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新明》 第四百零三十章 南巡(七) 明正德五年,刘六刘七起义爆发,起义军克济宁后,冲入鲁西南,克十县,其中包括曲阜县。起义军并对距曲阜县十里的阙里(按:孔子故居,代指孔府)进行了大肆破坏。 起义被镇压后,因圣人家被破坏而颜面扫地的朝廷痛定思痛,移曲阜城于阙里,将立于被赏赐的土地中间而无遮无挡的孔府包在新建的城砖石墙内,称新城。原曲阜县城则称旧城。 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为了保护一个非王族而修建了一座城的故事,空前绝后。 从正德八年开始一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曲阜近乎等同于孔府,孔府等同于曲阜。 而从唐懿宗咸通年的孔续为曲阜县令开始,曲阜城的县令只有一个姓氏。间或有县令因作奸犯科,失职不法而去职,但因历代衍圣公保举本家任职县令,朝廷一般都给面子,后来就留下了惯例。 曲阜县令虽然被孔氏把持了好几百年,但形成惯例之后,县令与衍圣公的关系未必好——衍圣公手头紧一紧,县令考绩什么的都完不成。 县令为了考绩全听衍圣公也不行,若全由着不着调的衍圣公,履职不力、包庇不法这两个罪名可不小。 此际县令孔贞教并非与孔尚贤本支,他当县令仅仅是因为本家而已,这家伙与衍圣公孔尚贤近乎水火不容。 隆庆年间,因县令孔承厚妨碍衍圣公孔尚贤管理新城,衍圣公奏请朝廷,称曲阜设立知县完全是冗官冗员:意思是曲阜交由孔府代管即可。县令之职竟可以不设。 作为世代公爵,孔尚贤居然要触碰勋戚不得干政的底线,差点捅了全体御史和给事中的马蜂窝。 朝廷讨论半天,给了孔尚贤一半面子。决定从孔氏廪膳生员中选取四人,经过两次考核后,考选一人授以曲阜知县,住旧城。 这知县跟其他知县一样进行考核,与衍圣公管理孔府和孔庙的政务互不干涉。如此,才将管理民事的县令和衍圣公的管辖权分离开。 孔承厚后面两任县令分别是孔弘晟和孔贞教。孔弘晟接任后,对衍圣公言听计从,他当县令的时,孔府中人就是新旧两城以及乡间的土皇帝。 等孔贞教接任,孔弘晟留给他一地鸡毛。新旧城墙年久失修不说,税收被孔府代管,孔贞教的办公经费还得求着衍圣公府手指缝里漏点出来。 这谁能忍?孔贞教还得接受考成法考核呢。于是,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剥夺孔府代收代管曲阜税政。衍圣公也不客气,通知数百顷缴税的孔氏地主,共同欠税。同时,凡佃租孔府地的佃户,丁银只能缴到孔府,由孔府代缴,不得交给旧城。 一来二去,双方斗出真火,衍圣公孔尚贤再写奏章,把孔贞教告了。参他不孝、欺君等三项大罪。要按着罪名来看,孔贞教杀头都是轻的。 上文已经说过,朝廷有言在先,衍圣公和县令职权分开,衍圣公不得参奏旧城知县,因为这是山东按察司或山东巡按的职权范围。 孔尚贤仗着身份乱咬,要按以前朝廷敬着孔府的时候当然没问题,但遇到朱翊钧就出了问题。 奏章留中不说,朱翊钧在早朝的时候对孔尚贤进行了严厉的斥责。骂他辜负了嘉靖皇帝关爱他的圣恩,责令他只管好孔府、孔庙分内之事,其令再敢出孔府一寸,衍圣公就得换人。 孔尚贤从此消停了,孔贞教因皇帝撑腰,反倒嚣张起来,这些年孔府中人谨小慎微,唯恐被他捉了错处去。 在朱翊钧掌权大变法之前,明代的官僚体系是很有意思的,不能用后世的思维去理解。 若按后世人理解,巡抚管着知府、知府管着知县,一级对一级负责,中央朝廷如臂使指。 实际上不然,对于每个县辖区来说,除了皇帝,县令最大——因为县令和巡抚的权力来源一样,都是皇帝亲自任命的。所谓只有分工不同,没有官职高低,这是明代官场处理政务时必须考虑的现实。否则,七品给事中也不能让阁老都忌惮。 知府对县政只有协调、指导的权力,并无实际管辖权。从官员只对权力来源负责的角度来说,县令不听知府的,知府并没有好办法。他顶多上奏参劾知县,皇帝听不听两说——与后世县长选退要经过市委完全不同。 聪明些的皇帝一般都支持官大的。当然也有例外,这就是强项令所在多有的本质原因。 变法之后实施了“火耗归公”,这才从财权角度加强了巡抚和知府的权力。加上上级官府可以在司法案件上折腾知县,政令下达的阻碍才降低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 总之,在县令立得住的地方,衍圣公这样的公爵,也得伏县令管——这就是“破家县令”产生的体制原因。孔贞教得到了朝廷的支持,衍圣公就老实多了。 因此,皇帝巡幸曲阜的钧令就一式两份,孔贞教和衍圣公各得到了一份——就两人的分工做了明确。孔府之内,归衍圣公府管;孔府之外,归曲阜县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对曲阜城的孔贞教来说,这事儿有点压力但不大——曲阜旧城没什么看头,新城里除了孔府、孔庙,其他地方皇帝哪有闲情溜达?把路修一修,沿途再做些表面文章即可。 得了令旨的衍圣公也能想到此节,忙召集衍圣公府诸官会议。会上衍圣公道:“本朝太祖以来,对咱阙里的待遇是一脉相习,越来越优渥。皇帝南巡,德州距离曲阜五百里,下一站聊城距离曲阜也要有四百里,还是要来祭拜圣人......可见祖圣遗泽,被于万世也。本次接驾,皇帝一家要把府、庙都看过,大伙儿自今日起,就要准备起来。” 其堂弟孔尚坦闻言道:“接驾银子何来?” 孔尚贤闻言脸色一黑。孔府虽称天下第一大族,但花销也大,攒不下银子。本家祭祀多不说,各种年节皇帝还要派人来祭祀,钦差花销大,各种体面也要银子堆砌。 因为圣人门庭,架势还得端着,商人乃四民之末,孔家做起生意来好看不好听。虽然地多,但土坷垃里能刨出几个银子?若管着曲阜城的税收,还能雁过拔毛周转开,可皇帝支持县令,衍圣公也没办法。 此时只好咬牙道:“只好挤一挤。咱们先列一列支出大头,府、庙粉刷一遍是要的,得八九百两,宽点算一千两;如今春暖花开,到处要摆上花盆,堆砌些花样,这一项要五百两;府中垫道用的红毡买点新的,有四五百也就够了,偏殿地方用旧的刷洗刷洗......” “这是当今登基以来第一次祭孔,如何能将就?” 衍圣公打个磕绊,听孔尚坦道:“此次皇帝巡幸,带着皇后和太子,一家子都来——行宫设在何处?总的按规制装饰装饰,这一项没有千八百下不来。要是住两天,各种幕次和招待也要几千,两三千哪够?一万两都悬。” 衍圣公听了牙疼。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三十一章 南巡(八) 开罢了公府会议,孔尚贤一脑门子官司,都是被银子闹得。回到书房里长吁短叹半天,只好降尊纡贵,亲笔写帖向老城知县孔贞教求助,其中言道: “为接驾事......恭照圣驾南巡,我族人世受国恩,分应胪欢称祝......此前有居县族人乐输承税等名册在公府,不及往年十分之一也。查我族人涵孺圣化、累世蒙恩,当此千载一时之圣,不思稍报涓埃,是毫不知尊君亲上之大义也,甚属不合。” “上虽不欲扰民,但不十分报效,无以表我等衷爱感戴之诚。今欲劝令民、佃捐输物料若干,出车马、槽、铡、锅口、缸盆之类,另劳役平整御道等......所费不赀。烦请贵县促令缴纳乐输,若有顽抗不尊者,指名禀请贵县添差协催等等。” 这公文不像公文,信件不像信件的东西到了孔贞教手中,孔县令一口恶气才吐了出来。冷笑道:“这老东西可算有把柄交在咱家手中。” 接驾事大,孔贞教尽管不打算照着孔尚贤的办法来,但没有在这件事上闹幺蛾子。接到衍圣公的求饶信,仰天大笑三声后,浑身舒爽的约谈了一批商贾捐输,将此后三年的商税都收了上来。 最后新旧两城各自分摊一半,凑了二万三千多两银子,将新旧两城装点的美伦美奂,招待皇帝一家以及陪驾诸臣的各种花销绰绰有余。 万历十六年四月十三,圣驾到达阙里。衍圣公以下接着皇帝卤簿仪驾,大礼参拜不提。 待奏答毕,皇帝携太子下车,亲手搀起孔尚贤,道:“圣人门庭前,朕还是走几步的好。” 衍圣公口中连称不敢,奏请皇帝乘辇直入二门。伴驾的礼部尚书王锡爵笑道:“衍圣公不必如此,皇上尊圣人,非尊你家门庭也。”孔尚贤这才没有谏阻。 及到了大门前,皇帝看着严嵩手书的“圣府”二字,笑道:“严分宜的字还是很好的。” 孔尚贤脸现尴尬之色,回奏道:“陛下说的是,罪臣严世蕃之长女,乃臣之贱内。严嵩罪迹不彰时,与臣祖、父交好,其家虽败......但臣不能......” 朱翊钧本来只是随意调侃一句,听他絮絮叨叨的解释,却立住脚,静静听着。 见衍圣公越说越尴尬,王锡爵忙缓颊道:“陛下,衍圣公之母张氏,乃昔日建昌侯之女也,建昌侯被世宗下狱问死,老衍圣公守诺迎娶,时人以为佳话也。” 孔尚贤听王锡爵讲起自己父母的好话,忙躬身向他表示尊敬和感谢。朱翊钧见话头已断,就笑了笑迈进大门。 略看过前院摆放的盆景花卉,衍圣公又引导皇帝进入二门。二门匾额上写着“圣人之门”,却是弘治、正德时两朝首辅李东阳手书。 朱翊钧笑道:“这匾仍是首辅写得,可也是公府亲家?”这回连王锡爵也尴尬起来,在一旁干笑道:“皇上最是圣明不过的。” 年近半百的衍圣公觉得皇帝好像在内涵孔家,因天气热,脸上不由的有些红,额头上也布满汗珠。 众人进入二门,见一座精美大门单独立在院子当中,左右并无墙壁。此乃与国同休之家才有的“塞门”,又叫做“仪门”。 此际仪门左右鲜花如锦,衬托着孔府规制最高的大门,毫无作用但富贵典雅。朱翊钧抬头看时,见门上匾额“恩赐重光”。 孔尚贤抹了把汗,接着介绍道:“嘉靖二年,蒙世宗赐名重光,乃重修仪门以示臣等敬仰天恩之意。”这话算是对皇帝内涵的小小回敬。 又怕皇帝真生气了,孔尚贤抬眼偷瞧圣颜,却见皇帝盯着这道仪门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孔尚贤吓得心脏一紧,生怕皇帝恼了。 朱翊钧此际走神,却与孔尚贤无关。