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夜被继兄抓回》
1. 归家
《成婚夜被继兄抓回/驯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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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闷热,檐角影子稀疏落。
意珠站在门前,握紧手中玉佩。
才捡到不久的物件尚留余温,两只手含住轮廓,如同搭过原主的掌心脉络,手背青筋。
虎口被压得微妙,意珠无意识蹭了蹭,侧边丫鬟朝她低语:“杜姨娘午睡还未起,小姐稍等片刻就好。”
即使站了有一会了,她也安分点头。
作为刚被认回谢家的庶女,意珠只有等着,这是她“回到”谢氏的第一天。
七日前京城外,意珠还在山间摘野味。
父亲在桌上为大哥娶亲差的银两吹胡子瞪眼,一边念着“刘家香火不该断在他这手上”,一边看向门口来给意珠提亲的媒婆。
媒人要介绍的张猎户年纪不小,一般人家都不乐意待见。她说了这么多家,也只有刘家看中聘礼有所松动,果断抓住这机会多说两句:
“意珠也到年纪,总要嫁人,你刘家把她养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张家聘礼就给这么多,难道她嫁过去还会亏待她?到时候她过得好,还能帮衬家里一二。”
“要我说,就是她爹自己来养,也未必做到你这般处处为她想。”
这话正说到刘父心坎上。
他弟弟在山里出事时,弟媳刚怀上意珠。
村里宗亲合计让他帮衬把遗孀,刘父觉得倒霉也没办法。
只是谁也没想到,帮衬到意珠娘生下她后,对方竟留了点银两就跑了。
这一走再没踪影,刘父觉着襁褓中的意珠晦气,丢了她又难免被村里说闲话。
要不是养个女孩吃不了多少米,未来嫁人多少能收点聘礼回本,刘父才不会多养这张嘴。
意珠自小乖觉帮忙除草养兔子,长大些去山里捡野味,运气好摘到点稀奇物件能拿去卖不少银钱,刘父便没起别的什么心思。
不过送她嫁人这事是板上钉钉,没得商量。
刘父满心盘算今日就该跟意珠定下,没想到这丫头灰扑扑一身伤的回来不说,身后还跟着村长和另个男人。
一个身形同肩头昂贵衣料都如出一辙矜贵的男人,连气息都是贴合想象的冷沉,几乎像座沿戒尺描出来的山。
仅靠衣着,便有种无形的分界将人界限开来。
村长更以从未有过的谄媚语气介绍这位是京城来的谢公子,问他知不知晓意珠手中玉佩的事。
什么玉佩?
刘父盯向意珠。
刘家是半块玉都刨不出来的,难道是意珠她娘留给她的?
他就知道意珠她娘当年能留几十两银子下来,肯定也留了别的东西。
小白眼狼,问她那么多次她都绝口不提,光吃他刘家老底。
他低斥意珠过来,女孩乱糟糟站在别人影子里一动不动,仔细看去,才见她一手的血。
听村长的意思,是这位谢公子刚好撞见意珠被欺负,瞥见了她袖里掉出来的玉佩。
那玉佩和他手中的正是一对,意珠就是谢氏要找的,流落在外的小女儿。
刘父愣在原地,想起意珠母亲刚怀上她时村里的闲言。
那时就有人说怀孕日子对不上,说不定不是刘家的种,意珠娘早产后撒手跑掉,日子更对不清楚。
且刘父还比旁人多知道一点:当年意珠娘走前,给意珠留下的银子不算少。
能一声不吭拿出那些,背地身份不凡另有隐情,似乎也有理可循。
看清那质地不凡的玉佩时,他心中已信了七分。
意珠从始至终沉默,只在谢家公子确认要将她带走时猛地仰头,将唇瓣抿得湿红。
她握紧、再握紧玉佩,直到它全沾上自己的血。
这是她亲手从土里刨出来的东西,她清楚知道不是她的。
玉佩摸起来很昂贵,意珠在睡前幻想过很多次:
也许有日会有人急切寻物,看在她好心保管玉佩的份上分给她大笔报酬,银两从天而降。
也许会有人因为玉佩阴差阳错看见她,由此发现她是什么王孙地主流落在外的孩子,将她接回去继承家产好好培养,母亲就会在那里等她。
现在一切竟然成真,即将卑劣地成真。
意珠问自己要开口吗。
以村长的谄媚小心来看,谢氏应当是大户人家,哪怕只是做个庶女也该比送到老男人身边要好。
谁要继续留在这儿过苦日子?
她才不要说清,意珠把嘴巴闭得快缝起来,直到刘父点头哈腰送她出来,送她去京城的马车就出现在面前。
她怯怯牵住那位清贵兄长的袖角,又几乎是迫不及待随他踏进马车,将过往数十年抛在脑后,去做谢家那个走失多年的庶女。
一切还算顺利,只是她踌躇唤人哥哥时,那位兄长没有反应。
隔得近了,她才看出兄长比胡乱窥探时还要高出一点。
冷淡气质同优越五官贴合,唇色淡且薄,没一笔多余线条,冷肃,漂亮。
对她,也只抬了抬眼皮。
意珠并不介意。
自他发现玉佩认下她后,意珠对这个人有种近乎天然的依赖。
她亦步亦趋跟着他,在路途中设想了许多应对身份问询的回答,做好了准备。
尽管如此,踏进谢家的瞬间她还是愣住。
谢家门楣高阔,往里去层楼叠榭,嶙峋奇石同罗松井然有致摆着,只简单望去一眼也是她想象不出的华丽。
兄长下属这才告诉她,崇安侯府谢氏乃百年大家,祖父更曾是帝王之师,就是放在世家里也算是高门。
意珠被这话砸得晕头转向,直往阴影里躲。
骗骗别人就算了,这样厉害的人家,手段只会更多,她当真能骗过?
踏进这道门,可就再没有回头路。
原先笃定的话全被推翻,好像怎么说都会有遗漏,心里揣揣不安得厉害,意珠下意识看向谢缙之。
他人才露面,侍从就匆匆上前说崇文侯有事要问,又有丫鬟将意珠带到后院来见姨娘,快得她一片混乱。
意珠眼睁睁看着人从眼前走掉,只来得及捡起兄长落下的这枚玉佩。
思绪回笼,面前的门还紧闭,意珠小心握紧它,好像这样还能汲取到点谢家兄长给她的安心。
半晌,里头才传出声响,丫鬟引她进去。
意珠进去,香味缭绕间只见一女子倚靠在美人榻上,神色清明,毫不见睡意。
那位下属曾言,当年谢家家主身为都察院巡按御史南下,归京途中却遭劫匪出手。
是怀有身孕的杜姨娘为博得生机,主动跳车,拼出了突围的机会。
但她也不知所踪,之后再没消息。面前的这位,是那位姨娘的胞妹。
杜姨娘出事不久后,府上就只称妹妹为杜姨娘,鲜少有人提及原来那位。
不过二人姐妹情深,府里这位时常因思念姐姐泪流满面,很是关切她们的下落,家主因此对她愧疚不已,待她不错。
现在看来,她这个走失的庶女回来,似乎并不在杜姨娘的预料内。
意珠看似无声垂眼,实则已经被打量得不知该怎么动了。
脑子囫囵只记得“生母”寻不到下落,那现在只要过了这位小杜姨娘这关,就不算露馅。
杜姨娘问:“你就是寻回来的那个孩子?”
意珠乖乖应下,对方视线腰间玉佩上几秒,眼里情绪闪得飞快。
谢承平身边情人不少,要过得好些不容易。
当年贤良淑德的好姐姐一腔真心,随谢承平南下吃苦,好处还没享到,又多一道舍己救人的弧光,让谢承平难以忘怀。
杜舒兰跟着沾光,念着思念姐姐抓住那点愧疚补偿一跃而上。
杜舒云说她月事不准,兴许是有孕时,她根本没在意。
后来人没回来,杜舒云最好是怀孕了,孩子要安稳健壮,这样她怀念起姐姐来旁人才会觉得可惜。
在谢承平面前演了这么些年,人都离主母只有一步之遥,谢缙之怎么还真就找到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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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回来了。
一个初初有孕、跳下马车的人,如何能平安生下孩子?
杜姨娘停顿几秒才换了语气,亲亲热热叫她上前来。
“好孩子,快过来。你们这些个人也是没眼力见,怎么不早把人带进来?”
“一路累坏了吧,你母亲她可还好?”
意珠摇头:“母亲当年消失不见,我未曾见过母亲。”
人还是死的。
杜舒兰眯了眯眼,半晌才低叹着拍拍她手,一副同她诉心肠的样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放心,既然你能寻到,你母亲我更不会放弃。”
“日后你只管把我当做亲娘,好不好?这一路上可有什么不习惯?”
意珠呆呆点头,她并没有同母亲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说什么,只小心挑最好听的说:“多谢姨娘关怀,路上哥哥很照顾我。”
“哥哥?”
杜姨娘顷刻间微妙起来:“谢缙之?”
她再度打量起面前人来。
确实是乡野丫头的样子,十五六岁的少女脸上没多少肉,下巴尖尖,肩颈更瘦。眼瞳尤其乌黑,眉眼青涩尚未完全长开。
胆小,影子都挤做一团。
暑气扑她满脸,半张脸映得温顺绒绒,站在角落时一眼望去都发现不了这还有个人。
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胆怯不挑眼的孩子。
谢缙之对谢承平的妾室子女态度冷淡,素日见面,其余人远远唤上句兄长就算打过招呼。只有府上有事需拨正时,他才会出手。
他不像是能容忍庶妹唤这么亲密的人。
或者正可以说,谢缙之在杜舒兰试探谢承平口风,想要平分主母之权时把这丫头找回来,正是打蛇七寸,拿捏人根基。
以此提醒她安分守己,别肖想不该想的位置。
他照顾意珠,能有多照顾。
杜舒兰审视意珠这张脸,意味不明应道:
“是吗,那就好。你一路劳累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随我去见主母。”
等意珠一走,杜姨娘表情淡去,撑头唤人过来:“去把她过往查清楚,一丝都不要遗漏。”
丫鬟应下,困惑道:“这位真是…小姐吗?”
杜姨娘拨弄指甲,冷笑:“谢缙之亲手带回,他说真就是真,你我还能说假?”
“回来就回来,我还会怕一个黄毛丫头。恰好老夫人身子越来越不好,各房都在推脱冲喜之事,我看她回来得正是时候。”
“她若是聪明点,多讨点谢承平喜欢自能为我所用,若是不聪明,呵。”
“对了,别浪费谢公子一片好心,就将她安置到谢缙之隔壁去。”
丫鬟感到一阵冷意。
大公子最喜静,住所周围一贯没有闲人,也少同族中兄弟来往,这搬去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挪地方。
刚回谢家就被赶挪窝,怕是要招人笑话许久了。
*
意珠安顿好已是黄昏了。
她刚沐浴完,屋里也不点烛,只是坐在角落发呆。
姨娘这关算过了吗?
明日还要见主母,不知谢家其他人都是何种性子,是否待见她,见面时她又该说些什么?
无形的焦虑令她不自觉绞手,直到外面传来零星交谈,意珠往暗处缩了缩问:“什么声音?”
丫鬟看去一眼,小声回:“姑娘,是谢公子回来了。”
她正要提醒公子喜静,住在这儿要小心,就见一直蜷在角落的人探出身子,提裙雏鸟本能般朝那边走去。
“公子,宫里今日出了这种事,家主的意思是让您明日上朝递折子时不要提……”
“哥哥。”
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谈话,谢缙之垂眉看去,廊下有人小跑着过来。
天生显乖的一张脸,往下很细打颤的一截颈。
他的新妹妹大抵才沐浴过,把自己洗得崭新,喘气时抿住发尾,纤细身形簌簌晃动,一节节滴着水。
像块被剥开的甜腥杏仁,这样淌着湿意望来。
2. 杏仁妹妹
谢缙之视线从她脊背上滑过去。
很薄的一张背,颈后领口因不合身而敞开一截,指头似乎能轻易将她从里面剥出来。
“好像是意珠姑娘?”
