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风骨》
1. 雪夜
冬月的扬州城,寒风刺骨。
天色将暗未暗,因下着鹅毛大雪,路上行人更是稀少。
却有一队伍有条不紊地行走在东门街上。只见带头那人骑着高头骏马,身着玄色大氅,露在外头的那只握着马鞭的手遒劲有力。
有路人驻足,想一看究竟,可眼神堪堪与那马上之人对上,便被对方那叫人透不过气的威严震住了,连忙埋头匆匆离去。
陆府。
陆珠儿的屋内,炭火烧得正旺,让人不觉一丝隆冬的寒意。
黎宛蹲下身,将火盆里的木炭拢了拢,望着木炭里那若隐若现的火光出了神。
几月前,黎宛和男朋友陶立正在野外徒步,下过雨的小径泥泞不堪,她一个不小心,竟从山崖边摔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便成了大显朝扬州城内陆府三小姐陆珠儿的贴身丫鬟——琉璃。
也不知那个世界的自己,是不是已经一命呜呼,更不知道陶立的情况。
无论如何,要好好活着,兴许有一天奇迹发生,自己还能与他相见。
黎宛摇摇头,将脑中的千头万绪赶跑,专心聆听起陆珠儿绕梁的琴声。
只是这天籁还没听够,便听到“砰”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琴弦断了。
“小姐,你的手不打紧吧?”黎宛赶忙起身去查看。
陆珠儿是陆家金尊玉贵的三小姐,老太太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要是她身上有一点不好,那作为贴身丫鬟的黎宛可是第一个要受罚。
“无妨。”陆珠儿对着黎宛扬了扬手,见黎宛一脸的紧张,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黎宛哑然失笑。
放在现代,陆珠儿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却偏每天要被逼着学习琴棋书画还有女红,黎宛看着无不心疼。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陆珠儿的琴也练不下去了,她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眼角,长叹一口气。
“小姐好端端的,怎么叹起气来了?可是练琴练乏了?”
“琉璃,我不是累,我只是不知自己日日苦练这些,到底有何用?我一不靠这琴技吃饭,二不靠这琴技侍人,我这是何苦来哉?”
黎宛忽然想起小时候爸妈逼她练钢琴的时候,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黎宛一笑,“奴婢觉得,若是一味想着做某事于将来能派上何用场,那这世间再有趣的事也变得乏味了。倒不如想,自己能从此事中获得何裨益。譬如心情烦闷的时候,若是弹琴能缓解一二,那便是它最大的益处了。”
陆珠儿本就是随口抱怨一句,没成想琉璃的回答却是有些新奇,她打趣道,“我瞧你高烧一场过后,整个人跟换了个芯子似的。不但什么人什么事都忘了,且还常常妙语连珠呢。”
黎宛自觉跟陆珠儿投缘,左右周遭也没其他人,说几句真心话也无妨。
“小姐说笑了,我不过一个小小丫鬟,能说出什么理来。”
陆珠儿索性琴也不弹了,起身拉起黎宛,坐到靠门边的一张贵妃椅上。
“那我问你,若琴棋书画皆不能如你所说,缓解我一二分心情,又该当如何呢?”
“那小姐觉得,何事让你觉得舒心呢?”
“我倒是想跟大哥哥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拿着刀枪上阵杀敌,护家国安宁。亦或是跟二哥哥一般,做个文官,为一方百姓谋福,方才觉得舒心畅快。
可惜我是个女子,只能困囿于深闺之中,整日拨弄这些锦上添花的玩意儿。”
黎宛无不认同,不假思索便接话道:“将来若能有一日,女子也能同男子一般,读书论道不受拘束,科举考试一并参加,可以女子身份自由行走在朝堂或江湖之中,那方才叫做天下大同、海晏河清。那小姐你也……”
“荒唐!”
黎宛话未说完,伴随了一声重重的斥责声,房门被谁人一脚踹开,发出“哐”的响声。
外头凛冽的风雪裹着门口站着的那名玄衣男子的怒意,瞬间将房内的温暖吞噬干净。
黎宛不自觉地打了一哆嗦。
陆珠儿看清来人,脸上的表情由惊转喜,几步便朝来人扑了上去。
“大哥哥!你回来了!”
原是陆家大爷,陆铎。
陆铎风尘仆仆归家,先去老太太那头请了安,继而便想着来他最疼爱的小妹屋里,给她瞧瞧他搜罗来的奇珍异宝,预备给她一个惊喜。
谁知却在门外听到了这一番悖弃纲常、大逆不道的言论,叫他如何不怒!
黎宛察觉来者不善,话却已经说出口,覆水难收。
她只好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在陆珠儿身后施施然朝陆铎行礼。
“给大爷请安。”
方才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分明出自眼前这奴婢之口,此刻陆铎见她却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分明心中一点也无悔意。
“这是何人?”陆铎常年在外领兵打仗,一贯肃穆,此刻冷着脸,更是不怒自威,叫人无端地有些恐惧。
“奴婢琉璃,是三小姐的丫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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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问你了吗?跪下!”
黎宛内心翻了个白眼,却还是不得不屈膝跪下。
“大哥哥,好不容易回趟家,发这好大脾气作甚,仔细气坏了身子,我这做妹妹的可赔不起。”
陆珠儿见状不对,怕今日这事不能善了,赶紧出声打起圆场。
“若不是这趟回家,还不知你房里藏了这么个人物。要叫女子科考,还要叫女子做官,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见爷不在家这几年,家中什么阿猫阿狗都钻进来了。”
这番话叫黎宛气得发抖,她掐了掐自己虎口,强迫自己冷静,生怕自己忍不住站起来跟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封建大爹争论。
黎宛起伏的后背却将她的情绪出卖个干净。
“怎的,还不服?”陆铎见人虽跪着,那脊背却挺得笔直,哪里有认错的样子。
好得很,真当是好得很。
“来人,给爷拖出来,狠狠地打,打到认错为止。”
黎宛跪着的身子一僵,是了,她现在都算不上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奴婢,一个物件罢了,是生是死,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不过是我与丫鬟说笑罢了,怎就要打要杀了?”陆珠儿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几个要进屋逮人的随从。
“哥哥你真真是,偷听人家墙角就罢了,还要将外头那套御下的招数对着自家人,我……我要去找母亲告状!”
也不知道自己这大哥是怎么了,非要跟一个小丫鬟过不去,自己再不求情,琉璃的半条命怕是要去了。
屋内虽有炭火,可此刻的气氛却比外头的天还冷上一些。
黎宛为了自己的小命,几番挣扎,最后咬咬唇道:“爷,奴婢知错了。”
“大哥哥”,陆珠儿轻扯陆铎的衣袖撒娇,“琉璃已经知道错了,再说我自个儿屋里的丫鬟,我自个儿管教,今日这事要传出去,以后免不得遭人耻笑,说我连个丫鬟都管不好,还得劳动大哥哥替我管。”
“大哥哥,这阖家团圆的日子,若真见了血,怕是要沾了晦气。不如就罚琉璃一个月的月俸,再打发她去院里扫洒,成不?”
陆铎冷眼再瞥一眼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的人,终是开口。
“依你。”
恰逢老太太打发人叫兄妹俩去用膳,一场风波这才平息。
陆珠儿临走前给黎宛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这几日避避风头。
等人走远了,黎宛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红唇蠕动,却是骂了句——
“疯狗。”
2. 意外
大显朝与北边的瓦剌部落对峙三年以来各有胜负,直到几月前,陆铎带领几十名亲信,深入敌方,生擒了瓦剌首领唯一的儿子。
为保儿子性命,瓦剌承诺缩退二百里外,永不再犯。消息传回金陵,圣上龙颜大悦,流水的赏赐是一波又一波,又念其三年未归家,特恩准半个月的休沐,加之马上便是春节,此次陆铎可在扬州老家驻足近一个月之久,待过了春节,便回金陵任都指挥同知一职。
这些消息陆家人早已知晓,只是亲耳听陆铎又说一遍,陆老太太仍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好,好!如今铎儿立功,陆府也跟着沾了光,今日上上下下,无论在不在的,通通有赏!”老太太红光满面,大手一挥,在场的丫鬟小厮们无不下跪谢恩。
“哟,怎的不见琉璃丫头?”老太太这才打眼到,陆珠儿身后空落落的,无人伺候。
陆铎不动声色。
“琉璃做错了事,我罚她去扫洒了。”陆珠儿欲轻轻揭过此事。
老太太心中有别的思虑,倒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如今铎儿能够重振陆府门庭,吾心甚慰,唯一的遗憾,便是铎儿你的婚事。”
陆铎眼皮一跳,倒是绕不开这话头了。
陆铎的父亲陆进在世时,曾替他与时任两淮盐运副使周永茂之女周婧订亲,只是后来陆进英年早逝,陆家门庭败落,这门亲事便不了了之了。
谁知陆铎这回立了大功,已升任户部右侍郎的周永茂又起了结亲的念头。周婧早已嫁为人妇,二女儿周姝仍待字闺中。
“我听说周姝那丫头,相貌生的是极好的,在金陵又素有美名,想来性子也不会差,上周家提亲之人趋之若鹜,铎儿,你二十又三了,身边没个贴心的人儿,叫母亲如何放心得下?”
说罢,老太太深叹一口气。
周永茂此人势利,毁约再先,如今又厚着脸皮欲再结亲,陆铎对此不屑一顾。
只是念在老太太心结在此,陆铎思忖一番,还是应下了。
“此事自是由母亲做主。”
见儿子松了口,老太太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算落地,连声叫好。
饭桌上陆家各人面上都喜气洋洋,唯独坐在陆珠儿右手边的陆家庶子陆鸣,心中倒是打起了小算盘。
方才听说琉璃被打发去扫地,他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琉璃本是个姿色中上的普通丫鬟,可自从病了一场之后,那身上清清冷冷的气质,倒是与从前判若两人。
加上琉璃冬日畏寒,总是穿着领口带圈毛的袄子,将她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衬得愈发可人,活生生一只小雪兔。
只是碍于她是三姐的贴身丫鬟,不似自己院里那些个奴婢可以随意上手,陆鸣本已歇了这门心思,可今夜琉璃被贬为扫洒丫鬟的消息一出,那抓心肝的痒便又发作了。
陆鸣听着一家子人谈笑风生,脸上噙着笑,心中却在暗暗筹谋。
那边厢,黎宛丝毫不知自己被人惦记上了,早已安然入睡。
翌日起床,黎宛自觉地拿着苕帚到漱心院内扫雪。
漱心院是连通前厅与后宅的院落,无人居住,景致雅观,到这里扫地,倒也乐得个自在。
积雪有些厚,黎宛干了半个时辰,就出了薄汗,于是停下手中活计,择了一石凳坐下。抬头见冬日暖阳和煦,万物清泠,在这错落有致的院落中赏景,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美人如画,只是这一番景象,落入另一人眼里,却尤为刺眼了。
陆铎有晨起练武的习惯,一套刀法练完已浑身是汗,沐浴用膳后,方觉神清气爽。
路过漱心院时,瞥见一女子正坐在石凳上,那苕帚随意地靠在石桌边,女子单手抵着下巴,微抬着头,日光洒在那张容貌姣好的脸上,泛着一层金色。
待他看清那女子是谁,胸膛猛地冒出一股无名火来。
黎宛正闭眼入神,忽觉有一道阴影投在她眼前,遮住了日光。
黎宛睁开眼,便对上了陆铎一双染了怒意的丹凤眼。
等黎宛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
“大爷。”
“昨夜原是三妹求情,才放你一马。没成想你这个奴婢不知好歹,反到在这儿偷懒耍滑。”
黎宛垂着头,暗恨倒霉。怎的方才干活的时候不来,偏偏这会儿被撞见。
“大爷明鉴,奴婢扫了半个时辰,因怕出汗冻着才歇了一会儿,并未曾偷懒。”
“闭嘴!爷准你狡辩了吗?”
陆铎也不知素日里自己那三妹到底是如何管教下人的,区区一个奴婢,也敢与他顶嘴。若在军营,早叫他活剥了皮去。
“今日不把这满院的积雪扫完,你就别睡了!”
“是。”黎宛识趣地没有再说什么,她算是知道了,遇到这条疯狗就是纯晦气,压根别指望同他讲道理。
于是这日府中人来来回回,都能看到黎宛独自在漱心院扫雪的身影。
直到夕阳西下,黎宛才扫了四股之三,她锤锤自己酸痛的腰背,暗骂陆铎这个杀千刀的恶人。
陆府各处的烛光渐次点亮,陆珠儿见黎宛迟迟不归,便寻了出去。
见昏黄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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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黎宛独自打扫的背影,陆珠儿难免心疼。
“要不我去求求大哥哥,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小姐,不必了。昨天你已经为奴婢求过情了,可不要为奴婢伤了你们兄妹感情。”
“我大哥哥本是宽厚的性子,也不知怎的,对你却丝毫不讲情面。”
黎宛笑笑:“好了小姐,外头冷,你赶紧回屋吧,我也好快些扫完。”
“好……”陆珠儿犹疑着离开了。
黎宛继续埋头扫雪,正扫到假山边,忽然从背后伸出一双手,将她双眼捂了住。
“小姐,你莫要同奴婢吵闹了,若是晚上奴婢扫不完,可要罚你陪奴婢一起干活了。”黎宛以为陆珠儿去而复返,同她玩闹,笑着抓那双手。
可碰到这双手的时候,黎宛的心突然开始狂跳!
只因这双手骨节分明,分明是男子的手!
黎宛一个下蹲躲过了那双手,回过头,借着灯笼的光,分辨出这是陆家庶子——陆鸣,此刻他油腻的脸上正浮着猥琐的笑容。
“琉璃姐姐别怕,是四爷我啊。”
“四爷,大晚上的,你来这里作甚?”黎宛一脸的防备。
“琉璃姐姐,你说呢?”说着,陆鸣一把搂过黎宛的腰身,将她死死箍在自己怀里。
“小爷心悦于你许久了,求姐姐能疼疼我,今晚就从了我罢。”陆鸣一边朝黎宛的脖颈喷着粗气,一边将她人往假山里拖。
黎宛心中大乱,她试图挣扎,可人被陆鸣死死地按靠在假山内壁。
“救……”黎宛刚张嘴发出声响,便被陆鸣的手掌捂得严严实实的。
“小爷还当你是个懂事的,看来琉璃姐姐是不愿了。”陆鸣脸上猥琐的笑中掺了几分阴险,他掏出袋中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黎宛的手捆住,“那小爷只得用强的了,反正过了今晚,琉璃姐姐就是小爷我的人了。”
黎宛拼命发出的求救声,悉数化为咿咿唔唔的细碎声音,消散在黑夜的寒风之中。
“你叫吧,你越叫,小爷我越兴奋。”
黎宛安静了下来。是了,在这夜深人静的漱心院,连只鸟都没有,谁又会来救她?男女力量之悬殊,自己打不过又跑不了。
难道今晚自己真的要交代给这只禽兽了,黎宛绝望地想。
见人停止了挣扎,陆鸣以为黎宛是愿意从了他,落在黎宛腰间的那只手开始不安分的上下游走。
黎宛的袄子被扔到一旁,白色中衣更是被撕扯拉破,只剩下一件藕色的肚兜,她单薄的身子在寒冷和恐惧中瑟瑟发抖。
3. 怀璧
夜色深沉,陆铎本已洗漱就寝,可躺在床塌之上,不知怎的,脑中竟闯入白日里看到的那个场景——
世间一片雪白,唯有坐在那安静晒着日光的青衣女子,虽未走近,可那人身上淡淡的清香仿佛就在鼻尖萦绕。
如果雪有香味,应当便是如此。
陆铎被自己的念头一震,坐起身来。
他犹豫了几息,终是下了床榻,将衣物穿戴妥当。
打开房门的时候,门口伺候的昏昏欲睡的福安吓了一激灵。
“爷,出什么事了吗?”福安赶忙问道。
“无甚大事。不过是想起白日里罚的那个奴婢,去瞧瞧是不是安分。”说着,抬脚便往院外走去。
福安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思忖了一会儿才想起是三小姐房里的那个丫鬟,立马匆匆赶上。
“这点小事,爷您打发奴才去就行了。”福安在后头念叨。
“左右睡不着,那丫鬟惯会偷奸耍滑的,爷一起去瞧一眼。”
福安心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爷还会关心一个小丫鬟老不老实?
两人到了那漱心院,没成想连一个鬼影都没见着。
福安眼瞧着主子周遭的气息凝固了下来。大冷的天,他的额头却冒出几滴热汗来。也不知这个小丫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敢在主子眼皮子底下这般耍手段。
周遭静谧如水,陆铎冷哼一声,正欲抬脚离去,却不经意瞥见那把苕帚掉落在假山入口处。
陆铎脚步一顿。
恰在此时,假山内的黎宛听到外头似是有几声脚步声,她急中生智,也顾不得外头是谁了,仿佛用尽了这辈子的全部力气,黎宛抬起右边膝盖,狠狠朝陆鸣裆部撞去!
“啊!”陆鸣毫无防备,痛得从黎宛身上翻了下去。
黎宛趁机起身,她双手被缚,顾不得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
陆铎立在假山口,便看到黎宛披头散发地赤足朝她狂奔而来,衣不蔽体。
不等陆铎发话,福安福至灵犀地背过身去。
“是陆鸣!陆鸣他意图对我不轨!”黎宛双手指着假山内,急道。
陆鸣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忍着身下剧痛,踉跄着追着出来。
看清来人是陆铎,陆鸣心中一颤:“大……大哥。”
陆铎声音沉得可怕:“怎么回事。”
陆鸣看了一眼黎宛,暗恨这贱人竟这般难以得手,还害得他被大哥发现:“大哥,是这个贱婢勾引我!诱我在此处与她苟合,我一时不察,这才……”
“放屁!”黎宛气得浑身发抖,这个狗男人,占她便宜还反咬一口,简直猪狗不如。
“大爷明察,若真如四爷所说,为何奴婢的手被捆着!”黎宛用力朝陆铎挥了挥自己被束缚的双手。
“贱婢!你莫要血口喷人!”
黎宛冷笑。
“你去祠堂等我。”陆铎沉思片刻,对陆鸣说道。
“大哥,我冤枉啊,真是这贱婢勾引我的!大哥!”陆鸣说着就跪下去拉陆铎的衣角。
黎宛却立在原地,即便冷得嘴唇发紫,脊背仍挺得笔直。
福安押着哭着喊冤的陆鸣朝陆家祠堂去,院子里只剩下黎宛和陆铎二人。
“大爷,烦请先给奴婢松绑。”
陆铎抽出腰间别的小刀,一刀砍断了那绳索。
黎宛得以自由,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假山里,将那件袄子紧紧裹在身上,又将那些被撕碎的里衣收在手里。
陆铎见状,眉头微皱:“你去哪?”
“奴婢想回房休息。”
“你就这般回去?”陆铎惊了。
“大爷不是已经有了决断么,还需要奴婢去与四爷对峙么?”
“女子名节大于天,你名节不保,就这般轻描淡写地回房?”陆铎见这奴婢不开窍,终是忍不住训道。
黎宛本欲离开,听到这话,转过身,一双清冷的眼睛直视陆铎。
“那大爷说,我该如何?
“大爷是觉得我已经是残花败柳,合该一头撞死在这假山里,是也不是?”
陆铎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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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可笑,实在是可笑!”
黎宛看着陆铎,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一,奴婢只是被摸了几下,尚不至于就没了清白。只要奴婢未来的夫婿不介意,与旁人无关。”
“第二,做下这种猪狗不如之事的人是陆鸣,奴婢是受害者,凭什么要奴婢去死?”
“要死,也该是那陆鸣去死!”
“简直荒唐!”陆铎又一次听到这些他生平从未听过之言语,下意识地便反驳出口。
“第三,”黎宛没有理会陆铎,继续说道:“奴婢身为一弱女子,安分守己,从未做出勾引他人之事,就因奴婢一朝不慎,着了陆鸣的道,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了?奴婢就该命绝于此,大爷,这世道就是这般教你们男子的吗?”
“亦或是说,大爷觉得我该跟陆鸣院里那些丫头一样,任他霸凌欺辱,予求予取,想的开的,还巴巴地指望着有一天,主子们能赏脸,给抬个妾位?想不开的,便找一口枯井,一死了之。”
“大爷一定不知,四爷院里就这般祸害了几条人命吧?”
