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反派行了吧》
1. 第 1 章
黑市。
沿街店铺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在狂风中明灭不定,铺子的旗幡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天地晦暗,大雨将至。
行人匆匆归家避雨,寥落的长街上,偶尔传来几句交谈。
“哎,走慢点,等等我啊!听说了吗,晴澜州被暗域入侵,一夜化作废墟,州主林浮白率兵抵御从暗域里爬出来的那些邪灵,林家上下尸骨无存!”
“乌鸦嘴,说什么暗域?害我起一身鸡皮疙瘩,快走快走,我可不想被淋成落汤鸡。”
林青萝从两个行人身旁路过,拉紧了身上的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洒下阴影,挡住她大半张白皙的脸庞。
听到他们说起父亲与故乡,林青萝眼眶泛红。
她强忍泪水,加快脚步跑向了前面一间刚刚关上的木屋,用力敲响了大门。
“掌柜的,等一下!我不是来躲雨的!我想找你买一点东西。”
大门嘎吱声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黑瘦精明的脸。
“小姑娘,你有钱吗?我这儿的东西可不便宜,要是没钱就快走,别耽误我睡觉。”黑瘦掌柜不耐烦地朝她昂了昂下巴。
他记得林青萝,今日天还没亮就见她在黑市里晃了一圈,到现在还没买到心仪的东西,只有一种可能。
没钱。
“哎——”
林青萝手掌伸进门缝,试图阻挡这扇门再度闭合,她压下焦灼的情绪,简洁道,“我有钱,我想买踏风符,媚骨香和定位盘。”
掌柜比了个数,干脆得绝无讨价还价的可能:“一百两。”
林青萝一愣。
她只是一个凡人,不像那些踏入了流派的人能使得出奇能异术,这三样东西不必用术法催动便能使用,是她逃出晴澜州这一路上必不可少的保命符。
但她身上剩的钱也就这么多了。
林青萝从钱袋里取出银票与碎银,却并未立刻交给掌柜,而是紧紧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捏着已经空荡荡的钱袋,犹豫了一下。
也罢,命重要。
她咬咬牙,还是松开了手,把银钱递向门缝里伸出的那只手。
黑瘦老板却突然不耐烦地一摆手:“好了好了,便宜你十两银子,拿走拿走。”
他一手抓走林青萝手里的银钱,只留下十两碎银,状若无意地抬眸看了看远处快速逼近的三道凶煞气息,又瞥了眼她满是风霜与血痕的黑色斗篷,心里轻叹了声,甩出一只小布包。
砰!
大门彻底关上,门上禁制震荡的余力把林青萝甩了出去。
“谢谢掌柜!”
林青萝打开小布包确认了货品,飞快收好了手里的东西。
狂乱的大风将枯黑的落叶高高扬起,林青萝似乎对身后的杀机毫无所觉,茫然地寻找避雨处,最后往黑市深处疾行,钻进了一片幽僻的林子里,身影瞬间被浓浓的灰雾吞没。
同一时间,三道「兵」的气息瞬间充斥此方天地,四周的树木都被震得狂摆。
三个身穿夜行衣的杀手出现在埋骨林前,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丫头进了埋骨林,必死无疑,我们这回真是遇到天上掉钱了。”
说话的男人手握重刀,一道经年的刀疤从左眼眼尾撕向右边脸的下颌,狰狞无比。
瘦高个男人皱眉道:“别废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拿不到赏钱。咱们跟踪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都跟了这么久,说出去叫兄弟们笑话,走,进去找人。”
身材臃肿的男人抬手一指氤氲在林子深处的灰雾,不客气地呛声:“刚才我晃眼看见那丫头是往灰雾里走的,你怕被笑话,那你进那条路找?”
瘦高个盯着他冷笑了一声,扭头看向诡谲变幻的雾气。
黑市的埋骨林之所以得了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正是因为林子深处弥漫着能腐蚀血肉的灰雾,而灰雾之下,还有杀机。
凡人进去必死无疑。
即便是踏入了流派的人,在灰雾中待得久一点,也会失去自保的能力。
他们几个虽已入流派,但境界不高,只是二境杀手,在绝对的危险面前自然要惜命。
瘦高个余光扫到胖子扬起的讥笑,重重地哼了声,大步踏入林中。
“去就去,我会怕这灰雾?要是真让我在灰雾里找到了她的尸体,到时赏金可就没你的份。”
“弟弟......”刀疤脸伸手拦下瘦高个,想再商量一下找人的路线,后者却甩开了他的手,眨眼消失在雾气中。
刀疤脸扭头看了眼胖子,冷下脸:“分头找人,我去左边。”
灰雾深深浅浅,流淌变幻,如同一头匍匐在林荫深处的危险怪物。
林青萝进了雾中便一路奔逃,借着灰雾遮掩身形,却再也藏不住这些日子以来的惶恐与崩溃,喉咙里压抑着被彻底激怒的呜咽。
她根本不知道这些杀手是谁派来的。
外界皆传晴澜州的覆灭是暗域入侵、邪灵屠杀所致,可是只有她知道,有人在那晚浑水摸鱼,杀了林家上百条人命,之后对她追杀不止,没打算放过她这个唯一的活口。
踏风符的灰烬从林青萝指间飘散。
她垂眸看了眼沾满黑灰的空荡手掌,听见身后有一人飞身而至,如长剑破空。
她被发现了。
林青萝知道自己跑也无用了,她与这些拥有特殊力量的人之间的差距,并非几张踏风符就能弥补,索性停下了脚步。
瘦高个阴冷戏谑的身影一步步逼近,「兵」之锐气自周身刻意地释放开,狂暴地斩碎了几只被惊飞的山雀。
林青萝转身就见到那些血淋淋掉下来的山雀,掌心渗出冷汗。
这样的力量,隔空就能令她人头落地。
“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进了灰雾还没死,看来你身上还有不少护身的好东西,怪不得听说是有钱人家的金枝玉叶。”
瘦高个戏谑的表情忽然一顿,鼻头皱起,随即玩味的目光烙在林青萝身上,“故意用媚骨香?”
林青萝微红的眼睛看向他,抬头露出白皙精致的容颜,因为害怕而止不住地发颤,脸颊浮上耻辱的绯色。
“是......是故意的,请你放我一条生路,可以吗......”
媚骨香的甜香味越发浓郁热烈,瘦高个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
他是杀手,少有被情欲冲昏头脑之时。
况且刺杀单上写的是“见之,即刻诛杀”。
可——
“好啊,小美人原来还挺识相。”他被媚骨香的气味搅得头昏脑胀,眯眼笑着上前,心说先玩玩嘛,之后再杀也不迟。
林青萝发自本能地往后退,脚下忽然被枯藤一绊,跌坐在地上,蜷曲的手指撑在落叶堆里,微微颤抖。
楚楚可怜的模样引得对方猖狂地笑了一声,扑了上来。
林青萝垂眸掩盖眼底的阴冷,灵巧避身,早就准备好的一排玄铁长刺从落叶堆里弹射刺出。
瘦高个扑到在地的瞬间,长刺贯穿了他的胸膛与下腹,将他钉死在原地,喷洒的鲜血流淌满地。
瘦高个神智霎时清醒过来,表情狰狞,尖刺在他的挣扎之下布满裂纹,很快就会粉碎。
“他娘的,老子早该发现不对的!还说什么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果你当真没点本事,他们随便找几个武者就能把你杀了,还费得着花大价钱让我们来杀你吗!”
他凶狠的目光毒蛇般盯紧林青萝,浑身爆发的锐气将其中几根长刺粉碎:“臭丫头,你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啊!!!”
一大块石头被少女摇摇晃晃地搬起,狠狠砸在他头上,红的白的粘稠液体从塌陷的半边脑袋中飞溅滴落。
林青萝皱皱眉,嫌他太吵,会引来其他人。
她从缠在腿上的布条里拔出一把匕首,另一只手捂住瘦高个的嘴,面无表情地将利刃捅进他的心脏。
惨叫声只能被宣泄在暴起的青筋中。
林青萝拔出被猩红血色包裹的匕首,毫无停顿地再次捅入,眸光越发镇定。
这些踏入了流派的人十分难杀,濒死反击的招数她也不愿领教。
瘦高个气若游丝,布满血丝的眼瞳中阴郁尽褪,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手段熟练,毫不露怯的少女,她方才的柔弱可欺竟只是假象!
他想起那张只有留有林青萝的画像而未言明她身份的刺杀单,震惊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青萝藏在兜帽下面庞平静而柔美,轻声答:“我的确只是个想活命复仇的普通人啊。”
匕刃再次狠狠捅穿心脏,瘦高个惊惧的目光定格,彻底没了呼吸。
林青萝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麻利地将他身上的秘宝与钱财搜刮一空,握住他的指头,蘸血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怀里的定位盘微微发烫。
林青萝拿出定位盘一看,布满闪烁微光的光滑石盘上,两个小黑点正一左一右朝她这个位置靠近。
林青萝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手掌,用血涂抹在方才洒了媚骨香的脖颈上,彻底盖住那股味道。
她起身躲进树丛之中,等待好戏开场。
灰雾之外,一道魁梧凶煞的人影极速靠近。
“弟弟?你在这吗?自从进了埋骨林,我心里头一回觉得不安稳,这单子咱们不接了。”
刀疤脸面色严峻地冲进了雾气中,他在左边的林子里搜了一圈也没见到人,掉头就往瘦高个这边赶,哪知远远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心头不妙的预感越发浓烈,瞬行掠出残影,突然间,地上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拦下了他的脚步。
“弟弟!”
刀疤脸心口剧痛,颤抖着跪倒在那具尸体面前。
尸体灰雾被腐蚀得残破不堪,身上的秘宝全都不翼而飞,腐烂的手掌之下藏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血字:
“叛徒”。
刀疤脸充血的双眼死盯着那几个字,似乎能想象出弟弟濒死之际的怨恨与不甘,要自己替他报仇。
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起身看向从另一方靠近的那道臃肿身影。
胖子皱着眉走了过来:“这小丫头还挺会躲,我那边没见到人,怎么样,你们有线索了吗?”
一道冰寒剑光闪过胖子的脸颊,狠厉的剑势不由分说地横扫而来。
胖子蓦然瞪大眼睛:“你发什么疯?!”
重剑携千钧之力在胖子抬起的手臂肌肉上劈出火花,刀疤脸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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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的一双眼近在咫尺,换招再斩。
“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一直惦记着我弟弟身上的兵阵图,今日故意激他进灰雾,就是为了杀人夺宝,毁尸灭迹,是不是?!若非我来得早,他就该被灰雾腐烂成一摊血水了!”
胖子诧异的目光骤然变得愤怒。
他这才看清深深雾气遮掩下的尸体,哟嚯笑了声:“放你娘的狗屁!我可没杀他,什么兵阵图,那破玩意我才不稀罕。”
“这林子里总共就我们四个人,不是你,难道是那个一掐就死的小丫头吗?”
胖子冷眼盯着他:“刀疤,你兄弟俩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吧?你弟弟不是跟你看上的那女人好上了吗,我看是你杀了他,却反过来嫁祸给我。”
“胡言乱语!”
刀疤脸挥剑刺出,剑光伴随一道猛虎虚影直扑而下,怒吼的风暴率先一步杀至胖子身上。
胖子浑身血水喷溅,随手撕碎了上衣,一道道熔浆般的红光流淌满身。
他赤手擒住撕咬而来的虎头,手臂青筋暴起,捏爆猛虎虚影的瞬间,缠绕着红色熔浆的手掌立刻攥成拳头,猛击向那把长剑。
轰隆——!
撼天动地的音爆声中,二人同时跪倒在地,身前的血泊中倒映着各自狼狈负伤的模样,赤红的双眸再度抬向对方,不死不休。
“等等......什么声音?”
刀疤脸和胖子同时一怔,突然想到了什么,二人愤怒的脸庞变得惨白,拔腿就往埋骨林外跑去。
成群的黑色鬼蚁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
这些东西长了翅膀,在地面与半空中拈成一股股细细的黑线,流水般朝二人灌去,眨眼间汇成汪洋。
“蠢货,蠢货!刀剑杀气会引来鬼蚁,还不快把你的剑气收了!”
胖子边跑边骂,耳畔突然响起密集的嗡嗡声,黑色的飞蚁如同浓稠的墨汁在他余光里晕染开,“啊!!!”
刀疤脸听见胖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僵硬地回头看去,一群鬼蚁如潮水般将它的身体完全包裹住了。
下一瞬,黑色潮水退回地面,原地只剩下一具干干净净的白骨,一丝血肉也没留下。
刀疤脸头皮发麻,豆大的汗水从脸颊接连滑落,眼看着这群吃人的恶鬼朝他涌了过来。
离开埋骨林的路很快被鬼蚁封锁,剑气反而会引来越来越多的攻击,刀疤脸心中升起一阵绝望,猛然想起灰雾深处据说栖息着翠微鸟,可以震慑这些鬼东西。
他来不及权衡灰雾与鬼蚁谁更危险,扭头便拖着重伤的身体直奔雾气最深处,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鬼蚁果真被某种气息拦住了,纷纷四散。
刀疤脸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停下脚步,蓦然察觉到不远处的树丛微微一晃。
有人?难道是那个丫头?!
脚下的落叶堆里突然发出接连的脆响,刀疤脸意识到什么,纵身往上空扑去。
来不及了。
伤痕累累的身体早就变得无比沉重,笔直地坠落到了一个天然的山洞之中。
刀疤脸反应极快地抱住头,瞬间迸发的锐气将坑底的一排排尖利铁刺炸成了碎屑。
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给骗了!
刀疤脸忍住冷嘶声,咬牙切齿地抬头,山洞边缘露出林青萝安静的脸庞,残破的兜帽被大风掀开,露出一头凌乱耀眼的白发。
她垂眸面对刀疤脸,不见一丝慌乱,冷静的模样让人无端觉得窒息,像是此刻雷光隐现的压抑天地。
即便亲眼所见,刀疤脸依旧惊讶得拔高了声音:“你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一直藏在灰雾里?”
“因为......”
林青萝抬起左手,一滴血落入山洞之中,将他脚边的一截不起眼的枯藤上染出猩红的颜色。
她说:“我比灰雾危险。”
刀疤脸盯着枯藤上晕染开的诡异血色,眼皮一跳。
等等,这是?
那截枯藤染血后竟然活了过来,眨眼间长成手腕般粗细,缠上他的小腿后将他拖拽着压在满地锋利的铁屑中,恐怖的力道根本不容他反抗挣脱。
鬼蛇藤!
能轻易杀死一个高手的鬼蛇藤拥有极为诡异的生命力,剧毒之物可以令它复生。
林青萝镇定的声音再度在他头顶上空响起:“现在轮到你回答我。”
“你们接的是什么人的暗杀令?”
刀疤脸被不断分支生长的鬼蛇藤牢牢锁住,脸色涨得青紫一片,却依旧冷笑着看向山洞边缘居高临下的少女。
“干我们这一行,就算死也不能坏了规矩。”
林青萝冷下了脸。
果然还是问不出一个字。
她不再浪费时间,左手握紧匕首,锋利的匕刃划破手心,让鲜血滴落在坑底的一截截枯藤上,转身往埋骨林外走。
疯长的鬼蛇藤绞碎了惨叫与尸骨,不断生长的猩红线条快速伸出了山洞,乌云蔽日般将整个埋骨林裹成了血红的棺材。
林青萝染血的淡紫色裙摆在大风中狂舞,柔软的布片却扬起匕刃般锋利的弧度。
她发誓,一定要想办法踏入流派,拥有绝对的实力。
无论幕后凶手是谁,她都要把人抓出来,碎尸万段。
2. 第 2 章
黑市外,小城已经下起了雨,月色朦胧浅淡。
街上格外冷清,行人归家,商贩收摊,只剩一间间屋子里的温暖灯光映出窗外,照亮晶莹的雨丝。
林青萝将搜刮来的东西拿去当铺换了钱,买了一身换洗的新衣服,做完这一切才开始寻找城里的客栈。
她经过一条小巷时,忽然疲倦地转身贴着湿漉的巷墙,闭上眼,压抑而无声地颤抖着。
若非今日一早就冒险进埋骨林布置好了陷阱,她这次未必能逃脱。
她如果认了无法踏入流派获得力量的命,以凡人之躯,还能躲过几次这样的追杀?
更妄论复仇。
林青萝捂住脸,火光中化作灰烬的林家人,一路上浸泡在血水与噩梦中的追杀,全都历历在目。
半晌,终于吐出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
活下来,去见赤刀的那位荻秋大人,他是父亲昔日的挚友,是唯一有可能成功引导她踏入流派的人。
也是自己年少时,以为在爹娘的庇佑下便能平安度过一生而拒绝的机会。
林青萝稳住情绪,埋头走向对面街边挂着灯笼的客栈。
“啊......”
“嘶......”
砰的一声脆响之后,林青萝与巷子转角处的年轻人纷纷捂着脑袋后退了一步,盯着对方脑门上的包,以及同样残破沾血的斗篷陷入沉默。
林青萝快速打量对方,那人看上去与她年纪差不多,眉眼间有一种不着调的痞帅,身上披了一件灰扑扑的紫色长袍,宽大的兜帽下,几缕披散的长发柔顺地拂动着,右耳的环形耳坠在风中闪烁着银光。
目光往下,落至他在屋檐下搭起的简易戏台,旁边的箱子里堆满了木偶和锣钹等道具。
以及一只破碗。
雨天还演木偶戏?
奇怪的人。
林青萝在木偶师龇牙咧嘴的无声控诉之下,准备息事宁人,摸出了几枚铜板,弯腰放进了那只碗里,匆匆往客栈走。
“诶,你干嘛?”木偶师先是一怔,是可忍孰不可忍,揉着头上的大包叫住她,“我可不是乞丐!”
林青萝停下脚步,回头冲他温柔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让人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抱歉,你误会了,我其实挺喜欢看木偶戏的,可是现在下雨了,所以就当我预支了看戏的钱,等天晴了我便来看你的木偶戏,可以吗?”
木偶师却双手环抱,执拗地摇摇头:“那不行,现在就得听。”
林青萝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叹了声气:“那好吧,不过我看一会就得走,我很累了。”
木偶师最喜欢好说话的人:“行行行。”
他嬉皮笑脸地摆好凳子,让唯一的观众坐下,拉了拉自己兜帽的帽檐,往下遮住了小半张脸。
十指上分明空空如也,却像是勾住了什么一般,轻轻一提。
“木偶戏不需要戏丝吗?”林青萝疑惑的话还没说完,余光扫到地上的木偶,微微一怔。
这些小东西好像活了过来。
她似乎看见它们的手指动了动,一只木偶甚至慢吞吞地坐起身来,摇头甩落身上的雨珠,随后伸手在自己关节上挠了挠痒,似乎顺手抓住了几根戏丝,在空中不停地团啊团。
林青萝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你......”
她的声音将那只木偶吸引了过来,一双翡翠眼珠转动在昏暗雨夜中,如两汪流转的山泉。
突然间,小木偶把手里那看不见的毛团朝着林青萝丢了过来,歪头蹦跳着转了几圈,示意她把线团再丢回给它玩儿。
林青萝眼里倒映着一只越来越近的模糊线团,脑海中骤然降下一片白芒,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皮。
同一时间,木偶师身上的长袍焕然一新,浮现出璀璨而神秘的幽紫光泽。
银色耳坠泛出的辉光如碎星般洒在他的脸颊,几只大小不一的虚幻圆环层层嵌套,浮现在他掌心,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木偶师托着缓缓转动的命环,笑吟吟地围着林青萝踱步了一圈。
一个普通人,却分明是伤痕累累死里逃生的模样,身上一定有许多有意思的故事。
这也太适合给他的木偶戏添加新故事了。
“这位看官别害怕啊,我可不是坏人,只是想抽取一点你的记忆编点新戏,唉,谁叫大家都不爱听老掉牙的故事。”
木偶师盯着陷入昏迷的林青萝,对自己的打算十分满意,“不过呢,这事也不让你白干,我可以引你见命梯。”
世间大大小小的流派无数,「灵」、「兵」、「农」、「医」、「道」、「命」、「艺」、「偃」、「巫」九类最为常见。
能踏入流派,习得奇能异术的前提,便是见命梯。
天资卓绝的人在机缘巧合之下,自己就能见到命梯,余下的人则需要由已经步入了流派的有缘之人引导,方有机会。
可三千世界,芸芸众生,普通人才是绝大多数,即便想尽办法,这辈子也都与命梯无缘。
见命梯之后,只要能踏上去,就算步入流派了。
林青萝头顶,一个个记载了她过往的银白小字如虚影般浮现,涌向木偶师掌心徐徐转动的命环。
他注视着林青萝,自信满满,扬唇一笑:“算你运气好,遇到了我。我们「灵」的人要说跟你有缘,那就必须有缘,要引你见命梯,那一定能见。”
“你可赚大了,知道吗?”
“咦?”
一长串银白的虚字在刚刚接触到命环的瞬间,突然停滞不动,随后消散一空。
木偶师微眯了下眼,他堂堂五境高手,要见一个普通人的命却失败了?
笑话!
重来,一定是他刚才眼花看错了。
木偶师用“我今日没睡午觉所以灵力没养足才会失手”的理由好好安慰了自己一番,将命环靠近林青萝,一双眼瞳中浮现出缓缓旋转的银色丝环,似乎能看穿人之皮肉骨骼,直见魂体。
胸有成竹的一双眼骤然瞪大。
木偶师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一片,浑身冷汗涔涔,来不及收拾满地的道具,拔腿就跑。
鬼知道他刚才看见了什么!
无垠的血海,又或是浓稠猩红的苍穹上,裂开了一条缝隙,瞳孔状的漩涡在缝隙间缓缓搅动,如一只刚刚醒来的眼睛,在见到他这个窥探者时,骤然睁大。
一股强大而恐怖的力量迎面袭来,让他的魂体都在颤栗不止。
木偶师的惨叫声被它的注视掐断在了喉咙里。
他来不及多想,一溜烟就跑得没了影,无比庆幸逃命是这辈子最熟练的本领。
地上的木偶们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对逃跑颇为熟练,无声欢呼着举起双手,热热闹闹地跟着主人跑远了。
半晌,它们才想到什么,折返回来绕着地上的箱子站了一圈,扛起箱子消失在雨夜中。
惊雷开天幕,夜雨点滴声。
良久,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路过。
他们不经意间发现了什么,转身踩碎水洼,快步朝屋檐下的紫衣少女走来。
“哎,快快快,那丫头不是刀疤他们要的人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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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错吧?昨日我瞥了眼她的画像,肯定就长这样。”
矮个子狐疑地与高个子对视一眼,“刀疤他们不是说去黑市提她人头去了吗,怎么人在这里?”
高个子盯着林青萝看了半晌,二话不说便拔刀朝她斩去。
矮个子震惊地握住他拿刀的手腕:“你干什么?这可不是咱们的单子。”
高个子双眼微眯,看向黑市的方向,半晌,扭头盯着同伴,若有深意:“听说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说不定也在黑市雇了杀手。”
矮个子张了张嘴。
所以刀疤他们被她雇的人杀了?
高个子没再多话,挥手挣开了他,一刀割下了林青萝的头颅,拧着一把染血的雪发转身就走。
三千两黄金,谁不眼红?
矮个子回过神来,转身追着走远了的同伴快跑而去,冲那背影招手嬉笑道:“喂,老高,人是我先发现的,这一单可就算是咱们一起办了的,你可不能独吞啊。”
一阵死亡的冰寒气息猛然攀上了他的后背。
矮个子脸色变得惊疑不定。
他僵硬地低头,见到一截半透明的猩红花蔓从他身后蠕动而来,像是灵活的触手,缠住他的脚踝,不容挣脱的力道将他拽倒在地。
一点点。
一点点将他拖向身后地面上凭空出现的恐怖漩涡。
“救命......”
不等凄厉的求救声划破雨夜,又一截血色花蔓从屋檐下呼啸而出,将那只表情惊恐的脑袋击碎。
夜雨渐急,将长街上的求救声吞没。
一根根粗细不一的猩红花蔓柔软地在风中轻摆,琉璃般晶莹漂亮,投落的影子却如凶残的毒蛇,追向了雨夜里唯一一道行走的人影。
老高疑惑地站定脚步,摸了摸从天滴落至鼻尖的液体,双眼猛然瞪大。
血?
加速的心跳声伴随从天撕下的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他发自本能地想要提速狂奔,身后却有一股诡异的气息,强迫他僵硬地转过身去,浑身血液冰凉。
走在他身后的矮个子已经变成了一截截模糊的血块,像是在挣扎中被一股蛮力分尸。
鲜红而纤细的花蔓卷起地上一只血淋淋的胳膊,好心打扫战场一般,随意丢进了地面凭空出现的一个黑色漩涡中,不知通往何处。
而那些花蔓的来源,竟然是屋檐下的那具刚刚被他割下头颅的少女尸体!
不,不对......
屋檐下哪里还有什么尸体!
身披黑色斗篷的少女已经变成了一大团失去人形的血肉,如一堆诡异却珍稀的猩红土壤,那些在空中轻舞招摇的花蔓便是从中生长而出,像是一株生长在雨水、月辉与雷光照耀下的琉璃花树,反射出一种极致危险的美。
而他拎在手里的那颗脑袋,已化作猩红的汁液从手掌中缓缓滴落。
“邪......邪灵?!”
老高猛然甩手,脑袋里嗡的一声变成空白,听不见自己颤抖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
他没有亲眼见过在这五百年里令无数人族州城化作废墟的邪灵,也没见过眼前的怪物,他只是无端想起不久之前才被邪灵屠灭的晴澜州,心中升起一片绝望。
倘若暗域当真已经悄无声息入侵了这里,带来了邪灵......