她这样慌张跑来,吴泽不知该不该拦,犹豫再三看向谢缙之。
瘦削一点影子,晃动间让人恍惚指腹已压到她颈后凸起的白上。指腹几不可见动了动,谢缙之制止她:“好好走。”
就一句话,意珠老实停下,变成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一板一眼挪过来。
跑起来时没感觉,停下才发觉闷热如层膜盖在口鼻上,叫她喘得厉害。
意珠全忍在喉咙里,等走到人面前了才咳两下,乖乖开口:“哥哥。”
谢缙之没有回答。
他五官斯文清贵,额发漫不经心垂下,眉眼浓黑显得人愈冷白。
衣形下肌理线条平展,肩同胸都贴着衣料,有种蓄势待发的内迫。
虽是青年,常年掌权的稳重令他有种介于长兄和父亲之间的俯视感。
意珠尚说不清,只觉得他看来的目光总是很重,辨不清。
谢缙之不说话,她就自觉缄默站好,笔直得像棵小树,发梢上的水珠一串串往下滴。
对这个带回家的庶妹,谢缙之没有其他想法。
谢家父子俩关系不好算不上什么秘闻。
已到中年的父亲情事没断过,身边纠缠不清的女人一茬一茬变换。
母亲为此郁郁寡欢病逝,谢承平装模作样垂泪,日日打扫亡妻院落,又同谢缙之承诺日后嫡子只会有他一人。
没过一年,谢承平就抬了个安分守己的续弦进来。
演失意缅怀演久了,后院杜舒兰假模假样哭两回,他便也为另个失去的女人,为那没见过的孩子叹息。
人活着时不如何珍惜,死了就变成怀缅一生的珍宝,不搭台唱戏真是浪费了好苗子。
于是谢缙之归京过路,把人给他顺手带回。
可以说玉佩在谁手上,究竟是不是谢意珠,谢缙之漠不关心,也不打算深究。
滥情不忠的谢承平痛心她,就如同痛心早亡的妻子一般。
她踏进谢家,是带来场好戏,是谢承平表演父爱的媒介。
由她唤上声哥哥,谢缙之感到种极淡的讽刺。
吴泽打破寂静,问:“姑娘怎么从那边跑来的?”
意珠指指一墙之隔的院子:“我住在那。”
吴泽脸上闪过丝惊讶,公子周遭不住人,这是谢家一贯知道的。
他来不及细问,谢缙之冷淡开口:“找我何事?”
先前做什么都跟着谢缙之,骤然分开又再见,她才会下意识跑过来,意珠踌躇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小心翼翼瞥去,谢缙之大她六岁,青年人的脸窄而深,鼻梁线条流畅而挺拔,左耳上一点简短的痣。
长兄好像由简洁合衬的既定方块组成,黑白分明每,井然有序,站到他面前来最好是有正事要说。
“我……”意珠想到那块捡到的玉佩,又想起她沐浴时顺手将其压在裙衫上了,没来得及拿。
没有人说是来还玉佩,结果两手空空的。
她懊恼低头,咳嗽两声,好半天才破罐子破摔般答:“我想见你。”
谢缙之:“……”
府上不乏费尽心思和公子搭话的人,吴泽见过许多,但真没见过谁这样直白。
意珠姑娘说完快把头低到影子里,同她在马车上晒到点太阳就缩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吴泽一时分不清她是胆大还是胆小。
正看着,身上落下轻飘飘目光,吴泽一凛,听谢缙之驳回先前提议:“明日上朝奏章早已写好,没有改的必要。”
可今日行宫遇刺,若明日在朝上提出这种事,岂不正是往火里浇油?
理是这个理,吴泽同样知晓,公子是极有原则的人。
行事既开口就鲜少为人退让,在某些默认的道德约束上更是洁净到严苛。
外戚同地方官员苟合,只要他发现,必然会出手解决。
吴泽苦着脸,又听谢缙之多加一句:“取帕子来。”
吴泽顿了顿才应声:“是。”
眼看吴泽转身不见,谢缙之踏进书房,意珠绞着手在原地,不知她该去哪。
她出来全靠本能,脑子没转勇气更只有一点,谢缙之没回应,她马上就垂头耷眉,想她是不是做错了。
谢缙之进屋没听到身后声音,侧目看去,谢意珠在后头没精打采低着头,薄薄一张背,曲线瘦削,影子也跟着恹回去。
刚才跑过来时的冲劲眨眼就没,他移开目光,低语:“进来。”
“我进来吗?”
人一下又高兴了,少女情绪浅而短,亦步亦趋跟着他。
书房门敞开,渐熄的日头令室内昏暗一片,是意珠更习惯的时分。她快乐踩着影子,规规矩矩在书桌对面落座。
湿淋淋的一张脸,叫她像是什么澡豆化成的泡泡,过了头的几乎堪称脆弱的薄,一个劲往手边凑。
她那句话,无非是因为他将人带回来,她暂只识得他,所以如只连啄都还发软的雏鸟,只记得寻他。
谢缙之以兄长身份问询:“今日见了姨娘,可还好?”
意珠想起门外的等待和杜姨娘的打量,眼睫垂下点,只说一切都好。
吴泽点燃烛火呈帕子上前,意珠才反应过来谢缙之的那句是给她准备的。
谢缙之指头在桌上点点,没接话。
“不过,来之前不知道我谢家会有这么大。”
意珠吸了吸鼻子,说得都是真心话:“哥哥,明日若是主母不喜欢我,觉得我是假的,我该怎么办?”
她一紧张就忍不住捏指头,掌心这些日子面前结痂的伤口被水滴泡软,眼看就要脱落。
发丝更被她揉得乱糟糟,全蓬在耳侧,谢缙之看在眼里,没有表情。
到底是个孩子,初来乍到,一点小事就够她揣揣不安。
这个理由似乎说服自己,他放下手中香篆,开口:“坐过来。”
吴泽给意珠端来小些的椅子,倒了杯茶。
半湿的帕子由谢缙之接过,摊开,他平静给妹妹擦头。
“杜氏只是姨娘。主母秦氏温和守礼,不会苛待你,有事可寻她。你往日如何,明日就如何,不必紧张。”
意珠捧着茶盏,目光往下没吭声。
茶汤澄澈,倒映出谢缙之的手掌小臂。
需要折起来用的帕子在哥哥手里变得很小,五指就够抻平。
长发软塌塌贴在他手背,缝隙里可见不过分绷紧的青筋,玉戒克制卡在食指上,一种将力量内敛的风味。
是和她完全不同的存在。
意珠能感觉得到,谢缙之骨架修长,紧贴着衣形的肌理却很紧实,多一分显老显壮,少一点则缺了风味,青年和年上感融合得很漂亮。
别说是单手抱她,就是颠着她走都绰绰有余。
意珠有心没胆,只乖觉捧着茶杯,一眨不眨光看。
她视线明显,又停在人腰侧,谢缙之顿了下。
风自花窗纹样钻进来,吹皱茶面,意珠却收回视线,已经在接话了:“我明白了,谢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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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么。”
意珠茫然抬头,自下而上与他对视:“什么?”
乌黑眼瞳坦荡而纯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已经干了的长发尤其柔软,披在耳边显得乖顺,金灿灿的。
被多看两眼,神情又变得小心翼翼,仿佛说话声大点都会将她吓到。
掌心的痂还是被泡软脱落,露出新生的红肉。
谢缙之不免想到见到谢意珠的第一眼。
山坡上她被人围住,为首的男孩推她一把,谢缙之看见她动了动,伸出只手来。
谢缙之无意多管闲事,只是往身后小溪扫去一眼。
水离他们不远,谁不小心被绊倒跌进去都是件麻烦事。
村长随他视线呵斥那群小孩,意珠似乎为他这个生人卡了下,下秒就被推落在地,摔出枚意外的玉佩。
柔滑碎发散在脸侧,被抿过般,发尾融得细尖。
她抬头的一瞬,湿红的唇和掌心血应和,谢缙之似嗅到莓果腐烂的甜腥。
潮湿,甜腻,像块长毛的杏仁。
现在,意珠顺从坐到面前,好似只要他伸手,就会变作指腹拨两下就软塌塌裹住人的杏肉。
“哥哥?”
谢缙之敛眸,丢开那张沾满她发丝的帕子。
“擦好了。”
语气有点僵硬,但因谢缙之做兄长这件事算得上生疏,没人觉察不妥。
“下次不要湿着头就到处跑,回去时记得换身衣服。”
“手上伤自己注意点…吴泽,取药来。”
意珠应下,谢缙之似乎怕有更多麻烦事,将瓷瓶打开后就直接给她抹上了。
哥哥指腹偏红,裹着白药涂上来时很凉,整个手掌都是沉木的气息,很好闻。
刚刚他圈过头发,指缝里会不会也有一点她的味道?
意珠多盯了会,临走前也没忘把吴泽倒的茶喝完。
分明喝不了那么多,也不差这一口水,谢缙之不懂小孩的心思。
终于把人送走,桌面堆积的公文一字未动,地上倒是散落些许发丝。
稍微动一动,便都不安分飘起来,掉下的雏绒般,挠在人人心尖。
谢缙之看一眼就揉起眉心。
吴泽进来收拾,顺口说起:“杜氏把住所安排的这么近,定然是别有居心。要给小姐换个住所么?”
“毕竟她从前没少借小姐的事争宠,现在寻到人她日后没得哭,怕是少不了要动手脚。”
谢缙之嗯了声,翻开案上公文。
杜氏问心有愧,平日演思念姐姐孩子演惯了,只会背地抓紧去查杜舒云的下落。
秦氏多年以来不曾做过偏袒针对谁的事,再捡两个孩子对她来说也一样,明日见面不会有错处。
“还有那个刘家,属下听说刘家本打算把小姐嫁给个猎户好拿聘礼,这都什么事……”
谢缙之蘸墨,瞥去眼:“你很担心她?”
吴泽讪讪一笑:“属下只是觉得小姐遗失了这么久还能被寻回,实在难得。”
难得?
事在人为。
谢缙之无言抬笔,不再去想。
直到深夜疲惫揉眉,才发现避了又避,玉戒里还是留着她的一根发,仿佛躲不掉。
谢意珠忐忑模样,连同少女那截细软颈子都因此有机会再浮现眼前。
一种才沐浴过的,温热堪堪剥开外壳的气息,只是回想,就正被扑个满面。
夜深蝉鸣,吴泽提灯进去,只见大公子对着脸上没有表情,对着玉戒沉默良久,才拂去什么。
3. 血线顺腕骨往上爬
被兄长打理过的头发,是从未有过的顺滑。
谢家更是处处精贵漂亮,熏香都各有讲究,床榻更软。
意珠只是躺下来,就如老鼠掉进米缸,被美梦砸晕。
她把玉佩放在枕边,想着翌日见过主母后,把它还给谢缙之。
不过弯腰时,头发顺着动作垂下,稍显枯黄的发尾让意珠一怔。
今日她见过的谢家人里,个个闲适平和自带气度,不曾有人头发同她这般。
连带捧住玉佩的手也显得太粗糙了,掌心伤口更是狰狞。
意珠动作慢下来,刚才谢缙之给她擦发时,有发现这些吗?
赝品如她,和谢家之间的差距,有如头发手掌一般明显吗。
丫鬟听到她翻身声响,尽职问:“姑娘是睡不着吗?奴婢去给你热完安神汤吧。”
意珠便屏息不动了。
丫鬟更是杜姨娘拨到身边来的,还是不多生事端的好,她不敢劳烦别人。
她是有点贪心想过好日子,却没想过贪个谢家这么大的。
只是人已经踏进来,惶恐也没退路了。
为求稳,她重新审视自己掌握的信息。
母亲消失这么多年,从未有过消息。
谢家即使要找,也无从找起。且若有能马上找到人的本事,也不会让玉佩在山里埋那么久。
至于他们口中跳车的杜舒云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意珠思索许久,也想不出村里有过任何一个能牵扯得上的人。
谢家人要拆穿她的身份,一时半会寻不到由头。
何况她是谢缙之亲手带回来的,意珠握紧玉佩,无意识嗅了嗅。
谢缙之应当戴这块玉佩很久了,所以即使掉进进衣裙里,此刻它也还沾有谢缙之熏香的味道。
极淡又沉稳的味道,如棋局上永远运筹帷幄的那颗黑棋。
谢缙之带她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竟胆大包天占了别人的位置?