“女子怀璧其罪,大爷却是那最大的帮凶。”
话说到此,黎宛长发被冷风吹起,眼中寒光闪烁,黑夜之中,宛如一个鬼魅。
这一夜,陆铎终于还是任由黎宛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
没过几日,陆府传出风声,陆家四爷不知因何触怒了陆家大爷,深夜被拉到祠堂审问,四爷院子里的伺候的人也都被一一叫去问话。
从天黑一直审到天亮,最后,陆鸣被陆铎亲自打了三十大板。
听说那场面惨不忍睹,行刑至最后,陆鸣已经不省人事,双腿之间血肉模糊,莲姨娘在祠堂外哭天抢地都无济于事,最后是老太太出面,陆铎才允人将陆鸣抬出去医治。
至于陆鸣到底犯了什么错,陆家人均三缄其口,只知道这以后,陆鸣房中的丫鬟走的走,卖的卖,一个也未留。
这事以后,黎宛便一直在陆珠儿院中,未在踏出小院半步。
5. 风雨
黎宛一直往外走了好几里地,走得气喘吁吁,见后头确无人追上来,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
也不知陆铎这厮到底吃错了什么药,竟生出这般可怕的念头。黎宛不禁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地离了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番事了,黎宛先去寻了个房牙子,趁着看宅子的功夫,黎宛也一边观察到西街上的各色铺子。
因年节将至,生意最好的非属绣坊莫属,因此黎宛在挑中一处两间四架的小宅子,又花了三两银子赁了半年后,就马不停蹄地步入扬州城最有名的绣坊。
绣坊主本就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有人愿意来做工,简直求之不得,都没细问就让黎宛进去了。
黎宛对着针线忙活了几日,心想绣坊虽苦了一些,容易熬坏眼睛,不过如今能有份暂时糊口的营生也就够了,待年后再看看寻些别的路子。
谁知黎宛还没做几日绣活,这日绣坊主毫无征兆地跟黎宛说,明日她不用再来了,前几日的工钱照结。
黎宛纳闷,“掌柜的,是我绣活不够好?”
绣坊主支支吾吾,说了句:“是……是如今生意不好做,利润太薄,才不得不遣散几个新来的绣娘。”
黎宛半信半疑,但也别无他法,只得拿了工钱离开。
绣娘做不成,黎宛没灰心,她这日又进了一家钱庄,当着二掌柜的面噼里啪啦打了一顿算盘,那二掌柜似乎是对她相当满意,让她等等,他去向大掌柜通禀一声。
就在黎宛以为这活计能成的时候,那二掌柜出来了,恭敬地做了一个揖,道:“姑娘还是去别处看看,大掌柜说,咱们这只要账房先生,不要账房娘子。”
黎宛气结,可那二掌柜从头到尾客客气气,还把她送到门口,伸手不打笑脸人,黎宛连说理都没地儿。
这些活干不成,黎宛只能另辟蹊径。
于是这日的扬州城西街上,挂着“傅氏书肆”牌坊的店铺走进一个清丽的身影。
黎宛在书肆里转了一圈,发现这里头的书籍摆放潦草,一些书上落了好些灰尘也无人打理,铺子里更是毫无人气。
“有人么?”黎宛环顾四周没见到一个人,只得出声问道。
“何事?”一个看着五十出头的白发老者闻声从帷幔后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本古籍。
“掌柜的,您这里还缺伙计吗?”
“不缺。”掌柜的干脆地拒绝道。
黎宛没恼,她不慌不忙地说:“掌柜的,您先别忙着拒绝。我看您这家书肆开的位置虽好,可生意却比别家差了不止一截。您知道是何故吗?”
那掌柜的这才将那双几乎粘在书上的双眼看向了黎宛,见是一个小姑娘,眼中不免有几分轻慢。
“哼,我傅某可不愿为那几斗米折腰!你说别的书肆生意好,那你可知别的书肆卖的都是些什么书?”
“我自然知道。”当她这几日功夫都是白忙活的?
“其他的书肆都将风月小说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不仅如此,他们还偷偷贩卖避火图册,傅掌柜,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傅掌柜有些意外地又看了一眼黎宛:“你倒知道不少”。
“傅掌柜,您要是愿意让我在这当伙计,我保证,不出七日,便叫您这里改头换面,生意兴隆。”
“呵,哪来的小丫头,口出狂言。”
“您若不信,试试不就知道吗?这七日我不收您工钱,您的书肆由我打理,可好?”
见傅掌柜仍不肯,黎宛咬咬牙,说道:“若这七日赔钱了,我贴!成不成?”
傅掌柜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有意思,我傅某不差这几两银钱,只不过你若真能说到做到,让我这家传的书肆重振兴隆,倒也不枉我信你一回。”
黎宛眼睛一亮:“您这是答应了?!”
傅掌柜呵呵一笑,点头。
黎宛喜形于色,顺势就挽起了袖子。
“你这是要作甚?”
“自然是先将您的这些书擦拭干净。”
傅掌柜抚了一把胡须,重新拿起手中的古籍,一头扎进了帷幔后,不见踪影。
黎宛虽然夸下海口,但到底能不能成,她自个儿心里也没个底。
不过也由不得她退缩,该做的还是得做。黎宛利落地将那些落灰的书籍一一擦拭干净,又动手将书肆中的布局改了一番。
经傅掌柜点头,她把帷幔后掌柜自用的那些桌椅搬了出来,放置在书肆的空处,还细心地在桌上摆放了茶壶杯子,此处便可专供那些在书肆里读书的人休憩用。
黎宛大手一挥,就着笔墨,又一一将“小说、诗文、戏曲、医药、杂家……”等字样写在准备好的木片上,随后将这些木片悬挂在不同书架子的上方。
最后,黎宛把傅掌柜珍藏的那几本古籍挑了出来,这都是别家书肆没有的东西,自然是要放在一进门的位置。且,她不顾傅掌柜的反对,将别家书肆卖的最好的那几本风月小说放置在了古籍的周围。
“雅俗共赏嘛。”黎宛解释道。
几日下来,傅氏书肆可谓是改头换貌,傅掌柜虽然嘴上不说,但看黎宛的眼神全然不似一开始的轻慢。
傅氏书肆本就开在最热闹的西街上,如今不仅不用坐在地上读书,还有不要铜钱的茶水喝,就连寻书都比别家书肆方便,生意自然是比从前好了不少。
黎宛因此也得以如愿留在这里当伙计,总算有个地方能留下她,黎宛不免舒一口气。
经过这几日相处,她与傅掌柜也熟稔起来。这日恰逢店中清闲,黎宛与傅掌柜闲聊几句。
“傅掌柜,您夫人倒是三天两头来书肆给您送吃食,只是怎么一直不曾见到您的儿女?”
说到这个,傅掌柜脸上笑容一凝。
“说来话长……不过与你唠几句也无妨。想当年,我与夫人恩爱非常,可惜婚后多年未能得子,颇为遗憾。”
“直到我过了而立之年,上天垂怜,终让我得一麟儿。”
“可惜,我儿先天体弱,自幼多病,大夫说怕是活不过十岁……但我和夫人怎肯轻易放弃?遂四处奔波求医,可我儿的病情一直不见起色。”
“直到几年前,有一云游的高僧路过扬州,与我有一面之缘,高僧只看了一眼我儿,便断言他的病与天机有关,普通的药石必定无法医治。若我舍得,他可带我儿去天台护国寺休养,如此这般,我儿或可多活几年。”
“天台与扬州隔着上千里路,我与夫人哪狠得下心呐?可为了他的命,我们二人最终咬牙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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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托付给了那高僧。而扬州的家传祖业亦不可废,因此只有每逢过年,我与夫人才远赴台州去探望我儿。”
“虽路途遥远,可只要我儿能长命百岁,我与夫人便是日夜受那思念锥心之苦,也是愿的。”
黎宛没成想,傅掌柜看着像是个未经世事搓磨的书痴,背后竟有这样的苦楚。这一番话听得她几度动容,险些要落下泪来。
难怪傅掌柜才过了不惑之年,头发却已花白,让黎宛误会他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这般说起来,过几日就是年节了,您和夫人要动身去探望您儿子了罢?”
“我正欲寻个机会同你说此事。往年我二人都是等到年二十七八才动身,如今有你替我照看书肆,我与夫人早些动身,去多陪儿子几日也好。”
“您放心,我定将书肆打理好。”黎宛郑重地点点头。
既说定,傅掌柜便全权将书肆交给黎宛,于腊月二十四携妻离了扬州城。
傅掌柜本也不怎么管理书肆事物,留黎宛一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只是没料到傅掌柜前脚刚走,腊月二十六这一日,书肆就来了几个官差模样的人。
黎宛顿感不妙,以身拦在书肆门口:“几位官爷,可是要买书?”
“让开,爷几个是来查案的。”带头的官差粗声粗气地喝到。
“官爷说笑了”黎宛陪笑道,“这不过是一家小小书肆,怎会跟案子扯上关系,官爷该不会是弄错了罢?”
那官差一把将黎宛推开,扬声道:“给我仔仔细细地搜!”
眼看书肆被几个官差搅得天翻地覆,黎宛心急如焚:“住手!都给我住手!”
几个官差哪会理会黎宛,不一会儿,一个官差在帷幔后扬声道:“找到了!”
一本书被狠狠砸到黎宛脸上,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这书肆藏的是什么东西!”
黎宛强自忍痛,捡起地上那本古籍,翻开来看,越看她额头上的汗越密。
大显朝绵延几代,其中一任皇帝上位的过程并不光彩,当时有不少士大夫反对,遭到坑杀。
而那些反对党的著作,也成了禁书。
黎宛将前头的书筛了不知几遍,哪知傅掌柜竟私藏禁书?!
黎宛脑子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人已被官差铐上,押去了衙门。
依据大显朝律法,私藏禁书者,杖一百,徒三年。
黎宛本以为这次难逃一劫,谁知这案子竟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黎宛尚未辩驳几句,那高堂之上的县令就开口判决,念在黎宛只是伙计,免去她的杖刑,只将她关押进牢里。
黎宛追问到底要关押几日,那县令却绝口不提,只说另有安排。
狱中阴湿,黎宛被单独关押在一处牢房,那狱卒也并不苛待,一日三餐均可果腹。
若放在平日,黎宛可能会觉着自己运气不好,可这一波接一波的遭遇,就算是再傻的人,也能猜到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除了陆铎,黎宛想不出第二个人。
黎宛恨极,这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狗官!他陆铎能坐上官位,简直是大显朝的不幸!
想用这种手段让她黎宛低头?呸,休想!
6. 服软
陆府,陆铎的书房内。
“她如何了?”陆铎一只手捧着兵书,另一只手指轻扣桌板,抬头问向身旁站着的福安。
“回主子爷,琉璃姑娘她……”
“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福安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热汗,“琉璃姑娘她似是猜到了之前种种都是您的手笔,一直在牢中直呼您的名讳,骂您是……”
陆铎扣着桌子的手一顿,“说下去。”
“骂您是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小人。”福安的嘴巴跟被烫了似的,飞快地说完后立马紧紧闭上。
还有更难听的,他可没这胆子学给主子听,否则再挨一记窝心脚,他非得去掉半条命不可。
“放肆!”陆铎大手一拍桌子,怒而起身。
陆铎站了几息之后,又冷冷笑出声,“既如此,爷少不了去当场听听她是怎么骂的。”
看着主子爷这又怒又笑的,福安心中更瘆得慌了,跟在后头大气儿不敢出。
*
“让陆铎那卑鄙小人出来!他是缩头乌龟吗,敢做不敢当?”黎宛把狱卒送来的饭一脚踢翻,怒骂道。
陆铎还未行至关押黎宛的那间牢房,远远地就听到那清脆的声音,只是那声音骂的话并不好听。
陆铎驻足了片刻,还是朝前走去。
见陆铎来了,那狱卒如临大赦,赶忙朝陆铎行礼:“陆大人,您来了。”
“你先退下罢。”
“小的遵命!”那狱卒飞也似地退了出去。他还没伺候过这样难缠的犯人,不能打、不能骂,还得一日三餐好生伺候着,听她把陆大人翻来覆去骂得狗血淋头,那狱卒恨不能塞两团棉花进自己耳朵。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辱骂朝廷命官。”陆铎站定在牢房外,并不在意黎宛那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
“狗官,你终于来了”,黎宛毫不留情地指着陆铎的鼻子骂道,“让我做不成绣娘,进不了钱庄,又派人查书肆的是不是你!”
“是,又如何?”陆铎眼角微挑,露出戏谑的表情。
“你……你公权私用,就不怕人查么!”黎宛气得指着陆铎的手都在发抖。
陆铎闻言嗤笑一声,“敢查爷的人,翻遍整个扬州城怕是都找不出一个。”
黎宛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陆铎,你不得好死!”
陆铎闻言哈哈大笑:“这话爷都不知听了几百遍了,可惜说这话的人,都成了爷的刀下亡魂。”
“有本事你也一刀杀了我!”
“若是要杀你,爷又何必花这些功夫?”陆铎悠然在牢房外的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爷还以为你放着到手的荣华富贵不要,是要去做神仙呢,没成想你又是绣花又是算账的,巴巴的离府就是去过这种日子,嗯?”陆铎的语气中满是嘲讽。
“我如何过日子,与你无关。”黎宛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爷,非要管呢?”陆铎站起身,手指隔着牢房门微抬黎宛下巴。
黎宛嫌恶的撇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陆铎一眼,“陆铎,你到底意欲何为?”
陆铎正色道:“若你冥顽不灵,便是将你关在这里一辈子,爷也不是做不出来。不过,若你肯服软,愿意跟了爷,那么爷可以既往不咎,你也不必当通房了,爷赏你个妾位,如何?”
黎宛一时语塞。
她之前还以为,陆铎是因为自己拒了他,落了他面子,所以才千方百计地要刁难她。方才那几句话听起来,她竟全然想错了。
陆铎竟还没灭了对她的心思!
黎宛环顾这阴湿的牢房,实在不是久留之地,陆铎此人心狠手辣,将她一辈子关在此处,她信他真能做得出来。
比起被囚一世,倒不如放手一搏。
陆铎等了许久,总算听到对面的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好,我答应你。”
福安候在牢房口,看到主子爷领着琉璃姑娘出来,步子松快,眉目舒展,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得,也就这琉璃姑娘,能让主子爷喜怒如此无常了,福安心中默叹一口气。
“福安,送她回去。”
“是。”
黎宛被福安领着上了一辆马车,陆铎骑着马在前头,不一会儿就行至黎宛的那间小宅子门口。
“姑娘,到了。”福安掀起车帘,恭声道。
黎宛下了马车,站在宅门口。
“爷过了春节便来迎你,这几日你安心在家中准备。”
黎宛顺从地点点头。看着她这副模样,陆铎只觉百爪挠心,恨不能今夜就将人带回去,好好揉搓一番。
但想起这丫头的倔驴脾性,陆铎终是抑住了这个念头。
等人步进宅子,大门紧闭,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陆铎才调转马头,打道回府。
转日,黎宛到书肆中,将那日被官差毁坏的书整理一番,待勉强恢复原貌之后,黎宛又手书一封,放在傅掌柜的书桌上。
信中黎宛对傅掌柜解释,因她的原因害得书肆受这飞来横祸,她心中很是歉疚,书肆没开业这几天损失以及书肆的钥匙,她一并附在信封里,最后,她留言望傅掌柜不要埋怨她。
这之后,黎宛便一直待在自家宅子里,哪儿也没去。倒是陆铎那边打发来不少丫鬟婆子,不是送这个就是送那个,将黎宛本就狭小的宅子叠得水泄不通。
这一晃,就到了大年三十夜。
黎宛仿佛对即将成为陆铎的妾室这件事毫无知觉,那些跌成山的物件儿她看都没看一眼,倒是有闲心将自个儿小宅子布置了一番,又是贴上春联,又是挂上灯笼,还买了些好酒好菜,预备过节。
这是她来到这的第一个春节,独酌独饮,酒足饭饱后,已是酉时末了。
黎宛不胜酒力,只喝了几杯便双颊泛红,有些头重脚轻之际,恰被宅子外阵阵的欢笑声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吸引,于是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宅门处。
黎宛倚在门边,看着外头一群娃娃们闹腾着,伸手向家中大人讨要压岁钱,又看到人们个个都是满脸的喜气,互相道着恭贺新禧,福禄双全。
此情此景,黎宛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她自认坚强,可独自一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面对种种挫折困难,她的无力,她的迷茫,无人倾诉。
黎宛眼泪不自觉地打湿了衣襟。
爸爸,妈妈,还有陶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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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过得好吗?
我好想你们。
胡同的转角处,一抹玄色衣角不经意的闪过。
“爷,天寒地冻的,要不咱们早些回去罢。老太太还等着您回去陪说话呢。”福安搓搓手,哈出一口热气。
福安也不知道琉璃姑娘给主子爷下了什么药,爷对她真叫一个心心念念,大年三十夜啊!主子爷撇下一家子人,在这偏僻的小胡同的当冰雕。
奈何眼前的人仿佛没听到他的催促,只远远地看着胡同尽头处那个青衣女子的剪影,直出了神。
陆铎没看错,她哭了。
可是为何?没几日就要做他的人了,一个奴婢出身的女子,生生抬她做了妾,她难道还不满足?
生平第一次,陆铎觉得自己看不透一个人。
福安又等了许久,直到他以为主子要在这里站一夜的时候,陆铎发话了。
“回去罢。”
等过几日,他亲自问她,为何要哭。
*
陆府这段时日,一车又一车的金银珠宝往外头运,陆铎要纳妾的消息自然是瞒也瞒不住。
老太太话里话外打探了好几次,可自己这个好大儿跟个木头似的,只点头说确有此事,问要纳之人是谁,他就跟哑巴了似的,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只敷衍道:“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更别提那个泥鳅似的福安,想要从他那里套到话,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老太太愁眉苦脸,这刚回来时还好好地答应要娶妻,怎么这会儿又生出纳妾的心思了?且也不见儿子与哪家姑娘亲近,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么一个人物?
再者,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正妻还未过门就先纳了个妾,总归是让周家女儿受委屈,怕到时伤了夫妻和睦。
对此,陆铎只说他自己心中有数,让老太太放心。
老太太哪里放心得下?暗地里派人悄悄跟在陆铎的人后头,想一探究竟,都被陆铎的人不动声色地拦回来了。
这都算了,今儿个好端端的大年三十夜,阖家人用完膳后正高高兴兴说着话呢,陆铎冷不丁地站起身,说是忽然想起有件要紧的公务未完,拔脚就走了,老太太在后头喊都喊不住。
什么公务,分明就是为了那个神神秘秘的小妾!老太太在饭桌上脸都气青了。
陆珠儿见状,赶忙起身给老太太抚背顺气儿:“母亲,大哥哥自小就是有主意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要跟他计较?”
“是我这老太婆跟他过不去吗?分明是他不把我这个做母亲的放在眼里。娶个妾就罢了,遮遮掩掩的,怕是个什么狐媚子罢!”
“母亲,大哥哥岂是能被轻易迷惑之人?我是第一个不信的,大哥哥这么做,定有他的考量。”
陆家二郎陆铮在外地任职,逢年节携其妻侯氏归家,对大哥之事也有所耳闻,遂也劝道:“是啊母亲,您保重身体要紧,大过年的,千万不要为了这些小事气坏身子,且大哥不是说了,正月初三就迎人进门么?掰掰手指头也就两日功夫,您还怕等不起啊?”
“是啊母亲,别说您,我都快好奇死了,且过两日,咱们擦亮眼睛看看,大哥哥到底相中了什么样的神仙女子。”
7. 插翅
初二这日,扬州城大雪初霁,晴空万里。
明日就是陆铎纳妾的日子,陆府派来的人仍在黎宛的小宅内忙活个不停。黎宛寻了个四下无人的空子,飞快地关上卧房的门,匆忙拿纸笔写下一封信,藏在衣袖之中。
黎宛按捺住狂跳的心,若无其事地穿过忙碌的人群,假装靠在宅子门前晒日头。
不远处,有几个孩童在踢毽子,黎宛似是对他们的游戏起了兴致,也上前围观。
有个梳着羊角辫的女童扑闪着双眼问:“姐姐,你也会踢毽子么?”
黎宛莞尔一笑:“当然会啊,来,姐姐给你们露一手。”
黎宛说着就拿起毽子踢起来,毽子被踢得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但无论踢到哪儿最后都能被她接回来,引来孩童们阵阵欢呼声。
“哇,姐姐,你好厉害!你可以教我踢毽子吗?”小女孩兴奋地拍着手,一脸的崇拜。
“好呀,不过,你要先帮姐姐一个忙。”黎宛蹲下身,捧着女孩的脸颊,对她眨眨眼。
“什么忙?”小女孩好奇地问。
黎宛附在小女孩耳边,悄悄耳语几句。
“记住了吗?”
“嗯,我记住了!”小女孩煞有其事地点头。
于是黎宛袖中的那封手书就这般通过一个小女孩的手,传到了陆府的角门,那角门的下人自然知道琉璃姑娘,手书七拐八弯地,最终被传到了陆珠儿院里。
陆珠儿正在房中画画,明日大哥哥纳妾,她这个做妹妹的预备画一幅《花开富贵牡丹图》,祝他们二人富贵吉祥。
画快作完时,丫鬟雪樱手里捏着一封信,急急地走进来。
“小姐,角门那儿传来一封信,送信的人说十万火急,要您务必亲自打开。”
陆珠儿放下画笔,颇为意外。谁人会给她传信,还这般神神叨叨的?
抽出书信,陆珠儿一目十行,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双腿一软,跌坐在了软榻上。
“小姐,这是怎么了?”雪樱又好奇又担心。
陆珠儿抬头正色道:“雪樱,我问你,琉璃在府里这些年对你如何?”