因为他前世见过这座仪门——当时的他,并没资格让当地文旅部门将这道门打开走一走。此际见紧闭的大门洞开,心中百转千回,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这边走神,最佳捧哏王锡爵忙接住衍圣公话题道:“刘六刘七罪孽非小,然世宗皇帝对贵府再造之恩,如此重视并不为过。” 衍圣公哪里敢说什么,忙点头称是。 ...... 参观一遍,朱翊钧就住进衍圣公为之准备的行宫——孔家在古泮池边上的大别墅,皇后等人早就在此等候伴驾。 等用过晚膳,庄皇后见皇帝好像不爱言语,就闲话道:“孔府用度堪称豪奢,家具用具都非凡品——至少宋、元年间的器物到处都是。” 朱翊钧闻言叹道:“此乃天下第一世家,自古以来,多有改朝换代的,也有兴灭无常的世家,唯有此一家同天并老,即便皇帝也不敢慢待——也许只有一人可以睥睨之,我却是远远不及了。” 庄皇后好奇道:“臣妾不知此人?” 朱翊钧笑叹道:“这个人你不认识。”顿一顿说道,“今日你不曾进孔府,他家二门里有一座太祖诫谕碑很有意思,乃是太祖称帝后与第五十五代衍圣公的对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见庄皇后满脸好奇,朱翊钧笑着讲述碑文道:“洪武元年十一月十四日臣孔克坚,谨身殿内对百官面奉圣旨。‘老秀才近前来,你多少年纪也?’对曰:‘臣五十三岁也。’” 见庄皇后脸露笑意,朱翊钧也笑道:“是,太祖叫衍圣公‘老秀才’,也是平易近人的意思。”接着复述道: “上曰:‘我看你是有福快活的人,不委付你勾当。你常常写书与你的孩儿,我看资质也温厚,是成家的人。你祖宗留下三纲五常垂宪万世的好法度。你家里不读书,是不守你祖宗法度,如何中?你老也常写书教训者,休怠惰了。于我朝代里,你家里再出一个好人啊不好?’” 庄皇后听到此处,点评道:“太祖说与他的可算情真意切。”朱翊钧闻言笑道,“你且慢评论,后面还有呢。” “二十日于谨身殿西头廊房下奏上位:‘曲阜进表的,回去。臣将主上十四日戒谕的圣旨,备细写将去了。’上喜曰:‘道与他,少吃酒,多读书者。’前衍圣公国子祭酒克坚记。” 庄皇后笑道:“‘少吃酒,多读书’,又有些敲打的意思在里面。” 朱翊钧道:“正是。太祖初称帝时,下旨命孔克坚到应天觐见。克坚以为天下未定,胜负尚未可知,先称疾并遣其子赴应天。太祖大怒,下旨说‘自己虽起庶民,然古人由民而称帝者,汉之高祖也。尔言有疾,未知实否,若称疾以慢吾不可也’,孔克坚接旨后日夜兼程到了应天。” 庄皇后听出了皇帝对孔府的揶揄之意,掩口笑道:“原来他家人都是墙头草,贱皮子。” 朱翊钧正色道:“是,这家人每到改朝换代,修降表可快了。只不过因为圣人遗泽,各朝各代都加恩他们。对这样一个吉祥物儿,却是豆腐掉进灰堆里,难办。” 庄皇后蹙眉想了想,也只能微笑了。朱翊钧想起重生前了解到孔子后人与日本人合作的诸般汉奸行径,叹道:“孔子遗教华夏之人忠君爱国,但其后人在金、元时期的表现,堪称丑态百出。” 庄皇后想了想道:“皇上欲‘尊孔’,的确是难办。” 朱翊钧闻言双眉一轩,冷笑道:“吾欲尊孔,却与孔府有甚关系?等后日祭拜了孔庙再说。”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三十二章 南巡(九) 经过短暂修整和准备,万历十六年四月十六日,朱翊钧着天子冠服,率太子、文武百官过泮水桥自棂星门进入孔庙,以帝王之尊祭孔。天子祭天,先拜棂星,孔庙建此门意思很简单——尊孔如尊天。 此际的棂星门乃木制结构,四楹三间,雕梁画栋不必细表。进此门后,三座牌坊依次而立。 朱翊钧抬头看时,第一座牌坊为嘉靖时任山东巡抚曾铣手书的太和元气坊。点头对太子叹道:“写此牌坊的是曾铣,曾石塘,你可知他的事迹?” 太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答道:“儿臣不知。” 因没有详细解说的时间,朱翊钧只是做出结论道:“曾铣志在立功,身遭重法,虽有严嵩等辈构陷的原因,也有世宗做事虎头蛇尾,诿过于下的缘故。” 旁边众臣听了,面面相觑。听朱翊钧对太子道:“为人君者,谋定而后动,动则不移。如今变法大兴,与父皇与中兴郡王两个一直初心不改的推动分不开。如果遇到困难就想着绕道,那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太子躬身应了,众臣这才恍然,心知这是皇帝在抓住时机宣示变法大政,同时教导太子。 君臣边走边看,见各处桥梁阶级,焕然鼎新,杏坛碑额,彩绘描金。殿阁规模壮丽,工艺精致,足称瞻仰。 朱翊钧对衍圣公和山东巡抚李戴道:“朕此番祭孔,决定突然,你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的如此周全,足见平日里功夫下到了。”两人听玉音褒奖,忙躬身谢恩。 及到了大成殿前广场,皇帝携太子到侧边寝殿休息,大臣按序排班,内臣与衍圣公府整理祭品,并舞班、乐师俱都做好了准备。待吉时一到,祭孔大典开始。 首开帝王祭孔的是汉高祖刘邦。公元前195年,汉高祖刘邦过鲁,以太牢祀孔子,并诏诸侯、公、卿、将、相至郡,先谒庙而后从政。刘邦不但开后世帝王祭孔之先河,而且开了后世帝王令地方长官上任前先谒孔庙后从政之先河,有点任前宣誓就职的意思。 刘邦之后,到过曲阜孔庙祭孔的大概有十几位皇帝,离朱翊钧最近的是拉低了封禅泰山档次的宋真宗,明代皇帝从没有来过孔庙本庙祭孔。 因此,典礼仪式只能参考前代——汉高祖、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这些皇帝的祭礼:无非具三牲,天子用八佾的乐舞,演奏金声玉振,古朴悠扬的韶乐,吟唱孔子德侔天地、道贯古今的颂词,走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撰、送神这些流程而已。 唯一要请皇帝定夺的,就是朱翊钧是否跪拜孔子——据礼部考证,汉代皇帝大概率是跪拜孔子的,因为那时候中国人行礼多用跪拜;但唐代、宋代皇帝是否跪拜孔子没有详细记载,这事儿必须皇帝定夺。 朱翊钧此前听王锡爵的请示,略一沉吟道:“按我朝制度,朕祭天用三跪九叩之顶礼;孔子乃至圣先师,不如天、也不及列祖列宗。朕见老师,躬身而已,见先师神位,用一跪三叩为宜。” 王锡爵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尊孔至矣!天下士人闻之,不归心者不如禽兽也!”说完,激动的呜呜哭了好几声。 自从嘉靖初年首辅张璁拆毁天下孔子塑像以来,各地孔庙祭孔只有神主牌可用。朱翊钧按照设计好的流程,对着孔子牌位跪地叩首——文武百官无不感动到热泪盈眶。参加乐舞的孔氏族学的学生也激动不已,恨不能当时就死了来报答君恩。只有少数几个大臣嘴角噙着冷笑,看皇帝在哪里演戏收聚天下士子之心。 待庄严肃穆的典礼结束,主持典礼的孔尚贤已经大感疲劳。但年富力强的皇帝却兴头头的,用午膳前,对衍圣公道:“朕欲与皇后、太子细览,你等安排一下。”顿一顿又道,“待游览毕,朕与太子在诗礼堂听你讲读经文,诸臣陪同。” 孔尚贤听了,木呆呆应了。按此前礼部定好的流程,皇帝祭孔还有一个程序是到孔林孔子墓前祭奠,但皇帝口含天宪,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衍圣公也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赶紧安排人通知衍圣公夫人等去行宫接皇后并陪同前来。 这边陪着皇帝与太子用膳后,衍圣公才得空出来,问自家人道:“速去孔林看看,有没有犯了忌讳的东西?怎么好端端的,皇上不去了?恐有小人作祟也。” 孔尚坦听了,先安排管家去看,随后不放心,自己一溜小跑去了。在牌坊、石桥等皇帝要走的路上看过,见皇帝扈卫早就将前后围护住了,没什么异状。 及走到“大成至圣文宣王墓”石碑前,孔尚坦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扭头就往回跑。到了衍圣公跟前,低头附耳说如此如此。 孔尚贤闻言皱眉道:“皇不能拜王?这......这......如何是好?现在哪里来得及重刻。” 孔尚坦微笑道:“碑文是自上而下的,用红绸子将王墓两个字围上即可,咱家有高供桌,拿将来摆上贡品,皇帝也看不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孔尚贤重重点头道:“就如此这般做。你速速去准备,待我寻到皇上高兴,再请旨。” 朱翊钧小睡半个钟头,正起身洗漱时,皇后进来了,朱翊钧于是在皇后伺候下穿衣。 内侍来报孔尚贤等诸臣仍来伴驾,朱翊钧微笑道:“他们陪朕这许多天,也都乏了......放他们半天假,各去松乏罢了,让荆石先生、衍圣公几个陪朕与皇后转转。” 众臣虽然想见识见识皇后的绝世容光,但皇帝小气也没什么办法,纷纷谢恩散讫。 因上午大典庄重,朱翊钧没有离开孔庙中轴线闲逛。下午松散些,他与太子就由礼部尚书王锡爵、衍圣公孔尚贤等陪同,国公夫人以及服侍的女官则陪着皇后,一行人谈谈讲讲混在一处,从孔庙仪门——参同门附近再次向内游览。 王锡爵和衍圣公等大臣怕唐突,哪有四下里张望的闲暇,都低着头,目光所及除了衣角就是石板。只有皇帝问起来,才抬头为皇帝解说一二。 仪门所在广场建有四座碑亭,即为鼎鼎大名的孔庙四大明碑,君臣不免要瞻仰一番。朱翊钧细览碑文内容,与皇后太子叹道:“历代祖宗都尊崇至圣先师,朕不能不肖。” 吩咐左右道:“取纸笔来。” 因朱翊钧善写大字,衍圣公家早就备好了。于是文房四宝霎时而至,另有仆役抬着桌子毛毡等,将上好的泥金宣德纸铺在毡子上,压上羊脂白玉雕刻的蟠龙镇纸。 皇后见朱翊钧取了一只放在笔洗中开笔,忙对太子道:“去给你父皇磨墨去。”