意珠捏捏它,鼻尖压上去的那刻感到抱歉,不知是在抱歉欺骗谢缙之身份,还是抱歉此刻对它的依赖。
小小的一个物件,好像握住它就上瘾了,生不起甩开的心思。
即使它压到伤口上,压到谢缙之涂药的地方也不松开,甚至因此有种站在谢缙之身边、躲在他身后的错觉。
一方面,意珠胆子很小,做这一件坏事就心虚到要时刻捏住带她归家者的手,给自己抓个一同出错的同盟。
一方面,玉佩擦过薄茧的触感很奇妙,她不由联想到玉佩悬空之处。
该是末腰连着胯骨的一段,线条都顺着那截扁而窄的收敛进去,流苏搭在腰际,摇晃间会显得更漂亮
谢缙之的腰线便很流畅。
长牙期的小孩靠唇口获得安全感和快乐,意珠踏进谢家,仿佛也就从这一天开始重新生长,靠握紧玉佩、回想谢缙之得到安心。
于是白日进屋,谢家热络开口人声鼎沸之下,意珠就在角落温吞摸她新哥哥的贴身玉佩。
她够安静够不起眼,谢家如杜姨娘所说当真有很多孩子,不会有人注意到她这点坏动作,捏一捏也没什么。
意珠没想到再碰时,手臂会被一道目光闪过,几乎要挑破她袖子。
冷飕飕的,像混在竹叶里的青蛇。
指头跟被刺了一下似的,意珠紧张抬头,那视线又无影无踪,反而是有人叫她。
“意珠来了,上前来我看看。”
杜姨娘坐在旁边横了眼不搭话,意珠踌躇下上前,行了个不大标准的礼。
开口的人是秦氏,谢承平如今的正妻。
谢承平缅怀亡妻,抬秦氏就是为她平稳顾大局的性子,也为她不曾有孩子。
后院宠妾也有,杜氏这些年就投其所好,怀念姐姐怀念那个孩子屡试不爽,有了如今的地位。
当初杜舒云有孕,不过只是一个浅浅的消息。
被她利用了这么多年,现在那个孩子凭空蹦出来,还偏偏是谢缙之找回来了的,多的是人等着看好戏。
二房陈氏更像是想到什么,目光闪烁,笑着道:“多标志的丫头。”
她身形单薄,瞳仁黑漆漆,眼睫长而直耷着。
五官倒是生得乖巧,但到底身上看不出什么谢家人的影子,也比不得静养着的世家小姐们。
众人应和夸赞,其乐融融,先前那道刺她的视线却似乎不在里面,意珠低头,被秦氏牵到前面去。
秦氏怜惜:“难为你这些年在外面吃苦。瞧瞧,这样瘦,我都要摸到你骨头。”
她握住意珠手,嗔怪般让她这些天先好好养身子,有什么吃不惯的就让小厨房做。
秦氏在这里做什么样子。要不是她自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谢缙之哪会把手伸到后院里来。
杜姨娘皮笑肉不笑的:“还不快谢谢主母?”
“要不是你兄长上心,主母上心,你都丢了十几年,哪能一下就找到?”
“妾身哭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比不得秦姐姐一句话来得奏效,是妾身无能,对不起姐姐了。”
秦氏表情淡淡,问:“现在她回来,一切都不晚,为她日后好好打算就好。”
二房的陈氏有意打圆场,笑道:“是了,我瞧着还正是好好念书的年纪。不像我们家打小读书狼哭鬼嚎,到现在还是那个鬼样子。”
“意珠看着就乖,去私塾肯定要比谢景辉有出息的多。”
她顺道说起谢景辉以前为不写字躲在床上装死的事,秦氏也觉得好笑。再看向意珠,多了些思索。
意珠毕竟在乡野长大,去私塾最好挑个人在身边帮衬一二。
谢景辉已到了该当差的年纪,真要让他带着去,秦氏也不放心。
她看向后面,将王姨娘的孩子唤上来:“谢青,你过来。”
耳边有衣袖拂过,意珠侧目看去,少年人如抽条竹节,直且清瘦的一条,站到她旁边来生生比她高出个头。
长发利落束冠,额前刘海垂落,整个人都锋利,漫不经心的。
“这是你王姨娘的孩子,谢青,你该叫哥哥。”
意珠张了张口,没喊出来,还是秦氏身旁的丫鬟低语,提醒了秦氏错处。
“是我糊涂了,谢青还比你小几个月。不过他性子稳,去私塾有他和你做伴,我也安心。”
谢青眉眼一收,对这个提议没抗拒也没否认。
只是看到意珠皱眉时偏了偏头,神色有些意味不明,不算友善。
大人们还有话要说,很快放意珠和谢青下去。
她又不知道站到哪,下意识跟谢青走。
没跟着走两步,谢青眼皮压了压,开口:“你要…”
“谢缙之来了?”
意珠视线倏忽从他脸上扫过,一点都没停留。
今天的谢缙之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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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腰间仅革带束之,挂着个玄色香囊。
青袍清贵,公事公办的肃冷令他看起来不带任何情绪,视线扫过满堂时,意珠好像连呼吸都屏住。
谢缙之面色淡然同秦氏请安。
秦氏有些讶然。
谢缙之平日少见谢承平后院之人,今日是他归京上朝叙事的日子,南巡路上对地方官学党羽该有诸多表述要做
官员同皇子间盘综错杂,来往阻拦试探不会少,更是他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
怎么会回来给她请安?
秦氏不会觉得是自己的原因。
这些年来她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谢缙之与她关系同样简单分明。
与其说他们是母子,不如说谢缙之是旁观的一盏天平,维护着他母亲留下的这个后院,他们一贯井水不犯河水。
大抵是因为这个孩子。
有她回来,杜氏要“大展拳脚”难了。他来看杜氏也好,看那孩子也好,于她而言总是件好事,秦氏没多问:
“刚刚还说起你妹妹瘦,你就来了。瞧你这次回来也是清简不少,你父亲没少絮叨。”
“小厨房正好对你们兄妹俩一齐上心,多做点衬合你们口味的,这段时日都好好养养。”
提及谢承平,谢缙之没任何反应,说到意珠,他才往谢意珠那看去一眼。
实则进门时,谢缙之目光已扫过她。
还是单薄点影子,垂头在角落,后颈细瘦,留有一指的空隙。
谢缙之漫不经心应话,杜姨娘在旁插话,要意珠出来谢他这份大恩。
人走过来了,才看见谢意珠气色有点不好,谢缙之停了瞬,在她开口前问:“昨夜没睡好?”
意珠不好说是摸你玉佩摸了半宿,含糊点头。
“这孩子跟大公还挺有缘,昨日我领她回来,还说一路上哥哥很照顾她。”
真是好心照顾,谢缙之就有这么大善心,其他事不做,专门把她早死的姐姐的孩子带回来。
杜舒兰心头不快,有心拉长语调,刻意而讽刺:
“可见兄妹、亲缘关系在这里头,就是剪不断的,是不是?”
谢缙之神色无波,只是不知气氛莫名不算愉快。
意珠夹在其中手足无措,小声喊了句哥哥。
她有点想牵他袖子,但忍住了,只用两只黑乎乎安静的眼睛看着。
于是注视变作血线,如佐证杜氏的话般,一点点爬到腕骨上。
谢缙之平静嗯了声,撩起眼皮:“比不上杜姨娘姐妹情深,让父亲动容。”
杜舒兰脸色变了又变。
这些话不是没有人说过,后院用的手段各凭本事,她不觉得有什么。
但现在是什么场合?她好歹也算是个长辈,谢缙之就当着众人面说这种话?
杜舒兰隐隐忌惮没再开口,旁人都说谢缙之稳重守分寸,她看他开口那瞬的神色,根本是百无顾忌。
谢缙之没有多留,很快回官署去。
意珠追到长廊上也只来得及看他背影,她有点高兴地想真可惜,玉佩又来不及还。
手才伸向袖子,暗处又传来尖锐锋利的视线。
意珠又被扎,搓搓手指回头,谢青正走出来。
上扬又冷冰冰的一双眼同她对视,那种审判的、剖穿她的目光再度浮上来。
他压眉,似笑非笑开口:“我都看见了。”
4. 睡在他衣服里
谢青这句话,什么意思。
玉佩在他的注视下贴着皮肉发烫起来。
看见她想牵谢缙之,看见她同谢家人长得不像,还是看见她偷摸玉佩?
她是打算还这枚玉佩的,只是没跟上谢缙之步子而已。
而且摸玉佩前她也有严肃制止过自己了,玉佩自己都不躲,难道它就没有责任了吗。
一定要看见吗。
其实人有时长两只眼也不一定要睁着的,如果喊他哥哥,能不能假装没看见。
思绪转来转去间,已有人因谢青的驻足望来。
若他在此刻把玉佩抖出来,所有人就会发现她在背地做什么,会觉得她品行不端,由此看穿她不是谢缙之的妹妹,将她赶出去。
意珠胆子不大,光想想那样的场景脸就微微发白。
眼瞳沾满水汽,整个人站在阴影处颤颤看向谢青,只差把“不见光”写在脸上了。
那双尤其乌黑的眼沾了水竟会这样软,谢青无动于衷,只下巴朝她袖子点了点,毫不留情:
“你是靠什么手段骗过谢缙之的?”
一个十六年来没有过任何踪迹生息的人突然出现,她以为谁都会信。
谢缙之奉命南巡本就诸事颇多,也未曾亲眼见过那个孩子,若有人要钻空子认领身份,不算没法子。
仿造、临摹,还是机缘巧合先得知这件事后准备的?
嗯?
意珠脸色缓过来点,来不及庆幸就乖巧把自己那块递上去,说得都是实话:“是真的玉佩,你看。”
她恭恭敬敬的,玉佩压在伤口上也不在意,谢青眼珠冷冷,没有看。
他与她擦肩而过,脸上没什么表情:“是么。”
“那最好藏好你的尾巴。”
意珠默默后退步,有点怕谢青。
想来在旁人眼里她的身份还有诸多疑点。
不过也正因误会谢青拆穿她,意珠才反应过来偷握住别人的物件,留下兄长的东西,在常人眼中是件并不光彩的事。
这会引起旁人疑虑,甚至可能牵扯到她的身份上去。
哪怕她只是想这样靠近点谢缙之,确定还有同盟在让自己安心一点也不可以。
意珠对这个认知十分沮丧,她情愿自己没想到这一点。
都怪谢青,他眼睛同谢缙之生得有点像,怎么脾性就相差这么多?
这么敏锐,看她一眼就拆穿她了。
背后仿佛真的生出根细细尾巴,意珠没精打采抱住它,问丫鬟:“谢青跟哥哥关系很好吗?”