此城必亡。
老高来不及细想,喉咙里发出绝望的惨叫,扭头往出城的方向狂奔,掠出残影。
一条柔软的花蔓轻盈地追了上去,几朵黑色的花在它表面优雅地绽开,远远看去,像极了地面上缓缓转动的恐怖漩涡。
3. 第 3 章
林青萝很想问问自己究竟被那团毛球揍进了什么地方。
数不清的血色花蔓从她身下莹白的大地中舒展出来,肆无忌惮地往四处攀爬,绽出一朵朵漆黑的花。
花蔓在天地间轻舞摇曳,像是一只随意戏谑天地的手掌,触及之物全都被吞进了漩涡般的花朵中。
先是满地碎石落叶,再是耸立四方的山障,最后是高悬天心的月亮,它们被漩涡中散发出的吸力拉扯变形,被拖拽着绞成丝丝缕缕,消失不见。
刺啦。
吸力将天幕也撕碎,眨眼间吞噬殆尽。
天地彻底陷入黑暗。
林青萝却不知为何,并无惧意。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仰头看向茫茫黑夜,清晰看见空无一物的墨色中,危险而古怪的猩红花蔓正朝她缓缓低垂下来。
一股陌生的力量提起了她的手,似乎想带着她去与花蔓相握。
手掌缓缓举过眼前的那一瞬,林青萝看见自己的掌心也浮现出了黑色的漩涡。
距离近在咫尺,林青萝仿佛透过漩涡看到了下方的无底深渊。
神差鬼使的,林青萝把手掌放在了耳畔。
她听到了来自未知深渊中传出的尖叫。
那里好像是修罗炼狱,囚禁着无数个惨叫的灵魂,哀鸣的风声回荡在那个被恐惧与杀戮的力量挤压变形的深渊里,一切法则和秩序都被打破,陷入完全崩坏的混乱与无穷尽的惊恐之中。
发自本能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汹涌灌来,林青萝仿佛被令人窒息的潮水漫过口鼻,绝望与恐惧灭顶而至。
紧接着,前所未有的剧痛从魂体传来,快速在全身上下放大,令她瞬间崩溃哀嚎。
林青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撑在地上的双手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颤抖。
掌心下的花蔓缓缓扭动着,散发出一股古怪的力量,竟然在试图让她心跳的节奏与它的蠕动同步。
林青萝下意识喊了出来:“救救我!”
她不知道自己能呼喊谁,可是在开口的那一刻,一大片璀璨的蓝紫色光点在黑暗的天幕中凭空出现。
林青萝愣住。
她反应了许久,脑海中才浮现出一个陌生的词。
星星......?
繁星在人族的天地早已绝迹,若不是在书本中读过它们的神秘与璀璨,林青萝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漫天星光像是不知从何处裁剪下的一段绸缎,晶莹光芒闪烁,朝她飘落而来。
林青萝呆呆地看着这段柔软而神秘的星绸,暂时忘记了疼痛。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手指却从星雾中穿过,只能看见它静静流淌在自己面前,如瀑如镜。
繁星密集的星镜背后,出现了一个紫衣少女。
少女跨出星镜向她走来,露出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庞,唯独眸中闪烁着她没有的淡漠神性,宛如恒古冰冷的星辰。
少女那双嫣红的嘴唇微动。
林青萝无法听清她的声音,面对这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讷讷道:“你在和我说话?”
璀璨星辉照耀下,少女的唇形模糊难辨,林青萝只能遵循本能,把右手抬向了少女伸出的掌心。
她被少女牵住手指的瞬间,星镜背后的力量将她吸入了境中。
林青萝朝星镜中跌去,她奋力转身,眼看着少女被一条从空中追来的花蔓拖回了自己刚才站立的位置。
一道光滑平整的血线凭空出现在少女细白的脖颈上,那颗头颅像是被人用刀切下,滚落在地,切口中喷出如注的鲜血。
林青萝惊恐地捂住了嘴。
她替自己承受下了本该遭受的死亡?
亲眼见证了“自己”死亡的感觉过于诡异,林青萝一时间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星光如尘埃般从她身上腾空而起。
林青萝震撼地垂下头,看见自己正化作星粒消散。
可这种感觉与死亡或泯灭不同。
她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只不过化作另一种形式,在缥缈的虚空中降落为满天散落的星辰。
又重聚。
.
雨丝连绵,路上腾起迷蒙的水雾。
一道人影撑着伞,从潮湿的夜色尽头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
他穿着千机阁天字傀儡的织金白衣,右手带着皮质的手套,银色丝线在袖口处绣着的编号四三二六,在模糊的月色下微光闪烁。
随着傀儡一步步走近,在半空中轻盈挥舞的花蔓全都缓缓地退缩回了屋檐下的那团血肉之中。
地面的水洼被他一步步踩碎,无法倒映出他完整的面容,拉长的影子最终停在屋檐下,看着那团血肉缓缓化开,猩红血液一滴又一滴,尽数渗入地底。
身披斗篷的林青萝完好无损地重现于世。
早已在人族州城消失了的星光竟然铺满了她全身,先前被厚重的血色覆盖住了,此时才得以显露出来,蓝紫色的星粒跟随她呼吸的节奏晶莹闪烁,如幻梦般。
傀儡缓缓抬起伞檐,一缕长发拂过精致完美的脸庞。
闪烁的星辉被他略带嫌恶的目光扫过,似被无形之力从世间抹去。
他来到林青萝身旁蹲下,专心打量着她,可是即便努力回忆,也想不起自己与她之间曾有任何一丝联系。
正当他拧眉思索间,昏迷中的少女突然抱住了他的手臂,拉得他往她身前踉跄了半步。
傀儡低头,见到林青萝颦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了,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而得以从噩梦中解脱。
林青萝被雨雾浸湿的脸颊贴紧着傀儡绣金的衣袖,像是抱住了柔软的棉被般轻蹭了下,很是松弛与亲近。
傀儡微一挑眉。
.
大雨如注。
林青萝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一张陌生的脸。
雨雾潮湿,晶莹的水珠凝在傀儡额前一缕墨发上,如一轮缩小的满月,照得他那张面容皎皎生辉。
林青萝霎时清醒,绷直的身体敏锐地做出了反应,她立刻往后拉开距离,手掌握住从袖间滑落的匕首,又准又狠地朝傀儡脖颈划去。
傀儡随意地握住了她的手。
分明只是轻描淡写的动作,却令她整只手臂都僵硬起来,使不出一丝力气,袖口的长串编号闪着银光,清晰映入林青萝眼中。
她眼底的惊慌与敌意皆因此暂停,谨慎地打量着傀儡,心底腾起一阵雀跃。
“你是我向千机阁买的护身傀儡?他们把你送来了?你能认出我?”林青萝压着喜悦的音调,尽量冷静地问他。
她记得千机阁承诺过,天字傀儡虽无法言语,却能听懂人说话。
傀儡微微点头,动作很轻,表情也看不出变化,就如同所有不具备人族情感的机关偃甲一样冰冷。
林青萝不敢掉以轻心,追问:“如何证明?”
傀儡从怀里拿出了一枚铜币,上面留着她亲手刻下的名字。
在与千机阁的人秘密订下这单交易之后,林青萝将这枚铜币交给了那人,约定等傀儡被制作完成之后,由它带着这枚铜币来到自己身边。
防的便是幕后追杀之人万一得知了此事,从中作梗,替换了傀儡。
林青萝见到信物,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闭了下眼,痛快而自由地呼吸了一阵,笑着扑进了傀儡的怀里,发自内心地感到庆幸。
“太好了,他们终于把你送来了,我还以为千机阁那群慢吞吞的偃师要等到我都被杀了才能把你打造出来。”
天知道她每天都如何盼望着这只傀儡能快点来到她身边。
几乎用尽了她全身家当才能买下来的天字傀儡,据说实力可与任何流派的高境界强者比肩,将会是她从今往后最具有安全感的陪伴。
林青萝埋在傀儡怀中,侧脸贴着他的胸膛,觉得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于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身体,手指突然僵硬,无声张大了嘴巴。
这是??腹肌??
林青萝立刻缩回手,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捏了捏他的肌肉,温热又结实,蛰伏着难以言喻的力量感。
她露出惊奇的目光。
原以为会是一只冰冷的偃甲铁械,没想到......竟然真的和人一模一样。
千机阁原来没吹牛,是有点真本事啊。
傀儡身体僵硬,无声垂眸,眼中唯见她一头霜雪般无瑕的发丝。
片刻,林青萝轻轻松开了他,环顾四周。
夜雨淅沥的街巷里,被血色花蔓绞碎的尸体连同方才笼罩雨夜的那股残忍恐怖的气息,皆已被大雨冲走了痕迹。
林青萝并不知道她昏迷时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个被麻绳五花大绑的高个男子跪在她不远处,惊恐的呜咽声被一团黑布堵在了喉咙里。
她朝那个男人投去了目光,对方像是见鬼了一般,被吓得疯狂挣扎,甚至抽搐着要晕厥过去。
那个木偶师也不见了踪影。
林青萝脑海中立刻有了猜测。
她被小木偶砸晕之后,有杀手来了,割下了她的脑袋,梦境里见到的替死是真的。
木偶师也因此抛下她跑了。
又或许,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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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眸光变得冷峻,起身朝老高走去,顺便问傀儡:“他是杀手?你抓的?”
傀儡点点头,与她并肩而行,素白伞面撑开在她头顶,挡下密集的风雨。
林青萝快步来到老高身旁,摘了他堵嘴的布团,锋利的匕首压在他的喉咙上,直接问:“要杀我的人是谁?”
老高面如土色,已经被刚才的花蔓吓到无法保持理智,憋在心中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青萝眉心微蹙,刀刃切进皮肤,渗出的血水流落至她的手指:“现在是我在问你。”
老高面色越发苍白,心如死灰般闭上眼,与她之前遇到的来自不同之地的所有杀手一样,宁死也不愿吐露半个字。
林青萝眸底聚起一片冷色,手上正要用力,身旁的傀儡突然从她手中拿走匕首,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骤然将刀刃直直地插入了老高的头颅。
“啊!!!!”
老高惨叫着扑倒在了地上。
喷溅的血水浇落而下,浸满他猛然睁大的双眼,一根根纤细得没有厚度的傀儡丝,顺着刀刃刺进了他的头颅,在脑海深处交织成网络状的诡异图腾。
通厄术。
消融魂体,重织命线,厄运被注入的那一刹那,与他有着深厚纠葛的人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老高瞬间认出了通厄术,转动那张鲜血淋漓的脸,惊恐地看向林青萝,哀求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啊!我说......我把我知道全都告诉你!”
林青萝惊讶又佩服的目光从傀儡没有表情的脸上挪开,看向老高。
“那人没表明身份,给我们下暗杀单的时候,用匿相衣伪装得严严实实的,我们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只不过......”
老高断断续续地回忆,气息越发微弱,“他离开的时候,跟随他的侍从似乎有急事要禀报,在他耳边说什么''枫峡那边说东西没剩多少了,要重新谈价,非得要公子您亲自去''......”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依旧不断地哀求林青萝,为了不让通厄牵连到他放不下的其他人。
“姑娘,求求你饶过我吧,我当真只知道这些!”
林青萝听完,心中一喜。
枫峡?
她要找荻秋,本就打算先去枫峡。
暗域入侵世间的这五百年里,生灵涂炭,人族为了存活,在这片大陆上分割重组势力,踏入了流派的人,无疑承担起了护卫天地与普通百姓的责任。
而西境一带,就在赤刀的保护之下。
赤刀总部的具体位置一直以来都是秘密,外界之人无论何种身份,皆不可拜访,但赤刀为庇护西境,在西境各地设下了许多据点,外人要见赤刀首领荻秋,只能通过据点之人引荐。
林青萝如今身处的这座小城,已经离枫峡很近了。
求她饶命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大雨中,林青萝最后看了眼已经咽气的杀手,起身与江云烬一起往对面街道的客栈走去。
“谢谢你帮我找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她侧首看向撑伞的傀儡,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亮如宝石,让她很是喜欢,“我们先找地方好好休息一晚吧,明日就去枫峡。”
傀儡始终如她想象中的一般,并无太多属于人的明显情绪,只是抬手轻按在她脸颊。
那里有一条不知在哪划破的伤口。
红色傀儡丝如针线般缝补在伤口上,皮肤恢复得光洁一片。
林青萝眨了下眼。
呵护与陪伴,多么珍贵之物,曾与林家一起消失在那场大火中,现在又重新被她拥有。
即便对方只是并无真正生命的傀儡。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想到什么,好奇问道:“你有名字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叫你四三二六也可以,就是太冷冰冰的了。”
傀儡黑曜石般的双眸静静看着她。
林青萝猜了猜他的意思:“要我替你取一个?”
她想起自己逃出晴澜州见到的第一幕异乡之景,是洗净她满脸黑灰与血污的悠悠江水,如火的夕阳铺满长空万里,燃烧至天地边缘。
“江云烬。”她扭头看着傀儡,一双笑眼里燃着焚尽阴霾的光,“你就叫江云烬吧。”
他似乎觉得这个名字不错,微微颔首。
林青萝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逐渐轻快的脚步消失在雨雾中。
屋檐下,绑在老高尸体上的麻绳无声断裂。
那尸体像是早就已经被花蔓绞碎成了数块,只不过被看不见的傀儡丝强行拼凑并收拢了生机,此刻失去作用,不必再维持人形,散作血块滚落满地。
4. 第 4 章
宿雨初停,淡金色的薄光穿透云隙,洒落万里山河。
林青萝推开客房的门,被静静伫立在门口的白衣背影吓了一跳。
她从小就极易受到惊吓,抚着心口喘了喘气,讶然:“你在门外守了我一夜?”
江云烬转身看向她。
少女休息了一晚,气色恢复了不少,淡紫衣裙干净整洁,初见时那一股针对周围一切的紧绷敌意与冷峻已经消失不见,笑容温温柔柔,神色软和,亲吻雪发的紫蝴蝶在微风中振翅欲飞。
怎么......好熟悉。
他感受着脑海中突然袭来的那阵刺痛,点点头。
林青萝露出感激的目光,笑出浅浅的梨涡。
她提裙走下客栈的木梯:“今日便去枫峡,时辰还早,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挑两匹快马。”
江云烬跟着她走进了客栈外熙熙攘攘的长街。
混在浓白蒸气里的面食香味与吆喝声混在一起,被晨风送得很远,追逐打闹的孩童们绕在甜甜的糖水铺外舍不得走,挑着新鲜瓜果入城的货郎挤在卦摊前看人掷铜钱,处处安宁而热闹。
今日生意最火爆的当属奇珍楼在此的分号。
听说那位容貌惊为天人而仰慕者无数的萧公子昨日现身在这小城里,不小心让人见到了个背影。
奇珍楼的画师借那目击者的描述,连蒙带猜画出了萧公子当日的装束,楼里连夜拓印了一百本他的画册,正在限量出售。
林青萝经过那座被一大群少年少女们踏破了的奇珍楼,目不斜视。
她对那什么萧公子不感兴趣,亦没有逛街玩乐的心思,而是直奔早点铺。
不一会,林青萝便提着玉米烙和干粮熟练地挤出了铺子外面的人群。
她满足地吃了一大口,顺手把另一张烙饼递给身后的江云烬:“这玉米烙里肯定加了鲜奶,好香。”
江云烬刚刚抬手去接,林青萝却猛然想起什么,把烙饼从他指尖抽了回去。
江云烬:?
林青萝一拍脑门,好像差点出了大事。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江云烬:“噢,我都差点忘了,千机阁给的《傀儡饲养手册》上特意叮嘱过,你们天字傀儡不吃这些东西的,只吃青玄铁和雪木晶。”
江云烬眼角一抽,见她飞快地捞走了他拎着的行李,伸手在里面掏啊掏,抓出一只小布袋。
“喏,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林青萝从布袋里拿出东西,想了想,又按照手册上温馨提示的比例,挑了三块青玄铁和七枚雪木晶,笑盈盈地递到江云烬面前。
“吃吧!”
江云烬:......
傀儡不动声色地藏下了惊恐又复杂的表情,从林青萝手里接过了这些坚硬晶亮的“食物”。
好在林青萝收好布袋就一心往马市走去,江云烬不动声色地攥拳,被捏碎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飘散。
哪知他刚要拍拍掌心的晶屑,林青萝突然转身,看到他抬起的双手僵在半空。
我只是个傀儡,动作僵硬迟钝一点怎么了?江云烬让自己看起来泰然自若。
林青萝把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看着他空荡荡的手掌,十分惊讶:“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江云烬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听见她小声自言自语:“不够吃吗?”
林青萝边说边低头掏掏口袋,这次捧出了一堆青玄铁和雪木晶,抱歉地看着他。
“应该是我看错了手册上写的数量,你放心吃,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一定不会饿着你的。”
江云烬:......
他接过东西,在她期待的注视之下,面无表情地把青玄铁塞进嘴里,一口接一口,咯吱咯吱的脆响让林青萝头皮发麻,面露敬佩。
不愧是天字傀儡啊,牙口真好!
林青萝围观结束,便加快脚步去挑了两匹马。
她踏鞍上马的动作很是利落熟练,淡紫衣裙翻飞如蝶,一勒缰绳,黑马嘶鸣间好似利箭飞驰而出,疾风中扬起的鬃毛如浓墨泼开。
江云烬无声策马跟随在一旁,并未见他有什么动作,二人的马匹骤然提速,引得林青萝又回头朝他投来亮晶晶的目光。
唯见马蹄踏碎的残枝断叶间,一缕缕血色傀儡丝半浮半散。
下了官道之后,一路清寂无人。
林青萝顺着蜿蜒的山路看向天地尽头,眼中充满期待:“我看过地图了,我们走的是最近的一条路,日落前就能到达秋风野,休整半个时辰之后再穿过秋风野,就能看见枫峡了,只希望千万别再碰见什么杀手啊暗域啊之类的意外就好。”
听到暗域二字,江云烬微眯了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林青萝不经意间瞥见他的表情,疑惑道:“你不知道暗域吗?噢......你是不久之前才被制作出来的,千机阁应该没有告诉你太多关于暗域的详细信息。这场灾难已经开始很久了,但至今也不见结束。”
她的目光逐渐放远,轻声描述起漫长岁月中对人族而言最惨痛的一笔:“天下之人无论要踏入哪个流派,皆需要见命梯,然后踏上去,一步一景,一阶一境。命梯共十一阶,对应一至十境,以及最顶峰的无上境。”
“据说成为无上者之后,命梯就可以凝实具象,被称为云梯。登云梯,开天门,入神途。”
“五百年前,大陆出现了许多位无上者,他们相约在某一日一起登云梯,可那日天门大开之后,他们见到的不是神殿与神位,而是恐怖的暗域,以及数不清的邪灵。”
林青萝的声音里染上些许悲痛,仿佛能看到当年浸泡在亡魂与血色中的末日之景。
“邪灵涌出天门,降临世间,天下人与邪灵拼死一战,伏尸百万,就连那几位无上者也全部陨落。”
“所幸有一救世主横空出世,他叫沈烛雪,也是一位无上者,一剑平万象,补天隙,带领天下人赢了这一战,之后就消失了。”
林青萝说起这位传奇人物时,与这五百年里的所有幸存者一样,心中唯有感激与敬仰。
漫漫岁月弹指度,无人再知沈烛雪的容貌,只能从街头巷尾的闲谈与话本中得以窥见他当日的风采。
红衣白袍,踏月出山,如冰封千里的死寂之地中,唯一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烛,热烈而鲜红,焚尽人间炼狱。
世间无神,可那位青年却至今被人奉若神明。
江云烬若有所思,深邃眼底的情绪无法被人探究,林青萝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他始终静静地看着自己,便当他想听。
于是继续说下去。
“可谁知邪灵死后,尸体竟然消散开了,化作黑雾侵染山河,腐蚀天地屏障。被黑雾污染的地方成了无生之地,也成了邪灵的领土,即暗域。那些被挡在天外的邪灵通过天障的孔洞再度进入我们的大陆,邪灵之主也彻底苏醒。大陆之人还没从之前的动荡与毁灭中喘过气来,又被推向了真正的生死一线。”
她抬手压下被风拂过眼前的发丝,语气沉重。
“那位救世主也是在那时重新出现了,他与邪灵之主所化形的三个分身殊死一战,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谁输谁赢,下落如何,从此也无人再见过他与那三个化形,但人之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他最终也会死的。”
江云烬宛若苍凛雪山般寂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情绪波动,眉头痛苦地拧起。
林青萝没有注意到他,抬头看着湛蓝天幕,鲛纱般缥缈不定的云层之后,藏着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也是世间所有幸存者时刻不忘的警示与血仇。
她最后轻声说道:“大灾之后,人族与积蓄千万年的底蕴几近覆灭,暗域与邪灵却始终无法被彻底消灭。这五百年里,人族为了延续下去,大小势力分割重组,秩序也在不断地恢复重建,就成了我们现在见到的州城。”
江云烬目光从云层间收回,乌黑神秘的眼瞳看着她,露出一丝好奇。
林青萝笑着摊了摊手:“这不是什么秘密,活着的人应当都知道这段往事,我唯一比普通人多知道一点的,只是那些流派与奇能异术罢了。”
江云烬这下是真的对她的来历很感兴趣了。
“我爹是「兵」,我娘是「艺」,皆是八境强者。爹爹为了守护一方,一手组建‘为刃’,其中之人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林青萝语气严肃起来,眼里倒映着林家覆灭那日燃着大火的无数尸骸,微红的眼眸中并无太多软弱的哀恸,唯有一路上被血泪反复浇筑的决心。
“我从小就在他们的庇护之下,虽未踏入流派,却常听他们说起那些流派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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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之事。对了,爹娘与为刃的哥哥姐姐们也会教我骑马射箭,识毒辨药,还有拳腿功夫,人族武者会的东西,我也学了许多。”
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比起那几分不好意思,自嘲与后悔的情绪更让人觉得难受。
“可惜,都学得不精。”
她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多少是有些天真与娇气的,毕竟是受到无数珍捧的千金小姐,虽然从小就听说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年年岁岁在灯火繁荣的上元节里许下的心愿,也只是亲友常伴,喜乐无忧。
哪知生死不由人。
一段鲜红的祈福绸带忽然飘落到了林青萝眼前,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林青萝迟疑了一下,握住飘飞在眼前的绸带,不解地看向江云烬。
血色傀儡丝具象的绸带从他松开的手掌中飘走。
他指了指祈福绸带,示意她可以重新写一个心愿。
林青萝微怔,从没想过一只傀儡竟然懂自己并未言说的遗憾。
她浅浅一笑,抬起手指擦了擦湿润的眼尾,开玩笑道:“无论我写什么都会实现吗?”
江云烬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
林青萝抓下红绸的动作一顿,也以郑重的神色回应:“如此珍贵,那我得多想几日,决定好了再写。不过我的确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我长得很需要她用这么客气的语气才敢说话吗?江云烬摸了摸脸。
林青萝无法时刻推测出他的动作代表的想法,有些苦恼。
她把祈福绸带叠好,藏进怀里,明亮的眼睛弯起,说起正事:“手册上说你十八般武艺都不在话下,那我想请你教我剑术。我这花拳绣腿遇上杀手也太狼狈了,得挑一样底子好些的本事继续学下去,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爹爹亲自教过我的剑术合适一些。”
江云烬挑了挑眉,觉得自己好像被侮辱了。
有他在,她还需要学剑?
林青萝赶紧摆摆手,纠正了他的想法:“不是的,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我不可以只能依靠你生存。”
“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别人,是很危险的事情。”
林家被灭,而她朝不保夕,就是最大的教训。
江云烬点头答应,心想,真是有意思的人啊。
山风清凉沁人心。
林青萝扬鞭催马,隐约能看见一座高高耸立的界碑,穿过前面的秋声野,就能到枫峡了。
马蹄与秋声野越靠越近,一阵古怪的风吹在了林青萝脸上,明明从前方的山野拂来,却带着荒芜而森然的死气。
林青萝狐疑地拉住缰绳,黑马速度缓下,踱着步朝界碑走近。
倏然间,黑马喉间迸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失控的扬蹄狂奔。
林青萝见到了一幕无边无际的恐怖之景快速逼近她的眼瞳。
黑灰色的云层似涌动的蚁群,垂挂在天幕之中,狰狞而尖锐的石柱与数不清的枯骨形如倒刺,凌乱地伸出了生机全无的大地。
马蹄碾过的明明是漆黑的沙土,却发出微弱的泣声,就像践踏在无数只无法安息的亡魂身上。
又是一阵森冷的风迎面拂来,她□□的黑马像是一座沙丘,被风吹散了。
林青萝愣住了。
不等她细想,她已从半空中摔了下去,淡紫衣裙狂舞如残花。
林青萝瞬间蜷着身体护住脑袋,做好了摔疼的准备,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双手臂稳稳接住了她。
怀抱温热,傀儡的双眼至始至终只关注她。
银蝴蝶耳饰叮铃作响,几缕青丝与白发在风中缠绕。
林青萝面对那双眼睛,心慌了一下:“谢......谢谢。”
于是,她刻意提醒自己,这只是一只傀儡,不是人,不用害羞。
况且傀儡本就该执行时刻保护主人的命令。
啊,都怪千机阁的好手艺。
林青萝的视线从江云烬堪称完美的脸上飘走,从他的怀抱中溜走,立刻取出了包袱里的地图。
羊皮卷上以“山水清灵”四个字标注的秋声野与眼前所见简直天差地别。
低智的生灵因风湮灭......这里是......
通向枫峡的秋声野何时也变成暗域了?!
5. 第 5 章
“这是怎么回事?”
林青萝站在散发出阵阵诡谲气息的暗域面前,傻了眼。
秋声野被暗域侵染的消息,一路上未听到任何人说起,应当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
这片暗域一眼望不到边,若是要倒回去另寻一条路,定要耽搁好些时日,幕后凶手说不定已经离开枫峡了。
林青萝权衡半晌,咬了咬牙,她扭头看向江云烬:“你可以试试带我穿过暗域吗?”
