穿梭,闪光灯此起彼伏,风吹过热闹的人群,在草地上发出簌簌轻响。 江停拍拍严峫的肩,然后示意他看自己侧颊——秦川被捕那天用三|棱刺划出的血痕已经愈合了,哪怕对着光都看不出痕迹来,但江停一直跟严峫坚称自己落下了疤,如果用放大镜看的话就会发现已经破相了。 “我会抓住那孙子的,”他如此表示。 严峫也笑起来,双手拉起江停。 不远处苟利在拼命吃,马翔在给魏副局顺毛,苦不堪言的韩小梅脱了高跟鞋踩在地上,杨媚正絮絮叨叨地说她;严母迎风挥舞丝巾,示意严父蹲在草坪上,拿手机从下往上地为她拍朋友圈小视频,据说这样显腿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严峫就这么紧攥着江停的手,想说什么又欲言而止,半晌只见那张俊脸竟然微微红了:“江停。” “嗯?” “我到今天才觉得,原来自己真是个特别幸运的人……说来也奇怪,我都生下来三十多年了,今天才突然有了这么强烈的感触。”说着严峫顿了顿,低声笑问:“你呢?” 江停微笑不语。 “哎,问你呢?” “……我也很幸运吧,”好像拗不住严峫的追问,江停终于笑着说了句,然后立刻补充:“但也不能算特别,只是……比一般人幸运吧。” 严峫立刻问:“你也是到今天才这么想的?” 他们两人彼此对视,江停清澈的目光扫过严峫脸上每一寸轮廓,许久眼底微微发亮,说:“不。” “从再次遇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这么想了。” 江停于人群中俯过身,在严峫唇上印下一吻。 咔擦—— 快门闪光而过,将这一幕永远定格。 画面上,严峫嘴角带笑,一手环抱江停后背;江停黑发随风飘扬,似乎也带着隐约的笑意,只露出一段白皙的下颔。 他们两人无名指上的婚戒都清晰可见,在太阳下熠熠生光。 () 160.Chapter 160 “今儿严哥大喜, 大家都不要客气,来!喝喝喝!……” 江停满脸黑线, 把扒在自己身上醉醺醺的马翔拎开,顺手塞给了虽然还勉强保持着正襟危坐,但明显已经开始目光呆滞的方正弘。 婚礼场地上闹哄哄一片,上了年纪的领导要么在彼此寒暄合影,要么坐在游泳池畔的躺椅上休息,所有年轻人都在谈笑追逐, 互相打闹。这帮无法无天的东西碍于江顾问的威名和风一吹就倒的身体情况, 不太敢来灌他酒, 但对严峫就没那么客气了, 叫嚣着“老子才是新郎你们信不信”的严队已经被刑侦支队兔崽子们灌得上了头, 要不是高盼青拦着, 他早就已经跟歪歪扭扭踩着高跟鞋的韩小梅双双摔进游泳池里泡着去了。 至于严队的亲娘曾翠翠女士, 此刻正在忙着跟老公吵架:“再说一遍刚才那老太太走过的时候你没偷瞄人家?” 远处一名昂首挺胸花红柳绿的白人大妈路过,严父慌忙赌咒发誓:“没瞄!真没瞄!” 余队:“根据嫌疑人头部摆动角度和问话反应来看我倾向于是有作案事实的……” 严母:“听见没有!再说一遍你没瞄?!” 严父急中生智:“我只是瞅到她的包特别好看,寻思着给我老婆也买一个……” 从余队的表情来看这个回答显然是负分, 果然只听严母:“什么!你连人家拿什么包都看清楚了!你个混账, 我不爱你了!!” 严母挽着余队,气冲冲回去喝茶,严父慌忙一边叫冤一边追着老婆跑了。 严峫的家庭观果然深受自己爹妈影响……江停哑然失笑,正准备去把严峫抓回来醒醒酒, 转头就看见游泳池边已经没了他踉踉跄跄的踪影, 只有几位局长主任歪在躺椅上看戏, 吕局夫人的呵斥声正从人群中遥遥传来: “吕、栋、彬!医生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准吃那么多肉!给我放下!” pia一声筷子打手的亮响,吕局嘶地一抖:“哎呀!你个老太婆动什么手嘛!……” 众人心旷神怡欣赏完吕局挨打记,江停一回头,只见韩小梅直直迎面冲来。这小姑娘被包身裙和高跟鞋搞得苦不堪言,披头散发满脸口红,抓着江停大叫:“江哥——!不好啦!” 江停随口问:“你严哥呢?” “严哥被服务生搀走啦!”韩小梅在乐队演奏和人群谈笑中大吼:“男的!长得特别帅!媚媚姐看见了!叫我赶紧来通风报信!” 江停:“……” “特别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停简直哭笑不得,谢过了醉醺醺的热心群众韩小梅,穿过婚礼场地和酒店后花园,被包场的大厅里空无一人。铮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江停穿着雪白礼服的修长侧影,他踱步穿过长廊,突然听见远处休息室里传来隐约动静,似乎是有人在走动和谈话。 紧接着严峫标志性的声线响了起来,以江停对他的了解,那声音里正充满了欲盖弥彰的尴尬:“……啊,对对,不是。不是忘了邀请你,这不是都以为你忙呢吗……” 下一刻,一道相对年轻、更加沉稳的男声响了起来,说:“没事,我就听说你在这办婚礼,顺道飞过来看看。” 门里的严峫和门外的江停同时闪过了一模一样的念头——这要怎么飞才能“顺路”飞到大洋彼岸来啊? 那人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话哪里不对劲,立刻补充了句:“其实只是想来亲眼看看嫂……那个……你夫人……江队,真没别的意思。” 江停:“?” 江停原本是想故意加重脚步走过去推门的,突然听见自己名字,倒愣了下,改变主意轻轻上前,透过门缝往里望去。 喝上了头的严峫瘫在沙发椅上,一手扶着通红的额头,嘴角似乎在微微抽搐。一名完全没见过的陌生男子站在他身侧,大概是才刚赶到婚礼现场,周身尚带风尘仆仆,表情略微有些冷淡拘谨,脸却生得很漂亮。 那种“漂亮”有点少见的古典美的意思,面如美玉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得甚至有点太秀气了,但挺拔凌厉的鼻梁和眉骨中和了这种感觉。从整体五官来看这人非常年轻,说二十出头也有人信,然而从眉鬓、眼角等细微处还是能看出来他的实际年龄不比严峫小太多。 他规规矩矩穿一身黑色正装,衬得肩宽腿长、气势沉稳,身材个头竟然跟严峫完全站直的时候差不多,是那种走在大街上鹤立鸡群的类型。 江停咦了声,心说这尴尬的气氛,难道是前男友? “来得匆忙没打招呼,见笑了,这是我的红包——”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拿回去拿回去,人来了就行……” “匆匆忙忙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快请收下。那个请问江队他——” “快坐坐坐,我去叫人来招呼你。哎呀不好意思我今儿真喝多了,让我先……呕!!” 严峫摇摇晃晃,还没站起身就捂着嘴倒了下去。男子下意识伸手一扶,刹那间两人都跟触了电似的同时向后一跳,严峫受惊如同炸了毛的哈士奇,蹬蹬蹬往门口踉跄三步,连酒都吓醒了。 难以言喻的气氛持续一秒,两人同时: 男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严峫:“你坐你坐!别动!我去叫我妈来!” 严峫眼底分明闪烁着惊恐,转身呼地拉开门,措手不及的江停出现在了门外。 严峫:“……” 江停:“……” 如果说刚才只是尴尬的话,现在就是凝固了。 远处婚礼欢快的音乐遥遥传来,反衬得室内气氛更加诡异。三人面面相觑,江停满头雾水,严峫表情空白;而那名陌生男子直勾勾盯着江停,仿佛在长途跋涉后终于见到了目标似的,突然上前半步,张嘴就要说什么—— “亲爱的我向你介绍一下,”严峫一把拉住江停,用力之大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还记得我那天跟你说想要邀请但怕他没时间所以不好意思开口请的那名贵客吗?就是我连请柬都写好了最后考虑再三不好打扰所以没寄出去的那个?” 江停:“……” 并没有这回事。严峫的原话是这样的:“什么?为什么不多请点朋友?那帮蹭吃蹭喝的杂碎也配叫朋友?” “就是这位,哎呀以前我俩感情可好了,没想到这次他自己就来了!”严峫指着杂碎,满脸真诚热乎:“这事说起来话长,他姓薛,是我的……呕!!” 悲催的严峫一站一说话,酒意醍醐灌顶,直上咽喉。 江停只见他痛苦地摆摆手,示意稍等自己几分钟,旋即踉跄奔去走廊另一端,嘭!甩上洗手间门,下一刻呕吐传来,哗哗水声如期而至。 “……”嘴角一个劲抽搐的换成了江停。 不请自来的美男子站在那里,眼神非常无辜。 “薛……先生?”江停确认。 