太子答应了一声,近前磨墨。 朱翊钧问道:“太子今日参观孔庙,可有所得?” 太子边磨墨边答:“辉煌壮丽,不下于紫禁城。” 衍圣公孔尚贤闻之色变,忙启奏道:“臣之家庙,焉敢与皇城比肩?太子谬赞了。”小太子见衍圣公反驳自己的话,脸上就露出不快来。 朱翊钧先是眉头微皱,随即展颜笑道:“衍圣公不必如此。孔庙非你一家之庙也,乃我华夏苗裔万世之庙——圣人以降,这天下不知换了多少主人,唯圣人之泽被相传永世。所谓‘崇天法地,克明峻德’,万世师表也。” 衍圣公听皇帝语及国祚更替,不敢答话,又不敢不答话,脸上现出尴尬来。 朱翊钧不理弓着身子的衍圣公,蘸墨写下“万世师表”四个大字。又对太子道:“你如今也读书有年,可喜欢四书?” 太子闻言,脸上表情丰富极了。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三十三章 南巡(十) 因皇帝积威,众人在太子尴尬时都不敢发言,太子先是发窘,随后就有些羞惭了。他只能低声回奏道:“儿臣于四书确实不喜,但颇喜格物之学......”顿了顿忙补充道:“四书中,《论语》儿臣也颇爱读。” 朱翊钧见他发窘,心中颇为好笑,闻言戏谑道:“故宋赵普‘半部论语定天下,半部论语致太平’,你若通了论语一书,这个年纪也够了。”太子脸色这才恢复正常。 王锡爵此时忙转移话题道:“皇上‘万世师表’之评,阙里应与有荣焉。臣意将之置于正殿以为匾额,未知圣意如何?”孔尚贤闻言忙表示赞同,恳请皇帝同意。 朱翊钧笑着点点头,横了太子一眼,迈步向前。皇后庄静嘉怕儿子尴尬,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走了几步,太子突然指着周边建筑道:“此前朝廷已经下旨,天下所有殿阁之属,必用避雷针,以防雷击起火,尔等为何不做?” 衍圣公吃了一惊,忙躬身道:“此事是臣疏忽了,乞陛下恕罪,臣等立即整改。” 朱翊钧闻言,笑着看了太子一眼。王锡爵在一旁赞同道:“皇上,殿下提醒的是。臣记得弘治年孔庙曾雷击起火,殿阁俱为灰烬,孝宗爷拨款重修花了十数万——衍圣公可不能轻忽啊。” 孔尚贤头上见汗,不住的点头称是。 太子在一旁又道:“本宫听言,孔庙有至圣先师塑像——可有此事?” 朱翊钧闻言眉头微皱。王锡爵见状忙问道:“衍圣公,可是真有此事?” 衍圣公孔尚贤回奏道:“孔庙此前确有以吴道子所画像为本的塑像,但自从嘉靖爷禁毁天下至圣先师塑像以来,已经尽数拆毁了,绝无此事——太子殿下,进言之人恐未知此事,也是有的。” 太子小小年纪也有些威严之像,闻言冷笑道:“吾还听闻,孔府之人对他人说,‘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这话可是有的?” 朱翊钧听闻此言,心中已是笃定,扭头看了一眼皇后。皇后庄静嘉不敢与之对视,面色略带赧然。朱翊钧压住火气,脸色如常看向衍圣公时,见他已经跪地磕头,身体抖动如同筛糠一般。 朱翊钧轻哼一声,见一旁的王锡爵脸色涨红,似要有所规谏,忙哂道:“无知之人无知语,这话也值得拿到朕身边说?衍圣公不必如此,起来罢。”沉吟一下,又瞅了皇后一眼,见皇后脸色略带紧张,扯住太子的袖子摇动,心下不由得一软。 随即脸上露出笑来,温言抚慰了衍圣公几句,命左右将之扶起。衍圣公被太子三言两语险些陷入死地,精神都有些恍惚了,起身之后仍涕泪齐下,身子颤抖不已。 朱翊钧边抚慰衍圣公,边冷眼关瞧太子表现,见他努力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微微翘起的嘴角出卖了他的心情。 朱翊钧心下暗自嗟叹。随即整理心情,笑容满面的逛完了孔庙。太子被母亲警告后,也未再出幺蛾子。衍圣公原打算请皇帝按原计划到孔林祭孔,如今却哪里敢张嘴? 朱翊钧心中转着念头,对衍圣公道:“今日经筵,孔府家学中,秀才以上或进了大学的,可以都来听讲。” 衍圣公身体猛地一震,随即激动的满面涨红,口中道:“今日臣家得沐如是皇恩,臣可以告慰先祖了。” 太子见皇帝随手一个小恩惠安抚了衍圣公,脸色严肃起来,若有所思。 待孔庙参观完毕,天色还是亮的很。因皇帝要幸诗礼堂与群臣听衍圣公讲经,皇后以身体乏为由告退返回行宫。 朱翊钧因怕她多想,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道:“晚膳朕与太子在此处用,春日正好,你要多用些。”皇后有些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笑颜如花道:“是,皇上也要多用些。” 皇帝要去诗礼堂虽然是午膳前才说,但两个时辰足以让孔府做好准备。待一行人穿过燕申门时,王锡爵拍马道:“此名乃孔子闲居之意。如今皇上临幸于此,不如改为‘承圣门’。” 朱翊钧笑看着衍圣公,孔尚贤此时惊魂已定,忙点头道:“臣意也如此。”朱翊钧未置可否,转头问太子道:“‘燕申’二字何来?” 太子不能答。朱翊钧笑道:“‘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此乃《论语.述而》篇中语。说的是孔子退出朝廷闲居时,穿戴齐整,态度温和——不因失意而颓废,也没有因为当不了官而乱发脾气,说的还是‘克己’自然而然,乃修养功夫。” 太子闻言点头。朱翊钧见他有些垂头丧气,就拉起他的手笑道:“你年龄尚幼,不知道这些也没什么,以后你记着多跟朕学,跟老师学、跟同学学,渐学渐进,早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太子闻言,咧嘴乐道:“嗯,孩儿知道了,一定跟父皇多学。” 朱翊钧接着道:“可不仅是跟着父皇学呀。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优点,你要仔细观察,照着圣贤道理学习他们的长处......” 顿一顿,指着衍圣公道:“例如孔卿,他泛览经史,出口成颂,这读书功夫就是优点,你可以照着学。今天诗礼堂经筵,孔卿主讲,你认真听就有所得。” 衍圣公在一旁听着,忙躬身逊谢。朱翊钧又指着王锡爵道:“例如荆石卿,他锐意改革,才高且刚正,却时常负气而不容人——你要学他的刚正,规避他负气不容人的一面。” 王锡爵张大嘴巴,眼眶立即红了,躬身哽咽而不能言。朱翊钧正色对太子道:“君主欲治理国政,要善用每个人的优点,防范他的缺点影响政务,不因自身好恶而用人——这非常、非常重要,记住了吗?” 太子似懂而非懂,点头应承了。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三十四章 南巡(十一) 孔府的诗礼堂正殿五间,绿瓦朱甍,彩绘斗拱。始建于元,弘治十七年改扩建成如今规模。院中堂前有一株唐槐,根柯蟠结,枝繁叶茂;两株宋时所植银杏树,浓荫半亩。 天时已近黄昏,朱翊钧携太子到了正殿,略略观赏后,即进偏殿幕次用膳。随后更换袍服,饮茶小憩。待时辰到,衍圣公身穿公服正装,奏请皇帝御经筵。 朱翊钧携太子出门时,见适才空无一人的院子内,诸陪驾大臣并孔府秀才等均正装垂手,黑压压一片肃立,一声咳嗽都不闻。院子边角已经挂起鲸油灯,因天色尚白,并未显出明亮。 正堂台阶上方已经设好御座,朱翊钧走上去坐了。御座右下设一交椅,乃太子座位,其他大臣年老者皆赐官帽椅坐定,其他人等皆立。 王锡爵出列奏请经筵开始,皇帝御音曰可。随即衍圣公面东而立,讲大学之道。《大学》乃儒家道统真学,所谓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凡开讲儒家经典的,多从此处入门。 因服膺心学,孔尚贤此次讲学重点以“明明道”为主旨,从“无善无恶本体”讲起,又讲“有善有恶为意之动”,待讲到“明自常明时”,论证了“良知以立。”。 孔尚贤虽喜好读书,但天资并非出类拔萃,只凭着“孔圣人说得对、朱圣人解得妙、王圣人见得深”去说,哪里能研究到儒学的精微幽深,自以为得之而已。 等按照日常惯例讲到“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明还明也。”时,突然心里咯噔一下,额头上也淌下汗来。 当今皇帝自幼就定义了“格物”,就是字面意思。此定义在南台会议后在经学圈子内迅速扩散,也颇有争议,与心学的“为善去恶”比较,唯物与唯心区别甚大。 王阳明所论“为善去恶”其实也不是字面意思,如果广义的理解,他定义的“善”是指事物的本来规律,“恶”是指影响人掌握本质规律的伪学,如此才能与“知行合一”有机联系起来——但这层意思非一般人能够理解,孔尚贤更加不行了。 孔尚贤平日里与同好辩经时,觉得很随意就能将格物讲说明白,但今天皇帝提出经筵要求给他准备的时间很短,他也没有时间深思如何在皇帝面前讲述与之相反观点。 若今日龙心嘉悦,那咋着胆子说说也不大要紧。但皇帝先是不祭孔墓,随后太子又险些要了命去,孔尚贤摸不清皇帝心意,哪里敢再说? 朱翊钧端坐不语,众臣与诸生见衍圣公突然尴尬卡顿,无不面面相觑。坐在官帽椅上的申时行洞若观火,起身道:“衍圣公,经筵乃以人主面与贤士大夫相接,君臣之间有聚会精神之美,至于学说论点相异,自然之事尔。若以惶恐之心待之,恐失陛下兼听之明。” 朱翊钧闻言微笑道:“正该如此,龙宇卿不必纠结。” 孔尚贤躬身表示受教,磕磕绊绊的把学讲完了,较之之前的侃侃而谈,后来讲的内容寡淡如同白水,到最后汗出如浆。偌大诗礼堂中,孔府众人尴尬的恨不能以头抢地。 朱翊钧在御座上把玩一柄羊脂玉如意,待孔尚贤讲完,他将如意一指,微笑道:“朕今日突然安排衍圣公经筵侍讲,本意是想听听《论语》的,毕竟此处乃孔府么。”此言一出,众人一阵轻笑,气氛便些微融洽起来。 孔尚贤谢罪道:“臣不肖,未能深研祖圣文章,囫囵吞枣凑数,惭愧无地矣。” 朱翊钧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剩下时间,咱们君臣说说论语吧。