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正君出了错(女尊)》
1. 荒谬事
若是人生可以选择重来,应明镜绝不会跳塘救人。
应明镜极少冲动做事,她坚信只要自己去做了,那便是她在当下最好的选择。
就比如当年她被告知自己根本不是许家女,便干脆利落地离开京城,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那时候她的乳公和长婢都劝慰她,要她去跟老侯君和广平候求求情,即使留在京城的侯府当个下人,也比回乡村里不见天日要好。
但应明镜没有去。倒不是她不留恋侯府的生活,主要是她还要脸面。与真正的许家女互换,本身就是一场闹剧,没被打一顿再丢出来,已经是看在养护一场的份上了。再去争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多少有点没有自知之明了,而后发生的事更是证明了她的想法。
人还是要识趣一点,莫要做没有把握的事。自己那年不过七岁,就能如此果断,每每想来,应明镜都颇觉得意。然而七岁就明白的道理,在八年后却没做到。
她看到那孩子被人推下水塘时,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已经冲动地跳了下去救人。不过就如她的存在一样,她跳塘救人也是添乱一场。
因为那孩子会水!
而且游得很好,比莲塘的鱼儿还像鱼!根本不用别人去救。
当应明镜想要原路返回时,她的腿却被水草缠住,怎么都挣脱不了。“水鬼索命”一类的话本子故事瞬间浮现在她的思绪里,呛了两口水以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思绪沉浮间,她的耳畔传来忽高忽远的几声叫喊,那些声音模糊不清,她只能费力去听。
……我恨你,如果你去死就好了……你去死我才快活
她是娇养出来的,如何比得上添星……我还能见到添星吗?
你不觉得,应明镜哪里都不如许添星吗?
最后那声带着少年郎朗的声音清晰无比,应明镜心中萦绕的情绪冲破了理智,她想大声质问,但喉咙被压制着说不出话。也没有新的声音传来,刚才的那些喊声也像被谁去了一样,倏忽消失了。她彻底跌入黑暗里。
这一觉应明镜睡得很沉,当她醒来时,甚至有些恍惚,伸出手摸了摸四周,确认自己没在水里。
……得救了。
虽然她这人没什么用,好歹运气不错,老天没让她淹死。
只是当她的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时,整个人都有些僵住。
帘帐外跳跃的烛光有些微弱,但也足以看清,这里确实是应明镜自己的寝居,而她的手,此刻正搭在一节温软皓白的手臂上。
她自己的房里、自己的床上,为何会有另一个人?!
许是察觉了她的动作,蜷在云被里的人动了动,压住了应明镜的手。随着他的动作,覆在身上的被子也随之滑落,露出了侧容,应明镜瞪大了眼睛。
几缕发丝粘在脸侧,闭着眼睛睫毛颤颤,是个很标致的美人。
……而且很眼熟。
荒谬感在应明镜的心里油然而生。
这人不是方春慈吗?!
这位莲塘村乃至莲香镇都远近闻名、且坏脾气比容貌更出名的小公子、和她不共戴天的方春慈,怎会睡在她的床上!
应明镜难以接受,她可是和方春慈的弟弟有婚约的人!
这样想着,应明镜毫不客气地推了推方春慈:“喂,你醒醒。”
方春慈往被子里缩了缩,没有醒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有点撒娇地意味。
应明镜被这声音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更用力地推他,这次方春慈终于醒了过来。他半睁着眼睛,朝她原本躺着的位置摸索着,没有摸到,他才反应过来应明镜正坐着,于是他也坐起来,竟然朝她靠了过来,嗓音也黏糊糊的,吐出了让应明镜五雷轰顶的两个字:“……妻主?”
应明镜惊恐地躲闪开,方春慈倚了个空,用手撑了一下才没摔倒。这一下似乎把他的瞌睡赶跑了,他猛地抬头,瞪圆了眼睛怒视应明镜,嗓音也不黏糊了,高声嚷道:“应明镜你躲我?”
但应明镜顾不得这些,她的心砰砰直跳,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喊我什么?你为何喊我妻主!”
“你在搞什么?!”方春慈恼羞成怒,莹润的面颊一片绯红,不知是睡觉睡的还是气的,他还沉浸在应明镜回避了他主动亲热的羞愤中,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强压着语气里的委屈:“不是你让我这么喊的吗?”
“我、我怎会让你这样喊我!”应明镜话都差点说不利索,根本脱口而出:“你怎会在我床上!我们不是绝交了吗?”
方春慈被这句话噎了半晌,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应明镜,发出一声冷笑:“绝交?你因为我晚上不许你吃那半碗桂花汤圆,要跟我绝交?你能别这么幼稚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应明镜十分无力,先不提桂花汤圆,她何时在晚上见过他?自从她偷听到方春慈和方容珩说话以后,就再没见过他……况且绝交信也是他写的,他怎么不认了?
应明镜刚准备和他争论一番,但目光触及到他只着肚兜的上身,顿时面上一热,扭过头摆了摆手:“你、你先把衣服穿上。”
方春慈终于察觉出了应明镜的不对劲。这人不像是故意作弄他,至少二人做了那么多好事,怎么也不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慢吞吞地披上外衫,强收起情绪,刚准备问一问她发生了什么,却听见应明镜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方容珩……知道你在这里吗?”
今夜的应明镜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方春慈的眼神蓦地冷了下来,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半天没听到回答,应明镜转回头,和方春慈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你究竟犯什么毛病了?”方春慈硬邦邦地抛出这句话,让应明镜更加云里雾里。还好她最有耐心,补充了一句:“毕竟容珩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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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过门的夫郎,我们两个现在这样……”
“与礼不合”这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应明镜就没了声音,因为她看见方春慈的眼睛红了。
这人有一双细长柔美的柳叶眼,只是向来没什么情绪,应明镜看多了这双眼流露过的欢喜、愤怒、悲伤和狡黠,每次都能从容接招应对。独独这双眼饱含泪水的时候,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应明镜,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啊?”方春慈的声音闷闷的,抬起手蹭了下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应明镜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很想抱住他。当然,她抑制住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这样不是办法。应明镜不知道为何诡异地变成了这样的局面,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她决定出去冷静冷静,必须先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在方春慈眼里,就是应明镜对他爱答不理,一言不发地要丢下他出去。
于是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嗓音颤抖着问:“你是不是后悔跟我成亲了?”
话音未落,应明镜猛地转过头看他,一双狐狸眼睁得老大,方春慈甚至能从里面读出惊恐的情绪。
她高声叫道:“你说什么?!我和你成亲了?!”
她只是溺水,怎么一醒来就成亲了?
方春慈面露不悦,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应明镜便抢先问道:“今年不是定安十四年吗?”
“今年是定安十六年。”方春慈蹙起眉头:“你不会失忆了吧?”
“我只记得救人溺水,然后一醒来就在这里了。”应明镜摊开了手,心中充斥着迷茫和惶恐不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溺水,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睡前不还好好的吗……”方春慈嘀咕着,满眼的难以置信。他抬头看她:“所以你也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你啊!”应明镜一拍大腿:“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成亲的对象是你!”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方春慈,他冷冷地抛下一句“洞房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扭身要下床,只是动作太急踉跄了一下,要跌倒的样子。
应明镜的身体反应比她的意识要快得多,回过神以后,她已经捞过了方春慈,好似这样的动作已经做过无数遍。
二人的身子同时僵了僵,一个抽回了自己的手,另一个干脆利落地下了床,大步向外间走去。
应明镜坐在床上发愣,自己怎会莫名其妙来到两年后呢?
这两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还能回去吗?还是说……要占据这幅两年后的身体继续生活呢?
而且,有一件事她一直想不通,方春慈又不肯告诉她。她本是和方容珩有婚约的,为何会娶了方春慈?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方春慈刚刚躺卧的地方。
方春慈,方春慈。
她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抿了抿唇。
你不是说我不如许添星吗?怎么会嫁给我呢。
2. 谈过往
一大清早,莲塘村的应家忙了个人仰马翻。
齐氏听到消息后忙忙地赶来,应明镜还没见到他人呢,就听见了他中气十足的声音:“镜姐儿怎么样了?爹已经请郎中了!”
只是这声音里带了点慌张,应明镜应了了声:“爹,我没什么大事……”
房中的帘子被一把撩起,齐氏大步踏进来,松垮挽起的头发随着他的步子有些摇摇欲坠。应明镜忙上前迎接他,以证明自己活蹦乱跳不用担心。
方春慈跟在齐氏身后,漂亮的脸绷得紧紧的,盯着应明镜瞧。
齐氏一双眼在应明镜身上不住地打量着,紧紧拉着应明镜的手,眉眼间俱是紧张:“春慈说你失忆了,可还记得娘和爹?怎会突然失忆了?”
应明镜没有将自己似乎穿梭时空的猜测告诉齐氏,她默认了方春慈的说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醒来只记得救人落水前的事了。”
齐氏愣愣地望着她,应明镜只觉得自己的手被重重的攥了一下,她有些疑惑,却从齐氏的眼中看到了惶恐的情绪。随后,齐氏放开了手。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是明镜吗?”
“……爹,应明镜她只是失忆了,又不是鬼上身了。”也许是公爹的反应不太对劲,方春慈忍不住说道。
齐氏欲言又止,目光在应明镜和方春慈之间流连辗转,但没等他说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本以为来的是郎中,谁知闯进屋子的人,竟然是应宣。也就是应明镜的亲娘。
应明镜挑了挑眉。
应宣竟然会来看她。要知道,就是她换回身份回家那天,也只有齐氏一人去接了她。那会儿她险些以为自己没有娘亲,后来在家中看到她时还吓了一跳。
这八年间,应明镜与应宣的交流屈指可数,说好听点是放养,说难听点就是不上心。这八年间,应明镜生病受伤她从未关心过,连应明镜到了年纪求娶夫郎的事,也是在齐氏的催促下才匆忙决定。而如今应明镜只是出了点小状况,却让她如此急匆匆地赶来,实在是有些新鲜。
“你如何了?”应宣盯着应明镜的眼睛,不像在看自己的女儿,而是带着莫名的狂热。
“我忘记了这两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应明镜坦荡地回答她。
她本以为应宣会失望,但应宣的神情忽然变得更加昂扬,细细地盘问应明镜还记得的事情,应明镜倒也乖顺地答了,应宣十分满意,对着屋子里的人宣布道:“应明镜她准是跨越时空,来到了两年后。”
应宣一双狐狸眼与应明镜如出一辙,转过头盯着应明镜看:“昨夜是七星连珠,数十年难得一遇,想来是你当初落水神魂不稳昏迷多日,魂魄来到现今,占据了两年后的身体……”
房间内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应宣一个人的神叨叨的碎碎念。应明镜慢慢皱起眉头,虽然她也是这样猜想,但应宣如此自然地说出来,实在让她有些疑惑。难不成应家除了木匠,还兼任了道士的活计?
这般离谱的说辞,怎会有人相信……
“那应当是了……”齐氏喃喃开口,担忧地望着应明镜,但整个人明显放松下来了。应明镜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何齐氏会作此反应。
最无法接受的人是方春慈。应明镜分明只是失忆了,怎么扯到七星连珠上了?他刚想开口,就听见一道声音传来。“师父,郎中来了郎中来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跑进外屋,隔着帘子高声嚷道。
齐氏连忙起身相迎,提着药箱的陈医女跨入房中,她身后的小子也跟着进来,一双眼浑圆明亮,不住地往其他人身上瞟去。应明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满目茫然。
她从来没见过这孩子。娘和爹给她添了个弟弟?这年龄也对不上啊……
“这是爹收的徒弟,叫小谷,一直在家里帮忙。”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竟然被方春慈读懂,给她解释了。
不知什么时候,方春慈挪到了应明镜的边上,应明镜眼看过去,二人的视线相撞,方春慈不大自在地偏过头。
小谷听见自己的名字,忙挺直了腰板,殷切地望着应明镜。
陈医女走进来,毫不客气地清场:“都堵在这里做什么,只留一个人就行了,其他人都先出去。”
应宣站在门口对应明镜说道:“你先慢慢地接受现状吧。”说完便径自离开。齐氏拉着方春慈出了房门,屋里只留下小谷一人,还有陈医女。
诊了脉又问了几句,陈医女沉吟道:“你这症状来得突然,先给你开副药喝着。还有,房中事需节制些。”
应明镜嗖地一下缩回手,千言万语汇聚到嘴边,最后皆勉力咽下,只讪笑着回了一个“好”字。
陈医女提笔写药方时,小谷蹭过来,小声问道:“明镜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应明镜摇了摇头,歉意地笑:“落水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是什么时候来应家的?”
小谷一双大眼睛难掩失落,声音低沉地答了:“就是,是定安十四年的时候……明镜姐姐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应明镜觉得他有趣,小谷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孩童,爹竟然会收他做徒弟。
小谷抬起头,眼眶泛红:“都是我不好,那时落水的人是我,如果不是为了我,明镜姐姐也不会溺水……”
应明镜惊讶地望着他。
原来当时落水的孩子,是小谷啊。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要救你的,况且我也没帮上忙,只是添乱罢了。”应明镜笑了笑,宽慰面前的小孩子。
小谷用力地摇头:“不是的,明镜姐姐很好。云姨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明镜姐姐在那时愿意救我,已是竭尽本心,并不是添乱。”
应明镜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你倒是伶俐,云姨是谁?”
“云姨是收养我的人,我没有母父,她让我喊她云姨。”小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知明镜姐姐你溺水后,云姨便带我上门看望,我喜欢木工活,云姨便求应主君收下我,我很会做事的。所以,我也要感谢明镜姐姐,如果没有你,我也不能给应家做学徒……”
这孩子还是孤儿啊。应明镜心生怜惜,或许是这个原因,才会被其他孩子欺负推下水塘吧。作为一个小孩子,还是男子,本该在母父面前撒娇受宠的,现在却来学木匠活,也是生活不易才会如此吧。
在应明镜走神思考时,小谷还在不停地说着:“……还好冲喜起了作用,明镜姐姐真的醒过来了……”
冲喜?
应明镜猛地挺直身子问道:“你说的冲喜,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本想一直瞒着的,因为觉得没有关系。”齐氏叹息了一声,看着被他拉到偏僻角落神情莫名的方春慈,苦笑着说道:“谁知事情变成这样,春慈,爹觉得这件事至少不该瞒着你。”
“十几年前,我和明镜的娘亲去京城给贵人送做好的家具,那是我们第一次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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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我太不争气,提前发动生下了明镜。应宣她不得不一边应对贵人一边照看我。那几日她太累了,连着熬了两个通宵,身体已经强弩之末。
直到有一天,她外出替我抓药,却浑身湿淋淋的回来,说路太滑跌了一跤,落了水,幸好有好心人救上来,只是药全湿了,她又折返回去替我另抓了一份。”
方春慈静静地听着,察觉到公爹有些发抖,下意识扶住了他。
齐氏声音隐隐带着哽咽:“谁知那一晚,她高烧不退,和明镜那时落水一样昏迷不醒。当时我请来的所有郎中都摇头让我准备后事,我、我如何能接受……
但是,有个人找到我,说他可以帮我,他可以让她醒过来,只是要付出代价……别说代价,就是让我代替她,我也愿意的。那道士却什么也没要我做,只说让我回去,我半信半疑,回去时就看到她在喝粥。”
明明是件喜事,方春慈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越来越强烈的惊恐与懊悔。
“她真的醒了,可醒来的不是她!”
“明明是应宣的脸,应宣的声音,应宣的身体,可是我看她的眼睛就知道,那不是她,那具身体里不是她的灵魂。
春慈,你是不是觉得爹在说胡话?我与应宣一同长大,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她的人。那些癖好举止,非朝夕可改。我知道不是她,可我不知道她是谁……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她回来……”
“是夺舍吗?”方春慈听着齐氏语无伦次的话,严肃地说出了那个只有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词汇,小声问齐氏:“您觉得应明镜也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敢说,现在的明镜就是明镜……也许,这便是代价吧。”齐氏疲惫地闭了下眼睛,又睁开眼睛轻轻拍了拍方春慈的手:“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应宣的话,咱们家,不知为何会沾染上这种事……好孩子,拖你进了这样的泥潭,是我们对不住你。”
“爹,别这样说,是我自己愿意嫁过来的。”方春慈开口说道。
齐氏摇了摇头:“我也是没有法子了,才会一直和她过到今日。但是春慈,幸好你和明镜还没有子嗣,若是最坏的结果发生……爹会帮你与她和离的。这件事我只同你说。你别告诉明镜。她心思重,和她说了……反倒不好。”
方春慈点了点头,又宽慰了他两句,借口去替应明镜取药,与齐氏道别离开。一路上,方春慈都在想着齐氏的话。
齐氏当真很不容易,当年又要照顾刚产下的女儿,又要替妻主求医。想来应明镜就是那时候别人掉包的吧。
而应明镜,本以为她当年与许添星换了身份已经足够倒霉,没成想还有倒霉事在等着她。
但即使是听了这些神怪的事,方春慈还是坚信,应明镜只是失忆了。就如同公爹能一眼认出婆母并非原本的魂魄,他也可以确信,应明镜就是应明镜。这样想来,其实他比公爹要走运。
不过,他和应明镜好不容易捋顺了,同心了,好好过日子了,如今,又要重来一遍。
方春慈站在应明镜的房门前,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应明镜的声音如她本人一样,慵懒又清明,很有辨识度,就像是身处在热闹的人群里,他也会下意识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重来一遍就重来一遍吧。只不过,真是不凑巧,她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失忆了呢?