丫鬟为难摇摇头:“大公子同各位主子关系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
“小公子不是刻意针对您,您别介意。”
她犹豫了下,同意珠低声解释:用计谋这种事,谢家从前也有过。
谢青的生母王姨娘就是如此。
王姨娘当初只是个普通丫鬟,是在谢承平和妻子吵架醉酒时,主动请缨照顾,一夜有他的。
丫鬟本就不光彩,何况后面还害得主母出了事。
谢承平妻子林氏本性宽和,原只打算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不要财权也不必多显赫,夫妻二人相互扶持温馨过完一生就好。
是谢承平穷追猛舍将人哄回谢家,向她保证会给她想要的生活。
初时确实甜蜜,第一年就生下了嫡子谢缙之。
可渐渐的,官员来往应酬,总有人往谢承平身边送人,虚与委蛇间的诸多是非让人生出猜忌,二人开始频繁争吵。
林氏放下执拗,想要主动寻谢承平和好那日,却正撞见丫鬟告知谢承平她已有身孕,人愣在门前,直直晕了过去。
此后心病难了,卧床修养半载,即使谢承平寻来众多名医也无果,终究是走了。
林氏在时待府上众人极好,故而谢家上下私下都不如何待见王姨娘。
这些年来,只因她生有庶子才一直养在府上。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谢青少年老成,同其他人比起来性子孤僻了些,有几分冷冰冰的。
至于为什么同为庶出,他会对意珠有敌意,丫鬟不明白,意珠却已经诚恳接受了,她一向是个很知错的人。
刚刚是她不对。
她出现的突兀,谢青怀疑是情有可原。
谢青让她把尾巴藏好,意珠就知错能改,现在就去把玉佩归还给兄长。
谢缙之的院子寂静,侍卫管得很严。
他是个极其在乎个人空间和边界感的人,院落同谢府仿佛有道明确的界线切割,鲜少有人踏足。
不过侍卫昨日确实见她进去过,意珠又说有东西要还,犹豫下就带她进去了。
谢缙之不在,桌上各处收拾得整洁干净。
朝服已经换下,男子大多对穿衣并无过多想法,谢缙之对衣物配色摆放却都有讲究,又不喜侍女靠近,所以这种事都是吴泽在做。
吴泽走得很匆忙,只把衣物挂在柜边,避免留下褶痕,那件不挑眼的香囊就选在意珠眼前。
屋里熏香才灭,余韵淡而悠长。
意珠嗅到熏香同他朝服上很细微的区别,用手比划,才发现兄长看起来薄窄的腰,于她而言也是大的。
松言端茶进来,意珠连忙收回目光,在旁边的美人榻上紧挨着那件衣服板正坐下。
他并没有待多久,室内只有意珠一人。头稍微放松往旁边靠一靠,就会碰到它的袖子,像靠在人腰间。
熏香悠悠浮过鼻尖,她仿佛被谢缙之手掌的味道包裹,变成老鼠掉进油缸。
安心,沉稳,连背后那根没有的尾巴也可以舒展开来。
谢缙之忙完一切回来时,就见妹妹谢意珠蜷在椅子上,头抵着他衣服睡得很沉。
他步子一顿。
身影比预想中的还要小,甚至睡出种趴到他朝服上的感觉,呼吸幅度很浅,好像小腹只有薄薄一层,一掌可覆。
谢缙之在门前停步,转头无声看向松言。
“小姐说有东西要还给您,我才……”
他是在门口等了会才发现意珠姑娘睡着,实在不知该不该叫醒。
松言声音越说越小,丫鬟也低头不敢说话,谢缙之瞥回那个角落,没有多说什么,挥手让人都下去。
他脚步很稳,走到椅子边的瞬间,同意珠截然相反的气度很有存在感的蔓延开。
她手里攥着什么。谢缙之低头看去,她指尖揪着朝服一角,快把自己脸埋进去。
正对着窗户睡,醒了难保不会头痛,谢缙之伸出手来。
意珠是丢到杜氏身边的孩子,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兄妹情谊,谢缙之手没落下去。
手掌停在意珠脸侧没动,这点细微动静也会吵到她一样,意珠很快胧睁眼,脸上被落下一片黑影。
人没情绪,先嗅到一点沉香,她下意识将人送进他掌心。
要改什么?意珠全然不记得了,只感觉到鼻尖压到他指骨,温热的。
零星一点腮肉挤进指缝,谢缙之下秒就松手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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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子,语气平淡:“醒了。”
“松言说你有东西要还给我?这种事可以直接交给下人,他们不会弄丢。”
连着两句话丢下去意珠都没什么反应,好像还没清醒。
她晕乎乎,眯着眼往上看,仰视谢缙之因避嫌而斜去几分的腰。
薄薄一层线条靠得很紧,几乎要蒙到她脸上来。
体型差别带来的感触原始纯粹,要仰头到像趴到他腿上一样,才窥得见谢缙之神情。
气息比一截袖子要好捕捉的多。
意珠目光温吞,谢缙之的物件,他的气息内敛感以及正在赏味期的身体,好像都跟她截然不同,差这样多。
这样盯着他看,谢缙之几不可闻皱眉,意珠在他开口前回神,揉揉脑袋解释:“头疼。”
……要说的话放回去,谢缙之侧目,让丫鬟过来探她额头和耳后的温度。
意珠就乖乖坐在那让人摸,额头压出条红印子也不知道,只发呆般瞥向谢缙之的手。
她有点困惑,这次怎么不是谢缙之过来探温度?
手掌的伤他都可以亲自涂药,头发也可以揉一揉,脸就不行了吗。
他的手掌很大,如果是他来探温度,单手覆上来就足够,她会还有余地在他指缝中呼吸。
就像刚才那样。
谢缙之不知道是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脑子里都有这么多东西要想。
侍女检查的功夫眼睛也有那么多可看的,在他身上转个不停。
掌心在她飘来的视线里回泛出一种过于柔软的触感,谢缙之手指压了压,等丫鬟朝他摇头确保无事,他才在美人榻的另一端开口。
只提正事:“是什么东西要给我。”
意珠脑袋跟着转过去,一直攥着的手摊开。
“是玉佩掉在我这儿了。”
“刚到谢家那天,我捡到它,喊你也来不及。瞧着是贴身的物件,怕随便放着被别人捡走,才过来还你。”
玉佩?
谢缙之才想起确有此事,今日上朝时确实没寻到那块方牌。
侧目看去,谢意珠还提着那块玉佩给他看,藏在裙下的腿弯便没规矩地绞住,脚尖一晃一晃。
纤瘦的肩,大了些的衣裙在上面,泄出点后颈的白。
一点碎发贴着颈项,她伸手拂开,腕骨伶仃到青脉鲜妍,概因刚睡醒,浑身似散开绒绒热气。
这种事也值得她蜷在这守半天。
还是她觉得这种贴身物件隐约同贞节挂钩,所以好心替他守着。
腮肉贴在掌心的触感虽短,但难散。谢缙之垂眼,嗯了声向她道谢。
收留玉佩两日,躲在他这儿靠着他衣服睡了一下午,谢缙之还对她说谢谢。
意珠有点心虚,又实在抵抗不过谢谢的甜头,往他那边挪挪,老实本分归还玉佩。
玉佩温热,仅仅两日就好像光亮了数倍,甚至泛着层膏香。
谢缙之在给刚沐浴后的谢意珠擦头发时,曾无意嗅到过这种味道。
玉佩是怎么染上的。
意珠对谢缙的沉默毫不知情,还在提议:“你现在可以戴回去了,戴在腰上。”
谢缙之低头。
她目光还落在自己腰间,眼瞳乌黑乖巧。为了帮他身子缓缓往前探,柔软线条在眼前拉长,堂皇挤到膝盖里来。
像被果子引出树洞的鼠类,也同放过头潮湿发溶的杏肉类似,手背轻碰过他革带一角。
很短的一下。
5. 不该心知肚明点头
发丝毛茸茸晃在眼前,谢意珠靠得太近,也太无戒备。
不难想她是怎么捧着玉佩把玩,沾上自己气味的。
也不难想若他此刻颔首,给出一点可以继续的信号,人就能毫无戒备挤进膝盖,替他戴上玉佩,毫不知这其中意味。
谢缙之伸出一根指头,抵住她额头,将距离拉开:
“我知道了,明日会戴。”
语气还是疏离,但到底有些不一样,谢缙之顿了顿补充:“此事多谢你。”
意珠怔怔看他,几秒后才用力点点头。
她等着谢缙之再说点什么,但是就没有了,谢缙之将玉佩放于桌上,研墨提笔处理正事,没有多交谈的意思。
她是该走了吗?
意珠徘徊几秒,要很有眼力见说她回去了,余光先却无意瞥到谢缙之的手。
他握笔的手很漂亮,运笔间行云流水,笔杆被他抵着,全然由他掌控去向。
视线顺着落下去,怎么挪都挪不开,于是话也在嘴里转了个圈:“哥哥,这支笔可以给我吗?”
谢缙之侧头看来,停在笔杆上的指骨因停顿愈发分明。
她这才看清谢缙之虎口处原来有颗痣,戛然而止的一点。
“我之后要和另一个人去私塾了,还什么都没准备,我有点紧张。”
习字运笔与她而言都很陌生,如果她能带着谢缙之手里的这支去,应该会好一点。
握住谢缙之的东西,会让她很安心。
谢缙之稍加思索便明白她在说什么。
谢意珠刚回京,对谢家一切都不熟悉,现下世家贵女要学的东西更毫不知情。
而谢家私塾宗族文人颇多,又有祖父和诸多学生坐镇,放在京城里也是独一份的出众,不少世家想将人送来沾沾文气。
故而私塾中除开谢家小辈,还有不少大家子女。
带她去私塾,不说养出多少才学,光是多见见同龄人,以此慢慢熟悉京城,也是件稳妥的事。
以秦氏性子,应当是安排了谢青同她做伴,只是怎么称呼谢青为“另一个人”。
谢缙之垂眼:“私塾所用之物,我会让吴泽给你送去。”
“谢青行事稳重,成绩出众得夫子喜爱,你与他同去私塾有个照应,有什么不懂的问他即可,不必紧张。”
吴泽动作很快,意珠头跟着他转上一圈,又转回来问:“这一只不可以给我吗?”
“这只我用过了。”
谢缙之素日有个习惯,到了他手上的东西,就只有他能占用。
意珠乖巧眨眼,没再说话。
她是个不会给人添麻烦的孩子,即使不想,磨磨蹭蹭的也很安静。
幼妹发间膏香似有若无,因为清晰闻到过,所以轻易就能再发现,正如那块玉佩。
兄妹关系有好有坏,唯独没有让自己物件沾上妹妹味道的那一种。
谢意珠对关系的把控很没轻重,作为长辈更该提醒她。
但昨日意珠不安,宽慰她“不必紧张”后她回去照旧睡不好,躲到这人来乱糟糟困成一团。
现在又有害怕的事,一支笔而已,难道没有好意给她的理由?
意珠对他晦下来的眼神一无所知,只是侧头磨蹭,后颈在视线中发亮。
谢缙之垂眼,将笔擦净才给她。
“给我吗?”
意珠眼瞳倏忽亮起,那点气息从鼻尖极快闪过,她一下也不恋恋不舍、眼巴巴站在旁边了。
发丝乱糟糟贴在耳侧,额头睡出的那道红印都没消,只翻来覆去捏住笔杆,将它挤进指缝中。
吴泽前脚送她出去,要说小姐独独看中公司旧物,拿到笔就去练字了,后脚就听公子吩咐:
“明月病快好了,下次她再找来,可以让她去见明月。”
女孩间能说的体己话更多,只是:“公子不见小姐了吗?小姐同您很亲近。”
谢缙之一个眼神扫去,吴泽噤声良久。
“她年岁小,你也小?”
亲近?
她堂皇亲近,是因为刘家待她不好。
刘家将她母亲引起的闲言碎语迁怒在她身上,平日话语刻薄,要用她时就理所应当,仿佛她生来欠刘家一笔账。
这般作态将她养得胆怯不安,对她好一点她就能这样不知轻重的亲近。
但有人清楚界限,就不该放纵她毫无知觉的靠太近,踩着她吃过的苦给自己塑身。
等她熟悉谢家,过了不安的这几天后,一切就会走上正轨。
他之如谢意珠,就会如他同谢青、谢明月一样,没什么亲不亲近。
谢缙之面色平静垂头,用那只手将玉佩挂回腰上。
流苏轻轻摇晃起,他不细看。
*
意珠一回院子,就兴致勃勃开始练字。
吴泽送来的东西不少,还有一瓶同昨日一样的膏药,一碗散寒汤。
丫鬟还记着杜姨娘的叮嘱,意珠素日见过什么人得了什么回去都得复命禀报,这会努力在心里记着事,小心问:
“小姐是同大公子了说什么?”
谢缙之平日做事周全,却没有在这种小事上耗费过精力。
毕竟这些东西下人或姨娘都会准备好,他素日朝政之事都忙不完,哪还做这些。
意珠看也没看那些东西,手指很珍重贴上笔杆,一撇一捺落得认真,头也没抬:“说了要去私塾的事。”
“去私塾?就是说了去私塾,大公子也没必要送来这么多……”
当然是因为她是谢家的“谢意珠”,是他们寻回的妹妹,而谢缙之是位极其体贴细致的兄长。
丫鬟收拾着东西,有个问题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说:“小姐此前可有过先生?”
意珠盯着纸上歪歪扭扭的一个“谢”字,没说话。
村里愿意出拜师礼和学费闲钱的人不多。
从前刘家也送人去读书,不过提了腊肉交给先生,大哥却坐不住,课业都是胡乱交的。
那日大哥和刘母大吵一架,说懒得念书时,意珠心不在焉喂了一天兔子,最后才忍着极快心跳,鼓足勇气问刘父——如果腊肉要不回来,她可不可以替大哥去念书。
刘父咬着花生米,上下打量她一眼,忽然咧嘴笑得很大声。
她的忐忑在那笑声中变得赤裸零散,直到她被笑得手脚发凉,刘父才开口说:
“你还真是刘家的种,像你那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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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像你爹有什么好的?空读一肚子书,有什么本事。他这辈子最有本事的时候,也就是他领回来个稀罕娘们的时候。结果呢?”
“结果为了给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娘们打野味,跑进山里丢了命,娘们也跑了。”
“你要读书啊,那你还是不够聪明,没从你爹身上学到教训。”
“看着我做什么?你找我这要选择,你爹你娘都从没选择过你,我养你这张嘴已是很对得起你了,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意珠如颗夹生的米被拨到另一边。
至于空出来的位置,当然是给了家里另一个男丁。
先生偶而夸赞其学的不错,刘父便像家里要出个秀才举人般的仰头,在桌上大谈特谈哲理经验,意珠只有在那时候才有机会翻翻他用过的书。
像现在这样,她手边每件物品都精贵干净,只会写上她名字绝不会有第二个选择的事。
她现在能拥有的一切,能有缝隙钻进谢家这扇门,都因为谢缙之看见她,将她带回来。
是谢缙之选中了她。
谢意珠不是先有鸡后有蛋,是先有兄长才有谢意珠。
只是这样想一想,心就跳得很快。
整个人好像变成块会流心的点心,拉谢缙之做错事的歉意,同对他热切的感激一齐涌上来,流不尽,全变成含在嘴里的一声哥哥。
她这么坏,占了他妹妹的位置还惦记他的物件,要怎么做才能报答谢缙之予以她的恩情?