江云烬目光穿过暗域森然孤寂的轮廓,目之所及的尽头似乎有什么在震动。
他的所见所想无法被外人探知,又不能说话,林青萝焦急地等了半晌才见他看回自己,点点头。
林青萝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被死亡气息笼罩的暗域,微弱而诡异的泣声伴随她每一次迈步响起,如影随形,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第一回觉得时间如此难捱。
不知走了多久,密密麻麻涌动的云层下,一道身披破旧紫袍的背影出现在林青萝眼前。
林青萝瞪圆了眼睛:“是他?”
察觉到她对那人态度不对,江云烬的身形飞掠而出,血红傀儡丝刺破虚空。
木偶师正蔫头耷脑地走在暗域中,后背突然窜上一股寒意,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他猛然回头,带着痞气的眉眼间浮现出狠色,银色耳坠在那阵被傀儡丝的杀气掠起的大风中猛然摇晃。
血色傀儡丝飞杀而至,快到让人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的动作,无声刺入了木偶师的眉心,凌厉的杀气顺着细丝在他体内爆开,血水迸溅。
木偶师的身体僵直地往后仰去,却在接触到地面时,像是被击溃的幻象一般消失不见。
原地只剩下一只四分五裂的小木偶。
木偶师的声音出现在江云烬身后,心有余悸,语气极其不善:“干什么?”
江云烬眉梢轻挑,转身朝那张脸抬手劈去,戴着皮手套的右掌将扑面而来的灵浪切割成丝缕,在朦胧淡月下泛起刀刃般锋利的寒光。
“别打死了。”林青萝清脆的制止声传来。
木偶师这才注意到了林青萝。
身穿紫裙的少女站在不远处,一头白发在暗域中失去了光泽,正警惕地看着他。
“你你你别盯着我啊!”木偶师被她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瞬间想起她体内的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恐怖之物。
他就像是见了煞星一样,想拔腿就跑,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沉重的力道压下,木偶师顿时无法轻易动弹。
晦气啊。木偶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江云烬,认命般扬起笑脸朝林青萝看过去,大脑快速地运转起来。
看她的反应,应该不知道他发现了她体内的秘密,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
所以她此刻露出敌意,只是在怪他让她陷入了昏睡。
木偶师又想到她那天身上的伤和血,立刻想好了对策,脱口而出,先发制人:“咦?是你啊,我当时看见有杀手冲过来要杀你,当然得赶紧走了,万一牵连无辜了不是......咳咳,咱们当时没那么熟嘛。”
林青萝将信将疑,面无表情地问:“那些杀手几境?”
木偶师随口就来:“最多二境吧。”
“你几境?”
木偶师挺胸抬头:“五境。”
要知道这五百年里,各流派之人的境界普遍都不高,大多数人就是穷其一生也可能触不到五境。
林青萝:......
空气陷入死寂。
短暂的沉默之后,木偶师坦然自若地笑着说:“......哎呀,我是生意人,做生意的都得和气生财,不能随便打打杀杀。”
他快速结束了这个随时可能被戳破的话题,话锋一转,十分熟络地关心起了林青萝:“秋声野昨夜被暗域入侵,在这盘踞了上百年的无涯都因此没了,你俩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竟然埋头就往里面钻,不怕遇上邪灵?说吧,要去哪?要是碰巧顺路,我还能捎带你们一程。”
林青萝歪了下头,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很危险吗,为什么我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邪灵?”
她当时从晴澜州出逃,一路上特意避开了暗域,对暗域的危险程度其实并不了解。
今日穿行在暗域中也毫发无损啊。
林青萝又认认真真环顾了一下四周,只是觉得暗域实在是阴森荒芜了一些。
木偶师:?
林青萝仔细回想了一下:“也什么意外都没碰见。噢,除了你。”
木偶师:“呵呵。”
她听听自己说的像话吗?
他扭头看向远处,面无表情地随手指了指那一个个移动的黑点。
待那些东西靠近了些,林青萝才依稀分辨出竟然都是人。
他们有人踽踽独行,身体缺胳膊断腿,艰难地移动着,地上拖出一道浓烈的血痕。有的眼神空洞,像是死了一般,不久前为他以命换命的那张脸始终挥之不去。有的三五成群,脸上仍残留着惊恐。
身体伤痕累累,情绪压抑至极,无一例外都经历过一场残酷的逃亡。
夜色逐渐收拢,暗域不允许任何人在夜里行走,否则会迷失方向,无异于把自己往邪灵眼皮子底下送去。
有人点燃了篝火。
这群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都心照不宣地往那堆篝火靠近。
危险丛生之地,似乎唯有聚集在人多的地方,才能稍稍触到一丝安全感。
“你没看见那些队伍里的人要么半死不活,要么生不如死吗?他们那个样子才正常的。”
木偶师说完,指了指一支十余人的队伍,在这群走向篝火的陌生人里,唯有那一队人看起来还体面些,“曦城陆家,瞧见那个老头没,那是坐镇的七境。”
至于他本人,凭着多年来穿行暗域的经验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逃跑速度,自然是有底气的。
林青萝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暗域的恐怖。
可是更深的疑惑也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当今世道,各流派之人的境界普遍都很低,眼前这批伤者看上去也不例外,他们能够保住一条命,说明这片暗域里面估计也就只是零散栖息着几只实力并不强的邪灵。
可矛盾之处就出现了,拥有百年底蕴与强者坐镇的无涯,怎么会覆灭于并不厉害的邪灵之手?
林青萝心想,难道这片暗域中真正厉害的邪灵全都栖息在深处,还没有被他们这群赶路之人惊动?
她疑惑地看向江云烬,试图得到解答。
江云烬情绪无波。我只是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傀儡。
木偶师古怪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荡,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流动出丝缕银环,凝视江云烬的那一瞬间,心中蓦然一惊。
怎么又来?!
那少女体内的东西,他连蒙带猜还有点线索,可她旁边的这个白衣人又是什么看不出名堂的恐怖玩意?
木偶师虽然害怕,但他看乐子的心思与生俱来,于是若无其事地抹了一把鸡皮疙瘩,对林青萝幽幽道:“你这侍从可不简单,从哪找来的?”
林青萝摇摇头:“不是侍从,他是我向千机阁买的天字傀儡。”
“傀儡?”木偶师神色古怪。
她管这邪气十足又危险得要命的东西叫傀儡?
林青萝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露出苦恼的表情:“对了,你不是偃师吗,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知道我的傀儡想说什么?我有时候猜不出他的意思。”
木偶师瞬间炸了毛。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林青萝,抚了抚心口,半晌才把自己安抚下来,露出一副“我才懒得跟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凡人计较”的嫌弃模样,清了清嗓子:
“我不是「偃」,我是「灵」!!!”
林青萝捂了捂耳朵,无辜又疑惑地看着他:“「灵」?可你的那些木偶怎么跟江云烬一样像是活的?”
「兵」以锐气杀敌,「灵」的人则以灵力衍化万物。
据说「灵」的高境界强者想要什么就能变什么,虽然都只是虚影、幻象以及幻境,却并不妨碍他们大多自命不凡,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仙”。
林青萝不太相信眼前这个木偶师是「灵」,但瞧他这副高傲不屑的样子,又的确是「灵」的做派。
不等她多问,木偶师拉了拉兜帽,耳坠闪烁的银光洒满半张侧脸,神秘莫测。
他压低声音朝林青萝靠近:“灵衍万物,自然也包括以灵赋予它们‘魂’。”
林青萝一怔。
“我跟千机阁那群人可不一样,他们的傀儡再多么精妙似人,那些机关巧械再如何巧夺天工,也终究只是一堆金石木铁做成的死物,可我的偶......”
木偶师盯着林青萝的表情,恶作剧般,“既能由生变死,也能由死变生。”
木头般伫立在一旁的江云烬微微扯了下唇,无声轻嗤。
由死......变生?
林青萝怔怔地抬头盯着他,眼底涌出许多复杂的情绪,让人辨不清是在奢望还是否定。
木偶师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哈哈大笑了几声,转头往篝火的方向踱步而去:“逗你呢,哪能这么玄乎。”
林青萝对他的戏弄也不生气,快步追向他,把话题拉了回来,弯起眼睛:“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木偶师回想起江云烬刚才悄然又强势的杀招,轻哼了声,记下了这个仇,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笑眯眯地抛出一块灵光闪烁的木牌,头也不回。
“当然有,你把这块同心牌一分为二,你与傀儡各执其一,就能读心了,不过这得他自愿,要是你的傀儡不愿意让你听见他的心声,那跟不忠有什么区别?趁早砍了当柴烧吧,下一个更好!”
江云烬给了木偶师一个白眼。
哪知林青萝已经接住了半空中抛来的同心牌,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笑盈盈地看向他。
一双如水雾般纯净的眼瞳里,满是让人不忍拒绝的期待。
江云烬嘴角微微一抽。
哪来什么同心牌,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牌而已,但他又不能说话解释这东西没用。
也不忍心。
可如果一直不“说话”,就得被当砍了当柴烧了。
思及此,江云烬干脆地从林青萝手中拿走了半块木牌,指腹触及她掌心的刹那,一根血色傀儡丝悄然没入,连通心声。
林青萝听见了从他心中传来的一道平直的声音,像浸过寒潭的月色,天生清冽微寒,并不伤人。
那声音不带有人族的情感,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却清晰有力:
「傀儡永不背叛,只属于主人。」
林青萝欢欣雀跃。
她带着江云烬往篝火走去。
明亮温暖的火光之下,不少人终于肯稍稍放松紧绷的情绪,席地而坐,与周围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上几句话,或是闭眼休息。
林青萝脚步经过人群,目光扫过四周,见到了其中的异类。
形状尖锐的几根石柱如一只从地底伸出的手掌,在地面铺上了一层囚笼般的阴影,一个黑衣刀客孤独地倚靠着石柱而坐,衣裳只松松垮垮地系住了半边身子,赤裸的右臂上肌肉鼓起,缠着一圈渗血的绷带,长发披散在暗域的诡异夜风中,像是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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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舞扑咬的毒蛇。
火光映照的边缘,一名绿衣少女目光纯稚无害,一张圆脸上的甜美笑意让周围与她攀谈的人心生愉悦。
听他们的闲聊,她似乎是二境的「农」。
不久,四周的说话声因为疲惫而逐渐销匿,绿衣少女低下头,目光中的无邪笑意淡淡地散开,安静地在泥地上画着自己在这片暗域中身处的位置,几缕发丝轻轻扫过锁骨上的那团杂线般的刺青。
似乎察觉到林青萝的注视,她缓缓抬头,令人心生好感的笑容重新出现在脸上。
林青萝朝她回以礼节性的一笑,快步经过了被所有人默认为今晚安全感的真正来源,陆家。
身披墨蓝衣袍的陆家人安静地坐在人群之中,银白的刺藤缠月纹在衣摆上流动着神秘的光华。
「巫」之流派,分支众多,曦城陆家就属于信仰枯月泽的一支,据说有幸从上古九大巫祖身上得到过点拨,一直被天下间的「巫」承认为他们流派最正统的传承之一。
二公子陆佑不过十八岁左右的年纪,出门之前,被家中长辈反复叮嘱要谦和稳重,这一路上才不情不愿地把桀骜张扬的性子不情不愿地盖住了几分。
在他身旁,一名老者盘腿而坐,双眼紧闭,神色始终严肃。
银白的流光浮动在这位七境强者的身前,形如残月,正一点点吞噬着周围浮动的流光,往满月的形态凝聚。
下方投落的阴影不断破碎,化作一个个晦涩古怪的巫字。
林青萝只以余光观察了陆家,想了想,走到木偶师身边蹲下。
哪知道木偶师身前的地面突然就爆开了。
林青萝:......
迸溅的碎石尘土把周围本就神经紧绷的众人吓得直接弹跳起来,引来怒骂纷纷。
林青萝离得最近,差点被这股从地底冲出的力量掀翻在地。
身旁有一只手伸来,把她抓进了怀里,抬手挡住往她脸上溅去的尘土。
林青萝下意识抬头去看江云烬,傀儡时刻为保护二字尽心尽责,堪称完美的一张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木偶师笑嘻嘻的声音唤醒了有些出神的林青萝。
他朝四方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啊诸位,小孩子不懂事,见谅见谅。”
一只硕大的箱子从滚滚沙尘中冒了出来,下方爬出十几只勤勤恳恳抬着箱子赶路的小木偶。
它们原本正打算放下箱子去主人面前邀功,却发现自己正被许多双愤怒或惊奇的目光盯着,当即倒地,装死不动了。
木偶师也没管这群小东西,打开箱子之后,利落地搭起了戏台。
林青萝看得无比震撼:“你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演木偶戏啊。”
木偶师反问:“赚钱不快乐吗?”
林青萝无法反驳,赞同点头。
她顺手帮他搭起戏台,问:“对了,这么多人去枫峡做什么?”
木偶师挑挑眉,稀奇地看向她:“你不是去枫峡的?枫峡有赤刀的据点,平时呢就负责维护秩序,守护和平,如今因晴澜州之乱,未雨绸缪,提前开启了人员选拔,时间就定在半个月后。”
他拍拍手上的木屑,随手一指:“这些人大多都是要去参加赤刀选拔的。”
林青萝若有所思。
天下间的普通人才是绝大多数,赤刀内部也并非所有人都入了流派,他们还招武者。
她噢了一声,反问:“你也是?”
“是啊。”木偶师眼瞳微微眯起,“人多的地方才有好戏演。”
木偶师的戏台本就简易,又多了个帮手,三下五除二就搭好了,他拍拍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斗篷:“谢了。我叫韩未得,你呢,怎么称呼?”
林青萝安静了一会,答:“青萝。”
她话音刚落,原本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江云烬突然皱了皱眉。
细小的砂石在脚下轻微颤动,林青萝也感受到了,她怔了一下,疑惑地开口:“好像有什么声音,你们听到了吗?”
轰隆——!
一阵突兀的巨响回荡在夜色中。
篝火光芒照耀之外的大地突然开裂,高高扬起的尘埃之下,裂痕遍布的土地轰然爆开,一座漆黑巨石打造成的宫殿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巍巍然如神圣庄严的丰碑。
众人听见响动,立刻像惊弓之鸟一般四散逃跑,突然有人惊诧地停下脚步,喊了一句:“是横槊古殿?!”
一双双惊讶的目光投向了那座宫殿。
众人的情绪突然点燃,兴奋的声音炸开了锅。
“横槊可是两百多年前庇护了小半个大陆的流派联盟,比赤刀总部还厉害!当时因为邪灵的攻击而覆没,消失在无尽海里,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了?”
“谁知道呢,不过我听说横槊古殿当年存放了不少各流派的奇兵异宝和秘卷,就是不知道这些东西还在不在......”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走,谁要跟我一起进去?”
“怕什么怕什么?一群孬种。”
......
不知是谁率先试探着往那座宫殿迈出了脚步,喧嚣的人群一窝蜂地涌了过去。
孤独的篝火光芒如游魂般在风中飘荡移动,夜色空寂,原地只剩下那个始终远离人群的黑衣刀客,重新低下头玩沙子的绿衣少女,以及那群陆家人。
林青萝目光缓缓扫过还停留在篝火光芒之下的人群,站在原地,语气严肃:“我们别进去了,这座宫殿里肯定会有东西捣鬼。”
她的提醒声刚刚落下,一行淡金色的小字凭空浮现,像是烙在了她的眼中:
“不可对古殿之灵不敬。”
6. 第 6 章
没错,是烙印。
林青萝微怔了一下,无论她揉眼睛,还是看向别处,这行警告都没有从她的视线中淡去,令她心中的不安迅速放大。
韩未得迈出的步子又落回来,扭头看她:“干嘛不进去?”
林青萝张了张嘴,眼前的警告又让她不敢开口。
微妙的忌惮被人第一时间察觉,一只手从她身后伸来,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江云烬不知何时摘下了右手的皮手套,覆住林青萝的双眼。
他漆黑的眼瞳微微眯起,盯着远处的宫殿,漫不经心,却又带着强势的质问之意。
那一瞬间,林青萝漆黑的视线被一根血色傀儡丝穿透。
它分明直冲她眼里的那行淡金色小字而去,猛于寻常的力量却好似穿过了她的身体,直击宫殿中那个自负的殿灵。
宫殿威严高耸的朱红巨门轰然爆破。
江云烬轻轻放下手掌,不紧不慢地戴好手套,依旧站在林青萝身后。
林青萝眨眨眼,适应了一下恢复得干干净净的视线,扭头冲他露出了一个佩服得要命的目光,底气瞬间就上来了。
她示意韩未得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里面肯定有危险,你瞧那几个聪明人。”
哪知韩未得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我知道啊。”
林青萝:?
“这宫殿是「灵」的幻境。”韩未得又说。
他拉了拉宽大的兜帽,阴影下方露出神秘莫测的半张脸,唇角勾起一抹痞气十足的笑,对自己流派有着清醒的认知:“我们「灵」就是喜欢装神弄鬼。”
林青萝讶然,就没见过这种把脑袋抢着往砧板上送的。
她皱皱眉:“你知道还进去?不对,那座宫殿只是幻境?可是它大门都掉下来了,虚幻之物也可以凝实到这种程度吗?”
韩未得轻轻哼了声,转身就像老大爷一样往黑石宫殿踱步而去:“少见多怪。这种范围和凝实程度,一看就是出自「灵」的高手,既有前辈赐教,我有何不敢接招。”
林青萝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殿内的阴影中,摇了摇头。
她只是凡人,没有奇能异术傍身,更不像韩未得一样有木偶替死,做不到那般潇洒随性,这条命得留着。
林青萝扭头对江云烬说:“我们回篝火附近休息吧,明日一早便按原计划动身。”
话刚说完,她余光瞥见陆家七境长老身前的那轮满月猛然摇晃。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满月竟然突兀地裂开了,蛛网般的裂痕飞快蔓延。
陆佑原本坐在巨石上,心浮气躁地撑着下巴丢石子,此刻蹭的一声从巨石上跳了下来,惊诧的目光投向了三长老。
三长老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枯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简短的大叫:“跑!”
砰——!
一只灵力具象的巨掌呼啸着横扫过篝火照耀之地,撞击在所有人身上。
林青萝没来得及看清楚撞上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让人无处可逃,以疾风般的速度拂落至她身上,骨裂声清晰可闻。
飞洒的鲜血还喷溅在半空中,她的身体已经被这股巨力撞得往宫殿深处倒飞而去。
淡紫衣裙狂舞在风中,像是一只折翼的蝴蝶,被风压入深渊。
了无人烟的荒野之中,最后一缕火光也被暗域这只森冷的怪物吞入腹中,陷入彻底的死寂。
.
“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陆佑在一片哎哟惨叫中翻身而起,快速打量着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宽阔而纯白的空间像一口四四方方的棺材,四周连接着一条条昏暗的甬道。
淡淡的月光从头顶上空洒落,冷白一片,地面上的人影阴气森森,就好像死去的亡灵。
陆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刚才自己明明是被拍进了横槊古殿啊?横槊竟然是由外部的巨石与内部的棺材屋子组成的?
不得不说......陆佑又看了眼周围,横槊的审美真是奇特。
“啊!!!二公子,我们掉进棺材了!影子怎么跟鬼一样啊?我们是不是要死了?!”随行的陆家人揉着被摔疼的屁股起身,突然发出一声声惊叫。
陆佑不耐烦地一脚踹翻一个,呵斥了声:“吵什么吵,阿武,清点人数。”
他快步走向腿脚不好,还跌坐在地上的三长老,诡异的月光让他心底莫名烦躁不安,于是抬头看向月色的来源。
等等。
陆佑愣住了。
哪里有什么月亮。
屋顶密不透风,月光穿不进来,只有一枚枚镜子碎片镶嵌在屋顶,照亮了这片空间。
这些镜片见证了万载光阴,而此时此刻,将这间棺材屋子被邪灵践踏时的一幕幕画面呈现在他眼中。
是无涯血流成河的残酷死战。
三长老从飞扬的尘土中坐起身来,双臂轻轻抖了抖宽袖上的灰尘,负手看向屋顶的碎片,一声叹息:“是无涯的蜃华月镜,我们还是被无涯的亡灵抓进来了。”
陆佑一愣,连忙去扶三长老,表情难看:“难怪那座宫殿出现得如此怪异,一定是无涯的那群「灵」造出了一个幻境,打着横槊古殿的幌子吸引那些蠢货进来送死,宫殿内部恐怕到处都是拼拼凑凑的幻境陷阱,只有这间从无涯保留下来的屋子才是真实的。”
三长老不置可否,手中捏着满月的最后一枚碎片。
“三长老,你也别忧心忡忡了,我倒要看看无涯究竟有什么能耐,一群亡魂而已,还能把咱们困死在这里?”
陆佑扶着三长老站起身来,微眯的眼瞳中浮现出狂放的杀气,声音高高扬起,似在与不知躲在何处注视他们的亡灵们宣战。
“无涯如果真有通天的本事,就不会成了暗域之中的孤魂野鬼,哎哟!”
三长老屈指敲在他脑门。
“若是普通的亡灵,老夫一个咒字就能让它们灰飞烟灭,但这里是暗域。”
三长老重重地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盯着陆佑,“二公子,老夫在路上叮嘱你的话都忘了吗,这暗域十分邪门,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仅是被它一缕气息污染,也会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异,无涯的几十条亡魂本该入轮回,却不仅保存下了生前灵衍万物的能力,还强行把咱们都打了进来,它们现在的实力绝不可小觑!”
陆佑连连点头。
他在外虽嚣张跋扈,但陆家规矩严苛,小辈们在长老面前,一个个乖得跟兔子一样。
就是这点头的动作做得太快,让人不知这是他在长老们面前习惯性的敷衍,还是真听进去了。
但好歹收敛了刚才想带上人就杀穿这里冲出的那股莽撞。
三长老看得摇头,叹了声。
陆家随从们小心翼翼开口:“三长老,二公子,咱们现在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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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不能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吧?”
“怎么没见到其他那些人?会不会是他们已经找到出去的路了?”
陆佑也抬头看向三长老,眼里再度闪烁着兴奋而狠厉的光:“三长老,你先在这里歇歇,我带几个人去探探路。”
以防万一,他这次说话前先捂住了头。
三长老却站在原地没有动静。
他只是垂眸观察着镜子碎片的光芒在地面流动的痕迹,冷白如月的光芒在地面的凹痕中,逐渐勾勒出眼熟的图案。
直到它们交汇在最后一笔。
三长老浑浊的眼睛里骤然攀上了一丝惊恐,苍老脸庞上堆叠的皱纹剧烈抖动着:“二公子,你若轻举妄动,这间屋子,的确就是我们的棺材了!”
陆佑心中一惊,快速地回过头,看向地面。
满地的线条图案已然成形,白光勾勒出的,竟然是「巫」之流派方能发挥出的极邪之术。
“《方晖炼形图》?”陆佑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心中的那股怒气抑制不住,“难怪出门前父亲叮嘱我这一趟务必万分小心,无涯那群死东西,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啊!”
他心中突然涌上一丝后悔。
早知道一路上会遇上暗域和这群晦气玩意,他绝对不会答应离开曦城,去参加什么赤刀的选拔。
在曦城吃吃喝喝,呼风唤雨,不比这潇洒快活吗?
脑子进水了才会进赤刀出力干活,听人使唤,还什么“赤刀在前,诸邪让路”?还保护一群平民百姓?
要不是......陆佑紧紧攥住了双拳。
要不是暗域对这片残破天地的蚕食永无期限,让人看到了最坏的结局,他才不会为了陆家能在将来最绝望之际,得到赤刀的一丝庇护,跨越了一座州的距离去接近赤刀。
陆佑话音一出,跟随在他身旁的陆家随从们顿时流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他们之中虽并非所有人都认得这种邪术,却都知道它是什么。
“二公子,无涯如此戏耍我们,不如和他们拼了!”
“是啊,拼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总好过听一群亡魂使唤,替它们做事。”
“可是三长老都说了,这些亡魂因为暗域而得到了更强的力量......”
“听说方晖练形至少三十人方能开启,二公子!三长老!我们人数不够,就算我等全部效忠于此,也不能让这邪术生效啊!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愤怒与恐慌交织成了一片。
三长老扭头看向他们,未置一言,两行血水从浑浊的双眼中流淌下来,流过脸颊上如树皮般的皱纹,在地面嘀嗒流淌。
众人看到三长老的这副模样,气氛变得像是死了一般安静。
预占反噬?三长老的预占竟然......失败了?!
这群「灵」的亡魂在暗域的污染之下,获得的力量竟然超出了七境强者抵御的范畴。
它们强行切断了预占,根本不允许他们选择第二条生路。
若非魂体形态不能直接杀人,它们早就自己动手了。
三长老逐渐变得平静起来,心中仿佛已有决定:“二公子。”
陆佑回过神,抬头接上三长老的目光,脑海中闪过刚才与他们同坐在火光中的那些陌生人。
他冷冷地回答出长辈想要听到的答案:“让那些人去死,不就够了。”
7. 第 7 章
荒芜而干涸的河床之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随处可见,里面散落着不知哪个时代的钱币与货物。
一艘巨大的楼船斜插在地,半截船身没入了礁石堆中,表面布满了沉积海底多年而附着的淤泥。
几只覆满风沙的残破木箱之后,林青萝缓缓睁开了眼睛,紫衣与白发满是灰尘。
“江云烬......”
林青萝尚未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识呼喊。
“江云烬?”
“韩未得!”
空有余音回荡在孤独之地。
林青萝手掌撑地的动作牵扯出一阵钻心的疼,身上好些地方都摔出了伤,她发出一声冷嘶,扶着木箱缓缓起身,快速观察四周。
枯涸的海底?
奇怪,这里不是横槊古殿?
不对。林青萝摇摇头,让自己在古怪的环境中快速冷静下来。
她的确是被那股巨力打进了宫殿,意识虽然模糊,但没有真正昏迷过去,若是有人将她转移到了这里,她很容易受到惊吓,一定早就清醒过来了。
所以这里的确就是古殿内部?
林青萝不敢轻举妄动,缓步往边缘走,这里与外面的巨石墙体带来的感觉截然不同,好像是......