朕先抛砖引玉:‘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都说说看?” 自明太祖以八股取士以来,论语中任何一句话都被各式卷子写出答案,因此在场诸人多以为皇帝出了送分题,目的还是缓解衍圣公的尴尬。 翰林学士陈于陛先发言道:“盖御者,驭车之道也,虽非至精至微之学,然亦需心手相应。圣人以此自况,非自贬其能,乃示人以学无贵贱,道在精微之理也。”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又有翰林发言道:“孔子乃欲以御喻学,示人以大道之真谛也。所谓博学而不自矜其能,精进而不泥于一端,方能得学问之真谛也。” 左一言右一语,说的都是高头讲章,讲的都是微言大义。朱翊钧听了一会儿,笑问太子道:“太子有何见解?”众臣见皇帝考校太子,都住了口。 太子满脸茫然之色,站起身先是挠了挠头,随即迟疑道:“这话许是夫子在开玩笑?毕竟父皇常说,诙谐的人总是自嘲。儿臣读论语,觉得孔圣颇风趣。” 众人听太子如此答话,面面相觑。朱翊钧脸现微笑,看向众人。一众臣子伴驾日久,知道些朱翊钧的脾气,因此先不言语。孔府众人却中有不忿的,张口道:“非也,此非圣人之原意也。” 衍圣公吃了一惊,抬头看时,乃孔府旁支秀才孔胤枫。此子自幼好学,将圣人书的注解读的烂熟,早奉为真理。此时听太子有奚落圣人之意,不由自主发声反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孔胤枫顶着衍圣公孔尚贤如欲杀人的目光,躬身道:“圣人微言,而哲理深邃。翻遍论语一书,多小事、多日常,乃众贤记录圣人言行之书——若非微言大义,圣人弟子何必记之?!” 这反驳很有逻辑——论语一书是孔子弟子记载的圣人语录言行,如果是没有意义的自嘲话语,弟子们何必记录? 太子年岁尚幼,被皇帝提问就很突然,此时听到有理有据的反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在场众人打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如此,听孔胤枫所言,虽然没有点头,但都在心里觉得这是正确解读,场面一时静默。 太子正在尴尬时,申时行突然起身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众弟子因晓得圣人真意,才如此记录,而后人解读错了?!” 此言一出,经筵险些炸窝,好些个臣民满脸涨红——不能指斥太子,还不能跟申时行辩经? 申时行未等众人反驳,已经接续阐发道:“吾读论语,如听夫子之言、如睹夫子其行。所谓圣人者,人而非神也,此不言而自明之理也。” “圣人其因弦歌之声而喜,因闻季氏僭礼而怒,因颜回早逝而哀,因三益者而乐,因其学说不得用而自嘲——虽然其情绪是平常的,但又超越平常,我等后学随圣人之喜而喜,因圣人之怒而怒,才是做君子的路途啊。” 说完这些,申时行环视众人道:“这才是圣人垂范的道理——哪里有那些个牵强附会的微言大义?”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三十五章 南巡(十二) 申时行自从梁梦龙担任首揆和“揭帖案”受到攻讦后,在各种面君场合发力甚猛,众臣都认为他为了稳固权位,充分利用一切面圣机会而重获圣眷。 所谓“困兽犹斗”。在朝廷之中处于弱势的政治势力随时面临着被淘汰出局的局面,干出什么事都有可能。此时的申时行是危险的,其他人犯不着落井下石——被他反咬一口犯不着。 但今日经筵,申时行无脑舔太子,欲颠覆千百年来万千学者对儒学的解释,是皇帝主持南台会议以来,朝廷大员对理学最直接的攻击。 众臣面面相觑后,蔡汝贤出列道:“申相此言差矣!所谓以‘凡心测圣智’者如是。射与御,君子六艺也。朱子云达巷党人美圣人之博学,而惋惜其未成一艺之名。读论语可知,圣人于六艺无所不精,郑玄也解读圣人六艺均精,而非一艺而扬名也。” “以此来论,子欲执御,非驾驭牛车,而驾驭世情道德可知。焉有自嘲之意?” 申时行耐心听完,微笑道:“郑玄与朱子论达巷党人之言,褒贬不同,兰溪公以二人之注解同论,已经自相矛盾了。” 蔡汝贤为之语塞。申时行哂笑道:“若以自嘲论,‘大哉孔子’恐怕也是反讽的意思。”此言一出,孔府诗礼堂如同捅掉了马蜂窝,嗡嗡声音大起。 “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这句话的前文是达巷党人评价孔子说:“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郑玄认为这句话是褒扬孔子的话,解读说达巷党人认为孔子六边形战士,没有突出项,也没有弱点;朱熹则认为达巷党人惋惜孔子虽然博学,但六艺之中没有一项是突出成名甚为可惜。结合上下文,朱熹解读的更有道理,但与“大哉孔子”此句赞美孔子的话矛盾。 今天申时行提出新论点:达巷党人自始至终都在开嘲讽,可解读为达巷党人认为孔子“样样通、样样松”。这种对着郑玄和朱熹骑脸开大的行为,直接捅到诸人的痛点上去了。 农商部尚书沈鲤出列大声道:“‘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此乃朱子注释《论语》之总纲,凡脱离此纲解读者,皆误入歧途了。以此而论,夫子性情之言,乃人格之天理也,焉有自嘲之意?” 堂下诸臣听了,纷纷点头称是。皇帝脸色严肃,端坐御座之上,未置可否。太子已经完全听不懂了,果断退出群聊,在那里东张西望。 申时行仍哂笑道:“那未知沈龙江如何解读?” 沈鲤回答道:“我认为,此乃圣人闻人美之,承以谦也。” 申时行哈哈一笑,接话道:“还是的!既然‘承以谦’者,以自嘲之口吻说出,有何不可?”沈鲤没想到申时行角度如此刁钻,一时语塞。 申时行傲然面对群臣和一众孔府秀才,众人见他清癯的脸上现出潮红来,都看出他的心情是非常激动的,一时竟然冷场,无人站出来轻撄其锋。 申时行长出一口气,先躬身对皇帝行了一礼,又转身道:“诸位,《论语》须与《左传》、《国语》通读,才知夫子圣人所思所想自有来处。例如,‘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圣人说的是子产啊。子产主政郑国时,为田洫、作丘赋、铸刑书、择能用人、广开言路,圣人因此溢美之。” “然则细论子产之政,为田洫不过限制了勋贵之地;作丘赋不过承认了私田、铸刑书不过颁布了文法,其它择能用人、广开言路等,与后世历朝之政相比,算得上简陋了。设若圣人以春秋时期之见识,而生活在汉文景、唐贞观甚或我朝当下,圣人又会如何说?恐怕也要‘瞠乎其后’了。” 此处,申时行引用了《庄子·田子方》:“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朱翊钧在御座上会心一笑。在场诸人听闻他如此点评孔子,耳朵和身子都是木的,却并无一言相抗。因为申时行所言没有一句不站在道理上。 顿了一顿,申时行目视众人,继续朗声道:“是故今人未必不如古,圣人垂范的,也是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性道理——若强行附会圣人生而知之,一言一行若有深意在焉,胶柱鼓瑟起来,那我朝是不是按照圣人之教,复了周礼井田?!” 最后他振聋发聩般总结道:“中国之人,秉孔孟之道,乃时也势也。董仲舒之前,诸家争鸣,文明也灿然若华——设若秦非二世而亡,如今中国之人或以法家为尊,其秉性大不同也。然则天下之道,法、儒、佛、道等,未必不能殊途而同归。今圣天子在位,有《论实践》、《论矛盾》、《论运动》解释天地人心运行之理,其理深而旨远,言简而意赅,可谓探赜索隐,钩深致远。诸位,又何必阐发古圣之微言,而薄今圣之洞见?”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梁梦龙心中警钟大作,看向申时行的眼神都变了——这哪里是“困兽犹斗”,此乃高手出招,羚羊挂角,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如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然而,在场诸臣都没发现的华点被申时行发现并利用了,且堂堂煌煌而来,携着皇帝十几年励精图治所带来的崇高威信,真如降维打击一般。短暂时间内,梁梦龙等如何破之?再说,如何敢破之? 在场诸人,有臣有民。臣者,朝廷大员是也。民者,孔府诸秀才是也。虽然申时行的解释完全了颠覆时下对《论语》的解读,令人惊悚得连后背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但和他最后石破天惊的两句话相比,谁还在乎他如何解读论语? 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钧也坐直了身子。他没想到,申时行在“盗掘案”、“揭帖案”两大案之后,居然愈挫愈勇,另辟蹊径走出了新的康庄大道。此论抛出,凡略有政治智慧的皇帝,必然要给予他强力的支持与鼓励,此不必言。 更重要的是,从皇帝与大臣互动的角度来看,申时行已经向皇帝表明了自己未来的定位和发展方向——而这个方向,正是朱翊钧念兹在兹,自冯保自尽之后,朝廷乏人主持的方向。 一瞬间,朱翊钧思绪万千。 自从穿越以来,朱翊钧感觉困难之处不是文治武功的获得——穿越就是最大的挂。最大的问题是,自己的意识不能成为天下人的共识,他需要将自己的思考结论改头换面成时人能够理解的政策才能宣贯下去。 今天,终于有一个“古人”在经过仔细的观察,深入的思考,痛苦的自我抗辩后,找到了朱翊钧这个穿越者最大的痛点所在,而且暗示了自己可以成为皇帝最需要的那个人。 