他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抿了抿唇。
来自两年前的应明镜,可以接受这件事吗?
3. 问心意
事到如今,无论是什么能接受不能接受的事,她也只能接受了。
应明镜盘问了小谷半天,终于将当时的事拼凑出了个大概。
那时她落水后被好心人救了上来,只是一直没有醒。最开始还可以喂进去汤药和食物,后面连一滴药都喂不进去,整个人一日比一日糟糕。
莲塘村的人至今还会说起这件事,那时都眼看着都要给应家换回来的那孩子做棺材准备后事了,人却被救了回来。
并非什么神医,如果要说的话,应当是位仙人。她只看了昏迷的应明镜一眼,便告诉齐氏,有一个法子可以救她,那便是冲喜。
女子病重,娶个好人家的郎君进门以求冲散病气,在燕朝是屡见不鲜的。只是齐氏这样软心肠的人,通常见不得这样的事,但事情轮到应明镜身上,即使再不情愿,他也狠心去做了。
应明镜和方家的小儿子方容珩已经订下了婚约,只是方家长子方春慈还未有婚配,幼弟不好抢先,而且方家也心疼方容珩年岁轻,想多留他两年。但既然仙人说冲喜能救命,齐氏便顶着众人的非议,上门请求方家将婚事提前。
当然,这是有些强人所难了。谁也不知道应明镜未来状况如何,冲喜是否有用,倘若应明镜真的救不回来,岂不是让方容珩年纪轻轻当寡夫吗?
方家的拒绝并不意外,方容珩也哭闹着不愿去,甚至跪下求齐氏放过他。
但齐氏不肯罢休。应明镜被抱错一直是他的心结,无论如何他也接受不了相处没几年的亲女即将撒手人寰的结局。他认准了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一定要方家认下这婚约。
僵持不下时,方春慈站出来,说他愿意代替方容珩嫁给应明镜。
于是,皆大欢喜。
由于时间紧急,连六礼都没能好好走完,方家更是直接让方春慈住进了应家,过了几日便举行了仪式。
奇妙的是,在新婚那夜,应明镜居然真的醒了过来。
应明镜听完以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原来是因为冲喜才成亲的啊。
方家是莲塘村最为富裕的人家,应家能与方家结亲,也是占了邻居且从小一起长大的便宜。只要方家态度强硬,拒了婚事与应家断了来往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但方家同意把方春慈嫁了过来。
虽然是方春慈主动提的,但方家竟然真的答应了。方春慈懂什么,他那时也不过十六岁啊!应明镜确信,若是方容珩哭闹着要嫁过来,方家人绝不会同意。说到底,还是方家人对方春慈不重视,还乐得甩脱他这个麻烦。
方春慈真是傻子……他怎么敢说替嫁的话呢?
那时他也不知道她最终会如何吧?况且,她在此之前还对他说过那么重的话。
应明镜闭起眼睛,还能回想起当时的景象。
烈烈日光下,她扶起方家浑身湿透打着抖的小公子,朝着孤立无援的方春慈怒喊:“你怎么如此恶毒?你明知他不会水,为什么推他?”
“旁人总传你我有瓜葛,我今天便告诉你,方春慈,即使世上只剩你一位小郎君,我也绝不会娶你!”
对面那张漂亮的脸倏然变得苍白,再往后……她们便绝交了。
应明镜睁开了眼睛,不忍心继续想下去。即使是那样,他最终还是因为一个怪人说的话,堵上了后半辈子嫁给了她。
“明镜姐姐,你哭了吗?”小谷小心翼翼地问道。
应明镜偏过头说:“没有,只是眼睛痒。”
小谷“哦”了一声,他知道明镜姐姐在骗他,不过他不会拆穿的。云姨告诉过他,别人不想告诉你的事,就不要去问了。
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交谈声,应明镜和小谷都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方才还坐在一旁写药方的陈医女,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又去而复返,隔着帘子对应明镜说:“应小姐,药已经交给您的正君了,我先回去了。”
应明镜让小谷去送送陈医女,小谷忙站起身跑了出去。帘动门开,应明镜看到了方春慈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并没有进来。
应明镜敲了敲脑袋,试图把自己代入到两年前的情境里。若是她像小谷说的那样,是在新婚夜当晚醒来的,会是什么反应呢?
忽然之间,昨夜方春慈说的话和陈医女今日说的话微妙地回响在应明镜耳边。
“洞房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房中事需节制些……”
砰的一声,应明镜直直地倒在床榻上,平静地将云被盖在自己脸上装死。
这居然是她做出来的事,苍天啊。
将那些话统统丢去脑后,应明镜梳洗收拾完毕后,径自去厨房打算把陈医女开的药熬了喝。
虽然不确定究竟是换魂还是失忆,但先把药吃了总没错。
只是厨房中,已经有人在了,氤氲的热气将那人纤瘦的身影映得模糊。应明镜轻咳一声,走了进去。
方春慈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仍然看着面前正在熬制的两锅汤药,手里轻轻摩挲着什么东西。
应明镜瞄了一眼,发现他手里攥着的是个小小的木雕,已经摸得十分光滑了。
说起木雕,应家的木工已经传了三代,只是到了应宣这里,反而是应宣的正君齐氏做了木匠,应明镜的木工活也是跟着齐氏学的,若是论起来,她还是小谷的师姐。
至于应宣这个正牌应家女为何不会做木匠活,莲塘村的人闲谈时曾被应明镜听见过,据说应宣高烧一场后把手艺都忘了,也没再捡起来,彻底放弃了做木匠。
应明镜看了看自己的手,忘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再学不就好了。就像她莫名其妙来到两年后,先过下去再慢慢找办法,总不能像应宣那样,一蹶不振诸事不管吧。
对应宣这个亲娘,应明镜毫不掩饰自己的疏离与抵抗。
“方才陈医女说,若是你一直不好,可以去京城请名医看看。”方春慈等了半天也不见应明镜有什么动静,只好自己先开口说道。
应明镜像被虫子蛰了似的向后一退:“我不会去京城的。”
方春慈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将她的防备抗拒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绝对是应明镜没错。无论是什么时候的应明镜,都是如此排斥京城。只是直到现在方春慈还是不知道原因,应明镜不肯说,他也没想过探究个明白,反正他也从未想过去京城,也不想她去,他只想在莲塘村待一辈子。
应明镜脱口而出以后还在等方春慈的反应,但方春慈什么反应也没有,自顾自地看着灶台,好像在熬什么仙丹一样。
她也不想再说京城的话题,自然地开口搭话问道:“怎么分了两份药?”
“有一碗是我要喝的。”方春慈语气平平地答了,刚好药到了时候,他挽起了袖子舀起汤药。粗布衣袖服帖地堆叠在他的臂弯处,露出瓷器一样洁白的手臂来。
应明镜的心不轻不重地跳了一下,她随口问了一句:“你喝的什么药啊?”
方春慈像回答今日吃了什么饭一样平常:“落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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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女汤,应明镜知道这个,还是她侯府时,有位小侍有了身孕,侯府正君差人送了这药,不过半个时辰,那位小侍的孩子便化作了血水。
应明镜隔着布料抓住了他的手臂,使了点力气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目光在他肚子的位置凝住了,充满了不可置信。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说呢?”应明镜急得嗓音都有些变调,方春慈没有挣开她的手,看着她缓缓说了句:“我还没来得及说,你就失忆了。”
应明镜皱起了眉头,恨不得立刻带他去看郎中:“现在说也来得及啊,爹知道这件事吗?我带你……”
她忽然松开了手,注视着方春慈的眼睛,小声问:“你是不是不想要她啊?”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我怎么要她?你也不想她生下来吧?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你失忆后醒来找的却还是方容珩,你要我在这样的境况下给你生孩子吗?”方春慈被她一句话就问得红了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下意识对着她发了脾气。他咬住嘴唇,丢脸得闭上眼睛,不敢想现在的应明镜会怎样嘲讽他。
但是下一瞬,他感到背上被轻轻地拍抚顺气,同时传来应明镜的低声哄劝:“别气,别气,你现在有身子气不得的。我没有怪你,你想不想要孩子都可以。你也知道我的状况,不是故意提方容珩的,以后都不说他了好吗?”
方春慈有点惊讶地望着她,两年前的应明镜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吗?他张了张嘴,一行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开口便是哽咽。
“你呢?你不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吗?”他拿一双被泪浸透的眼看着应明镜,应明镜有些招架不来,胡乱地回应道:“当然想啊,这毕竟是……我们的孩子。”
不管早晚,反正孩子娘都是她,有什么区别!
“但是,你的想法更重要,不要哭了。”应明镜还是没忍住,上手给他擦了眼泪:“就算你不想要孩子也没事,但千万别背着我们偷喝药啊,这很危险的。”
“那怎么才不危险?”方春慈带着鼻音问了一句。
应明镜沉吟片刻,说道:“先杀两只老公鸡炖成汤熬着,再煮些鸡蛋,买些肉补营养,同事其他的药也得备着,防止出什么意外……”
方春慈嘴角微微扬起:“你若是这么做了,会被整个莲塘村笑话死的。”
哪有给没了孩子的正君这般待遇的?就是生了几胎女儿的人家,也不会这样对正君的。
“她们笑话那是她们的事,谁的正君谁心疼啊。”听着应明镜理所当然又不讲道理,方春慈终于展露了笑颜。
“我骗你的,那不是落女汤,只是分了两碗煎煮而已。”他心情极好地说道:“至于孩子,这是件大事,我要先和爹商量才行。”
说完,他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厨房,没有留给应明镜反应的时间。
只不过他走得太急,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骨碌碌滚到了应明镜的脚边。
应明镜把它捡了起来,才发现原来是方才方春慈把玩的木雕。
木雕很小一个,只有吊坠的大小,雕成了小狗的形状,还上了层颜色。能看出雕刻者手法十分生疏,小狗的样子雕得很丑。
她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熟悉。灵光一闪,她想了起来。
这个木雕,是她亲手做的,送给了方春慈。
应明镜依靠在门框上,对着太阳举起了小小的小狗木雕,用指尖轻轻摩挲着。
很久很久以前的、尘封的记忆,也在这一刻得以见日光,如大水一般将她冲回了过去。
4. 各归位
一声闷雷从侯府上空滚过,侯府的下人们忙忙地收衣搬草,以避让即将到来的暴雨。
七岁的许明镜抱膝坐在地上,手指轻轻捏着自己的罗衫。这衣服软软的,凉凉的,捧起来时像羊奶一样倾斜流淌。她作为侯府的嫡女,这样的衣衫只是她笼柜里最不起眼的一件。父君常常和她的乳公无奈地抱怨,说她活泼好动,刚做好的衣裳不出几日就有磨损。她心中暗暗地抗议,分明是料子太娇贵,哪里能怪她?
但那位远道而来的应小姐,仅穿着寻常百姓最常见的粗布麻衣,却干净舒展,气质出尘,宛如下凡的玉女一般。她听见侯府的老人悄悄感叹,这位小姐无论是容貌还是周身气度,都和正君当年一模一样。
好吧,果然还是她的问题。许明镜想,这等上好的罗衣,就该穿在真正的嫡女身上。粗布麻衣也该等到它真正的主人,她会穿着它爬树摸鱼,像万千平凡的村女一样。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哎呦我的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笑。”在她身旁有位焦急走来走去的女孩子,这是她的贴身侍婢长青。“主君让所有人都去了前厅,却不让您去,这是什么道理!就算、就算要认回她,也不能不管小姐您啊。”
“长青,这个时候没人会想看见我的。”许明镜的下巴搭在膝盖上,心不在焉地说:“那位添星小姐生生过了七年的苦日子,我替她过了好日子,才不能傻乎乎地过去招人厌。她们见到我只会讨厌我的。”
“可是,那不是您的错啊。”长青跪在许明镜身前,泪如雨下。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今夜忽然有位老妇上门,宣称侯府的许小姐曾被人恶意调换,真正的许小姐流落村野间。
七年前,正君怀着身子为了侯女胞弟的事奔走,忽然腹痛发动,不得不在一家旅店生下了小小姐。但是那旅店的男伙计,曾与侯女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但最后未能入府。他忌恨正君,恰好当时相邻客房的男人也生下了一名女婴,他知道那户人家清贫,便起了歹心,将两家的孩子调换。
做出这件事后,他还跟着那户人一起去了乡村里,看着本该是小姐的女孩子像寻常人家女儿一般做着操劳的农活,满心都是快意。
只是,这位应添星小姐实在太过美好,全村的人都喜爱她。而事发七年后,调换者染上重疾时日无多,忽然良心发现,将真相告诉了应家人。
这样不可思议的事让全村人都很震惊,应家人万般不舍,但还是希望添星小姐有更好的未来,便求村长带着应家女进京寻亲。
这便是长青知晓的全部经过。
她心中哀哀,她的明镜小姐,连一丝一毫也不愿为自己争取。但长青心中仍存希冀,这七年,就是石头物件也养出了感情,更遑论一个活生生的人。主君最是溺爱明镜小姐,老侯君也十分疼爱她,说不定会一同教养二位小姐呢?
即使许明镜被赶回了屋子,勒令她不许外出,识趣的侯府下人都明白跟在明镜小姐身边不会有前途,只有长青固执地留下了。
许明镜暗暗叹了口气。长青只比她大了两岁,却比她还要天真。她嫌弃地让长青擦擦自己的眼泪,对她说:“我无辜,可那位添星小姐也是无辜的。不管如何,我都占了人家的位子。”
她说着还笑了起来:“你看我们二人的名字,真是人如其名。添星小姐是遥遥天上星,而我只是平平地上镜,我不如添星小姐。”
长青嘴巴笨,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一边擦眼泪一边摇头。许明镜对她说了很多话,絮絮叨叨的,让她别和明夷小姐的丫头起冲突,还有把安柳公子拜托她藏起来的东西交还给他,等等等等,好像再也不会见到她们,在交代后事一样。
长青在心里呸了一声,拼命告诉自己,明镜小姐不会走的,侯府不会赶走明镜小姐的。她不仅自己想,还说给许明镜听,让她也这样想。
应明镜只是笑了笑。她知道不会的,侯府的人对她,只会如同对她名字的期待一样。
拨乱反正,公正无私,明镜高悬。
灯火通明的前厅,应添星改回名字许添星,流着泪扑进老侯君怀里唤祖母,侯府其他房的人也聚在一起,嘘寒问暖,姐妹相认,一派和乐温馨。
而经历了大喜大悲的广平候正君虞氏,面色沉沉地推开了许明镜的房门。
这间屋子只点了一盏蜡烛,但也能映照出屋子的舒适华丽。他看向许添星时,再无往日的欢欣疼爱,只是目光带过,最后看向了长青:“你,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部扔掉,统统换成新的。”
长青的念头落空,一颗心摔得七零八落,不敢忤逆正君的话,忙起身开始收拾。
许明镜站起来,走到了虞氏面前,规矩地唤了一声:“父亲。”
窗外轰鸣,一道惊雷炸响。与此同时,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屋内。
哗啦一声,酝酿已久的暴雨如期而至。
“别叫我父亲!你不是我的女儿!
我的亲生女儿在外受苦受难,你却在这里享福!我们父女分离七年,你霸占了她的位置……我恨你,如果你去死就好了……你去死我才快活。”虞氏声声带恨,身形颤抖,他死死攥着手,克制着自己不要再给她一巴掌。
长青瑟瑟发抖地看着明镜小姐生生受了这一巴掌,这是正君第一次打明镜小姐,长青的心口发疼。她想要开口替明镜小姐求情,但她还未出声,就看见明镜小姐跪了下来。
跪下的许明镜,对着虞氏磕了个头:“候女和主君的养育之恩,明镜都记在心里。我今夜便会离开京城,不会出现在人前,该是添星小姐的,都还给她。”
“你当然应该还回来!侯府没有一样东西是你的!”虞氏背过身去,眼眸猩红,语调却冷漠:“从偏门走,越快越好,不要让添星看见。我们一家团聚,你……不要碍眼。”
抛下这句话,虞氏大步离开了屋子。
“小姐,明镜小姐……”长青扑到了应明镜身边,触抚许明镜红肿的面颊,呜咽哭泣:“让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许明镜推开了她的手,眼神清亮,对长青说:“傻长青,村女是不需要侍女的。你留下来,做我的人脉。若是我以后回来,你可以告诉我京城都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长青犹豫再犹豫,觉得小姐说得也很有道理,哽咽着复述她的话:“对,小姐需要人脉,长青帮小姐留意京城的事。”
许明镜笑了起来,心想,真好骗。
她找长青要来了已经穿不下的侍婢衣裳,她身形小,穿着刚刚好。换下这身罗衫,她就不再是许明镜了。
侯府到底没有赶尽杀绝,没让她顶着大雨走回去,而是借了她一辆马车。长青捂着嘴哭泣道别,要她早日回京城来。应明镜撩开车帘,让她快些回去,别再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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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言的车夫扬起鞭绳,马车的轮子转动起来。应明镜微微探出头,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她认真地看着逐渐远去的侯府和京城,心里默默地对长青道歉。
京城,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除了这身衣裳和她的名字,她什么也带不走,没意思。
应明镜还是侯府嫡女时,马车里瓜果丰盈,这辆马车里却空荡荡的,只有几条巾帕。她松开车帘,随手取了一条巾帕擦着发上脸上的雨水,倚靠在车垫上,却觉得后腰被什么咯了一下。
她伸手去摸,小小的身子有些僵住。这身衣裳的后腰处,有什么东西,她穿上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
下人们会在自己的衣服上缝上口袋,珍贵的钱财首饰贴身放着,才不会被偷走。但这件衣裳已经不合身,不会再穿了。
应明镜慢吞吞地把那东西拿出来,借着闪电的光亮,看清了那鼓囊囊的东西,是几张银票包起来的玉镯。
……长青这丫头,这是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塞给她了吗?