突兀的拼凑。
林青萝立刻反应过来。
对了,这里本就是幻境,要构造如此庞大而真实的幻境,并且完整还原出其中的一砖一瓦,绝不容易,所以构造者就用自己容易上手的环境拼拼凑凑了一个。
以横槊古殿的外表吸引外面的人进来,不安好心。林青萝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这片区域的边缘,一道接天连地的半透明屏障拦住了她的前路,散发出淡黄的光芒,稍微隔得远一点就根本看不见。
林青萝捡起一枚石子扔向光幕,石子瞬间被完全粉碎,纷飞的碎屑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拂到了她脸上,细腻得几乎感受不到它的颗粒感。
她连忙后退了一步。
这道光幕仿佛吸走了外界的所有光影,她无法透过它看见外面是什么,只好往左右寻找它的来源。
是两根巨大的石柱,陌生的线条遍布其上。
在这片空寂的海底荒土之上,这样的石柱不止两三根,它们之间散发出的光芒连成了一面面墙,将此地完全包围了起来。
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冥冥中仿佛散发着某种法则的力量,林青萝只是凡人,直视了一会就头晕目眩,双眼刺痛无比。
她踉跄了几步,往后退去,后背突然撞到了同样坚硬的,带着点温热的东西。
林青萝脸色骤变。
小巧的匕首从袖中滑落,被林青萝紧握在手里,她极快地转身朝面前横挥而出,寒亮的锋刃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半月弧形,将几根像是从刺藤上拔下来的长刺扫落在地。
一道娇小敏捷的绿衣身影刚刚从半空中翻滚而下,单膝跪地卸去力道的瞬间,仰头朝她看来,右手的指缝间还闪烁着几根针尖般的寒光。
大致看清彼此面容的瞬间,二人同时一愣。
“是你啊。”
绿衣少女立刻收敛了本能的杀意,起身朝她主动走了过来,笑意纯澈无瑕,“我叫阿若,你叫什么名字?好奇怪啊,我醒来之后转悠了好远,只能听到很远的地方有脚步声,可是一个人都没见到。喔,现在看到你啦。”
林青萝脑海中思绪飞转:“青萝。”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阿若,猜想对方应该是有意要跟她结伴,一起找出路的。
这样也好,一起想办法总好过她一个人冥思苦想,也算借力。
经阿若一提醒,林青萝想起自己似乎的确听见了脚步声,那种渺远而细微的声音,容易让人当做幻觉而忽略。
林青萝思索道:“这么说来,进了古殿的人都被分散到不同的地方了。”
阿若点点头,提议:“要不咱们一起去四周看看有没有出去的办法,若是能遇上其他人,相互也有个照应。这地方古怪得很,我才不信有什么秘宝。”
林青萝还没来得及开口答应,光幕之中突然扑出一片密集的光点,寒亮如针,朝着离它最近的阿若纷洒而下。
阿若脸色急变,右侧锁骨处的刺青线条突然活了过来,在皮肤上疯狂游走生长,化作细长而幽绿的刺藤从她身上飙射而出。
数十根刺藤在空中狂舞,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刺,呼啸着扫向冲她劈头盖脸落下的寒芒。
「农」之生机源源不断地从阿若身上喷涌而出,化作刺藤散发出的凶悍力道,此刻却不仅没能打散那些光点,甚至连阻挡它们都做不到。
阿若眼中的冷酷化作惊诧:“这是什么东西?”
满天光点对刺藤转瞬交织而成的大网视若无睹,朝着下方的阿若笔直地坠落下来。
林青萝见此,骤然想起不久前才威胁过她的那什么古殿之灵。
“该死。”阿若被逼近眼前的满天寒芒照耀,脑子都懵了一瞬,随即朝林青萝狂奔而来,“青萝救我!”
林青萝毫不犹豫向前抓住了阿若,她拉着阿若把人往身前一带,下定决心般抬起手掌的瞬间,突然闻到了一股幽香而冰凉的气味朝自己飘来。
为刃的一位姐姐教她学药理毒经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
“这种粉末呢叫做封髓散,可以把一个人的身体变得像青玄铁一样坚硬。”
“但这个人的意识也会因它而变僵,只知道紧跟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移动。”
“所以这种药粉是「农」和「医」都爱用的小玩意,拉人挡明枪暗箭的时候最合适了。”
“青萝小姐,若是出门在外,定要时刻留意这些最不起眼的飞尘微末。人心啊,比你刚刚玩的匕首锋利。”
熟悉的声音回响在耳畔,清晰如昨,林青萝眼眶一红。
她回过神,盯着阿若那张除了惊恐与苍白,再看不出任何一丝心虚的脸庞,不动声色掩下心中的愤怒。
是啊,一个入了流派、掌控得了奇能异术的人,怎会向她求救,不过是想为自己多准备一件防身的武器罢了。
想挑软柿子捏啊?
林青萝当即假借被脚下踩到的木箱残骸绊倒,尖叫着仰身往后倒去,双手紧紧地把阿若抱在自己怀里,跌倒在地的瞬间还顺便抱着人往一旁滚了半圈。
不仅避开了封髓散飘来的路径,还让阿若挡下了飞散到四周的粉末。
林青萝飞快爬起身来,将那些胡乱缠绕在阿若身上的刺藤小心拨开,皱眉握住她的双肩,十分担忧地左看右看,一声接一声的抱歉。
“阿若?你还好吗?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幸好没让你磕伤。”
阿若脸色一阵青白。
要不是她自己身上有封髓散的解药,早就变成石头了。
没用的废物,普通人就是普通人,就连拉一下人都帮倒忙!
阿若很快压下不满的情绪,蔫头耷脑垂落一地的刺藤飞快回到了锁骨的刺青之中,她扬起甜甜的笑脸,牵着林青萝站起身来:“没事的,我也没有受伤呀。”
她余光不经意瞟过半空,匪夷所思:“哎?青萝你快看,它们竟然变成了字?”
林青萝并不惊讶,她摔倒的那个角度,其实正好看到那些针尖般闪烁的寒芒并未刺下,而是浮在了半空之中,凝聚成了字,只是距离有些远,看不太真切。
她与阿若走到了那几行字下,目光一沉。
“七伤之柱,唯情可破。”
“每打破一柱,就能得到镇殿密宝的一份力量。”
“七柱全破,二人可离。”
阿若一字不漏地念完,眉头蹙得越发紧了:“破柱才能离开啊......可这些柱子怎么破?用打肯定是不行的,我刚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试过了。”
“或许不是拼力量。”林青萝思索道。
既然最终只允许两个人离开,那就必不可能给「兵」或「农」当中的那些体术力量超凡卓绝之人以蛮力打破柱子的机会。
七情七伤。林青萝心中默念,人之本源情感,不过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
难道......
她好像想到了破柱的办法了。
还差个人验证。
林青萝盯着愁眉不展的阿若,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她别开目光,仰头看了看远处三层楼高的破旧楼船,迈步朝它走去,轻声开口:
“这附近我都看过了,没什么玄机,我们去船上看看吧。”
.
穿过船舱缝隙的风声不知被何物撕扯放大,化作尖利悠长的哨声,徘徊在残破船体之间。
林青萝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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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紧匕首,小心翼翼登上腐朽摇晃的台阶,来到甲板,一阵强烈的白光直刺入目,仿佛坠入废墟中的烈阳。
阿若惊讶道:“这里不是甲板吗,怎么到处都是镜子?咱们刚才在外面可没看见船上有镜子呀。”
林青萝放下挡在眼前的手掌,看见了一条摆满了无数面镜子的诡异长廊。
这些镜子很高,像是一堵堵凌乱堆砌的墙,表面光洁如新,边缘雕刻着十分精致的纹路,每一面镜子的外形大小不一,照出的人影也千奇百怪。
林青萝从一面面镜子中间走过,见到镜子里的自己与阿若被放大、拉扯、缩小变形,仿佛无论是谁,在这些镜子面前都不过是一只可以被随意揉捏玩弄的泥团。
长廊一眼望不到尽头,无处不在的镜象让空间仿佛都被折叠扭曲,像是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
尖利的风声将诡异之感无限放大,林青萝的雪发在风中凌乱飘扬,又轻轻落下。
她抬起头,去听风声。
阿若见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像是被吓傻了一般,不由得皱起了眉,心想,没有力量的凡人便是如此,面对未知的危险唯有害怕无措,除了在危险之际给人垫背,一无是处。
阿若打起精神,在脑海中搜寻着有用的信息,最后往长廊尽头边走边看:“青萝,我好像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万镜长廊,一种幻象罢了,我们其实就在甲板上。那些镜子会放大心中的情绪,让人迷失,千万别盯着它们看太久了,快跟我走吧。”
身后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回应她。
阿若奇怪地嗯了一声,与此同时,回荡在耳边的风声似乎停顿了下来,像是某种恐怖之物即将出现之前,那一阵预警般的死寂。
阿若瞬间提起警觉,转身回看。
紫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镜光折射的无尽长廊中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人的影子在无数面镜子里折叠扭曲。
“青萝?”
她试探着张口。
一声仿佛来自恶鬼深渊的凄厉惨笑,风一般吹过她耳畔。
.
片刻之前。
林青萝找到风声是从哪来的了。
万镜长廊虽是幻境,却让身处其中的人看不出破绽,一景一物都真实可触,林青萝费力地把自己的衣袖从两面镜子的夹缝里扯了出来,仰头往上看。
在几面镜子与墙角围成的这个夹角之中,外面的风穿过墙上的破洞,经过旁边的一只灵光闪烁的雪鹰石雕时,被放大成了尖利的啸声。
林青萝挽起衣袖,将裙摆往腿上撩起,卷成一团打了个结,方便自己活动,然后攀着凹凸不平的墙面,往那只雪鹰石雕爬去。
石雕的位置并不高,可是浑身的疼痛却让她频频从墙上摔回了原地,林青萝咬紧牙关往上爬,豆大的汗珠很快就从苍白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她抬起右掌,费力地伸向雪鹰石雕。
黑色的漩涡如花如渊,出现在她掌心里,缓缓旋转。
林青萝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从那个被血色花蔓包围、在星光中散灭又重聚的梦境中醒来之后,它就出现了。
不是没因此而惶恐过。
她身上本就已有太多令人费解,甚至会退避三舍的秘密,譬如与生俱来的古怪毒血,让林家人暗中叹息的一头白发,冥冥之中似乎都预示着她的不幸与不详。
也想过问问江云烬或者韩未得,但她并未踏命梯,所以它不太可能属于任何流派,深渊中散发出的阴邪气息也提醒着她,它或许是不被常人接纳的邪门之物,绝不可能轻易暴露在人前。
林青萝稳住心神,不再多想。
她的手掌在雪鹰石雕一寸之遥的距离停下,黑色漩涡里,似乎有一缕血色的风迫不及待地吹了出来,被它吹拂过的石雕竟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好似产生了恐惧。
紧接着,漩涡下方不知通往何处的深渊之中,数以万计的亡魂发出了撕裂人心的尖啸,数不清的笑声、惨叫、诅咒与哭嚎交织成了一片,通过漩涡喷涌而出。
这一阵阵摧毁人心的恐怖之声被雪鹰石雕瞬间放大,回荡在整条万镜长廊之中,无孔不入。
带着血色的大风涌出深渊,万镜长廊染上了一片压抑猩红的颜色,像是被一座幽冥炼狱接管。
数息之后,长廊上传来一声阿若的尖叫。
8. 第 8 章
林青萝手掌轻轻抚摸着战栗的雪鹰石雕,来自掌心漩涡中的亡魂哭嚎声被它无限放大。
那双宁静温柔的笑眼中带着一丝期待。
这一份恐怖的力量,究竟能为她带来多大的惊喜呢?
林青萝转头看向缝隙外的万镜长廊。
鬼哭声阴森而凄厉,此起彼伏,回荡在长廊间。
阿若无法克制心中急速飙升的恐惧。
她自小一人走南闯北,再血腥恐怖的地方也孤身走过,唯独没有领教过今日让她崩溃的恐惧。
人族诞生至今的漫长岁月中,那些由强者之斗而引发的焚天毁地的战争,因为欲望与暴力而生的屠杀和血案,无法抗拒、无人能承担后果的灾变,甚至是五百年前那两场几乎令人族全军覆灭的大战,死于其中的无数亡灵似乎全都朝她扑来了。
它们哭喊、绝望,它们质问、愤怒。
为何死去的不是你?
它们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深渊,终日与扭曲的情绪为伴,永不解脱。
而这些浓烈阴暗的情绪此刻全都充斥在了这条长廊之中,要将她拉入深渊,变成万千亡魂中的一个。
阿若的理智摇摇欲坠,半边身子直接疯长成了植物,长满尖刺的无数刺藤在万镜长廊中狂乱挥舞,掠出狰狞的残影。
“是谁在装神弄鬼?谁?!给我滚出来!”
她尖叫着四处搜寻,刺藤呼啸着击碎了一面面镜子,无数飞溅的碎片在长廊中高高扬起,闪烁着惨白冰冷的光芒,下方绿衣少女的身影在镜子碎片中状若癫狂,碎成千万个。
阿若从漫天飞洒溅落的碎片中看见了无数个扭曲破碎的自己,宛若那些挣扎在深渊之中,发出凄厉哭嚎的亡灵,彻底崩溃。
她分不清这里是哪了。
暗域?万镜长廊?还是......那个充斥着绝望与恐惧的未知深渊?
失控的刺藤将长廊轰击得裂痕遍地,许多地方甚至已经破开了大洞,最后不分敌我地朝着神智崩溃的主人猛刺而去。
阿若眼中的光彩像是被人夺去,又像是主动沉入了深渊,整个人呆在原地,浑身被刺藤捅出了血洞。
一道盛开着漆黑花朵的花蔓残影出现在了角落那面破碎的镜子里。
猩红流动,很快占据了整块镜面,似乎在朝她蠕动而来。
她怔怔地盯着它,血丝狰狞的杏眼里竟然浮现出一抹虔诚与兴奋。
“我听见了深渊的呼唤。”
阿若喃喃自语。
“我回来了。”
她突然张大了嘴巴,飞快地抓起一截刺藤刺入自己嘴里,直接刺穿了脖颈。
密集的尖刺堵死了阿若喉咙的声音,绿衣少女带着诡异的微笑无声倒在了地上,浑身是血。
满地镜子碎片变得虚幻透明,逐渐化作一缕灵力消散,露出原本腐朽不堪的甲板。
陈旧的木板与飞舞在光束下的尘埃散发出的气味回到了这片空间之中,让这里的时空充满了真实感。
片刻之后,林青萝踩着镜子碎片走了出来,双眼弯弯,眸光宁静而温婉,一点也不像一个刚刚杀了人的刽子手,淡紫衣裙被风吹动,投落在地上的影子好似深渊中的鬼魅般狂舞。
她垂下眼帘,注视着阿若尸体,一双目光无比冷漠。
掌心的黑色漩涡没有她在梦中所见的噬月吞天的本事,但没关系。
她无法正面杀死一个二境,但借助布满诡异镜子的环境,以及手中这份恐怖的力量来吓死一个落单之人,就这么容易啊。
与此同时,楼船之外的海底边缘,传来轻微的摇晃。
有一根七伤柱已经破了。
林青萝在阿若身旁蹲下,轻声自语道:“看来我猜的没错,想要破柱,不仅要与对应的情绪产生共鸣,还要带着这种情绪去死才行。”
她想了一会,还是伸手去解阿若身上的钱袋。
没办法,她的确缺钱。
一路上的吃穿住行全都要花钱,枫峡那里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她还养着一只食量很大的傀儡。
想到不知所踪的江云烬,林青萝有些紧张。
江云烬实力不凡,应该不会出事的,她收拾完这边就可以去找找他。林青萝心想。
一抹淡黄的光芒在坍塌的石柱中凝结,穿过海底沉沙与破旧的船体,从甲板上缓缓渗出,浮空,没入了林青萝的眉心。
随着这一抹光芒消失在林青萝眉心,“幽明眼”三个字浮现在她脑海中。
知幽通明,看破隐秘与执念。
“这就是打破了一根柱子的奖励么?”
林青萝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接着伸手拨开挡在阿若脸上的凌乱发丝,凝视着她脸上定格的喜悦与向往,半晌,轻轻咦了一声。
“喜、怒、哀、惧、爱、恶、欲。”
“怎么会是喜柱......”
按照计划,阿若应该是死于“惧”才对,她死前有什么值得高兴和憧憬的?
林青萝想不明白,看了眼从掌心消失的漩涡,眉头微拧。
距离甲板不远处的船舱里,恰好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不止有一个人。
林青萝快速起身,巨大的楼船却在此时微微摇晃了起来,像是被水流拍动。
林青萝神色一变,转头看向楼船之外。
原本干涸的海底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灌注满了漆黑的水流,汹涌的黑水像是从地底深处喷涌了出来,水面节节攀升,很快就要漫过甲板了。
而那阵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伴随着许多人嘈杂的争执,从船舱里往甲板上来了。
一个着急又年轻的声音说道:“我刚才好像听到了阿若的声音,她说什么要去见谁来着。”
“海水灌上来了,别管什么阿若了,快走吧!”
“那不行!我答应了阿若要保护她的,我都听到她的声音了,岂能抛下她不管?”
“她二境,你一境,到底谁保护谁啊?还是快去上面一层吧,别耽误大家时间。”
“要走你们先走。阿若?阿若!是你在甲板吗?”
林青萝听着那个焦急的声音,还大致记得说话人的模样,是一个活跃又大胆的少年。
之前众人围坐在篝火附近休息,他与其他人一样,喜欢凑在阿若身边说话,澄澈黑亮的眼睛盯着她,一直笑着。
麻烦了。林青萝心想。
若是让那个少年知道自己杀了阿若,他大约会当场就杀了自己报仇。
毕竟这幻境之中,最后只能活两个人。
林青萝蹙眉看向脚下的尸体,思索片刻,唇角微扬。
.
秦樾听着队伍里那几个年轻人的争执声,握刀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了几分,蹙着眉头闭了一下眼,隐隐有些不耐烦。
先是被强行拖入了幻境之中,又被什么七伤柱囚在这里当猴耍,现在海水也涨上来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稳住情绪,看向执意要去找什么阿若的少年,一向冷肃的嗓音有意放得柔和了些许。
“小许,海水很快就要漫上来了,甲板上的情况我们都不清楚,如果贸然出去,又遇到陷阱,大家都会有危险,毕竟所有人都已经被刚才的万箭机关伤得不轻了。”
“我也不赞同让你一个人去甲板,黑水如果涨上来,你保护不了自己。”
闻言,小许扭头看了看众人身上的伤口,固执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微微闪烁。
秦樾将他的表情看在眼底,接着说:“这样吧,我先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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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上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安顿休息,然后就下来替你找阿若,你若是觉得对不住她,到时跟我一起,如何?”
小许脸上浮现出一丝挣扎。
他伸长脖子想通过船舱的缝隙往甲板上看,可惜却被舱体挡住了视线。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突然往前一步,庞大的影子压在小许身上,不悦道:“秦兄都向你保证了,你还想怎么样?要英雄救美就自己去啊!让开点,别挡了我们的路!”
说话间,一阵水浪在船体上击打出雷鸣般的巨响,不少人在突然起来的剧烈颠簸之中险些摔倒。
队伍里的情绪也因此烦躁不安了起来。
有人拍了拍小许的肩膀,半是埋怨半是劝说:“是啊小许,咱们先上去吧,你说你要是不在这耽误这么久,咱们都已经到上面一层去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现在是你逞能的时候吗?你倒是听听樾哥的话,他方才从万箭机关下救了咱们这么多人,难道会放任那个什么阿若不管吗?”
“快让开,我可不想陪着你和那个丫头一起被水淹死!再不识抬举,别怪我动手了。”
“我......”
小许愧疚地看向唯一还对他表露出耐心的秦樾,又往甲板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终咬了咬牙,让开了挡住楼梯的身子,“好吧,多谢樾大哥......”
秦樾微微点头,带着众人抬步往通向二层的楼梯上走。
砰——!
汹涌的黑水不知卷起了沉没在海底的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在了船体上,本就倾斜的楼船突然往右侧一倾,仿佛就要翻倒过去。
小许余光从船舱缝隙中瞥见那高高掀起的水浪,脸色一白,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推开人群冲出船舱。
“你们先走,我自己去找阿若。阿若?阿若!是你在甲板上吗?”
“这死小子!哎秦兄——”
秦樾脸色一沉,提刀追了出去。
其余的人不知所措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全都神色复杂地追向了那道拿刀的背影。
他们已经在万箭机关中丢掉了半条命,将他们剩下半条命捡回来的秦樾已经成了主心骨,若没有他在,就算自个儿上了楼,也未必见得到生路。
“阿若?阿若?”
小许边跑边喊,一只粗粝的大手突然握住了他的肩膀,随手就将他拖到了身后。
秦樾示意他闭上大喊大叫的嘴巴和毫无用处的道谢,面色冷峻地走到了甲板上,两道剑眉忽然紧拧。
甲板上满目疮痍。
有什么疯狂的东西带着恐怖的力道攻击过这里,将地面轰出了蛛网般密集的裂痕,有些地方甚至塌陷了下去,露出黑漆漆的大洞。
没有阿若。
只有一位紫衣白发少女站在楼船边缘,冷汗涔涔的脸上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恐,仿佛就在片刻之前才经历了一场恐怖的折磨。
因为他们乌泱泱一群人的到来,少女似乎误会了什么,被吓坏了,险些掌着船舷直接跳水自尽。
秦樾厉声制止了林青萝:“别跳,我们不是来杀你的。”
他锋利的目光定在林青萝身上,一眼就发现了她是满地狼藉的甲板上最突兀的存在。
她是个没有步入流派的凡人。
小许左顾右盼也没见到人,直接冲到了林青萝面前,抓住她单薄的肩膀摇晃,着急道:“阿若呢?这甲板上没有其他人了吗?”
落入水中的不知名重物砸起浪花滚滚,碎散的水雾随风轻轻洒落在林青萝脸颊,少女的气质在朦胧水雾中变得柔软无害。
她面朝他们这群神色各异的人,狼狈又充满破碎感的脸上滑过一滴泪。
“什么阿若?你们......你们可以救救我吗?”
9. 第 9 章
“你们能救救我吗?”
林青萝任由小许失态地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惊慌的目光越过他焦灼的脸庞,看向站在后方那群人前面的秦樾。
是那个带着刀坐在人群外的「兵」?
林青萝心中轻咦了一声,这个看起来不合群又不好惹的冷漠刀客,竟然成了带领一群人逃生的主心骨?
她正思索着局势,幽明眼赋予她的力量凝聚在了眼眸中。
林青萝微微一怔。
十四条淡金色的长线清晰浮现在林青萝的视野里,随着大风的吹拂而飘摇,时隐时现。
这是......林青萝心头闪过一个猜测,不由得微微垂下眼帘,掩盖住惊异的情绪。
命线?!
怎么可能……
林青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金色的线条,一条金线从秦樾心脏的位置垂落而下,剩下的十三条则是从其余十三人的心口里生长出来,交汇于秦樾的右手,与他自己的那一条拧成了更为粗壮的一股。
秦樾握刀的右手被这股金线缠绕着,他就好像变成了一个牵风筝的人,手里攥着十三只风筝的去留生死。
「兵」还有这样的术法?
碎散的白发在额前飞舞,林青萝眸光闪烁,飞快判断着什么。
她的目光顺势往上,幽明眼的力量让她看见秦樾颈侧的皮肤微微鼓动着,隐约泛起冷硬的光泽。
突兀而怪异,就好像皮肤之下藏着一大片密集的鳞片正在翕合。
林青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为刃的哥哥姐姐曾和她说过,「农」之流派控改风雨,搬山填海,号令鸟兽,掌万物生机,其中的强者甚至可以抽取自身的生机具象为生灵,名为心印。
拥有心印灵的「农」,据说在罹难之时,又恰好身怀六甲,自身的一部分心印力量将有可能附着在胎儿身上,庇护着胎儿在一具冰凉的尸体中继续生长。
算是这位母亲可以为未见面的孩子送出的唯一一份生贺礼。
天下间能窥人命数的流派不止一个,唯有掌控万物生机的「农」可以把人的命线从心脏中抽取出来,悄无声息。
所以秦樾手里攥着的十三根金线,一定就是这些人的命线!
林青萝不由得猜测,秦樾也看穿了打破七伤柱的真正规则。
啊,怎么还有聪明人,真是麻烦。
林青萝沉思的目光微微闪了闪,突然察觉到秦樾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直勾勾地戳在了她身上,让她浑身冰凉,有一种谎言要被拆穿的忐忑。
小许见林青萝半晌没有回应,着急地大叫起来:“你说话呀,她在哪?黑水快要涨上来了,她被留在这里会没命的!”
高涨的水浪拍打着船体,云层中逐渐有雷光闪烁,好似当年冲毁楼船的一场海上风暴即将在此刻重演。
黑水漫上甲板,逐渐浸湿了众人的鞋底。
林青萝定下心神,露出被折磨崩溃的目光,瑟缩着看回近在咫尺的少年:“我不知道什么阿若,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不,不是......刚才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直在追着我,每当我以为自己要被它杀死的时候,它又消失不见了,就好像......我是被它关在笼子里供它取乐的宠物。”
小许仰头望向四周,质疑的目光缓缓变化着,最终凶神恶煞地掐住林青萝的脖颈,将她狠狠地推搡在地上。
他咬牙切齿道:“是吗,那它现在怎么不见了?我明明听见了阿若的声音,你把她藏起来了?你、找、死?”
“我能藏得了一个二境?”