事实证明自然界生物在面对潜在情敌时都会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本能反应,智商越高越是如此,甚至连江停都能感觉到自己在面对这位薛姓帅哥时下意识地站直了,还调整了下面部表情,好看上去更从容自然一点。 那人嘴角上扬,似乎是想礼貌地微笑一笑,但因为长久冰冻的面部肌肉实在不习惯这个表情,那微笑看上去就跟脸颊突然抽了下似的:“您好,您就是江队吧。” 来人与江停握了握手,仅握一下就匆匆收了回去。刹那间江停敏锐地感觉到他掌心非常湿,尾音也有些不易被人察觉的紧绷,说:“我叫薛重华,在海津市公安局工作。” 江停略微诧异,还是个同行? “我是严峫的……”薛重华示意洗手间方向:“远房亲戚。” 江停点头表示理解,眼神微妙。 实际上薛重华也不知道眼前这位江支队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复杂又了然的表情。他匆匆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没合眼,下飞机后直接打车赶到酒店,一路上都灵魂出窍般地大脑空白,甚至都没想起来带点东西或封个红包,只临进门前在酒店大厅atm机那取了点外币,匆匆拿纸包了,才不至于闹出两手空空不告而来的笑话。 直到踏进酒店大门时,他才恍惚生出了一丝脚踩实地的触感——但就算如此,他的思维也还没来得及恢复到正常频道上来。 “我对您久仰了,”薛重华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重复:“久仰了。” 这话音听着很奇怪,江停不知该作何反应,只一点头,紧接着听他道:“我是从您一位朋友那里知道江队您的。” 江停下意识:“朋友?” 薛重华深深盯着他,眼圈带着疲惫的浅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他在齿缝中缓缓地、沙哑地吐出了两个字,说: “画师。” ——画师。 零星记忆伴随着白日盛夏当头砸来,公大礼堂外的林荫路边四下蝉鸣。篮球在天空下划出弧线,穿越篮筐,砰然落地;口哨与欢呼响成一片,有人笑道:“助攻漂亮!江停再来个三分,干死刑科院的!” “就说你俩早该搭档了!弄个组合出道去吧!” 江停转身回防,耳畔风声呼啸,不远处隐约飘来一道熟悉的笑声:“滚蛋,不组,我跟姓江的名字不合……” “闭嘴!”江停边跑边回头吼道。 然而已经太迟了,果然只听那人在起哄声中笑道:“我要是跟他搭档,那我俩的组合名岂不是叫——” “谁?”江停回视薛重华,平静中带着一丝疑惑:“画师?” 休息室里安静无比,两人彼此对视,薛重华嘴唇张了张,似乎每个字音都有些艰难:“……画师是怎么死的?” 江停失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能认错人了。” 薛重华死死盯着他,江停礼貌地示意:“我去看看严峫,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等等!” 江停步伐顿住,只见薛重华从身后捏住了他肩膀,手背因为过分用力而骨节暴起。 “十一年前,海津市,你曾是‘画师’唯一登记在情报网上的紧急联络人,你们是什么关系?” “……” “他是为了保护一个人而暴露的,”薛重华声音战栗,一字一顿问:“那个人是谁?” 不知什么时候乐队停了,远处寂寥无声,漫长的安静令人窒息。 江停终于抬起手,抓住薛重华钢钳般的手掌,一点点从自己肩上拿开。 “薛警官,往日之事不可追,如果我是你,会选择好好活下去。” 薛重华冷峻脸色猝然一变,但没待他出声,江停冷淡地道:“你再问我一句就是严重违纪了,省公安厅的人就在前面,你不想回国以后被国安抓走吧?” 不知僵持多久,薛重华的手终于垂了下去,江停头也不回走出了休息室。 · 严峫精疲力尽吐完,把头伸到水龙头下狂冲了好一会,才猛地甩了甩刺猬般毛扎扎的短发,甩得水花四溅,俊美的脸上满是水珠。他闭着眼睛伸手拿毛巾,突然只听身后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咔擦一声落锁。 “江停?”严峫顺口问。 下一秒——砰! 一股巨力勒住他脖颈,转身前推,顶着他的背把他按在了大理石墙面上。紧接着江停的声音贴着耳边响了起来,亲昵而又危险,仿佛一头跃跃欲试的猎豹:“严——峫。” 严峫:“……” “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什么,嗯?” 严峫莫名其妙被美人扑了个满怀……满背,虽然很有艳福,但他还是不太习惯用菊花对着别人,于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下,还没转过身就被江停更加用力地抵住了:“不准动!” “嘶,”严峫半边帅脸贴在墙上,吸着气笑道:“宝贝,虽然我也一直很想来个野战play,但……” 江停屈膝顶了顶严峫的菊花:“谁是你宝贝?” “江队,江队,江教授。”严峫立刻屈服了:“让我交代什么?我愿意服从人民民主专政,想要哪张银行卡的密码你尽管说?” “银行卡密码?” “股票理财保险柜,豪车名表房产证,要什么你只管开口。咱俩都是一家人了,动不动惦记老公的菊花这多不好,外面还有人……哎哟!” 江停贴在严峫耳边,每个字都拂起一丝温热的气:“外面那人是谁?” 严峫一愣。 “亲戚?”江停戏谑地拉长了语调:“哪门子的亲戚,嗯?” 严峫终于明白了什么,眼底表情一变,浮现出强忍笑意的古怪神情来。 江停:“你还有三秒钟时间坦白从宽,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庆祝自己变成失婚男一周年的纪念日……” 呼! 严峫突然强行挣脱桎梏,一把扛起江停,不分青红皂白往流理台上一抱,迫使他坐着分开膝盖,随即挤进了大腿间,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颔骨。 攻受体位骤然倒转,江停被迫仰起头:“你干什么?” 严峫居高临下盯着他:“想知道?”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江停眼皮突然不祥地跳了起来。 “他叫薛重华,”严峫微微一笑:“他曾祖父是我曾祖父的亲弟弟,他妈是我外公的内侄女,他是我刚刚到了第五服的远房表弟,也是我少年时代挥之不去的噩梦——传说中听话懂事成绩好的‘别人家的孩子’。” 被反锁的洗手间陷入了安静。 两人相对而视。 “……”江停冷静地道:“我没有其他想法,你误会了。主要是你俩自己拉拉扯扯……” “那是因为他曾经有严重洁癖。”严峫悠然道,“几年前有一次我跨省行动受伤,紧急送去医院,恰好他也在那个市执行任务,省厅就让他立刻赶去看我的情况。然而当他出现在救护车边时,护士只不过让他帮把手抬一下担架,那一刻他竟然吐了,吐了正准备推去抢救的我一身。” 江停做出了一个无声的“啊”字口型。 “更过分的是,他吐完第一轮之后紧接着吐了第二轮。请你想象一下震惊、绝望、气息奄奄躺在担架上无处可躲的我的心情。”严峫彬彬有礼地说:“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么多年来我们连个电话都没打过,朋友圈都互相屏蔽了。” “所以,”严峫总结陈词般饶有兴味地盯着江停,“我就很好奇,他专门飞十多个小时跑来看你是为了什么呢?” 严峫低下头,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少顷后,严峫亲密地蹭蹭江停的鼻梁,低头与他接了个悠长紧密的吻。 “兴师问罪……”严峫不顾江停的否认和躲闪,在唇齿纠缠间含笑呢喃:“看你这醋劲儿……” 江停装作无事,脸颊微微发红,一手按在严峫胸膛前,作势把他往后推。正纠缠间洗手间门被咚咚敲了两下,他们都没打算理,但随即又是一阵咚咚咚。 “有人!”严峫吼道。 “hello!”酒店服务生在门外喊道,叽里咕噜一阵英语。 严峫听得满头雾水,正要回答:“有人!等会再来!”就只见江停轻轻咦了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怎么?” “他说刚有一位不在宾客名单上的人,来前台留下了一份礼物,说是婚礼上紧急需要的东西,务必要立刻通知你,然后就离开了。” 严峫莫名其妙:“什么?” 两人彼此对视,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的疑惑。