意珠慢慢将那个谢字吹干,没头没脑问丫鬟谢缙之缺什么。
丫鬟茫然:“缺什么?大公子仕途顺畅,家世显赫,从不曾缺过什么。若非要挑哪处不完美,大抵就只有亲缘稍显单薄?”
“大公子生母早逝,同崇文侯关系不好,对其他两位主子也是如此。”
丫鬟不敢妄议主子,加上一句:“您若是有心,平日多关心大公子就好了。”
亲缘单薄,这好像也是谢意珠唯一能起到作用的地方了。
等夜里上床,意珠把笔板正摆在枕头边,同往常一样思考今日有没有露馅的地方。
占鹊巢的负罪感没消过,意珠并不打算摆脱或遗忘,她与它共存,并带着这种感觉接受谢家给她的一切,包括谢缙之。
去私塾也好,谢家安排她做其他也好,意珠都安分照做,回报谢缙之的机会与她而言更分外珍贵。
她会努力关切哥哥,做谢缙之想要的妹妹,做谢缙之心里,谢家最好的孩子。
至于这笔,意珠低头看它。
玉佩才物归原主,又带了个它回来,错误一加一减还是没有更正,她好像有点喜欢收集谢缙之碰过的物件。
不能这样,她不能总是想要谢缙之的东西,早些把笔还回去吧?
如果谢缙之拒绝了他,她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他给了,偏偏给了。
意珠拒绝不了诱惑,她捏着它就如有定海神针,学到几分谢缙之的气势。
写字是用,放在枕头旁边也是用。
她只是用它的时间多了点,没有拿出去给别人,也不会叫谢青看见,难道不行吗。
难道不可以拿哥哥的笔这样吗?
6. 你就是谢意珠?
去私塾前,意珠提着小厨房的点心去寻过谢缙之一次。
她记得上次秦氏说过谢缙之清瘦的话,做妹妹的,应当及时关切兄长,有点作用。
只是这次没能进去。
松言略带歉意,道大公子今日当值未归,也没想上次一样放她进去。
一点细微的区别,就让本就心虚的意珠紧绷,差点以为是她在里面好奇比划谢缙之朝服被发现了。
她踌躇问松言:“兄长今日穿朝服了吗?”
“自然是要穿的。”
“玉佩也戴了吗?”
“戴了的,公子不是答应过您么?”
意珠稍稍安下心来,将点心递给松言。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打扰了,劳烦把这个送进去,我下次再来。”
“若哥哥回来,你就说,等我下学了我就来找他,可以吗?”
松言应下。
临走前,意珠没忘问松言谢缙之平日喜欢什么。
要说喜好,公子好像并未特别的喜好,松言挠挠头:“可能是茶吧,公子常品茶。”
意珠便记下了。
视线落到谢缙之门口的树上,她很有些遗憾这树太大,搬回去也藏不住。
于是只蹲下来,窸窸窣窣捡了几颗地上的果子,打算自己种一种。
*
有和谢缙之的承诺,去私塾那天,意珠起得很早。
意外的,才出门就在廊下看见个冷淡身形。
听说这几日老夫人病得夜不能寐,几个子女都近身伺候着,下面的人也就穿得素净。
谢青一身烟墨色交领长衫,马尾高束得尤其利落,额前刘海偏分,盖住点眉眼。
小臂护腕系出流畅线条,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瞥她眼。
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见她了也什么都没说,往前带路。
尽管有点怕他,意珠还是深吸口气,好意搭话:“谢青,你起这么早?”
他步子大,意珠得努力跟上,窸窸窣窣的,耳边碎发在谢青余光里毛茸茸的晃。
眼睫掠起的弧度无害又乖巧,眼巴巴看着人,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专门奔着他来一样。
谢青将她神色看得清楚。
谢意珠从露面起就惯用这副无害模样,是打算以此示人,好掩盖掉她身上的疑点与纰漏,最快博得所有人的信任与好感。
他收回目光:“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主母说了我们一同做伴,我离你远了害怕。”
谢青扫过她袖下绞着的手,冷笑。
他们来得早,坐下时私塾中人并不多。
谢家小辈大多在请安时见过意珠,那日有秦氏和其他大人在场不好说什么,现在扫来的目光里就不都是好意了。
意珠清晰听到有人低语,说她好像连礼都行不好,出身乡野上不得台面……
她安静听着,眼睫密而直,垂下时不见神色,最多也只是闷不做声往谢青身后躲。
躲了才发现也没什么用。
若人要分成黑白两派,在他们眼里,谢青也不是个洁白正派。
他不光明正大、害死谢氏夫人的母亲就够人议论了。
当初取笑鄙夷的人远比现在多,如今不过是顾忌着什么,才只似有若无的排挤,窃窃私语不敢说到他面前来。
今日半路来的“乡野之徒”谢意珠坐到他旁边,一下将他也拉进打量和议论里,这个位置变成学堂不受待见的角落。
不过也有例外。
课间有人一脚踹门,怒气冲冲走进来,张口就是问:“谁是谢意珠?”
意珠还握着笔,茫然抬头。
那人眉目骄矜精致,自有股不可高攀的贵气,做了这等无礼之事也堂而皇之。
个子比谢青稍矮一点,但身材比例不错,穿着华丽配色养眼,单单一只手都戴了好几个配饰。
只是居高临下打量人时,鄙夷厉色太重,有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也其外的感觉。
他语气很冲:“你就是那个,谢缙之带回来的人?”
丫鬟快吓死了,抖着声音提醒意珠:“小姐,这位是定国公府的小公爷。”
定国公听着好像很大,可意珠对爵位毫无概念,只从他身后跟班的谄媚嘴脸里觉察到几分不一般。
见她谨慎不语,卫玠冷哼了声。
谢家找回丢失数年的女人在京中已传开,这本不关卫玠的事。
他成日打马球射箭,多得是事要做,不过因前几日砸坏了个场子就被勒令跪祠堂反省。
那日正自祠堂偷跑出来,先听祖母在边上叹气,说起他顽劣不做正事,来日只怕荒废学业没有所成。
如此这般,继承家业时又该如何面对父兄的期盼?
他正不服气,玩归玩,他课业也得了两个甲,不过是新交的朋友同他多谈论几次射箭之趣,哪里就荒废了?
还没冒头为自己正名,就听母亲也跟着叹口气,道:
“不知是否是他太过年少心性,从前纵着他,日后却不能这般了,总归要有个人在前面束着他才是。”
“家中其余人各有忙处,只有他游手好闲。是不是也该……定亲……找个人看管住他……日后勤勉……”
后面的话卫玠听得断断续续,大惊失色间只听见她们又提及谢家女儿的事,当即懂了家里的意思。
母亲是给他想找一位贤娘淑德,满口无趣鞭策的夫人,好让她天天盯着自己,让他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
从前母亲也提出来议亲的事,卫玠没放在心上。
可那几日走到哪身后都得带着文弱端庄的小娘子,这也要照看那也要小心,马球打不得、投壶玩不得,还得听人拐着弯劝他勤勉博学,烦都要烦死了。
既然提及谢家女儿,卫玠便派人去把消息查了个遍。
区区半路寻回的庶女,身份如此不匹配,凭什么得母亲称赞,未来嫁到他这里来?
定然是她手段了得,狐媚了母亲。
就是那种一板一眼满脑子念书,最符合母亲要求的无趣女人吧?
想拖他去过妻管严的苦日子,门都没有。
卫玠咬牙切齿了一晚上,这日来学堂是从未有过的积极,就等着恐吓那谢家小娘子,可别想打他的主意。
如今见了面,她一张脸生的还是有鼻子有眼的。
细看眼瞳尤其乌黑,黑白分明,颜色在她脸上就显得纯艳,有种难以言说的无害风情。
……倒不像往日见的大家闺秀,发丝在脸侧毛绒绒的,缩在里面很乖。
别说是劝他读书,就是一只手把她拎起来,好像也只会在手下眨眼,一声不吭。
再往下看,手边也不是什么酸腐诗句。
光把笔墨纸砚摆得像模像样,当宝贝般握这个不值钱的笔杆,字写得软又都斗大一个,看起来竟还没他写得好看。
…怎么回事这人。
她这副样子是拿什么说服母亲的。
卫玠不自在移开目光,又坚定挪回来:“就是你?”
“我看你也不怎么样,乡下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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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丫头,不安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不要什么手段都用,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
意珠被质问得茫然,她确信自己什么都没做过,更没见过这人。
谢青垂眸,她是怎么同卫玠有过节的。
不是才归京?
意珠小心牵住谢青袖子,希望他说点什么。
她清楚看见谢青垂眸望来,两秒,谢青神情纹丝不动。
他眼懒散冷淡与她对视,那里头的审视毫不掩藏,仿佛早等在这里,等着在她慌乱时凿出本性。
意珠心头不妙,下秒真见他抽出袖子,然后掀了掀眼皮,等她自己回应。
卫玠狐疑,他的话半天没人应,这两人在这里眼神来去的做什么?
搞什么,卫玠抬手正要拍在桌上,意珠抬起头来。
一点发丝从尖尖下巴上晃过,晃得人手痒。
乖顺,无害,这该是谢家第一次见面后对她还算满意的印象,谢缙之也该更喜欢听话点的人,她就是有话也不该说。
何况已经白占别人一个位置了,怎么好意思闹事?
定国公府的人应当也是大家,面对卫玠的指责,她情愿将性子融做粉液,嵌成他们想要的任何样子。
意珠谦逊垂眼,虚心请教,说话声音因此显得更加软:“对不起,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
什么?
没料到她竟这样回答,卫玠一下卡住,磕绊答不上来。
这女人故意道歉是什么意思,还反问他,是刻意借机打听他喜好吧?
以退为进,诡计多端。
他是不会动娶妻成家的想法的,议亲同把自己锁紧笼子有何区别?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就是变出朵花来,他也绝不从!
“我管你什么样,”卫玠咬死不松口,放狠话,“我只告诉你,你快死了这条心!”
室内寂静一瞬,等他走后才恢复若无其事的交谈声。
意珠摸摸笔杆,不明白:“他让我死哪条心?”
谢青唇角扯了扯,一双眼从上往下扫她。
一张薄薄的脸逆来顺受,被似有若无的打量围绕,被他盯得眼睫低垂,光指头颤颤,什么不说只往阴影里缩。
好像就是被人提起来,掐住两腮厉声质问,她也只胆怯嗫嚅往人掌心里蜷,如一截暴露在日光下的兔子尾巴。
演,继续演。
谢青冷淡收回眼神。
卫玠寻上门来,他的态度势必会影响一些人。
谢意珠想一直装傻躲过,是躲不尽的。
用不干净手段进来的人,就该承受旁人鄙夷或下手,不是么。
一整日,意珠老实本分,安静到快把自己对折进影子里。
没想到下学时,还是被人堵住了。
是个面容艳丽的小娘子,后面还跟着两个同样面色不善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看样子不妙,她今日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她和谢缙之约好了下学后去找他的。
意珠看向身侧,想让谢青开路。
可一转头,才发现刚刚还在的谢青蒸发似的,已不见身影了。
杜倩冷哼声道:“谢意珠是吧,你很风光啊。”
身边丫鬟又吓得不行,吞吞口水告诉:“这位是杜茜小姐,是杜姨娘家中的小姐。”
人呢。
意珠视线越过杜倩往后看,就看着谢青斜站在屋檐下。
长腿窄腰,脸上没什么表情,毫不遮掩同她对视。
7. 庶弟
飞檐翘角之下,谢青浑然不动,一双眼漆黑无波,意珠几乎从中窥见自己错愕神情。
秦氏好歹有话在前,谢青便是演也该敷衍拦一拦,他站那么远?
她还要回去找兄长的!
杜倩见意珠一动不动,克制了半日的火气涌上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问你,你跟卫玠怎么了?”