林青萝苦笑一声,揉了揉被掐红的脖颈,视线掠过疮痍的地面,声音虽轻,却有条不紊,“我从下面登上甲板的时候,这里到处都是镜子,盯着它们看久了,我就突然回到了之前在篝火外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围坐在这周围,紧接着那个东西就出现了,我找遍了你们求救,可每一个你们都是幻象。”
她说话时留意着秦樾的神色,他是这里面的聪明人,最有可能已经发现了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幻境,因此她的这番话本就是说给他听的,故意引向「灵」。
只要秦樾信了,应付剩下的人不难。
秦樾低头看了眼被打湿的甲板。
构造这个幻境的人至今没有露面,这种黑水也闻所未闻,竟然能轻而易举地销蚀着他的锐气屏障。
黑水逐渐没过脚踝,鲜血从众人的鞋袜中渗了出来,泅在水里。
秦樾的脸色依旧冷酷镇定,颈侧的鳞片却有些不受控了,对林青萝与小许已经没了多少耐心。
秦樾凌厉的目光盯着林青萝,不打算再在这里耗下去了,拔刀走上前,森然开口:“我不关心你说的那个东西是否存在,既然小许确定听见了阿若的声音,而你一直在这里,就一定见过她。阿若在哪,或者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说,或者去死。”
林青萝着急地推开小许,满脸恳求地走向秦樾,血水顺着她走过的路,拖出一条鱼尾般的红痕。
“我没有骗你们,我没有见过别的人,而且它真的还在这甲板上,水也涨上来了,我......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在这里很快就会死的,我们能不能先进船舱里?”
甲板上的人听完便发出了嗤笑声,笑完又朝她摇头叹气:“这个凡人丫头都快被吓死了,秦兄,小许,就算要审,也进去审吧。”
林青萝朝那人露出感激的目光,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太多所谓的强者就是这样,喜欢用鄙夷和嘲弄的目光看待弱者的苦难与挣扎,却又从中获得极大的满足,随后居高临下地伸出手,赏赐般:我来保护你。
秦樾却如一座压迫感十足的石雕,凛然注视着甲板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说实话,他和周围的人一样,并不觉得眼前这个紫衣少女真有本事把阿若藏起来,一只随手就能捏死的蚂蚁罢了,即便真有些拳脚功夫,是个藏拙的武者,在各流派术法赋予的绝对实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但那个姓许的愣头青实在太过固执,一副不在这里问出阿若的下落就绝不罢休的模样。
若是在平时,秦樾早就一刀砍了他这种累赘,可现在手里的这十三根命线不容有失。
云层中闷雷阵阵,一道闪烁的雷光从越积越厚的乌云中轰然劈落,四周的水浪再度高高泼起,塌落在甲板上。
好不容易才被秦樾安抚下去的焦躁情绪,又在众人身上隐隐爆发开了。
秦樾低头看了眼脚下晕开的血色,准备给这个柔柔弱弱朝他走来的少女安一个擅谎的罪名,把她杀了,了结这烦人的闲事。
就在那道凶悍的刀气即将从鞘中震鸣而出的刹那,林青萝像是被她一直解释的什么无形之力狠狠地踢飞了出去,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她的后背重重地砸在船舷上,双脚在积水的甲板上一滑,整个人向后仰了下去,将要摔下楼船。
“救命啊!它真的还在甲板上,它还在看着我们!”
少女惊慌无助的叫喊声惊醒了怔住的一群人,离她最近的小许立刻做出了反应。
小许飞身上前,一只手抓住了船舷上的木栏杆,另一只手紧紧拽着林青萝。
“你可不能死,你快把阿若的下落告诉我啊!”
他用尽力气将林青萝拖上楼船,顺着这股力道将她向秦樾脚下甩了过去,听着她在秦樾的刀下可怜兮兮的解释着,而周围的人焦灼不安的情绪已经濒临爆发的顶点。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80099|180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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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许脱力的双手撑着栏杆大口喘气,耳畔突然听见了一丝嘎吱声。
变故骤生。
早就被匕刃切割过的栏杆因为他的力道而彻底断裂,四散着砸入水中,小许的身体猛然失去支撑,往前扑向了下方的滚滚黑水。
水浪在狂风中冲出海面,像是一只饥饿的猛兽,迫不及待地伸出双臂,想将他卷走。
坠落的那瞬间,小许看清了脚下本就已经塌陷,却被一块裂痕遍布的木板挡住了的大洞。
轰——
楼船的那一角彻底坍塌,层层浪花扬起,将那坠落入水的少年吞没。
小许惊慌的目光被黑水完全覆没的瞬间,只看见注意力全被林青萝的哀求与解释声吸引的同伴们刚刚回过神来,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而林青萝亦扭头朝他看来,湿润而无助的眼睛忽而戏谑地弯起,嘴唇微动:
去见阿若吧。
黑水瞬间吞没了少年,水面晕染出一片猩红。
众人从变故中惊醒:“怎么回事?到底什么东西打到她了?小许怎么又掉下去了?”
“那丫头都说了有东西还在这甲板上,非不听!这个鬼地方就是想方设法要命啊,我说咱们别再呆着了!”
“秦兄,咱们别管那个什么阿若了,她真要在这儿,听见动静早就吱声了,哪能现在还没个影子。”
“就是啊!快走吧!”
秦樾神色冰冷地盯着塌陷的船舱,不知在想什么。
林青萝抬手擦去唇边流淌的血水,心想,小时候为了躲避爹娘安排的功课而练习得炉火纯青的假摔,还真是好用啊。
她无所谓地随着秦樾的视线往塌陷的地方看了眼,猜想秦樾暂时不会杀她了。
属于小许的那根命线,在她眼中就像是萧瑟秋风中的一截快速枯黄的草茎,化作粉屑在风中消散了。
虽不知秦樾到底想干什么,但他手里少了的空位,他大约会找她来替。
果然,秦樾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起走吧。”
林青萝回以惊喜而明媚的笑容。
很好,没有人会再去深究她在他们到来之前,是怎样平静地将阿若的尸体从甲板边缘推了下去。
可,知道了又如何?
反正最后只会剩下两个人。
秦樾抛刀入鞘,转身带着众人往船舱里走,右手突然被人拉住。
他本能地抽开手,恼怒地看向还跪坐在甲板上的紫衣少女。
林青萝却用虔诚而真挚的目光看着他。
她染血的双手再度轻轻握住他的右手,缓缓抬起,垂首用额头碰了碰他的手背。
少女字字恳切,嗓音软和,让人很难再生出脾气:“多谢秦大哥不杀之恩,可惜我身上并无奇兵异宝可作答谢,只能奉上我们家乡最高的礼节,以表无尽感激。”
温热的血水沾染在秦樾手中。
那一抹猩红的毒血没有把人直接毒死的奇效,却在他与那十二人的命线上缓慢地晕染开了,朝着他们心口的方向蔓延。
秦樾冷冷地抽开手,视线在被血水污染的命线上停顿了片刻,带着明显的不悦:“嗯。”
人无论善恶,命线都是最纯澈干净之物,十分容易被外物玷污。
好在手中的命线除了被血染了色,并没有让他察觉到有什么异变,否则他一定杀了这个麻烦的女人。
一群人快步进了船舱,踏上阶梯直奔上层而去。
林青萝不快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幽幽盯着一根根命线上不断蔓延的猩红。
她期待地弯起了双眸,眼底溢出愉悦与恶意。
真想看看自己的毒血能将那十三根命线污染到什么程度啊。
10. 第 10 章
楼道内。
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林青萝缀在直奔顶楼的人群最后,余光掠向四周的阴影中。
她始终觉得有一双目光在注视自己。
方才在万镜长廊和甲板上,那种被注视的不适感被危机中砰砰的心跳声盖了过去,现在却变得明显起来。
林青萝第一个反应是那个所谓的殿灵在捣鬼,分辨之后,却又不像。
它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视着她,就只是一道纯粹的目光而已。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怪异而紧绷,却并不害怕,她甚至还能分出心思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被抓进这里。
幕后之人总不能只是为了让他们玩一场仅有两人存活的游戏。
船体顶楼厚重的大门被领头的秦樾用刀柄推开,呛鼻的灰尘味在昏暗光线下扑面而来,林青萝捂住口鼻咳嗽了几声,跟随众人进了屋子。
筋疲力尽的人群立刻四散开了,有人就地坐下休息起来,也有人警惕着窗外的风浪。
秦樾看了眼摇曳在空中的命线,握刀坐下,摆弄起了一支银白的木梭。
林青萝环顾左右,风浪声随着大门的关闭,从耳畔完全消失了。
她方才就对这群人的突然出现而感到奇怪,想到那些遥远又模糊的脚步声,看向身边那个仰面躺在大箱子上休息的青年,轻声问道:“刚才我在甲板上的时候,一个真实的人影也没瞧见,你们是从哪里上的船?”
青年掀开眼皮,露出冷倦的目光。
他是奔着横槊秘宝来的,哪知被卷入了这个鬼地方,脸色阴郁,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可林青萝面对他的态度却保持着软和的笑容,奇迹般地为他抚平了一点燥意。
他勉为其难开口:“我们?我们是直接从甲板下层的船舱里走上来的,原本打算直接上楼,哪知小许非要找人。”
林青萝低头看向脚下破损残缺的木板。
她所在的位置是楼船的第三层,却无法透过细小的缝隙看到下面第二层的船舱。
哪怕一点点。
所以刚才在甲板上,明明仅有一层木板相隔,她与这拨人却都没听到彼此的动静,也不奇怪了。
木板隔开的,是不同的幻境空间。
又或者,楼船的每一层并非完全独立,但彼此间的联系很弱。
思索间,林青萝发现那十三条命线全都已经被毒血浸染成了危险的猩红。
林青萝压下微微翘起的唇角,耐心等了一阵,可过了半晌,幽明眼也没在任何人身上看见被剧毒影响的迹象。
林青萝表情中划过一丝失落。
这血竟然毫无作用吗?
她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底牌交了,处境又变得危险起来。
“这墙上画的是什么玩意儿?”有人在一面墙前站了半晌,狐疑的声音响了起来。
堆满屋子的杂乱货物被一层层泥沙覆盖,刻满四壁的浮雕画卷上,却连一粒风沙也找不到,就好像浮雕壁画具有某种不可侵犯的力量,让尘埃污浊不得沾染。
粗糙的线条勾勒出扭曲抽象的图案,让人瞪大眼睛连蒙带猜看下去,也只能大致看出上面刻画的是人与海水。
林青萝一早就注意到它们了,之前看不懂,便没再注意,但她现在不能指望被血污染的命线,只能多利用环境,于是起身走向一面墙。
就在这时,惊天的雷声轰隆隆砸向大地,一道苍白的雷光突然闪过船窗,将众人照得脸色惨白,各流派气息齐齐倾泻而出,犹如惊弓之鸟。
林青萝也被吓了一跳。
她看向腐朽陈旧的船体之外,风浪肆无忌惮地宣泄着愤怒的情绪,黑水咆哮着冲击摇摇欲坠的楼船,与墙上浮雕所绘的一幕幕重叠。
不对!
相似的环境或许成了一个契机,幽明眼的力量竟然让墙上的画面在她余光里活了过来。
林青萝惊讶地转动目光,直视墙上的图案。
压抑而低垂的云层之下,海底的灾厄之力发狂般汹涌爆发,一道道水浪怒吼着冲向礁石,漫过海滩,将半个小城吞没。
雷霆裂空,沧溟倒悬。
耳畔似乎还能听到澎湃水声之下的一阵阵哭喊与哀鸣。
跨越时空的诡异感仿佛将林青萝拉入了当年那场毁灭一切的灾难之中,林青萝心下巨震,不动声色地看向船外的黑水。
灾厄之力么……
她的眸光变得幽邃,不知在想什么。
秦樾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家不用怕,下面的水位离我们这里很远,涨势也慢下去了,我们暂时是安全的。”
这番话让所有人缓过神来,把护在自己身前的流派气息都收了回去。
有人已经在担惊受怕中崩溃,忍不住问:“樾大哥,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是啊秦兄,你说的办法真的有用吗?你手里摆弄的是什么秘宝?需不需要咱们帮忙?”
“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早知道会遇上这种鬼地方,我才不去什么枫峡!”
秦樾神色沉着,「兵」之锐气犹如一根根细韧的丝线,在木梭上穿梭缠绕,勾勒出天圆地方的景象。
他回答:“快了。”
林青萝小声问躺在箱子上的人:“秦大哥究竟有什么办法呀?”
那人的气息依旧萎靡,仿佛对离开这里没太大信心:“这个地方要破了七根七伤柱才允许两个人出去,可我们这里有多少人?秦樾手里拿的那个是织天梭,他想织造出天地,以天地的无上之力击破这个空间,所有人就能活着出去了。”
他说完便翻了个身,彻底不想再开口了。
林青萝反应了一下,霎时明白秦樾真正想做什么了!
什么织就天地破局,骗子。
攥着命线,手握织天梭,秦樾这是要分别将七人命中的七情之一无限织造放大,再借剩余六人的血肉化作六合天地,在这间屋子里演绎世间七情。
最后他只需轻轻扯断十三根命线,七伤柱就全破了。
果然是一个看透了规则的聪明人啊。
林青萝无声凝视着织天梭上复杂的丝线。
一层,又一层。
正在织就的天地之间,其实是一个隐匿的,庞大的陷阱。
人即便入了流派,依旧只是“人”,创造不了天地,更救不了苍生。
那十二人中一定早有聪明人想到了这一点,知道秦樾承诺的“织天破局”只不过是一个渺茫的希望。
他们暂未戳穿,只不过是乐意让秦樾替他们试一试这一线希望,也暂不想动刀戈。
可秦樾一旦失败,他们恐怕会立刻撕毁表面的和平,为了破柱而用尽手段,自相残杀。
可惜。林青萝淡淡地看了一眼人群,但凡有人能察觉到秦樾身上藏着「农」的力量,或是发现他们的命线已经被秦樾引了出来,也不会任由他明目张胆地算计他们。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秦樾抬头朝她冷冷一笑,目光扫了眼墙角,示意她过去坐下,别再轻举妄动。
林青萝很配合地贴墙坐了下去,目光随意搭在正前方的一个灰衣男人身上,心中思考着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才能逃生。
身上的伤痛一阵阵袭来,林青萝轻叹了声,心中生出一股疲惫与困乏。
恰在此时,灰衣男人打了一个呵欠,随即皱眉咦了声,他明明不困啊?
幽明眼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底,林青萝愣了下,快速反应过来。
她立刻随机看向一个人,心中默念好渴啊好渴啊好想喝水,要是有水喝就好了。
那人突然舔了舔唇,从身上翻出水囊,仰头咕咚咕咚猛灌了一大口,仿佛刚刚跋涉过沙漠一般口渴难耐。
林青萝精神大振。
她的血污染了命线,竟然让自己的心中所想操控所有人?
林青萝正想再试试控制的程度与时间如何,秦樾突然叫她:
“你,过来。”
林青萝迟疑着起身:“秦大哥有什么事吗?”
秦樾从怀里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药瓶,粉色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在瓶中微漾,煞是好看。
“这叫红颜枯骨,喝下去之后就会死,变成一堆白骨。”
秦樾抬手把药瓶递向林青萝,“你喝,或者大家选一个人。”
冰冷的话音抛下,所有人都朝林青萝与秦樾看了过来,露出疑惑或是戏谑的表情。
林青萝也是一愣。
难怪秦樾迟迟没引她的命线,他已经察觉到有一根柱子被破了,所以她成了多余的那个?
“秦大哥,你......为什么?”林青萝皱眉。
秦樾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织天梭:“天地快织成了,混沌天地,若无利斧,则以鲜血来开。”
林青萝盯着他,一时间竟佩服他行事的滴水不漏,呵笑了声。
做戏做全套的鬼话罢了。
秦樾面不改色地看向其他人:“大家若有别的人选,或是有谁自愿,现在就告诉我。”
气氛一时凝滞。
短暂的安静之后,躺在木箱上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眼,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淡声开口:“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活着也没什么大用,反而会在危险的时候拖大家的后腿。”
林青萝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沉默被他打破,人群之中,一名青衣人掌心突然燃起一团灵力,化作锁链冲向了她。
那人态度果决:“她一人死,我们所有人的生路就有了,犹豫什么?!”
林青萝被锁链缠住了手腕,不等她反抗,有人扔下一枚铜钱,抚须轻叹:“此女命数古怪,活着也会受尽折磨,不如死在今日,也算解脱。”
“等等。”一名医师打扮的人犹豫道,“不如再想想别的办法,她一个柔弱女子能活到现在,实在不容易。”
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声响起,医师身旁的一位女子抬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女子气音暧昧,却泛着冷意:“李大夫现在想起做好人啦?方才在船舱最下层被箭刺穿心口,把替死药下到我妹妹身上的时候,手可抖过?"
“胡言乱语,休要给我泼脏水!”
人群骚乱起来,秦樾面无表情地盯着林青萝:“既然大家都无异议,你没得选。”
林青萝垂眸半晌,接过了那瓶红颜枯骨,缓缓扫视着房间里的人。
危难之时,人人原形毕露,这就是晴澜州之外的这个世道教会人们的保命经验吗?
林青萝迎着一双双充满恶意的目光,蓦然一笑。
啪!
她突然摔了瓶子,晶莹的碎片在裙摆下炸开,像是最锋利的花瓣。
青衣人厉声呵斥:“你干什么?竟然敢在我们这么多人的面前放肆?”
船外的风浪变得凶猛,天光也彻底黯淡下来,让林青萝温柔含笑的眼瞳中,浮现出一抹晦暗阴冷的危险。
少女的回答轻柔又镇定:“因为,我不打算让你们继续活下去了啊。”
众人被她的语气震慑,随即露出微妙的表情,拂袖嗤笑。
一个凡人武者,竟然威胁他们?
秦樾却死死盯着林青萝,锐气霎时迸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以你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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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必须死。”
一声清越的刀鸣破空而出,寒亮的刀光照亮了昏暗的船舱。
秦樾面无表情,竖刀朝她面门砍去,一道杀气腾腾的刀影在林青萝眼前极速逼近,刀气四溢,白发飞扬。
离得近的人纷纷别过脸。
然而并未有血水溅过脸颊。
他们疑惑地转头去看秦樾这一刀究竟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动不了了。
自创的旋律从紫衣少女口中轻声逸出,神秘而空灵,临时编出的祭词从奇幻逐渐变得诡谲:
“瞰碧落兮俯黄泉,听潮信兮动玄云。”
“摧龙宫兮倾蛟柱,摘明珠兮饰华襟。”
秦樾怒不可遏的一双眼死盯着林青萝,他的刀停在她的鼻尖上,只差一寸就能将她砍成两半。
可他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唯有嘴唇还能微动。
“你到底做了什么?”秦樾目眦欲裂。
林青萝漫不经心地推开他握刀的手,清澈的眼眸里泄出了一丝残忍的调笑,很快就为梦呓般的歌声编织出了最契合的旋律。
她虔诚地吟唱着,声音渐渐放大,故意让他们听得清楚:
“踏浪阶兮渡冥渊,携薄礼兮拜吾主。”
“颂吾主兮掌天地,控瀚海兮裂晦暝。”
狂风灌入屋子里,回荡在十三人脚下,好似一座环形祭台。
队伍里的一名「巫」恍然大悟,露出惊恐的表情,崩溃地大叫起来:“祭词?!她在唱献祭我们的祭词!”
医师脸色骤冷:“什么?!快,快杀了她!”
“吾主……?她到底在召唤什么东西?!”
“不行啊,我根本动不了了!秦兄,秦樾!你快想办法杀了她!”
秦樾怒视着林青萝,浑身力量都在汹涌地往右手灌注,整条手臂被撑得爆裂开,鲜血模糊了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流淌满地。
“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算计我,我一定让你死得很惨。”
他僵持在半空中的小臂开始剧烈地颤抖,马上就要挣脱开了。
林青萝秀眉微挑,朝秦樾歪了一下头,挑衅般继续吟唱:
“请裂穹苍降龙索,请赠刀兵护吾身。”
“吞天之鲸张巨壑,衔恨之龙竖逆鳞。”
黑水中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紧接着,秦樾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空荡荡的左手,随着林青萝的歌声摇晃,仿佛手里摇着一只金铃,脚下踩着神秘又急促的拍子,与姿势同样僵硬的十二人一起跳起了诡异的祭祀舞。
众人的衣摆在昏暗光芒下如墨云聚散,步伐在木地板上重重地起落,匍匐叩拜。
窗外响起了雷声,回荡在压抑的天地间,仿佛听得远古祭坛上传来的骨笛声刺破夜空,厚鼓荡开层云。
人群中有人颤抖着怒骂:“该死!快想办法停下啊!”
“完了,完了......水下有灾厄之力!”
「巫」余光瞥见船外的海面裂开了一个眼窝状的深渊,灾厄之力被少女的吟唱唤醒,在深渊下快速凝聚,他的眼神像是死了一般,“咱们全都活不了了......”
“什么意思?你不是「巫」吗?连你都没有办法吗?”
“我们的祭祀舞会唤来水里的灾厄之力,我是「巫」,可我他妈的才二境啊!”
“小姑娘,不,姑奶奶!求求你放过我,我刚才可没同意他们杀了你,这都是秦樾的挑唆啊!”
林青萝神色冷漠,歌声并未中断,她缓缓倒退向门口,退出门外:
“既诩正道承天命,何惧舍身证因果。”
“潮声竭兮拜吾主,骸骨鸣兮开阊阖。”
“且品十三血肉鲜。”
“噬尽九霄伪日月!”
最后一句祭祀词从林青萝口中唱出,海面的深渊中,恐怖的灾厄之力卷起一股水龙卷冲天而起。
交织如网的雷光在林青萝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她面朝那十三张崩溃绝望的面孔,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紫衣少女弯起眼睛,嗓音温和,却冷得仿佛来自幽冥:
“多谢诸位侠义热肠,为我开生路。”
砰。
大门被她轻轻关上。
暴戾的水龙卷撞开窗户,灌进了房间,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猛兽,迫不及待地将屋子里的一切吞入口中。
凶邪气息四溢的水柱里仿佛藏了无数狰狞的尖牙,活生生将十三个祭品撕扯吞咽。
数息之后,门后动静全无,一切归于平寂。
林青萝闭眼呼出一口气,后背缓缓离开了紧贴着的木门,手指微微蜷曲,触摸到了自己汗湿的掌心。
捆住她手腕的锁链也消失了,随着那个青衣人的死亡而化作一缕灵力消散。
七伤柱坍塌的声音被水浪吞没,无法被听见,但有三道光芒穿过船舱的裂缝,朝她悠悠飞来。
幽明眼分辨出了这三道正在没入她身体里的光芒。
林青萝轻声自言自语:“人性之恶,强者之怒,绝望之哀。”
“窃音,换物,凝晖。”
“听起来都是很有意思的奖励啊。”
林青萝唇角微扬,透过船体的裂缝看向波涛汹涌的水面,猛然意识到什么,刚刚放松的神色当即又紧绷起来,露出复杂的目光。
好消息,她有惊无险的要了这些人的命,一次性破了三根柱子。
坏消息,现在是连一丝模糊的脚步声都没有了。
人都死光了,可还有三根柱子,怎么办?
11. 第 11 章
林青萝双手撑着楼道的栏杆,眸光垂向脚下地板,有些微妙。
船上若是还有人,刚刚获得的窃音应该会让她听到动静才对。
可是耳畔除了被窃音放大的风浪声,什么也没有。
那一道注视着她的目光却还在,始终保持着极低的存在感,不带有任何威胁或掌控的欲望,只是最纯粹的观察,让她猜不出目的。
真是……讨厌。
林青萝抬手轻轻捂住半张脸颊,告诉自己要忍耐住担忧与怒意。
她让大脑短暂放空,又很快活动起来,喃喃自语:“可是进了幻境的人远不止刚才那十来个,他们究竟在哪?”
空想无用,林青萝迈步走下楼梯,准备去二层的船舱里看看。
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倒霉,心中又忐忑不安,若是二楼撞上的恰好是那群陆家人……
一想到陆家那位长老,林青萝起了层鸡皮疙瘩,左手在门上贴了半晌,终于稳住心神将其推开。
“咦?”
入目依旧是被海潮与泥沙冲刷过的腐朽船舱,凌乱的货物上积满了尘埃,残破的窗户被大风摇晃得嘎吱作响。
除此之外,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林青萝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不动声色地攥紧手中的匕首,缓行于杂物堆里,左右搜寻,希望能寻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让她离开这艘水上孤舟,去见到其他人。
她经过一只箱子,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
是一只脚?
林青萝的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倒了下去,她已做好准备,在倒地的那一刻攥紧匕首翻身朝那人割去。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止住了她攻击的动作。
“谁啊,眼睛长屁股上了吗,还让不让人睡觉?”
抱怨声从箱子背面传来,紫袍的一角在箱子投下的阴影中摇摆起伏,少年睡得迷迷糊糊又怒气冲冲,一只手捂住从头顶滑落的兜帽,从地上坐起身来。
林青萝惊喜道:“韩未得!”
对方看见了她,恼火的表情立刻消失了,也是一愣:“怎么是你,你们不是没打算进来吗?江云烬呢?真砍啦?”
韩未得转过身去揉了揉眼睛,顺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再转身面对林青萝时,宽大的兜帽洒下大片阴影,半张脸庞若隐若现,唇角勾着不可捉摸的浅笑。
林青萝:……
「灵」是真的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啊……
她把自己被打进幻境,与其他人走散,又毁了四根七伤柱之后才来到这里的经过向韩未得简单描述了一遍,想到现在的困境,轻叹了声。
韩未得还在消化她刚才描述的战绩,上上下下打量她,惊讶得破了音:“你,一个凡人武者,杀了十三个步入流派的人?”
林青萝点点头。
“那你怎么一副云淡风轻不过如此的表情?!”
“因为,我从离开家到现在,杀过的人不止十三个。今天这些人与之前的比起来,实在是有些……废物呢。”
“……你原来知道自己很厉害啊?”
“没有呀,是你现在的眼神告诉我的。”
韩未得哽住。
他与少女那双堪称真诚又无辜的目光对视,确定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话题,好奇心驱使他探究更多,看乐子的心态甚至让他动了一个念头,直接向林青萝本人点破,会看到很有意思的反应吧?