“小姐怎么问起这个?琉璃姐姐对奴婢极为照顾,奴婢是她一手带出来的,若不是琉璃姐姐离府之前向您举荐,以奴婢的资历还轮到来当您的贴身丫鬟呢。”
“那你,愿不愿意为她冒极大的风险?”陆珠儿郑重发问。
“奴婢愿意的。”雪樱没有片刻犹豫。
“好,那明天,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仔仔细细叮嘱完雪樱明日该如何做之后,陆珠儿让雪樱回去准备,自个儿盯着书桌上未画完的那幅《花开富贵牡丹图》,渐渐出神。
这画看来是不必作下去了……她如何也想不到,大哥哥藏得跟着宝贝疙瘩似的那个女子竟然就是琉璃?!可大哥哥分明从一回府就对琉璃颇有成见,怎就属意于她了?又怎会为了逼迫琉璃,做出那一件件强人所难之事?
琉璃信中所说的陆铎,和她认识的那个大哥哥如何也对不上。然琉璃信中字字恳切,不似作假。
信中,琉璃求陆珠儿出手相助,请她寻一身形与自己相似的女子,混入陆府纳迎的队伍,再配合演一出狸猫换太子,替她上花轿,好给她逃出扬州城的机会。
这一计策实属凶险,若是被大哥哥发现,她陆珠儿尚有回旋的余地,可其他人的下场……陆珠儿不敢细想。
让陆珠儿下定决心帮琉璃的,是琉璃在信的末尾写道:“小姐,你我同为女子,设身处地,若将来有一日您嫁人,即便对方位高权重,权势滔天,可全然非你所爱之人,您愿意吗?”
她陆珠儿不愿,琉璃也不愿。这也是陆珠儿宁愿得罪自家哥哥,也要帮琉璃的缘由。
既决定,那便再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这一夜,黎宛和陆珠儿两人均心事重重地躺着榻上。
*
大年初三这日,天刚蒙蒙亮,黎宛的小宅子便有十几个丫鬟来伺候她梳洗。黎宛在人群中扫视,直到跟其中一人的眼神对上,才放下心来。
那人便是陆珠儿替她寻的替身了。看身形,确与她极为相似,一会儿披上嫁衣,应当无人能发现。
巳时一刻,黎宛装扮妥当,她发话道:“你们都出去罢,留一人下来帮我再理一理衣襟便好。”
“是。”其余几个丫鬟鱼贯而出,只剩下那个与黎宛对过眼神的女子。
黎宛的手心冒着汗,她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菱。”小丫鬟恭声答。
“好,春菱,是陆珠儿小姐派你来接应我的?”
“是的,姑娘。”
“东西带了吗?”
春菱从怀里掏出户籍书,递给黎宛。
“好,我们时间不多了,你穿上我的喜服,我换上你的衣服,一会儿你披上红盖头,我牵着你出去。”
春菱点点头:“姑娘放心,珠儿小姐曾救过奴婢娘亲的命,如今正是奴婢报答她的时候。”
黎宛摸了摸春菱的头,心中满是感动。
送出那封信的时候,她有想过陆珠儿能否收到,即便收到,又是否会冒着得罪自家大哥的风险来帮她?
如今看来,她是赌对了。
不一会儿,两人互换装束,黎宛低垂着头,牵着春菱的手踏出房门。
黎宛的宅子外头,陆铎早已带人等候。只见陆家大爷今日身骑高头骏马,脚踩黑色银纹靴,身着玄色金线长袍,腰间别着白玉腰带,长发用呼应的白玉头冠高高束起,眉眼虽仍是肃穆,可仔细观察,却能看到他眉梢微挑,眼底藏不住的喜色。
有路人悄声道:“陆家大爷这纳妾的排场,可比别人正经娶妻还隆重呢。”
“可不是嘛,也不知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陆铎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那身着桃红色喜服的女子,在众人簇拥下,款款踏出门槛。
陆铎翻身下马,大步走向那抹桃红的身影,将对方的手稳稳地牵起。
陆铎目不转睛地看着人上了花轿,只觉得心满意足,高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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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在场的都是客,通通有赏!”
说着,一把又一把的铜钱被洒向空中,引得围观的人们哄抢。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刻,黎宛悄悄向队伍末端移动,直至走到胡同口,见无人注意到她,黎宛一个转身,拔脚就跑。
冬日衣物多,黎宛早已将盘缠都缝在里衣里,外头裹着粗布袄子,她又将准备好的香灰抹在脸上,乍一看,十足一个年迈的老妪。
在出城门的时候,黎宛的心砰砰直跳,生怕被拦住。好在守卫看了一眼黎宛的户籍书,确实没有纰漏,又见是个佝偻的老妪,只问了句:“老人家,大年初三的你一人出城作何?”
黎宛镇定回答:“回官爷,今日是我家儿子的忌日,我出城去给他烧柱香。”
“那您悠着点走。”
“好嘞。”
黎宛缓步走过城门,等到后头的人影渐渐变小,直至看不见,黎宛的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成功了!她竟然成功了!
*
陆府上下张灯结彩,只因陆家大爷二十有三,却是头一回往后院添人。虽是纳妾,可那阵仗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因陆铎未娶妻,进门的妾室需向老太太奉茶,喝完茶,这礼就算成了。
陆铎牵着“琉璃”的手,扶她下了花轿,穿过角门,一路往前厅去。身边的人一言不发,陆铎还当她是紧张了,也未曾怀疑。
可随着离前厅越来越近,身边人的脚步也愈发犹疑,有几瞬,陆铎感觉到她似乎想停在原地不走了。
“可是羞了?”陆铎打趣道,“你在陆府待了十多年,如今不过是离了半月又回来了而已,怎的还近乡情怯了。”
身边的人依旧不出声,若方才还能说得过去,此时陆铎不免生出了疑心。
陆铎停下脚步,“怎的不说话,哑巴了?”
陆铎发觉盖头下的人在微微发抖,若还看不出不对劲,那这么多年的官场也是白混了。
他不顾礼数,大手“哗”一下掀开了盖头,只见那盖头下的女子哪里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位?竟是个吓得脸上毫无血色的陌生女子。
陆铎惊怒交加,大手毫无留情地将那女子的脖颈死死扣住,将人凌空按在柱子上:“你是何人?她呢?!”
春菱被扼得喘不过气,方才惨白的脸这会儿憋得通红,“奴婢……不知……”
“谁派你来的,说出来,爷留你一条狗命。”
春菱双腿挣扎,虽害怕至极,可仍不住地摇头。
陆铎见此人心存死志,恐怕问不出什么,一把将人甩在地上,“福安,将此人严加看管,再点三十护卫,随我去找人!”
福安在一旁看着这一场剧变,一时惊得忘了反应。
“福安!听见没有!”陆铎狂怒出声。
“是是是,爷,小的这就去。”
不出片刻,一行人马疾行至黎宛的小宅,可哪里还有黎宛的身影?早已人去楼空,徒留下满目的大红布置,扎得陆铎的眼生疼生疼。
8. 追击
陆铎驻马停在她的宅子外,天大地大,一时竟不知该去何处寻她。
正要调转马头,忽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女童,手中捧着毽子,正朝黎宛的宅子张望。
陆铎翻身下马,朝那小女童招手示意。
小女童怯生生地上前,问:“你也是来找住在这里的姐姐吗?”
“是。”
“那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爷也不知。”
“姐姐答应要教我踢毽子,可是我都还没学得像她那般厉害呢,她就不见了,哼,早知道我就不帮姐姐了。”小女童嘟囔着。
陆铎心中一凛,直觉这其中必有蹊跷,于是蹲下身和声问:“她叫你帮她做何事?”
小女童摇头:“姐姐说不能告诉别人,是秘密。”
“爷是她的夫君,你说,爷算是别人吗?”
女童天真地眨眨眼:“那你为何不知她去哪儿了?”
“若你告诉爷这个秘密,爷就帮你把她找回来,教你踢毽子。”
“真的吗?!”女童欣喜道,“爹爹阿娘说,成了亲就不分彼此了,那你不算别人,我告诉你,姐姐让我送一封信到陆府,还说务必要交给一个叫陆珠儿的人。”
*
老太太等人在前厅等了又等,迟迟不见人来,心中奇怪,遂派人出去打探。
谁知丫鬟回禀说,大爷不知怎的动了大怒,将那未过门的妾室关押了起来,又带着人马出门了。
老太太一听,差一点儿一口气换不上来,跌坐在太师椅上。
陆铮、侯氏及莲姨娘等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出了何变故。只有一旁的陆珠儿面色苍白,心中惴惴不安。
看这样子,琉璃应当是成功了,只是她心中为何总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不出半刻,有小厮大声通禀:“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
老太太等人闻声齐齐赶到府门前,只见陆铎面色不善,周身气度暴戾非常,那样子连老太太见了都有几分生怵。
陆珠儿颇为心虚地躲到老太太身后,陆铎哪里容她躲?径直大步踏向陆珠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人拖了出来。
“你这是作甚!”老太太不知出了何事,见陆珠儿吃痛心疼万分,急得直打陆铎抓着陆珠儿的手。
“母亲,我同三妹有话说,你们别插手。”说着不顾老太太等人阻拦,将陆珠儿连拖带拽拉入她的院内。
“大哥哥,好痛!”陆珠儿身子千娇百嫩,哪里遭受过这般粗鲁对待?不禁吃痛落泪。
“你还当我是你大哥!”陆铎一脚踹上房门,将陆珠儿摔在贵妃榻上,气得拿手指着陆珠儿怒骂。
“我……我怎么就不当你是大哥了。”陆珠儿哪里受过这般委屈,说完哇一声哭了出来。
被陆珠儿这一哭,陆铎再滔天的气焰也软了半截,遂语气稍缓道:“把那封信交出来。”
“你怎么知道?”陆珠儿问出这句话,又立马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啊”得惊叫一声,捂住自个儿嘴巴,不住地摇头。
“什么信,我不知道。”
陆铎自是有治她的法子,“你不给可以,我现在就去一刀劈死那个替嫁的”,说着“唰”得抽出腰间佩刀,作势要去杀了春菱。
“不要!”陆珠儿蹭得站起身拉住陆铎。
“那就乖乖交出来。”
陆珠儿咬着嘴唇,绞着手帕,两眼泪汪汪,最后颤着手将黎宛的那封手书从枕下抽出来,递给陆铎。
陆铎飞速地看着信中内容,那捏着薄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愈发用力,直至指尖泛起青白色。
原来她的那些乖巧的模样,那些顺从的言语,从头到尾,通通都是假的!假的!
枉他陆铎浸淫官场多年,竟被一个小女子耍得团团转!
“她逃到哪里去了?”陆铎压着盛怒问。
陆珠儿摇头,这她是真不知。
陆铎丢下一句“下不为例”,夺门而去。
“福安,去找温县令,就说丢了一名朝廷要犯,让他把所有人手都散出去找!”
“是!”
陆铎脑中飞快闪过扬州城的地形图。离黎宛宅子最近的是东城门,可那里出去只有官道,若是乘马车走未免过于招摇。北城门和西城门离她的宅子很远,她应当不至于舍近求远,剩下的,便是距离适中的南城门了。
不错!就是南城门!那里出去有一条直通南北的水路!
既认定,陆铎快马加鞭,朝南城门疾驰。
此时已近黄昏,城门守卫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影朝城门方向而来,身后扬起阵阵雪尘。
“站住!何人纵马!”守卫正欲以长枪拦下时,“吁——”一声,陆铎急停在城门前。
“吾乃陆铎,正在缉拿一名朝廷要犯。”陆铎掏出令牌,守卫们见是朝廷命官,连忙跪下行礼。
“今日有无可疑人士出城?”陆铎沉声问。
守卫们面面相觑,并未听说有何犯人出逃,怎会劳动陆大人亲自追拿?
“这是犯人的画像”,陆铎掏出怀中画像,这还是前几日他兴之所至而作,原本想着纳她进门后作为赠与她的第一份礼物,今日这画却派上了这般用场,着实是讽刺至极!
守卫们见了画像,更加纳闷了。这劳动陆大人出马的要犯,怎的还是个容貌较好的年轻女子?怪哉,怪哉。
守卫们纷纷摇头表示并未见过,就在陆铎以为自己真的猜错了的时候,有一个守卫忽然出声道:“属下想起来了!”
“说!”陆铎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守卫。
“今日大约未时初,有一个老妪独自一人出城,属下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遂多问了一句,那老妪声称自己是出城祭奠儿子,可等人走远了,属下想想又觉着有些不对,寻常人家要去祭奠,不该准备些纸钱和小菜吗?属下记得那老妪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时辰能对上,至于容貌和户籍书,那女子惯会耍手段,或许这次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把自己乔装成了老妪。
陆铎心中有七八分笃定,问清老妪离城的方向,是往渡口去的。此时陆铎几乎可以确定,那便是琉璃了。
此时福安带着人马匆匆赶到,陆铎扬起马鞭:“走,跟爷去渡口截人!”
一行人冲出城门,朝渡口疾行。待到那渡口时,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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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来的河泊官早已在此恭候。
“听闻陆大人正在捉拿朝廷要犯,卑职特在此备了几艘官船,陆大人请。”
陆铎点头,点了几个人手踏上官船。
河泊官恭声问:“不知陆大人是要往南去,还是往北追?”
陆铎心中也无确定方向,只凭感觉说了句:“此艘往南罢,另一艘往北。”
“卑职遵命。”
那官船在夜色中启航,因是官家打造,行进速度自是比那些民用船只快上不少,陆铎站在船头,身上大氅随着冬夜的寒风咧咧作响。
你最好祈祷别被爷抓到,否则爷今日所蒙之羞耻,定要你千倍百倍偿还!
*
船只已驶离扬州城一个多时辰,河面上波涛粼粼,夜空中洒下的星光在水中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黎宛缩在船舱里,将袄子又往身上捂了捂。虽说夜色怡人,可这寒风真是叫人冻得受不住,她哪有心思赏景。
此艘船驶往杭州,她已与船家说好,等天一亮她便下船。虽不知陆铎会不会追上来,若按最坏的情形设想,他真的丧心病狂不愿放过她,那一直走水路便过于危险。
应当不会追上来罢,黎宛心中想,她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子罢了,难不成陆铎还为她大动干戈?
黎宛细细复盘自己的计划,自认已筹算得天衣无缝,自言自语道:“莫要自己吓自己了。”
因今日经历了太多,安下心来后黎宛十分困顿,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昏昏欲睡。
就在黎宛昏睡入梦时,远处的河面上投来一片微微的光亮,随着光亮渐近,一阵喧闹声将舱内的客人皆吵醒了。
船停了。
黎宛将醒未醒,猫着眼睛问身旁的人:“大娘,出何事了?”
“说是官府追查要犯,要上船搜查呢”,大娘忧心忡忡地说,“这大半夜的,也不让人安生,这船上哪来的要犯?”
黎宛一个激灵,哪里还睡得着觉?只觉冷汗直流,后背顷刻间被打湿!
不可能,陆铎不可能这么快就追上来。再说她也并非什么朝廷要犯,黎宛安慰自己,约莫是追查别的人,恰巧路过罢了。
黎宛摸摸自己脸上的香灰,还在。
她打起精神,朝船舱外望去,只见打头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官员,在与船家交涉些什么,未见到陆铎的身影。不一会儿,就有一队官兵上了船,进了舱内,船舱内一时人心惶惶。
“吾等奉命搜查朝廷要犯,尔等将户籍书都拿出来!”
黎宛摸了摸怀里香菱娘的那张户籍书,暗想自己应当是没有什么破绽的。
船舱内几十个客人正在挨个儿受查,黎宛眼角扫过,瞥到甲板上有一个副官模样的人正向上官小声说着什么。
那低语被夜风裹着,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黎宛耳朵里:“罗大人,这都是今晚查的第五艘船了,你那所谓的要犯到底在哪儿啊?真有这么个犯人吗?”
“闭嘴,这是你我能置喙的事么?赶紧去一起查。”
副官吃了瘪,恹恹地退下了。
黎宛深吸几口气,扮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等待受查。
9. 难逃
“你,抬起头来!”
官差夺过黎宛手中的户籍书,将人与户籍书上信息对了又对,半晌没看出什么破绽,于是又将户籍书丢还给了黎宛。
不一会儿,官差们出去复命:“禀罗大人,未发现有可疑之人。”
黎宛的目光一直随着河泊官等人回到官船上,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赶紧开船罢,黎宛暗暗祈祷。
然而,船却依旧没有动。过了片刻,在黎宛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一个噩梦般骇人的身影掀开了官船的布帘,一道凌厉的目光远远地朝她所在的方向投射过来。
陆铎,他竟亲自来了!
黎宛连忙缩下头,她的手脚止不住地发抖,“千万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黎宛闭着眼虔诚祈求上苍,然而老天爷似乎并没有听见她的心声。
“咚——咚——咚——”那令人心惊胆战的脚步声从远处一下一下地靠近,最后,停了下来。
“抬起头来。”
黎宛睁开眼,看见一双黑色银纹靴,靴子本华贵,却沾染了风雪的痕迹,显得有些狼狈。
此刻,这双靴子的主人正静静地立在自己身前。
黎宛心如死灰,她颇为麻木地缓缓抬起头,对上那一双染了血丝的丹凤眼。
“果然在这儿”,陆铎露出一丝瘆人的笑,“真是叫爷一顿好找。”
陆铎说着弯下腰,拿衣袖粗暴地擦去黎宛脸上的香灰。
在船舱其他客人惊讶的目光中,一个佝偻的老妪变成了一个妙龄的少女。
黎宛仰头看着陆铎,一双眼中满是意外、愤慨和绝望。
“你为何,为何就不能放过我?!”黎宛说着,控制不住地留下两行清泪。
陆铎手掌死死捏着黎宛下巴,冷笑道:“这话,该爷问你罢。”
说完不顾黎宛挣扎,将人猛得一记提到怀中,双手箍着黎宛的肩和腿,将人带回了官船上。
“传令,逃犯已抓获,叫外面的人都回去。”
*
卯时未过,陆家老太太就唤人伺候梳洗了。
这一夜老太太几乎没合眼,白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在她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会儿是那个被关押起来的妾室,一会儿是被强行拉走的珠儿,一会儿是黑沉着脸的铎儿……
老太太眼下乌青,早膳只用了几口就要命人撤掉。
“母亲且慢”,陆铎大步踏进房内,一身的风雪,“我陪您再用一些。”
老太太见陆铎这幅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重重地搁下筷子,“你说说,几岁的人了,做事怎的跟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似的毛躁,闹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陆铎赔笑,“母亲,儿子知道错了,只此一次,往后绝不会再出这些岔子”,说着往老太太碗中夹小菜。
老太太好歹又拿起筷子用了几口,“算时日,要动身去金陵了罢?”
“儿子今儿个来就是跟您道别的,初七儿就要赴金陵任职,今日无论如何要出发了。”
“你那小妾预备如何处置?”
“儿子自有安排,母亲不必担忧。”
见陆铎什么话风也不透露,老太太知是他不肯说,儿大不由娘,老太太折腾了一夜也累了,再没这个心力管他。
“珠儿这回做了错事,儿子要罚她,先跟母亲您通个气儿。”
老太太手中筷子一滞,显是不舍得了。
“珠儿在府中被骄纵惯了,若是不让她作记,往后不定还闹出什么幺蛾子,她这个性子怕是要吃亏。”
“罢了,依你的。”老太太说完放下筷子,再也不肯用了,只说自己累了,被人搀着回房休憩。
得了老太太点头,陆铎雷厉风行地将昨日事涉及之人一一处置。
先是不顾陆珠儿哭哭啼啼地求情,罚她闭门思过一个月,再是顺藤摸瓜查到了替陆珠儿通风报信之人是她的贴身丫鬟雪樱,命人将雪樱和春菱两个丫鬟狠狠打了二十板子。
最后,陆铎带着随从以及两个浑身是血的丫鬟,连同行李一道,在阴沉的天色中向着金陵城而去。
*
黎宛被陆铎关进了官船里的一个隔间,整个人似是失了魂魄,眼神涣散,一言不发。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谋划的出逃,就这般儿戏地结束了。
她也不敢去想,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或许陆铎能一刀杀了她,于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一直到天蒙蒙亮,黎宛才从那种不如跳河一死了之的绝望中挣扎出来。
她打开窗,却骇然发现两岸景色不似回扬州的路。
黎宛察觉不对,双手“砰砰”地砸着隔间的门:“陆铎!你要带我去哪里?!”
“琉璃姑娘,咱们这是在去往金陵的路上。”
是福安。
“陆铎人呢?”
“主子爷回扬州城善后,再从官道赴金陵,姑娘放心,主子爷已将您安置妥当。”
“他要带我去金陵?!”黎宛大惊。
“回姑娘,是的。”
“放我出去,我不去金陵!”
“福安!你放我回去!我不去金陵!”
任黎宛喉咙都喊得嘶哑了,可福安就跟没听见似的,再无任何回应。
黎宛颓然坐在地上,心中明白,这金陵是不去也得去的。
金陵是陆铎的地盘,想要逃出他的手掌心,岂不是痴人说梦?想到此,黎宛手脚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官船前行的速度并未因任何人的心绪影响,它平稳地在运河上驶着,约莫两日后,金陵到了。
码头上早有人来接应,福安一双眼眨也不敢眨,直到盯着人出了船舱上了马车,这才舒了一口气。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
“姑娘,到了。”
只见一个身着青色斗篷,长相秀丽,气质清冷的女子从车上款款下轿。
可细细看去,就能发现那女子眉头微蹙难以抚平,似是有烦闷的心事。
此女正是黎宛。
掀开马车的毡帘,黎宛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座宅子的角门前。
“这是哪儿?”