不会是薛重华,那傻x只用白纸包了一包现金,但除了他又会是谁呢? 片刻后严峫做出了决定:“去看看。” () 第161章 Chapter 161 “哟?这是什么?” 一个用粉红缎带扎出精美蝴蝶结的礼盒放在前台水晶桌上,手掌大小,分量极轻,并没有签名或卡片。江停拆开缎带,严峫醉意未消地歪在他身侧沙发上,一边喝冰水解酒,一边问酒店前台的华人员工:“什么人送来的?不在宾客名单上?” “是的严先生,”前台彬彬有礼回答:“我们也没注意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把礼盒给我们,说是您婚礼上急需的一样物品,要求我们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严峫随口问:“什么人?” 江停把缎带放到旁边,打开礼盒,光滑厚实的包装纸中散发出香氛。 “是一位先生,大概这么高。”前台比划了下:“文质彬彬,戴个眼镜,没有留下名字……” 严峫蓦然捕捉到了某个敏感词:“眼镜?” 话音未落,包装纸散落,礼盒中静静平躺着一只银色旧手机。 江停眉头一挑,刚要伸手去拿,突然又顿住了。随即他解下领带包着手,点开了屏幕。不需要指纹或密码,屏幕在一碰之下顺利解锁,出现的却不是主界面是一段视频。 “是的,”前台笑道,“大概三十来岁,非常帅,很有礼貌,说话前先笑……” 新婚夫夫的目光落在视频首页那张亲切的脸上,同时顿住了。 “……你说的那个人,”严峫举起手机,额角抽跳:“就是他吗?” 一名微微含笑的男子袖手而坐,斯文俊朗的脸上戴着金边眼镜,那种含蓄靠谱的气质让人一看就油然升起好感。前台毫不犹豫:“是啊,就是他!” 严峫:“……” 江停:“……” 两人同时跳了起来,江停喝道:“通知你们当地警署,保存监控录像,保安呢?这个人离开多长时间了?!” 严峫满脑子酒意散了个精光,大步流星扑向婚礼现场,一把薅住了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吕局:“快来人!秦川来了!!” 当地时间下午三点,正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秦川走进酒店大门,来到前台,微笑表达了自己的来意之后,婉拒了前台服务生“您是否要在礼物上留下名字”的建议,然后留下礼盒,转身出门。 十分钟后,严峫来到前台,布满了秦川指纹的旧手机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半小时后,当地警署派车来到酒店协助调取监控录像,然而秦川这条鲨鱼早已融入了异国他乡的茫茫人海,那并不清晰的酒店监控只能看出他在转身离开前略微停了下脚步,扭头望向远处穿过空荡荡的大厅,后院广阔的草坪上正响彻婚礼乐曲,热闹的人声透过珐琅玻璃门,隐约震动着安静的空气。 秦川的嘴唇微微阖动,像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前台投来好奇的视线。 旋即只见他摇头一笑,转身大步走下台阶,迎着喧闹的大街向远处走去。 “我没听清楚,”前台坐在临时设立的调查室里,感觉有点慌:“他说……他好像是说……我本该是这场婚礼的伴郎……” 严峫把脸埋在掌心里,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 天色渐暗,婚礼已然散去,喝得酩酊大醉的队员已经被拖回各自房里醒酒去了。严峫穿过草坪,从观光电梯登上套房楼层,吕局魏副局余队等人已经坐在了小花厅里等他,江停带着手套,正把玩那个银色的旧手机。 “来了?”吕局招呼。 江停一招手,严峫整了整西装领,长腿跨过沙发去坐下,江停按下了播放键。 这段视频显然是今天才录制的,视频中秦川的衣着和监控里一模一样。手机镜头应该是被固定在某个支架上,他坐在镜头正中的扶手椅里,坐姿挺拔放松,双手自然地搭着,微笑望着满屋子人,说:“大家好。” “已经拷了一份发回建宁,但技侦目前还没能从视频画面中分析出有价值的地理线索。”魏副局皱眉道:“当地警方也友情拷走了一份,但指望他们的罪证实验室……” “不如看美剧比较快,”余队无奈道。 手机扬声器里传来秦川不失时机的回答:“是的,看美剧比较快。” 余队&魏副局:“……” 秦川笑吟吟道:“新婚快乐,严峫,祝你跟江队百年好合。” 严峫还没来得及反应,江停冷冷道:“我会记住你是怎么毁了我的婚礼的。” 明显江停段数比较高,这次秦川没能准确预测到镜头外的反应。 “你们一定很奇怪我是怎么离境的,也许在你们看见这段视频的同时,我的图像已经发到了西南各海关港口。但那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早在建宁市局工作的十来年间,我已经在黑暗的世界里编织出了一张足够大的关系网,如果有一天我能取代黑桃k,这张网将成为我日后道路的第一块基石;如果我不幸事败,它也足够掩护我全身而退尽管只是全身而退而已。” “我年少的时候,曾经有好几年时间,被执着的复仇欲占据了绝大部分情绪。后来这种感情变得相当复杂,让我一度分不清那个站在你们的队伍中发誓对警徽忠诚的自己到底只是逢场作戏,还是过滤掉所有杂质后真正的灵魂。”秦川望着镜头,有好几秒钟时间没有说话,然后他叹了口气:“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天在瑶山的举动是我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还是最聪明的。可能兼而有之?但毫无疑问那应该是改变了连同我在内很多人今后命运的一刻吧。” 室内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那天第二次爆炸前放弃逃跑,转而拼死阻止杀手金杰的行为。 半晌才听魏副局忿忿又别扭地哼了声:“答案显而易见!你最好别再有这样的疑惑了!” “离开建宁后,我去了缅甸,辗转又去过泰国和老挝。相对建宁来说,这半年多的生活堪称颠沛流离,但所幸我在最顺利的日子里就为最艰难的时候做好了准备,所以虽然躲躲藏藏比较麻烦,但也还算过得去。至于接下来要去哪里?这个问题别说警方,连身为通缉犯的我自己都无从得知。尽管我也很希望有一天能戏剧性地出现在老朋友们面前,亲切友好地叙完旧然后再飘然而去,但你们大概更希望我能乖乖回来束手就擒吧。” 秦川戏谑中又带着微微苦笑,面对镜头摊了摊手。 “很遗憾我不能。我只能发誓在此生结束之前,再也不踏上西南大地一步,今天隔着人群的庆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安静的房间里,许久才响起叮的一声。 那是严峫将茶杯轻轻放在了桌面上,碰撞轻响掩盖了他那声飘渺的叹息。 “不过,你们的工作还要继续”突然秦川语气一转。 “黑桃k被击毙了,很多连江停也不知道的组织内部核心事务从此便成为了秘密,其中包括他与几位主要买家的联络节点和交易方式。蓝金在北美墨西哥的泛滥和一座网络虚拟交易平台脱不开关系,相对于老派的吴吞来说,黑桃k更信任被全球无数个数据中转节点一层层保护起来的交易通道,仅仅在蓝金打进北美市场的第二年,他就通过这种交易方式,迅速积累了价值一个亿美金的电子货币。” “我曾经有幸获得过或者说是窃得过登陆密匙,然而当我逃离建宁后第一时间登陆查看时,发现黑桃k的交易通道已经被平台强制下线,随后转移到了另一位匿名供货商的手中。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系统显示的离线时间是瑶山行动的第二天,更准确地说,是黑桃k被击毙后的五个小时内。” 刹那间吕局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胖脸上神色剧变。 严峫和江停同时望了彼此一眼。 “深海中潜伏着庞大复杂到难以想象,且从不为世人所知的犯罪集团,黑桃k仅仅只是其中之一,罪恶的海沟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深邃,”秦川顿了顿,说:“这条征程还很漫长,而我已经不再是公安队伍当中的一员了。再见,我曾经的兄弟,我会永远发自内心想念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一如我对吕局魏局严峫尤其是方队所怀抱的深深歉意;一如我怀念那段在阳光下出生入死的忠诚岁月。” 