可雨夜中见到的那一幕血色之景带来的恐惧再度冲击在他心头,让他后颈发凉,闭了嘴。
韩未得对危险的感知向来敏锐,也是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个念头等同于让自己一脚踏向了悬崖,下方是血色涌动的深渊,不能再试探着前行了。
林青萝伸出手掌,挡在她与韩未得之间,眉头仍然轻轻蹙着:“现在不是你用见鬼的表情看我的时候,这里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若是不找出其他人在哪,或者想想别的办法出去,我们会被外面的黑水淹死的。”
韩未得顺着她不安的目光看了看窗外的风浪,眉梢一挑,多大点事?
他淡定地安抚她:“别急别急,让我再睡会觉吧,睡醒了就带你出去。”
“水都快涨到二层船舱里了,你还得睡得着?”
林青萝不可置信,“你进来就是为了睡觉的?”
韩未得不慌不忙地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当然不是,构造这个幻境的「灵」很强,也不止一个「灵」,我既然来了,自然要瞧瞧他们的命,顺便从里面抽些记忆出来,学学他们的术法。”
“况且,我可不是在睡觉,刚才要不是被你吵醒,我都已经学会构造这种程度的幻境的术法了,再给我点时间去他们的命里翻点东西,说不定我都破境了。”
林青萝匪夷所思,在脑海里搜罗了一圈,没听过哪个厉害人物能与面前这个紫袍少年对得上号。
她感叹了一声:“你能在梦里学会术法,还破境?我突然觉得从前听说过的天才好像都是假的。”
韩未得看淡世俗般摆摆手:“啊,从小到大是有许多人都夸我天才来着,虚名罢了。”
林青萝:……
他被林青萝无语的表情逗乐,清了清嗓子,晃动的环形耳坠在侧脸洒下细碎银光:“说正事吧,我发现这里的「灵」其实是无涯的那群亡魂,无涯在暗域中覆灭,这群亡魂侥幸没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却被暗域的力量污染了,盘踞在这里,憋着坏心思呢。”
林青萝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无涯并非什么邪魔外道,也是庇护秋声野一带的有名世家,死后的亡魂竟然会允许自己变成害人性命,玩弄人心的恶徒。
是暗域的力量足以将它们的心性改变,还是枉死之人,由怨生恶?
林青萝不得而知。
她有更重要的疑问:“它们构造幻境引诱这么多人进来,究竟想干什么?”
韩未得一耸肩,摊了摊手。
他更想不明白,“破七伤柱、二人逃生”这条规则,究竟是怎么来的。
“对了。”
韩未得想到什么,随便一提,“这个幻境里充斥着大量的灵力,你一个普通人在里面呆了这么久,没受到什么影响吧?”
“我……”
林青萝沉默了一会,再度开口时,语气严肃无比,“我好像变得不那么排斥杀戮了。”
从晴澜州逃出来的这一路上,她即便遭到了许多次刺杀,为了自保而杀了许多人,在用伪装与陷阱了结对方性命的那一刻,若非有意克制,心跳并不会那么平静。
如果有其他选择,她不想杀人。
可是刚才用祭祀词杀了那十三人时,她心中毫无负担,反而觉得畅快。
在能掌控他们行为的前提下,她其实可以替他们选择许多种死法,最方便且妥当的就是控制秦樾继续他的计划,一次性破除所有柱子。
可她偏偏出于戏谑与报复,选择了最让自己愉悦的招数。
那些临死前惊恐的,求饶的,假意忏悔的脸庞,才能让她稍稍原谅他们对她的冒犯啊。
她竟然已经在适应杀戮,主动成为杀戮。
爹娘会对这样的女儿很担忧吧。林青萝忍不住想。
韩未得一脸紧张地听完,表情空白了一下,随即轻嗤了声,仿佛在说这算什么大事。
他连世间最残忍的杀戮都领教过,对林青萝在意之事见怪不怪,语调懒散又冷漠:“青萝,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或许你从小被家里教会的是善,可外面只会让你看见各种各样的恶,不想被愧疚与懦弱害死,就别要求自己当什么纯白无暇的好人。离开了无涯幻境之后,你还会遇上更多残酷的事情,谎言与杀戮无处不在,没办法,这个世道很难。”
“谁都别轻信,别轻信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也别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并肩作战的兄弟,咳咳,说远了。”
韩未得说着,指了指她的脑袋,“总之,有时候,连你自己也会骗自己。”
林青萝明白了,露出同情的目光:“看来你遇到过朋友很严重的背叛,真的抱歉。”
韩未得:“……那倒不是。喂!我和你说东,你能不能不要想西啊???”
不过,他的脑海里的确闪过许多张可恶的面孔,让他的表情都变得有些扭曲,咬牙切齿,又无奈叹气,眼神十分微妙。
唯独没让林青萝看出真正的怨恨。
就好像那种背叛或出卖不过家常便饭罢了。
林青萝怀着震撼的心情尝试去理解,半晌,放弃了。
“好吧好吧,那说说剩下的七伤柱。”
林青萝其实不太相信韩未得说什么能带她出去的话,认真思索起来,“就算咱们互相捅一刀,也还剩一根七伤柱啊。”
韩未得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哪能把自己算计进去?”
他打算让林青萝这个可爱又天真的凡人武者见见世面。
“七伤柱还剩下哪三根来着?”
“惧,爱,欲。”
“这位看官,你可看好了,别眨眼。”
韩未得悠长的尾音落地,他坐在屁股下方的那只箱子里突然传来砰砰砰的敲打声,一只只小胳膊小腿从被打破的箱子里伸了出来。
紧接着,三个木偶脑袋探出破洞,左右瞧了瞧,确定没被上回那一大群人围观之后,欢呼着从箱子里跳到了地上。
林青萝今日才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韩未得的木偶。
这三只木偶的五官栩栩如生,关节圆润灵活,身上的衣着竟然都是用华贵的布料裁成,乌发、腰间与手腕的装饰,皆是价值不菲的明珠宝玉。
林青萝算是知道韩未得随时随地摆摊赚钱的原因是什么了。
他不吝钱财,把木偶养得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精致。
林青萝看着这三只木偶,声音有些疑惑:“它们能把我们救出去?”
韩未得拍了拍自己左边的箱子,神秘一笑:“坐下,听场戏。”
林青萝半信半疑地在他身边坐下,垂眸便见脚下的三只傀儡活了过来。
它们笑吟吟地俯身朝她拜了一礼,身后的虚空中灵力涌动,具象为三道清晰的,凝实的人影,与木偶长得一模一样。
三人虽在林青萝面前,却分别处于不同的空间与场景之中。
左边的说书人那一头灰白的乱发用翠玉竹簪随意束起,枯瘦的手掌下压着一块边缘握得光滑的惊堂木,仰面躺在摇椅中,似在打盹。
待台下听众坐得满满当当,说书人突然睁眼,左手哗啦一声抖开纸扇,右手掌着的惊堂木重重拍下:“书接上回,诸位且听那恶鬼现世!”
中间的画面中,一名少女身着藕荷长裙,坐在书桌前字斟句酌,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忽然听见窗外的院子里传来一声轻响。
她惊讶地抬头往院子里一看,恰好对上日思夜想的那人正坐在墙头冲她笑,手中的羊毫笔一颤,滴落的墨汁将“山有木兮”几个字模糊不清。
最右边的那一幕场景里,少女咬着笔杆,思索着怎么给下一幅画添些新意。
忽有夜风掀动珠帘,惊得她慌忙用袖子盖住刚刚画好的那几张避火图。
林青萝睁大眼睛盯着这三个活生生的人,一时间有些分不清真实与幻象。
她忍不住开口:“「灵」真的可以赋魂?”
韩未得唇边得意的笑容微僵。
他垂下头沉默了好一会,轻笑了声:“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三道人影周围的画面流动变化着,纷杂的声音传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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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萝耳中。
她看见说书人说到最荒诞恐怖的恶鬼食人,低哑的声音倏然拔高,吓得满座听众尖叫乱窜。
粉衣少女一笔一划写下的情书絮语越过墙头,少年展开细看,耳尖一抹红。
还有那一张张避火图被风吹起,从书桌飘落。街边杂书铺前,云游的冷面剑客突然驻足,压低帽檐。
韩未得突然伸腿踩到了地上,从箱子上起身,踱步般转身往门外走:“青萝,跟我出去了。”
林青萝的视线从眼前的三幕画面中抽离,不明所以地看向韩未得的背影:“什么?”
一道灵刃从林青萝余光里一晃而过。
三幕画面同时被灵刃横斩。
台下惊恐奔逃的听众,珍重无比地将情书放进怀里的少年,书摊前刚刚扔下铜板换走一本避火图的剑客,他们的头颅高高扬起,又重重地滚落在地上。
惧,爱,欲,全破。
画面如云烟消散。
三只木偶蹦蹦跳跳地追向韩未得,双手扒拉在门上,动个不停的嘴巴似乎在喊着加油鼓劲的号子,替他打开了门。
韩未得转身看向一脸惊讶的林青萝,唇角高高一提,扬了扬眉。
三道光芒从船窗外飘来,飞入了韩未得的眉心。
他得意的表情变得嫌弃,自言自语道:“什么玩意……还以为七伤柱里藏了什么好东西呢,这点破东西也配叫奖励?”
林青萝回过神,快步朝韩未得走了过去,在对方的期待之下,给了他一个“哇好了不起”的真诚表情,顺便还轻轻鼓了鼓掌。
怪不得这家伙明知幻境有古怪,还敢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困住这么多人的七伤柱,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
五境高手的力量,真让人羡慕啊。
林青萝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这双难以拥有流派力量的手掌。
韩未得抬手拉了拉帽檐,挡住高高扬起的唇角,边走边往窗外看了看。
原本伫立着七伤柱的地方,出现了七个往地底下凹陷的漩涡,汹涌浩荡的黑水正朝着漩涡涌入,快速搅动着回到了地下深处。
二人立刻下了楼船,踩着湿润的泥土走向这片荒野的边缘。
拦住脚步的几面光幕已经消失不见,可林青萝仍然看不清荒野之外的景象。
她猜测那里拼凑着另一个空间。
江云烬会在对面吗?
韩未得正悠哉游哉的走着,突然瞧见身旁的少女莫名其妙加快脚步冲了出去,正在纳闷,又见她在荒野边缘忽然一顿,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眯起眼,歪头打量林青萝,指尖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学着「巫」的咒术大喊一声:“动?”
“我没事。”
林青萝无奈地看他一眼,表情变得严肃,窃音的力量萦绕在双耳,她凝神细听。
“对面那个幻境里有许多人。”她轻声说道。
“陆家人也在。”
“等等,他们抓了江云烬!”
林青萝眸中攀起一抹怒色,她死死盯着荒野外的未知幻境,突然又听到了什么,扭头看向韩未得,语气微妙:“你听说过方晖练形图吗?”
韩未得脸上看热闹的表情骤然收敛。
他双眼微眯,追问道:“谁在说方晖练形图?”
“陆家……应该是陆家那个长老。”
林青萝静下心神,仔细听着远处的声音,“他们说……七伤供‘血’,月华供‘肉’……韩未得,对面的情况更麻烦了,他们好像控制了剩下的所有人!”
韩未得听完,冷笑道:“原来如此,我说无涯的亡魂把人骗进来做什么呢,结果是想让陆家帮它们打造一具能容纳所有亡魂的肉身。”
林青萝十分惊讶:“「巫」能做到?”
韩未得说:“方法不都在方晖练形图上了么,咱们这边为了破七伤柱而死的人就是‘血’,陆家控制的那群人就是‘肉’,那群亡魂自己就是‘魂’。”
他一拍手:“齐了。”
林青萝面色凝重:“可是陆家为什么要帮它们?而且无涯的亡魂那么厉害,它们如果要我们死,何必用七伤柱来兜圈子?”
“一群亡魂罢了,没办法直接动手杀人,自然要找个帮凶,但陆家自己被困在对面,也不能直接把手伸到这里。”
韩未得看向荒野对面的目光泛着冷意,继续说,“一切都说得通了,这里的幻境都是「灵」拼凑的,但这戏弄人的规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灵」从什么地方照搬过来的,现在来看,是陆家人的手笔。”
林青萝诧异地看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各流派的了解太少了。
韩未得捕捉到她的疑惑,幽幽抛出一句解释:“「巫」能创造法则。”
林青萝没再说话,袖下的手掌握紧了匕首,不得不面对令她头疼的难题,要怎么从陆家七境长老手中救人。
思索间,似有一道压迫感十足的苍老目光从荒野对面的幻境中看了过来。
林青萝被这道目光盯得头皮发麻。
原本存在着一道光幕的位置上,忽然浮动出数不清的针尖般的寒芒。
这些光点如之前一样坠落在半空中,凝聚成字,内容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七柱已破,一人可离。”
韩未得仰头盯着这行字,气笑了:“这群陆家人居然出尔反尔,连续修改法则也不怕反噬吗?挑拨离间这套玩上瘾了是吧?青萝,你说那个七境老头要不要脸啊?”
没有人回答他。
韩未得一愣,扭头看向身旁,空荡无人。
原本垂眸凝思的少女已悄无声息退至他身后,一脸冷色地看着他,反手握在身前的匕首寒光闪烁。
二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凝结成冰。
12. 第 12 章
林青萝手掌攥紧了匕首,灰紫色的眼眸泛起冷酷的光芒,向来温婉的笑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凝结成冰。
韩未得对于反目成仇一类的情况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挑了下眉,眸中划过一丝阴沉。
“我算是知道那十几个人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了。”
他扫了眼林青萝手中的利刃光芒,讥诮开口,“这些年我只听别人说我们什么狡诈阴险,冷血无情,可现在看来,你才是高手啊。”
林青萝捕捉到一丝关键,歪了歪头:“我们?”
她早就猜到韩未得的身份不简单,一个年纪轻轻的五境天才,仅凭赋魂的能力就足以惊动四方,却没在人族州城留下什么名号,必定不是在人族州城明面上活动的人。
原来还归属于某个神秘的组织啊......
韩未得漫不经心地带过去:“啊......你听错了,我是说我。青萝,虽然你的确有一些小聪明,也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更加厉害,但要杀你其实易如反掌,因为,我可不是你刚才解决的那些废物。”
林青萝面色沉着,匕首的寒光反射在她脸上,冰冷彻骨:“我知道,所以是我怕你过河拆桥,才会离你远点,保护自己。顺便——”
“也想问问。”
她平静的嗓音里透出一股自成一派的傲气,淡紫色的裙摆在湿冷的荒风中猎猎飞扬。
“你要不要试试跟我一起,把这无涯幻境掀了。”
韩未得面对少女带着几分狂气的邀请,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青萝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只是平静又严肃地接受他那双说不明的注视。
韩未得微眯着双眼,重新观察了她许久。
说实话,少女在他眼中身手平平,实力微弱,可她太聪明,又心狠大胆,浑身都散发着不可小觑的杀意,就连闪烁在她雪发间的昏暗光芒,也锋锐如刀。
韩未得带着敌意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没有质疑,没有讥嘲,他脑海中只是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林青萝到底还是因为没有步入流派而缺乏了几分自信与随意,如果换作是他,他会比林青萝更狂傲。
“好。”
韩未得扭头扫了眼浮在空中的那行小字,轻蔑地扯了下唇角,“这狗屁规则,我改定了。”
林青萝松了一口气,收好匕首走到他面前,脸上划过一丝意外的惊喜:“你可以直接改「巫」的规则?”
“哦......那倒不是。”韩未得摸了一下鼻子,“这不是为了配合你的气势吗?”
林青萝:......
“那好,用我想到的办法。韩未得,你杀得了陆家那个长老吗?”她问道。
韩未得大叫:“那可是个七境!”
林青萝微微蹙眉,那就麻烦了。
她正准备调整一下计划,却见韩未得眼里闪烁起疯狂的光芒,像是一只即将释放嗜血本性的怪物,低沉而阴冷的声音从兜帽下缓缓传来。
“我虽然杀不死他,但把他拖得半死不活绝对没有问题。”
他嗓音停顿了一下,思索道,“不过那些亡魂......”
林青萝说:“亡魂交给我”
“你?”
韩未得饶有兴致地与她对视,轻笑了声,“好吧,来,说说你的计划。”
.
蜃华殿内。
临时开凿出来的一片池子里,池水被离焰咒的力量加热,泡着几个冻得僵硬的人影。
这些人进了幻境之后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牢陷阱中,冻得瑟瑟发抖,眼睫上结满了冰霜,四肢僵硬得一敲就断,唯有一双双惶恐不安的眼睛还能灵活地转动。
要不是被陆家人救起,早就冻死了。
最先被转移出来的人在水里已经泡了有一会了,身体很快暖和起来,逐渐恢复的力量在体内奔涌。
“多谢陆二公子和三长老出手相救,蒋某感激不尽!”
一名赤膊剑客迈出水池,湿漉的衣袍在光滑如镜的深灰地面拖出一道深沉的痕迹。
随着他快步上前,在陆佑与三长老面前重重一拜,池子里的其他人也赶紧起身,将水池让给了一具具陆续被转移出来的冻僵的身体,跟随赤膊剑客一起向陆家道谢。
陆佑正盯着地面发呆,突然被这阵齐刷刷的道谢声唤醒。
他扭头扫了眼面色激动的众人,漫不经心:“行了,说什么废话,吃了疗伤药就老实休息,省着点力气想想怎么出去吧。”
三长老看了他一眼,言语轻慢的小少爷立刻就闭眼倒在石台上,装作无事发生。
三长老嗓音嘶哑如朽木:“诸位不必道谢,陆家当年在曦城初立之时,也承过各流派的关照,方才诸位被极寒之渊所困,我家二公子恰好能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咳咳......”
话说到一半,他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拱起的脊背枯瘦嶙峋,血水渗透指缝,滴滴答答流淌在了地上。
“三长老!”
众人见状,心中皆是一阵惊疑,互相对视一眼便朝三长老走了过去,试图搀扶起这位好像被抽走了生机的老人。
“三长老之前在暗域的时候还精神矍铄,怎么现在好像受了重伤?莫非你们陆家也在这里遇到了什么攻击?”
“我是「医」,不如让我替三长老看看吧。”
“让开让开!”陆佑脸色都吓白了,他拨开人群冲到三长老面前,扶起气息萎靡的老人往一旁的甬道里走,那里被陆家随从简单打扫过,可供暂时休息。
陆佑搀着三长老缓缓坐下,从怀里拿出一只漆黑的细口瓷瓶,一只枯藤似的手掌突然按在他要拔开瓶塞的手上。
三长老示意他收好巫药,闭眼缓缓吐息,沙哑的声音里含着血:“二公子,不别担心,同时更改两个幻境的法则超出了我七境的极限,这点血魄的消耗已算是少的了。”
陆佑咬了咬牙,没吭声,心里积压着沉重的怨气,觉得自己没用。
「巫」构造术法需要消耗“血魄”,对于「巫」而言,一切术法的使用都建立在等价交换的前提上,血魄便是「巫」在身体里储备的等价之物。
同时更改两个庞大之幻境的法则,本就对血魄的耗损极大,三长老还要引导那边的“血”违背法则流入蜃华殿,这已经超过了七境的极限。
无法提供出现阶段能提供的等价之物,付出的就只能是随之流逝的生机。
陆佑心中自责不已。
若是他的境界比现在更高,实力更强,就不会只能坐在这个鬼地方,看着一个八旬老者为了救他出去而不顾性命。
三长老枯黄的脸庞在剧烈咳嗽之后变得通红,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堪,那双点漆瞳仁却黑亮无比,随着抬起的手指定定地看向甬道外的人群。
“我老了,没办法像当年为你兄弟俩时时刻刻打点好一切,外面那群人,你得自己解决。”
陆佑点点头,冷漠而凶狠的目光扫过山洞外从寒冷中逐渐缓过来的一群人,缓缓抬向半空,像是在寻找那群不知藏匿在何处注视着他们的无涯亡魂。
“三长老,你放心休息就好了,我已经盯着他们把药全都吃下去了,再过一刻钟,方晖练形图就会按时运转,就是不知无涯那群死东西......接不接得住。”
一群孤魂野鬼,竟然敢驱使陆家替它们打造身体,妄图起死回生?
他陆佑从小到大可没学过给别人作嫁衣裳!
三长老点点头,已经不想再理会陆佑的口无遮拦,他疲惫地闭上眼,不知怎的,心中始终笼罩着一种不安的感觉。
这种不安的来源很难说清,但他确定,绝对不是来自那群不知藏在何处盯着他们的无涯亡魂。
似乎有什么不可控制的意外会随时出现。
哗啦!
刀剑出鞘带出的一道血光划过山洞,三长老猛然睁眼。
甬道外的蜃华殿中。
“姓陆的!”
那名赤膊剑客突然拔剑,杀气腾腾走向甬道,赤血剑出鞘的瞬间,四溢的煞气在蜃华殿的四壁上劈斩出道道蛛网裂痕。
“不是要替我们祛寒疗伤吗,掺在这池水里的化骨蛊毒,你们作何解释!”
随着剑客的一声暴喝,正泡在池子里的几道身影霍然起身,惊疑的目光扫过水面。
用死去的化骨蛊碾作的毒粉融入水里之后,原本不会被发现,此刻却不知被谁用术法逼了出来,在水面浮起了一团团诡异的黑紫色光斑。
最先发现水中有化骨蛊毒的青年已经飞快地躲到了赤膊剑客的身后,他方才在一群人中挑来挑去,把这件事告诉了这个看起来最有可能与陆家拼上一拼的人。
陆家的随从互相对视一眼,立刻朝那个直冲甬道的剑客扑了上去。
刚刚从担惊受怕之中稍微恢复过来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这果真是化骨蛊毒?陆二公子这是何意?”
“听说中了化骨蛊毒的人会在半刻钟之内骨骼消融,变成一摊烂肉!你们陆家竟如此歹毒!”
“陆佑!你虚情假意救我们出冰牢,却用化骨蛊毒暗算我们,究竟想干什么?”
赤膊剑客一剑劈开陆家随从,厉喝道:“给我解药!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若不想让你们的计划被其他人破坏......”
他的话说到一半,喉咙突然爆开了,血水飞溅。
“果然是个早就看明白的聪明人啊?”
陆佑的冷笑声从甬道里传出,“你既然这么聪明,怎么就没发现我还在给你的那份疗伤药里,多加了这道束音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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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膊剑客怒不可遏地杀了过来,剑气轰裂了沿路的地面,被掀翻的地面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月色般的光雾散开,露出满地繁复的线条。
“这是?”
“方晖练形图?!”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最先认了出来,发出一声惊呼。
紧接着,有人惊恐大叫:“难怪......难怪!我全想明白了,这里其实是无涯那些亡灵构造的幻境,你们陆家人竟然要用我们为无涯亡魂打造一具身体!”
“陆家好一群伪君子!想要我的命,你们还没本事取!”
惊恐的情绪霎时化作熊熊怒火在众人心中燃烧,他们朝着阻拦在山洞前的陆家随从一拥而上,各流派的力量轰然爆发而出。
赤膊剑客挥剑直奔陆佑而去,剑尖刺穿对方胸膛的那一瞬间,他的手掌突然失去了力量,颓然垂下。
刚才服下的疗伤药里还藏了封锁各流派力量的毒!
陆佑轻蔑地哼了一声,一记鞭腿就将剑客重重地扫翻在地。
他抬脚碾在剑客的胸口,重若千钧的力道令对方口中不断地吐出鲜血,在身下渐渐汇成了浅洼,身体无法动弹。
直到脚下的人昏死了过去,陆佑闲庭信步般走向了扭打成了一团的人群。
他的身后浮现出一片寂静的枯泽之地。
一轮满月在枯泽中洒下圣洁清辉,无数缕霜白月光抽丝剥茧般从满月中剥离而出,朝人群飞去。
一缕缕月光游丝穿过众人的眉心,从甬道中漫步而出的陆佑懒声开口:“【定】。”
定字巫咒的力量笼罩四方,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了。
陆佑轻慢地扫了一眼姿势僵硬的众人,正要吩咐随从将这些人捆了,突然微微侧首,神色一狠。
被他扫翻在地的剑客竟然醒了过来,抓着剑从血泊里狰狞起身,朝他杀来。
陆佑皱紧眉头,不耐烦地转身直面挥剑而来的剑客,心底积蓄已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从侍从手里抓走一根漆黑的骨棒,呼啸着抡向剑客。
骨棒上闪烁的霜白辉光洒落在剑客被攻击塌陷的半边头颅上,那具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烂泥般一动不动了。
陆佑找出一条流动着咒字的粗壮锁链,三两下就将剑客五花大绑起来,接着随意地朝他胸口踢出一脚。
那具魁梧强健的身体像纸鸢一样被他踢飞了出去,在石壁上砸出深深的凹陷,飞溅的碎石与尘土之下,剑客垂下了头颅,浑身被鲜血浇透,不知生死。
不过片刻,蜃华殿内的厮杀声彻底被他镇压。
陆佑暴戾而张狂的目光如锋刃一般,一刀刀刮过众人身上,最后的一丝不忿与怒骂也消停了。
死定了。前所未有的悲观气氛堵住了众人的嘴。
三长老静静地看着蜃华殿里发生的一切,预占术赋予的直觉让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他下意识扬声叫道:“二公子。”
陆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身走进老人,眉眼间一片傲气:“三长老,我早就说别浪费时间跟这些人演戏,直接收拾一顿就好了,你就等着看吧,我马上就要开启方晖练形了。”
三长老眉目紧皱:“二公子谨慎些,恐有变数。”
陆佑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扭头看了看不仅被封锁了力量,还被随从们用锁链牢牢困住的那群人,胸有成竹:“变数?谁?”
就在这时,蜃华殿的地面突然爆开,碎石尘埃飞溅,迷雾般遮挡了视线。
飞扬的烟尘中迈出一袭淡紫色的衣裙,霜雪无瑕的白发在屋顶那些镜光的照耀下,像是笼罩了一层冷酷杀意的雪刃。
陆佑错愕的目光顺着地裂的路径看向紫衣少女,努力回忆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在篝火的火光中见过她。
一个没有任何流派气息的凡人武者,身上却笼罩着破除七伤柱之后短暂得到的力量,还沿着“血”违背法则的路径找来了这里。
原来她就是变数!