申时行颠覆的不仅仅是在场诸人对儒学的理解,他真正颠覆的,是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他没有像其他人提起《三论》那般,只是当做“皇帝的圣训”,而是通过对郑玄、朱熹注解的攻击,向皇帝表明,他已经成为朱翊钧哲学思想上的“信徒”。 朱翊钧难以想象,申时行在思考这些问题时,是多么的殚精竭虑。又在灵魂深处,经历了何种“挣扎”? 而现在,身为皇帝的他,要如何回报自己的第一个真正“信徒”?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三十六章 南巡(十三) 申时行石破天惊的一句“何必阐发古圣之微言,而薄今圣之洞见”,令诗礼堂冷了场。 梁梦龙见气氛有些凝重,忙出列道:“瑶泉先生所言甚是!”众臣见首辅定调,纷纷跟着点头称是。 申时行微微一笑,向朱翊钧躬身奏道:“如今天下,理学难以与时俱进,其他则众说纷纭。人心不聚何以聚天下?陛下御极以来,多次对翰林院诸臣工于辞藻,不善实务提出批评。奏请陛下日后如今日般常开经筵,令诸翰林校书复古,将道本、善恶、性命、兴衰等道理探究明白,明示天下。从而使朝野之间‘有处有辨、新旧相除’,以辅变法大业,复兴华夏真道统!” 所谓“新旧相除”是王安石提出的哲学命题。 王安石认为,阴阳两种对立的物质或势力相互作用,推动了新旧事物的更替。旧事物不断转化为新事物,新事物又逐渐变为旧事物,构成了永恒的运动变化。 而处是对事物的处理,即行动;辨是对事物的辨别,即认识。在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中,“有处有辨”,同样进行着“新故相除”的过程。这意味着社会制度、法律、文化等都需要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更新和完善。 王安石变法虽算不得成功,但其“新旧相除”思想对后世哲学影响颇大。申时行此时提出这一论点,再次证明他对朱翊钧引用后世圣哲思想的研究已经到达相当深入的程度。同时,他欲从意识形态入手,争夺变法主导权的心思也暴露无遗。 而“复兴华夏真道统”一说,更显现出他的视野层次已达高峰,给人以超凡脱俗之感。 朱翊钧闻言点头道:“先生说的是。变法前翰林乃侍诏之臣,大学士更堪比诸位总理大臣。变法后,迟迟未给翰林院在朝廷中准确定位,此朕之过也。今后,翰林院从礼部独立出来,掌院从二品,就由先生分管,可将改革思路条陈奏来,再议。” 申时行回奏道:“臣领旨。”微笑归座。 大变法后,翰林院、司礼监的职能被皇帝侍从室极大弱化,除了修国史、起居注、制典章等之外,并无其他事务。再加上“宰相必起于州郡”一说代替了“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则,翰林院从一个人人向往之处,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机构,被礼部很随意的管着。 如今被申时行一番奏请,在场诸人也看不懂这翰林院将在朝廷权力机构中走向何处,在没想明白之前,也无人阻挠。只有礼部尚书沈鲤,感觉仿佛丢了什么重要东西。 梁梦龙心中惕惕,面上却不露分毫。见诗礼堂内再次有些冷场,就奏请道:“今日天色已晚,为免圣躬过劳,经筵可否到此为止?” 朱翊钧闻言起身,环视诸臣道:“今日经筵办的颇好。所谓辩论,无非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西学有‘真理越辩越明’之说,也无非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 “今日辩经,朕认为已近圣人真意。然天下能通读圣贤书者几何?众人读经,不脱郑、朱之窠臼而已。变法之目的,一要国富民强,更要兴礼、乐融、崇德、明法。朝廷如今颇有余力,要以今日经筵之体例,把经义辩论明白,得了真解传布天下,以之作为朝廷展布政策、制定法律诏令之基础。鸣泉先生并瑶泉先生等,要把此项事做起来,切切要紧,不可轻忽。” 众臣听皇帝将解经一事提到如此高度,无不心驰神摇。梁梦龙和申时行躬身领旨。朱翊钧又看向衍圣公,微笑道:“衍圣公以为如何?” 孔尚贤额头见汗,躬身回奏道:“此乃我朝文教之极大盛事也,臣愿附骥尾。” 朱翊钧笑道:“如今欲重解真经,恐名不正则言不顺也。爱卿家名公侯,朕恐有些糊涂读书人误以为经书真解在阙里了。” 这句话说出,孔尚贤耳朵边如同打了个雷。他汗出重衣,喏喏不敢语,将腰深深躬了下去。孔府诸秀才见皇帝话头子不对,有胆小的已经站不稳了。 衍圣公好一会儿才道:“臣之微末见识,焉能......焉能与翰林诸公并提?” 朱翊钧点头道:“嗯。爱卿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不过为了名实相符,朕仍与你一等公之禄位,只将‘衍圣公’改称‘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你可愿意啊?”同时目视孔府诸秀才,“你们家可愿意啊?” 衍圣公孔尚贤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回奏道:“臣......臣等谢过天恩。必做好祭祀圣人和传承门庭分内事,不负......不负......皇上期许。” 朱翊钧见他识大体,欣慰点头。吩咐道:“今日经筵办得好,赐先师奉祀官斗牛服一件,银元一百。在诸秀才里面,选取品学兼优的五个,送京师大学读书。”陈矩躬身领旨,孔尚贤扑通一声,跪地谢恩。 此时,君臣其乐融融的经筵气氛已急转直下。将衍圣公称号取消,换成一个莫名其妙的“奉祀官”,这是自宋以降,数百年未有之变。 若是皇帝早就有心如此,那今天申时行所言,未必就是他自己想说的。若申时行自行窥伺圣心,那这份功力更加可畏可怖。 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竟然以一句论语解读做了这么一大篇文章,在十余年积威下,都噤口不言。 朱翊钧接着道:“耿总宪何在?”耿定向出列,躬身奏道:“臣在此。” 朱翊钧冷笑道:“今日先师奉祀官在此,你且来问问,‘迁祖陵,保生民’和‘保祖陵、害民生’两者相比,何为真孝啊?” 耿定向双目含泪,叩头谢罪。朱翊钧又转向孔尚贤,问道:“孔卿,你觉得两者何为真孝啊?” 孔尚贤脑袋早已经麻木,孔府诸人早就跟他一样,处于魂飞魄散的边缘。太子在一旁,见识到自家父皇的煌煌天威,心中的崇拜那就不用提了。心中暗道:“跟父皇相比,母后出的主意,小家子气。” 见孔尚贤不答,陈矩出列催促道:“皇上问话,奉祀官为何不回话?!” 孔尚贤悚然高声道:“臣以为,‘迁祖陵,保生民’乃真孝行也,列祖列宗天上有知,必然护佑我大明江山亿万斯年!”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百四十七章 南巡(十四) 万历十六年四月中旬,帝驻跸孔府。期间经筵所论被随行记者记录,通过报纸自山东向全国扩散。 六月初三,皇帝大驾至淮安祭拜祖陵、视察水利并研究迁移祖陵方案。此时帝国上层士人无不知“今圣”之说,而皇帝欲迁祖陵以保江淮民生的事迹也广为人知。 淮安府九县二州民众听说皇帝欲迁祖陵以保生民,无不感恩涕下。家有余财者,欲兴土木为皇帝建生祠。锦衣卫以“皇帝人神之主,建生祠未知礼法如何”报闻。 皇帝在行在览奏,急召江淮巡抚制止,避免民众为此靡费。民间闻之,鼓吹朝廷允建声浪汹涌,行在通政司每日收到民众上奏请建生祠的奏章百余封。各地报纸无不鼓吹朝廷倾听民意,解决民众对皇帝的敬仰需求。 阁臣申时行建议将皇帝画像雕版印刷,供士民于家中供奉,以纾民心民意,皇帝嘉纳之。于是,从万历十六年起,皇帝画像逐渐遍及天下。与财神爷、灶王爷、门神相比,皇帝画像受到的待遇要好些,一般都在民家正堂。 随着圣驾向南方移动,皇帝声威日隆,江南民间无不以接驾为荣。凡行在所在,帝辇途径之地,民众往往自发围绕,欲一睹圣颜。梁梦龙等为了安保诸般事项,苦恼的头都大了。 凡皇帝驻跸之州府,其地民众的脖子恨不能仰到后背,而未能获得接驾之地方,官员则被士民指责——施政必是有不合皇帝意的地方,否则皇帝怎么不经过我们府县呢。 至于士人对“今圣”之说的看法,则爆发了较大的争议。赞同者说,皇帝不仅以“三论”总结并发挥了中国先哲的思想,并大兴格物之说解释万物——这本就是圣哲才能具备的能力。例如,格物学用三棱镜解释了光的组成,医学用显微镜解释了细菌致病的机理,都是今圣畅导格物之功。 反对者则说,皇帝三论之说,并未脱离先圣窠臼,所谓论实践,用孔子“学而时习之”就可以高度概括,不过是“知行相资以为用”;所谓论矛盾,无非是“新旧相除”的发展;只有大学摆证明的“论运动”,让时人的对“绝对运动”这一哲学命题有耳目一新之感——但比肩孔圣?还是等将皇帝盖棺论定之后再说吧。 在各地报纸上讨论这些的文章,一时间把读者们搞得头大。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虽然皇帝畅导有教无类,但对于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君子们”而言——我们在讨论哲学,你们闭嘴等着就行了。 但是申时行行动起来了,在圣驾即将抵达南京的时候,朝廷发出公文,要求各地所有学校和讲学之所必须悬挂皇帝像,并将皇帝的学说纳入必修课程。皇帝在日理万机的闲暇,也与申时行讨论一些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以及宇宙观、进化论等内容。 