“回姑娘,这是主子爷给你安置的宅子。”
黎宛不置可否。
由福安领着步入宅子,黎宛一眼便看到了头顶上匾额,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留园”二字。再环顾四周,发现这宅子虽然不大,但假山流水、花鸟鱼虫样样不缺,装饰摆件个个精致。
除此之外,黎宛还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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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个蹊跷之处,“福总管,这宅子为何不见正门?”
福安犹豫几息,心想主子爷也没说不能告诉姑娘,便如实回答:“回姑娘,这宅子实是连着主子爷的府邸,主子爷悄悄买下了,未免过于声张,只隔出这一处小院,仅有一道小门与主子爷的府邸相连,其余地方均是空着的,大门在另一头呢,所以姑娘您没见着。”
黎宛冷笑讽刺,“费这么大心思将我圈禁在这金屋之中,我真得好好谢谢陆大人了。”
再华丽的宅子,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座笼冢罢了。
福安不敢接话,躬身退下了。
宅中还有粗使婆子以及膳房若干人,福安交待几句走后,黎宛便一人待在房中,不见任何人来打扰。
于她而言,最绝望的时刻已然过去。在船上的时候她已想通,这辈子还很长,她不信陆铎囚得了她一时,还能囚得了她一世?
昨日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失利罢了,陆铎既不肯放过她,那她便与他争到底!
想通之后,黎宛的心情舒畅多了。这宅子四下安静,黎宛假装没看到床榻上那大红的喜被,随手拣了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看起来。
不知不觉,黎宛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轰隆”一声,黎宛睡得正香,被一记巨大的声响吓得一哆嗦,差点没去掉半条命。
黎宛抬头,只见一人风尘仆仆闯进房中,连肩头白雪都未化,来人不是陆铎还能是谁?
方才那巨响,显是他踹门的声音。
“你做什么,疯了不成?”黎宛冷冷看他。
“爷来给你送一份大礼。”陆铎挥挥手,有两个人被抬了进来,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黎宛不知陆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惊疑不定地上前。将两人翻过身的瞬间,黎宛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呼:“啊——”
那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助她逃脱的雪樱和春菱!二人身上血渍未干,脸上不见一点生气。
“你……你杀了她们!”黎宛抬头看陆铎,宛如在看一个疯子。
“放心,爷知道分寸,还没死。”陆铎掸去肩头的雪,神情闲适,“不过能不能活下去,得看你。”
“你什么意思?”黎宛的眼神似要喷出火。
陆铎呷一口桌上的冷茶,“你如此聪慧,爷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若你肯乖乖跟着爷,不再耍花招,那这两个奴婢尚可保住性命,若你再敢逃,那她二人就留着给你陪葬。”陆铎说完,那盏天青色瓷杯被大力掷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陆铎,你我二人之事,为何要牵扯旁人的生死?!”黎宛真想打开陆铎的脑子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呵,说到这,爷还没追究你把三妹牵扯进来之事。”
黎宛无语。
与此人讲理无异于对牛弹琴!黎宛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当务之急要先保住春菱雪樱二人之性命。
“我答应你不会再逃跑,你先派人医治她二人。”
陆铎得了黎宛这句,目的达成,也知不能再得寸进尺。
“福安,去传大夫来,好好医治她们。”说完大步踏出了房间。
见人走了,黎宛长舒了口气,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二人,心中满是愧疚。
10. 冷落
陆铎踏出房门,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驻足在原地。
“爷,还有什么吩咐?”福安立马躬身上前。
陆铎环顾四周喜庆的布置,颇觉讽刺:“命人把这些红绸都给卸了。”
“属下这就去安排。对了爷,那匾额……也要卸吗?”福安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毕竟“留园”二字是爷依着琉璃姑娘的名字亲笔题的字。
陆铎沉默几息:“放着吧。”
福安得了令,便火速去安排。
那几个粗使婆子不知屋里发生了何事,只知几日前从扬州传来急令,要在大年初六前将这宅子里里外外收拾妥当,当时隔壁的管家还特地来嘱咐,怎么喜庆怎么装。
谁知没过几日,又说要全卸了。
一个婆子一边拆着柱子上的红色绸布一边向底下接着的婆子嘀咕:“你说主子怎么想的,这熬了几个日夜布置的,说拆就拆了。”
底下那个婆子接过绸布,压低声音说:“谁知道呢,主子爷的心思难猜。不过依我看啊,八成是屋里那个不得主子爷欢心。”
上头那个婆子讶异道:“不能够吧,那咱们好端端的放着隔壁的活计不做,到这儿来坐冷凳呢?”
“说不定主子爷将人都在这不管不顾了,我瞧主子爷那日走的时候脸色可不好看呢……”
两人一言一语,说得起劲儿。
屋内的黎宛并不关心外头的事,她帮春菱和雪樱二人敷了药,见她二人面色有些回转,才安了些心。
转日,福安领了两个丫鬟到黎宛处。
“姑娘,这是爷给您拨的两个人,供您使唤。”
“不必了,我一人挺好的,再说还有春菱和雪樱在。”
“姑娘说笑了,那二位连床都下不了,怎么照顾您。”
黎宛知是推却不了,只得点头收下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奴婢嫣红。”
“奴婢紫姹。”
“姹紫嫣红,这名儿起得不错。不过我不是你们的主子,屋内今后也无需你们进来照应,你们就留在外头罢。”
嫣红和紫姹面面相觑。
“你们出去罢,我要睡了。”说完,黎宛将房门紧闭。
不用猜都知道,这两个人是陆铎派来监视她的。
两个用来掣肘,两个用来监视,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黎宛冷笑。
但黎宛没心思与陆铎计较这些,她忙着照顾春菱和雪樱,两人足足在床榻上躺了半个多月,才堪堪能下来走动。
黎宛又揪心了半个月,见二人终于恢复,三个人抱头哭了一场。
黎宛从二人口中得知陆珠儿被陆铎罚闭门思过一个月,心中愧疚,想着往后若有机会,必定要报答她。
这般平静地过了一个月,陆铎并未踏足这园子半步。趁着这段时日,黎宛将这园子里里外外摸了个透,可实是密不透风,除了与隔壁相连的那扇门,只剩下那扇她进门的角门,还叫陆铎的人看的死死的,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黎宛只得暂时灭了逃跑的心思,安生在园子里过自个儿的日子。陆铎不来,黎宛求之不得,甚至巴不得他这辈子都再也不要出现,她能落得个清净。
然有些人似乎不这么想。
这日将近未时,紫姹和嫣红二人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不见厨房来送膳,屋里头那位似是对这些事漠不关心,也不见出来询问。
紫姹提议一道去瞅瞅,嫣红点头,两人遂一齐往膳房去。
远远的,二人便听到几个婆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凑近看,几个婆子竟是在打马吊牌赌钱呢。
“这大白日的,活也不干,倒是聚在这里赌钱,你们好大的胆子!”紫姹出声指着一群婆子叱道。
众婆子先是吓一跳,见来人是两个小丫鬟,哪里会怕?一群人又嬉皮笑脸起来:“紫姹丫头,我们几个闲着无事,索性打个牌打发打发时间,来来来,你们俩也坐。”
“我们才不玩!”嫣红气得直跺脚,“这都什么时辰了,也不见人来送膳,这是要把我们姑娘活活饿死吗?”
“哎哟,”膳房的应婆子站起身,佯装忘记,“这又要煎药又要切菜做饭的,给我这老婆子忙忘了,我这就去,这就去。”
两丫鬟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应婆子才姗姗来迟,紫姹打开食盒,见里头的菜连热气都没了,看着像是吃剩下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菜是吃剩的不成?冷嗖嗖的,叫我们姑娘怎么吃?!”
“哎哟,紫姹丫头,你放心送去吧,屋里那位又不会说什么。”几个婆子早发现黎宛性子好,对宅子里的一应事务不闻不问的,因此行事愈发猖狂起来。
“你们一个个的,打量主子爷不来,都爬上头了是吧!”嫣红见这些婆子如此不像话,只得搬出主子爷来,“就不怕主子爷知道,治你们的罪!”
“不说这菜是冷的,就连我们姑娘屋里用的炭都供应不及,送来的红箩炭里搀的黑炭也越来越多,这大冷天的,万一给姑娘冻出个三长两短的,再呛出病来,到时候惊动了主子爷,你们一个两个脑袋都不够掉的!”紫姹越想越气,这一个月来这些婆子偷懒耍滑,克扣姑娘用度,指不定在这其中拿了多少好处!
“哎哟,丫头你说这话自个儿信不?这都一个多月了,别说是主子爷,就连福总管的影子都没见着。咱们这儿啊,怕是成了冷宫咯。”
“你们!”两丫头气极,索性食盒也不要了,甩袖离去。
“咳咳咳……”黎宛正在房中看书,忽的咳嗽起来,抬头发现屋内竟跟仙宫似的,烟雾缭绕。
原是那炭火不好,黎宛索性将炭火熄灭,开了窗门。
窗外寒风凛冽,黎宛冷得一哆嗦,遂扯了被子披在肩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继续看书。
正读得入神,黎宛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且那哭声止也止不住,越哭越伤心。黎宛心下奇怪,只得放下手中的书,打开房门一看究竟。
是紫姹和殷红,“这是出何事了?”黎宛见两丫头眼睛哭得跟核桃似的,关切问道。
“姑娘,后头那几个婆子打量你脾性好,一个两个都爬到头上了。”紫姹抽抽噎噎地将方才发生的事向黎宛说了一遍。
黎宛眉头微皱,想起自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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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肚子饿,将早膳未用完的粥又用了一些,倒没在意午膳为何迟迟不来。
“这些婆子是不像话,但我不是你们的主子,也不是她们的主子,我也做不了主。”说完闭了房门,留下两个丫鬟愣愣地杵在原地。
*
金陵,月华楼。
天字号包间里,琵琶声声如玉珠落盘,房内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几位大显朝重臣正在此处小聚,陆铎也在内。
自他回金陵升任都指挥同知一职后,白日忙于公务,晚上多有应酬,这般陀螺转的日子一晃竟有一个月多了。
只是今晚的陆铎有些心不在焉,身旁的兵部陈侍郎见状,打趣儿道:“陆大人,您一晚上往那琴姬那里不知看了几回了,若是陆大人有意,赏她个造化也无妨啊。”
陆铎收回目光,笑道:“陈侍郎说笑了,在下只是见她有几分面善。”
“哦?是跟何人相似啊,难不成陆大人不声不响的,金屋藏了娇?”
“陈侍郎你有所不知啊,陆大人有意迎娶周大人的次女过门,必定是这琴姬与周小姐有几分相似了。”一旁的工部沈侍郎插话道。
“哦?可是户部右侍郎周大人?”陈侍郎问道。
“正是,正是。早已听闻周大人次女贤良淑德,名满金陵,得妻如此,是陆大人之福,恭喜恭喜!”沈侍郎说着又向陆铎举杯。
陆铎但笑不语,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在下忽然想起府中还有些许事务未处理,容在下先行告退。”
“哎,怎么说走就走啊?”陈、沈二人在后头挽留,可哪里追得上陆铎的大步子?没几息就不见了人影。
陆铎踏出月华楼,“福安,备马,去留园。”
陆铎到留园的时候已近亥时,他没有惊动下人,踱步至黎宛的房门外。
里头的烛火还亮着,一个女子的捧着书的剪影落在门扇上。
陆铎一时不自觉地轻了呼吸,生怕打碎这一刻的安静。
“咳咳咳……”房中传来女子一阵重重的咳嗽声,陆铎不再犹豫,“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女子讶异地抬起头,见是陆铎,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你怎么来了?”
“怎么,爷的院子,爷还来不得了?”
黎宛懒得再接话,与他说不过三句话就得破功。
陆铎在房内踱了一圈,发觉这屋内竟比外头还冷上几分,“怎的连炭火都不烧?”
“熏得慌。”黎宛言简意赅地回答。
陆铎拿起镊子翻看那火盆,见有大半都是膳房烧火用的黑炭,再定睛看黎宛,见她下半身还裹着厚厚的被子,桌上一碗见了底的白粥,不由得大恼。
“伺候的人呢!都死了不成?!”陆铎一脚将那火盆踢了出去,撞在木柱上,发出骇人的声响。
“你又要做什么?”这大半夜的,黎宛都困了,不知道这会子陆铎又要发什么疯。
外头几间屋子的灯火渐次亮了,四个丫鬟闻声纷纷跪在门口。
“你们几个就是这么伺候爷的人的?”陆铎毫不留情地把手中那口空碗“砰”地砸在四人面前。
11. 恶心
“回主子爷的话,奴婢不敢怠慢姑娘,实是后头几个婆子见姑娘受了冷落,见风使舵,吃穿用度一律克扣,我们二人人微言轻,那些婆子把我们的劝说当做耳旁风,这才害得姑娘吃不饱穿不暖……”嫣红一口气将委屈说了出来。
“那些婆子没长眼,你们也没长嘴吗?不知向爷禀报?”陆铎怒骂,“都给爷去领罚,一人打十个板子!”
“等等!”黎宛出声制止,“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何至于此?紫姹和嫣红同我说过,是我说不必禀报了,再说香菱和雪樱刚养好伤,同她们更无干系了,你不要动不动就要打人板子成不成?”
当着丫鬟们的面,黎宛是一点面子都没给陆铎留。
陆铎脸色几经变幻,终是没再追究:“若有下次,直接发卖。”
“奴婢们谨记。”四人回完话,战战兢兢地退到一旁。
“还有那些有眼无珠的婆子,通通给我送到庄子里去!”
福安应是,心中暗啐这几个傻婆娘,送到手的一飞升天的机会不要,还给人得罪了,真是活该。那琉璃姑娘是受了冷落吗?那是爷拉不下脸巴巴地来找人家!也不看看这一个月来爷一得了空就杵在那里发愣,要不是在想琉璃姑娘,他福安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留园的人不好用,陆铎从隔壁重新传了晚膳到黎宛房内,两人对坐着,桌上是各式精美的菜肴。
“我不饿。”折腾了一番,黎宛都困了。
陆铎跟没听见似的,往黎宛碗里不停地夹菜。黎宛无法,只得拿起筷子用了几口,别说,味道还真不错,比白粥好喝多了。
陆铎见对面的人用了一口又一口,原本难看的脸色缓和不少。
“你跟爷倒是次次牙尖嘴利,怎的在下人那里平白的吃这些亏?”陆铎自斟自饮一杯后,问道。
“人家只不过是少了我一点吃食,又不是将我囚在这里,我与她们理论什么?”
陆铎被黎宛回怼的一时语塞,沉默片刻,又拣了话头说:“你若是安心跟了爷,爷带你出去走走。”
黎宛生生将一句到嘴边的“你当时我是你养的狗吗”给吞了回去,她实不愿与陆铎多费口舌,搁下筷子,自顾自坐到一旁,拣起那本未读完的书。
这会儿房中生了上好的炭火,暖洋洋的,陆铎本就带了几分醉意,方才又多喝了几杯,只觉腹中发热。
都说月下看君子,灯下看美人。黎宛巴掌大的一张脸在烛光映衬下显得愈发娇小可人,一双眼清清冷冷的,自顾自翻着书,看也不看他,可陆铎却只觉眼前人百看不腻,只生出一股要将人按在身下好生蹂躏一番的冲动。
陆铎哪里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他一口灌下一杯酒,随后咣当一声掷下空杯,起身抽走黎宛手中的书随手扔了出去,将人一把打横抱起来。
黎宛大惊!
“你这是要作甚!放我下来!”
“爷都熬了一个多月了,你说爷要作甚?”陆铎不顾黎宛的挣扎,将人放倒在床榻上,四肢将她不停乱动的双手双脚死死紧固着,看完黎宛的眼神中不带一丝的遮掩,好似要将身下之人吃干抹净。
黎宛自然知道陆铎想做什么,她一双眼厌恶地盯着陆铎,沉默着与他对峙。
“怎么这般看着爷?”
黎宛朱唇轻启,说出的话确比冬月的雪子更让人生寒:“你与那陆鸣原也无甚区别。”
黎宛这一句话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在陆铎身上,陆铎顷刻间酒意散尽。
他眼底倏地窜起两团怒火,一把扼住黎宛的喉咙:“你说什么,你胆敢再说一次?”
“陆铎你听好了”,黎宛丝毫不畏惧陆铎的恐吓,决绝地回视,“我不愿做你的妾,也不是你的妾。”
“你碰我,只会叫我觉得恶心。”黎宛一字一句地说道。
杀人不过头点地,黎宛这话,却是杀人诛心!
“贱婢!你安敢如此?!”陆铎大手发力,黎宛被扼得喘不过气。
但黎宛扔直挺着胸膛:“有本事……你就……掐死我!”
两人对峙几息,陆铎终于残存了一丝理智,松开了黎宛。
然陆铎胸口的怒火仍在灼烧,他宛如一只困兽,将桌上的杯盏瓢盆通通拂到地上,在寂静的深夜划出刺耳的破碎声。
直至陆铎摔门而去,黎宛才忍着强烈的不适从床榻上翻坐起来,请紫姹等人进来收拾,又传了水,将身上沾染了旁人气息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的擦拭……
这一夜过后,陆铎再度消失了。
*
时间如白驹过隙,这一晃,入春了。
黎宛日复一日地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起初还能读读书打发时间,可渐渐地,人愈发焦躁不安。
她多么想要走出去,看看这大千世界。曾经那个热爱户外徒步的她,如今被囚在这小小的院中,何其讽刺!何其恶毒!
她宛如一条失了水的鱼,离了雨露的花朵,一日日地颓败下去。
几个丫鬟也察觉出黎宛的不对劲。近些时日,送进房间的膳食被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一批又一批的书册被纹丝不动地搁置在架子上;姑娘的话也越来越少,像个木头人似的,成日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可那夜主子爷发了那样滔天的怒火,几个丫鬟又不敢擅作主张将姑娘的情形同主子爷讲,生怕一个不小心还得吃瓜落。
就这般又耗了半月,雪樱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给福总管递个口信,说请他得空时来一趟。
福安收到口信,心中一时摇摆不定。看那情形,琉璃姑娘是将主子爷彻底得罪了,这一回竟有足足两个月未曾踏足留园。
福安自是不知琉璃姑娘是怎么惹得主子爷生这般大的气的,但他眼瞧着那月华楼里长得与琉璃姑娘有几分神似的琴姬,倒是在主子爷这儿颇有几分薄面,爷次次去月华楼都点她,旁人均默契地不染指。
是夜,陆铎等人又在月华楼小聚,如今都不用说,只要陆大人来,那琴姬便自然而然的来伺候了。然陆铎只自顾自地喝酒,并不理会歌姬的眉目传情。
“陆大人,那琴姬的眼都快生在你身上了,你是铁石心肠啊,这都不肯收用。”陈侍郎端着酒杯到陆铎身旁揶揄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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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陈大人玩笑了,陆某只是觉得她琴弹得不错,别无他想。”
“哟,陆大人这么说,可要伤人家心了。”
琴姬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陆铎却并不理会。周围几人见此却起了哄,将陆铎和琴姬推搡着去了另一间包房。
琴姬见陆铎相貌堂堂,仪表非凡,又出手阔绰,早已对他动了心思,奈何陆铎次次来就只稳如泰山地坐着听琴,叫她摸不透他的想法。
今夜时机刚好,琴姬借着众人推搡的力道,佯装不小心跌近陆铎的怀里。
陆铎鼻腔飘进了股浓重的脂粉味。
琴姬抬头,楚楚可怜地看着陆铎,手指在陆铎胸膛游走:“陆大人,奴婢……心悦于你。”
陆铎看着怀中与她有几分神似的女子,脸上神情却与她大相径庭,她从不会这般谄媚他人。
说出的话……想从她口中听到,更是绝无可能。
琴姬见陆铎并不阻拦,一时狠狠心,那双细手探究着往下,就要解开陆铎的腰带。
没成想,陆铎回过神来,一把拂开了琴姬的手。
“爷对你没兴趣。”
琴姬一愣,眼中的泪说流就流:“是奴婢哪里伺候的不好么?”
“与此无关,”陆铎掏出两锭金元宝,扔到桌上,“这些你拿去,够你花销了,往后也不必再做这些委曲求全之事。”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了酒楼。
福安见主子爷出来,面色仍是郁郁,犹豫着该不该将琉璃姑娘的事和盘托出。
“作甚一副尿急的样子?”陆铎睨了一眼福安。
“咳,主子爷明察,小的确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报,是……留园那头的。”
陆铎闻言皱起眉头:“少□□那没用的心。”
福安乖觉地闭上嘴。
谁知过了几息,又听主子爷开口道:“是她出了何事?”
福安赶紧回话道:“小的听留园的丫鬟说,琉璃姑娘这几个月茶不思饭不想,书也不读了,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眼看着精神一日比一日坏下去……”
福安话没说完,陆铎早已上了马:“还愣着干嘛,赶紧跟上!”