陆佑盯着林青萝,阴沉开口:“你是什么人?找、死。”
林青萝转头看向他,眼神冰冷,唇线微微上扬,露出一种漠然的笑意。
淡紫衣裙随着乍起的狂风如鬼影般乱舞,衣袖之下,黑色的漩涡在掌心中缓缓浮现。
从深渊中传出的万千亡魂的痛苦嘶吼,被韩未得刚刚得到的奖励之一——扩音,无限放大。
宛若来自幽冥的惨叫与咒怨声瞬间充斥整个蜃华殿,震溃心神,让不少人当场晕了过去。
林青萝缓缓开口,一道虚幻的、威严的声音仿佛从她藏在皮囊之下的一个混乱深渊中传出:
“我乃无涯亡魂。”
陆佑眼皮狂跳,愣在原地。
屋顶之上,藏在一块碎镜片里的那群无涯亡魂也是一愣。
13. 第 13 章
无涯亡魂们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盯着林青萝的目光变得愤怒。
好大的胆子,冒充它们就算了,竟然还敢来到它们眼皮底下?!
亡魂们正要有动作,蜃华殿角落里,巫咒力量覆盖的一具水晶棺中,一袭白衣缓缓睁开了眼睛。
江云烬浑身被一根锁链捆着,【岳】字巫咒的力量缓缓流转,沉重的山岳之力压制在他身上。
他并没有要试图挣扎的意思,只是抬眼看向屋顶的某一块镜子碎片,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瞳微微眯起。
无涯亡魂瞬间安静了。
被那根傀儡丝穿成一串捅进镜子碎片里的恐惧再度如潮水袭来,无涯亡魂本着能屈能伸的原则,收敛了怒气,无声俯视着下方各怀鬼胎的紫衣少女与陆家人。
半晌,亡魂们不知想到了什么,幽深的目光里浮现出一丝戏谑。
.
林青萝静静地站在蜃华殿中。
深渊里传出的恐怖之音在她身旁回荡,灰紫色的眼眸冷漠地扫过在场这一群即将用来炼形的猎物,被恶鬼注视的颤栗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陆佑盯了林青萝半晌,大脑飞快运转着,眼神中浓烈的质疑很快被不安取代。
对方明明只是一个凡人,可是浑身散发出的气息却如地狱一般森冷诡异,难不成无涯的那群亡魂当真就暂居于她皮囊之下?
陆佑抬眸看向毫无动静的虚空,心想,那群亡魂虽然没露过面,却一定时刻监视着幻境里的一举一动,不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弱女子冒充它们。
他与三长老对视一眼,从后者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可轻举妄动的警告,抿紧了唇线,点点头。
陆佑看向林青萝,微颤的声线平稳了下来,隐约含着警告:“你终于肯露面了?方晖练形很快就要开启了,东西到手之后就赶紧放我们出去,别再耍花招。”
林青萝淡淡地嗯了一声,带着一点不上心的漠视,毫无情绪的目光一寸寸搜寻着蜃华殿。
角落的水晶棺里,露出了白衣织金的衣角。
傀儡熟悉的脸庞在晶莹的棺盖下隐隐若现,双眼紧闭,胸膛随着平静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着,仿佛陷入了沉眠。
还好,活的。林青萝松了一口气。
陆佑快步走到她身边,警惕的目光时刻跟着她,双手环抱在身前,趾高气扬地一哼:“你在看什么?如果对我们不信任,大可再拖一群「巫」进来,你可以试试除了陆家,还有谁能替你完成练形。”
林青萝侧首瞥了陆佑一眼。
那道眸光冰冷无比,深渊中吹来的风猛地冲向了陆佑,带着被韩未得的扩音放大的万千亡灵的怨怒与尖啸,瞬间激起了人心最深处的恐惧,让他下意识瞬形后撤。
陆佑后背抵在冰冷的石壁上,心神狂震,好半晌才缓了一口气,怒气冲冲地瞪着林青萝:“你吓唬谁呢?真有本事犯得着找我们帮忙?”
林青萝正用幽明眼在所有人身上寻找着东西,随口回答陆佑:“安静点,否则你可以猜猜,是你陆家人先被我投入练形图,还是你的巫血先被我饮尽。”
陆佑眼睛瞪圆,头皮瞬间麻了半边。
他的嘴巴是闭上了,却阴狠地剜了林青萝一眼,拇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食指上的那一枚银戒。
这群无涯亡魂在神气什么?等那具身体练成,有它们好果子吃。
陆佑的目光不禁扫向那具水晶棺,哼笑了声。
不知无涯亡魂在练形的最后一刻,发现它们被引入了水晶棺里的那个天字傀儡体内,变成了被陆家操控的工具,还放不放得出刚才那样的狠话。
还想把陆家人一起拿来练形?笑话。
方晖练形凶煞非常,稍有不慎就会把开启练形的「巫」一起卷进去,因此,他早在那群“肉”身上做了标记,绝不会误伤陆家一人。
林青萝没有理会陆佑的微妙表情,幽明眼的视线中,陆佑银戒上一个个咒字重叠而成的诡异图案被她清晰捕捉,与众人体内的那些扭曲怪异的印记完全相同。
林青萝思索了一下,唇角弧度若有似无,问:“还要等多久?”
陆佑算了算时间,勾唇一笑:“现在。”
地面的繁复线条闪烁着猩红的光芒,震颤着从地面剥离,缓缓浮空。
猩红的血珠从那条违背法则直通蜃华殿的路径中渗了出来,密密麻麻涌向半空中的方晖练形图中。
镶嵌在屋顶的一枚镜子碎片突然炸开,从中飞掠而下的一股凶煞的魂力撞破了空气,发出一阵阵兴奋的啸声。
被锁链死死捆住的众人脸色一片惨白,空洞绝望的眼神像是已经死了一般:“完了,全都完了!我们都要死在这了......”
三长老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那一团直冲方晖练形图的魂力,脸色骤然一变:“我们被她骗了!”
他那只枯瘦的手掌骤然蜷曲成爪,朝林青萝抓去,手掌在地面投落的阴影追至林青萝脚下,竟然生长出了一片枯泽。
来自古老之地枯月泽的力量降临蜃华殿。
银月光辉笼罩下的荒芜山泽之中,干枯的树林在夜色里伫立成嶙峋的剪影,好似骨刺直刺向天穹。
三长老苍老的嗓音低吼:“【束】!”
那些尖锐的枯枝突然活了过来,如一根根手指朝着站在掌心的林青萝快速攥紧,寒鸦虚影从枯枝上惊飞,掠过虚实难辨的月光。
陆佑听见三长老的这一声厉喝,猛然回身看向林青萝。
练形开始时,主动退至他身后的紫衣少女竟然剥离成了两个人!
或者说,是时刻保持着动作一致、始终重叠在一起的两个身体终于分离。
留在原地的那道紫衣身影被枯枝手掌捏碎,化作一缕缥缈的灵力从树隙间飘散,一只雕刻成她模样的小木偶从半空中啪嗒声摔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真正的林青萝早已敏捷地往前一扑,逃离了那片枯泽之地,就地一滚卸去力道,随即飞快地从地上爬起,飞奔向角落里的水晶棺。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陆佑甚至还没辨认出她这到底是哪个流派的什么招数。
他怒不可遏地追向林青萝,浮现在身后的月亮如燃烧的蜡烛般开始融化滴落,千丝万缕的月辉游丝刺向那道一抹紫衣,如同一根根冷硬的铁丝,闪烁着冰寒杀意。
陆佑咬牙切齿地走向被游丝包围的少女:“竟然敢耍我,你死定了。”
林青萝微微扭头,朝他露出半张侧脸,笑意盈盈。
陆佑被她含笑的恶意惹恼,强烈的衰弱感突然袭来,他呼吸一滞,眼睁睁看见自己吐出了一口血。
陆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发觉自己的生机正在从体内快速流逝,疯狂涌向半空中的方晖练形图。
什么......?
啪!
食指上的银戒从陆佑快速变得干枯的手指上滑落在地。
陆佑被这道声音惊醒,垂眸盯着银戒上的图案,猛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四周。
本该被练形抽取生机的人群,竟然全都好端端的。
陆家人却全部失去力量倒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变得惊恐。
标记被替换了。
月色游丝紧追不放,林青萝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躲避了,仍然被它们刺中了背影,血水顺着针尖大小的伤口渗出,打湿白发。
游丝刺入身体,要将她贯穿,却突然随着陆佑生机的流逝而变得虚幻起来,蕴含的力量也疾速衰减。
林青萝忍着钻心的剧痛骤然回身,握紧匕首朝万千游丝横挥而去。
脆弱的游丝在利刃寒光中碎成无数截,化作月光消散,横扫的余威将林青萝震飞了出去,后背重重磕在墙壁上。
林青萝抬起手背擦过唇角的血水,盯着被方晖练形图不断抽走生机而虚弱倒地的陆佑,发出一声含血的轻笑:“换物这个奖励,还真是好用呢。”
她微弯的眉眼骤然压出冷酷的弧度,起身朝陆佑猛冲了过去。
匕首寒光飞掠而至,刺穿了陆佑惊慌间挡在胸前的手掌,径直往前推进,抵入他的胸口。
水晶棺里的江云烬恰好睁开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林青萝用匕首。
她拿匕首的姿势在他眼里如此眼熟,而她出招的速度与力道配合得天衣无缝,身经百战般完美。
江云烬好像看见了一位老熟人。
这一刻,哪怕记忆一次次失而复得,总是残损,他也猜出了自己与林青萝的联系来自于什么。
「青萝。」
江云烬视线掠向暴怒的三长老,提醒她,「当心身后。」
林青萝被他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一喜。
她来不及去看江云烬一眼,撑着被游丝割伤的身体面对身后的三长老。
面容枯槁的老者无视自己的生机正在加速流逝,脚下的阴影中流淌出无数涌动的咒字:
“【死】。”
银辉闪烁的咒字肉眼可见的增多,眨眼间已如浅浅的溪水没过三长老的脚踝,流向四面八方。
如水的咒字沾染在离三长老最近那人的衣角,柔软鲜艳的衣料立刻失去了色彩,变成了被大火焚烧过的黑灰色。
死咒的力量快速入侵衣衫下的肌肤,那人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具蜷缩干瘪的骨头架子,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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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倒下,摔成了一捧薄薄的灰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惊恐惨叫,争先恐后地往角落里挤去,试图躲过被密密麻麻的死咒字淹没的结局。
三长老怨恨地环顾着这群本该去死的人,最终直勾勾地盯着林青萝,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越发尖利嘶哑:“原本为了方晖练形能拥有最好的效果,我特意暂时留了你们一条命,让你们活着被熔炼,现在看来,还是死人最稳妥!”
咒字潮水流向林青萝脚下。
她脸色急变,拔出匕首就要往殿内的石台上跳去,脚踝却被一只手掌死死抓住。
陆佑阴毒的双眼盯着她:“想走?一起死啊。”
“做你的春秋大梦呢?还一起死,你跟那死老头撑得到青萝的百年大寿吗?”
一道戏谑的声音从另一条甬道中传出,还带着些许刚刚睡醒的懒倦,紫袍衣角被莹莹微光笼罩,扫过甬道的阴影,半张痞气的脸庞从宽大兜帽下缓缓抬起。
韩未得眼眸中涌动着浓烈的杀意,直接忽略了林青萝“你居然又睡着了”的震撼表情,看向三长老。
少年勾唇一笑,身形突然爆射而出。
与此同时,甬道里的地面轰然爆开,一大群木偶从乱石堆里举起双手欢呼着跑了出来,穿在身上的甲胄随着动作发出冰冷厚重的哗嚓声,俨然一支木偶大军。
这些木偶不过巴掌大小,手里却握着从爆炸的甬道中捡起的巨大石块,它们朝陆家人冲了过去,身上浓烈的杀气与主人一脉相承,像是一个个疯狂而残忍的暴徒,将石头狠狠地砸在陆家人的身体上。
一下又一下。
木头雕刻的身体与玄色甲胄上溅满滚烫的鲜血。
一块块石头在重击下碎裂成了粉屑,飘洒在陆家人烂泥般的身体上。
三长老盯着那支木偶大军,双眼骤然一缩。
他当即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韩未得的一双目光变得又惧又怒,枯哑的喉咙里发出惊恐的颤音。
“果然是赋魂?!”三长老干瘪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你是......”
不等三长老把话说完,韩未得一身紫袍在空中掠出残影,他骤然出现在三长老面前,随手抄起一截石锥,从他嶙峋枯朽的身体中贯穿了过去。
“多嘴。”韩未得松开石锥,用力地掐住了三长老的喉咙。
三长老鼓起的眼球被对方那一张毫不掩饰的凶狠面庞完全占据。
面前的少年仿佛是一只披上紫袍的野兽,疯狂与残忍的气息在他全身上下爆发而出,将那层作为人的伪装彻底撕碎。
“你......你......”三长老的嗓音里只剩下最浓烈的恐惧与愤怒,却也被捏碎在喉咙里。
“还以为对付你这老头有多麻烦,没想到你自寻死路。”
韩未得盯着气若游丝的三长老,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扩越大,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头顶,正要将这颗头颅直接捏碎,却想起了林青萝的叮嘱,无奈地撇下唇角。
“哦,不能杀你,留着你还有用。”
他一记手刀将三长老劈晕了过去,随手一扔。
“青萝,你把江云烬的棺材盖打开了没?”
韩未得这才有空去关心他的同伴,转身走向水晶棺面前的少女。
在他身后,满地的咒字已经被木偶们砸得碎散,陆家人烂泥般的身体歪七扭八地躺在血泊中,不知是死是活,触目惊心。
一只只小木偶围坐在陆佑血肉模糊的身体上,晃悠着双腿嬉笑打闹着,磐石般的力量压得他一动也不能动。
陆佑那双布满狰狞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盯着三长老,以往的张狂倨傲消散一空,滚下血泪。
还被锁链绑着的人们从惊恐中回过神,纷纷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老子还以为这一次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陆家这群心狠手辣的伪君子,真是自作自受!”
“两位小英雄,求你们快帮忙把这些锁链给解开吧。”
“就是啊!我们还得赶紧解了化骨蛊毒,否则骨头马上就要化掉了!”
“等等,他们两个有说过打算救我们吗?”
蹲在角落里的少女专注地研究着棺材盖,而那个晚一步出现的少年打着呵欠,老大爷一般朝她踱步而去。
没有谁理会他们死而后生的欢呼与急躁。
蜃华殿里的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
有人古怪地思索着这一幕,目光重新变得惊恐,望向半空中不断吸收着鲜血与生机的图案,无涯亡魂兴奋的怪叫声开始在蜃华殿中张狂回荡。
“他们并没有让方晖练形停下啊......”
14. 第 14 章
林青萝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恐大叫。
在她头顶,方晖练形图暴涨的红光笼罩了整个蜃华殿,无涯亡魂游动在这片血色光芒里,满是欢愉与享受。
血与生机源源不断地注入图中,好似在虚空中燃起了一片沸腾的火海。
妖冶的红光洒落满地,让下方的所有人感到绝望。
“救命啊!我还不想死在这里啊!!!”
“二位难道真的相信无涯亡魂得到身体之后会遵守信用放你们离开吗?方晖练形本就是被各流派禁止的邪术,所谓起死回生也不过只是打造出一具能永久容纳亡魂的肉身,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它们最终一定会杀人灭口的!”
“二位快住手吧!赶紧打断方晖练形,杀了陆家人,我们再一起想办法怎么出去才是啊!”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劝阻或尖叫,紫衣少女也没回头看他们一眼。
林青萝费力地推开了水晶棺的棺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趴在棺材壁上喘了口气,与江云烬对视的那一瞬,露出充满惊喜的笑意。
“抱歉,我来晚了,我以为你不会有事的。”
林青萝试着用匕首在锁链上砍了几刀,却连一丝划痕都没能留下,于是扭头向身后闲庭信步的韩未得求助。
“你快——”她话没说完,注意力瞬间被满地的血泥吸引。
紫袍少年从满地血泊中徐徐而行,藏在兜帽阴影下的那双眼里还残留着一抹残忍疯狂的杀意,比方才以野蛮之力直接控下局面的木偶更为浓烈,犹如杀神降世。
这一幕在林青萝眼中造成的冲击太大,又让她突然想起韩未得那句“别轻信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她微张的嘴唇最终闭上了。
怔神之际,一只小木偶从陆佑的怀里滑了下来,举着一把断裂的钥匙经过她脚下,一溜烟地钻进了方才发生爆炸的那条甬道里。
韩未得走到林青萝面前,解释一句:“不用管它,它去打磨钥匙去了。”
他突然察觉到什么,皱眉往方才的位置看去。
昏迷在地的三长老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手指在血泊中微微抽动,头颅上被韩未得一记手刀劈开的裂痕中迸发出一缕缕寒月般的银辉。
“咳咳......咳咳......”
喉间涌上的腥甜让三长老剧烈颤抖,涣散的血魄被他强行凝聚,在残破的身体快速流淌。
“哦?老头怎么又醒了?”韩未得转头看向三长老,紫辉莹莹的袍角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扫过地上的血泊。
三长老阴沉地盯着他,忽然怒笑出声,蕴含着「巫」之血魄的鲜血从七窍溢了出来,在虚空凝结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血魄焰火被三长老头颅上那道裂缝中迸发出的银辉镀上了一层皎白,仿佛从某片枯泽之地倾泻而下的森冷月光,在他面前点燃。
冰寒与滚烫交织的光芒照耀在方晖练形图上,焚烧着遍布空中的图案。
一簇血魄焰冲天而起,将陆佑头顶的血色图案烧出了一道口子。
“二公子!快走!”三长老朝着缺口下的陆佑大声嘶吼,转头扑向了韩未得。
血魄焰在空中爆炸,飞溅的火星烫伤了韩未得袭向三长老的手臂,将莹光闪烁的一角紫袍化作灰烬。
不远处,陆佑睁开了被血痂黏住的眼皮,泪水混着血水流满了脸颊。
他挣扎着起身,看向三长老目光所指的一条甬道,毫不犹豫地朝那里飞掠而去。
充斥在心中的愤怒与仇恨如野兽般暴动,他像是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张大嘴巴一路狂奔,发出无声的怒吼。
等他想办法联系上哥哥,这笔账,他一定要让那两个人加倍奉还!
三长老的一声痛哼从他身后响起,染血的身体被韩未得的拳风砸入石壁之中,身体支离破碎。
韩未得杀意闪烁的目光轻扫了一眼嵌入墙中的老者,迈步追向陆佑,没走多远,突然被一双干枯的手臂死死拖住了双腿。
三长老撕心裂肺地催促:“快跑!禁止每个幻境连通的法则,我已强行撤除了,二公子,躲起来!一定要......定要联系上大公子来救你......”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苍老的身体从凌乱的头发开始化作虚幻的月光,双手死死抱住韩未得的双腿,挣扎的身体在地面拖出一道血泊。
陆佑不敢回头,他用最快的速度直冲向甬道,可余光里挥之不去的是三长老浑身是血的身影。
那道残破的身体正在消散,任凭韩未得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拳头落在他身体,却依旧死死地拖住他,绝不放手。
苍老身躯化作如水的月光,朝着陆佑倾涌而去,带着枯月泽赋予的力量,将他往那条通往一线生机的甬道里用力一推。
陆佑分不清自己此刻最渴望的是生存,还是复仇。
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怒吼,带着少年被折断脊骨碾碎傲气的哭腔,朝着漆黑的甬道踏出最后一步。
林青萝清冷无情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可以走。”
随之而来的,是锋利之物极速割破空气的啸音。
陆佑后颈发凉,决定要用最后的力量与这个该死的凡人殊死一搏,回头却只看见一道极速杀来的寒光。
那把匕首杀气森然,划破空气的瞬间好似一道压迫感十足的雷霆。
它的速度快到陆佑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是在看见它的刹那,觉得胸口一凉。
愤怒与崩溃的情绪定格在陆佑眼里,被匕首刺穿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林青萝站在水晶棺旁,眸光冷淡,白发冰寒,振翅欲飞的蝴蝶发饰反射出的银光锋利如刃,右手刚刚把匕首一掷而出,轻轻收回了身侧。
她快步走向那具倒在洞口前的尸体,俯身拔出匕首,动作优雅。
一阵窸窣声从身后传来。
林青萝回头一看,浓郁的生机从破碎的方晖练形图中反涌而出,被锁链捆住的人群中,已经有人暗自恢复了一些流派力量,正悄悄吸收着这股生机,试图以此来强行挣断锁链。
无涯亡魂在其中发出了愤怒的警告,屋顶炸开了无数蛛网般的裂痕,碎石尘埃簌簌坠落。
对它们而言,练形既然已经濒临失败,无法挽回,不如就将所有轻举妄动的人埋葬在此。
韩未得看向她,皱皱眉:“青萝,这老头马上就真死了。”
林青萝抬头看向空中破损的图案,沉着地对无涯亡魂们说道:“别这么沉不住气,方晖练形不会就这样结束的。”
亡魂们被少女呵斥,正要发怒,却从她的眼眸中读出了一种极强的侵略感,就好像如果不听她的计划,她会让结局比现在更加失控。
真是......邪门的人。
无涯亡魂耐着性子安静下来,注视着林青萝的一举一动。
一缕缕月辉在屋顶的镜子碎片中若隐若现。
凝晖的力量在林青萝周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霜白,引导着蜃华月镜将它在这千百年纪见证过的月出月落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
月光如绸,一段段飞向破碎的方晖练形图中,霜白与猩红二色交汇,转眼就将图上硕大的缺口填补了起来。
方晖练形图重归完整,运转的速度竟然比之前加快了,剧烈翻涌的血色光芒中,一具身体逐渐凝聚成形。
“竟然是......凝晖......”
三长老的喃喃自语声缥缈如烟,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层稀薄的光雾,那双空洞的眼瞳盯着林青萝,突然凄然一笑。
他创造了七伤柱之局,制定了游戏规则,就必须有破局的办法和等价值的奖励。
那些不得不对应着游戏难度设置的奖励,那些在他看来不过是垃圾的奖励,竟然在林青萝手中发挥出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成了最大的变故。
“千算万算,最终却是我亲手带二公子设计了一条死路,我......愧对陆家......”
林青萝低头看他一眼,唇角弯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还有吗?你再看看,除了凝晖,还有什么?”
三长老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目光扫过韩未得兜帽阴影中的那一抹痞气十足的笑,蓦地睁大了眼睛。
“难怪我方才强行破除法则为二公子开辟生路,受其反噬,却还剩一口气,原来......原来不是你这小子在替我维持生机......”
他猛然转头看向把人耍得团团转的林青萝,浑浊的目光剧烈颤抖着,像是看见了世间最阴邪狡诈之物,“而是你!”
林青萝笑盈盈地点头,答对啦。
三长老奄奄一息,彻底陷入了绝望:“你就是玩弄人心的恶鬼!是你故意给我机会,让我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放二公子走,是你用换物把陆家人的一部分生机给了我,换走了我身上的......咳咳......咳咳......”
林青萝突然俯身掐住了他的脖子,轻声劝解道:“够了够了,少说几句才不会吃苦头,还不明白吗?”
单薄而透明的身体最终化作了一缕月光,从她指缝中飘散。
与此同时,方晖练形图中的阴邪气息翻涌如沸。
鲜血、生机和无涯亡魂们在其中彻底融合在了一起,快速旋转的猩红光芒中,出现了一道凝实的身影。
一只苍白的手指刺破了方晖练形图的猩红光幕,阴邪气息浓郁的双眼缓缓睁开,新生的皮囊之下是无涯一群亡魂的聚合。
这具由鲜血与生机浇灌的身体从练形图中腾空跃下,双脚触地的瞬间,恐怖的灵力震荡出的波纹横扫了整个幻境,将沉重的石壁与石柱震碎成粉末飞洒。
“起死回生,竟是如此美妙之事。”
愉悦的声音从这具身体里传出,似在向天下宣告,“今日起,我名无涯。”
林青萝仰头看着他,面色无惊无惧:“方晖练形既已完成,你该放我们出去了。”
无涯垂眸看她一眼,漆黑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方晖练形图是陆家人开启的,他们都死了,我同谁履行承诺?”
“更何况,你冒充我的名字招摇撞骗,而剩下的那些人之中,还有人试图夺走生机,差点坏我大事,该死。”
林青萝露出疑惑的目光:“你现在对我说话这么大声,是因为不怕江云烬了吗?看来方晖练形的确很厉害,并非是把一群亡魂简单的融合在一起,而是让你们的力量也重重叠加了。你现在是几境?”
无涯嘴角抽搐了一下,扭头朝江云烬投去怨怒的一瞥,暴戾的语气毫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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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八境。”
林青萝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江云烬,笑了下:“不用故意惹他对你出手。”
“因为。”
她弯着双眼,却泛着一丝冷意。
“我要你死,你就得死。”
无涯愣了片刻,才确定如此狂妄的一句话的确是从面前这个凡人少女口中说出来的。
他发誓自己从没听过如此可笑的笑话,阴沉的大笑声回荡在一片狼藉的蜃华殿中,仿佛地狱中回荡的阵阵阴风。
他并指从空中夹出一道灵刃,随手朝着林青萝挥去:“让我看看,你有什么办法伤到我!”
林青萝被灵刃的杀气锁定,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心念微动。
方才在练形图中,以陆家人的生机交换进去的法则反噬像是被打开了一个开关,在此时此刻,在无涯这具崭新的身体中,汹涌爆发。
无涯轻蔑的表情突然僵硬。
他清晰感受到体内涌动的灵力突然凝滞不动了。
不仅如此,一滴滴血从漆黑的双眼里流了出来,每根骨头都传来清脆的断裂声,反噬就像是数不清的无形刀剑,将这具身体从内部往外切开。
杀至林青萝颈间的灵刃因此削弱了几分杀气,被韩未得弹出的一枚石子击溃。
林青萝饶有兴致地盯着无涯被血水浸泡的双眼,嘴角的浅笑似纯粹的好奇,又似充满恶意:“八境可以逃脱法则反噬的绞杀吗?”