尽管只鳞片爪,但申时行领导着翰林院呢,自有大儒为皇帝辩经。他们将古往今来能与皇帝思想对应的古文翻找出来,表明皇帝思想源流上古并振隳发扬,言辞质朴而博大精深。因事关重大,朱翊钧很大一部分精力要放在这方面,称得上殚精竭虑。 另一方面,皇帝也下批示给皇家科学院,组建地理、考古和生物考察队等,满世界寻找能够论证皇帝理论的实物证据。但有发现,朝廷的宣传机器就会动员起来,反复证明其理论的合理性。 一时间,申时行圣眷日隆,红得发紫。梁梦龙心下着慌,带着政改专班日夜研究新的政改方案,寻到机会就与皇帝讨论。见申、梁二人如此,许国就把行在奏章批答的事情多干些,在圣眷上也不输二人多少。 万历十六年七月,潘晟因病致仕,赐二等伯爵,皇帝书赠“休休有容”,并许驰驿,政事堂再次缺人。朱翊钧经过深思熟虑,并与梁梦龙商量,将王锡爵荐推入政事堂。 此时皇帝卤簿大驾正在苏州。王锡爵入阁后,又以伴驾之功被皇帝给假半月,用以夸耀乡里。 苏州作为天下首郡,有明以来,大概上缴了朝廷全部钱粮、税款的十分之一。皇帝让王锡爵入阁并给假,令这个早就不堪重负的经济重镇士气大振。 虽然王锡爵全力以赴的低调,但整个苏州城仍轰动了。王锡爵家中喜气洋洋不提,这个苏州城都因为皇帝的善意而张灯结彩。 朱翊钧在苏州游玩了两天,在接见知府时,又赐字“浩浩姑苏”,以表彰苏州府在大明立国之后的功绩。 同时,皇帝大笔一挥,将历年积欠一概减免,从根源上消除了官府利用积欠欺压苏州地主的可能——反正这些积欠已经欠了一百多年,早就收不上来了。 ...... 八月桂花飘香的时节。南京占地超过一千五百亩的魏巍皇城再次迎来了帝国的主人。 自武宗南巡以后,朱翊钧是再次到达南京的皇帝。江南一代耄耋老人依稀还记得,武宗南巡带来根植于他们童年的恐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从武宗当年随心所欲的扰民、勒索过程中,江南人大概形成了一种模糊概念,也许皇帝这东西本身是邪恶和荒诞的。它不是人民的慈父,相反——这东西反倒是恶贼,也许没有它更好咯。 如今这些概念被重新定义了。皇帝此次南巡,除了偶尔的封锁道路,没有任何滋扰地方之举。相反,每到一地,皇帝时常减免当地的钱粮,并派出大量官员宣讲祂的德政。 所以,当煌煌宫城的大门再次打开,皇帝銮驾在礼乐声中进入期间时,围观的人眼中有些竟然充满了泪水,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在申时行的奏请下,皇帝在洪武门城楼上接受了南京市民的朝拜,南京民众于是见识到了十二旒冕,十二章绣于裳的最新神像。 皇帝在城楼上呆了半刻,抬起手臂从左至右摆了几次手臂,就把人群激动的仿佛要爆炸,呼喊万岁之声直冲天际。 待走下城楼时,朱翊钧压抑着翻滚的情绪,对陪侍的梁梦龙等臣道:“中国的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如果朝廷连分内的些微事情都做不好,就应该先存了愧对他们的心思。如果因为他们容易满足而苛待之,就该都驱逐了换些人来干。” 陪驾诸臣都悚然答应了。 朱翊钧又对着太子郑重的说到:“尽管你刚才也站在城楼上,好像在他们的高处,但心里要知道百姓最贵重。皇帝要是不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那就会把整个国家都带入衰亡的境地。” 太子适才见到了万众山呼的场面,也带着激动的心情回答:“儿臣牢牢的记住了。”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百四十八章 南巡(十五) 南京聚宝门内,与贡院相对的,即武定桥旧院——大明帝国最大、最繁华的风月场所。 因万历十六年恰好是秋闱之年,而整个南直隶的考点就在南京。大量参加乡试的读书人扎堆时候,恰是秦淮河生意最好的时节。 两岸华灯初上时,五彩斑斓,照耀如昼。红灯高悬于楼阁画舫,与天上明月、潋滟水波相映成趣。 窗牖之内,烛影摇曳,隐约可见人影绰约。商家店铺,琳琅满目,招牌幌子,迎风招展。酒肆茶楼,宾客盈门,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朱之蕃带着童仆到集贤楼下的时候,看见门口迎宾的王八身材矮小,穿着与别家青楼的迎宾无异,但头上头并无绿头巾,反倒是将头顶的头发剃光一个圆形,圆形周边的头发下垂过耳,看着令人发笑。 见朱之蕃站在门口端详,其中一个迎宾上前跪地,一个头磕在地上道:“贵客里面请——”,口音也显得古怪。 朱之蕃听他口音,才知这是店家雇佣的东瀛仆从,轻蔑一笑,迈步进楼。楼内老鸨带着一个丫头迎上来,打听了朱之蕃预定在流花阁后,身边小丫头就带着他主仆二人进去了。 曲径通幽,丝竹乱耳,待到了流花阁,屋内已有数人到了。见朱之蕃进门,都站起身见礼。 朱之蕃道:“忝为地主,雅集晚来,诸位仁兄恕罪则个。”众人都道无妨。一中年人道:“我等寓居待考,并无家事羁绊,早来此闲聊而已。” 说完,介绍身边几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道:“此乃华亭董生、镇江周生、常熟张生。”此三人忙见礼自我介绍道:“华亭董其昌。”、“镇江周应秋。”、“常熟张九苞。” 朱之蕃目视董、周两人,沉吟问道:“可是那个......董家、周家?”董其昌赧然道:“正是。十三年前,因奴变破家的董家、周家正是我俩个本家。” 朱之蕃点头叹息。随即安慰道:“如今圣天子在位,两家也后继有人,复起指日可待。”两人躬身逊谢。 那中年人指着剩下一中年人道:“此位乃隐士高人,青浦北柳先生,大名王应奎。既为杏林圣手,又精卜算之道,家兄与我都是极佩服的。”朱之蕃听了,与之寒暄见礼。 那中年人又对这些人介绍道:“这位就是这些年声名鹊起的兰隅先生朱之蕃,书画双绝,此番与我们一起乡试的。”几人又互相躬身见礼。 朱之蕃看向中年人道:“泾凡先生,泾阳先生今晚能来否?” 泾凡先生道:“因接驾事,前些日子甚为忙乱。前天因天气太热,家兄身子不爽利,请假回乡避热去了。” 此时已过中秋,南京正是凉爽时节。泾凡先生说“避热”,在场众人先是愕然,转过念头来却都听懂了,一起感慨泾阳先生顾宪成崖岸高峻,不同流俗。 泾凡先生待众人感慨完毕,笑着对朱之蕃道:“倒是贤弟,听说中秋节时得了大彩头。” 朱之蕃嘴角的笑容压不住:“也是难得的际遇,小弟不知如何有一幅字被圣上看见,赞个‘好’。此番中秋节,圣上头一回与翰林们唱和,申相叫我去做记录,因此得了赐字一幅。” 周应秋、董其昌和张九苞听说,艳羡之情都写在脸上。顾允成道:“待秋闱结束,倒要到贤弟家欣赏御笔。” 朱之蕃笑道:“此乃愚弟之荣幸也。皇上的字真个既雍容华贵,又不同凡俗,非我等能写出来的,要么下了苦功夫,要么天授之。”那三个听了,越发嫉羡。 人既到齐,那个“郎中”叫王应奎的,就安排上菜、上校书,诸人推杯换盏,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因秋闱邻近,几个考生自然先要围绕着考试说话。泾凡先生顾允成先发感慨道:“如今科考,不读大学却难。每次出题必有格物内容,八股题越发浅显。家兄此前为此写了一篇奏章,进了通政司就石沉大海了。” 朱之蕃闻言笑道:“泾阳先生提倡‘修悟并重’,是最重实学的人。如何偏爱八股文字?要我说,科考变法大势已成,谁也拗不过皇帝的。我因得了本地的便宜,在南京大学好生读了两年,心里才有底些。” 王应奎闻言插话道:“正是,以一篇文字定出身的时候过去了——此千年未有之变也,乃天命流转过来,非人力可挽的。” 朱之蕃闻言,笑指着房顶道:“此天乎?” 王应奎板着脸道:“此乃先师在十年前用周易推演而得,所以我早就断了科举念头。所谓不为良相就成良医——前些日子,给国公爷看了看病,反倒得了个彩头。” 说完,从怀里拿出一个拇指头大小的圆润珍珠来,把旁边的校书看得呼吸都粗重了。 朱之蕃眉头皱了皱,顾允成端着酒杯微笑不语。 周应秋在一旁凑趣道:“这是东珠吧?这东西可稀罕,家母曾有一颗也是这么大的,剖成两半镶嵌成一对钗子,可惜便宜了锦衣卫。”说完,眼圈红了红,唏嘘间自罚了一杯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王应奎笑道:“周老弟不必自抑,我观你面相,本科一定要发的。”周应秋闻言大喜,连敬王应奎三杯。 朱之蕃待他们喝完,急不可待问道:“北柳先生精相面之术?那帮我看看,本科如何?” 王应奎抚须笑道:“相面之术乃皮毛而已,吾从先师学《用神章》,先师先卜算我‘三十以后,垂帘都市,功名不复问也’,如今果然!若兰隅先生有意,可占一卦来。” 又笑道:“先说好,若占得不好的意头,莫怪我。”朱之蕃赌咒发誓说不能。 王应奎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来,发感慨道:“此嘉靖通宝钱也。如今钱币,只做一浑圆,无孔方之属,哪里能看得见天下间的道理!” 朱之蕃可不管如今钱币能不能看得见道理,忙净手默祷,恭恭敬敬的将钱币扔了六下。王应奎看了,掐算一阵笑道:“酉金官星持世,旺相当时,昴日冲之而暗动,又得九五爻上官化进神,帮助生扶,不独金秋折桂,来春定占鳌头的。” 朱之蕃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对顾允成感慨道:“小弟前些日子也卜算了好几回,都是两头堵着说话。没想到先生如此斩钉截铁!不意今日遇此贤士!” 从怀中摸出一把“浑圆”之龙元,欲为卜算之资,又恐唐突了高人,因此现出踟蹰之色。 顾允成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家兄与我本都是不太信的,但连续验证了几次,拿他没奈何。今日雅集,焉能用阿堵物?贤弟且安坐,今天都算我的。” 