他最后微笑了一下,金边眼镜后的目光渗透出一丝难以辨认的伤感。 “再见。” 屏幕渐渐变黑,沉默笼罩了每一寸空间。 方正弘别过脸,强迫自己咽下满腔百味杂陈:“这小子……” 话音刚落,屏幕骤然转亮:“。” 所有人同时被吓了一跳,只见秦川面无表情地:“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是很讨厌江队,所以我刚才说的每一个人里不包括他,望周知。” “……”江停瞪着迅速转黑的手机屏,在众目睽睽下嘴角抽搐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他是dramaqueen吗?!” 严峫所期盼的洞房花烛夜最终被搅合成了省厅内部紧急跨国会议。深夜,当地警署警车终于散去,吕局他们也结束了跟刘厅的视频对话,严峫一脑门官司地回到酒店套房,刚推门就听见细微的鼾声从沙发方向传来。 他要开灯的手一顿,轻轻走上前。 月光从落地窗帘外透出微许,映照在沙发扶手上,勾勒出爱人熟悉的侧脸。江停一手撑着额头睡着了,薄纱般的微光从乌黑的眉角往下,滑出脸颊优美的线条,乃至于微微张开的嘴唇;也许是因为室内暖气足的缘故,那唇角色泽鲜红柔软,仿佛很好亲吻的样子。 严峫出神地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唇缝,还未往里深入,江停蓦然一动,醒了。 啪! 江停拧开沙发边的台灯,裹着温暖柔软的米色羊绒毯支起身,睡眼惺忪地:“回来了?” 这么家常的语气,不像是今天刚交换婚戒的新婚小俩口,倒像是过日子一般。严峫眼底不由涌上笑意,紧紧挤着他坐下,江停把毛毯分了一半给严峫盖着,小声问:“怎么样了?” “关于黑桃k利用匿名网络建立交易通道以及更多网络犯罪平台浮出水面的事,省厅已经上报给了公安部,估计是要联合网警和情报部门立案侦查。至于秦川本人,只能调查各大海关渡口慢慢看吧,刘厅也没什么好办法。” “还能找到吗?” “谁知道呢。” 江停轻轻一哼,没吱声,严峫知道他想说但没说出口的是什么:“没问题,等抓到秦川之后先把他捆起来送你严刑逼供一个星期……” 江停忍俊不禁,笑道:“是的,不能放过那个破坏我们婚礼的混账。” 严峫也笑起来,起身去套房吧台边悉悉索索,片刻后端着一只托盘回来,放下两个酒盅:“来吧,尝尝这个。” “什么?” 严峫笑而不答,在两个杯子里分别倒出浅浅的晶莹液体,荡漾着碎光,而后递给江停。 江停两手背在身后:“你这到底是” “交杯酒没喝,不能算拜堂成亲了。来吧,尝尝我们家珍藏了三十多年的……”严峫唏嘘道:“……女儿红……” “啊?” 曾翠翠女士怀孕时酷爱吃辣,全家人都曾经真情实感以为她怀了个女儿。严峫出生当日,家人听闻女儿红埋得越深,孙女嫁人后的福泽也就越深,于是严峫的外公真是个实诚人发动全家提着铁锹吭哧吭哧挖了个三米的深坑,预备二十年后孙女出嫁时取出来大宴宾客;谁料他刚汗流满面埋上土,医院那边一个电话打来:“恭喜!令爱生了个小子!” 外公闻言险些没背过气去,谁也没力气把三米深坑内的酒坛再挖出来了。于是刑侦支队严峫的女儿红就在严家老宅埋了三十多年,直到他终于成功嫁出去的今天,才被曾翠翠雇人好不容易从土里起出,千里迢迢带到了这里。 “别扭捏嘛,来来来……”严峫强迫笑软了的江停端起酒杯,跟自己摆了个交杯酒的pose,郑重其事道:“第一杯我们来恭喜江老师嫁入豪门,喜得贵婿,三年抱俩,早生贵子……贵女也行,豪门不挑,只要是江老师亲生的就很喜欢。” 江停笑着作势去捏严峫的肚子,然而严峫怎能被他捏出肉来,立刻憋着口气,把腹肌绷得铁硬,挟持江停一同喝下了交杯酒。 下一秒:“噗” 江停险些喷了个天女散花,被严峫一把捂住憋了回去,龇牙咧嘴说:“一看你就是外行人吧,土里埋了三十多年的酒都这样……过来,不许躲!一杯一个愿望!” 江停心说那你就把第一个愿望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紧接着被严峫攥着手,倒进了第二杯女儿……男儿红。 “第二个愿望,”严峫把着江停的胳膊,正色道:“江老师嫁入豪门后也不能懈怠,要努力稳固地位提升自我,具体表现为每天都要按时按点好好吃饭乖乖喝汤,我们就算不求青春永驻,也起码要维持住体重吧。江老师曾经夸过海口说他要活到九十九,比我还能多活两岁,不知道他装的这个b现在还打不打算实现……” 江停听不下去了,一口闷掉第二杯酒,又强行扳着严峫下巴把酒灌进去,打断了他的翻旧账行为。 “怪不得以前小姑娘都是十五岁出嫁,”两人同时忙不迭找水喝,严峫哭笑不得道:“这要是三十多岁才嫁人,喜宴上的酒还不得把爹妈亲戚都毒死?” 江停心说早死早超生,于是抱着就义般的心态勇敢地斟上第三杯:“所谓土里埋酒本来就是毫无科学道理的行为,待会我再详细给你解释。现在别啰嗦了,反正旅游签证有医保……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严峫望着酒杯,许久后深吸一口气,咽了口唾沫:“第三个愿望是为我自己许的。” 严支队就是能把最美好温馨的愿景用最欠揍的方式表达出来,根据这个尿性,江停完全不怀疑他的第三个愿望是自己能金枪不倒直到八十岁,或者是四十岁前被建宁市所有犯罪分子集体跪地山呼大哥。 然而他猜错了。 严峫注视着灯光下粼粼的酒盅,半晌微微一笑,说:“我希望……” 他垂下眼睛,江停只看见他眼角慢慢弯起来,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我希望江停永远爱我。” 江停略微一怔,严峫仰头喝下第三杯酒,旋即被呛得直捶抱枕。 “你这个……”江停忍俊不禁,眼一闭心一横,把自己的酒也喝了,被曾家外公在三十多年前埋下的酒精炸弹彻底击溃,两人都呛咳着歪在了沙发上,彼此抓着对方的手一边咳嗽一边大笑。 咚咚咚!恰逢韩小梅酒醉而醒,出门觅食,闻声好奇拍门:“严哥?严哥你们感冒了吗?你们干嘛呢?” 江停笑意未歇,沙哑着嗓子冲门外笑骂:“回去睡你的觉去!” 韩小梅立刻从她江哥喑哑的声线中脑补出了一万字马赛克,依依不舍半晌,才一步三回头地蠕动走了。 “我外公当年一定是被卖假酒的给骗了,要不他埋的就是李锦记酱油……”严峫正要起身把剩下那半壶酒拎出去陷害他爹妈,突然被江停拉住了胳膊:“哎。” 严峫随意地一回头:“什么?” “我永远爱你。” 江停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直白的情话,刹那间严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永远爱你,”江停脸颊发红,双眼明亮,凝视着咫尺之际那双俊美熟悉的眼睛,顿了顿又认真地说:“我从未如此爱过任何人,一如我爱你。” 圆月辉映海潮,婚礼的乐符飞越云端,飘向千里外熟悉的建宁夜景与万家灯火,为千万繁星蒙上一层温柔的轻纱。 层层落地窗帘后,两张蜡笔涂出来的大红喜帖摊开落在茶几上,在烛影摇曳中惟妙惟肖,火柴棍小人比着胜利的v字手势。 小俩口纠缠在沙发上,额头贴着额头,手脚缠着手脚,毛毯有一半垂落在地上,沙发随着动作咯吱作响。 “新婚快乐,”严峫低头亲了亲江停的太阳穴,然后紧贴在耳边,含笑道:“我也是,我永远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暂时是网络版的最后一章番外啦撒花,鞠躬! 怕万一以后突然又有番外的灵感,所以先不挂完结标 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w () 第162章 Chapter 162 那天深夜后续情况之紧急处理之复杂,令整个专案组所有人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焦头烂额,宋平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头发都要在那天晚上掉光了。 廖刚带人从井下扛出步重华和吴雩,随后汪大队亲手押出了昏迷的鲨鱼。三人都被直升机送往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实施抢救,伤势最轻的毒枭不出所料第一个脱离危险,随即被押运进了公安部指定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武警持枪看守的特殊监护病房。 凌晨五点半,麻药过后的孟昭在重症监护室里恢复了意识。