杜倩不是谢家人,去不了谢氏前堂请安,谢意珠要来这件事,是下人小心提醒她的。
杜倩已经很久没被提醒过,行事要注意了。
她从前只是杜家普通的一个女儿,唯一能和世家搭上关系的,也就只有两位姨母嫁到了谢氏。
杜氏早年伤了身子不能有孕,唯一的姐姐又为救崇文侯失踪。
她身边无人,朝崇文侯念若是姐姐的孩子生下来,如今便能陪她了,以此了讨个机会,在杜家挑中她。
可以说,杜倩正是借着崇文侯那几分惋惜进来。
来日谢承平即使反应过来,谢家家大业大,多养她一个人也只是件无足轻重的事,犯不着专门赶她一个弱女子回去。
这一住,就是一年有余。
在谢氏结交的人自然不会差,杜倩很珍惜这个机会。
她在这过的好好的,才和郡主结交成朋友,还没来得及巩固更多关系,这谢意珠就被找回来了。
她出现,不就是变着法提醒谢家人,自己还在谢家占着个位置吗。
杜倩本就为这事紧张,今日还见她和卫玠搞出那么大动静,谁不知道前几天她跟卫玠搭话被推开,丢了脸面?
才来第一日就如此不安分,怕是迟早取代她。
杜倩冷笑:“在这装什么哑巴?”
“一个靠不光彩手段活下来的庶子,跟你倒是很配,两个半斤八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意珠只好收回目光。
一个小妾的表小姐能住到谢家来,可见杜姨娘这些年是有些真本事在的。
怎么说她都是乘了杜家两位姨娘的东风,意珠投怀报李,百依百顺:“我在听你说话的。”
“你听了也没用。我真觉得奇怪,你从前悄无声息,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
“你不会是个假的吧。”
意珠心虚盯着鞋尖,不敢吭声。
“你最好别是做着认回谢家,就飞上枝头的美梦。是真是假,谢家都不差孩子。”
“更别以为杜姨娘惦念你是多真心。”
“她无非是要个在崇文侯面前掉眼泪,让人怜惜的由头而已。日后对你怎么样,还不一定呢,你别得意。”
意珠沉默一瞬,问:“你不是杜姨娘那边的人吗,怎么讲她坏话?”
“……”
“怎么,要去找杜姨娘告状?去告,看有没有人听你的话。”
她把意珠逼到角落,伸出手来。
前面忽的传来声响:“是谁堵在那?”
眼看那人要过来,杜倩嗤了声,从意珠肩头撞开。
谢青始终冷淡旁观。
他不着痕迹抬手,四周继而安静,丫鬟小心扶住谢意珠,一句话也不说。
毕竟都是杜氏的人。
可以说今日私塾内,没有一人是站在她这边的。
明日更如此。
谢青远比她清楚,下马威的手段还会有哪些,他等着看谢意珠反应。
出乎意料的,谢意珠还是那副神色,揉揉肩头从他面前走过。
走过两步,她又转过头来。
头发已经叫杜倩弄乱,长而直的眼睫垂着,落下一片阴影。
其实她很怕他,目光落在他身上不会超过三秒。
但现在,谢意珠语气很轻,照旧温和,好像越过她那两步就已经是脾气极限了。
她开口:“谢青,我们回去吧。”
*
谢青院子在东院一角,稍显偏僻,只有院外一树梧桐,夏日绿得晃眼。
一路无言回来,院门口站着两个面色冷淡的侍从,杵在他面前。
下人见了他支支吾吾的:“公子,王……”
“回来了。”院里的王姨娘骤然开口,神色平静插入话中,“做了桌你爱吃的菜,坐下吧。”
她身后那两个没有表情的侍卫拉开椅子,堵在一旁如铜墙铁壁。
王姨娘生下谢青后身子不大好,加上府上因旧事一直有流言,这些年她都只在屋中静养,鲜少露面。
就是出来,身边也跟着谢承平的人。
说是照顾,无非是监视,厌恶提防她再做出什么事来。
有谢承平这般态度在前,谢青自然不会在她膝下长大,也同她没什么亲近。
王姨娘仿佛感觉不到疏离,给他盛汤:“天热,该多吃些清火的。”
“等你时,他们说你今日同那个孩子一起去的私塾,叫我想起你第一次去私塾的那年……”
谢青垂眼,没了在意珠旁的那股松散劲,打断:“您身子不好,我自己来。”
下人终于得了机会般涌上前,将王姨娘同谢青隔开。
王姨娘低头咳了咳,话没能说下去。
她在谢家地位实在有些尴尬。
谢承平妻子是个温婉良善,待谁都好的名门大小姐。
因她的缘故阴差阳错病逝,府上众人三缄其口,背地的鄙夷和恶意却不会停。
她一直怕此事牵扯到谢青的地位,尽量不同他见面。
谢青自己争气,开蒙习武都无需人操心。
他得谢承平首肯被允去私塾那夜,王姨娘子都感觉好了许多,一大早便起来,只想在他归来时看他一眼。
直到傍晚人都没能回来,只有个一瘸一拐书童的背影,和一串湿答答脚印从她门前路过。
王氏那时才知道,原来流言早环绕住谢青。
讥笑议论欺凌捉弄,那些一样也没少过,只是谢青从来不说。
她开口问:“你恨我吗。”
“我的龌蹉让你从出生起就被议论鄙夷,让你低谢缙之一等。”
“别人提及你总是要顿一下,算不上光彩。今日多个孩子,许多人又连带着想起旧事。”
谢青眼也没抬一下。
没了平日的散漫缓和神情,他的眉眼就生出几分不可忽视的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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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
每次说到这件事,谢青总是沉默。
但只要她还在谢家一天,这件事就永远绕不开,没有解决的那一天。
“杜姨娘同秦氏的纷争是愈来愈大,秦氏点你陪她,你也该小心,别把自己扯了进去。”
“那孩子骤然回来,日子怕是没那么好过,不知会不会受欺负。”
谢青才终于开口:“不会。”
“你很笃定,我怎么听说那是个很乖的孩。”
他似伪善呵笑:“她只是看上去乖。”
王姨娘笑了笑:“你比她小上三个月,得喊人家姐姐。况且不过才见面,又如何得知她本性?”
气氛又重新沉下,谢青脸上的伪善也好讥讽也好,昙花一现。
一顿饭没能吃多久,王姨娘咳得厉害,谢青身边人过来搀扶,她摆摆手拒绝了。
“只是老毛病,不碍事,别把病气过给你了。”
“你……”她想同谢青叮嘱什么,话到底要落到那个结上。
她当年想要的荣华富贵已经倒手,却没想过要付出这样漫长的代价,可话到嘴边,是她牵扯到旁人。
谢承平怨恨她那夜乱事,怨恨这个孩子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压倒骆驼,却又对赤裸降生的孩子还算公平,未曾迁怒苛待过。
他妻子的孩子性子冷淡,但早熟稳重,待谢承平儿女是如出一辙的态度。
甚至于有时见她,态度也是应有的对长辈的态度,未曾横眉竖眼过。
“当年那件事,是我起了贪心想要往上爬。但我当时从未想过要挟恩宠讨要更多的东西,更没想过会害了夫人性命。”
“是我不好,使了手段,我都认。只是牵连到你,总觉得心口疼。”
“听闻近日里外多事生乱,你祖父母跟前也生出是非来。侍从说你日日早起尽孝,我便知道你无需我多操心。”
“终归是生下你享受到你带来稳固地位的好处,却没养过你一日,是我问心有愧。”
王姨娘很快就走,只有谢青对着满桌菜一动不动。
侍从见他这副样子拿捏不定主意,更不知王姨娘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刻意提起事乱和尽孝是何意,听着倒像是让人趁机去两位老人面前多露脸一样。
毕竟那两位年老,谢缙之也快到成家立业的时候,承袭爵位留出的空余日子越来越短,总不能是想要以后换个人…
他不敢深想,小心翼翼上前:“公子,这些东西可都要撤下?”
好久,谢青才颔首。
侍从神色轻松了点,道:“王姨娘也是好心关切公子,哪有做长辈不关心孩子的。”
“属下方才出去还见意珠被杜姨娘的人叫呢,可见也是把意珠姑娘放心上的。”
是么。
谢青脑中倏忽闪过谢意珠回头时的那张脸。
一块残了壳、含着砂硕的蚌,壳被磨得薄如新生的胎膜,里面挣扎突起都会叫人轻易看穿,一捻及破。
他忽的笑起来,漆色眸里像残余点零星的火。
同样不光彩降临在谢家,谢意珠要过得好,能比他好到哪去。
8. 草草兄妹
意珠早就知道,做旁人多出的女儿,总要乖一点,省心一点。
所以连着两次见杜氏,门都紧闭需她在外面等,她也没有怨言,安分守己站好。
人本来就瘦,低头时像挨着柱子长的蘑菇。
直到丫鬟都沉不住气,想要说点什么时杜姨娘的人才姗姗来迟,将她接进去。
杜姨娘似乎不觉有哪里不对:“方才突然身子不适,耽搁久了。累了吧?快坐下来喝杯热茶。”
意珠乖巧应下,也只字不提。
茶大抵是好茶,不过意珠是分不清这些的,就是在谢缙之那喝,也只是囫囵吞枣装了半肚子水回去。
“这君山银针是你母亲从前最喜欢喝的茶。”
听到这话,即使不是她的母亲,意珠也再吹吹茶面,细心舔一舔。
她轻又郑重回应:“我也喜欢这个味道。”
“要不怎么说你们是母女,还不去给小姐取一笼好茶来。”
杜姨娘嗔笑似的,眼却没弯:“从前家中也是总记得姐姐喜欢君山银针,所以日日喝得都是黄茶,都不曾问过我的喜好。”
“到了你这,一口的功夫就归顺到姐姐那边。”
“母女这么相像,也不知这两日是怎的,竟还有流言传你可能不是谢家人,真该把多嘴的下人们查一查。”
意珠被这话说得眼瞳缩了缩。
门帘在身后响动,意珠如惊弓之鸟僵硬回头。
只见一位身着烟墨大氅,身量极高的中年男子踏进屋内,气宇沉稳。
他往那一站,屋子便显得逼仄起来,意珠没由来的想,谢缙之身量应当就是随他。
谢承平随意挑来一眼,浸淫官场的气度令人不自觉屏息,意珠更不敢同他对视。
“这是怀介带来的那孩子?”
怀介是谢缙之小字。
在谢府,谢缙之的名字如同层保护罩,只要是他认可过的事物,旁人就不会怀疑。
意识到这点后,意珠肩头放松了些。
她下意识想去摸玉佩,才想起玉佩已经换成笔,放回袋子里了。
她先去尝试过把笔藏起来,但不管怎么放都会从袖里露出半截,怪怪的。
杜氏早已起身相迎,语气嗔怪:“意珠你快瞧瞧,你父亲忙了好几日,不回来看你我一眼也罢,见了你还要别人来告诉他。”
这话显得过于亲热,太像一家人。
意珠没参与过这种话题,偷来的身份更让她格外谨慎,不知该不该在此刻喊声父亲。
谢承平扫过这两人,久久没开口。
一直看到意珠背后生汗,几乎以为自己被拆穿,他才道:“回来就好。”
“不必拘束自己,差什么去寻你主母就好。当年不母亲,一直想要个女儿。”
杜氏眼底笑意淡了几分。
这话是什么意思,提生母主母都不接她的话茬,她不比那些人要亲?
就知道谢缙之把人带回来没有好事,跟秦氏借机一唱一和的,几日间就把她此前提议接管后院的事揭过去了。
谢承平待女人态度平和,是不插手后宅之事,但在某些事上,他不是可以被试探底线的存在。
一旦机会错过,就没时候提起来。
她冷笑声,谢意珠“死”的时候是她利器,如今变成个活的,就更该站在她这边,为她所用。
何况意珠身边发生点什么,她都全然知晓。
杜舒兰拍拍意珠的手:“侯爷说得正是,主母是个极细心周到的人。”
“姐姐从前也这样耐心,妾身总在想,若姐姐还在,定然会亲自抚养意珠,万事关切。”
“今日寻你喝茶,也不过是东施效颦,问问你在私塾可还习惯。”
“不过,怎么听闻你同卫家小公子起了几句争执?”
意珠脸色白了几分:“我不曾同他争执,只是他可能不太喜欢我。是我不好……”
卫家?
那孩子正是做什么都闹得鸡飞狗跳的年纪,又一贯眼高于顶,这两人截然相反,能起什么争执。
久经官场的缜密已叫他在这句话间就想过许多,谢承平不露声色,只是品茶。
杜姨娘见目的达到,不着痕迹将意珠按回去坐下:“怎么会是你不好,你多交些朋友是好事,只是万事小心分寸总是没错的。”
“今日也见过倩丫头了吧,这些年多亏她在身边陪我,我原还担心你们玩不到一块去。”
杜倩借着机会暂住谢家,看见她会是什么反应,杜舒兰会完全不知吗?