说完扭头对另外三人道:“你们算不算?要卜算的,卦金都算我的,哈哈!”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百四十九章 人情 其他三个考生听说,都跃跃欲试。王应奎笑骂道:“某一身参天量地的本事,今日被你用来装神弄鬼也!” 朱之蕃听他说自己有参天量地的本事,心下不以为然。但刚得一上卦,不免承情。就说道:“决断祸福,趋吉避凶也非小事,否则圣人也不作《十翼》了。”众人闻言都叫好,共饮一杯。 顾允成微笑道:“说起圣人,近几日诸君看报否?”一边说,一边摇着头。 除了朱之蕃,其他人闻言脸上也带出神秘的微笑来。王应奎嗤了一声,先摆手让身边陪酒的校书们都下去,这才端起酒杯道:“喝酒!喝酒!” 朱之蕃松了口气时,周应秋道:“兰隅先生,你在南京大学就读两年,这学校怎么样?” 朱之蕃点头道:“凌仕弘......承昭先生办学还是有一套的。南大校训‘追求真理、兼容并包’,于诸学说都有发扬,真有今上褒励的‘百花齐放’之感。这两年所得,胜过在家读书十年。” 顾允成听朱之蕃对南京大学如此推崇,脸上青气一闪。王应奎在一旁道:“我听说办报的李贽李卓吾欲卸掉主编,接凌仕弘校长之职,你们听说了吗?” 朱之蕃点头道:“这个我也听说了,就是这两天的事!听闻李卓吾常与今上书信往来,有布衣卿相之说。圣驾此次南巡,与李卓吾就谈了两个时辰,这圣眷羡慕不来。” 顾允成听闻,目光炯炯盯着朱之蕃道:“李卓吾卸任,没听说谁来接他?是汪道昆吗?” 朱之蕃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摇头晃脑道:“这事儿我还真知道些。函翁从去年开始,这身体就不太好,早有回乡之念。听说——李卓吾推荐了胡应麟。” 顾允成听了,眨了眨眼睛,问道:“胡应麟不是早就不干报纸,到南京大学教书去了吗?” 董其昌在一旁笑道:“泾凡先生,这胡应麟的事儿我知道些。他在功名上是最不热心的,幼年时就不喜制艺。头几年因编《诗薮》,被王太仓激赏,叫去北京教书。又因体弱多病,去年才回南京的。” 朱之蕃点头道:“正是。胡应麟头些年是跟着李贽和汪道昆混的——”指了指自己后脑勺,“一身反道学的骨头,早就不愿意教书去干报纸。李贽辞报社主编,应该是给他让路。” 顾允成闻言吐出一口气道:“转来转去,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言语间有些不忿之意。 周应秋在一旁道:“泾阳先生近两年在东林讲学,对孔孟之说鞭辟入里,不亚于朱圣人。比那胡应麟,士林声望不知道高出多少!可惜入不得李贽的眼。” 朱之蕃闻言,看向顾允成,顾允成忙说道:“家兄与他们不是一路的,焉有此意?再说,他此次回乡前,已经申请下来《东林学报》的主办许可,此后精力要放在这上头了。” 说完,看向朱之蕃道:“贤弟如今得今上一赞,文名响彻江南。若有好文章,记得给家兄投稿。”朱之蕃满口答应。 顾允成又举起酒杯道:“考试前后,贤弟必然应酬多。若有心,多帮东林学报鼓吹鼓吹。如今江南,人心浮躁,正是再立圣学,涤荡人心的时刻,家兄与我都有意于此,愿与诸位共襄盛举。”说完,满饮了一杯。 几个人闻言,七嘴八舌道:“这是文治上的大事业,如何能不帮忙?!”都端起酒杯喝了。 顾允成又看向王应奎。王应奎微微一笑,拿起酒杯向着朱之蕃问道:“兰隅先生,吾读郑玄注《周礼》,有‘王畿千里,日影一寸’之说,你在南京大学读书,可听说过论证?” 朱之蕃心下计较,脸上带着笑回道:“这事儿我还真听说过。当时在学校里讲的沸反盈天。当时,南京大学天文台翻旧书说,刘宋何承天经实测证得此说为谬,唐朝一行和尚也实测,论证何承天为真——后南京天文台派六组人再次实测,确定何承天与大慧禅师是对的,《周礼》与郑玄都错了。如今已算得经度实测数和地球直径了,其论文发在《南京学报》上面。” 接着笑道:“此次在翰林院,听说皇上有意以南京紫禁城中轴线为经天零度,布告天下。”说完这话,他猛然顿住,若有所思。 顾允成此时举起酒杯道:“什么经度、什么直径,说的我头昏脑涨!”众人都笑,举起酒杯喝了。 王应奎感叹道:“大慧禅师制水力浑天仪与《大衍历》以定天时,又平分黄道以定节气,可谓超前显圣,真智慧如渊如海。我等后学,仰之弥高也。” 朱之蕃闻言,笑道:“这仰之弥高么,倒也不必。南京大学又论证,一行和尚所论岁差乃因黄道沿赤道西退,此说已经被证实为谬了——其实正相反,黄道沿赤道东退,才有岁差现象。” 向上拱拱手,叹一口气道:“今上提出的万历第一格物定理,‘只有能证伪的,才是格物的。’诚哉斯言!如今南京大学天文台,推断日月之食,分秒不差——这是以格物论证大道的有力例子。今后若谁再说,古人说的才对,南京大学的学生至少是不信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说完,目光炯炯,看向顾允成。顾允成端起酒杯哈哈一笑:“家兄与我治学,最是与时俱进的。” 王应奎在一旁道:“好一个‘与时俱进’!《易》曰,‘终日乾乾,与时偕行’也,当为此浮一大白!”众人闻言俱称妙论,满饮一轮。 如是几轮,朱之蕃不胜酒力,让自家小厮搀扶着作别。顾允成相送时嘱咐道:“贤弟得北柳先生上卦,本科必中的了。但今夜之会,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之蕃借着酒意道:“先生放心!我,朱之蕃不是那无知浅薄之辈,今日之情,容弟后报!”说完,重重的握了握顾允成的手。 此夜过后,朱之蕃以闭门读书备考为由,搬到自家别墅,不再出去应酬。天大地大,考试最大,很多本来却不开面子的人要来鉴赏御笔,朱之蕃都一概回绝了,也无人怪他。 过几天进了考场,果然文章题目是《王畿千里,日影一寸之辩》,出题的人怕考生跑题,将一行和尚与何承天以及南京大学的验证材料都附上了,朱之蕃自然写的花团锦簇。 回家休息了几天,朱之蕃亲自去看榜,高高的中了解元。若未受王应奎启发,按照他对格物与变法的理解,也不至于榜上无名。但有了准备,却得了意外之喜,这人情就有些太大了。 朱之蕃在自家藏品中,找出一幅黄公望的立轴,到拍卖会上万金难求的,到顾允成寓所求见。 顾允成如沐春风,接待了朱之蕃。见礼之后顾允成先道:“家兄昨日已到南京,销了假。如不是你帖子先到,我就搬到家兄那里去住了。” 朱之蕃笑道:“愚弟尚未单独恭贺哥哥,明春必连登黄甲。”顾允成笑道:“贤弟解元,与有荣焉!” 随即把着朱之蕃手臂向屋内请,边感慨道:“南直隶乡试难度十倍于会试,吾桂榜有名,此生足以,其他都是得之我幸而已。”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百五十章 翰林(上) 为了迎接皇帝,整个南京城利用大半年时间进行了城市改造,老百姓的居住条件改善了不少。 城市改造是要花钱的,市民中有门路或者有把力气的,借着参与这些工程的机会都挣了不少,中秋节给家里买点月饼、点心的钱就多些。 南京城真正成为“天子脚下”,棍党社鼠之流也被反复扫荡,治安大好。同时为了营造普天同庆的和谐局面,南京的达官贵人们大兴慈善,南京最底层的贫民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有上面这几条,南京市民觉得,皇帝最好常住南京,不回北京才好哩。 皇帝此番南巡,有点类似辽代皇帝的四时捺钵,将诸部尚书及朝廷核心都带出来了,帝国的决策核心跟着皇帝的行营移动。 到达南京前,众人不觉其异,因为有明一代,朝廷为了决策方便,给予南京朝廷的权限并不小。例如原南京户部负责征收南直隶周边诸省钱粮,高峰时占据了朝廷收入的一半还多。 变法之后,北方工商税增加,南京钱粮的占比下降。漕运改海之后,北方诸省为了维持水道所费不赀,而南方诸省就轻省许多——大量过河钱留在地方度支,因此江南地方日子相对来说,好过了不少。 皇帝带着北京朝廷南来,不可避免的将南京各衙门的办公地点侵占了一大块,原来显得很宽绰的地方塞满了人——同级别的官儿,北京的比南京的谱儿还大些,让南京官员感到不爽。 尚书们也觉得别扭。变法之后,南京也成立了度支部、工商部等新衙门,配齐了尚书。如今朝廷正牌子尚书来了,为了称呼方便,南京的诸位尚书前面加个字儿,叫做“南尚书”,听起来就让人火大。 但这些人的抱怨并无人理会。若有那“避热”之人嫌办公场所逼仄,有失官体,请假休息,朝廷也听之任之,一律准假。 ...... 申时行从文渊阁出来,穿过东角门,在奉天殿前广场左转进入文华殿的时候,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旧北京。宫城就是这个样子,除了煌煌壮丽之外,乏善可陈。 他扭头向武英楼那边望了望,那里正在大兴土木。内务府正按照皇帝心意,对武英殿进行装修。 皇帝没说他要在南京呆多长时间,内阁问了两次,皇帝都没有回答。这其实是比较少见的。 皇帝的性格大臣们也很清楚,他几乎都是谋定而后动的,而且不瞒着下边人。但对南巡到何时,却没有给内阁准确答案——说明皇帝在犹豫。尽管和梁梦龙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梁梦龙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但申时行能感觉出来,总理大臣并无勇气去问一个确定的时间。 皇帝为什么犹豫?申时行不得而知。但皇帝前些天又叫人装修武英殿——这好像是要长时间呆在南京的意思了。南京冬天要比北京舒服些,不那么冷,但宫城内火龙暖炕都没有修缮,住起来未必比北京舒服。 是否要把整个南京宫城重新装修一遍?如果装修好了,皇帝却不住了,那不是大浪费吗?但不要紧,花的都是皇帝的钱。如今南京守备太监正在找施工队也说不定,这倒是一个肥差,不知谁捞了好处去...... 