*
黎宛已经失眠整整一月了。也不知从哪日开始,她就睡不着了,整夜整夜地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济于事。
有时她会想起穿越前来的快乐时光,她跟陶立一起,爬遍了全国有名的山,什么武功山、泰山,高黎贡山……他们通通都去过。
有时她又会回忆来这之后的种种,却似乎没有哪件能让她开心起来。
她努力闭着眼想要入眠,可总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的胸膛。
可是她又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有时望着高高的屋顶,她脑中会产生一种冲动——或许从那里跳下来,也是一种解脱。有时望着窗外吱吱呀呀的鸟儿,她会心中嫉妒,为什么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她却不能?
她想要抓住那只飞翔的鸟儿,然后生生掐死它!
12. 退步
陆铎将马绳丢给福安,疾步踏入留园。几个丫鬟见到主子爷,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一言我一语将黎宛这两个月的情形说了一遍。
陆铎越听越不像话,一把推开了房门,只见那道倩影正一动不动地靠在窗边,听见他进来,也不曾回头。
陆铎不自觉屏息凝神,放轻脚步走到她面前。
几月没见,她原本就没几两肉的小脸已然有些凹陷,春日的衣衫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落落的,脸上神情麻木,不见往日的一丝生动,周身的颓然之气,叫人莫名有些心惊。
陆铎躬身欲将人抱回床榻,可还没碰到黎宛,就见她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你身上什么味道,离我远点。”
陆铎低头嗅了嗅衣襟,果然有一股脂粉味,这才想起方才这里被那琴姬碰过。他急着过来,倒忘了先去换一身衣裳了。
黎宛一想到陆铎从什么地方回来,又碰了什么人,心底就止不住地犯恶心。
“陆大人身边狂蜂浪蝶想必不少,论伺候讨好的功夫,我自愧不如,敢问陆大人难道就少我这一个么?”
陆铎知道她这是误会了,本想解释一番,可转念一想,她什么身份?要他陆铎开口向她解释?哪怕是正妻,也不敢在他面前这般争风吃醋。
于是话到嘴边却变了味,“爷在外头如何还轮不到你置喙。到是你这做派几个意思,是想把自个儿折腾死不成?”
“想死,那也得问问爷同不同意!”陆铎说着,三两下褪去外衣扔到一旁,将黎宛拦腰抱起,放置在床榻上。
放在平时,以黎宛的气性,高低要跟他争辩几句,可现下她是真的没有丝毫力气,索性闭了眸,任陆铎摆布。
陆铎见她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不免有些着急上火,“福安,拿着爷的令牌,去请御医,速去速回!”
福安马不停蹄地去了。陆铎生怕自己对着她那副死样再说出几句难听的话来,万一真激得人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因而便在门外来回踱步,直到当值的蔡御医火急火燎地赶来。
“蔡御医,深夜多有打扰,是陆某人唐突了。”
“陆大人客气,病人在哪?烦请带路。”蔡御医面上客气,心中却诸多疑问,都知道陆大人尚未娶妻,其他家眷均在扬州,这是什么人值得他深夜拿着令牌请自个儿来看病?
直待进了房门,见到床榻上那女子的脸色,蔡御医心头一惊,收起多余的心思,专心把脉问诊起来。
蔡御医问起黎宛日常的吃喝习惯,甚至小日子的时间都一一问过去,陆铎站在一旁,一问三不知,黎宛也闭口不答。陆铎只好将几个丫鬟召进来,好在几个丫鬟平日里都在细心记着,这才让蔡御医有了些头绪。
诊了将近半个时辰,一行人才从黎宛的房内出来。
挥退了旁人,陆铎直言问道:“蔡御医,她到底得的什么病?”
蔡御医抚了抚白须,道:“心病还须心药医,陆大人,那姑娘年纪轻轻却没了生志,老夫的药只能缓解一二,若要根除,还得看她自己,老夫也是无能为。”
陆铎听了点点头,将备好的银两递给蔡御医,嘱咐了句今夜之事望他保密,又吩咐福安好生送了回去。
等药煎好,陆铎亲自捧了进去。床榻上的人还是那个直挺挺的姿势,未曾动过,双眼呆呆地看着床帏,空洞洞的。
陆铎心中又气又疼,将那汤药吹凉,又把人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肩头。
“爷喂你喝药。”说着,将一勺汤药递到黎宛嘴边。
黎宛没有任何反应,也不张嘴,陆铎静静等了几息,失了耐心。
他手指用力掰开黎宛的嘴,将药水灌了进去。
“咳咳咳……”黎宛被呛得咳嗽,胸口剧烈起伏。
陆铎没做过这些,有些手忙脚乱地替黎宛擦拭,末了又说一句:“你自己喝,还是爷逼你喝?”
黎宛终于开了口,空洞的眼神好似在对空气自言自语。
“陆铎,放了我,或者让我死。”
陆铎最听不得黎宛说这些话,气得欲狠狠摔掉手里的汤药,可到底忍住了,半晌回道:“放你走,不可能。说一个爷能答应你的要求。”
“陆铎,你不缺女人,为何独独不能放过我?!”黎宛愤恨难平。
陆铎一愣,知是琴姬之事叫她误会了,“自你之后,爷没有碰过别人。”
黎宛冷笑不语。
几息过后,到底是陆铎先妥协了。
“爷退一步,成吗?”
“等爷娶了妻,就放你走。”
“什么时候?”黎宛眼神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她追问道。
“六个月。”
“爷娶妻之前,你安心做爷的女人。”
说完这话,陆铎深呼了口气。想他陆铎在官场平步青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少莺莺燕燕欲在他身上停留,可偏偏就她!好似多待在他身边一刻,就会要了她的命!
黎宛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六个月,完完全全成为他的人。
然后,她就可以换来崭新的自由人生。
“陆铎,你一定要说话算话!”黎宛气若游丝,但说出的话却无比坚定。
“喝药吧,否则你都没命撑到那一天。”
黎宛接过陆铎递来的汤药,一口气喝完了。
这夜,黎宛睡得很沉很沉。
*
雪樱等人惊讶地发现,自主子爷来了一趟之后,姑娘的精神一日日好了起来。主子爷也不像从前那般,一月两月的不出现,近些时日一得空就往留园来。
黎宛照着御医的方子精心调养了一个月,身子总算恢复如初,她又成了那个能吃能睡能跑的黎宛了。
这日陆铎下了值,身上官服未来得及换便从小门进了园子。
“你们姑娘呢?”陆铎问春菱。
春菱摇摇头:“姑娘正在房里做着什么新奇玩意儿,聚精会神的,不叫我们打扰。”
陆铎不免好奇,房门未关,他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只见黎宛正低着头在一本小册子封面上题字。
“倒、数、日。”
看到这三个字,陆铎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一把夺过那册子捏在手中。
黎宛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见是陆铎,起身怒道:“你还我!”
“爷还当你在做什么宝贝,原是掰着手指头数着什么时候能离开爷。”
“本就是说好的最多六个月,我怕记岔了日子,你当如何?”黎宛说着要伸手去夺回。
陆铎手长,将那册子高高举过头顶,饶是黎宛跳得直喘气也没能够到。
黎宛索性不理他,转身欲要坐回去,恰此时,却被一股大力从背后紧紧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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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
陆铎本是有火气的,可见黎宛跳得小脸红扑扑的,胸口因喘着气而起伏着,那模样不知有多招惹人,腹中那股怒火不知怎的成了一股邪火,蹭得烧了起来。
美人如玉,此刻被他紧箍在怀中,陆铎忍不住埋头在黎宛的后脖颈,深吸了一口气。
那暗暗的幽香,他欲尝之久矣。
“身子好了罢。”
黎宛没回答,陆铎将人一把打横抱到床榻上,大手一挥,床幔落下。陆铎整个人压在黎宛身上,那眼神,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裸露的皮肤上,黎宛只觉得浑身发毛。她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可真的来了,她又觉得实在难以忍受。
就当做被狗咬了一口,没事的。黎宛宽慰自己。
“怎的不说话?”陆铎咬着她的耳垂,在她耳旁低声问道。
还有五个月,再坚持一下……
陆铎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褪个精光,男人精壮的身体蓦地落入黎宛的眼中,那胸前还有几处狰狞的疤痕。
黎宛忙偏过头,不愿多看一眼。
陆铎却捏着人的下巴又将她的脸转了回来:“怎么,爷很可怕吗?”
黎宛按捺住自己想要推开他夺路而逃的冲动,微微摇了摇头。
“那就睁开眼,看着爷。”
黎宛只得照做,就在陆铎将要行事前,黎宛忍不住说了句。
“还有五个半月,你说话算话。”
短短几个字,却在顷刻间让陆铎眼中怜爱消散褪尽,如数化作让人遍体生寒的怒意。
“敬酒不吃吃罚酒!”陆铎说完,动作再没有先前的半分温柔。
这夜至最后,黎宛已几乎失了神智。
陆铎虽得偿所愿,可眉眼间却无一丝宽解之意。
他翻身下床,自顾自披上外衣,不再看床榻中人,径直离开。
门口守着的嫣红见主子爷从房中出来,连忙上前小心问道:“主子爷,避子汤熬好了,要端进去吗?”
陆铎看了一眼殷红,点点头:“你做的很好,送进去,看着她喝完。”声音里却没有半分情绪。
嫣红进去的时候,看见那床幔后模糊的人影,上前道:“姑娘,喝汤药了。”
床幔里传来一丝若有似乎的细声:“什么药?”
“回姑娘,是避子汤。”
一只手臂从床幔后伸出来接过汤药,嫣红不小心抬眼,看到那原本雪白的臂膀上此时竟遍布红痕,不禁心头狂跳,赶紧低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奴婢服侍姑娘换洗罢。”
黎宛勉强撑起身子,一口气将那避子汤喝完,“给我打些水便好,不必进来伺候。”
她一点儿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嘴唇破了皮见了血,浑身上下更是没有一处没有完好的地方。
黎宛将自己全数浸没在浴桶中,洗了一遍又一遍。
床边还有一支嫣红一并送进来的药膏,说是活血化瘀的,黎宛咬咬牙,忍着屈辱往自己身子上擦药膏,努力不去回忆今夜的遭遇。
可涂着涂着,她手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一滴眼泪“啪嗒”一声滴落,在床榻上氤氲开来。
不远处那本小册子已烧成灰烬,被风吹散开来。
这般非人的日子,还要五个半月。
13. 消失
扬州城,陆府。
府中上下正忙着收拾阖府人去金陵的各式大小行李。
外头忙忙碌碌,老太太午间小憩刚醒正在用点心,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在门口来回踱步,老太太定睛一看,不是女儿陆珠儿是谁?
陆铎纳妾风波过后,老太太本是不知内情的,可过了些时日,有家书肆的掌柜找上门来,说有封信托陆家三小姐转交给琉璃姑娘。
管家将此事禀报老太太后,老太太心中奇怪,命人追查一番,这才知晓原来儿子要纳的妾就是那琉璃丫鬟!且为了迎她进门,背地里还使了不少手段。
一个嫡子,一个庶子,好端端的皆因这个琉璃丫鬟惹了是非,老太太只觉得这丫鬟是陆府的丧门星,望她逃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不要碰上才好!
而女儿更是胆大包天,插手大哥后宅事务,帮着那妾室出逃,老太太听到后险些没当场气晕过去!
以至于陆珠儿被罚了一个月的禁足,饶是她又哭又闹,老太太也是狠下心,一日都没少,关足了三十日,才放她出来。
“进来罢,头都被你晃晕了。”老太太将口中枣核吐在瓷盆上,被丫鬟伺候着净了手后,朝门外的陆珠儿招招手。
“母亲,我……”陆珠儿踏进门槛,手中绞着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有事儿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我能不能不去金陵……”
“怎么,当时替那丫鬟周旋的时候不怕,现在知道后怕了?”
陆珠儿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啊你,怨我这把老骨头给你宠坏了,连你大哥内宅的事你也敢插手,若不是你大哥先罚了你,被我先知道,定是要给你打上几板子,免得你不长记性!”
“母亲!连你也不护着我!”陆珠儿本就委屈,老太太这一敲打,陆珠儿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好了好了,”老太太见女儿哭了,登时就心软了,“再怎么罚你他也是你大哥,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大哥早就将那事儿翻篇了,你别自己吓唬自己。”
不是陆珠儿胆小,而是大哥发起火来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且陆珠儿后来还得知春菱和雪樱两个丫头被大哥打了几十个板子,生死未卜,一想到那血气冲天的骇人场面,她的心里就直发毛!
“珠儿,过了年你也到了将笄之年,你以为我一把老骨头愿意舟车劳顿?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妹俩各自的婚事?”
“我?”陆珠儿睁大眼睛,“这回去不是为了大哥的婚事吗?”
“你大哥我要管,难道你的婚事我就不操心了?”老太太怜惜地拍了拍女儿白嫩的手,“带你去金陵,也是为了让你大哥为你物色一门好亲事,这样我才能放心。”
陆珠儿的脸倏地红了:“母亲,我还小呢,不想嫁人。”
“说什么傻话?哪有女子不嫁人的,母亲去金陵为你好好相看一番,若晚了,那些年轻有为的郎君早被一蜂窝地抢完了。”
于是去金陵的事就这般定下了,没有回旋的余地。
陆珠儿临走前,老太太忽想起那封还压在她手里的信,想了想,还是叫住了女儿。
“你与琉璃丫头有情分在,若以后有缘遇见,你替那书肆掌柜将这封信转交给她罢,只是,莫要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将一封信递到陆珠儿手中。
陆珠儿接过信,一时百感交集。
她既忧愁此行金陵是非去不可了,又忧愁她连琉璃是否还活着都未知,这封信此生也不知有无机会转交了。
这几分愁思外,又有几分隐秘的欣喜。喜的是便是那少女怀春的心事,试问哪个妙龄少女心底没有在暗暗期许,能嫁一个话本子那般痴情又俊俏的郎君,与他恩爱一辈子?一想到这儿,陆珠儿的脸更红了。
陆家这一回去金陵,除了在外地任职的陆铮夫妇并不同往,莲姨娘和陆鸣,以及府中一些得力的丫鬟小厮统统都去。带上莲姨娘母子,实是老太太心里盘算了,若单留了二人在扬州,怕府中无人做主横生出什么事端来。
收拾妥当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扬州出发了,于三日后到了金陵。
陆铎早在城门迎接,一路骑马护送队伍至宅门口,又连忙下马扶着老太太下了马车。
“母亲,您当心些。”
见到了几月未见的大儿,老太太自是喜不自胜,连声说好。陆珠儿躲在老太太身后,生怕陆铎要训她话。
陆铎知道陆珠儿为了之前的事对他还有些惧怕,遂玩笑道:“怎么,跟大哥几月未见,还生分了不成?”
陆珠儿仍是孩子心性,见大哥待自己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心中那股忐忑瞬间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大哥哥,珠儿肚子饿了。”
陆铎吩咐:“赶紧传膳,可别咱们陆家的宝贝疙瘩饿坏了。”
莲姨娘和陆鸣在后头,跟着说说笑笑的几人进了门。
若说扬州城的陆府已是钟鸣鼎食之家,那金陵陆府则更是富贵逼人。只见雕梁画栋,廊腰缦回,金碧辉煌,直叫人惶惶睁不开眼。
陆珠儿第一次来金陵,难掩面上兴奋之色,拉着陆铎就要他带她四处转转。
陆铎笑着刮陆珠儿鼻子:“刚才谁说肚子饿了,这会儿又贪玩了。”
陆珠儿晃着陆铎的手臂撒娇,“那等用完膳,哥哥带我到园子里玩。”
“好。”陆铎宠溺地摸了摸陆珠儿的头。
这接风宴自是不必说的丰盛,水晶鹅、酿螃蟹、烤鸭……一道又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流水似的被端上桌,美酒配佳肴,众人面上皆是喜气。
宴后,陆铎陪老太太说了会儿话,老太太便因旅途劳累先行回房休息了,陆鸣母子见到陆铎更是好似耗子见了猫,躲也躲不及,何时不见的都不知。
只剩下兄妹二人还在说着话,陆珠儿见陆铎心情甚虞,一时胆大,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大哥哥,雪樱和春菱……还活着吗?”问完,陆珠儿悄悄去看陆铎脸色,生怕提到这茬大哥哥又发起火来。
陆铎脸上笑意一顿,回道:“她二人很好,你不必担心。”
“那琉璃呢?”陆珠儿心直口快地追问一句。
陆铎并不回答,“你啊,自个儿都管不过来呢,还要操心别人。”
“大哥哥!琉璃好歹曾经是我的贴身丫鬟,我待她跟亲姐妹似的,你就告诉我嘛,你找到琉璃了吗?”
陆铎呷一口茶,随后点了点头。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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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何处?”陆珠儿心中雀跃不已,忙问道。
陆铎岔开话头:“走吧,带你四处逛逛。”
陆珠儿知是大哥不肯透露,但她直觉这其中必有故事,待在金陵这段时日,她要想办法弄清楚。
金陵陆府虽大,但陆珠儿也非未见过世面之人,跟着陆铎走了几处便觉得百无聊赖起来。
“大哥哥,我困了,改明儿再看吧。”陆珠儿打了个哈欠。
“成,那我送你去卧房。”
“不必了,我自个儿过去,我这么大个人了,你还怕我迷路啊?”
“好,那你去吧。”
陆铎眼看着陆珠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转身往那连通着留园的小门而去。
自那夜过后,每日无论多忙,陆铎都要去一趟留园,既去了,免不得逮着人于床榻间行那荒唐之事。
虽自认不是个只知床事的登徒子,也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可不知为何,在她那里尝了甜头,便好似食髓知味,想收都收不住。
陆铎的脚步匆匆,且又是自家府里,未曾设防,因而虽是习武之人,也未发现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影子。
陆珠儿刚走了一会儿,忽想起老太太说过给自己议亲之事,便想着从大哥这儿套几句话来,好让她心中有数,谁知刚掉头回去找大哥,就见他行色匆匆地往宅子后头走,福安跟在后头,一路小跑。
陆铎在妹妹面前向来沉稳,陆珠儿哪里见过大哥这般毛躁的样子?于是福至灵犀地没有开口叫他,反而支退了丫鬟,悄悄跟在自己大哥和福安的身后。怕自己被发现,她故意离得远些。
只见陆铎和福安二人七拐八弯的,行至府中一处十分偏僻的角落,好似是一处荒废的院落,更出奇的是,陆珠儿一个眨眼,自家大哥竟凭空消失了!只剩下福安一人!
等福安走了,陆珠儿赶忙往前察看,可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大哥的影子。
怪哉,怪哉!这是闹鬼了不成?
陆珠儿有些毛骨悚然,月黑风高的,她不敢再在此处多做停留,大哥一身武艺,鬼见了都得掉头走,她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的。
至于大哥到底去了何处,陆珠儿盘算了改日再来一探究竟。
*
再说陆铎一脚踏进留园,便径直往黎宛房里去。几个丫鬟见主子爷来,哪还有不知道爷是来作甚的?忙各自低了头,备水的备水,熬药的熬药。
这月余来,黎宛只要一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的声响,就忍不住的身子发颤、双腿发抖。饶是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再忍一忍,可哪怕是钢铁铸的人,也经不起这日日的磋磨!
本以为今夜亥时已过,他不会再来了。可那熟悉的,恶鬼般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门外的时候,黎宛捧着书的手不住抖动,恨不能拿了桌上剪子与他同归于尽!
陆铎推开门,见人正乖顺地坐在那儿读书,几缕发丝落在她素净的额头上,登时心痒难耐,绕到后头欲从背后环抱住。
双臂尚未沾到黎宛外衣,黎宛“噌”一下站起来,桌上几本书纷纷散落在地上,引得房内烛火摇曳,光影忽明忽暗。
“做什么这般大惊小怪的。”陆铎的双臂一时停在半空,进退两难,他兀自收回手臂,站直身子。
14. 无耻
“陆铎,人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黎宛站在他一步外,怒目而视。
陆铎这骂挨得莫名,“爷怎就厚颜无耻了?”
“你自己数数,这个月来第几回了?便是那青楼卖身的,也有个休息的时候,你当我是什么?给你泄欲的玩意儿?连妓女都不如,是也不是?!”
“放肆!少作践你自己!”黎宛的话说得委实难听,陆铎一掌拍在桌子上,勃然大怒。
“呵,是我作践自己吗?明明是你,对我予求予取!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任由你碾压粉碎!”
陆铎没想到自己对她的万般宠爱,落在她眼里却成了对她的侮辱,对她的折磨!
“不识好歹的东西!”陆铎指着黎宛,气得手指都在发着颤,“你当爷没了你活不成是不是?爷现在就走!你自个儿过你尼姑般的日子去罢!”
“滚!滚得远远的!再来你就是狗!”黎宛对着陆铎的转身离去背影,重重地将手里的书扔了去。
陆铎夺门而去后,黎宛只觉浑身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倒头便睡了去。
然一觉醒来后,若说黎宛心中没半分懊悔那也是假的。
说好了六个月的期限,自己手中并无能与他斡旋的筹码,昨晚急火攻心,忍不住将心里话一股脑儿的骂了一出来,若是陆铎单方毁约,她能有什么对应之策?
黎宛一面纠结陆铎是否会因此事食言而肥,一面又觉得这清净日子实在是畅快。
陆铎那厢也不好过,那夜他当真是被气得不轻,心底生出一股不如就这般折了她的羽翼,将她囚在手中一辈子的邪念,看她还敢不敢再与他叫板!