她话音刚落,无涯的皮肤上裂开了一条极细的血线。
这条血线像是植物疯长的根须,眨眼间长满了他全身上下。
一阵风吹过,无涯崭新的身体崩解成了残肢断骸,一块块往地面掉落。
一个新生的八境强者,连任何反抗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出,就在法则反噬之下悄然无声地死去了。
韩未得冷嘶了一口气,双手环抱着,抹了抹鸡皮疙瘩。
咔哒。
水晶棺里传出一声轻响。
方才那只小木偶举着一把石头打磨的钥匙从棺材里跳了出来,洋洋得意地来到韩未得脚下转圈。
“动作这么快啊。”
韩未得俯下身,赞许地摸了摸小木偶的头,“去,顺便给那些人开锁,对了,刚才我听见有人骂了我们,就别给他们开了。”
他话音一落,满脸绝望的人群终于回过神来。
“木偶大侠,我刚才可没骂你啊,求你快帮我解开吧!”
“我也没骂!我可谁都没骂!”
“还有我还有我,木偶大侠你快来我这边。”
林青萝看了眼双手负在身后,煞有介事地在人群前走来走去的小木偶,忍不住莞尔,转身往水晶棺走去。
江云烬拂落身上的锁链,迈步踏出了水晶棺。
“江云烬!”
林青萝朝他伸出手,笑眼弯弯,“走,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咦,为什么无涯都死了,这个幻境还没消失?”
江云烬说:「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做。」
他右手抬向空中,血色傀儡丝从掌心疯狂地生长了出来,无数根猩红的线条在蜃华殿中盘旋飞舞。
陆家人的血液与无涯的残肢断臂全都从地面浮了起来,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掌撕扯成了从下往上流淌的一帘血瀑,涌入傀儡丝中。
猩红线条中流动的光芒变得更加诡异森然。
林青萝错愕地看着傀儡丝从空中飘落,将她的匕首缠绕成茧。
陆家巫血的力量与无涯魂力混合在一起,尽数没入了匕首之中,一抹猩红在寒光凌厉的匕刃上缓缓泅开,流动、隐没又重现,仿佛活了过来。
蜃华殿,乃至整个无涯幻境都在此刻如一幅画卷般被人撕碎。
不断扩大的裂缝之外,一抹苍白的阳光正从暗域厚重而诡异的云层中透出了几缕,篝火余烬在不远处若隐若现。
江云烬认真地看着她。
「这把匕首,是我给你的第一份礼物。」
「八境亡魂之力可杀邪灵,巫血可让人一旦被匕首割伤,魂力就会消散,变得虚弱,血中也附着了陆家人的一部分力量。出去之后,七伤柱赋予你的力量就会消失,但这把匕首会永远陪着你。」
「不必学剑,它才最适合你。」
林青萝听着,垂眸注视手中的匕首,目光有些微妙。
说实话,这把匕首的力量的确是她需要的,让她很是喜欢,但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中,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
“谢......”
林青萝道谢的话刚刚吐出第一个音,突然愣在原地。
江云烬怎么会知道自己身上拥有七伤柱的力量?
匕首的凉意传至指尖,林青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曲了一下。
她反复回想着江云烬刚才一气呵成的举动,仿佛早已为这一刻改造匕首做好了准备。
也想起在幻境中一直注视着自己的那道目光。
林青萝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竭力克制嗓音里的颤抖:“江云烬,你什么时候醒的?”
江云烬与她对视的目光并没有闪躲,他坦白道:「我至始至终从未昏迷过。」
林青萝眸光冷了下来,脸上没了笑容。
15. 第 15 章
幻境裂缝不断扩大,暗域在破碎之景中逐渐变得清晰。
苍白的日光穿透缝隙斜洒而下,在林青萝与江云烬之间分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林青萝用无法理解,无法原谅的目光看着他。
他是她期待了一路的护身符,却暗自藏有置她于险境而不顾的计划。
这种危险让人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就好像一场美梦刚刚睡醒,却发现自己正踩在薄薄的冰面上,下方的深渊里布满了自己亲手挑选的暗器。
江云烬语气平静而坦诚,认为作为一只经过理智分析而做出正确决定的偃甲巧械,不必懂得说一些好听的、委婉的话来为自己辩解。
「作为天字傀儡,天机阁在我诞生之日给出的唯一一条指令,是保护主人,无微不至,无不可为。我能为你提供的保护,可以是寸步不离陪在你身边,永远站在你身前,哪怕是一滴血也无法沾染在你身上。」
他说话间抬手,冰凉的指腹轻轻擦过林青萝脸颊,一股强大的力量温柔注入了她的身体,带走了她一路走到这里却隐忍不发的忐忑与紧张。
「但在你主动要让我教你学剑时,我认为,刚才说的那种保护就没有必要了。」
林青萝按捺着怒气,冷静的目光与他对视,犹如实质般穿透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分辨着他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片刻,林青萝的眸光闪动了几下,眼底酝酿的风雪隐约间偃旗息鼓。
江云烬继续说:「你迟早会步入流派的,今日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你早晚会遇到的历练。」
「你不需要我就能走到这里,而且这还不是你的极限,不是吗?」
林青萝定定地看着他,无法从对面那双幽邃的眼瞳中看出太多的情绪外泄,反而总是被他准确看穿心中最隐秘的野心。
“是。”
林青萝犹豫了一下,忽然间扬高声音,清澈的眼眸里亮起灼灼光彩,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如果不是因为离开幻境的路被无涯亡魂堵死,我会让那些算计我和我身边人的陆家人更痛苦一些,而不是死得这么容易。”
她刚才所做的,不过是让他们自食其果罢了,算什么教训。
江云烬点点头:「那你下一次尽管做得更大胆一些,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你不会出事的。如果你真正遇到了需要帮助的那一刻,千山万水,我都赶得来。」
林青萝一怔。
她听着他平直的嗓音,心想,傀儡只是傀儡,声音里不会带有一丝人族的感情。
可是她的确听出了几分庄重许诺的意味。
林青萝安静了片刻,轻轻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想,这一刻她总算不必通过同心牌去揣测江云烬的心思与忠诚,他想提供的保护,不是把她当一朵娇花一样呵护起来,而是为她兜底。
这样也不错。
她可不喜欢一直被人保护,不然会少了很多适应生存与变得更厉害的机会。
暗域的天光无遮无拦地洒落下来。
林青萝环顾四周,无涯幻境已经彻底消失了,笼罩在她身上的四道奖励也化作一缕光芒消散不见。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凡人大量使用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之后的虚弱力竭。
林青萝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塌陷,四周的人影与满地嶙峋的石柱在视线中全都变得扭曲虚幻,朝她扑来。
在她晕倒的那一刻,她隐约听见一阵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威风凛凛,雷鸣般撕破了压抑昏沉的暗域。
几片暗红的袖摆出现在天地一线间,随风鼓动。
是......赤刀?
在她身旁,几只木偶突然飞快地拽着一袭紫袍身影遁入地下,一路崩裂山石,卷起飞扬的尘埃。
滚动的尘埃巨蟒最后钻入了地下深处,消失不见。
.
枫峡。
流淌在如火红枫间的晨雾还未散尽,进城的路上已经人来人往。
这几日的枫峡热闹得让人咋舌,说着不同口音、身着各异服饰的外乡人将这个坐落于西境偏远之地的小镇挤得满满当当。
沿街的窗户一扇接一扇推开,摊点铺子也支了起来,街巷间吃茶的本地人左右瞧瞧那些街上那些形色匆忙的人群,也有了新鲜话题。
“奇怪,往年不是也有赤刀的选拔吗,也没见像今年这么热闹。你瞧那一个个的外乡人,戴着银铃与蛇骨的,穿一身大棉袄的,身后带着一大堆仆从的,还有衣着打扮比乞丐还寒酸的......怕不是隔了几个州的人都挤进咱这破地方了。”
“那还不是因为第八席要来枫峡监督选拔事宜~他是从赤刀总部来的人,谁若是能跟他攀上关系,得到他的认可,说不定就能直接被他带去总部了。他的行踪瞒得紧,说不定人早就已经到了。”
“第八席?哪尊大佛?”
“就是赤刀荻首领唯一的那个弟子,十五岁破五境,十八岁跻身赤刀统领席位的聂非!他现在已经是六境了,才二十岁,前途无量!”
“二十岁就已经六境了?那可是和荻首领一样天才啊!”
“当真这么年轻?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凭荻秋这层关系当上的第八席?”
“听说不久前屠了春城的那群北斗恶徒里面,有个十六岁破了五境的「天狼」,那第八席岂不是比天狼还要厉害?”
“哎哎哎,你这招灾的乌鸦嘴可别说那群煞星了,离咱们这儿最近的秋声野被暗域入侵,本就闹得人心惶惶,要是再惹来北斗那群恶魔,那就完蛋了。”
川流不息的人海中,少年身披破旧紫袍的身影毫不起眼。
他手里拿着一张羊皮地图,一路闲庭信步,走走看看,听听热闹,最终拐进了一间赌坊。
拥挤而嘈杂的赌坊里,乌木梁下悬着几盏灯笼,昏黄烛火在屏风上投映出一道道早已一无所有却越发疯狂的人影。
骰盅摇晃的声响中,时不时炸开赌徒们的兴奋狂叫声,刺得韩未得耳朵疼。
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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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得嫌弃地挠了挠耳朵,在赌坊中晃悠了小半圈,踱步至嘈杂声稍弱之处。
一名小厮注意了他许久,堆着笑脸迎了上来:“客人是新来的吧,若要兑换筹码,还请随我来。”
韩未得摆摆手。
兜帽阴影中,少年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严肃,轻声说:“夜障弥天。”
小厮心底微微一怔,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分毫不改,只是状若无意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答出下半句:“燃星为灯。”
韩未得略一颔首:“带路。”
“好勒,您这边请。”
小厮十分自然地带着他穿出人群,来到赌坊背后的屋子,在一道粗糙而普通的巨型石门前停下,朝他点了点头,便无声离去。
韩未得抬起手掌贴在门上,一缕浅金色的灵力带着独属于他的力量,被石门快速吸收。
门上漾起了一层涟漪。
像是漫天乌云被风掀开一角,露出了背后被遮挡的苍穹,厚重的石门仿佛化作了深邃广袤的夜幕,一幅周天星辰图浮现在这片夜色之中。
数以万计的星辰在石门上闪烁生辉,蓝紫色的星雾氤氲如海,照亮昏暗的屋子。
周天星辰图的东南方向,一颗散发出蓝白光芒的星辰尤为璀璨。
是独属于他的身份标识。
石门无声向右侧推开,韩未得掀下了宽大的兜帽,随手撩起凌乱的碎发,抖落一路风尘,踏进了面前这间灯火明亮的屋子。
屋子不算宽敞,胜在干净整洁,正中央摆了几张桌椅,一条走廊延伸向屋子的阴影深处,两侧开了几扇门,像一个临时的落脚点。
一名青年背对石门而坐,年纪比韩未得年纪稍大几岁,蓝白衣衫温柔而优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
身前的木桌上,一壶热茶刚刚煮好。
青年听见身后的石门被人打开,头也没回,却知道是韩未得来了。
他不满地轻叹了声:“天狼,怎么比我晚了这么多天才来?身上还一股灰尘味,数月不见,这么狼狈?”
韩未得白了他一眼,随意往椅子上一坐。
他饿了一路,从果盘里揪下葡萄塞嘴里,含糊回答:“你叹什么气啊?玉衡,我是来枫峡看热闹的,又不是来帮你的。”
“你这种话说出口,显得我们很像一盘散沙。”
代号「玉衡」的青年看着韩未得饿死鬼一般的模样,十分嫌弃地摇摇头,优雅地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他嗓音含笑,却透着漠然,“况且一场赤刀选拔而已,年年一个样,算什么热闹。”
韩未得眉梢微挑。
他回想起紫衣白发的少女,煞有介事地摇头长叹了一声,引得青年放下茶杯,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赤刀在前,诸邪让路。”
韩未得不怀好意地盯着青年笑了下,拖长的尾音里带着一丝戏谑与期待,嗓音幽幽,继续说道,
“可如果赤刀里混进了一个拥有邪灵力量的人呢?”
16. 第 16 章
晨曦穿过花窗,碎金满地。
林青萝睁眼的刹那,下意识抬手挡住刺眼的日光。
惺忪的睡眼透过指缝看见了陌生的屋顶,柔软蓬松的被子,以及......一张侧脸。
她身边竟然还躺着一个人?!
林青萝尖叫一声,当即惊恐地甩开了自己抱着的那条胳膊,从床上弹坐起来,惊魂未定地朝那人看去。
等等......江云烬?
林青萝长舒了一口气,意识到是江云烬的刹那,脸上却微微一红。
她深呼吸着,心说这只是一只傀儡。
但这只傀儡是真的很好看啊。
眉目俊朗,青松覆雪,额前的碎发在晨曦中微微拂动,泛着橘金色的微芒。衣袖紧贴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蛰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云纹腰带之类的这些细节还是她在付钱的时候亲自选的,刚好勾勒出劲瘦的腰身。
唉,都怪千机阁把傀儡做得这么漂亮。林青萝握了握拳。
「你没对我做什么。」
江云烬突然传来的声音把林青萝拉回了神,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眨了下眼。
「只不过我把你放在床上之后,你非要抱着我的手臂睡觉。」
林青萝目光闪躲,忍不住朝他投去诧异的一瞥,刚刚调整好的呼吸又乱了几拍。
有这回事......吗?
「我试着把手抽出来,但你立刻又把我拽回去了。」
「虽说傀儡可以在跪在床边任你抱着胳膊抱一晚上,但我觉得你拽着我胳膊的姿势不太方便,所以我也躺下来了。」
林青萝手忙脚乱要从床上跳下去的动作忽然停下,震撼地问出声:“我抱着你睡了一晚上都没醒?”
她从小就容易受到惊吓,譬如万籁俱静的夜里,突然响起的风雨、更声、虫鸣鸟叫、霜雪催枝,就会让她惊醒,她因此很少睡过安稳觉。
爹娘曾请来很厉害的医者替她诊断过,说是魂力有损的缘故。
许多沉甸甸的谈话声伴随着爹娘的愁容在林青萝脑海中重现,林青萝垂下眼,眸光暗淡,努力让所有的情绪都平静下来。
她用余光扫了江云烬一眼,不得不承认,江云烬身上的气息的确让她觉得亲切又安全,神奇地抚平了一切焦虑与不安。
这一晚这是她从小到大睡过的为数不多的安稳觉之一。
江云烬还在有求必应地回答她的疑惑,十分平静:「没醒。不仅没醒,还夸我像你家的火玉床一样暖和。」
「还把腿搭在我身上,还好我是傀儡,腿不会麻。」
“啊啊啊别说了!”
林青萝捂住了江云烬的嘴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飞快地摸出几块青玄铁和雪木晶塞进他嘴里,温柔体贴地换了个话题:
“江云烬,你守了我一晚上一定很辛苦,大清早的也肯定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拿。”
江云烬:......
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在林青萝笑盈盈的注视之下,老老实实地响起。
江云烬边吃边想,原来这就是活该的意思吗?
但她刚才的反应......有点可爱。
林青萝突然想到什么,打断了他痛苦的进食:“我在暗域晕倒的时候,好像看见了赤刀的人,真的是他们吗?我们现在就在枫峡?”
江云烬面无表情地吞下最后一口堵在喉咙里的雪木晶,起身把林青萝拉到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平静地叙述:
「是的,赤刀有人预占到了枫峡之中会有邪灵降临,所以派人在枫峡方圆十里内值巡,恰好遇见了刚刚从无涯幻境里出来的所有人。」
林青萝突然间就想起爹娘,想起为刃,无论晴澜州出现何种危机,他们总会及时站在州城之前。
她感叹道:“难怪我爹和荻首领惺惺相惜,赤刀与为刃一样,都是人族州城合格的守护者。”
江云烬听到这句评价,眼底浮现一丝轻嘲,却没多说什么。
他抬手从林青萝颈侧带走一束凌乱的雪发,继续说:「赤刀把大家接进了枫峡,还安排了集中落脚的地方,但我认为你应该更喜欢这里,安静些。」
闻言,林青萝拧了拧眉。
江云烬从铜镜里瞧见她的不安,补充:「我在那些从幻境里出来的人身上留了点东西,他们不会记得戏弄陆家和无涯亡魂的你长什么样子。」
林青萝松了一口气,又高兴了起来。
这种事事周全的妥帖与不言而喻的默契,毫无疑问取悦了她。
有江云烬在,真好啊。
林青萝满意极了,随手拨了拨妆台上的发簪,余光瞥见什么,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在她白皙光洁的手臂上,居然有一道浅淡的红痕。
就像是被什么危险又强势的东西紧紧攥住之后留下的蛛丝马迹。
譬如,蛇,或者——古怪的触手?
“奇怪,我手上怎么会有这种痕迹?”
少女早已变得对一切可疑的迹象都异常敏感,她立刻严肃起来,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红痕,目光微冷,飞快地思索着它的来历。
江云烬看见这一幕,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的记忆总是反复变得残缺,没办法完全想起林青萝到底是谁,但只要触碰到她,就会下意识地亲近。
更何况是她睡在他怀里的距离。
然后......
他就无法维持现在的外形,藏起来的触手会在欢愉与兴奋中忘记什么是克制,想要贪婪地抓住她,包裹她。
就像小猫小狗撒欢时忍不住翘起尾巴一样。
下次要轻点一点才行。江云烬心想,但又觉得自己是克制不住力道的,不如记得把痕迹处理干净。
他没有让自己为林青萝梳妆的动作出现一丝慌乱,找好了借口:「你当时突然晕过去,我被吓到了,所以抓住你手臂的时候用力了些,抱歉。」
“是吗?”
林青萝将信将疑,因为小时候曾有过相似经历的缘故,对这道痕迹的态度格外谨慎。
「嗯。」
江云烬很快就替林青萝梳好了头发,轻轻碰了碰紫蝴蝶发簪,流苏摇晃闪烁,示意她看。
林青萝对着镜子左右瞧瞧,摸了摸两条低垂的马尾,显而易见,十分喜欢。
她打趣道:“天字傀儡什么都学吗?”
江云烬摇头:「天字傀儡只是喜欢看蝴蝶。」
林青萝愣了一下,突然抬手捂住脸,缓缓地埋头趴在妆台上,肩膀微微抖动,像是在竭力憋着笑。
半晌,她一脸严肃地抬起头,清了清嗓子:“走吧,让我们查查那个一定要杀我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赤刀的选拔还有几天才开启,她在无涯幻境里耽误了时间,再不去找线索,那人说不定都已经离开了。
江云烬跟在她身后,眉梢微挑:「你已经想好怎么把他揪出来了?」
淡紫色的裙摆扫过地面的光影,林青萝推门走下客栈的楼梯,两条低垂的马尾随着她轻快的脚步在空中扬起,像是纯白的蝶翼。
她轻轻回答:“我只是刚刚才想明白,那人为什么要来枫峡。”
江云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客栈外,街道两侧的枫叶烈烈如火,外界罕见的千年丹枫在这里却并不算稀奇。
一棵千年丹枫树皮皲裂,微微泛白。
那种裂痕之中,本应该有些许汁液从裂缝中流淌下来,凝结成秋霜般清冷的泪滴。
名为枫白露。
谁能想到枫峡这样一个偏僻小城,偏偏长了不少千年丹枫,盛产枫白露。
为刃的一砖一瓦全都化为灰烬的那一刻,林青萝亲眼看见林浮白的流火剑气从酷烈的火海中爆发而出,以燃尽自身与为刃所有亡魂的惨烈方式,横扫了整个晴澜城。
被流火剑气所伤,伤口永不会愈合,除非连续半年用枫白露清洗伤口,才能剔除净骨骼里的残余剑气。
林青萝微笑着走出客栈,沐浴在阳光下。
“那个凶手不是想斩草除根么?那我就让他看看,究竟是谁会被连根拔起。”
.
城北,回春堂。
半旧的青布门帘被铜钩斜斜挑起,空气里弥漫着沉甸甸的苦涩药香。
枫峡这几日人来人往。
年轻气盛又拥有力量的人多了,闹出的打架斗殴事件也多,城里几家药铺医馆的生意好得不行,回春堂的伙计各个喜上眉梢,唯有李掌柜愁眉不展。
“爹,你管那买主是什么人,只要他爽快给钱就成,现在钱都已经到手了,你还不高兴呐?”
李泗笑得咧开了嘴,他拉着烦躁转圈的李掌柜走到后堂,压低声音比了个数,“那可是八千两黄金!”
李掌柜背着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一想起那个阴气森森的神秘买主,就后颈发凉。
他看着李泗嬉皮笑脸的模样,越想越来气,抄起捣药的杵臼就要打他:“只要钱,不要命?!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掉钱眼里的蠢货?那些枫白露到底值不值这个钱,你心里没点谱?我这几日越想越害怕,早知道当初就不该任由你跟那个人做生意。”
枫白露只有千年丹枫才能凝结,看似稀奇无比,实际上它最常见的作用不过是修补偃甲巧械的裂缝,因为功效单一且替代品众多,常年低价无人问津。
哪知就在半个月前,整个枫峡的枫白露都被一个神秘的买主给买走了,连那些残次的碎渣都要,树上的枫白露也让人一夜之间全刮走了。
枫峡大大小小的药铺和医馆现在全都没货,就剩下回春堂还能搞到点货源。
李泗猫着腰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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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掌柜的杵臼下溜到他身后,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就是枫白露还能治那流什么火什么剑气的伤么,别人不知道,咱们李家世世代代行医,还能不知?可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那些大人物,咱又不认识。”
他一摊手,露出捏在掌心里的一锭黄金。
“咱们只是老实本分做生意的普通人,他愿意出这个价,又不是咱逼的。”
李泗高高抛起黄金,又随手抓下,心情愉悦地哼了一声,扭身钻出后堂的帘子就从院子的墙上翻了出去。
“爹你要是晚上真睡不着觉,等咱们把最后一批货送走,就离开枫峡,这些钱够我们爷俩逍遥自在一辈子了。”
李掌柜被那一道没个正经模样的背影气得不轻,随手扔了的杵臼咕噜噜滚出了出去,停在一袭紫衣脚下。
“李掌柜,我想买点药。”
林青萝带着试探的声音在李掌柜身后响起,将他吓了一跳。
李掌柜皱着眉头转过身,只见一个身穿紫裙的白发少女正仰头看着他,眼睫微颤,双手不安地交叠在一起,拇指还揪着裙子。
在她身后,站着一个衣裳破烂,浑身是伤的少年,脏兮兮,病恹恹。
等等,不对......
李掌柜仔细看了看少年手臂上的一圈血线,发现它不是鲜血凝固的痕迹,而是关节拼接的线条。
是一只傀儡?
李掌柜眼皮一跳。
枫峡不过穷乡僻壤,除了护佑这周围三四个城镇的赤刀,李掌柜过去就没见过几个有奇能异术的人。
但这些天来枫峡的人多,他正好见过有人身边也带着类似的傀儡,只不过没眼前这个长得那么像“人”。
普通人对那些沾了流派力量的人或物件,大多有些惧怕,李掌柜说话的声音也放轻了些,引着林青萝往前堂走:“你这小姑娘,怎么溜进后堂来了?走走走,出去说话,当心碰倒了我的药材。”
林青萝却站着没动,她张了张嘴,似乎顾虑着什么,欲言又止。
李掌柜狐疑地眯起了眼:“姑娘,你到底要买什么?”
林青萝指了指江云烬,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鼓起勇气说道:“枫白露。”
李掌柜脸色微变。
林青萝看在眼里,继续说:“不瞒李掌柜,我是被仇家追杀才躲到了这里,他是保护我的傀儡,可是你看他,到处都受了伤,如果不及时修补,就会烂成一堆破铜废铁的。我问过好多家铺子了,都说枫峡没有别的可以修补偃甲巧械的东西,只有枫白露。”
李掌柜盯着柔弱胆怯的少女,单凭一句“被仇家追杀”就能想象到她的无助,目光变得复杂无比。
不是他不想卖枫白露给她,是那东西本就稀少,负责接货的人次次都会把数量反反复复的清点核对,一点也匀不出来了。
林青萝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袖,水润的眼瞳里满是恳求与着急:“李伯,没有枫白露修补我的傀儡,我走不出枫峡。求求你了,不管你开多少钱都行,我把我身上的钱都给你,要是不够,我留在你的药铺里给你干活也成。”
少女说着,像是强忍着无人能理解的难处,微微垂首,那模样让李掌柜心里生出一股不忍。
“姑娘,你若是来得早一些,倒是没问题。”李掌柜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声问,“你怎么找上我这里的?”
林青萝逃出晴澜州的这一路上,与人说话大多是半真半假,连猜带编,也最清楚如何让人对她放松警惕。
她的语气老老实实的,让人完全听不出有假:“我昨日在河边抓鱼的时候听说回春堂......听说有人这些天在高价出售枫白露。”
李掌柜脸色一变。
是他雇的那些运货的船夫?
惊慌之下,李掌柜脱口而出:“他们明明发过毒誓不外传的!”
“什么?”
林青萝露出疑惑的目光,似乎没听清他又急又怕说出的这句话,半晌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声,恳切又可怜,再逼一步。
“李伯,请你匀一点给我就好,只要一点点,买主应该不会知道的,行吗?我发誓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李掌柜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眼神飘向别处,稳住了心神才看回林青萝,叹了声气:“小姑娘,我每一批枫白露的数量,买主的人都会亲自来点货接货,所以我真的没办法帮你。但我要提醒你,一定不能再把刚才的话和任何人说,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林青萝像是被他严肃的叮嘱声吓坏了,赶紧点点头,告辞离开了回春堂。
从药铺带出的苦涩药味很快被风吹散,林青萝与江云烬对视一眼,目光有些凝重。
他们在暗域耽搁了太久,那个幕后之人果然已经走了。
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