不想在这里,想见谢缙之。
意珠垂眸,乖巧向她保证:“玩得到的。”
她不欲久留,谢承平本就要大肆补偿她,见她怀里抱着茶叶,手一挥,让下面人去库里取了些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送去,当然包括几罐好茶。
直到终于走出院子,意珠才很慢吐出口气。
丫鬟青桃揣摩她脸色,也是唏嘘。
杜氏待意珠姑娘的态度,实在太微妙了些。
做得是关心人的样子,明知杜小姐性子,还刻意在侯爷面前提及卫公子和杜小姐的事。
若是在侯爷面前落得个不好的印象,意珠姑娘要怎么办。
怎么说也是早死姐姐留下的女儿,在谢承平面前哭人哭这么久,即使源于假意,也总该掺一分长辈有的真心吧?
青桃有些不忍:“小姐,你别放在心上。”
“嗯?”意珠慢慢摇头,讲话也变慢,“姨娘关切我,自然是为我好。”
如片蓬软的云,有人要拿捏她,即使亲眼看见对方手里握着刀,她也笑眼弯弯把手放上去。
竟让人一时分不清是能忍,还是太过听话。
青桃望着她,无端有种陷进什么的错觉,忽的打了个颤。
意珠抱紧那两罐茶,全心全意只惦念一件事:“我们快些走吧,约好了下学去找谢缙之的,不能让兄长等太久。”
这两罐茶一并带去,不知谢缙之会不会喜欢。
上次没见到,她这次想要在谢缙之书房多坐一会。
夫子授课不会因她的加入而从头再来,故而一天下来她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说给谢缙之听,他会给自己讲一讲吗?
不讲也无妨,她不会耽误谢缙之太多时间,只有张椅子坐一坐就好了。
自遇见谢缙之起,意珠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待在角落,她对这件事得心应手。
走到门口,却只见松言尽职格守站在院前,书房门还是那样紧闭着,好像不曾开过。
意珠脚步顿住:“哥哥今日也不在吗?”
“……不在。”朝廷之事无法同意珠姑娘说,大公子的吩咐他也恕难转达,松言移开视线,有些不忍。
可那日他们不是约定好了的吗,为什么?
同样有来寻谢缙之的被拒绝,对方习以为常离开,意珠却下意识朝竹院里望去。
松言道:“小姐放心,公子道二小姐已病好,小姐不妨去见见二小姐,多交结几个朋友”
那如意纹样的窗户里分明有人影在晃,茶香缭缭,模模糊糊的影子,是议事的派头。
里头有人,只是不见她,或者说他们。
几秒间,她好像变成被迅速吸走颜色的一截布,后知后觉意识到,谢缙之不见人才是常态。
约定是她单方面约定,是她单方面想见谢缙之。
是她将谢缙之伸来的手当做救命稻草,紧紧握住。
跟着回来后,也非要坐到谢缙之身边,靠着他、握着他的东西,把污泥抹到他身上,好坐实他们同盟犯错的关系,才敢若无其事继续待下去。
谢缙之却不是,大抵在他眼里,她和谢家其他的庶弟庶妹没有区别。
意珠很沉默的盯着那扇窗,垂头耷脑把东西转交给松言。
背影实在看着孤零零的一点,松言有几分不忍,等王大人出来后将茶叶送去:
“应当是侯爷库里的东西,是好茶。”
谢缙之以种讥讽目光扫过它。
他把人带回来,就是要看死了的人活着出现,谢承平还能演吗。
果然,谢承平对死人唏嘘长短的戏码已轻车熟路,打发点廉价好处,再佐以恍惚回想和感慨,又成京城里的深情人了。
这些年来,如此思念故人,也没耽误他同后院那些姨娘小妾忙活。
谢缙之冷淡挪开视线。
“拿走,我不喝。”
“那…意珠姑娘…”
脑中闪过她跪坐在眼前,塌腰朝他靠近的一瞬。
谢缙之表情没任何变化。
谢家不会亏待她。
一时鬼使神差草草将她认回,关系便也草草定在此处就够了。
兄妹不该太过热切,何况他知晓自己性子,做他妹妹不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
翌日再去私塾,谢青远在廊下就看见意珠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一片。
她今日换了件青色织锦长裙,没什么生气,行走间身上青绿同他名字应和一般,恹恹在眼前铺开。
不同于昨天杜倩和卫玠出现时她的反应,这是流露出的真反应。
谢青长侧眉略抬,青跟在后面,视线衔在她影子上。
杜倩进来时,明晃晃一身绿裙子。本来还笑着,一转头看清意珠时表情就不大好看了。
又见定国公府的书童恭敬站在意珠身边,不知在说什么。
卫玠这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常来私塾,书童寻人更是头一回。
是要做什么?
意珠这才回谢家多久,就这么多事,挤她回杜家只怕是趁早的事了。
杜倩心烦意乱,本来不打算做什么,路过谢意珠时却忍不住往她桌边撞出声响。
做都做了,杜倩也没有假模假样装道歉的意思,认了。
意珠似吓了一跳,那么多目光望来,她只是无声握紧桌子,没有反抗。
谢意珠本就只是个乡野回来的庶女,昨日还有人看见意珠在杜氏门口站着,不像受重视。
现在再看现在她这副没精打采、被杜倩逼到角落也不敢开口的样子,她与杜倩孰轻孰重,心下都有几分猜测。
本来也就只是个认回来的庶女嘛。
僵持之时,是谢青毫无征兆出手扶住桌脚,冷冷抬起眼皮。
杜倩背后骂他不光彩是背后骂,真要跟这人对上,她也有点发怵。
那双狭长眸子扫过时,脑子闪过好些挑他事出意外了的例子,杜倩打了个寒颤,色厉内荏朝意珠说了句等着,就走了。
意珠默默把歪了的空笔架摆正,谢青冷不丁开口:“为什么不还手。”
意珠转头,谢青眉眼收着,看不出神情。
“我不敢。”
“你不敢?”他像听到笑话,扫过那些以为意珠被压着欺负的蠢货,长睫如极薄的刃片,半眯起来,“你连踏进谢家都敢了,对她不敢?”
“还打算忍气吞声装多久。”
意珠当没听懂,鼓起勇气似的:“你没有证据,为什么要说我‘踏进谢家’?我本来就是谢家人。”
谢青扯了扯唇,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你知道近日有流言说你不是谢家人,知道那话是杜氏放出的么?”
意珠呼吸一顿,好像被人拎住后颈。
“她和秦氏前后脚进的谢家,一贯不服秦氏被抬为主母。原来缠着谢承平都要松口,你回来了。”
“想来对她而言,早死姐姐的孩子,还是比活着的女儿要好用得多。”
“你若是个假的,那就更好用了。”
不,意珠唇瓣动了动,像是安慰自己。
玉佩只她一人捡到,村里流言更早就有了,杜氏就算有心去查也,查不到什么。
可难道就让她一直查下去?
谢缙之不见她,会是因为这个吗。
要是真被查出来,谢缙之会被她连累吧。
意珠失神盯着空笔筒,难得没有应话。
丫鬟青桃并不知有此插曲,她一等到下学就守在意珠身边,想劝意珠快点走,免得杜小姐又同昨日那般过来堵人。
意珠没什么精神,想去外面转转。
转转是好事,可她方才见杜小姐也往那边走了,万一撞上……
“我只转一圈就回去。”
意珠吸吸鼻子,恹恹脸色看着更可怜:“遇见杜小姐也没什么,昨日姨娘说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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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好生亲近,有事你以她为先就好。”
“实在不可以的话就算了,是我太麻烦。”
话说到这个份上,青桃动摇,转头看谢青希望他左右决定。
他从没说过要跟谢意珠同进同出,她爱怎么样怎么样。
谢青冷淡收回视线,率先走了。
长廊沿池水修得弯绕雅致,里头养了一池锦鲤。
有些课业没做完偷偷来抄、或是溜出去玩的学子路过时会撒把鱼食,养得里头的锦鲤胖头胖脑。
意珠很安静坐在池边,脚悬空随时会坠下去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青桃则颇为警惕看向过路人,走这条路的大多是私塾学子,若是碰上杜小姐就不妙了。
不曾想怕什么来什么,那位杜小姐原本风风火火往外走,余光扫到这里,迟疑了下就真走过来了。
青桃暗道不妙也晚了,杜倩挥手将她们这些丫头都支远点。
谢意珠是个软柿子,身边又都是杜氏的人,杜倩没跟她客气,双手抱胸那么一站,直接问:
“先前卫玠找你做什么。”
意珠慢吞吞的配合:“找我同去猎场。”
猎场?卫玠钟爱骑射,一贯只同那几个世家交好作乐,怎么会主动邀请谢意珠?
不是前一天还凶了她吗,姓卫的发什么疯。
意珠对外出现的越多,于她而言越不是件好事,杜倩瞥她眼:“我已经提醒让你安分点了,你学不会?”
“别去卫玠那,衣服也赶紧换了。”
意珠回:“昨日姨娘寻我,要你我玩到一块去。”
杜倩冷笑:“谁要跟你一块?”
她可不要意珠居高临下示好,大家都半路来蹭谢家好处的,各凭本事。
“还以为自己有靠山呢,是,我原先以为你由谢缙之带回来,应当很受器重,可昨日你连他面都没见到吧?”
“他将你带回后就抽身,可见所作所为都只是出于责任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们关系一般。”
似乎是长篇大论中她终于说了点意珠感兴趣的,她眼睫掠起:“都看得出来吗?”
分明是被嘲笑,眼瞳却黑如块光滑精致,盯得杜倩莫名:
“当、当然。没有人站在你这边。”
意珠终于放心般,微微笑起来。黑发自脸侧绕过,有种攥人心神的艳丽。
没有人站在她这边,那才太好了。
眼看她站起来,杜倩有种被刻意忽视的感觉。
她没打算动手的,但此刻忍不住抓住她衣领:“走什么,外袍脱了就让你走。”
意珠顺从仰头:“若是很介意衣服撞色,我有个更快的办法。”
“什么?”
池水在背后粼粼,杜倩看见意珠轻搭上她的肩。
这算什么办法,杜倩不耐甩开,却发现意珠的手稳稳压着她,她竟挣不开。
“你做什么?”
杜倩睁大眼,抬高声音:“谢意珠你敢!”
再要慌张挣扎已经晚了,眼前一切都随意珠靠近而暂停,最后只剩失重时,她俯身望来的那张脸。
苍白又寡淡,柔和得像白玉花瓣的尖尖。
连把人往水池推都和被堵到角落时的神色一样,唇瓣一张一合:“敢的。”
她竟要推自己下水?就不怕她去告诉杜氏吗?这个疯子!
坠水的那刻视线模糊,耳边传来噗通一声,好像是意珠也掉下来了。
杜倩完全无暇顾及,她不会游泳,呛水呛得厉害,尖叫两声丫鬟们才听到动静朝这边赶来。
谢青是在青桃惊呼的一瞬间就赶到的。
水面只见杜倩激烈挣扎扑开的水花,她鬓发散乱尖叫着,谢青回避视线,速呵识水性的丫鬟下去救她。
周遭丫鬟惊惶不已,青桃来不及问小公子怎么会在这附近,想起意珠先前叮嘱的话,咬咬牙,跳下去了。
杜倩被推上来时还在大骂谢意珠,那边热闹一片,池里的另个人像被人遗忘。
诺大水面,半分人影都没有。
她竟一丝也不挣扎?