可转念一想,若当真如此,她恐怕真会死给他看。他要的,从来都是那朵任风吹雨打也要独自盛开的花,而不是一件躺在掌心的死物。
压住心中狂躁,陆铎打定主意好好冷她一段时间。
可这法子他又不是没试过,最后哪次不是他巴巴地去找她?
念及此,陆铎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陆铎才没忍几日,他这双腿就不听使唤地非要将他往留园带。
福安目送着主子身手娴熟地闪进留园,小心地锁上小门之后,不禁摇头叹气。
自家这主子爷啊,是着了琉璃姑娘的魔,没救喽!
*
自被囚在这“留园”起,黎宛已经陆续读了好些书了。黎宛读书读得很杂,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偶尔也读,正儿八经的四书五经她也读。
四书的内容以前她上学的时候课本里学过,五经里除了《诗经》和《春秋》,其他三本于她而言有些陌生,遇到生涩难懂的地方,她就圈出来打上了问号,有时读到精彩的论断,她也会龙飞凤舞地在旁写上批注。
一开始虽不习惯这些笔画复杂得多的字,但多看多写后,也就驾轻就熟了。
春日天气舒爽,这日黎宛开着窗,一手轻摇着扇子,一手拿着本《太极通书》,读着读着,一阵困意袭来,黎宛手中折扇越摇越慢,不知不觉倚着墙边睡着了。
陆铎进门,看到了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一时屏住呼吸。
美人如画,还是难得安静不同他针锋相对的美人,陆铎轻声上前,将黎宛手中即将滑落到地上折扇轻轻抽出安放好。
陆铎捡起她读到一半的《太极通书》,不免有些意外。
再看她桌上被风吹开的那本《诗经》,《硕人》一页上她还着重批了几个字:“美色虽美,也必以礼成之。”
陆铎不禁有些心虚,这是在点他呢?
细数起来,这竟他第一回认真看她的字,翻她读的书,从前他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行那事,两人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更遑论关心她心中所想。
她恼了,似也是该的。
这般想着,陆铎心中最后那一点关乎自尊的堤坝也被一腔柔情冲了个干净。
是了,他合该好好对她。
陆铎兀自发愣,黎宛醒了。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出言讥讽道:“陆铎,现在还是大白日,你是真不做人了?”
陆铎早料到她这儿没有好言好语在等着,因而只当没听见,不与她计较。
“随你怎么说,况且,爷本就属狗。”说罢一把将人抱坐在自己的双腿上。
“你做什么?!”黎宛简直开了眼界了,此人的脸皮恐怕比城墙还厚!
“不是有看不懂的地方么?爷教你。”陆铎不顾黎宛挣扎,抓着她的手翻开那本《太极通书》,将几处她做了标记的地方一一讲解。
黎宛愕然,这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还当真人模狗样起来了。不过腹诽归腹诽,陆铎对于一些晦涩文章的解读十分有见地,饶是黎宛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年纪轻轻官至高位,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
这个午后,房内隐约传来一男一女低低的说话声,透过窗户远远看去,那剪影宛如一对相敬如宾的新婚夫妇。
陆铎从留园回来后,就被老太太叫住了。
“铎儿,你与周家女儿的婚事,我早已来信催过无数次,你怎的至今一点动静都无?”老太太关上房门,埋怨道。
“儿子只是觉得此事不急,并没有忤逆母亲的意思。”
“我这回来,就是为了盯着你,好让我早日抱上大孙子。”
“儿子知道了。”
“媒人我已说好,明日便去周家提亲。”
陆铎一怔:“这么快?”
“你都拖延了几月了,还快!”老太太睨了陆铎一眼。
陆铎颔首沉默。
虽知这亲事是迟早要订的,可陆铎却有意不去想,能拖一日是一日,直至如今老太太亲自来了金陵,这事看来是再也拖不得了。
翌日,陆府的媒人一大早便去了周府,那周永茂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陆家人来提亲,自然是满口答应。
陆铎这小子年少有为,往后前程不可估量,能攀上这门亲事,周永茂还是沾了陆家老子陆进的光。
虽说嫁娶之事步骤繁多,但因老太太在后头火急火燎地催着,各项流程都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着。纳彩过后,问名自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算命先生言陆周二人天作之合,两人结合是为大吉。
聘礼是随着老太太一同从扬州到金陵的,自然是无需再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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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绪后,陆周二人的婚期定在了六月十七。
比陆铎承诺的六个月期限,竟还早了一个月。
陆铎没有将此事透露给黎宛一分一毫,也不许任何消息传到留园。
近日来,陆铎不再像先前那般一味地寻她做那荒唐事,而是一得空便陪着黎宛看看书。见她有兴致,陆铎还将自己从前读书时做的批注笔记一并拿给了黎宛,整整两大摞。
黎宛见陆铎行事与从前比多了几分自持,自己整日对他横眉竖眼的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心想倒不如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过着,左右也不过还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她就能恢复自由了。
只是在房事上,她仍旧觉得难捱,只巴望着自己小日子不要走才好,否则一旦起了头,那一晚她就别想好睡!那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势,黎宛觉得陆铎上辈子怕是一只泰迪犬吧!
除此事外,二人最近的相处,似乎达到了某种诡异的平衡。
直到一个月后,黎宛向陆铎提出,自己想出留园逛逛。
被陆铎一口回绝:“不成!”
黎宛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我应了你,六月之期,我说到做到。且这院子里除了春菱和雪樱,哪个不是你陆铎的人?你到底有何不放心的?”
陆铎其实知道黎宛说的有理,可他心底里总存着几分担忧。她实在太过聪慧,若她跟上回一样蓄意逃跑,他又该上何处寻她?
他不敢冒这个险。
“我自踏足金陵,便被你一直关在这院子里,时至今日连金陵长什么样都不知,陆铎,你就相信我这一次,成不成?”
第一次,她没有用言语激他,而是温声细语,陆铎不得不承认,他很吃这一套。
“就一次,我派福安跟着你。”
“你派谁都行,反正我不逃。”黎宛见陆铎答应了,喜不自胜,她对于大显朝的国都还是很好奇的。
“明日,明日我便要出门!”
“……成,爷也说话算话。”
翌日陆铎上值后,福安没有跟着,而且是派去看护琉璃姑娘。福安一时头大,比起来他宁愿跟在主子爷后头,琉璃姑娘心眼子太多了,他看不住啊!
好在今日琉璃姑娘还算安分,沿着三山街一路进了书铺、绸缎铺子还有成衣铺子等等,福安倒是鲜有地看到琉璃姑娘脸上露出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笑。
黎宛记性不错,三山街各家铺子的地形她都刻在了脑子里,她从来不是一个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那样做风险太大。
万一有朝一日陆铎食言,她少不得为自己留条后路。
酉时一刻,黎宛尽兴而归,上了马车。
福安坐在马车前头,总算是将主子爷交代的事儿给办完了,这一天他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真是累得慌!
马车离开后,一貌美的女子胭脂铺走出来,问身边的丫鬟:“你刚才看清楚了么,真是陆大人身边的那个得力属下?”
“小姐,千真万确,那人就是福安!”
“那他护着的,既不是陆家三小姐,又会是谁?”周姝微微眯着眼,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15. 小偷
陆周两家议亲时,周姝曾躲在屏风后,远远地看到过陆铎的模样。
男子身材挺拔,器宇轩昂,剑眉星目,一双丹凤眼更是流露着久经沙场的威严气势。
虽说他年纪大了些,可都说年纪大的男子懂得疼人,虽尚未过门,可周姝早已对陆铎芳心暗许。
以至于今日在三山街上看到陆铎的得力手下护着另一个女子,周姝心中立刻生出巨大的不安来。她打探过消息,未曾听说陆铎后院里收了什么人,可又是什么身份的女子值得陆铎派得力手下随身伺候着?
周姝忧心忡忡地回了周府,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廖奶娘见周姝面色不好看,忙关心问她。
周姝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廖奶娘思忖片刻,出言安慰道:“先不说那女子是不是陆大人养的人,单说他今年二十又四了,你说没碰过旁的女子,那才奇了怪了。左右小姐你嫁过去是名正言顺的正妻,不必为这些无关紧要之人丢了身份。”
廖奶娘几句话说到周殊心坎里,周殊遂暂时将此事按了下去,她想着,左右不过几个月,等进了陆家的门,若真有什么莺莺燕燕的,她再收拾也不迟。
*
话说陆珠儿那夜见到大哥从一道小门消失后,一直没再寻着机会再去打探。
无他,她正为自个儿的婚事烦心着呢!老太太着媒人将金陵适婚的青年才俊理成了画册,供陆珠儿挑选。
可画册上那些男的,陆珠儿看都不想看第二眼!有的满脸络腮胡,陆珠儿光看着就觉着脸被扎得刺痛,有的瘦的跟猴子似的,活像没吃过一顿饱饭,有的又胖如猪,让人看了食难下咽。
这般挑挑拣拣的,末了陆珠儿将画册一甩,“不嫁了!”
这可把老太太急坏了,好容易将儿子的婚事敲定,女儿的婚事怎就毫无进展!
老太太一筹莫展,陆珠儿倒是对此事一点儿也不上心,若是没遇到她中意的,她才不嫁!
于是将那婚事暂且搁置到一旁,陆珠儿脑中又想起大哥神神秘秘的背影。不成,那小门后到底藏着什么,她得搞清楚!
这日陆珠儿盘算着陆铎该下值了,悄悄在那荒废的后院寻了块石头悄悄躲了起来。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有两个人往这里来了。
正是陆铎和福安。
“将门锁好,跟老太太回禀一声,今晚不一起用膳了。”福安锁门前,陆铎吩咐了一声。
“主子爷放心。”
福安驾轻就熟地将小门锁紧,将钥匙别在腰间,去回老太太话了。
陆珠儿没猜错,小门的钥匙在福安身上!她得想办法,把那钥匙搞到手。
主子爷这一去,至少得到半夜才回,这段时间福安可以偷个懒。于是陆珠儿趁着黄昏摸到她大哥院子里的时候,四下无人,只有福安一人躺在院中一把躺椅上,睡得正香,还打着呼噜!
陆珠儿心怦怦跳。她蹑手蹑脚地朝福安靠近,目光死死盯着他腰间那把银色的钥匙,一步、两步……陆珠儿伸出手,就在她马上要碰到那把钥匙的时候,福安的呼噜声忽然停了下来。
一瞬间,陆珠儿甚至都不敢呼吸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福安只是转了个身,不一会儿又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陆珠儿后背冒着冷汗,顺利地取到了钥匙,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她觉得——这也太刺激了!
偷到钥匙后,陆珠儿立刻出了府门,寻了一家锁匠铺,要掌柜的打两把一模一样的钥匙。
“掌柜的,多久能打好?”陆珠儿仿佛身后有大虫在追似的,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瞄着身后。
掌柜的见陆珠儿衣着华丽,浑身上下的珠宝首饰皆是上品,故意开口说:“你这钥匙做工复杂,没有三两天怕是下不来……”
陆珠儿瞪大眼睛:“这么久?!”
“嘿嘿,毕竟是手艺活儿嘛……”
陆珠儿豪气地朝掌柜的扔了一锭银子,“本小姐一个时辰之内就要。”
掌柜的接过了银子,满眼放光,忙点头哈腰道:“是是是,一个时辰,保证给姑娘您打好。”
陆珠儿紧赶慢赶,总算在陆铎回来之前,将那钥匙打好了。
夜深人静,院中只剩虫鸣蛙叫声。陆珠儿揣着钥匙,手心冒汗,她欲要把福安那把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又怕自己没有方才那么好的运气。
陆珠儿在院门口张望了一眼,发现福安早就醒了,正在到处翻找着什么。
“奇怪,钥匙丢哪儿了?”福安挠挠头,方才还别在自个儿腰上,好好的呀。
陆珠儿正进退两难之际,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她背后响起:“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陆珠儿蹭得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朝陆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大哥哥,你回来啦。”陆珠儿说着悄悄将手里那把钥匙捏紧,生怕被看出端倪。
“大晚上的不睡觉,找为兄有事?”陆铎挑眉问道。
“哦对!大哥哥,我是想问……我出嫁的事!”陆珠儿随口胡扯了一句。
陆铎点点头:“三妹放心,为兄已经在帮你物色,之前媒人找的别说你看不上,我也看不上。那些歪瓜裂枣怎么配得上我陆家女儿?”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趁陆铎没注意,陆珠儿将手里钥匙往脚边的花丛一扔。
福安正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乱转,见主子爷回来了,生怕挨骂,遂假装无事发生。
“爷,您回来了。”
“嗯,我和三妹谈点事,你出去罢。”
福安求之不得,又在院中翻找起来,眼角猛地瞥见不远处有银光一闪,连忙过去查看,果然是那把丢了的钥匙!
真是虚惊一场啊,福安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只是奇怪,方才这处花丛他明明仔细搜过一遍,怎么会没发现呢?怪哉,怪哉。
陆珠儿按捺住怦怦跳的心,佯装镇定地跟着陆铎进了书房。
“关于你的亲事,为兄实已看中了一户人家,只不过他家室清贫,为兄怕你过不了苦日子。”
陆珠儿一脸天真地摇头:“无事的大哥哥,我不计较出身,我只希望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为我遮风挡雨就好,只要两人情投意合,日子苦一点珠儿受得住。”
陆铎心里是不太相信的,但嘴上说:“如此,改日我安排你们二人相看一番,看看你二人有无缘分。”
陆铎看中的人,是预备参加今岁科考的考生,名叫章思友,福建人士。陆铎读过他的文章,文采斐然、观点独到,一气呵成,让人读之畅快淋漓。
陆铎敢打包票,此人必定能高中前三甲。唯一的缺憾,就是此人家境实在贫寒,听说连进京赶考的路费,都是村里的父老乡亲帮他凑的。
这样的出身,老太太自然不会考虑。可陆铎却觉得,三妹嫁一个平常百姓人家也好,不会被高门大户那些婆婆立规矩。
大哥哥拍胸脯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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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陆珠儿自应下了相看之事。
顶着月色离开,陆珠儿心中暗暗得意,今晚这趟不白来,可谓是一石二鸟了。
*
拿到钥匙后的陆珠儿哪里等得住,第二天一早,陆铎离府后,她就悄悄地潜进那个荒废的院子。
眼看四周无人,陆珠儿飞速打开了那把锁钻进了小门。
一进门,她愣了。这竟然是一间隔壁的宅邸隔出的小院,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一点也不比陆府寒碜。
大哥哥费这么大手笔,在这里藏了什么人?陆珠儿有一股强烈的预感,那个人,或许是琉璃。
陆珠儿沿着小径走,不期竟遇到一个人迎面朝她走来,手里提着水桶。
“雪樱?”陆珠儿惊呼出声。
对面的人手中的桶“咚”地掉在地上,随后啪地扇了一下自个儿的脸。
“奴婢是不是在做梦?”
陆珠儿几步走上前,抓住雪樱还要给自己扇一巴掌的手:“傻瓜,是我,你不是在做梦!”
确认眼前的人是自家小姐,雪樱差点痛哭流涕,但她很快抑住了情绪:“小姐,这院子都是大爷的人,此地不宜久留,趁着他们还未醒,我带你琉璃姑娘的房间。”
陆珠儿猜得果然没错。
黎宛睡得正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姑娘,姑娘,快开门,看看谁来了!”虽然压得很低,但黎宛仍听出那是雪樱的声音。
黎宛猫着眼睛,起身披衣。刚打开房门,她一下子被楼进了一个香甜的怀抱。
这个怀抱不同于陆铎那种充满了侵略、占有和不容抗拒,这个怀抱是温柔的、热烈的,暖洋洋的。
“珠儿小姐,是你。”黎宛说完,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雪樱将门合好,急匆匆地去寻春菱了。
陆珠儿和黎宛二人几月不见,却觉得物是人非。她已不是她的丫鬟,却成了他大哥的禁脔,念及此,黎宛的泪更是决了堤。
“好了好了,别哭了。”陆珠儿抱着黎宛安慰道,“我待不了多久,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黎宛擦干眼泪:“是什么?”
陆珠儿掏出怀里的书信,她预感黎宛在这儿,所以一早就将傅掌柜的信揣在身上了。
“傅掌柜,他竟还托你给我传信。”黎宛只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我还怕这辈子没机会给你了呢。”
黎宛三两下拆开书信,上头是傅掌柜对于黎宛入狱之事懊悔不已,都怪他私藏禁书,才会连累黎宛。信中傅掌柜还提到,因他儿子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与夫人已决定将书肆转手,二人将远赴天台陪伴儿子。
信的末尾还附上了他们二人在天台的落脚地,黎宛举着书信给陆珠儿瞧,“傅掌柜还邀我到天台一聚呢,往后有机会,咱们一起去”。
陆珠儿微笑称好,黎宛读完信将它放在蜡烛上头,看着那封信很快被烧成了灰烬。
“珠儿小姐,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不过你是怎么进来的?”
陆珠儿扑哧一笑:“你信不信,我从福安那儿偷了钥匙,打了两把一模一样的。”
黎宛想到堂堂陆家三小姐竟成了小偷,不禁莞尔:“不愧是珠儿小姐,胆大心细。”
“对了,”陆珠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我大哥的婚……”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丫鬟门大声通禀的声音:“主子爷来了!”
16. 隔绝
黎宛和陆珠儿两人登时大乱。
“快躲进床榻里!”黎宛急中生智,拉着陆珠儿钻进凌乱的床榻中。
两人刚蒙上被子,陆铎便推门进来了。
黎宛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上值么?”
陆铎在房中慢慢踱步,环视一圈,才回答:“告了假。”
“一大早的,来我这儿作甚?”
黎宛侧着身子,努力挡住后头瑟瑟发抖的陆珠儿。
“丢了东西,来你这儿找找。”陆铎说着,眼眸微眯。
黎宛感觉身后的人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出来罢。”陆铎坐下身,手指轻扣桌面,眼睛望着黎宛身后。
黎宛还欲遮掩,陆珠儿却自个儿把被子掀了。
见到头发凌乱的妹妹,陆铎似乎并不惊讶。
“大哥哥……”陆珠儿嘟着嘴,下了床榻,站得离陆铎远远的,好似陆铎会吃了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哼,就你那点小计俩,焉能瞒得过为兄?福安说留园的钥匙失而复得,我便起了疑心,加上你深更半夜到我院里鬼鬼祟祟的样子,不是你,还能是谁?”
“哎呀,大哥哥你好厉害,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陆珠儿一脸讨好地上前去给陆铎捶捶背。
黎宛见陆铎并未追究陆珠儿什么,悬着的心也放下一半。
“把东西交出来,为兄便饶了你。”陆铎朝陆珠儿摊出手掌。
“不知大哥哥说的是何物?”陆珠儿装傻。
“别装了,那家锁匠铺我已派人去查过了,掌柜的说你昨夜急着要打钥匙,不是这留园的钥匙还能是哪里?”
陆珠儿无法,只得将怀中那把钥匙颤巍巍地递到陆铎手中。
与此同时,她不仅庆幸自己昨晚留了一手,就在她欲离开锁匠铺时,她又递了一锭银子给掌柜,嘱咐他若是有人来查,只说替她打了一把钥匙。
陆珠儿难得机警一回,没成想还真派上了用场,她趁陆铎不备,朝一旁有些错愕的黎宛眨眨眼。
“以后不许再踏进这园子半步。”陆铎确认一番,是留园钥匙无疑,抬起头眼含警告地看着陆珠儿。
“珠儿知道了……”
陆铎亲自将人送走,又折返回来。
“她同你说了什么?”陆铎摆出了一副审犯人的架势。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你不就来了么。”黎宛呛了他一句。
“当真什么都没说?”陆铎眼神狐疑。
“陆铎,这院子都被你围成铁桶了,若是珠儿想帮我逃,凭我们二人,还能飞出去不成?”黎宛剜了一眼陆铎,实在是受不了他的疑神疑鬼。
“还是说……你在做贼心虚,怕我知道什么?”黎宛反将一军。
陆铎一是被上次她出逃之事给弄怕了,生怕有了一次还有第二次,二是关于自己的婚期,自己这个妹妹素来言语跳脱口无遮拦的,万一说漏了嘴,他如何圆场?
见陆铎不答,黎宛索性揭过了这茬:“你既来了,我还有一事与你说。”
“何事?”
“以后每月,我想出门两趟。”
“你别得寸进尺!”