捧着这叠并不多的银钱,和成色很差的玉镯,应明镜笑了笑,接着用巾帕擦干自己。只是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她将脸埋进了巾帕里,无声地耸动肩膀。
也许这是除了衣裳和名字,应明镜为数不多在京城得到的东西。
或许拥有过,也算得到。
马车行驶了十几天,终于到了莲香镇。车夫一路沉默寡言,但一日三餐都没有亏了应明镜。抵达莲塘村时,应明镜还在啃着糖饼。
村口往来的人并不多,但基本都步履匆匆。只有一个人一直立在原地,不住地张望。
应明镜心中一动,马车停下,那人迟疑地走来,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你是,侯府来的小姐吗?”
几乎是一瞬间,应明镜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她笑盈盈地答道:“是我,我叫应明镜。”
那男人很高兴,上前抱了抱她,说他是她的爹爹。他领着她,一步一步回到了她原本的家里。
村里的房屋大多挨在一起,路不平整,有风吹过时会卷起尘埃。应明镜好奇地看着,这里和京城一点都不一样。
同样,这一路上也总有人在看她。
应明镜坦然应对着目光,大大方方地牵着齐氏的手,听齐氏殷切地说着他给自己准备的东西。
路过一间漂亮的屋子时,有位长得像白团子的小公子探出头来,看见齐氏便抬手问好:“应叔,添星姐姐去哪了?你身边的人是谁呀?”
齐氏身子一僵,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位富邻小儿子的话。
“你又是谁?”应明镜直接问了出来,她被许家养得很好,唇红齿白气血足,和村里其他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于是,白团子小公子害羞了,腼腆地说:“我是方容珩呀,这里的人都认得我。”
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一个冷冰冰的稚嫩声音从那扇朱红大门后响起:“方容珩,滚进来吃饭了。”
方容珩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消失在门后边。
齐氏无措地对她说:“他是方家的小儿子,是我们的邻居。你和添星换回来的事,很多人都不知道……”
“没关系的,爹,我不在意。旁边是我们的房子吗?”应明镜轻快地打断了他的话,晃了晃他的手:“我们回家吧。”
她觉得这里,也蛮有趣的嘛。
5. 墙头看
得知有年岁相仿的玩伴,就是一件很让人舒心的事。回家以后,应明镜很快就从亲爹那里搞明白了隔壁方家的事情。
方家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每日在莲香镇卖些首饰杂物。后来发了一笔横财,带着年幼的儿子来到莲塘村定居。没过几年,方家的夫郎张氏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之前同齐氏搭话的方容珩。
那么方家的大儿子,就是那个喊方容珩回去、从门缝一闪而过的清瘦身影吧。应明镜记在了心里。
齐氏告诉她,那孩子叫方春慈,比她年长两岁。
不过这些应明镜都不是很感兴趣,回到莲塘村已经三天了,她连院子都没有出过。有好事的村民特地来看笑话,连应明镜一根毛都没看见,只得悻悻地回去,逢人说起,便是“当真不如添星”,或者是“倒是随了她那个娘”。
哦对,应明镜她的娘亲还活着。那日来接她的只有齐氏,她还以为她娘早已过世,不敢多问。直到晚上齐氏做好了饭时,从偏屋飘出来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把她吓了一跳,小心地问齐氏能不能看到那个人,把齐氏逗笑了。他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这是你娘。”
那个女人原本只是木木地坐下,听了他们的话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瞅着应明镜,说了一句:“换回来了啊。”
应明镜乖乖地喊了她一声娘,但那女人没再开口。三天了,她和应明镜也只说了这一句话,非常诡异。
齐氏习以为常,告诉她:“你娘就是这样的,不要怕。”
应明镜嘴上说着不怕,但每晚都会把房门紧紧锁好,才能安心入睡。
若是不提这些无聊的、古怪的事,应明镜的日子过得还是很舒心的。
应家和她想象中下地干农活的人家不同,应家是做木匠生意的。齐氏包揽了莲塘村的生意,修补家具,雕刻装饰,还卖些农具。偶尔还会还接到大的订单,做木桶,打柜子。应明镜每天都会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齐氏做木工活,还会给他递一递工具,得来一两声夸奖。
这是她第二喜欢的事情。
至于第一喜欢的事情,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做的。那便是听隔壁的方家两兄弟吵嘴。
两家只隔了一道围墙,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若是应明镜勤快些,爬到墙角的树上,连方家院子里发生了什么都能看到。
仅仅来了几天,应明镜就知道,方春慈和方容珩的关系不好。方春慈总是和方家母父告状,还没等方家母父训斥,方容珩就会哭闹耍赖。
很好玩。
今天她的运气很好,一大早就听见了方家院子的吵嚷声。方家母父似乎要去镇上,交代了大儿子打扫院子清洗衣服,让小儿子看书识字。
若是让应明镜选,她宁愿扫院子洗衣服。在侯府待了那几年,她已经厌学了。只是方春慈并不这么想,他声音恼怒地质问母父,为什么他要做那么多活,方容珩却什么都不用干,他也想看书识字。
方家母父急着出门,没搭理他。于是方家的院子里传来摔摔打打的扫地声,混杂着方容珩的嬉笑。
应明镜今日难得有些勤快,她终于生出点好奇心,想知道这位好学的方家长子是什么模样。于是她矫健地攀上树枝,趴在墙头上悄悄露出一双眼睛。
方容珩捧着本书,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摇头晃脑地大声读着:“天、地、玄、黄……”一边读还一边注意着方春慈的动静。
方春慈个子很高,胡乱地将被风吹落的叶子扫到路旁,只是动作十分不耐烦,很快便将扫帚摔在了地上,猛地回头瞪向方容珩:“有什么好读的,这点东西都记不住!”
这一扭头,他的半边侧脸就落入了应明镜的眼中。细长的眉眼,白皙的脸,柔和的长相比京城娇养出来的小公子还要好看三分。应明镜本想看一眼就下去,这会儿却有点舍不得了。
不过,好看是好看,脾气却和相貌一点也不搭。
而在她发呆的时刻,方家兄弟已经开始了新一轮争执。往日她只是听见二人拌嘴,这次却见到了不一样的情景。
她看得分明,方春慈也是想读书的,却一直言语讽刺弟弟读书没用,而他自己,扫完了地拿出了木桶,将衣服浸在水中用力搓洗。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丝毫不耐,反而从中得到乐趣似的。
只见他搓洗完衣服,揉了把皂角,将手指圈起,很快,一个晶莹的泡泡颤巍巍地从他手上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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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方容珩看呆了,将手上的书丢到了一旁,天地玄黄也不念了,抓着方春慈的胳膊央道:“哥哥,我也要玩,让我也玩一会吧。”
方春慈却义正言辞地拒绝道:“这怎么是玩呢?娘让我洗衣服呢。”
方容珩眼巴巴地盯着他搓一会儿衣服,玩一会儿泡泡,心里痒得不行,脱口而出:“那我来洗衣服吧!”
应明镜本以为方春慈会马上同意,没想到他还是一直推辞,直到方容珩可怜巴巴地说道:“我拿娘给我的买的连环画给你换,你教我玩泡泡……不,是洗衣服。”
“娘还给你买连环画了?!”方春慈细眉倒竖,但很快又忍下自己的脾气,“不情不愿”地说:“那好吧,你可要好好干。”
方容珩颠颠地跑去将连环画找给他,仔仔细细学了怎么吹泡泡以后,迫不及待地玩了起来。
方春慈拿着连环画,却没有高兴的样子,只是垂着头,慢慢地翻了两页。
应明镜站得有点累,刚想换个姿势,结果脚下一滑,狼狈地抱着树干才没跌下去。
树枝颤抖了两下,她一转身,就对上了那位漂亮公子惊讶的眼睛。
应明镜比了个嘘的手势,朝他笑了笑,扭身轻巧地跳下了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原本是那位添星小姐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些书籍整齐地码在桌上。应明镜本来对这些极为排斥,但想到刚才方春慈低落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些书也没那么可恶。
轻而易举能得到的时不会珍惜,等看到有人想要而不得时,才会升起一点庆幸来。那么现在让她来珍惜珍惜吧。
她随意抽了本书籍出来,里面夹了张纸,上面的字迹清丽飘逸,应当是那位添星小姐所写。
应明镜看了还没两行字,齐氏忽然敲门进来,面容喜悦告诉应明镜:“明镜,爹同村学的夫子说了,明日你便可以直接去上学了。”
“添星有的,你也该有。”齐氏温柔地说道。
应明镜眨了眨眼睛,很想告诉她爹,其实这个,她没有也行。
不过她还是应了下来,她不想违背齐氏的好意。至于那本书,她迅速合上了。
还是下次再珍惜吧。
6. 持偏见
若是可以选择,比起上学堂,应明镜更想跟着齐氏学做木匠。
但她知道,这里不是侯府,要去读书不像过去那样简单,只要候女去打声招呼就好了。齐氏一定为这件事奔走了很久,才替她争取到这次机会。她不忍让齐氏的努力落空。
应明镜不喜读书,碍于虞氏的管制才不得不学。不过去学堂会遇见很多和她年岁相仿的孩子。应明镜学习不行,组织玩乐倒是一呼百应,各个世家的孩子都受她摆布,听从她决定玩家家酒或者军事游戏。
村学的小孩子应该会比京城更多吧。
应明镜怀揣着对玩伴的美好幻想,搂着齐氏给她做的书囊沉沉睡去。
熬夜做完工的齐氏回屋时,特意透过窗子看了眼,见应明镜这样,心里软软地笑了下,到底还是小孩子啊。
他抬脚走进了另一间空屋子里。他没有和应宣睡同一间屋子里。
上学那日,应明镜是被一阵争执声吵醒的。虽然那声音很快小了下去,但应明镜已然睡饱,整个人十分清明。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屏息凝神地偷听。
“你不愿去送便罢了,那么大声作什么,吵醒了明镜怎么办?”
“我没有不愿意啊,但今天是邮差送信的日子,万一添星送了信来我却没收到,那多不好。”
“……可是明镜才是我们的孩子。侯府也不会想我们总是联络添星。”
“谁知道侯府会怎么对待添星呢!侯府薄情,养了那孩子这么多年说送走就送走……叫明镜,是吧……
我看人很准,明镜是娇养出来的,吃不了苦,比不上添星……她最后还是会回侯府的,养不熟……”
“这话你别在明镜面前说!”应明镜听见了齐氏有些愠怒的声音,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里,蒙上了被子。
娇养出来的吗?比不上许添星吗?
她娘都没有和她说过话,没有仔细看过她,都不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她只是小,又不是傻,她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应宣似乎不喜欢她,可她不明白。明明她才是娘亲的亲生女儿啊。
虞氏也不了解许添星,却为了她,把应明镜整个房间的东西都扔掉了,全部给她换新的。为了不让许添星见到她,连离开侯府都要从偏门走。应明镜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许添星是虞氏的亲生女,可她也是应宣的亲生女,为什么应宣去不喜欢不在意她?
应明镜的心里弥漫上一层说不清的情绪来,她吸了吸鼻子,假装自己打了个哈欠,困倦的眼泪掉出来。结果闭上了眼睛,竟然又昏睡过去。
齐氏敲了敲她的屋门,温声唤道:“明镜,该起床去村学了。”
应明镜被叫醒时还没回过神,等齐氏又敲了敲门,她才慢吞吞地坐起来应了一声,伸了个懒腰。她神采奕奕地跳下床,换了衣裳跑出去洗漱,心情又变得很好。随便她娘怎么想,她应明镜最擅长的就是讨人喜欢,她娘只是不了解她,等和她相处熟悉了以后,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早饭,齐氏蹲下来对明镜笑了笑:“今日娘有事,不能送你,爹送你去村学吧。”
应明镜咬着鸡蛋,欢快地点了点头:“好呀。”
应宣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应明镜也不在意,吃过了饭牵了齐氏的手,笑嘻嘻地和应宣道别:“娘亲再见,我去村学了。”
应宣慢慢点了点头,没有看她。
齐氏带着应宣去学堂,一路上收获了不少人的目光。有人笑着和应明镜打招呼,应明镜也一一回应了,只是她们每个人的反应都有些古怪,只是看着她,发出“啧啧”的声音。
其中一个大叔粗声粗气地对着齐氏喊了一句:“星姐儿还会回我们村吗?”
齐氏的声音很冷淡:“等村长从京城回来,你可以问问她。”
那位大叔很不满地喷着气,和其他看热闹的男人们抱怨道:“添星要是我养的闺女,无论如何也得跟去京城看看……”
旁边的人推了推他,又朝着应明镜的方向努了努嘴。大叔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于是应明镜便知道,这里的人似乎都不太喜欢她。
她想起长青的话。因为那位应添星小姐太好,所以全村人都喜爱她,连调换她的人都后悔了,说出了真相。是气她占了许添星的位置吗?应明镜很是搞不懂这些人的想法,她踢走了一颗脚边的小石子。
“明镜,你回来爹很高兴,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其他人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齐氏仿佛看出了应明镜心中所想,低头看着她,轻轻捏了捏应明镜的掌心,笑道:“我们明姐儿最好了。”
应明镜没有乳名,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喊她。她很高兴,仰着头开开心心地说:“爹也很好。”
一直把她送到学堂门口,齐氏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应明镜蹬上台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笑声:“你怎么还要爹送呀,添星每次可都是自己来的。”应明镜回头看去,那女孩子蹦跳着过来,从她身边掠过,对屋内的伙伴们喊道:“快来快来,代替添星的人来啦!”
霎时间,学堂正门便挤满了孩子,像鸟雀一样叽叽喳喳。
“因为我第一次来嘛。难道你第一次来上学,没有要人送吗?那你可这厉害。”应明镜含笑对那女孩子说,那女孩瞪大了眼睛,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应明镜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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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回话,也不管挤成一团注视她的人,礼貌地对挡在门口的小孩子们说道:“请你们让一下,我要进去。”
或许是她的表情和周身气度同周围孩子不一样,那些孩子莫名顺从地让开路,应明镜轻巧地钻过,走进了屋子里。屋子里有零星几个孩子,见到她只是互相对视,相互推搡玩笑,没人和她说话。应明镜乐得情景,环视一周,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
过了一会儿,方才门口和她说话的女孩子摔摔打打地走进来,脸色很难看。有个男孩子殷勤地跑上前迎接她,很期待地问:“程禾,你来了,你娘给你买新出的话本子了吗?”
听了他的话,学堂里其他孩子顿时都围过去,众星捧月般嚷道:“买了吗?买了吗?”
程禾的脸上终于带上了笑容,伸手从兜里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小的书册来:“当然买了,我娘最疼我。我已经看完了。”
其他孩子很高兴,祈求着程禾给他们也看一看。程禾得意地瞥了眼应明镜,嘴角咧开。看吧,即使是京城来的又怎么样呢?
应添星在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围在她身边,现在应添星走了,她程禾就可以做整个学堂的老大了。
“借给你们看可以,但是别弄坏了,这话本子很贵的。”她又一次瞥向了应明镜,恰好应明镜也朝她投来了目光,似乎对她的书很好奇。程禾更得意了,无声地对她说:就不给你看。
应明镜辨认出了她的话,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这时,方家的两兄弟,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子里。
他们也来这里上学啊。应明镜撑着脸颊想,她还以为方家人不让方春慈读书呢。
方容珩看到她时,眼前一亮,朝着她走过去,想要坐到她身边。程禾站了起来,声音亲昵地说道:“方容珩,《七仙子》出了最新回,你要不要看?七仙子被带回天庭,董小姐也追去了哦。”
顿时有人叫道:“哎呀程禾,你怎么说出来了!”
程禾没觉得自己提前透露剧情的行为有什么不对,一个眼神横过去:“那你还要不要看?”