她刚上初中的儿子跟宋卉两人蹲在监护室门外,同时嗷地一下抱头大哭,她先生在边上语无伦次打电话给父母家人亲戚朋友,激动得人都站不起来了。当时市局紧急派了辆车去孟昭老家接她父母,两个老人接到电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差点吓瘫在了来津海的半道上。 十二个小时后,步重华在严密监护下醒来,生命体征平稳,得以拔除气管导管,由icu转入独立病房继续观察。他那十多年如一日严苛自律健康饮食所打下的良好体质基础在此刻发挥了很大作用,数日后就可以不需助力而自己坐起身,恢复状况良好稳定,医生表示只要他自己不作死,肺部溺液和轻微脑震荡也不会留下长久的后遗症。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吴雩。 吴雩的情况正跟步重华相反,他是个高需求病人,在抢救当晚还没来得及做手术的时候就醒了一下,手术麻药过后又醒了一下,此后大概每过几个小时就要醒一下;每次醒来都是一番人仰马翻吆喝折腾,然而每次他都只是睁着眼睛茫然望着icu的天花板,等几秒钟或几分钟后,仿佛勉强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才如释重负把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昏睡。 连医生都没法解释这奇特的现象,只能说他大脑里有种类似警铃一样的条件反射,让他在陌生的环境下无法安心让自己失去意识——也许是十多年生死经历,让他的身体形成了这种非常奇异的警戒机制。 整整半个月后,直到步重华不仅能自己颤巍巍下床还能迫使他骂骂咧咧的表哥严峫帮他洗澡剪头刮胡子甚至能焕然一新回到病床上开支队视频会议给大家布置工作的时候,吴雩才终于把这小半年来所有的伤痛和亏虚都补足,彻底清醒过来,结束了icu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狼来了一次的鸡飞狗跳。 icu护士长热泪盈眶,轮班护士相拥而泣,主治医生恭恭敬敬向办公室供奉的“绝不死人”牌上了三炷香,觉得解放区的天都他妈的晴了。 …… 为了避免比特币市场及世界毒品链仓促动荡,公安部下令暂时将马里亚纳海沟创始人落网的消息列为机密,只通报了国际相关部门,一夜之间把国际刑警和世界禁毒组织炸了个遍。 这个未来注定将震动国际社会的消息,就像被压在深海的重磅核弹,余波轰然震塌海沟,甚至撼动了貌似风平浪静的广袤海面。鲨鱼落网后的几个小时内,全球各个角落里有多少消息灵敏的大毒枭为此而恐惧紧张兴奋仓惶逃窜或摩拳擦掌……这一晚上紧张忙碌的专案组尚且不得而知。 很快,公安部将开始对毒枭进行全方位审讯,紧锣密鼓地做准备,打响粉碎暗网电商平台的第一枪。 …… “所以秦川呢?”严峫不满地问。 秦川又双叒叕跑了。 所有人都对他到底如何从爆炸塌方透水的矿井中顺利脱身,并且从深山老林逃之夭夭这件事充满了好奇,专案组甚至一度怀疑他已经死了。但后来对案发现场的彻底搜查却没发现他的尸体,甚至没发现能够证明他已经丧命的足量血迹,手榴弹爆炸现场只有那一滩红色的玉米淀粉,无声地刺激着步支队长脆弱的神经。 这个世纪谜团直到案发一个月后才解开,原因是当地乡镇派出所报上来丢失了一辆摩托车。醍醐灌顶的步重华立刻让人查了当天晚上出警的所有车辆,终于从一辆特警依维柯的行车记录仪中发现了某个高度疑似秦川的身影——他顺着一道通风斜井爬出矿道,摘下眼镜,理理头发,甚至还拍了拍裤脚上的灰。当时因为井下突发矿难,附近乡镇村头派出所都赶来了,那些上午出门上班下午回家种地的村镇协警八百年都穿不了一次制服,在兵荒马乱的黑夜中连凭衣服认人都做不到,更遑论是认脸;这姓秦的孙子于是操着以假乱真的方言,吆喝指挥几个当地协警实施救援,又骂走了两个走神看热闹的实习生,最后神态自若地推走一辆乡村派出所摩托车,油门一轰,就这么嘟嘟嘟地开走了。 摩托车最后的痕迹出现在荒山深处一片原始丛林里,之后再无踪迹,没有人知道他将怎样跋涉山林横跨华北穿越蒙古,再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国境线上脱身。 这头狡猾的猛兽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间,他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实习生转述的,这俩憨逼因为姓秦的王八蛋而被处分了,连惊带吓带害怕,至今情绪都非常不稳定: “他他他……他叹了口气说……‘老天保佑我,这辈子千万别再遇见内坑爹的画师了’……” 步重华从病床上挣扎爬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签署了对秦川的通缉申请。虽然他拒绝对任何人坦承自己在□□爆炸塌方后和“濒死”的秦川有过什么交谈,但后来据吴雩偷偷对严峫的形容,就是秦川宛如一个感情骗子,骗走了步重华作为一个人民警察的二百斤悲痛欲绝和五百斤感激涕零,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跑了。 严峫从建宁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抓秦川,结果忙乎半天,还赔了一辆迈凯伦,却啥都没抓着,内心之悲伤可想而知。那天下午他在医院病房里跟步重华两个骂了秦川一下午,两人情绪都非常澎湃,还争相安慰了对方很久,之前严峫被迫帮步重华洗澡理发的仇就此一笔勾销,生动形象地体现了什么叫兄弟联手抓毒贩,兄弟感情靠秦川。 “——不对啊。”吴雩靠在病床上,拿着半袋榨菜咯吱咯吱的吃,突然眉头一皱:“他说不想再见到我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得罪过秦老板?” 步重华正起身送严峫出去,闻声一回头,劈手就要抢那半袋涪陵榨菜:“你今天的零食份额早上就吃完了!这是谁又偷偷给你的!” 只听一阵蹬蹬蹬瞪,严峫赶紧贴着医院走道的墙跑了。 吴雩上次车祸后味觉消失,这次手术大输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半个身体的血都换了一遍的原因,对味道的感知能力有所恢复,对极咸极辣极酸的食物开始有了轻微的反应。这就造成了让步重华非常焦虑的情况:吴雩每天每时每刻都想吃零食,包括但不限于榨菜,辣条,辣腐乳,咸鸭蛋,腌酸菜…… 开始步重华跟他住在同一间双人病房里,还能用劝诱说教亲亲甚至武力镇压等手段稍微管着他点,但一个月后步重华就出院了。从那天后吴雩就像一只噗通掉进了鱼缸的猫,宋卉蔡麟张小栎甚至小桂法医他们每次来探望都会忍不住给他塞点吃的,连隔壁病房的孟昭都抵挡不住吴雩充满渴望的眼神,给他吃过半块腌带鱼。 “全是苯甲酸和亚硝酸盐,不准吃了!”步重华大理石似的俊脸生冷无情,高高举起涪陵榨菜,仗着身高让躺在床上的吴雩够不着:“医生说彻底恢复前必须饮食清淡,叫你多吃蔬菜水果,别成天躲在被子里啃辣条,你以为那天江停在病房里煮自热火锅还偷偷分给你吃的事我不知道吗?” 吴雩低声下气:“我没吃多少,只吃了两片竹笋和一筷子魔芋丝……” “我们明明说好想吃自热火锅就要拿三杯牛奶来换,你喝牛奶了吗?!” 吴雩:“……” 两人面面相觑,空气安静无声,步重华一只手高举涪陵榨菜如自由女神,而吴雩就仿佛眼巴巴望着自由火炬的底层被奴役人民。半晌步重华那不动声色的冷脸终于慢慢变了,从牙缝里吐出一句:“你别扒我裤子……” 吴雩一手包着绷带,一手拽着步重华的皮带,费劲巴拉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板上,仰头在他紧抿的薄嘴上亲了一口,吧唧! 步重华维持姿势不变,嘴角可疑地颤栗着,许久冷冷道:“不可能,你就别想了。腌渍食品里含有大量的防腐剂和亚硝酸……” 吧唧! 空气凝固了,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对你的健康不好,等出院后不管你想吃什么都……” 吴雩拉着他笔挺的衬衣领,闪电般吻上了那不断开合的嘴唇,步重华强自平稳的说教顿时被结结实实堵回舌尖,心脏一下提到了喉咙里。 大白天还在医院里他竟然就这样亲我…… 门还没关外面有人经过会不会看到…… 不行他只是想骗取我的纵容他根本不是真心想要亲…… 步重华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狂跳,全身血液一下冲上了头顶和脸颊,连呼吸都带上了一丝火热滚烫的味道。