“我这次出去不好好的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你是信不过我,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陆铎沉默了半晌,缓缓出声道:“爷只允你一个月出去一次。”
黎宛不免暗暗庆幸,她早知陆铎不会答应一月放她出门两次,所以先行提出这不可能的要求,这般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果不其然,让她达到目的了。
可黎宛还没高兴几息功夫,就见原本坐在方凳上的男人缓缓步向床边。陆铎随手挥落了床帏,屈膝朝黎宛越逼越近,双手正宽衣解带。
“你……一大清早的你犯病了不成?!”黎宛缩在床角,试图用被子隔绝朝自己欺身而来的野兽。
“爷都答应你的要求了,你不得好好奖赏一番?”陆铎嘴角勾着邪笑,“躲啊,爷看你还能往哪躲。”
“陆铎你这个禽兽不如……”黎宛话未说完,尾音就在男子一下又一下的冲撞下变得支零破碎,飘散在满室旖旎的空气中……
闻讯赶来想见一面珠儿小姐的春菱在门口听了个正着,羞得满脸通红,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
立夏后,天气渐渐闷热。
这日,到了黎宛每月“放风”的日子,她满心期待地醒了个大早,由福安跟着出了留园。
上月她去了三山街,这个月她预备到另一条繁华的皮市街逛逛,早在课本里学过明朝的皮市街商铺林立,商贩云集。有幸能亲眼见证到这一幕,也不算白来一趟。
黎宛逛得很随性,一会儿到书肆里挑拣几本新奇的书,一会儿到糕点铺里尝几块可口的点心,一会儿又去纸张店购置笔墨,这一晃便到了午后,天气炎热,黎宛身上出汗,方觉自个儿出门时穿得有些厚了。
“福安,我去成衣铺里逛逛,你在门口等罢。”
那成衣铺里大多是女眷,福安跟进去确实不便,索性在门口的马车上休息。
“小姐你看,又是陆大人的那个手下!”不远处,一个丫鬟指着福安小声附在周姝耳边说道。
周姝神色几经变换,“走,迟早要会会她,倒不如赶巧。”
皮市街街尾,月华楼的一间包厢里,陆铎尚不知街头那家成衣铺将要发生何事,正与茶桌对面的年轻男子热络地聊着。
“思友小弟,听闻你家中上下只有你母亲一人,她独自在福州?”对着这个可能成为自家妹夫的男子,陆铎难得露出一副和善之色。
“回陆大人,确实如此,在下自小无父,家中也无旁的亲戚,由我母亲一人拉扯长大。”提及此,章思友的脸上神色并无半分不自然,而是大大方方,十分坦然。
“说是母亲一人拉扯长大也不全对,因我母亲每日要去海边捡贝壳、捞海带,以此糊口,常常顾不上我,其实我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次进京,也全靠父老乡亲们鼎力支持。”章思友说着,他略显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笑容,衬得他那一口白牙特别闪眼。
陆铎点点头,心中对他又满意了几分。天将降大任与斯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章思友既有大才,又能吃苦,朝中正缺这样的人才。
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能不能看上眼?陆铎眼角扫了一眼低着头默默喝茶的陆珠儿,轻咳一声,“对了,陆某有几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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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隔壁包间小聚,我去招呼一下,你们二人先聊着。”
章思友自是意会,微笑点头。
趁着大哥与他说话的功夫,陆珠儿已悄悄将人打量个仔细。他身长大约五尺四,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眼睛大而亮,鼻梁高挺,嘴唇丰厚,笑起来有一口白牙。
说实话,除了黑了点,相貌倒是端正,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个读书人,若是脱掉身上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长衫,活脱脱一个海边捕鱼的渔民。
陆珠儿正想得出神,被章思友一声“陆姑娘”给拉了回来。
“陆姑娘,在想什么?”
“哦哦……没什么,刚才说到哪儿了?你说你家里就你母亲是吧?”
“正是。”
“那你……有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表妹之类的?”陆珠儿看到许多话本子里,都有这种可恨的表妹阻碍男女主的感情。
章思友被问得一愣,随即笑着摇头:“不曾有。”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章思友笑得更开了:“恕章某唐突,此次与陆小姐见面实是陆大人盛情难却,章某如今一心只想着三月后的科考,并无心思关心终身大事,若是陆小姐不介意章某出身,待科考后,若章某有幸能高中,定登门亲自拜访。”
能娶陆家三小姐,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章思友自然不敢推拒,且陆三小姐心思纯粹,性格天真活泼,不失为良配。章思友心想若她愿意,他定在高中后第一时间上门提亲。
“嗯……其实才见了一面,我也说不好,不如等你科考后,我们再寻机会,你说呢?”
“陆小姐说得在理,那就这么定了,”章思友说着,将手中茶一饮而尽,“在下要回去温书了,先送陆小姐回去?”
“不必了,你赶紧回罢,我跟大哥哥一起回就好。”
“也好,那在下去跟陆大人告个退。”
陆珠儿点点头,看着章思友高大的身影走出包间,一时又出了神。话本子里那些一见钟情是不是都是骗人的,否则为何她对章思友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陆珠儿摇摇头,想着这事急也急不来,倒不如再等等。
不一会儿,陆铎回来了,“如何?”
“大哥哥你也真是,人家还没科考,就被你拉来,这不耽误人家嘛,”陆珠儿埋怨,“好在人家没怪你,只说等他高中后,再亲自上门。”
陆铎看自家妹妹,自是怎么看怎么好,章思友能这么说,必定也是看中了的。
陆铎对此颇为满意,只嘴上说:“这你就不懂了,若是等思友小弟高中了再议,怕是在穿着大红袍巡街时就被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当街抢走了成亲去,还轮得到你?”
陆珠儿瞪大眼睛:“真有这奇事?”
“少见多怪。走罢,回府。”
陆珠儿跟在陆铎身后走出包间,因还想着陆铎说着当街抓人做新郎的事儿,并未注意到隔壁包间也走出一个人,待她回过神发现时,一个躲闪不及,脚步一滑,整个人朝后摔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拦腰抱住了陆珠儿。两人四目相对,陆珠儿不期而遇地看到一张美艳绝伦的脸,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中,此刻正倒映着她的影子。
17. 摊牌
陆珠儿还未来得及反应,被前头回过身的陆铎一把从那人怀里拉到了身后。
“裴世子,您还没走呢。”陆铎不动声色地将陆珠儿挡在身后,客气地对面前的人说道。
“原是陆大人的妹妹,我当是谁呢,是本世子唐突了,陆大人见谅。”
“世子客气了,世子先请。”陆铎说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待人离开了月华楼,陆珠儿假装不经意地问:“大哥哥,方才那人是谁啊?”
“你不必知道。”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一定是裴国公府的世子裴信!”
陆铎不置可否,将人按进了马车,随后自个儿也跟着进去,落下了车帘。
马车内两人一时无言,就在陆珠儿鼓起勇气想说什么的时候,正在闭目养神的陆铎先行开了口。
“为兄不管你想干什么,警告你,趁早断了你的花花肠子,他不行。”
“为什么!”陆珠儿气极,大哥哥总是这般武断专横!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呢,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且他抱着她的时候,她的心似有小鹿乱撞。
这不就是话本子里的一见钟情吗!
“裴信有过一任妻子,成婚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你嫁过去给人当续弦?我看你是想把母亲和我都气死。”
“续弦怎么啦?没有孩子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的……”
“闭嘴,为兄不会同意。再说,章思友哪里比不上裴信?”
“章思友那么黑!我喜欢长得白的!”
“哼,肤浅至极。”想到自己也比章思友白不到哪去,陆铎不禁冷哼一声。
“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不成吗?”陆珠儿气嘟嘟地说。
“先不说你嫁过去当续弦,就说裴国公门府的门第,少不了给你立高门大户的规矩,你这性子哪里吃得消?”
“我这不有大哥哥给我撑腰嘛……”陆珠儿变脸如翻书,说到这儿又笑嘻嘻地拉着陆铎胳膊撒起娇来。
陆铎头痛地揉着眉心:“此事容后再议。”
陆珠儿嘟着嘴,撇过头,再不理陆铎。
陆府的马车沿着街尾渐渐离去。
*
街头的成衣铺,有一主一仆正往里去。
福安翘着腿倚靠在马车前,他只管盯着琉璃姑娘有没有出来,哪管进去的人是谁?
黎宛正在挑选轻薄的夏衫,忽觉背后投来一道意义不明的目光,黎宛转过身,对上一个身材丰腴、容貌昳丽的红衣女子。
黎宛并不认得此人,但那女子却好似认识她,那眼神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来回打量几番,颇为怪异。
但她也不好贸然开口问,为何无故一直盯着她,于是黎宛只礼貌点了点头,手中拿着薄衫,欲进隔间试穿一番。
就在黎宛要关上隔间门的时候,那女子竟拦住她关门的手,也跟着进了来。
“你……?”黎宛瞪大眼睛,一时不明这红衣女子的意图到底是何。
“嘘……”红衣女子示意她轻声,“你再大点声得惊动门口守着的人了”。
“你到底是何人?”黎宛警觉地退后一步,然隔间狭小,她与红衣女子并未拉开距离。
“我叫周姝。”
周姝?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黎宛在脑中回忆。
“你是陆铎的未婚妻?!”黎宛惊讶万分。
“看来你知道我,那你呢,你是陆铎的什么人?”周姝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将心中疑惑问出口。
“周姑娘既能做出这般惊人举动,怕心中也是有答案了吧。”黎宛见周姝对她似乎也没有怀有极大的恶意,遂放下了些许戒备。
“要陆铎派亲信看守的女子,难不成,你是他养的外室?”
“周姑娘猜的既对,也不对”,黎宛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若是外室,又何必这般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呢?”
“我见周姑娘也是直爽的人,明人不说暗话,陆铎对我巧取豪夺,我并非自愿,他以六个月为期,答应在他娶妻之时便放我离开,所以,姑娘不必视我为威胁。”
周姝仔细观察黎宛脸上的表情,见她不似说谎,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若果真如此,我们二人下月十七便要成亲了,你我皆可得偿所愿。”
听到这个消息,黎宛不禁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下月?六月十七便是你们成亲的日子?”
为何陆铎对她只字未提!黎宛顿感大事不妙!
“不错,他既承诺于你,难道未告知你此事?”周姝见黎宛脸色不妙,猜测其中或有隐情。
“周姑娘,有件事我要回去确认一番,你我约定,下月初一仍在此见面,可好?”黎宛说得诚恳,周姝见她言语得体、举止磊落,对她也高看了几眼,遂点头答应。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走,你再走。”黎宛说完,拿着那几件夏衫离开了。
“福安,我逛好了,我们回去罢。”黎宛结了账,对守在门口的福安说道。
“未时还未过呢,姑娘这就要回了?”福安奇怪,姑娘哪次出门,不是待到日落西山了才肯回。
黎宛得知了陆铎分明定了成亲之日却对她绝口不提,心头大乱,哪还有心思闲逛?
“不逛了,速速回去。”黎宛一路无话,脑中涌出无数种可能。
绝不能是那最坏的结果!
福安将人送回园子里后,黎宛破天荒的嘱咐了一句:“让你们主子爷一下值就来。”
若是换做旁的日子,福安听到这句话好歹替主子爷高兴,这可是琉璃姑娘破天荒地头一次主动喊主子爷来啊,但福安瞅着琉璃姑娘脸上的表情,却好似没有半分欣喜。
奇怪,好端端的,这是怎的了?
主子的事福安自是不好插手,只按吩咐在陆铎回府后如实朝他回禀了。
“哦?”陆铎眉尾轻挑,“她当真这么说?邀我一下值便去寻她?”
“确是琉璃姑娘亲口说的。”福安不敢提,琉璃姑娘说这话的语气听着有些不善。
“爷去看看她卖的什么关子”,陆铎抬脚正要走,“等等,爷先换一身衣裳。”
他脑中不知怎的,忽然冒出妹妹的那句喜欢长得白的,他对着平常不怎么照的铜镜,仔细打量自己那因常年在外打仗而并不白皙的皮肤,不禁生出几分懊恼。
章思友固然皮肤黝黑,但他好似也比人白不到哪里去?
会不会她也与妹妹一般,喜欢长得白的?
不成,今儿个难得美人相邀,他得好生拾掇一番。
“福安,去将我那身新做的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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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云锦袍拿来。”
陆铎踏进黎宛房门的时候,只见他一身月白色云锦,脚踩云纹靴,腰间戴着玄色腰带,上头还镶嵌着墨绿宝石,一脸的春风得意。
“听说,你找爷?”
正在房中坐立难安的黎宛本欲质问陆铎一番,见陆铎这一身打扮,一时呆了一呆。
“你……你做什么穿成这样?”
陆铎咳嗽一声,掩住脸上一闪而过的红晕,“怎么,不好看?”
“衣裳是挺好看,只是……这颜色与你不甚匹配。”
“你本就黑,这一身,衬得你更黑了。”
“再说你今岁几何了?这月白色不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郎穿的么?”
黎宛的话,宛如刀子一般,一下下扎在陆铎的心上。
陆铎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才从那种无地自容的羞恼中回转来。
“不说这个……你今儿个破天荒请爷来,是有何事?”
提及此,黎宛正色道:“陆铎,你曾允诺过,你娶妻之时便放我自由,这话还作数吧?”
黎宛清亮的眼神直直对着陆铎,陆铎不自然地撇过头,随后小声应了句是。
“那敢问陆大人,何时娶妻?”
“大约……七月底罢。”
陆铎这躲闪的眼神,含糊的语气,心虚的语调,无一不在昭示着什么。
“是么?”黎宛语气渐冷,“可我怎么听说,陆大人的婚期定在六月十七?”
陆铎一时愣住,随后不答反问:“你今儿个出去,见了什么人,还是听到了什么?”
“你甭管我如何得知的,你就回答我,是也不是?”黎宛站起身朝陆铎逼近,语调不自觉提高几分。
陆铎内心一时闪过无数搪塞她的理由。
可最终,对着眼前人清亮的眼神,陆铎闭了闭眼眸,缓缓道了一声,“是。”
“那你迟迟不同我说,你是何居心?”黎宛又逼近一步。
“还没到时候。”
“敢情陆大人是想给我一个惊喜?”黎宛忍不住讽刺。
陆铎有些颓然地坐在圆凳上。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爷便如实告诉你。”
“爷不舍得放你走,你留下来,爷抬你做贵妾。”
黎宛冷笑不止:“陆铎啊陆铎,你一介男子,陆家长子,朝中重臣,却连最起码的言而有信都做不到,如斯可耻,如斯可笑!”
看着黎宛气得发抖的身子,陆铎试图抱着她安抚一番,可被黎宛满脸嫌恶地一把推开了。
“别碰我。”
“陆铎,我与你虚与委蛇几月,你难不成还当真了?”
“我说过,你碰我,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倘若早知你食言而肥,你以为你还能上得了我的床榻么?”
“陆铎,你知道我每次是怎么安慰自己的么?没事的,没事的,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住嘴!别说了!”陆铎越听越不像话,心中愧疚转而变成冲天的怒火,他一掌劈在书桌上,书桌登时被劈成两半,上头他二人曾经携手读过的书,批过的注,随着书桌断裂,纷纷散落在地。
“你今日的话,爷就当做没听见,往后也不许再说了。”陆铎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18. 筹谋
福安已经好一阵子没见主子爷这般难看的脸色了。
然这回与上回不同的是,主子爷倒没再去月华楼借酒浇愁了,而是跟魔怔了似的,日日扎在操练场练兵。福安眼瞅着那些被烈日灼得脸无人色的官兵,不禁在旁捏把汗。
也不知琉璃姑娘这回又怎么戳了主子爷的肺管子。福安就跟个鹌鹑似的,少说少做,少在主子爷面前晃,免得不一小心引火烧身。
陆铎目视前方一排排整齐的队列,看着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一个官兵的额角慢慢往下流,流到脖颈即将沾湿衣襟的时候,那官兵忍不住抬起手欲擦拭。
“你!干什么呢!”陆铎猛地发出一声慑人的喝声,那官兵吓得立刻缩回了手。
“出列!”
“是!”
“操练时不听指挥,去扎马步,一炷香的时间!”
“遵命!”
其余官兵皆是大气儿不敢出,谁人不知最近都指挥同知心情不好,本就严苛的练兵愈发吹毛求疵,且日夜不停,大伙儿私下都蛐蛐,是不是都指挥同知与周家的婚事出了什么岔子,否则怎会将火气都发在他们身上?
就一个空档的功夫,陆铎的脑子里又着魔似的钻进那句“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本就黑沉的脸色叫人看着遍体生寒。
“都愣着干嘛!继续操练!”
*
陆铎接连几日不现身,高兴的不止黎宛一个,还有陆珠儿。
自从在月华楼见了裴信一面,陆珠儿便认定他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这几日正筹谋着怎么悄悄给他递个信儿呢!
思来想去,陆珠儿想到了一人——陆鸣。
自打挨了大哥一顿打,自己这个庶弟眼瞧着是老实了不少,现下大哥不同意她嫁给裴信,二哥又远在四川,能用上的便只有陆鸣了。
于是这一日,陆珠儿破天荒地踏进了陆鸣的院子。
正值午后,莲姨娘在午憩,院中几个小厮嫌天儿热躲在树荫下乘凉,院中静悄悄的。
陆鸣似乎正在窗前聚精会神地读着什么书,陆珠儿心下讶异,这是彻底转性了?
陆鸣压根没想到这个时点会有人来他院子里,对于逐渐走近的陆珠儿无知无觉。待到陆珠儿站在窗前,整个人背对着日头,在他正在看的“画本”上投下一片阴影时,陆鸣不免吓了一跳。
陆鸣抬头,对上陆珠儿嫌恶的眼神,一时愣了,“三、三姐……”
陆珠儿眼看着陆鸣“啪”一下心虚地合上那本春宫图,另一只手又急急忙忙桌子底下伸上来,不用猜都知道他在作甚。
原本是想托陆鸣办事的,见了他这幅样子,陆珠儿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三姐,三姐!”陆鸣追了上来,嬉皮笑脸地说,“您大驾光临,有什么吩咐?”
见陆珠儿不答,陆鸣又死皮赖脸地拦住陆珠儿的前路:“好姐姐,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大哥,我怕又要打我……”
“呸,你这点破事也值得惊动大哥。”陆珠儿停住脚步,啐了一口。
“是是是,确实不值得,三姐你难得到我这院里,是有什么事吗?”陆鸣一边搓着手一边问。
陆珠儿犹豫了几番,最后欲再见一次裴信的念想终是占了上风。
“你帮我办一件事,办好了,我自会去大哥那里说几句你的好话。”
“三姐放心!”陆鸣拍拍胸脯,“只要是三姐交代的事儿,我就算两肋插刀也得给三姐办成喽!”
“油嘴滑舌,”陆珠儿态度见缓,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替我将此信转交给裴国公府世子,悄悄的,切勿声张。”
陆鸣还有什么不明白?接过手信,又跟陆珠儿拍着胸脯保证了一番,陆珠儿这才满意地离开。
当日下午,陆鸣就出了一趟府,他虽是庶子,但与金陵的这些权贵也并非无半分交集,想要送一封信给裴世子,他还是有些手段的。
最终这封陆珠儿亲笔手信通过裴信贴身小厮之手交到了裴信手中。
陆珠儿自认此信写得实在是妙极,她只写了一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信封里头还附上了陆珠儿院中种的她亲自采的一朵合欢花。
都这么明显了,他不可能不懂吧?每每想起这封大胆的信,陆珠儿的脸上就不时浮起红晕。
陆鸣再三保证那封信已经送到裴信手中后,陆珠儿整日都在焦急的等待中。
可一连五日过去了,别说回信了,就是个口信都未曾有。
难道裴信对她无意?一想到此,陆珠儿又不禁皱眉不展起来。
同样寝食难安的还有黎宛。自陆铎言明不会放她自由起,黎宛日夜思索要如何才能逃出陆铎的魔掌。
她将希望寄托在下月初一与周姝的会面上。
若周姝够聪明,就会选择帮她,而不是任凭陆铎在娶她之后又抬一门贵妾进门。
黎宛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等来了这一日。然往常护送她的福安却迟迟不见身影。
黎宛焦急万分,这该死的陆铎,该不会因为挨了骂连说好的放风都没了罢!
好在巳时一刻,马车总算悄悄地停在了街角。
“今日怎来得这般晚?”黎宛一上马车就问。
福安哪敢如实回答,主子爷迟迟没有命他来接,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啊。
这大一早的,他就眼睁睁看着主子爷在屋里头坐了又站、站了又坐,到最后上值都快赶不上了,才自言自语道:“爷不能再言而无信了。”
“福安,你多带几个人手去护送,但务必要将人看紧了,别在外头待太久,若把人弄丢了,你也别回来了。”
“主子爷放心。”福安垂手应是。
出门晚了,黎宛自是心焦,但面上不敢表露。她担心直接去成衣铺太过明显,只得假装先去书肆糕点铺等地闲逛了一会儿,才出言说道:“去成衣铺吧,再买几件薄衫。”
此时已近申时,黎宛心中忐忑,万一周姝等不及她,先走了她该怎么办?
黎宛忧心忡忡地踏进成衣铺,环视一圈又一圈,未见周姝身影,她的心不免沉了下去。
难道老天爷这次又不肯帮她?
黎宛随便拿了几件衣衫,脚步虚浮地往隔间里走,谁知路过一间隔间门口时,毫无防备的黎宛被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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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拉了进去。
黎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周姝?!”
“是我,你怎么才来?害我等了好久。那成衣铺的掌柜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只好躲到这里。”
“对不住,今日险些出了点岔子,不过好在你还在。”
“说吧,约我在这儿碰头有什么要事?”
黎宛毫无征兆地要屈膝下跪的时候,差点没把周姝吓坏了,隔间里狭窄,周姝手忙脚乱地要扶起黎宛,结果两人在地上摔作了一团。
“你这是做什么?”周姝好容易才挣扎着站起来,莫名看着黎宛。
“周小姐,请你救我。”
“我?”周姝更懵了,“我如何救你?”