那孩子顿时讨好着妥协了:“当然看,我要看的。”
方容珩犹豫了,他看看应明镜又看看程禾,很难抉择的样子。
“如果你和她坐的话,我就不把书借给你看了。”程禾适时补充了一句,方容珩顿时更为难了,还有人偷偷看应明镜的笑话。
比起新来的邻居,方容珩还是更想知道故事的发展。他刚准备对应明镜说明天和她一起坐,这时,他那个讨厌的哥哥方春慈,忽然越过他的身边,将书不轻不重地放到桌子上,对方容珩说:“我坐这里,你去别的地方坐。”
他坐到了应明镜身边。
7. 玉镯失
本来他也不想坐在这里!
方容珩气鼓鼓地瞪了方春慈一眼,拖着自己的书袋坐到了程禾边上。程禾见他过来,也不再摆脸色,将拿出话本子朝他推过去,方容珩顿时又喜笑颜开。其他孩子们也涌过去,迫切地想要看一眼书页。看不到的则喋喋不休地询问,想知道后续究竟如何了。
那边热闹得堪比十五灯会,应明镜这边却安安静静,与世隔绝一样。
方春慈虽然在她身边坐下,但坐得端正挺直,视线一直落在书页上,书页一直没有翻动,头却朝着程禾那边微微倾斜。
应明镜看了个仔细,主动跟他搭话道:“你看过那个故事吗?”
方春慈似乎吓了一跳,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拘谨且小声地答了:“嗯。”
“你看到哪里了,想不想知道后面是怎么发展的?”应明镜凑过去同样小声地说:“我也看过,我都知道哦,可以讲给你听。”
这位漂亮的小哥哥皱了下眉头,把凳子微微挪开,离她远了些。他说:“不。”
简单得好像多说一个字会浪费口水一样。
应明镜心中大感遗憾。方容珩的哥哥还真是不好相处。
外头响起了清脆的摇铃声。徐夫子走进来,将夹带的书卷放到桌上,威严地扫视一圈,语气严肃地说道:“都安静,回到位子上去。”
聚在一起的小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四散开各自归位。
徐夫子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道:“从今日起,应添星就不在我们学堂读书了。不过,应明镜来到了我们的学堂里,大家欢迎她。”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怯生生地问:“应添星去哪了?为什么不让我们和她道别?”
还有人不敢置信:“真的假的?应添星不在莲塘村了吗?”
这都是消息不够灵通的人家。应明镜想。不过,这样消息不灵通的孩子只是少数,更多的孩子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屋子里还响起了男孩子的抽泣声。
应明镜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笑意。许添星是进京城过好日子去了,这些人怎么搞得好像许添星已经不在了一样呢?
她扬起的嘴角被徐夫子看到,徐夫子有些不悦,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应明镜,一看就不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孩子,和应添星不同,不像是个守规矩的。
徐夫子最得意的学生便是应添星了,应添星读书勤奋刻苦,对她这个老师也十分尊敬,得知她真实身份时,徐夫子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普普通通的应家妻夫,如何能生得出这样好的孩子呢?
京城的学堂比村小要好千倍万倍,应添星有她的光明前途,也不知经过了那些名师的教导,添星那孩子是否还会记得她这位夫子。
就在徐夫子陷入突如其来的情绪中时,一阵噼里啪啦的鼓掌声忽然响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方容珩正用力地鼓掌,扭头笑着看向应明镜。
应明镜没忍住,哈地笑出了声。这个方容珩,怎么有点傻傻的。
程禾轻轻碰了下方容珩的胳膊,小声地抱怨:“添星都走了,你还这么高兴。”
夫子也咳了一声,制止了他:“好了方容珩,我们要开始上课了。”她扫了应明镜一眼,将那点轻蔑藏进眼底:“都别笑闹了,像什么样子。”
方容珩连忙哦了一声,放下了手。
欢迎应明镜的事就这样被轻轻揭过。从始至终,应明镜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反正也不是真的欢迎。她望向了窗外,耳边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外面的天气很好,只是她的运气不太好,没有遇到合眼缘的人。村小也一样没什么意思。她把手伸进书囊里摸了摸,里面放着长青送给她的玉镯。她不敢戴在手上,怕上蹿下跳把玉镯碰碎。这是朋友送给她的礼物。很珍贵,也可以给她带来力量。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个上午,铃声一响,应明镜身旁的方春慈便站起身离开。应明镜慢吞吞地将书册装回书囊,准备带回去,被身旁的女孩子阻止了。
她坐在应明镜的后面,对她笑了笑:“我们都把东西留在学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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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啊。”应明镜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太特立独行,没有带走书囊,也朝她笑笑:“谢谢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抿了抿唇,说道:“我叫李听竹。”
应明镜点点头,决定示好:“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但是李听竹摇了摇头:“我……晚一点再走。”
“好吧。”应明镜并不气馁,她愉快地和李听竹挥了挥手:“那再见啦,李听竹。”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李听竹怔愣地看着她,最后轻轻地说:“再见。”
几个孩子围过来说:“李听竹你真贱,应添星走了你就讨好新来的。”
“你以为应添星走了,新来的就不会讨厌你了吗?她要是知道你爹是出来卖的,也会离你远远的!”
“你和你爹一样,好恶心,只学了怎么讨好女的吗?”
“你知道你爹又勾引别人家的妻主了吗?他应该染上花柳病死掉。”
不过半大的孩子,说得话宛如针一样扎在人心上。他们不懂话的意义,只是从自己的娘爹那里听来,但能感到其中的恶意,并积极地释放出来。他们哈哈地笑起来,知道这样能让李听竹难过。
谁让她爹是赤楼出身的呢?
李听竹浑身颤抖,却一句也没有反驳,只是捂住耳朵趴在桌子上,泪花在眼眶打转。
应明镜对这些全然不知,有人主动对她表示友好,这对她来说是个很不错的开始。
只是,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当她吃过午饭再回去以后,发现原本坐在她后面的李听竹,搬到了离她远远的位置。她有些郁闷地坐下,轻轻叹了口气,决定抛到脑后不想,准备先掏出书册温习一下功课。
只是她的手放进书囊里时,半天都没有再动。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好像有一顶乌云压过。她一把扯出了书囊,将所有的东西都拎出来,手在微微发抖。久违的愤怒在她全身奔腾游走起来。
长青送给她的镯子,不见了。
8. 讨公道
若是其他的事,应明镜忍了也就罢了,偏偏丢的是这只镯子。
她站起来,环视了所有人一圈,认真地问:“你们谁看到了我的镯子?”
“应小姐,来上学带什么镯子啊?”程禾最关注她,听见她站起来说话立刻响应道,只是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你看到了吗?”应明镜视线锐利地盯着她,程禾下意识挪开了眼睛。“你可别冤枉好人啊,我根本没经过你那边!我也是才来的好不好!”她叫道。
“那我的镯子丢了,你在这起什么哄?”应明镜寸步不让,甚至朝程禾的方向走了两步。
程禾更加不怕她,甚至迎着应明镜上前:“怎么了,我随口一说,还不让人说话了啊?”应明镜根本不敢动她一个指头,她娘可是村长!!如果她敢动手,她一定要给应家人一点颜色看看!
她心里想的澎湃,身体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周围的孩子们也都紧张地旁观,心里暗暗猜想若是打起来谁能获胜。这一场景也在学堂中迅速地传播开。
“出什么事啦?”
“新来的应明镜镯子被偷了!”
“是程禾偷的吗?应明镜好像在跟她打架!”
“真的假的,快去看看!”
心情有些低落的方春慈一踏进学堂的院子,就听见每一个人都津津有味地说起这件事。
没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不问别人,踏进屋子里准备瞧个明白。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他好不容易才挤进去。
不过,预想的二人打起来的场面并没有看到。方春慈只看见应明镜站在程禾身前,比程禾高了半个头,随手拿起了程禾桌上的话本子。
“第十回,七仙子天庭受审问,董小姐只身闯天门,是吗?”她清脆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笑意。
“你想干什么?快点还给我!”程禾生气地想上前抢夺,但应明镜将书一举,她便够不到了。
“你知道吗?结局里,董小姐没有为七仙子留在天庭历练哦。”应明镜的笑容越来越大,将书丢到了程禾的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仅如此,玉帝和王君也没有留下七仙子,剔去了他的仙骨,将他贬到了凡间,和董小姐一起过穷苦的日子……”
“啊!!你别说了!不许讲了!”程禾尖叫地打断她,胸口剧烈地起伏。
“不想听了吗?那真不凑巧,我不是故意告诉你的,只是随口一说。”应明镜笑容冷下去,压低声音对她说:“什么都不知道,在装什么呢。”
程禾被她气哭了。
方春慈看了全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位新来的应小姐,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可欺。他想到上午时应明镜想告诉他故事时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故事是这样的结局吗?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啊。
徐夫子这时走进来,棍子咚咚咚地敲在地上,孩子们一哄而散。徐夫子厉声呵斥众人:“都干什么呢!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应明镜!程禾!为什么打架!”
程禾趴在桌上哭,没有回答徐夫子的话。徐夫子虽然生气,但程禾毕竟是村长的女儿,她也不想多为难她,便瞪向了应明镜:“你第一日徕就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侯府是如何教养你的!”
“夫子,我的玉镯不见了。”应明镜迎着她的视线,对她说道。
“什么玉镯?我怎么没见你戴过?”徐夫子皱紧眉头,应明镜回答她:“我一直放在自己的书囊里,中午回来以后就不见了。”
徐夫子语气有些冲:“是不是你记错了?你来上学,带着镯子这种东西做什么?是不是存了炫耀的心思?你先回去找一找再说吧。
“我的东西是在学堂丢的,您该为我主持公道。”应明镜深吸一口气,张口就来:“并非我爱慕虚荣贪图轻物,实在是那镯子是侯府主君所赠,既是纪念,也是信物。
我感念侯府对我的养育之恩,才日日带在身上,也是怕弄碎有损,才装进书囊,不想今日竟不见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若是实在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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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只好给侯府去一封信,言明是在莲塘村的莲塘书院丢失的。就是不知侯府是否会对书院心存偏见……”
“行了,不用拿这个威胁书院。”徐夫子毕竟是大人,一眼看穿了应明镜的心思,虽然心中不满,但她也确实担心应明镜所说的事发生。
她努力缓和了语气,保持着威严说道:“若是真这样重要,就不要轻易带来书院。你先回座位去,我来替你找。”
应明镜朝她行了一礼,十分坦然。反正没人会去问侯府究竟是不是真的,更不会有人知道,那只镯子是侯府下人所送。她自然要往严重里说,叫夫子和拿了镯子的人明白问题的严重。
徐夫子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有人主动承认吗?现在承认错误还来得及,不要等我发现了再处置你。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样的道理你们应当明白,若是做了小偷,全家人都要蒙羞。”
学堂里鸦雀无声,孩子们都低垂着头,只有应明镜望着徐夫子。对上她的视线,徐夫子有些恼怒的尴尬。
她等了一会儿,失望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所有人把自己的东西都摆出来,一件也不许遗漏!”
孩子们面面相觑,徐夫子催促道:“快啊!还要我请你们不成!”
话音刚落,所有人立刻动起来,忙忙地将桌肚里的东西摆出来,带了书囊书袋的,哗啦啦把东西倒的满地都是。
应明镜目不转睛地看着每一个人,心中有些忐忑。她不知道拿了镯子的人是否会藏起来,若是找不到镯子,她又该怎么办。
当她的目光扫到李听竹时,意外地察觉到,李听竹有些畏缩和躲闪。难道和她有关吗?今日唯一一个和她打招呼的人,是拿了她镯子的人吗?
在她满心愁绪时,当啷一声破裂脆响在她耳畔响起。应明镜惊讶地看向了身旁的人。
她身边的人,方春慈,也同样惊讶地望着她,接着,她们都看向了声响的来源。
一只玉镯从方春慈的书册里掉落出来,静静地躺在那里,碎成了两半。
9. 没关系
“方春慈,你居然偷东西!我要回去告诉娘和爹!”方容珩本就因为方春慈中午丢下他折返回学堂感到生气委屈,这下眼尖地看到玉镯从方春慈的书里滚出,自认为明白了其中原因,立刻尖声叫嚷道。
霎时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方春慈身上,包括徐夫子。她皱着眉头朝这边走过来。
面对这样莫须有的指控,方春慈攥紧手,语调扬得很高:“不是我!”
应明镜捡起那两半碎镯,手微微颤抖着。
徐夫子指着镯子的残骸问应明镜:“这就是你丢的镯子吗?”
应明镜点了点头:“是。”
徐夫子便瞪起眼睛,怒视方春慈:“你还不肯承认错误么?”
方春慈倔强地说道:“不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认!”
“那你说,为何镯子会在你的书里?谁是最后一个离开学堂的?”徐夫子看向其他人,问道。
“夫子,就是我哥哥!他原本和我一同放学回家,但是他突然丢下我自己折回学堂,过了半天才回家。而且回来上学时还不等我,定是做错事心虚了!”方容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主动将他知道的事报告给夫子。
“方春慈,你是不是最后一个离开学堂的人?”徐夫子转向他问道。
“……是我,但我没有拿镯子!我根本不知道她还有镯子,如何能偷!”方春慈声线颤抖,一双眼已然红了。
“那你折返回学堂,是做了什么?”徐夫子盯着他,对他十分失望。她本就看不起男子读书,只是方春慈向来读书认真,她也对他存了几分期许,却没想到他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我……”方春慈却说不出来话,在外人看来,他便是心虚了。
徐夫子心中已经认定了真相。男孩子家家的,就是上不得台面。不仅做出偷窃的事,被拆穿了还不承认。
“你还是不肯承认错误吗?”徐夫子厉声呵斥道,她看了眼应明镜,心里升起一丝焦灼。镯子已经碎了,若是应明镜当真计较此事,告诉了侯府怎么办?
“算了,夫子。不用了。”应明镜在这时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她坐下来,将镯子的残骸收进了书囊里:“是我不该把镯子带出来,我也有错,此事便算了吧。”
见她并未计较,徐夫子心中反而升起了愧疚。她坚定地说道:“此事我一定替你做主。”她转向方春慈:“你若是现在承认错误,向应明镜道歉,这件事就此揭过。你若是不承认,就要受罚!”
方春慈背挺得笔直,他说:“我愿受罚,此事不是我做的,我绝不认错。”
“好,你既然不悔改,那就成全你。”徐夫子怒极反笑,将他叫到前面,让他伸出手来。
十下戒尺破空作响,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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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实打实地打下来,一点都没有心慈手软。她存了教训的心思,想让他认错,但直到方春慈掌心红肿,仍抿紧嘴唇一声不吭,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另一只衣袖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指关节都泛着白。
他走回座位上时,应明镜又看了看他,他瞪了应明镜一眼,拿出书册来假装认真听课。
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越想越生气,还有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在方容珩和他炫耀七仙子故事的时候,头脑一热跑回学堂,偷偷地翻完了程禾带来的话本子。现在倒好,不仅莫名其妙背上了冤枉官司,还挨了打!还不知道回去方容珩会如何对母父说。
他想得太入神,没注意到有纸条飘进了他的桌肚里。应明镜无奈,轻轻戳了下他,又换来他恼怒的一瞥。
应明镜朝他努了努嘴,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那张纸条,低头看去。上面只有六个字,字迹刚劲有力,方春慈的眼里忽然蓄起一汪小湖。
那张纸条的内容是,“没关系,我信你”。
她凭什么相信他呢?连他的弟弟,书院的夫子都不信他,她这个被偷了镯子、镯子被他摔坏的人,却安慰他,说没关系,说信他。这是什么道理呢?
他攥紧那张纸条,泪滴大颗大颗地从眼中落下。
他蜷起红肿的掌心,小声地、委屈地喃喃道:“不是我啊。”
10. 明镜悬
被冤枉被误会的事,其实很久以前也发生在方春慈的身上。
那时候他不过四五岁,每天都要照看弟弟,但娘和爹还是对他不满意。他经常能听到夜深时,娘和爹的低语,大多是关于他,对他的抱怨。
说他如何如何不好,说他照看弟弟不尽心,若是有什么吃的还要和弟弟抢,性格很差劲……说着说着,还提到要把他送给别人家养。
她们以为方春慈睡了,其实他没有。他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很害怕,不想被送人。从那以后他每次都吃得很少,凡事都谦让弟弟,把自己的也让给他。这次她们终于高兴了,还会夸奖他知礼懂谦让,说家里事最信任他。
那时他天真的以为,他们说的是真的,他愚蠢地相信了她们的话。
直到有一次,娘丢了银钱,而且丢了很多。她面色阴沉地和爹说起这件事,因为他也知道银钱的位置,她们一致认为是他偷拿的。
两个人轮番盘问他,可他什么都不知道,那银钱他连见都没有见过。可他怎么说,娘和爹都不相信。
见无论怎么威逼利诱都问不出来,就将他狠狠抽了一顿,也许是想解气。他们边打边骂他狼崽子养不熟,年纪小心思多,质问他想要拿那些钱去做什么,方家养了他他竟然敢偷钱。
任由他如何辩解,如何求饶都没用,那顿打让他三天都没能起来床,还忍受了多日来自母父的他冷言冷语。
方春慈对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最深的印象便是痛。身上痛,心里也痛。但是他认为,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那时候他们便会知道,他真的没有做,她们一定会愧疚的。
他靠着这样的想象煎熬着,每日都希冀着银钱突然出现,母父心疼他,和他道歉,给他做好吃的安慰他。可是他一直没能等到。
后来,又过了好多天,他爹和他娘深夜闲谈时被他听见。原来就在打了他的第二日,她们就在柜子深处发现了那些钱,是爹把钱换了地方藏起来忘记说,而年幼地方容珩又在柜子里玩闹,将钱的位置推得更深。二人谈起那笔钱失而复得的喜悦,自然也说起了被冤枉的方春慈。
可是,没有愧疚,没有道歉,只有他娘轻描淡写地那句句:“误会就误会了,也让他长长记性。”二人甚至互相笑着说起,发现以后对待他演得如何,有没有保持应该有的冷漠态度。
那夜他蒙在被中流了一夜眼泪,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委屈全都是笑话。他起誓再也不要为这样的事哭。误会也好故意的也罢,他都不要再在意,这都是他的“教训”。连他的亲生母父都这样教训他,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但是应明镜的那张纸条,将他积塞已久的委屈像塞子一样拔出来,让他的情绪失控宣泄。
本就不是他做的!为什么都不相信他!