他情不自禁加深了这个吻,那只高举的手也渐渐落下来,正想往吴雩削瘦的肩上搭——然后榨菜biu的一下从手里消失了。 咯吱咯吱咯吱,吴雩在步重华的死亡凝视中迅速啃完了最后几片榨菜,把嘴一抹袋子一扔,一扒步重华的肩膀又想要亲,步重华蹬蹬蹬退后三步,又羞又恼:“吴雩!” 吴雩镇静地望着他,舌尖一舔嘴角。 “……我这一周都不亲你了!”步重华满面红晕,疾言厉色说:“而且你出院前再也不准吃任何零食了,酸菜鱼也不行!” 尽管画师对微表情的控制是专业的,但步重华还是能一眼看出,这小子满脸的震惊委屈难以置信直到听完了后半句才稍微有了那么一丝像是真的。 “我不是故意想要吃的……”吴雩慢慢缩回床头,额头抵着膝盖,似乎想无所谓地笑笑,但终究只颤抖着勉强勾了下嘴角:“我只是害怕等出院后,上边的处理结果下来,监狱里又冷又黑还吃不饱,我一个人会非常孤独……” 步重华:“……” “就不会再有自热火锅吃,也不能亲吻你了……” 步重华:“………………” “别怕,有我在呢。”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吴雩头上终于响起步重华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充满爱意:“要是上头真有人能把你关进去,我一定每天三顿踩着点儿亲自泡好了牛奶去看你,一顿都拉不下,放心。” 吴雩差点没摔下床,“步重华你还是不是人!” 步重华衬衣西裤皮鞋,精英风度非凡,居高临下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从今天开始起,凡是给你带零食的扫厕所一星期,给你吃辣条的倒垃圾一个月,带蔬菜沙拉和清炖鱼汤来探病的可以调休一个晚班。我倒要看看谁还敢顶风作案,从今天开始起这世上没有一根辣条能进这间病房门,不信你试试?” ——叩叩叩! 呼一声虚掩的病房门开了,翁书记和宋平两人站在门外,前者手里拎着鲜花水果,后者手里拎着卫龙辣条,身后是几位眼神游移的市委市局领导,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研究着病房的天花板。 “………………” “………………” 良久死寂后,步重华终于挤出几个字:“你们是什么……” “也没多久。”宋平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差不多就是监狱又冷又黑吃不饱肚子的时候。” 翁书记眨巴着眼睛瞅瞅吴雩,又瞅瞅步重华。他大概是想表现自己语言潮流跟得上时代思想开明不输给年轻人,但实际上他下一句话把尴尬的气氛推上了史无前例的高潮。他说:“呵呵,小俩口关着门还挺会玩……” 连吴雩都一手捂着眼睛,把脸埋在了被子上。 “您言重了,快请坐,请坐。”步重华真是用尽毕生功力才绷住了冷峻的面部表情,同手同脚地招呼几位领导,“您几位今天来是上面出了对小吴警官的处理结果吗?还是——” 病房里根本没有能坐的地方,因为步重华之前为了防止蔡麟小桂张小栎他们几个偷偷跑来找吴雩聚众开黑,让人搬走了所有的椅子和沙发。所以宋平和其他市委领导都站着,翁书记半边屁股坐在另一张空病床上,说:“哦,这倒不是,小吴警官的事我们还在帮他争取,主要是科兹莫·菲利普——就是那个暗网的鲨鱼——要出院进看守所了。” “罪犯想在接受审讯之前,再见画师一面。” () 第163章 Chapter 163 “——什么,菲利普先生想要见吴雩?” 步重华风度翩翩地摊开手,语气如同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一般克制、礼貌、字正腔圆,尽管所有人都能在那瞬间看见这位绅士的眼白:“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明白,有什么好见的,有什么必要见?如果每抓一个毒贩都要见一次,那以后画师是不是不用来南城支队上班了,全国各地各大监狱看守所每个月搞一次巡回演出,专门负责为毒贩送临终关怀是吗?” “………………”宋平说:“年轻人你注意一点,我建议你在上头对画师的处理意见下达之前每天沐浴焚香祷告三遍,公安部的爸爸们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夹紧尾巴,乖巧做人,好吗?” 吴雩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让领导非常满意的下属,木讷温顺不多话,接受什么样的任务和安排也都无所谓,你要见那就见吧。 他出院那天华北回春,草长莺飞,一树一树的桃花在津海市城郊两侧路边盛放,车辆驶过时纷纷扬扬直上天穹。然而看守所铁门却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高高的铁窗将灰白天光切割成几块,大楼昏暗走廊曲折,远处除了镣铐和铁链哗动的声响外一片死寂,连空气都化作了凝滞的胶状物,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肺里。 “这边,”带路的狱警十分客气,“您请。” “……” 狱警一回头,只见那黑衣的年轻人正站在走廊上,抬头怔怔望着冰冷的铁窗。逆光让他俊秀的五官投下一层阴影,仿佛盖住了许多难以诉人的往事和秘密,唯有眼梢在昏暗中微微闪着一点光。 狱警不由一愣。 “没什么。”吴雩收回目光,抬头走进了会见区,低声说:“谢谢。” 门咔哒打开,鲨鱼蓦然抬头。 一道他非常熟悉的身影在狱警的护送下走进屋,拉开椅子坐在对面,平静地望着他: “菲利普先生,别来无恙?” 吴雩明显重伤未愈,清瘦了很多,穿一套非常合身的黑色西装,外套没有扣,袖口露出白衬衣滚边。这简单、调和的素色搭配非常适合他,看起来非常精神,头发又有一点长长了,发梢扫在耳梢,衬托出脸色有种透明疏远的冷白。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装束。 鲨鱼定定地看着他,蓝眼睛里的瞳孔灰到几乎发白,半晌慢慢笑了起来:“刚才等你来的时候,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什么事?” 尽管知道此刻摄像头对面有很多双眼睛正牢牢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但毒枭并不在乎,笑容甚至还加深了:“你刚才穿过监狱的一路上在想什么?” “……” “你看到这镣铐,铁窗,冰冷发霉的砖头,不见天日的墙壁……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有没有感觉到自己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妈的这孙子在胡说八道什——”监控后一名主任刚要起身,被林炡一把拦住了,使眼色叫他坐下。 “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将要被溺死在这深海里,嗯?”鲨鱼上半身向前,几乎面对面地盯着吴雩:“——阿归?” 监控后的人群有一瞬间沉默,人人神情各异,没有半丝声音。 “……我来之前曾经猜过你为什么想见我,原来是想来看我后悔的。”吴雩坐在那里,半晌才哂然呼了口气:“你对我可能有一点误解,菲利普先生。” 监控中传来他的声音,因为伤情而有些沙哑,但在安静的监室里还是非常平稳清晰:“从解行走后到现在困住我的始终都是往事,而并非现状,因为仅从现状中逃离对我来说是非常容易的,不论是为特情组卖命还是来到津海以后,甚至是为你工作的那段时间。” 鲨鱼紧盯着他,“是吗,那你为什么从来没走过呢?” 吴雩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问:“你知道我今天在来之前,宋局对我说了什么吗?” “……” “他说我之前攒的三十多万现金已经被捐到我家乡去了,步重华又添了点,可以初步盖起一座小学校。” 听到步重华三个字的时候鲨鱼冷冷地眯起了眼睛,但吴雩没有在意这一点。 “马里亚纳海沟的口号是‘选择自由,而非暴|政’,据说你创立这个网站的目的是探索极致的去中心化和无政府主义,你也曾经许诺过要给我自由。