“那日我说要回去确认一件事,如今这事已有了结果,陆铎他食言了,不愿放我走。”
“……他打算如何安置你?”这对于周姝来说,并非一个好消息。
黎宛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他欲抬我为贵妾。”
“什么?!”周姝的面色不由变了,正色道,“说吧,你要我如何帮你?”
“请周小姐择机去寻陆三小姐,她那里有一把钥匙……”
两人在隔间里几乎是以气声密谋着,黎宛说完,周姝不禁对她大胆的计划感到吃惊。
“这,这未免也太凶险了!”
“只要能换来自由,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试试。”
周姝对黎宛刮目相看,第一次见她,只为她身上清冷的气质侧目,而这一次,她却打心底里钦佩她的勇气。
“好,我答应你。”周姝捏着黎宛的手,“此一别,不知再相见是何时了,你自己多保重。”
“也祝周小姐和陆大人恩恩爱爱,子嗣绵长。”黎宛说着,福了福身子。
*
陆珠儿这日正在院中百无聊赖地自个儿与自个儿博弈,却听见门口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姐,有一封给您手信。”
陆珠儿蹭得站起身,那棋盘被她连带地掀翻,棋子哗哗地撒了一地。
陆珠儿不以为意,径直打开房门,从丫鬟手里夺走了那封手信。
方才有多欣喜,这会儿就有多失落。
给她传手信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裴信,而是大哥未过门的妻子,周姝。信中她说自己新得了几匹香云纱,实是难得的好物,预备明日送到陆珠儿这里,供她挑选,顺便与她闲聊几句。
陆珠儿与周姝并无交集,以至陆珠儿刚收到信的时候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周姝欲要讨好一下将来的小姑子,这倒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儿,陆珠儿便点头答应了。
翌日未时,陆铎尚未回府,周姝带着香云纱来了陆府。
陆珠儿自然是给足了面子,拿出了上好的茶水糕点招待,两人说的也都是一些客套的场面话,不一会儿,周姝借口有几句体己话要跟陆珠儿说,遂将周围伺候的人都打发了。
待只剩下周陆二人时,周姝的神色突然变得古怪,她倾身附在陆珠儿耳旁。
“三小姐,是隔壁院子被你大哥关着的那位让我来寻你的,她要你我帮她,再逃一次。”
19. 大火
“你怎知琉璃被大哥关在隔壁院子?!”陆珠儿惊呼,衣袖差点儿带翻了桌上的茶壶。
“嘘……”周姝连忙拿手捂住陆珠儿的嘴,眼看三小姐性格莽撞,行事跳脱,周姝便知不可与她透露过多。
周姝点头,随后又不放心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生怕还有不相干的人在。
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一个身影朝后缩了一缩,随后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陆珠儿的院子。
那人不是别人,而是本想来给陆珠儿递信的陆鸣。
陆鸣没想到自个儿竟在不经意间听到了这般惊天的大秘密!
琉璃那个贱婢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就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念及此,陆鸣的脸因愤怒和嫉恨而变得扭曲,自己不仅没占到那贱婢的身子,还因为这贱婢活活挨了大哥一顿毒打,叫阖府上下的人看不起,在外也抬不起头。而这贱婢呢?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自己大哥暗通曲款,敢情是嫌自己不像大哥那般有权有势,所以才不肯委身于他。
贱婢!一想到那贱人在自家大哥身下承欢,淫声□□的样子,陆鸣就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生啖其肉!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既然老天爷让他知道了这个秘密,那他少不得要借此机会杀了那贱婢,想着那个贱婢惨死的画面,陆鸣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院中的两人并不曾发觉陆鸣来过。
“是她让你来寻我拿钥匙?”陆珠儿问。
“黎宛姑娘告知我,三小姐手中还有一把未交给陆大人的钥匙,她说,这是救她的关键。”
“黎宛?”陆珠儿露出困惑的表情。
周姝点点头:“不错,黎宛才是琉璃姑娘的真名。”
“黎宛,黎宛……”陆珠儿口中轻轻念着这两个字,这个名字的确更符合琉璃的气质。
“容我想想……”陆珠儿嘴上犹豫,可内心其实已经决定要再帮黎宛一次。
虽然在她的心中,自家大哥千好万好,可若黎宛不喜,那便合该随她的心意。就好似大哥非要她嫁给章思友,可她偏偏喜欢裴信,若大哥将她捆起来硬逼着她嫁给章思友,她少不得也得来一个金蝉脱壳。
与前一回一样,陆珠儿还是选择站在了黎宛这头。
周姝从陆府离开的时候,自认已经为黎宛做得仁至义尽了。
接下来,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周姝走后,陆珠儿有些心浮气躁,不想过了一会儿,陆鸣来了,还带来了裴信的回信。
“真是他写的?”陆珠儿手捏着薄薄的信,喜不自胜。
“千真万确,裴世子的贴身小厮亲手递给我的,三姐只管放心。”陆鸣一脸谄媚。
陆珠儿三两下打开信封,发现里头只简短地写了几个字:“六月二十,月华楼一见。”
裴信竟直接约她见面!陆珠儿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忽然就明媚了不少,她掰着指头数,一、二、三……离她见裴信只有十五天了。
“四弟,此次多谢你了。”
“三姐跟我还客气,以后要是还有用得着弟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陆鸣嘴上说得漂亮,心中却在嗤笑,傻姐姐,待弟弟杀了那贱婢,再好好谢你一番!
*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已是六月十七了。
这一日,未及寅时,陆府和周府便已灯火通明,一众丫鬟小厮,布置的布置,清洗的清洗,忙忙碌碌,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陆铎这日早早醒了,脑中第一个念头,却是等周家女儿过门后,该如何向她开口提要纳贵妾之事,想那周家女儿声名在外,当不会是个拈酸吃醋的性子,这般她进了陆府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不知为何,陆铎一颗心隐隐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陆铎揉揉额角,想必是上一次纳妾出了意外给他留下了阴影,遂强自按下烦躁的心,站起身由几个丫鬟伺候着穿戴。
吉时到,陆铎身着大红的新郎官服,头戴嵌着白玉饰的乌纱帽,在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的跟随下,一路朝周府骑马缓行。
有知内情的,不免将陆大人此番成亲与年前那次纳妾暗暗比较,虽说这回才是正经娶妻,但这派头却是比纳妾那会儿大不到哪去。
再看陆大人的脸色,似乎也不像纳妾那会儿的满面春光,眉间微皱,唇角紧紧抿着,倒显得有些严肃了。
有人打趣道:“怕是陆大人一把年纪娶貌美娇妻,紧张喽!”
不久,陆家的迎接队伍停在了周府门前,周永茂等人早在门口翘首期盼,注视着陆铎下了马,由媒人引着,规规矩矩地行了奠雁之礼。
这之后,便是一连串犹如西天取经一般考验新郎官的难题,周家人又是考校陆铎投壶的准头,又是要陆铎对对联,还借着各种由头从新郎官这儿搜刮了好多红包去。
眼看着就要接到新妇了,因不舍周姝出嫁,周婧等人又是拉着哭了一回又一回,因而待陆铎总算接了新妇上了花轿,拖着新妇长长的几十抬嫁妆回陆府时,已过了申时了。
喜婆们怕误了时辰,急三火四地催着新人,好容易才在酉时末将跨火盆、撒谷豆等等仪式走完,待新人进门时,天已大黑了。
周姝蒙着红盖头,被陆铎牵着的手冷冰冰的,一颗心怦怦乱跳,只愁那抬装着黎宛所需之物的“嫁妆”是否能够安全无虞地送到那扇小门门口,陆珠儿又是否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去打开那扇门?
*
黎宛从六月初开始,便口口声声说自己失眠症又犯了,叫福安寻了上好的安神香来,夜夜点了香,早早便要入睡。今日依旧是不到戌时,房内就灭了灯,丫鬟们已经习惯,并未生疑。
因今日是主子爷大婚的日子,有几个丫鬟婆子爱凑热闹的,早就跟福安提过,特准他们今日可以去陆府观看新人礼。陆铎想着过不了几日就要纳黎宛进门,留园这边厢倒也无需再藏着掖着,遂也准了。
待黎宛睡了,春菱和雪樱迫不及待地溜出了留园,嫣红本不爱凑这个热闹,可耐不住紫姹死乞白赖地要她陪着一起去,嫣红见黎宛房中确无一点动静,也点头答应了。
戌时,不同于隔壁陆府敲锣打鼓的热闹声,留园一片寂静。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又轻轻掩上,里头的人悄摸摸地朝那扇连通着陆府的小门走去。
此时此刻,黎宛异常地冷静,甚至冷静地有些可怕。月光打在她清冷的面容上,好似一个要索命的女鬼。
她试探着打开那扇门,门开了。
此时此刻,所有的宾客都在前厅,等着观看新人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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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压根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偏僻的小院里,月光下,一个看似孱弱的女子,正费力地拖着一具女尸。
那是一具跟黎宛身形相似的女尸,除此之外,还有小门的钥匙、一封写着黎宛真名的户籍书以及酒精。
黎宛将女尸拖入房间,放置在床上的时候,已全身是汗,且身上沾染了一股尸臭,但她浑不在意,恭敬地朝尸身拜了拜。
黎宛将户籍书妥善地塞在胸口,又将酒精仔细倾倒到房间的角角落落。
就在黎宛站在窗边,手里拿着火折子,欲一把火烧了这囚了她近半年的房间时,黎宛忽然发现另一头的窗外闪过一个鬼祟的人影。
只见窗户纸被捅破了一个小洞,从外头伸进来一根竹管,随后,一股白色烟雾通过竹管里缓缓飘散进来。
这该不会是迷药吧?黎宛本想点火的手一顿,又心生一计。
这送上门的机会,她可得好好把握住,正好可以助周姝摆脱陆铎的怀疑。
门口的人正是陆鸣。
这个倒霉鬼还在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暗暗得意呢,自从得知琉璃那个贱婢就在隔壁小院,陆鸣一直伺机想要偷偷溜进去,可留园被陆铎的护卫围得跟铁桶似的,好几次欲翻墙进入都差点被逮到,哪里能进得去的?
就在陆鸣一筹莫展之际,他发现在其他宾客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大哥拜堂时,三姐却神色古怪地偷偷退出了人群,陆鸣一开始还没想明白,后来他灵机一动,猜到必是跟那贱婢有关。
于是他朝陆珠儿离开的方向寻去,七拐八拐的,寻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
再定睛一瞧,呔!这有扇小门,可不就连着隔壁那院子吗?
且不知怎么的,那门上的锁还未锁好。
简直是天助他陆鸣!
陆鸣往里走去,没遇到任何守卫,更是让他得意不已。一会儿待他先迷晕了这个贱人,再好好享用一番她的身子,最后再一刀毙了她的命,何其快哉!
黑暗中,陆鸣脸上是狰狞的笑。
见迷药吹得差不多了,陆鸣拿出准备好的刀子,割开了房门的木栓。
里头的黎宛在窗边捂着鼻子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黑影现出庐山真面目了。
见是陆鸣,黎宛差点儿笑出声来。
这个傻子,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冤大头。
就在陆鸣踏进房门的那一刻,黎宛当机立断地往地上扔下了火折子。
“轰——”的一声,房内顷刻间火光大作。
陆鸣哪曾想会遇到这种事?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欲转身逃跑,可他前脚刚踏出房门,头顶的那根房梁就“哐”地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脑袋上,陆鸣连黎宛的人影都没看到,就眼一闭,晕了过去。
黎宛合好窗户,低着头飞快走向那扇小门,就在她锁好门的那一刹那,里头传来了阵阵惊慌的叫喊声。
“不好了——走水了——”
黎宛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漫天的红光,眼神却冰冷。
对于这座囚她的院子,她从来没有一丝的感情,更不会有任何留恋。
走出一扇无人看管的角门,黎宛成功逃离了陆府,周姝派来接应她的人就在不远处等着。
离开前,黎宛似乎隐约听到前厅的喜婆在扯着嗓子喊:“一拜天地——”
20. 死遁
喜婆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堂中一对新人转过身,正欲朝天地跪拜,忽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福安赶忙上前,低声喝到:“何事急急忙忙的?”
“不好了大人,隔壁走水了!”来人是留园的一名护卫,脸上已被大火熏得乌黑,手指着留园方向急急挥舞着。
福安尚未反应过来,堂上的新郎官陆铎一把甩开新妇的手,三两步上前,扯着那护卫的衣襟。
“你说什么?留园失火了?”
侍卫点头如捣蒜,又怕主子爷责罚,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好好的,不过就一瞬的事,那房间就冒出了火光,我们忙去救火,可是……”
没等那侍卫说完,陆铎就将人丢到一旁,丝毫不理会老太太和周永茂等人在后头焦急的询问声,带着一小波人马火速往留园赶去。
天地还没拜,新郎官丢下新妇和一众宾客走了,全金陵还没出过这样的事,众人纷纷窃窃私语,猜测到底发生了何事。
而被留在原地的新妇,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此刻她蒙着红盖头,独自一人站在堂中央。
她在赌,陆铎会不会回来。
*
陆铎冲在最前头,一脚踹倒了那扇小门,一众随从立刻鱼贯而入,只见里面火光冲天、浓烟弥漫,烧得最厉害的,莫属黎宛的那间房。
“还愣着干嘛!快救火!”陆铎一身红衣,面色乌黑,脸上青筋尽数凸起,在背后火光的映衬下,仿佛阎王再世。
反应过来的众人立马搬水去救火,待火势稍稍减弱一些,陆铎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冲,被福安死死抱住。
“主子爷!您冷静!这会儿进去会出人命的!”
陆铎哪里肯听?他愤怒地咆哮着要挣脱福安的桎梏,福安拼死忍着痛,吃了陆铎数不清几记的肘击,最后“哇”地一口吐出鲜血来,这才松开了臂膀。
陆铎长发尽散,发了疯一般一头往黎宛房间冲去,福安凭着最后一点力气从后头往陆铎身上浇了盆水。
好在火势已经得到控制,陆铎脚步踉跄地踏进房门的一瞬间,他似乎踩到了何物。
陆铎呼吸一滞,缓缓低下头。那是一具尸体。
陆铎心脏狂跳,哆嗦着手将人翻过身,就在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时,他发现这是一具男尸!
因尸身面孔朝下,虽背部被烧焦,仍能辨认出这是他的庶弟,陆鸣。
大约是因吸入过多的浓烟,陆鸣依然没有了脉搏。
此刻陆铎根本没有心思计较为何陆鸣出现在黎宛的房里,他唯一的念头便是在庆幸这尸身不是她!
他只要她活着!
很快有护卫将陆鸣的尸身抬了出去,陆铎一点点踏过被大火焚烧殆尽的废墟,朝她的床榻而去。
他知道她最近睡不好,他从未像此刻一般盼望着她没有点那安神香,盼望着她出了房间,哪怕是她逃了也好,只求她不要在那里!
然而上天似乎跟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陆铎站在那张曾与她翻云覆雨的床榻边,与她说笑、与她读书、甚至是与她争吵的一幕幕在陆铎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他想伸手抓住这些瞬间,可抬起手,发现眼前空无一物。
一片灰烬之中,静静地躺着一具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焦黑女尸。
陆铎对着黎宛的尸体,不知怎的,起先是胸腔发出阵阵低笑,随后那低笑渐渐演变为大笑,最后,陆铎竟对着那具尸体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铎的狂笑声回旋在留园上方。
随后,那狂笑声又渐渐变成了男人不甘的怒吼声,“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为何,为何?!”
陆铎对着黎宛的尸体,仿佛失了神智。
“轰隆”一声,天空中一道惊雷划过,随后,毫无征兆地下起了滂沱大雨。
陆铎跪在地上,死死抱着那具尸体不肯撒手,一会儿笑,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又好似在哭。
大雨打在他的脸上,叫人分不清他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至最后,雷雨骤歇,陆铎的双眸猩红,竟似要活活滴出血来……
*
本是热热闹闹的喜事,一场大火却让喜事变丧事。出了两条人命,又是朝中重臣府中,少不得惊动刑部。
未至卯时,刑部右侍郎便带着仵作上门勘验,蔡御医也跟着来了。
众人花了好大力气都无法将那具女尸从陆铎手中抢出,福安不得不趁着主子爷不备,强行给他灌了一碗蔡御医开的安神汤,早已累极的陆铎这才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经仵作勘验,刑部右侍郎亲自勘察,尽管一场大雨掩盖了不少痕迹,但此案业已大致有了了断。
陆家庶子陆鸣因记恨曾在陆府当丫鬟的琉璃,趁陆铎大婚,府中守卫不备之际翻墙进入院中,后将准备好的迷药吹入房中,结合陆鸣身上还有绳索、脚链、春药等作案工具,刑部右侍郎推断应当是对女尸进行先奸后杀,作案后欲毁尸灭迹,于是将酒精倾倒在房中各处,陆鸣欲一把火烧毁房间时,因不慎被房顶断落的横梁砸晕,未能及时逃出,最后吸入过多浓烟而死。
陆铎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时,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直到面色比自己好不到哪去的福安躬身在旁问了句:“爷,您好点儿了?”
昨夜的一幕幕忽地钻进他的脑中,陆铎头痛欲裂,他捂着脑袋,未着鞋履,身上仅披着一件寝衣就要往外冲。
福安在身后拉都来不及:“爷,爷!”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陆铎冲出房门,就要去找那具女尸。
“爷!”福安破天荒朝陆铎吼了一句,“琉璃姑娘已经死了!您醒醒啊!”
陆铎闻声蓦地停住了胡乱的脚步,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死……”
“千真万确啊爷!”福安急急地拿出刑部的文书递到陆铎眼前。
上面白纸黑字,将这场祸事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文书后还附有对那具女尸的剖验结果,年龄、死亡时辰以及身体特征都与琉璃相符。
她真的死了。
陆铎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纸,仿佛要生生将那张纸看出一个洞来。
半晌,好似魔怔了的陆铎嘴里才蹦出几个字:“带我去看看她。”
两具尸体已经被安置在棺椁中,尚未封盖。
陆铎人还未到,便听到那头哭天抢地的声音。
“我的儿啊!这是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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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什么孽啊……这个天杀的贱婢,她克我们陆家人,对,是她,就是她!是她克死了鸣儿!这贱婢必定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为娘要叫她做猪做狗,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莲姨娘跪在陆鸣的棺椁前,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黎宛。
陆铎手握成拳,“砰”一声响,门前的玻璃屏风被陆铎一拳打倒在地,碎裂的玻璃四处乱飞,其中一片溅到了莲姨娘的脸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再敢说一句她的不是,信不信爷把陆鸣拉出来鞭尸!”
莲姨娘登时龟缩在角落,再不肯吭声。
老太太和陆珠儿等人也被陆铎这样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见他双目猩红,赤脚披发,手上还滴着血,哪像个正常人?
陆铎穿过沉默的人群,走向里头那具棺椁,焦黑的女尸正安详地躺在其中。
陆铎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尸身的额头:“阿璃,是爷的错,是爷没保护好你,你骂爷也好,恨爷也罢,就是不要忘了爷,好吗?”
看着大哥肝肠寸断的样子,陆珠儿很想把自己知道的那一点内情告诉大哥,想让他好过一点。然想着此事牵扯之人众多,且自己只在戌时去开了那扇小门,其他一概不知,贸然说出口怕是好心办坏事了。
就连这到底是不是琉璃,不,黎宛的尸体她都不敢保证。
忍一忍吧,说不定过几日,大哥就能缓过来了,陆珠儿心里想。
这场祸事过后,陆府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将陆鸣安葬,因陆鸣死得蹊跷,内情复杂,陆府并没有大操大办,而是低调操办,以免外头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对于庶弟的丧事,陆铎丝毫不关心,他另择吉日,以贵妾的丧制安葬了琉璃。
出殡当日,陆铎身着缟素,头戴白巾,站在送丧队伍的最前头,亲自抬着棺椁,将琉璃厚葬在金陵南面的紫金山。
陆铎亲手在墓碑上刻下“爱妾琉璃之墓陆铎”几字,待人下了葬,陆铎在墓旁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才被看不下去的福安拉了回去。
对于两人丧事一个天一个地的区别,莲姨娘恨得咬牙切齿,可当着陆铎的面,她也只得忍着。
这般过了半月,已至七月初。这日陆铎下了值,老太太拦着换了衣裳正要出门的陆铎。
“你这是又要去紫金山?”老太太拄着拐杖,焦心地问道。
陆铎脚步一顿,“母亲有何事?”
“铎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往前看呐!”
陆铎沉默不语。
“你与周家女儿的婚事,难道便这般作罢了?我看我们陆家最近晦气事情太多,正好用你们二人的婚事冲冲喜。”自从那场婚事中途作罢之后,老太太明里暗里跟陆铎提了不知几次,可陆铎就跟没听见似的,绝口不提娶妻之事。
“此事再议罢。”陆铎说着就欲抬脚走。
“站住!再议再议,你要拖到何事?!周家女儿对你可是一片痴心,我们陆家出了这般有损颜面之事她都肯不计较,你合该好好对人家,早日将那未成的礼给办成了!”
陆铎尚未来得及开口推脱,眼角扫到门口的一道蟒服身影,忙上前迎道,“曹内侍,您怎么亲自来了?”
当夜,陆铎应圣上急召入宫,一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