应明镜不愿向夫子追究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一见方春慈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他。她看得分明,镯子从书中掉落的那一刻,他也同样的惊讶。面对夫子质问时,他也没有心虚,没有恼羞成怒,更没有虚张声势,这不是偷盗的孩子可以做到的。
况且,在递给他那张纸条以后,那家伙连清冷的表情都不见了,隔一会儿就要抹一下眼泪,看起来实在委屈可怜得很。应明镜想,别说不是他,就算真的是他,她也认了。
本来此事她并未放在心上,打算回去看看是否能补救。可是等放学后,方容珩吧嗒吧嗒跑过来,主动说道:“明镜姐姐对不起,我哥哥惹麻烦了,我们把镯子赔给你吧,我会让他道歉的!”
收拾东西的方春慈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还要我说几次?我没有拿。”
“哥哥你都被罚成这样了还不承认。”方容珩笑着说:“你和小时候一样倔。做错了事非要嘴硬。你把镯子摔坏了,总是事实吧!”
方春慈顿时又回想起来被屈辱责打的日子,他没忍住冲他吼了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们家都要被你连累,你凶什么嘛!”方容珩委屈地朝着应明镜说道:“明镜姐姐你看他!”
应明镜没看他,自顾自地装着自己的书囊。
方容珩撅了撅嘴,觉得她一定是因为哥哥偷东西迁怒了他,想继续劝说方春慈跟她道歉。
“七仙子被剔去仙骨了。”方春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方容珩茫然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董小姐没有为七仙子留在天庭。”方春慈又说,应明镜转过头去强忍笑意。看来他把她讲给程禾的话听了个全。
“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容珩叫道。
“被剔去仙骨的七仙子最后和董小姐回凡间过穷苦的生活了。”方春慈平静地说出《七仙子》这部故事的全部内容,方容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忍无可忍地说道:“方春慈!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说的是七仙子的后续啊,你不知道吗?”方春慈朝他微微一笑,又重复一遍:“七仙子和董小姐回凡间过苦日子了。”
“不可能!你乱说!”方容珩不相信他,认为这是他胡编乱造的。
“他说的是真的,这话本的结局早就在京中贩卖,结局确实是这样。”应明镜适时地补充了一句,“我回这里前就已经看过了。”
应明镜毕竟是真正在京城待过的人,说这话十分有可信度。方容珩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他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真相。更无法接受的是,方春慈竟然比他先知道!!
缓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将话题转移到原本说的事上:“方春慈,你偷东西……”
“七仙子的后续我都知道了,但是你还没看过,我比你知道得要早。”方春慈迅速说了一句,他太懂如何拿捏方容珩,他最接受不了自己有什么他却没有。
果然,在他说完这句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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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容珩马上变得焦躁起来,方春慈更加镇定,无论方春慈说什么,他都重复着刚才那句话,成功地把方容珩气哭了。
他赌气,丢下方春慈自己跑走了。应明镜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了。
“你怎么这样。”她笑盈盈地说了一句。
“我是跟你学的。”方容珩回敬她,两个人对望,不约而同笑起来。
这是应明镜第一次见方容珩笑,她看了有点发愣。方春慈不是生气,就是面无表情,小小年纪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现在笑起来,应明镜才发觉他不过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孩子。
方春慈揉了揉鼻子,很快收起了笑容,问她:“你为什么相信我?”
应明镜不打算把她的想法说出来,她拎起了书囊轻快地说道:“因为你说不是你做的啊,你宁愿受罚也不愿承认,那我当然相信你啊。”
方春慈愣了愣,站在原地不动:“就这么简单吗?”
应明镜已经走远了:“还要怎么样呢?你说,我信你,就这样啊。”
方春慈追了上去,但一句话都没说,应明镜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了吸鼻子的声音。她脚步一顿,看向方春慈,他低垂着头,眼尾一片通红。
两人同路,她不好甩开她。于是应明镜想安慰他两句,但是她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词来,只好放慢了脚步,试着说:“那个偷了我的镯子,还陷害你的人,我们把他找出来,怎么样?”
“怎么找?”方春慈带着鼻音问。
“嗯……”应明镜思考了一下,决定从最简单的方面着手:“学堂里有没有不喜欢你的人?”
方春慈只想了一下,就迅速说出了好几个名字,并且还在增加。应明镜呛了一下,赶紧打断他:“你这也太多了吧!”
这个村小的学堂里,估摸着也就二十来个学生,方春慈一下子说了快一半的人……
“不可以吗?她们都不喜欢我,我觉得他们都会这么做。”方春慈闷闷地说道。
应明镜有些不解,方春慈这样长得好看,又气质冷淡的小郎君,若是在京城将会是炙手可热的对象,为何会在这里受挫呢?
“因为她们更喜欢方容珩呗。说我坏心肠,天天欺负方容珩。”方春慈哼了声,有点不开心地说道:“不稀罕。”
“好吧。”应明镜回了一句,她说:“你放心,我不会那样。”
“你最好不会。”听了她的话,方春慈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抬起眼睛看她,明亮柔软的光落入他的眼眸里,他说:“应明镜,你真的能找到吗?”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因为疑似人数众多想要推拒的应明镜,猝不及防撞入这样的视线中,她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当然能。”
“我会还你一个公道,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她一手捏着一半碎裂的玉镯,举起来将它们对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洞察秋毫,明镜高悬。”
11. 贵客至
应明镜忽然想到了什么,偏头问他:“你认得李听竹吗?”
方才方春慈念叨的那些名字里,并没有提到她的名字。
“当然认得,这里的人都知道她。”方春慈不明所以,还是答了:“她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人和她玩。”
“为什么?”应明镜有些好奇,李听竹对她一个新来的人如此友善,怎么会不受待见。
“因为她爹是赤楼的倌人,都不知她娘亲是谁。村里的大人和孩子都看不起她,说她晦气。都是那些长辈教的,觉得她爹勾引了自家妻主……”方春慈闷闷地说:“不过她爹对她很好很好。”
以前方春慈因为犯错罚站时,曾在门口看见李氏牵着了李听竹的手走过,温柔地问她晚餐想吃什么,还带她去放风筝。这让方春慈十分羡慕,他情缘自己和李听竹调换,方家妻夫可从未对他这样过。
“这样啊。”应明镜倒是没有想到李听竹的身世如此,再联想到她一开始对自己释放善意,后面又默默地远离自己,不知是否受了其他人的影响。
两人一路无话,很快就走到了家里。距离越近,方春慈的步子就越慢,应明镜敏锐地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怎么了?”应明镜有话就问。
“没事。”方春慈飞快地回了她一句,人却停在原地不动了。他低着头,小声说:“你先回去吧,我等一会儿再回去。”
应明镜看他这幅模样,觉得十分眼熟。还在侯府时,她的庶妹庶弟偶有犯错不敢见虞氏时,也是这幅害怕的样子,在街上一圈圈的溜达不敢回府,直到被人找。
她想通了这一关窍,心知或许方春慈在家不大受待见,应明镜笑道:“我同你回去吧,正好我也没见过你的母亲父亲,也该和他们打声招呼。顺道和他们解释这件事。”
方春慈的眼中增添了一抹光彩:“你愿意帮我解释?”
“是啊。”应明镜笑嘻嘻地说。她最擅长做这种事,曾经帮妹妹弟弟求情了好多次,现在给方春慈求情,也算是得心应手。
她先跑回去跟齐氏说了一声去方家,随后才跟着方春慈进了方家的院子。和趴在墙头看不一样,这次走进方家的屋内,才发觉方家的豪富并非虚名。整个屋子装饰得十分华美,最显眼的还是古朴木质书架上琳琅的书目,不比侯府的藏书差。
方家竟有这般底蕴吗?
应明镜惊叹了一瞬,一转身便看到了方家人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惊喜的方容珩,不过他只露了一面,就被方家主君温氏带回了屋子里。
应明镜本想着教养出方春慈这般性格的,必然是极严厉的母父,谁知见了她们二人以后,发现她们意外地好说话,不仅并未责罚方春慈,还对应明镜大加赞赏,直夸奖她有气度好心肠,还硬要将镯子的钱赔给她,非常忠厚老实的模样。
这和应明镜想的不大一样,她看了眼方春慈,看他松了口气的样子,心中愈发迷惑。既然他的母父如此好说话,他为何怕城那样?
方家妻主方汝笑容满面,语气里稍有歉意:“是我家春慈给应小姐添麻烦了,只是今日家中有客人,我们不便留应小姐用饭。”
应明镜从善如流地说道:“方姨不必客气,喊我明镜就是了。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那我就不打扰了。”
方汝和善地说道:“好,让春慈送送你。”
“你娘也没那么可怕嘛。”应明镜一跳一跳地走出方家,活泼地跟方春慈搭话。
方春慈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庆幸:“是我今天运气好。那位客人来我们家了。”
“客人?”应明镜不解。
“是我们家一位远亲,一直居住在莲香镇,每次过来都会补贴我们家,是我们家的贵客。她特别疼爱方容珩,每回来都会带很多很多礼物给他……”他说这话时难掩语气里的妒忌,他有很多闹不懂的事,这便是其中一件。
同样的方家的孩子,为何那位姨母只疼爱方容珩,每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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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问容珩如何,容珩想要什么,可轮到他却什么都没有。
“每次她来,我们家都会更加宽裕,娘和爹的心情也更好。这次也是碰巧了。”方春慈低声说道。
“那也是好事情,毕竟你不用担心会受责骂了。”应明镜语气明快地安慰他:“至于真的偷镯子的人,我会想办法找出来的。”
“……谢谢你。”暮色四合,方春慈隐在发中的双耳泛红,不过应明镜并未注意到。他说完这句话以后,立刻转身回了方家。
应明镜回家去,拿着镯子和齐氏说了修补的事。齐氏手很巧,替她将镯子粘了起来,只是有了两道丑陋的痕迹。应明镜对着灯火看了又看,干脆套在了手腕上。
之前镯子完好无损时舍不得,现在有了残缺,反倒什么也不怕了。
齐氏有些担忧地问她:“可是在学堂受了欺负?”
应明镜心中一暖,宽慰道:“没什么大事。”
“明姐儿,若是有人欺负你,说了你什么不好听的,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齐氏神情很是认真:“这里不比京城,有些孩子天生是个混不吝的,又没家人管教着,没有那么规矩。”
“爹,放心吧,我不会叫自己吃亏的。”应明镜想了想,问道:“莲塘村的村长是送添星小姐回京城了吗?”
齐氏点了点头:“是的,她……也许快回来了。”他心中有些黯然,添星刚回侯府,侯府立刻就将明姐儿赶了出来,甚至没让村长和她一起回来……
“好的。”应明镜乖顺地答着,已经有了揪出小偷的计划。不过,得趁着那位村长回来前施行,唬住这帮孩子们。若是等她回来了,她们发现她是灰溜溜被侯府赶走的,那法子就不奏效了。
第二日上学时,应明镜想与方春慈商议一下自己想的法子,却被意想不到的人拦住。
李听竹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在她家的拐角处喊住了她。
“我有话要对你说。”她轻声说道。
12. 道真相
“有什么事?”今日应明镜是自己上学的,齐氏没有再送她,这也是她自己要求的。她在李听竹跟前站定,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虽然听闻她有那般出身,但她看起来面色红润,干净爽朗,身形也不见畏缩,一看就是被教养得很好。
“昨日拿了你镯子的人确实并非方春慈,你别怪他。”李听竹攥着衣袖,低声说出了令应明镜惊讶的话。
应明镜有些意外:“你是如何知道的?”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既然你知道不是她,为何昨日不告诉夫子呢?
李听竹似乎看出了她的所思所想,忙说道:“应小姐,请恕我无法主动告知夫子真相。我和我爹,都要仰仗村长才能在莲塘村生活,不敢得罪那人惹事上身,请你勿怪。”
应明镜心中了然,看来拿了镯子那人和村长的孩子有关。她便笑起来,非常平易近人的样子,对李听竹说:“没关系,我知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会说出去。”她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只不过,我们学堂里还有村长的孩子吗?
“你不知道吗?程禾是村长的女儿。”李听竹下意识答了,随后忽然反应过来,惊慌地摆手:“不、不是程禾做的,她没有拿……”
“那应当是她授意的吧。”应明镜一下子猜到了,打断了李听竹的话,李听竹住了嘴,微微地点了点头。
“程禾她们……只想看看你带了什么东西来,结果发现了你的镯子,她就,让人放进了方春慈的书里……想来是不满他今日坐在你身边。”李听竹又低声说道。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我不会怪方春慈的,程禾她们才应该认错。”应明镜说完,却见李听竹急切地拉住她的衣脚,还红了眼睛。
“求你,千万别说出去……程禾的父亲本就因为村长照顾我们父女颇有微词……她一定能猜到是我说的……”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但应明镜一听便明白。她牵起李听竹的手,紧紧握了下:“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牵扯进去。”
她动作时露出了手腕的镯子,李听竹惊讶地看了眼,睁大眼睛:“这是你那只镯子吗?”
应明镜抬手给她展示:“好看吗?”李听竹抿唇点头,喃喃说道:“可惜有了裂纹。”
“那有什么关系,美玉虽有裂痕,但仍然纯净无瑕。”应明镜轻声问她:“你虽知真相,但明明可以隐瞒,为什么会告诉我?”
李听竹说:“我爹告诉我,看到恶行却不说,和作恶之人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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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敢告诉夫子,只希望你不要误会方春慈……”
她越说声音越低,看起来很不习惯在人前提她爹,她终于有些瑟缩,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子会不会像应添星一样对她嫌恶。但应明镜却笑起来:“你爹的见识不比侯府的幕僚差呢。”
李听竹兴奋得脸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没有贬损,而是夸赞她爹。
“我知道不是方春慈做的,没有怪他。”应明镜知道她关心什么,揶揄道:“你放心好了。”
李听竹终于露出笑意,认真地对她道:“应明镜,你是个很好的人。”
应明镜朝她笑了笑。
为了不暴露李听竹和她私下里碰面,应明镜先进了学堂。学堂座位一向分散,昨日她的座位有人坐了,她便寻觅着新的座位。她看到一群人簇拥着方容珩,忍不住寻找方春慈的身影。
终于,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发现他。
她摸过去坐下,还未来得及打招呼,便皱起眉头。方春慈的左脸微微肿起,被他用发丝挡住,但仍然能看清楚,和当初自己挨虞氏巴掌的样子差不多。
她心中有些莫名的难受,昨日方家人不是说好了不会为难他吗?为何又打他了?