在文华殿门口候见时,申时行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有些神游天外。皇帝常住南京,对于宦游的百官来说没什么不便——换个地方上班有什么问题?但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则意味着统治中心的转移。 现在南方有什么需要皇帝移动中枢来加以解决的矛盾?申时行能想到的只有税改。当年皇帝将广东作为税改的试点,自己还曾经腹诽过。如今看来,皇帝南巡过来,在广东开启税制改革就正正好好——既没有扰乱南京周边的经济秩序,税改的各项得失也能距近观察。 难道那时候皇帝就想着南巡?申时行心中暗思。正在此时,见梁梦龙带着度支部南北尚书躬着身子从殿门口退出来,待看到申时行,两个尚书又躬身施礼。 申时行对尚书们点头微笑,算是打过招呼,又躬身与梁梦龙见礼。梁梦龙与尚书们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不同,面如平湖,没有任何情绪露在外面。 此时陈矩从内出来,躬身道:“瑶泉先生,皇上请您进去。” 申时行抖擞精神,趋身进殿。不敢四处张望,先恭请圣安。待抬头窥视圣颜,见太子正在御案旁给皇帝斟茶,忙跟太子也见礼。 因皇帝在场,太子放下茶壶,避开申时行之礼,却不言声。皇帝说了平身赐座后笑道:“瑶泉先生且等一会儿,朕去更衣。”说完,从御座上起身,转过屏风后面去了。 申时行眼观鼻、鼻观心,在近侍送来的小墩子上安安稳稳的坐着。太子在御座下设有交椅和桌案,就从丹陛上走下来坐定,翻开桌案上书本后奋笔疾书——应该是写作业。 申时行用眼角余光看了太子好一会儿,见他专注写字,性子颇为沉稳,心中暗暗赞许。等了半刻,脚步声响起,皇帝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申时行再次打起精神准备奏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朱翊钧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瑶泉先生,改革翰林院的章程议定了吗?” 申时行拿出笏板,低头回奏道:“回皇上的话,内阁初议定了章程,正在起草中。” 皇帝笑道:“你们怎么议的?” 申时行躬身奏道:“臣等认为,翰林院之兴革,要变成化以后,所谓翰林‘清贵’之说——有‘储相之地、天子近臣、掌握文柄、超然政务、事关根本’五条。” 朱翊钧点头赞许道:“事关根本,事关根本!这一条你们总结的好。” 申时行听了皇帝赞许,躬了躬身子表示逊谢。接着回奏道:“自皇上提出‘宰相必起于州郡’后,更张了提名规则,这第一条已经废了,但未形成文法,部分翰林自矜身份,求外放的不多。” “‘天子近臣’之说,皇上改了内廷之制,废司礼而设内务府,又设立‘宫廷大臣’、‘行走大臣’等职,翰林院只是部分人得以参与机要,第二条弱化了不少。” “第三条,皇上为政务实,不喜修辞饰藻之臣早已天下尽知,且报纸行销天下之后,文柄之说可以休矣。” 朱翊钧闻言,苦笑道:“此前,翰林院有柯亭聚讲、槐亭论诗,工词摘句之风甚烈,朕以为于国事无益,一概蠲除,翰林们也颇有烦言。如今想来,过于摧折士气了。” 申时行忙回奏道:“矫枉过正,不得不为耳。” 见皇帝不说话,他接着道:“至于‘超然政务’之论,大变法时皇上设立了侍从室,众翰林以进此为荣——非欲‘超然’,如今翰林院除修史之外,无事做而已。” 朱翊钧闻言笑了笑。申时行接着回奏道:“其实,臣考据历史,以为我朝‘翰林院’者,源流乃周之‘太史寮’、秦汉少府六尚之一‘尚书’、或称‘掌书’、‘主书’等。唐玄宗时设立‘翰林学士院’,起草‘内制’,与中书省‘外制’相别,翰林学士始贵。” “宋时翰林学士为皇帝侍从,常为宰相、枢密使之本官——储相之地就这么来的,我朝内阁学士与翰林院,类于此也。” “皇上变法以来,内阁总理大臣虽无宰相之名,真宰相也。夫起于‘州郡’者,实际上已经将内阁与翰林院割裂了。”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百五十一章 翰林(下) 朱翊钧听了,脸色严肃。申时行接着道:“因此,臣等议论的虽是翰林院兴革,但因为事关政事堂的产生以及诸相任免——” 朱翊钧腰身在御座上挺直了,刚才停笔听申时行奏对的太子也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的父皇,听申时行接着道:“内阁与后来的政事堂之设,类汉唐之尚书省,间隔皇帝与六部,所谓总汇枢机者——我朝翰林学士之任命,乃天子钦点,与外朝会推无干。而所谓“非翰林不入阁”,其本质是将内阁诸相的任命权置于君权之下,此乃祖宗强化君权之法也,此乃‘事关根本’者一。” 朱翊钧点头称是,太子已经听得呆了,小脸已经皱了起来。申时行接着奏道:“因皇上经筵侍讲、东宫侍读者皆为翰林,所谓‘天子近臣’也,翰林在侍讲、侍读过程中,已经得到了信重,自然在从政后位高权重......此为事关根本者二。” 申时行接着道:“此前翰林最高不过五品,朝廷设立迁转之阶无非两京国子监、詹事府等职,途径狭窄。祖宗之意仍是将‘储相’们多多的考察磋磨,非有大毅力耐心者不得快速晋升,仍为选材之法。如今既然‘宰相起于州郡’,庶吉士、翰林外放仍比三甲进士起步高许多。因此朝廷馆选,进士们仍趋之若鹜。” 朱翊钧点头道:“先生们议论的是。那改革之策如何?” 申时行定神道:“政事堂以为,此番翰林院改革,有两个方向,拟请圣裁。” “一是改翰林院回秘书本职,此后不再馆选庶吉士,将翰林院与侍从室合并,改名秘书台,内设档案馆、兰台院、秘书处三个机构,分别负责档案、典籍整理、诏书制发、调查研究等,为皇上所用的专门秘书机构。” 朱翊钧听罢,眉头微皱,等申时行说第二条。申时行没看皇帝的表情,只接着奏道:“第二个方向则改动较大,秉承皇上将翰林院‘从礼部独立出来’并‘复兴华夏真道统’的旨意,臣等以为——” 顿了顿并轻咳一声,他接着回奏道:“可以将翰林院的秘书职能全部剥离到侍从室,废国子监并改翰林院为太学院,为专门的历史研究、道统辩处、政策调研、档案整理、经筵侍讲的机构。” 朱翊钧听了面色稍霁,闻言点头道:“从政事堂之设及诸相选拔制度的改革现状来看,翰林院确实并无保留的必要。侍从室可以改名为侍从处,将诏书制发职能拿到政事堂,侍从处用宝。其余的按刚才奏报的形成详细方案,征求朝野意见。” 申时行先吃了一惊,随即心念电转,低头回奏道:“是。” 皇帝接着点评道:“变法前翰林学士作为皇帝秘书制诏,根本仍是将皇帝与朝廷对立。设若上下同欲,制诏不过文书工作而已。若上下不同欲,皇帝颁诏只会撕裂朝廷,幸进之徒不免从中取利,煽动紊乱朝纲——太子,此中道理可明白?” 太子将笔放下,束手恭敬答道:“皇儿明白。凡大政之出,必先朝野达成一致方可颁行。” 朱翊钧脸上露出笑容,赞道:“太子最近长进颇大。”太子小脸涨的通红,嘴角咧起来压不住。 朱翊钧随即转向申时行道:“你们提出的第一个方案庙算不远,若秘书台立起来,将来不免与政事堂争权——中兴郡王所留下的‘政令混一’之局面不免毁于一旦。你们或觉‘异论相搅’之心可以称旨,其实是想多了。” 申时行额头见汗,低声奏道:“皇上如今春秋鼎盛,为将来计,未必后世子孙皆如陛下之圣之明......若此。” 朱翊钧哂笑道:“若后世子孙不肖,还不如以政事堂治天下!”顿一顿又道:“本朝最好把皇帝该干的事情干好,将来留下一个洪业长传的好法度——先生,其勉之!” 申时行面色也涨红起来,呼吸粗重道:“敢不奉诏!” 此时君臣对话已经到头,殿内静了一会儿。 见皇帝露出疲惫之色,旁边的太监递上一块擦脸巾,热气腾腾的,朱翊钧接过来放在脸上覆着,舒服的叹了口气。 过了一小会儿,皇帝拿下那块手巾对申时行笑道:“瑶泉先生,这是针织法结合漳绒技法做的毛巾,朕幼年时,嫌弃绸巾滑不吸水,棉巾粗劣,让内务府遍寻巧匠,做一种有绒圈的‘毛巾’,苦寻十余年。——朕手上这块,已在批量生产了。” 申时行不明所以,嘴上接话道:“臣不知皇上在找这种东西,臣幼年在徐家见过此物,确称‘漳绒’不假。还有一种绒花缎子底的,都用作衣料,用来做面巾却少见——如今想来,这东西做手巾面巾,吸水又柔软,确实恰好。” 皇帝闻言甚喜,却摇头笑道:“非也,先生不知细节。漳绒虽柔软,却失于绵密,料子也只能做衣服和帘布,唯有针织法才能织出来这么疏密恰当的料子......”吩咐道:“拿一块新的给先生看看。” 侍者闻言,忙将没有浸湿的新毛巾拿了一块,走下陛前,躬身递到申时行手中。申时行低头接过,触手果然绵软厚实,本来手心有点汗湿,一握随即感觉干爽,看着那一圈圈的‘圈绒’笑道:“此物甚妙!擦汗拭面,不做他选也——与葛布比,只恐靡费人工,太奢侈了。”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此物先生觉得拿多少钱买来合适?” 申时行沉吟一下:“若半龙元一块,臣家就都用此物了。” 皇帝在御座上笑的酣畅:“哈哈!先生手中一块,成本五十文——若工艺再改进些,二、三十文也能得。”叹口气道,“此物若全国铺开,数以万计的女子就可以以之贴补家用了。” 申时行忙躬身颂圣道:“皇上以格物一道化育天下,所好者无奢侈无用之物,都是能进入寻常百姓之家的......这个.......‘产品’,厚培民生,天下之幸也。” 皇帝闻言,正色道:“先生提醒的是,朕并不敢向奢靡而废国事。”随即对申时行道:“朕此前命各地集中巧匠制作的一件机器,未曾想南京这边先拔了头筹......此物非同小可,朕此番留在南京,泰半为此,你我君臣先垫垫肚子,等一会儿我带你与太子一同去看。” 随即叹道:“此物若铺开了,将来生产这块毛巾不过一、两文而已......”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