但你和那些跟你干着相同事情的人选择性无视了最关键的一点:彻底、无边际的放纵最终只会导致犯罪,普罗大众追求的其实是风筝底下的那根线、倦鸟晚归后的那个巢。我也是如此。” “我曾经的那根线被坤沙和塞耶那帮人烧毁了,现在我找到了新的归巢。在你眼里看来它是束缚,在我眼里看来它是最终自由的基础。”吴雩笑了笑,站起身说:“菲利普先生,我们对自由的看法从一开始就是相反的,你招揽了我那么久,可惜从来没看清这一点。” 椅子在地上摩擦发出一声锐响,他转身走向门口,这时身后“哐当!”一声不知道鲨鱼撞上了什么,猝然脱口怒吼:“愚蠢!” 武警神经高度紧绷,话刚出口几乎立刻就弹了起来,却见吴雩一摆手。 “即便没有我也还是会有马里亚纳海沟,版本1.0倒下了还有2.0,就算有一天海沟彻底关站,alphabay、梦想市场、暗网华尔街也仍然在运营!只要匿名通讯技术还在,欲望就不会消失,你会被永远困在这里!你会在这个死循环里熬到死!!” 监控照不到吴雩的脸,只见他对着门,清瘦挺拔的背影几乎要消融在监室终年不散的阴影里,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回过头:“亚瑟·霍奇森死刑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欲望不会消失,战争也不会停止。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会在这个循环里待到死,就像我身前一代代先辈、身后一批批新人,总有一天我们会去同一个地方再度相见。”吴雩笑了下,尽管那笑纹很淡:“——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如你所愿后悔的那一天,菲利普先生,但你肯定是看不到了。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想邀请我观看你的死刑,我会同意的,但那之前我们应该不用再见面了。” 他在鲨鱼难以形容的目光中点了点头,打开监室门,平静地走了出去,身后传来暴怒的哐当重砸和武警的厉声喝止。 …… 吴雩出去的脚步比进来快,签字离开看守所时,外面的日头已经正午了。林炡坐在监狱大楼外的台阶上抽烟,见他出来便起身拍了拍裤腿,递给他一支云烟,吴雩边点火边向后一示意:“——不会给你们的审讯增加难度吧?” “不会,整个华北的审讯专家都上了,你这点刺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林炡吐了口烟雾,抬眸一笑:“我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吴雩动作一顿,似已有所预感,果然林炡说:“解行的烈士资格批下来了,在云滇立碑下葬。” 解行是铁板钉钉的烈士,但他的牺牲时间、讣告碑文却和吴雩将来的命运息息相关。只要确定了他牺牲在十年前,那就等于是上边承认了吴雩的名字和功勋,这也正是这段时间冯厅、林炡他们向上头积极争取的重点。 打火机在吴雩垂落的视线中映出幽幽两点火光,良久他才唔了声:“你们怎么跟上头说的?” “我说服了冯厅,冯厅出面作保,把十三年前的你划到了特情组秘密外聘人员名下,手续什么都是后来偷摸补办的,算是为老胡填上了这十年巨坑。其实认真说来,硬要从逻辑上证明你那十年的功勋也并非绝无可能,关键是看上头有没有人硬抗这份干系,国际大毒枭落网这件事是最终决定天平的关键砝码。”林炡拍拍吴雩的肩,“所以最后其实还是你自己挣来的,谢谢两个字就不用说了。” 吴雩微微一笑:“你想多了,我本来就没要说。所以我以后是去云滇还是……” “冯厅的意思是希望你回去,但我觉得还是省省吧,都什么年代了,别搞出举身赴清池孔雀东南飞的惨剧来。过几天云滇会把你的新档案补充完整转到津海,等津海把功勋也正式申请下来,你真正的名字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林炡向吴雩微微一笑:“提前恭喜你晋衔,吴……” 吴雩:“没事我就当个小警察也无所——” “……归。” 周遭突然安静,空气犹如冻结,吴雩面无表情盯着林炡,数秒后林炡终于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笑。 “你要是真敢在我档案上写这个名字,我一定会让你今晚就举身赴清池。”吴雩在狂笑声中冷冰冰地道,“而且乌龟配王八,你刚才等于是在骂步支队王八……等着吧,我这就把步支队叫来,他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炡一手捂嘴一手拍墙,简直连烟都要掉了,“不、不好意思步支队,我不是有意的,你看吴警官他真的只抽了这一根……” “?!” 吴雩登时心生不妙,条件反射四下藏烟头,但销毁罪证的最后机会已经转瞬即逝了。一只熟悉的手从身后伸出来,唰一下抽走了他指缝间的烟,毫不留情扔进垃圾箱,随即响起步重华人工智能般冷酷无情的声音:“昨晚发誓要戒烟的人是谁?” 吴雩:“………………” “偷偷抽烟者罚五百个俯卧撑或一周不准吃零食。下个星期的辣条没有了。” 提供香烟的罪魁祸首林炡简直笑得打跌,捂着烟盒赶紧跑了,差点撞上人家看守所值班室的玻璃。 “#¥%#¥%……”吴雩哭笑不得:“你太抠门了步重华!追我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你见过哪个男人还给上钩的鱼儿喂饵?”步重华反问。 当事雩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后悔并且非常后悔,恨不得揣着烟盒打火机转身进监狱去蹲几天。奈何步重华这个养生狂人的手段极其强硬,拎着吴雩的小脖子抖出了他全身的烟盒、散烟、火柴、打火机……叮叮当当全扔进了垃圾桶,一拍手轻描淡写道:“好了,回家吧。” 吴雩捂着眼睛无语凝噎:“不是说好了你今天去市局开会,晚上才回来吗?” “等不及,赶着来见你。”步重华唇角一勾:“告诉你刚才林炡没来得及说的第二个好消息。” 那瞬间他的表情很难形容,剑眉略微挑起,眼底笑容闪烁着一丝冰冷,薄唇拉出了一个轻微而锐利的弧度。吴雩下意识站住脚步,心有灵犀般感觉到了什么,只听他就带着那样的笑意淡淡道:“万长文的死刑核准下来了。” “下个星期一,死刑立刻执行。” · 万长文是枪决。 津海已经很少用枪决了,死刑核准是快马加鞭下来的。那天清晨万长文被拉出看守所监室,两个法官当面念完判决书,武警上去把他裤脚扎上、系上绳结,然后就左右架着拎上了车——真的只能拎,因为当时这条老毒虫已经完全不会走了,脚尖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军车行驶的一路上始终在全身抽搐,两只浑浊的老眼直勾勾盯着空气,连转都不会转。 刑场在津海城郊一片洼地边的芦苇荡里,下车时姓万的整张脸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死灰色,真的是那种跟死人毫无差别的灰。刑摄员上来拍照的时候武警一松手,他直接扑通一下趴在了地上,四肢如颠筛般剧烈抽搐。 “——万老板。”这时他听见头顶传来一道缓慢而低沉的声音,问:“你还记得我吗?” “……” 万长文好半天才发着抖抬起眼睛,涣散的视线映出面前一个方脸浓眉、身形魁梧威严、约莫五十多岁的男子,是津海市公安局长宋平。 宋平居高临下地打量他,那目光非常奇异,不像是仅仅在打量脚边一团腐烂恶臭的垃圾或即将被踩死的蝼蚁,而是还有些更加深切、更加刻骨,但外人又难以窥见的憎恶与仇恨。 “应该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他蹲下身来盯着万长文,一字一句说:“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今天你之所以被枪决而不是注射,是因为我。这颗子弹是我为你争取到的。” 万长文的脑子像是被水泥灌住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昏黄眼珠里陡然迸射出仇恨:“……你!你——” “我要你像当年的步同光和曾微夫妇一样被枪打死,我要让你在死前品尝百倍、千倍于他们的痛苦,我要亲眼见证你变成一滩腐烂的肉。”宋平眼眶通红,每个字都隐藏着被深深压抑的颤栗:“但你不会像他们的英灵一样永远被世人铭记,你会下十八层地狱受尽唾弃,直到还清你这辈子欠下的累累罪孽和所有血债。” 