13. 鬼神说
方春慈听到身旁有了动静,先是一僵,发现是应明镜后,又重新松懈下来。
今天的人似乎都有读心的能力,方春慈好似看出了应明镜的疑惑,主动对她解释道:“不是因为那件事,是我昨夜和方容珩起了争执……”
昨夜本来一切都好,只是吃了晚饭后,那位姨母问起了方容珩的起居日常。方容珩自觉有了撑腰的人,便对着大人们告状,说方春慈提前透露故事给他害得他没了新鲜感。
本来这便算了,像往常一样他忍耐下来,任由方容珩被母父哄两句,也就没什么了。
只是今日不同。方春慈本就在今日受了委屈,他出言气方容珩,也要怪方容珩挑衅在先。他心中不甘不愿,不愿意就这样轻轻揭过,又不能抓着今天的事不放,便扯出了陈年烂谷子的事,说家人偏心方容珩,连母亲给方容珩偷着买了连环画的事都拿出来控诉。
只是那位姨母忽然生气了,打断了他的争吵,将母父训斥了一通,说她们教养不好孩子,兄弟之间竟为这等小事争嘴,实在是不像话。然后,父亲温氏便打了他一巴掌,要他道歉,他生生受了,偏不出声。方容珩却被那阵仗吓哭了。
姨母顿时没了严肃,将方容珩揽过去,耐心哄着他,还答应把京城的话本子都给他带回来,总算让他破涕为笑。
她们一家人灯火团簇,而他这个被打又收委屈的人只好自己躲回屋里,任由心中的酸意翻江倒海。
方容珩太娇气,母父是非不分,姨母也是个坏人。只是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想得越多反倒睡不着。只好捂着红肿的脸颊,幻想自己有一天突然出人头地,母父弟弟伏低做小,姨母对他羞愧痛哭道歉,这才心里好受了些,哄得自己睡过去。
当然,这些事他都没有告诉应明镜。
应明镜见他没有继续说的意思,也没有多问。她和方春慈的关系并没有多亲密,不到能追问这种问题的程度。
她刚好转移话题,将李听竹今拦住她的事说给他听,语气里带了歉意:“虽然知道拿了镯子的人是谁,却不能直接告诉夫子,她也没办法给我们作证。”
是程禾做的啊。
方春慈心里轻哼,又是一个喜欢方容珩,讨厌他的人。那应明镜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想必她知道是程禾以后,就不会再替他出头了。什么明镜高悬,洞察秋毫,都是骗他的!谁会愿意为了他得罪程家人,更何况他们根本不熟悉,他还,还摔碎了她的镯子。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心里所想又是一回事。强烈的失落感席卷全身,方春慈偏过头去,哑着嗓子说道:“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左右我也挨了戒尺……这件事就算了吧……”
算了吗?那真是不错,应明镜早就想算了。
这样不会有人得罪程家,夫子也不会因为惩错了人丢了面子,她的镯子也粘好了,只是让方春慈一人受委屈而已。
可是,应明镜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方春慈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得白皙,脸上只要一点点红就很明显。她看着他眼尾的红,张口说道。
“谁说就这么算了?”应明镜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我会让她自己跳出来,给你道歉。”
什么?方春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转过头,对上了应明镜弯起的狐狸眼,心不可控制地跳动起来。
“诈她一下就好了。”应明镜已经有了注意,低声对方春慈说了几句话。
程禾走进屋子里时,看到一群人簇拥着应明镜,好心情一下子去了大半。
“应明镜那边在干什么呢?”她看到方容珩也混在其中,随便找了个人来问。
那个被揪住的孩子脸色苍白又难掩兴奋说:“应明镜她把镯子带出来了,说镯子有诅咒!”
诅咒?什么乱七八糟的。程禾嗤笑,走过去想听听她在编什么瞎话。
应明镜坐在中座位上,一副被问得无可奈何不得不说样子:“……唉,我都说了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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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也不知道里面封印了什么晦气东西,跟上了那个碰了我镯子的人……不过没有跟着方春慈,我能感觉到,他只是被牵连了……”
旁观的孩子见方春慈受伤的样子,心中信了三分,但仍存有疑虑。
“它真正跟的人是亲自碰过镯子的,不化解的话,全家都会倒霉。”应明镜摇了摇头,目光在这些和她年岁相仿的孩子们中扫过,有人嬉笑,有人感兴趣,还有人……眼神躲闪。她捎带着看向了站在不远处有些僵住的程禾,嘴角勾了勾。
应明镜再下一剂猛药:“原本这档子事我也是不信的,但是京城嘛,神神鬼鬼的事多着呢。就比如有户人家相信打生桩,会使房屋稳固,便将下人的孩子活埋进去……结果那宅子开始闹鬼,驱鬼的事,可是找了好多道士,花了好久才结束的,不过那家人啊……”她叹息了一声。
她说的话,吓得一众孩子背上冒冷汗,应明镜趁机又讲了几个内宅的鬼故事,连程禾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屋内竟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你们在干什么呢!”徐夫子威严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在屋中炸响,有几个男孩子顿时放声尖叫起来。
好不容易安抚了众人,徐夫子弄清楚是应明镜在作怪以后,把她训斥了一通,便开始上课。应明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估摸着时间。
恐惧的种子已在心中种下,就看何时生根发芽了。
可一定要比那位程村长来得快啊。
否则程禾她们便会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是瞎编的呀~
就在她百无聊赖翻着课本时,耳畔传来方春慈幽幽的气音:“我真的…没有被诅咒吗?”
应明镜一扭头,看到方春慈侧趴在桌上蜷着,埋着大班长脸,只剩一双细眼水润润地望着她,似乎也被她编的故事吓到了。
她清了清嗓子,小声道:“当然没有,谁舍得呀?”
她相信,就是真的有鬼,也不会诅咒他,只会祝福他。
14. 意外喜
“我说的都是吓唬她们的,你别害怕。”顾忌着夫子还在讲课,应明镜小声安慰他。
方春慈悄悄松了口气。
这些诅咒鬼神的,他总是心存敬畏。他娘爹也是,据说在他之前,他们还有个大他几岁的儿子,是他的哥哥,只是因为生病,不幸夭折了。为了他的魂灵安息,每年娘爹都会挑一个日子,单独烧纸祭奠他。
他这边安心了,另一边就没这么好过了
“程禾,这下可怎么办。”一个男孩子慌慌张张地找到程禾,满眼惊惧,惊慌和害怕抖写在了脸上:“万一我被诅咒了怎么办!”
“你怕什么,难道她说的话你相信?而且你不是没什么事吗?”程禾满脸不耐,心想男子就是胆子小。
那孩子抓住她的衣袖:“你说得轻巧!又不是你碰了那镯子!程禾,这是你让我去拿的!”
“走开走开!我逼你了吗?不是你也愿意的吗?”程禾厌烦地推开他,拽回自己的衣袖,嫌弃地拍了几下。“而且话本子我也给你看了,你别想再赖着我。”
男孩子站在原地,攥紧了手。
第二日,第三日,应明镜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程禾她原本还有些提心吊胆,但她这边什么也没有发生,日子照常过,便彻底安了心。
什么嘛,应明镜果然是骗人的。张季就是沉不住气,被人一诈就乱了阵脚。
只是听闻张家妻夫大吵一架,在村里闹得人尽皆知,而她们的儿子张季估计是受了影响,眼底一片青黑,上课时也总打瞌睡,被夫子训斥了好多次。
程禾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事实上,就算应明镜说的是真的,又能如何呢?
她从来没碰过镯子,让人放进方春慈的书册里也只是想给他点教训,这小子冷淡又目中无人的样子看得人厌烦。她有什么错?若是方春慈没有那么粗暴地翻找书册,镯子根本不会掉出来,要怪还是得怪他们自己。
不过,应明镜还是太蠢了,以为编两个故事就能吓到她,逼她承认吗?别人不懂其中关窍,她程禾可明白。
不说诅咒的事,她娘送应添星进京,至今未回,应明镜却独自回来,说明侯府根本不看重她。她可不相信,侯府会拿区区镯子做凭证。
而且,她娘是村长,徐夫子也要护着她的,左不过是被那个张季攀扯出来,不痛不痒说她两句罢了。
放学以后,程禾特意堵住了应明镜,似笑非笑地说:“应明镜,你不是说晦气东西缠上了拿镯子的人吗?我怎么看着,大家都好好的啊?”
应明镜正将东西塞进书囊里,看着她,忽然不动了,慢慢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看得程禾心里发毛。
“你、你怎么不说话!”程禾强装镇定地喊道。
“你看不到吗?”应明镜仍然保持着古怪的笑容:“它啊,马上就来了,你要小心啊。”
“装神弄鬼!跟我有什么关系!”程禾气得跳脚,往应明镜身后扫了一眼,转身便走。
方家兄弟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见程禾跑走,方容珩立马跑上前,眨巴着大眼睛,叽叽喳喳地问应明镜:“明镜姐姐,你说的被诅咒的人,究竟是谁呀?”
应明镜耸了耸肩:“反正不是你哥哥。”
“哎呀,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方容珩有些懊恼,他见方春慈一点也没受影响,一下子相信了他哥哥不是偷东西的人,只是运气不好,被人构陷了。
这些孩子中反应最大的是张季,这两日也看看有人议论,做了坏事的人是不是张季而不是方春慈。
应明镜心里发笑,自己亲人说的话不相信,但是沾染上鬼神之说,倒是立刻就信了。
“你先走吧,我去和你哥哥说几句话。”应明镜不想应付这位小公子,停住了脚步对他说道。
“啊?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回去呀!”方容珩也立刻停住脚步,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应明镜:“求你了明镜姐姐,你带我一起呗。”
方容珩撒娇这一招向来无往不利,母父会为他让步,女子们会心软受用,他自信在应明镜这里也同样适用。但应明镜只是摇了摇头,心如铁石:“对不起啦,这次我只想和他说话,下次我们再一起吧。”
方容珩瞪大了眼睛,他第一次被拒绝,根本做不出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应明镜向方春慈走过去,和他说了什么。方春慈那张向来冷冰冰的脸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朝他看了过来。
看什么看!方容珩马上转过头,委屈又不甘,大步回家走。
他喃喃自语:“从来没有人选他不选我,我不喜欢这样。”
当然,没有人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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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
方春慈原本看着前面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说话,抿着唇没有跟上去,低头慢慢地走,却没想到应明镜居然会抛下方容珩来找他。
他心中徒生一股窃喜来。这时候他应该追上去跟着方容珩一起的,但他没有。反正方容珩也不会受伤,随他去吧。
这是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方春慈大胆地想,应该算是朋友吧。
“我听说,张家人最近一直在吵架。”应明镜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张季是她们的孩子吧。”
“嗯。”方春慈胡乱地应了一声,今日她说过,张季就是那个受程禾指使拿了桌子嫁祸给他的人。
他猜测或许是张季最近憔悴又不安,才被看出来。只有真正拿了镯子的,才会被应明镜说的鬼话吓到。不过这不代表他想听她提起他。
应明镜笑了笑:“张季的爹娘经常吵架吗?”
他撇了撇嘴,但还是答了:“算是吧,他爹脾气不好,她娘又爱沾花惹草……就会吵架。”
他说得有些含糊,小公子嘛,脸皮薄。应明镜眨了眨眼睛。
沾花惹草啊。
她忽然想起张家吵架传开以后,她爹和她闲聊说起,张家男人醋劲大,自家妻主和村长夫郎多说两句话,都要指桑骂槐计较半天。不过二人对唯一的儿子张季非常看中,特意去请齐氏给他打了张桌子,看书写字用。
应明镜忽然笑起来。
“我觉得,程禾她运气真是不好。”她笑吟吟地说道,方春慈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应明镜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我最开始只想着,只能揪出一个张季。现在想来,或许程禾也躲不过。”
此时的方春慈并不明白为何她会这样说,但次日上课时,张家夫郎周氏闯进了学堂里。
他疾言厉色地对徐夫子说道:“我竟不知,你们书院什么人都能容下了!是不是只要娘有身份,孩子肆意欺负人也无人管教!你们这些夫子都是死的吗?!”
徐夫子被打断讲课,又被无端辱骂,同样也是一肚子火。而且她根本不知道这位的来意。她皱着眉头说道:“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张季呢,把你爹带出去!”
“不用,我问完话就走。”周氏脸色阴沉,目光在学堂里巡视:“程禾,在哪?”
15. 兑诺言
“这是学堂!你找我的学生做什么?!”徐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目光锐利:“就算你有事找我的学生,也该先和我说一说。”
“好啊,那我就先和你说。”周氏冷笑一声:“张季说他拿了应家闺女的镯子,是,这是他的不对,但唆使他的是程家闺女吧?怎么闹鬼的事一传出来,只有我儿受人议论?程家闺女,你自己做出的事,我可没诬赖你吧?”
徐夫子听得眉头紧皱。又是应明镜的镯子!她只觉得这孩子像魔咒一样紧紧围绕在她身边,那镯子不是早就惩处过方春慈了吗?什么闹鬼,什么议论,怎么又变成是张季做的,还和程禾扯上了关系?
她将疑惑的视线投向了张季和程禾二人,语气肃正:“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季低垂着头不语,程禾却是受到了点惊吓。
程禾常常在同龄人里耀武扬威,但真要遇上周氏这样的成年人气势汹汹地冲她来,再加上夫子的威严,她到底是害怕的。被徐夫子的目光一看,她涨红了脸,咬住嘴唇眼中有泪盈盈,顶着众人的目光,嗫嚅着承认了自己做的事。
她面上悔恨愧疚,心中却是愤恨。她真是没想到!张季居然会吓到让他爹替他出头!
张季心里也实在憋屈。这几日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翻来覆去心惊胆战,一闭眼就想起应明镜说的话,怕自己被镯子里封印的鬼缠住,根本不敢睡。
因着夜里惧怕,他还半夜爬到了母父的床上,又不敢打扰说实话,只好蜷在她们的床脚睡觉。
结果他爹周氏起夜时,被他狠狠吓了一跳,将他训斥一通,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才哭着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结果却让爹和娘大吵一架,爹想让程家给他个说法,娘嫌他不经吓,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出去不好,不准他声张。
他爹却气得狠了,认为是程家郎君教女无方,他娘却护着程家人,胳膊肘往外拐。这一吵就是几天,最终她娘妥协了,准备和程家人谈一谈。结果他爹就这样杀到了学堂里。
徐夫子很久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了。她没想到自己带出来的孩子,居然一个个连承担错误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诬赖无辜的孩子!别说程禾是村长的女儿,她便是镇长的孩子,她今日也要好好教导她一番。
她当众斥责程禾一顿,又看向周氏,扯了扯嘴角:“你可还满意?”
周氏本想再说说应家闺女编故事吓人的事,但到底是他家理亏,他也不好说什么。他现在冷静下来,向徐夫子告罪,要带着张季离开。
这时,应明镜站起来,对着夫子和周氏说道:“是我编了鬼怪故事吓到了张季,这是我的不是。镯子的事,我也不想再追究。但是,这件事最无辜的人是方春慈,我觉得他也应该得到一个道歉。”
周氏倒是好说话得很,推了推张季,示意他快照着坐。
张季小声地说:“对不起,方春慈,是我做错了。”
程禾从未感觉这样丢人过,她攥紧拳头,恨恨地喊到:“对不起!”
不管这道歉诚心与都,方春慈都坦然受了。他和应明镜的目光一齐投向了徐夫子。徐夫子脸色一变,难道她们想让她这个夫子给学生道歉?她瞪着她们两个,半天没出声。
应明镜还真是这么想的,但方春慈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算了。应明镜心领神会,朝着徐夫子笑了笑:“多谢夫子。”
见她没要求什么不可理喻的事,徐夫子悄悄松了口气。
周氏带着张季离开,徒留程禾自己受到周围目光的炙烤,一时间又气又难受,趴在桌子上不动。但是也没人去安慰她,所有人都围绕在方春慈身旁,嘘寒问暖关切备至。
方春慈不大适应被众星捧月的感觉,但心里又很受用。他看向应明镜时,应明镜朝着他眨了眨眼睛,摆口型说:“我答应过你的。”
他抿唇笑了笑。
不过,他最喜欢的时刻,还是和应明镜两个人一同走在放学路上的时候。
没有方容珩,没有讨厌的人干扰,他和应明镜就算一句话也不说,他也觉得很舒服。
只不过,这样好的日子过了没几日,他突然发现,应明镜变得非常受欢迎。她和别的孩子也做了朋友。有的人偏偏就爱听她讲那些鬼怪故事,围着她央求她讲,甚至说她的故事比那些话本子还好听。
应明镜又总是笑眯眯的,非常好说话的样子,和谁都相处得不错。方春慈有些闷闷不乐,他只有应明镜一个朋友,应明镜却有很多。这真是不公平。
应明镜倒是过得很滋润,她完全找回了在京城的感觉,混得如鱼得水,好像天生就是在莲塘村生活的一般。她从侯府来到这里,仅仅过去了半个月。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生活,直到那位程村长回来。
程岁安,莲塘村的村长,程禾的母亲。她乘着侯府所驾的马车回来,连家都没有回,直接来到了应家。
应宣一反常态,候在门口急迫地问:“添星她怎么样?”
程岁安面容和蔼,她笑着对应选说道:“你啊,教养出了一个好女儿。添星可孝顺着呢,海记挂着你们,叫我捎了封信给你。
还有啊,现在可不能叫应添星了。侯府对添星特别宝贝珍惜,办了几次宴会,正式给她改名叫许添星了。”
“好,好,不管是应还是许,添星过得好就好……”应宣不住地念叨着,一双眼悄然红了。
齐氏和应明镜站在后面,应明镜几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程岁安终于注意到了应明镜,她暗自打量着她,见她一副寻常村女的打扮,和其他孩子几乎没什么不同,心中不免感慨。假的果然真不了啊,受了那么些年侯府熏陶,一朝换回还是现了原形。不像许添星,在村子里时就仙气飘飘,回了侯府以后是更上一层楼。
她笑着对应明镜说:“你就是明镜吧。本想让你和我一起回来,没想到你先回来了,真是独立又机灵。村子里的生活还适应吗?”