万长文眼珠不受控制地抽动,那是恐惧到极致的表现。他看见治安员在荒凉的芦苇荡上围出刑场,看见空地边停着的警车、法院车、殡仪馆运尸车,警戒线后已经准备好了黑色的裹尸袋。便衣刑警们在空地边围成几圈,每个人的神情都平静而冷漠,隐隐簇拥着最前排中间的一个手里捧着两张黑白遗像的年轻人。 那赫然是步重华。 “对了。”宋平刚起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一笑:“还记得你那唯一的孙子陶泽吗?步重华做主,已经把他的姓给改了。” 万长文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触电般张大眼,下一秒他眼睁睁对上了宋平怜悯而又居高临下的目光: “随母姓彭,叫彭忆泽。” 宋平转身向警车后去,头也不回,身后传来了万长文愤怒绝望的嚎叫和以头抢地的撞响。 步重华站在人群最前,吴雩沉默地立在他身后。黑白遗照上步同光和曾微投来微笑,他们是那么年轻、俊美而幸福,宋平眼底酸热的液体终于夺眶而出,随着他蹒跚的每一步掉在土地上。 他从来没有见过活着的步同光和曾微,甚至来不及在最终时刻到来前知晓彼此姓名。但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血色深夜,他和其他十余个不能排除嫌疑的马仔一起被关在边境一所村庄的祠堂里,大门被重重铁链锁住,火把映照出身边一张张惊恐的脸。万长文坐在前方正中的太师椅上,拿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剔指甲,身边挂着一排狰狞生锈的刑具,生肉烧焦的臭味混合着血腥弥漫在空气中,一层层浸透了祠堂的地砖和墙缝。 等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可怕,最开始他想吼叫、想挣扎、想不顾一切撞开那扇门疯狂地跑出去,想付出所有代价穿越回千山万水之外的家乡,哪怕再看一眼年迈的爹妈;但冰冷恐怖的现实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跟其他人一起直挺挺跪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几乎停止,机械等待着漫长、痛苦的死亡最终来临。 死亡并没有来。 天刚明时,祠堂的门终于被人急匆匆推开了。那一刻他就像终于等到了铡刀的死囚,在绝望中闭上眼睛,听见来人疾步奔到万长文身边叫了声东家,诚惶诚恐说:“办事的人把话传回来了,那两个条子到死都不肯交代‘画师’是谁……” “什么?!” “实、实在没办法,最后只能杀掉了事,还放了把火,不知怎么地跑出去两个小崽子……” 哐当一声亮响,万长文劈手摔了匕首,大骂摔桌和沸腾人声四下传来,但他轰轰作响的耳鼓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随之而来的羞惭、难以置信的错愕、轰然冲顶的暴怒……无数种激烈情绪同时重击在心口,让他整个人向后倒去,倒在了祠堂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来的血黑泥砖上,失神的眼睛望着晦暗天穹。 那个时候他还年轻,还不叫现在的名字宋平,后来的特情组负责人胡良安也没有积劳成疾,当时还是他的单线上级。后来他被边防武警成功解救回来,改名换姓、漫漫北上,身心俱疲遍体鳞伤,左手只有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右手牵着一名同样伤痕累累的稚子。 万长文还在逃,边境贩毒也还在继续。从那时起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是素不相识的战友用尸骨铺平了自己爬出地狱的路,是刻骨铭心的血仇压在肩上,督促着他在这人世间继续前行。 …… 砰! 枪声从身后响起,尸体倒地一声闷响,法医、刑摄和公证员一拥而上。 宋平在遗像前停下脚步,咽喉痉挛发抖。吴雩接过相框,眼眶通红的步重华张开手,父子俩给了彼此一个紧紧的拥抱。 云层低垂,苍穹广袤。风掠过芦苇荡一圈圈波浪,穿过苍凉宏大的尘世,呼啸奔向南方。 ——云滇烈士陵园。 仪式终于结束,人群渐渐散尽了。林炡背对着阳光,俯身放下一束白花,起身时呼了口气: “刚才都在找你,还以为你不来了。” 吴雩静静立在旁边新落成的墓碑前,肩上披着一件崭新的警服外套,双手插在裤袋里。阳光投下他斜签拉长的身影,与一排排灰色碑影平行,一时竟然分不出彼此。 “没想到你真的同意了把解行的碑立在这里。”林炡从张博明的墓碑前转过身,“本来冯厅还找我商量,打听你会不会像把步重华那样把骨灰迁到北边去,图以后祭拜方便呢。” 黑白照片上的解行风神俊秀、目光明亮,而吴雩眉宇间已经落下了细微的风霜,闻言摇摇头:“他没有骨灰,碑立在哪里都一样。” 林炡不由默然。 “再说他是在云滇长大的,也许更想跟自己的同伴和战友相聚在一起吧,毕竟特情组在这里埋下了很多人。”吴雩向周围望去:“想象一下他们在我们头顶上聚众斗地主,还是挺开心的。” 林炡哑然失笑:“是,所以我死后也想埋在这里。你呢?” 吴雩开始没吭声,林炡揶揄地瞅着他,半晌才听他淡淡道:“我跟步重华说了不用埋。找个水边把骨灰一撒,我自己会努力流到海里,随着水蒸气上升云层,雨一下遍布神州大地,就可以在这片国土上到处跑了,说不定还能来找你们打牌呢。” “……”林炡眨巴眨巴眼睛,半晌嘶地吸了口气:“老年夕阳游啊,看不出你还挺时髦!” 吴雩大笑起来。 林炡笑着摇头,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陵园出口走去:“过段时间公安部组织网侦攻破马里亚纳海沟网站服务器,到那时候我还要带人去津海,回头记得请我吃饭!走了!” 吴雩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两人的身影在灿烂阳光下渐行渐远,山坡下林炡的司机已经抱着他的电脑和厚厚几摞公文资料,等在了车门旁。 风吹过初春的草地,发出悉悉索索声,仿佛无数轻声笑语逶迤而去。吴雩站在那里,唇角边笑容渐渐消失,怔怔看着石碑上那张曾经与自己十分相似的笑脸,许久半跪下身,把额头抵在了照片上,深深地、彻底地吐出一口颤抖的气。 这时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随即有人俯下身,在墓碑前放下一大束郁郁葱葱的浅紫色小花,薄荷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 “你相信死后的世界吗?”吴雩闭着眼睛问。 步重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相信。你呢?” “……”吴雩轻轻呼了口气,余韵有些岁月淡去后悠久的苦涩:“生离死别过的人才会相信死后还有一个世界。” 春回大地,天空阔远。吴雩睁开眼睛站起身,与步重华并肩而立,阳光穿过斑斓树影映在他们脚下,石碑上英姿勃发的解行、制服挺拔的张博明、以及成排或清晰或泛黄的照片和名字,凝固着无数段战火纷飞的岁月和永垂不朽的传说,与他们静默对视。 “我小时候曾经梦想,等长大以后去很多地方,带着相机用脚步丈量辽阔山河,没想到后来却成了用脚步丈量无数个犯罪现场的警察。”步重华笑了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咱俩的骨灰混一混,让人一道撒水里吧。等春雨过后万物萌发,漫山遍野的新生命欣欣向荣,那些向死而生的英魂都会相聚在天上,与我们重新相逢。” “那时咱俩该多老了?”吴雩不由笑起来。 步重华沉思片刻,“起码得有八十了吧。” “你表兄说他要活到9十七呢。” “那我俩也努力一把活到9十9,不能输给别人。” “可我都不知道我生日是哪一年……” “今晚回家就给你好好过生日,啊。” …… 两道彼此相依的身影顺着长长石径,走向烈士陵园外一望无际的石阶,阳光下盛开着星星点点无数小花。远方的风从淡蓝色群山中来,穿过苍劲松柏与巍峨墓碑,穿过他们伤痕累累而彼此紧握的手,向山下广阔、太平的人世间迤逦而去。 风雪散尽,征程漫长。 深蓝色警服外套随风扬起,两道身影并肩而行,走向烈日苍穹下灿烂的国土与家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