“很适应呢,多谢村长关心。”应明镜不卑不亢地答了,一点也没有见了村长心存敬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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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怎么这么生分,你喊我程姨就好了。你见过我女儿程禾吧?她年岁没你大,但和你是一个学堂的。”程岁安心中腹诽,面上很是热情。
她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做的那些事。
应明镜笑了笑:“程禾妹妹很出名,我自然知道。”
程岁安面露得意,这个女儿是她的骄傲,她刚想再多说两句,齐氏打断了她的话:“时辰不早了,村长您舟车劳顿辛苦,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是知道程禾对女儿做出的那些事,只是不想提罢了。而且她来了这么久,只说了添星在侯府的事,却没说一点侯府对明镜的关心。齐氏心中冰凉,没有心思应酬她。
程岁安连连称是,从袖中将信交给应宣,自己便告辞离开。
院中只剩下应家三人。应宣看也没看父女二人,自顾自拆着信走回房中,嘴里念叨着:“还是添星好,添星念着我这个娘呢……”
砰的一声,应宣将门关上。
应明镜看娘亲旁若无人的样子看得出神,对齐氏说道:“娘好像不喜欢我。”
齐氏眼睛一红,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会呢,你是你娘唯一的孩子。她……只是还没习惯。”
“我感觉她更喜欢许添星。每个人都更喜欢许添星。”应明镜低落地说道。
齐氏牵着她的手走到内室,安慰她:“怎么会呢,我就更喜欢我们明姐儿。”
他拾起一旁的针线,笑着和她讲:“其实你和你娘可像了,性子乐观坚强,随遇而安。而且啊,最看不惯不公之事。当年她去京城买木头,有位小姐被人冤枉了,明明跟她没有关系,她硬是跟去县衙替她作证。”
齐氏温柔地望着她:“你们呀,都是很好的人。”
应明镜忍不住说道:“我也没帮谁,只有方春慈而已。若不是他受我牵连,我也不会帮他的。”
“方春慈,你和他关系好吗?”灯火如豆,齐氏补着衣服,笑盈盈问女儿。
“还好吧。爹不觉得方春慈是最好看的小郎君吗?”应明镜笑嘻嘻地答着。
“是啊,那孩子,比他爹娘生的都好看……”齐氏思绪飘散,喃喃说了一句,随即又笑道:“说来也怪,方家那两个孩子和他们妻夫俩都不太像,但是都很好看。
明姐儿,你可不能欺负方春慈啊。”
“我才不会呢。”应明镜笑道,觉得她爹的担忧是杞人忧天。
她捧着脸对齐氏说道:“爹,等我再大些,也和你学木匠手艺,我帮你分担。”
“好,好孩子,你想学什么,爹都教你。”齐氏泪盈眼眶,透注视着应明镜的脸,眼中满是欣慰,又有些哀伤,仿佛透过她,看着其他什么人。
那时应明镜并没有注意到,她欢快地应了一声,做着莲塘村的村女,应家的女儿。虽然不得母亲疼爱,但依旧快活地过每一天。
或许她会在莲塘村待一辈子。娶一个夫郎,和他生几个孩子,平淡地过完这一生。永远不会再回京城,不会再和侯府扯上关系。
她想。
16. 有信来
应明镜还在侯府时,京城书院的夫子告诫她们,一寸光阴一寸金,时光易逝,要用心读书,珍惜时间。
但当时的应明镜并不明白。她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怎么还没有放学吃饭。
而如今一眨眼,她从端庄守礼的侯府嫡女到随遇而安的村野孩童再到如今在河畔飞奔欢呼的少女,六年弹指一挥间。
十三岁的应明镜束着简单的发髻,朝着步入村子的李听竹兴奋地招手。
“听竹!你终于回来了!”她迎接着自己的朋友,拉住她的手:“怎么样,可还顺利?”
李听竹笑着挽住她,面上满是喜悦之色:“很好,镇上比村里热闹多了,曲姨的宅子也很好,再过几日,我们就搬过去。”
“这么快啊。”应明镜很为李听竹高兴,又十分舍不得她。李听竹也是同样的心境:“是啊,好像和你交好,还是昨日的事情。一晃眼,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应明镜和李听竹,除了那次她揭发程禾的事以后,二人再没有交集。直到有一次,应明镜遇到了被众人欺负的李听竹。她听着那些孩子对她污言秽语,还动手拉扯她,当即冲上前去替她出头,把领头的孩子揍了一顿。
再往后,村子里再没有孩子敢欺负李听竹,她们二人也渐渐开始有了来往。没了其他人找茬,还有了不错的朋友,李听竹安心生活以后,读书的天分开始显露,连徐夫子都对她的文章大加称赞。只是可惜她是奴籍出身,不能参与科举。
而今年,李听竹的父亲李氏被一位贵人赎身,入了良籍,李听竹同样也变更了身份,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参与考试了。
不仅如此,那位曲娘子还特意照拂李听竹,要将她们父女二人一同接进镇上,为李听竹寻一位更好的夫子来,专门教导她。李氏担心她不喜抗拒这位曲娘子,先带她去镇上见了一面。
但对李听竹来说,哪有什么不满意的。她爹风雨漂泊那么些年,父女二人也受尽冷眼,如今有了依靠,她高兴还来不及。于是,她这次回来,便是和父亲搬离莲塘村。
照曲姨的意思是,她会帮她们安顿好一切,不必再回村子。李听竹坚持回来把东西带走,更重要的是,她想亲自和应明镜道别。
她看着这位阳光明媚无忧无虑的朋友,心中涌现出许多不舍。当年村子里的人都更喜欢许添星,因为应明镜占了许添星的位子,都对应明镜有些排斥和恶意。但对她来说,比起许添星,她更喜欢应明镜。
许添星在她被人嘲笑讥讽时,曾面露怜悯对别人说,她被她爹害了一辈子,连累她的出身,还要面临别人的目光和嘲笑,这些都无法改变。
但是应明镜,用一点莽撞的拳脚便教所有人知道,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再没有人敢冒犯李听竹。
她眼中泛起一点泪光,晃了晃应明镜的手:“明镜,等我们那边安顿好了,就接你过去玩几日。”
“好啊。”应明镜开心地应下:“平日里我也会给你写信的。”
说到信件,李听竹压低嗓音问她:“京城里那位,还会寄信来吗?”
“来啊,当然来,每年都会寄个五六封。”应明镜笑容一滞,语调淡淡:“这几个月没有,说不定就快寄新的过来了。”
应宣脾气古怪,只有收到许添星的信时才会眉开眼笑,心情好上很久。而那些信被她精心收拾着,连齐氏都看不得。
“你有没有看过信的内容?”李听竹皱着眉问她。
“哪能看到呢,应宣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过有一次我倒是不小心翻到,就看了看,只是上面的字……我一个都看不懂。”应明镜深吸一口气,语气寂寥。
不仅如此,还因为信件被翻惹得应宣生了好大一通气。她现在已经懒得喊应宣叫娘了,她不是想做她的娘,她想做许添星的娘。
“我现在就等着,等我以后成家立业,把我爹接出去住。让应宣守着那堆子信过去吧。”应明镜气哼哼地说道。
李听竹被她逗笑了,又心疼她被这样对待。她有李氏全心全意的爱护,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应宣会对应明镜不闻不问,甚至上赶着疼爱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许添星。
她有些懊悔提了信的事,转移话题说道:“不提这些了。对了,我虽然搬走了,但方家不是回来了吗?”她说着,朝应明镜揶揄地挑了挑眉毛。
“是呀,不过你们一个回来了,一个又走,我都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了。”应明镜嘻嘻一笑,完全看不出她的纠结来,气得李听竹去挠她的痒:“好啊,我看你一点是都不难过呢!”
应明镜大笑着躲避。
夏天的日光明媚,两个少女沿着河畔追逐笑闹,很快便消失在道路上。
四年前,方家突然带着一双儿子搬离了莲塘村,不知去向。应明镜心中牵挂,不知道方春慈那般沉闷冷淡的个性,去了新的地方能不能生活好。
不过很快,去镇上赶集的村民回来,笑着和其他人分享见闻,说镇上有许多小姐喜欢方家的大儿子方春慈,但又被他的脾气气得跳脚。这下子,方春慈的个性可算是闻名村镇了。有了他的衬托,方家小儿子方容珩,简直像美玉一般美好。
今年方春慈已经十五岁,放在别的人家早已相看订亲了,他却一直没有动静。这还是今年方家搬回莲塘村时,村里人议论起来她才知道的。
当然,这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他有几分庆幸,若是方春慈定亲了,她们再不能见面一起玩了。
她和李听竹道别回家后,在家门前开锁时,忽然听见隔壁门发出一声响动。她转过头去,看到出落得十分水灵的方容珩探出头来,笑着对她说:“明镜姐姐,你回家啦。”
应明镜也和他打招呼:“是啊,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哥哥呢?”
“明镜姐姐真是的,怎么见到我了还是只问哥哥?”方容珩撅起嘴巴,不满地控诉道。
应明镜敷衍了他两句,折身进了自己家中。如今她年岁渐长,她爹已经替她操心及笄礼和亲事。她不想和方容珩有什么纠缠,自然是越疏离越好。
反正方容珩也性子娇憨,想来不会察觉。
她没有看到,目送着她进院门的方容珩,一张小脸面容沉沉。
她走进屋内时,齐氏正坐在厅里出神。见她来了,忙唤道:“明姐儿回家了。”
“爹,怎么坐在这儿?”应明镜走上前去,却在瞥到桌上的白色信封时,顿住了脚步:“是京城又来信了吗?”
真是念叨不得,她才和李听竹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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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信就送到了。只是,往日里这信一到就会被应宣藏起来,如今怎么会摆在桌子上?
齐氏的脸上有些犹豫,他轻声说:“是侯府的信,不过不是只给你母亲的,是……邀请我们去参加添星的及笄礼。”
他小心地望着应明镜的表情:“明镜,你是如何想的?”
“我不,你拿开!”
方容珩哭叫着,一旁的小侍端着羹汤后退一步,面露难色。“公子,您回来以后已经哭了半个时辰了,用一些吧,家主和正君都很担心您。”
方容珩看也不看他,埋在被子里咬着嘴唇兀自流泪。
方汝和温氏走进来,温氏蹙眉问小侍:“珩儿还是不肯吃吗?”
小侍怯生生地摇摇头。
“你下去吧。”温氏叹了口气,柔声叫到:“珩儿,你这是怎么了?和爹说说。”
方容珩终于起来,扑进了温氏怀里,哽咽着说:“应明镜只喜欢方春慈,不喜欢我!我不想让应明镜和方春慈一起玩!”
“这……”温氏和妻主对视一眼,抚了抚方容珩的脊背:“珩儿啊,这是应小姐自己的事,娘和爹都帮不了你啊。”
“我们不会让方春慈和应小姐订亲,珩儿别哭了。”方汝也出言安慰道,她从没见过儿子哭得这般伤心过。
“那也不行!我要应明镜像喜欢方春慈一样喜欢我!”方容珩无理取闹地耍赖,泪眼朦胧:“娘,爹,你们都不疼我了吗?我要写信给姨母,姨母一定有办法。”
“珩儿,不要胡闹。”温氏声音重了些,斥责他一句。
方容珩垂下头,让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让他试试吧。”方汝忽然说道:“说不定……那位真的有办法。”
温氏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好吧,若是不行,就不准再闹了。”
方容珩很高兴,涂涂改改写了一封信。
母父本就对他百依百顺,搬进莲香镇姨母家后,更是被溺爱得不行。他想要最新的绫罗绸缎,第二日就会摆放在他的桌上。他眼馋别的公子有贴身小侍伺候,姨母立刻替他寻来乖巧懂事的侍从,一直伺候他,从未凶过他一句。
他的人生顺风顺水,所有人事事以他为先,方春慈这个哥哥也只能排在他后面。
只有应明镜例外。
只有应明镜会把方春慈排在他前面,他哪里比方春慈差了呢?方春慈什么都没有,只因为应明镜对他好了一点,他竟然就拿这个和他炫耀!一想到在莲香镇他慷慨邀请方春慈和他的朋友一起玩,方春慈说他只需要应明镜一个朋友的那副样子,方容珩便心里愤愤。
这怎么可以!有什么了不起的!
姨母,我想让邻家姐姐像其他小姐一样待我。可是她更喜欢哥哥,不肯和我玩。我怎么才能让她喜欢上我呢?姨母可以教我吗?
这封字迹稚嫩的信被拆开后,辗转几次,送到帘帐后。一身黑衣的女人拿起信,修长的手指一捻,掀唇笑道:“小主子情窦初开了呢。”
想要女人,那还不简单。区区村女……
她将信纸放下,扬声说道:“顾云,顾雨,此事交给你们去办。”
屋里立时出现了两个人影。她们跪下领命:“是。”
17. 许诺言
夜晚,方春慈独自坐在院子里乘凉,月光将他的影子薄薄地映在地上,孤单可怜。
屋宅的窗子透出明亮的光芒,有欢声笑语传出来。前几日方容珩闹得厉害,饭也不吃,学也不上,莫名其妙得很。而且最古怪的是,一见他便哭得更厉害,明明他根本没招惹方容珩。几番下来,温氏就不让他凑在方容珩跟前了。
如此也正合他意,他也不愿和方容珩走得太近。方容珩已经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却还是哭哭啼啼。两人虽是兄弟,方容珩根本一点不像他,他就不会这样无理取闹要人去哄。
不过这两日,方容珩倒是不再闹了,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肯吃饭上学,也和家里人嬉笑,连见了他也乖乖地喊哥哥,跟他搭话。
只是除了晚饭时他们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其余时间,母父总是待在方容珩的房里。若他不在,她们三个人就会聚在厅里自在聊天,好像躲避他一样。
这样真是没劲。所以晚上吃过饭以后,方春慈宁愿独自待着。他想,就算他从方家消失了,估计她们也发现不了。
虽然在院子里会喂蚊子,但喂蚊子也比看方容珩对母父撒娇来得好。被蚊子咬了,只是皮肉痒。可看着母父满眼疼爱地看着方容珩,他心里痒得钻心。
他呆呆坐了一会儿,本想说看看月亮,可他刚抬起头,就看到一片云彩悄无声息地遮住了月亮,把月亮隐起来。他不大开心地垂下头,踢开了脚边的小石子。
忽然,那小石子又蹦到了他面前。方春慈瞪大了眼睛,后背一凉,有些惊恐地站起来,后退两步。
但很快,第二颗第三颗小石子接连被扔到了他面前。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刚好月亮从乌云后挣脱出来,皎洁的清辉洒落在他眼瞳里,他看到墙头处冒出一个人影来。
她背靠着应家院子里的大树,轻巧地踩着树枝问他:“你怎么自己在那呢?”
是应明镜。
方春慈快步走了过去,努力仰着脸看她,答道:“我在乘凉。”
“哦。”应明镜简单地回了一个字,整个人趴在墙头上,手撑着脸对他笑:“你快看看墙角,我给你放了个东西。”
方春慈毫不迟疑地蹲下来,他知道应明镜说的地方。她们两家之间只有一墙之隔,墙角一处地方砖头松动,曾经她经常抽出那块砖头,互相传递东西进来。有时是他的作业,有时是她给他的点心或者什么新奇玩意。
这一次,里面放的是个奇形怪状的木头。
“这是什么?”光线有些暗,方春慈看不清,只是摸了摸那块木头,很光滑。
“你对着光看看。”应明镜的声音带着愉悦。
哪来的光呢。方春慈撇了撇嘴,手上却立刻依言举起小木头块,对着月光一照,仔细端详后发现,这是一个憨头憨脑的小鸟木雕。
这小鸟只有手掌大,圆头胖身子,十分可爱。
“我最近新学的手艺,你觉得好看吗?”应明镜笑嘻嘻地问他。
方春慈掌心发烫,握着那只木头小鸟问她:“你要送给我吗?”
应明镜愣了一下,随后采说:“这倒不是,我是送给李听竹做临别礼物的。你想要吗?”
方春慈抿唇,顿时想把手上的木雕从墙上扔过去还给她。不过他没有那样做,他只是冷淡地说:“哦,那你还是拿给她看吧。我不会看,我也没有很想要。”
应明镜听出他话语下的情绪,忍不住笑起来:“我才开始学雕动物,做出来的不太好看。你想要的话,我给你做一个呗。”
方春慈轻轻哼了声,眼波流转瞥了她一眼:“你都做的不好,还好意思送给我啊?”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不会一直这么差。等我送你的时候,肯定手艺精进了。”应明镜自说自话地拍板决定了:“那就这么说好了!等你生辰送你,你生辰是是六月二十四吧?”
她做什么把自己的生辰记得这样清楚。方春慈扬起唇角,矜持地说道:“你若是非要送,那便送吧。我的生辰日子,你倒记得清楚。”
“当然,我记性可好了。”应明镜得意起来,流畅地背道:“你是六月二十四,李听竹是三月二十九,方容珩是正月十七……”
听着她宛如报菜名一样把人家的生辰都说出来,方春慈翘起的嘴角立刻又落下。
原来不是只记住他的,连方容珩的都记得。
应明镜真是讨厌。
应明镜还浑不自知,开开心心地问他:“你想要个什么样子的木雕?我给你找一块好木头做。”
这六年里,她除了读书识字,就是跟着齐氏学木工活。最开始只是蹲着旁观,听齐氏温声细语教给她技巧。慢慢地,她一看便知道哪里该修补,哪里该细琢,只是一直没有上手。
直到她在应家过第二年生日时,齐氏送了她一套小巧的工具,告诉她,可以试着动手去做了。
从费劲地锯木头到笨拙地拿起刀凿雕刻,她从一开始只会浪费边角料,到现在可以帮着齐氏分担些简单的活计。
只是齐氏接的活儿不是大件家具就是日常用具,并不会雕精细的样子。据她爹说,她娘特别会雕花鸟样子,画画也很厉害,只是现在都不肯做了。
应明镜听了以后,心思就活泛了。她也喜欢动物花鸟,雕坏了几块木头以后,她终于做好了一只小鸟,预备送给李听竹。其实她想雕一只鹰,可是她没见过,也做不好,只好用小鸟祝愿她未来大展鹏程。
不过做好以后,她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拿给方春慈看看。自从他搬回来以后,她一直没能和他说上话。
今日她也是碰了运气,在树上眺望时恰好瞥见他,立刻取了小鸟出来放好,才丢了石子引逗他过来,和他说几句话。
结果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她差点头脑一热,把那只小鸟木雕送了。这是她做来送给李听竹的,她想给方春慈送一个属于他的小东西。
今夜方春慈的心情起落不停。他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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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郁郁的心情,在听见应明镜说给他挑块好木头时,又神奇地被哄好了。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你会雕小狗吗?我想要一只小狗。”
“在镇上,姨母家养了一只小白狗,它喜欢我,我天天和它玩。”方春慈笑了下,这笑容很幸福,露出了两粒小酒窝。只不过他的嘴角旋即落下,酒窝消失了:“可是它咬了方容珩,姨母很生气,让下人把它打了一顿,赶走了。”
其实当时姨母下令把小狗活活打死,给方容珩出去。可是几棍子下去,他听着小狗可怜的凄厉的叫声,冲出去向姨母求情,求她不要这样做。
姨母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说,你算什么东西。
他是什么也不算,可他毕竟是个人。所以他护在奄奄一息的小狗身上时,姨母到底还是没让人连他也一起打了。她叫人把他关起来,命人将小狗丢了出去。
方春慈跪在地上看着小狗被拖走,它的眼睛里流着泪,方春慈也跟着掉眼泪。他也是寄人篱下,他护不住它。
“这样啊。”应明镜听了以后心里不太好受,她也很喜欢小动物,对方家那个是非不分还异常偏心的姨母一点好印象都没有。
她绞尽脑汁安慰他,但方春慈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
应明镜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等你成家了,去救别的小狗,也算是给小白狗积德了。”
咚咚。
方春慈胸口震动,他望着她,细长的眉眼一挑,竟有些风情万种的味道:“你说得这样简单,倘若我妻主不准我救呢?”
砰砰。
被他这样看着,应明镜呼吸有些不稳,她镇定自若地说:
“那你就挑一个,挑一个支持你养小狗的妻主咯。”
“反正啊,我这个人是很喜欢小动物的。”她朝他一笑,又找补般说了一句:“所以我肯定会好好给你雕一只小狗出来的。”
明月高悬,树影下,一上一下的少女公子遥遥相望,心跳如鼓擂,几乎化作真正的响声,在二人的耳边不停地响动。
咚咚咚!砰砰砰!
“应宣!齐青!应明镜!你们家没人在吗?”墙院外传来程村长的抱怨声,她敲了半天门,一个给她开门的都没有!
咚咚敲门声和砰砰拍门声不绝于耳:“快开门!有要紧事找你们!”
一上一下的两个人都恍然回过神来,两人对望的视线迅速分离。方春慈脸颊染上一层薄粉,低头不看她。应明镜深吸一口气,捂住乱跳的心口,匆忙对方春慈说了句“我先走了”就消失在墙头,只剩树枝摇摇晃晃,树影绰绰。
原来是敲门声,还以为自己心跳声那般大。应明镜腹诽着,顺手捋着发丝,刚好盖过挡住发红的耳朵。
原来是敲门声。方春慈将小鸟木雕好好地放回原处,听着对面应家人急急忙忙出来迎接村长的声音,轻轻抚了抚砖头。
来得真不是时候。
二人的心里同时浮现起这个念头。
18. 大生意
“若不是这件事实在重要,我也不会大晚上来找你们。”程岁安坐在应家的堂屋里,一边喝茶一边说道。
她和应家几乎没什么交集,最主要的原因是前些年程禾对应明镜做的事,实在是让人尴尬。虽然对女儿生气,但同样又有些埋怨应明镜小家子气,让女儿当众丢脸。
不过这件事含糊不得,她得亲自来和她们说才放心。
“是京城那边有什么事吗?”应宣坐在她对面,迫不及待地问。
程岁安看了她一眼:“哦,这次和许添星没什么关系……”
她话音未落,应宣顿时没了兴趣,起身要走。
程岁安很是不高兴,这应宣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重重地放下茶杯,声音大了些:“你走什么?我都说了是要紧事!听好了,莲香镇的一位贵人,看上了应家的手艺,要你们为她家打一件柜子。”
应宣皱了皱眉:“这事你跟齐氏说就行了,拉我做什么。”
程岁安没好气地说:“你不是应家家主吗?怎么就跟你没关系了?应宣,不是我说你,你不能总让齐氏做所有的活吧?”
她顿了顿,觉得不该说这么多,便将话题拉回来:“我知道你们应家好手艺,但这次贵人要求可不同。出不得一点错,工期给的也短,你们千万马虎不得。不过,工钱是不会短了你们的。”程岁安比了个数字,又说到:“以千结尾的。”
齐氏微微瞪大了眼睛,这笔价钱很是可观。
“那,贵人要求的工期,是多久呢?”他认真地问道。
“三个月。”程岁安笑道,她认为应家应该会高兴,这可是笔大生意,做了这一单,今年应家的开销是不愁了。
应宣站起来,这一次不是要走,而是激烈地反对:“三个月?这怎么行,现在已经五月了,我们八月之前便要动身去京城的。”她转向齐氏说:“你可别忘了,添星她要我们一起过去的。”
她没有看应明镜,应明镜扯动下嘴角。前些日子,齐氏收到了侯府寄来的信。信上说得很客气,邀请应家参与许添星的及笄礼。虽说是请应家,但应明镜心知肚明,侯府根本不会想让她出现。
况且,燕朝女子十四及笄,侯府却提前为许添星行及笄礼,就是不想和她及笄的日子重叠吧?应明镜自嘲一笑,这是她自作多情的猜想,对侯府来说,她并没有那么重要,最多让人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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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当时齐氏问她是如何想的,当时她便说,她如何想不重要,就算她不想她们去,难道她们就可以不去吗?
对应宣来说,能见到许添星,怕是前方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程岁安不理解:“你们去京城做什么?那么远不说,又什么事能比送上门的买卖重要?”
“添星要及笄了,请我们去京城呢。”应宣语气里带着骄傲和不容置疑:“任何事都不能和它比。这活我们不接。”
应家的所有木匠活都是齐氏在接在做,这下应宣直接替齐氏拒绝了。
“应宣,我知道你把添星放在心上,但这个活,你们不想接也得接。”程岁安重重地咳了一声:“你们知道这位贵人什么来头吗?是福王侧室的母家!”
“福王!”齐氏忍不住惊呼,应宣也坐直了身子。
程岁安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虽然福王至今下落不明,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若是拒了,她们定认为你们心生不满,处处为难你。”
应明镜若有所思。
福王啊。
是那个卷入谋反案,为了自证清白,留下一句“替皇姐缉拿真凶”便失踪的王女啊。
19. 珩公子
先帝女儿众多,又迟迟未立太女,她享受女儿们为了权柄而讨好她、谄媚她的样子。这样教养长大的王女们,每一个都对先帝的位置虎视眈眈,待先帝重疾离世后,相互之间明争暗斗了许久。等到当今圣上踏着血肉上位,第一件事便是将其他王女统统赶到了偏远的封地去,无诏不得入京。
只有福王例外。
皇帝和福王一父同胞,她们的父亲不过一名贵君,宫中生活苦楚,全靠姐妹二人相互扶持。皇帝能够登基,福王也出了不小的力。所以成事后,皇帝独将福王一家留在了京城。
只是皇帝还未登基,又生波折。昱王伙同其他王女谋反,行刺杀之事。虽然最终并未得手,但几个王女也尽数逃走,没有留下一点踪迹。
皇帝震怒,下令严惩,将那些王女的王府上下家眷一并发配边疆充奴。而刑部调查时,意外发现福王也牵扯其中。
皇帝自然生疑,召她前来。若是真与福王无关,她分明可以到皇帝面前自证清白。但她却没有应召,而是像谋反的王女一样逃走,只留下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语。
于是,皇帝对福王的怒火便倾泄在福王府上。福王府的主君及侧君奴侍全部看押起来,孩童交给宗人府看管。只等将福王捉拿归案查明案情后再发落。
而应明镜之所以知道这些辛密,是因为福王的正君,正是广平侯的亲弟弟许濂。
当年的许濂被王府众人护着瞒着,在层层看押下,硬是带着孩子求到广平候眼前。费劲千辛万苦,不过求长姐放他的孩子一条生路,若是落入宗人府手里,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苦楚。
但深明大义的广平侯不仅没有收留,反而亲自将许濂带回福王府,命人加强管制,不可放一起人逃出。她带着孩子走进皇宫时,背后传来许王君凄厉的诅咒声。
此举虽不义,但洗刷了广平侯协助谋反的嫌疑,还得了皇帝的一句赞赏:“侯女公正无私,明辨是非,清鉴如明镜。”
恰逢侯府的嫡长女出生,广平侯便为她取名“明镜”。
这些事,都是虞氏曾经讲予她听的。他因替许濂奔走时不慎早产,一直觉得愧对她,对她毫无保留地讲述一切。
但因为这件事的缘故,应明镜并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别人家孩子的名字都寄予了母父的爱意与期许,而她的名字,只是母亲贤明公义的证明。
本以为离了京城,就不会再与侯府扯上关系。没想到偏远的莲香镇,也会有人和福王府扯上关系。一想到其中的丝丝绕绕将她们和侯府连接起来,应明镜就觉得很不舒服。
但她们也没有办法。如村长所说,小小村民,是断不能拒绝贵人的要求的。皇帝没有处置福王府的人,没有剥夺他们的身份地位,她们自然不敢违抗贵人。
真不知道那位贵人是从何欣赏了齐氏的手艺。应明镜暗自腹诽。
齐氏向村长道谢,说会尽全力,如约完成这笔买卖。
程岁安很是满意,她站起来说道:“好了,既然你们知道了其中利害,我就不多说了。近来村里有人落户,我忙得很。若你们有事,就到我家里寻我。”
齐氏应下,和应明镜一起将程岁安送出院子。
重新回到家里以后,应宣已经回了屋子。齐氏竟然打开她的门,破天荒地要求道:“往日就算了,这次工期紧,既然要去京城,又要按期交货,你须得和我一起做才行。”
应宣先是一顿,随后满脸不耐:“这不是你的活吗?为什么要我一起?”
“因为只靠我做不完,你曾经木工活做得那么好,虽然这些年没有再做,但是帮我打下手总是能做到的吧?”齐氏这次步步紧逼,盯着应宣,声音带了一丝颤抖:“自你遗忘至今,也有几十年了,你就没有一点想重新捡起手艺的想法吗?”
应宣砰地一拍桌子,冷冷地对齐氏说道:“你倒管起我来了!这些年你是怎么做的,这次也继续不就好了?若你实在来不及,我就自己去京城,想必添星会谅解的。”
她说完,转身就回了屋里,将屋门摔得震天响。
齐氏双眼通红,跌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
应明镜看了全程,她有些惊讶。她以为她爹是面捏的人,早就接受了应宣混吃等死过日子,没想到他今日竟然会提出让应宣也做事。
她主动说道:“爹,我帮你吧。虽然我还不能单独做家具,但是帮你忙还是没问题的。”
齐氏面容有些疲惫,他对应明镜一笑,说道:“好,明姐儿来,我们不用你娘。”
从那日起,齐氏和应明镜一直忙碌不休。选料量尺到锯木雕刻,她们几乎没有一刻清闲。齐氏颇有些后悔地说,早知道应该收几个徒弟来帮忙。
但即使这样忙碌,应明镜也没忘记给方春慈雕他的小狗。
她得空的时候,就去村里养了狗的人家附近转悠,仔细观察那些小狗的样子。只是有的人家养狗不栓,她还被狗撵着跑了一段,至今回想还是心有余悸。等做完了当日的活计,她就挑灯夜战雕琢小狗木雕。
在雕坏了四块木头以后,应明镜终于做出来一个看得过去的模样。虽然仍是有些粗糙,但好歹能一眼看出是只小狗了。
其实她想再做一个更好的,只是时间过得太快,方春慈的生辰已经到了。她实在赶不及,只好带着手艺尚未进步的丑陋小狗去见方春慈。
今日就是方春慈的生辰了。
虽说是生辰,可是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例外是,早上会额外给他多煮一个鸡蛋。不过方春慈不喜欢蛋黄的腥味,觉得很噎人,最终那颗蛋还是落入了方容珩的肚子里。
但是没关系,他不在意这些吃食。而且他今日就要收到生辰礼了!他还从未收到过生辰礼。
因此去送方容珩上学时,他都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情绪,只想着早早送完早早回来,哪怕早早回去以后,只能被打发去看繁杂晦涩的账册也好。
应明镜会不会已经在等他了呢?
方春慈思绪飘散时,忽然被人拦下了。他回过神来,后退了几步谨慎地望着她。
那女人身着普通,牵着一个怯生生的男孩子,方春慈从来没在莲塘村见过她,是个生面孔。
“这位小公子,我们是新搬来这里的,请问你知道程村长在何处吗?”女子声音沙哑地向他问路。
方春慈愣了一下,警惕地看了看她和那个小孩子,还是给她指了路:“这条路上转过去的第二栋屋子,就是了。”
他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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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想要离开,但那人却挡住了他的路,他有一点点不高兴。
“真的很感谢你,我和我儿子初来乍到,以后就是同村的人了。冒昧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女人一双眼盯着他,但是语气十分热络,除了挡住他的路以外并没有什么规矩的举动。她见方春慈不说话,轻轻捏了捏小男孩的手:“来,喊哥哥。”
男童怯生生躲在女人身后,喊了句哥哥。
方春慈有些不自在,他实在当够了哥哥:“不必这么客气,我叫方春慈。”
“……这样啊。”女人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和失落,方春慈看得分明。女人礼貌地让开了路,语气也变得淡淡,没有放在那般热络:“不好意思,打搅了。”
方春慈对情绪的感知十分敏锐,他察觉到眼前女人语气的疏离,顿时觉得莫名其妙,心底对她产生的一丝好印象也瞬间消退。
他什么也没说,看也没看她,转身便走远了。
顾云牵着男童的手,眺望着他的背影。
“真像啊……”她喃喃道。
“云姨,你怎么了?”男童抬起头来,小声问。
“什么?哦,我是说,刚才那个哥哥,长得真好看。”顾云笑了笑,对小男孩说道。
好看得和王君一样,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就是脾气和王君比起来,是差的远了。
恍惚间,那位小公子的脸和记忆里温润如玉的面容有所交叠。
“你就是顾云吗?以后就请你多关照了。你来看看呀,这是月姐姐的孩子。”
面色苍白的男人难掩眼中的爱意,注视怀抱里的小襁褓,轻轻地摇。
“你觉得,珩儿这个名字好听吗?”他对她笑了笑。
“我叫方春慈。”
耳畔回响起那位小公子清冷的声音,回忆乍然碎裂。顾云回过神来,自嘲一笑。
他叫方春慈,不是她的珩公子啊。
不知道珩公子过得怎么样了。
顾云恍惚地想。
“应明镜,这就是你精进后的手艺吗?”方春慈蹙起眉,捏着那个丑丑的狗木雕,满眼质疑地看向应明镜。
应明镜讪笑:“这……你就当是预订凭证好吗?这个不是成品,等我家的事忙完了,我再给你做个更好的。”她说着想拿过那个木雕,方春慈却攥起来不肯给她,神态倨傲语带笑意:“哪有把凭证拿走的道理?这个我也要了。”
应明镜看他这样,心里软的,自然没有不依的:“好好,这个也给你留着。”
午后的日光暖烘烘的,应明镜笑着对他说:“方春慈,祝你生辰快乐。”
方春慈抿唇一笑,又露出两个酒窝来。
两人之间有莫名的情愫暗涌,应明镜望着眼前的灵秀公子,多年未曾这样面对面相见,她恍然惊觉他已出落成如此模样,秋水为神,玉为骨。
方春慈想与她多说几句话,但应明镜看了看日头,匆忙地和他道别。
工期临近,她和她爹须得加紧进度。
未说的话咽了下去,方春慈目送着应明镜倒退着和他招手,安心地想,没关系,总还有机会说的。
可他没想到,自今日一别后,再没能有和应明镜这样说话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