心渐渐沉下去,谢青俯视池面,没有表情。
杜倩落水他理应回避不插手,谢意珠……她是谢家人,他此刻跳下去寻,也不算不合礼节。
就在他撑地蹲下的那刻,有双手冷不丁缠上他的脚踝。
下秒,对方如藻草如水鬼,缠劲中多了丝沉默的恶意,将他猛地拉下水。
青绿,大片青绿随呛感扑面。
始作俑者似乎就为出口恶气,抓着他的力道丝毫不减,水迅速蒙住谢青口鼻,毫不留情的灌进来。
谢青很少下水。
刚进私塾时,有人有人为交向谢缙之示好的投名状,主动将谢青推下池子。
那时谢青还不识水性,费了很大功夫才爬上岸。后来是谢缙之听闻此事厉斥下人看管无力,上报夫子罚了那几个人。
谢青因此事离水源更远,推他的人数月后走路不查摔伤腿、翻进池子,就都是后话了。
此刻再被拽进来,久违的失控感同从前那般沉默屈辱重叠,令他呼吸急促起来。
池里养了半边莲花,根茎与荷叶交错,混乱无序间那人暗中偷踹他好几脚。
可惜人轻,踹也不疼。
谢青闷声受着,利落高束的马尾散开,往她手上缠。
肺部存储的氧气有限,很快到了喘不过气,要抓住一切救命稻草的时候。
对方不留恋的离开,下秒,谢青反手扣住那只腕骨。
掌心的腕骨一折就脆般,很细。
僵硬与抗拒顺着挣扎力道传来,似乎把人抓急了,指甲尖尖往他虎口上掐。
谢青半睁着眼,缓缓攥得更紧。
水面张力令动作受阻,他清醒看那条裙衫在水下泡开,鱼尾般绚丽,然后不得不朝他身影压来,露出一张模糊的脸。
谢、意、珠。
池水发青,她几乎是一头撞进他怀里,手撑在谢青胸前拂开大片领口,快趴到他身上。
那张脸紧贴着鼻尖晃过,长发因此扫过他喉结掌心,同他马尾蛛丝般缠在一块,好像它们天生就是一团,就该是一团。
9. 手终于贴近妹妹
氧气竭尽,谢青另外五指托到她后背上,不由分说将她往晚上抬。
手下单薄滑腻的一截腰,谢青垂眸,托得更紧。
事发突然,丫鬟们救到杜倩后就手忙脚乱把人往屋里送,周遭空落落的没有人。
谢青环着她上去,却不想快浮出来时谢意珠自己挣出来,握住池边哗啦一声坐了上去。
她到底被水呛到,大口喘气又咳嗽。发丝洇湿在颈后,随手去拨,指尖都泡得发白。
谢青紧随其后上岸,看裙衫贴着她腿根,裸露出的一截白也湿透,冷笑:“咳什么,刚才不是很厉害么。”
意珠识得水性,甚至有余力将他也拽下来,谢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刻见她跪坐在地上,后颈突起的骨刺泛着水光,突兀笑了声,眼神很冷:
“白日忍她诸多,就为用这种自损一百的蠢法子?”
“我真是高看你。”
水嘀嗒从她身下洇开,意珠撑着自己没说话。
“是不是觉得,众人目睹你被为难也不敢说话,所以就算一同落水,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头上?”
“不说话?那我再猜。”
“杜氏见你两次让你受气两次,又放流言出来,事不过三,你忍不得她了,索性将杜倩的事同她一起算。”
“推她落水尝点苦头,若杜倩告状把事闹大,细查只会翻出杜氏和杜倩做过的事,这哑巴亏左右会有人吃下去,你就出气了。”
谢青猜得大差不差,猜得太露骨了。
本来还在反省是不是应当再忍一忍,拖谢青下来有些太任性的意珠无声抬头,水珠从面中一滚而过,好似颗滚圆的珍珠。
瞳珠浸着水意,愈发乌黑剔透,谢青以为她还要竭力隐瞒,怯怯说不敢,却看见湿润的唇开合,浅粉色的:
“不然呢。”
他眉头挑起:“你说什么?”
池水仿佛泡开她的乖巧,露出些许脾气。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她还是那副温和顺从的样子,语气也平和:“我说就是如此,怎么了?”
“……我早说你有心思手段,你还同我装傻。”
谢意珠手脚并用爬起来。
吸足水的衣裙显得沉重,衬得她骨架愈发薄。
发丝凌乱贴在脸侧,她狼狈得清透,摇晃走来时谢青冷笑扯唇,空出只手扶她,却见意珠躲过,盯他几秒,一脚踩到他胸上。
谢青呼吸一滞。
她看起来早就想这么做了。
裙下水珠连串的滴,流到谢青颈窝里。
像是她的水滴进来,像被蚌夹住指头,微妙的触感。
不只是踩,若非他单手撑着自己,谢意珠能骑到他身上来。
两人都湿淋淋的,衣服贴着皮肤的触感已经够难受,谢青低低斥责:“下来!”
意珠恍若未闻。
她踩人也慢吞吞的,柔和的脸在湿气中被重新勾线,黑的发,红的唇,毛茸茸垂下来:
“杜倩来时你坐上观璧、置身事外,不就是想看我承认,想看我做这些么,现在装什么。”
“谢青,为什么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笃定我心思不正不光彩?”
“要做我肚里的蛔虫,还是因为你自己不干净,才对这些格外心知肚明?”
话说到这一步,打湿的足尖抵到他喉咙上,微微往下压:
“既然大家大差不差,就少在那高高在上审判我。主母说过,论理你得喊我姐姐。”
她仿佛不知道赤白脚背晃在人眼前,只是踢踢下巴:“喊。”
谢青喉头滚动,猛地喘口气。
他表情很难看,意珠从上面看下去,只见他撑着身子。
衣服湿透,肩头自腰间近乎是个倒三角,线条紧绷,像把斜插进缝隙中的剑。
轮廓滴着水,发丝妥帖垂下,冷白的面化开锋利感,但表情还是很难看,死活不喊那句姐姐。
大概是找回身份,意珠好像没有先前那样怕他。
半条腿还架在他腰上,裙衫顺着往下垂,白软的腿肉全晃在人眼前。
她还不知道,呛过水的眼尾泛红,碎发一缕缕贴在脸侧,像哭过。
脚因弧度不自主往下滑,每往下踩都发出黏腻声响。仿佛他们不是刚从水里爬出来,而是正被粘在一起,变成同一块握住会黏腻的青苔。
谢青忍了忍,视线从她脸上挪开,:“……你先下来。”
意珠端详他神色,还拿杜倩的语气吓他:“你要告状就去试试,没人站在你这边,知道吗。”
有没有人站在他这边谢青不知道,但他已看见有人走过来。
谢意珠要是想丢脸丢个大的,她就继续踩着。
来人步履平稳,意珠即使慢半拍,也显然听到了。
身后人那张脸,似乎比他说十句话还管用,只用一秒,谢意珠的表情就全变了,收回踩人的脚,变成最乖巧的妹妹。
谢青掌心空荡,什么都握不住。只来得及闻见她裙摆的味道,看她乖乖站好,神色惴惴,依赖又小心:
“哥哥。”
谢缙之看她裙衫褶皱,一瞬移开视线。
吴泽也惊讶,方才路过私塾听得丫鬟窃窃私语,提及“小姐”、“落水”之词,吴泽没当回事。
他只头疼大皇子这几日明里暗里的举动。这位行事颇有点荤素不忌,什么不干净的手段都能用上。
是公子不知想起什么,抬脚往这边绕了条路,不曾想就正好撞见二公子和意珠姑娘。
这两人怎么都跟从水里爬出来似的,难道前面丫鬟们议论的落水,就是意珠姑娘?
“小姐,您的丫鬟呢?这是怎么弄的,二公子也是,怎么坐在地上?”
意珠不说话,只是绞着手站在那。
她垂着头,连指头都是白的。
掌心伤口泡得不成样子,燥热的天里打着颤,明明白白给他看着,他不见她,她就能有这样狼狈。
发丝打湿交错弯在唇边,眼睫低垂着,后颈衣领隆起小节,颈肉滑腻。
谢缙之神色没有变化,只是将外袍脱下。
吴泽心领神会驱散不必要的视线,而意珠咬唇,怯怯不动,很微弱的声音问是给她的吗。
她还是不安,对别人的不安变成对他也不安,唇瓣咬得乱七八糟,愈发浓艳。
“披上,”他声音低下来,冷冷的,“先回去。”
意珠很慢披上。
兄长的外袍于她而言过于宽大,行走间像缩进谢缙之另一个壳里,柔腻后颈终于被遮盖住,发丝呼吸全沾上他的气息。
谢缙之视线都没偏斜一点。
闹了这么一通,意珠身上干湿斑驳,渐渐觉得有些冷起来。
走到院前上台阶时更是差点栽倒,是谢缙之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手终于还是握住那截后颈,指腹抵进空隙里。
细瘦窄窄的脊骨,皮肉滚烫,在烧。
*
换了衣服,一盏茶的功夫,意珠就已经到了躺着床上没个声息的地步。
杜倩栽了个跟头,在院里沐浴过后才气势汹汹来寻意珠,要把这件事讨回来。
此事是谢意珠动手在先,她势必要让谢意珠低头道歉。
那个救了她的丫鬟当然也是押在手边,杜倩推她一把,开口:“谢意珠,你给我出来。”
里头站着几个眼生的人,杜倩没当回事,只是抬高音量:“推我下去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现在躲什么?”
珠帘摇晃,出来的却不是谢意珠,是个压迫感重得人缄声的影子。
竟是谢缙之。
杜倩慌了瞬,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
她紧迫顺着珠帘缝隙眺去一眼,才瞥见里头坐着郎中,边上还站着个谢青。
谢意珠就躺在里面,郎中正在诊脉,沉吟片刻模糊说了几句什么,她听不清。
什么情况。
谢意珠有胆子推她落水,现在她还没说什么,自己先病倒了?别是想要倒打一耙,把事推到她身上!
杜倩占理,腰杆也直:“不知道大公子什么时候来的,可是这件事当真是需要个公道。”
“是她推了我又自己跳下来的。”
吴泽问:“杜小姐,那意珠姑娘身边的丫鬟,怎么会在你这?”
“丫鬟?这丫鬟自己来救我,不管她主子,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谢缙之视线扫来,青桃胆子小,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不是的。小姐原只在池边休息,是杜小姐有话要说,让奴婢们都走远点。”
“没曾想突然落了水,小姐此前叮嘱过,说要听杜姨娘的话与杜小姐好生亲近,万事以杜小姐为先,奴婢才去救的。”
谢缙之冷冷问:“听杜姨娘的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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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的杜氏恰好听到这话,脸色变了变。
谢缙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只是随意拿个人断她好事,没必要这么关切。
杜倩同谢意珠落水可以说是小事,若让谢缙之去查,查她昨日刻意晾了意珠,又说过类似敲打的话,落水便不是简单的落水了。
谢意珠再如何也是谢家人,她受欺负,自己若是站在杜家这边,谢家定然会有所不快。
杜氏出来打圆场,笑道:“不过是叮嘱她在私塾里好好同人相处,大公子什么时候对这些琐事感兴趣了。”
谢缙之抬了抬眼皮,毫无让步之意:“我是想知道,杜姨娘是叮嘱了些什么。”
“人好好的送进私塾,才两天,怎么就到了落水发晕的地步?”
“不对,她落水这真不是我推的,你们可以去查!”
“是么。那杜小姐便说说,是说了什么要支开人的话。”
杜倩卡壳,总不能说是因为裙衫撞色。
谢缙之并不多分她一眼,冷淡转身离去。
而吴泽挡住杜倩去路,毕恭毕敬:“杜小姐放心,意珠姑娘这几日究竟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属下都会一一去查,绝不会污蔑了您的。”
什么都查清,那……
杜倩唇瓣动了动,才明了这哑巴亏她是不吃也得吃。
不,应该说谢缙之介入进来后,她最好是只吃了这个哑巴亏。
*
意珠还昏睡着。
她身形本就瘦削,来谢家这段时日也没养出多少肉来。
同样是睡,不见上次在书房里呼吸平稳起伏的模样。
缩在锦被里的半张脸还在发烫,在梦里被人压得喘不过气般,吐出的气热意绵绵,连呓语也小声。
四周嘈杂都与她无关了,谢缙之坐在床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欲收手时,她吐息打在他指腹上,喃喃唤了声哥哥,谢缙之动作一顿。
太烫。
他没打算同谢意珠有多少牵扯,也不该有多少牵扯。
梦魇中的人呼吸短促,眼睫浸湿却没有眼泪,只有手指勾住他那件外袍衣角,又是很轻的一句哥哥。
谢缙之做哥哥的时候不多。
而这个庶妹胆怯羸弱,惧怕的事有许多。
见主母会怕,去私塾会怕,被拒绝一次就连问他话都不敢了。世间一切与她而言都庞大,最怕的时候也只会喊哥哥。
若要操她的心,那要操的实在有太多。
谢缙之开口认下她,带回她,交换掉她在刘家的日子,但绝不包括令她依赖自己,不包括用这样细细的声音唤人。
字句含在嘴里,像猫叫。不是对长辈的恭顺,靠得太近,手指都被她的呼吸沾湿,叫他又嗅到杏肉的甜腥。
意珠的手垂在床边,蓬松发丝贴着唇肉,在混沌中起伏,一字一句再唤,哥、哥。
似无声在问,她身后什么都没有,哥哥,你也不要我吗?
两个字魔咒一般,变作一根单薄的线横在中间,明明白白缠在两头。一旦甩开,她就会在角落无声息化掉。
若有人问心有愧,那便要勒得更紧,无时无刻提醒着其中微妙。
他给过她机会了。
谢缙之垂眸,睨她苍白瘦削的脸。
长久的沉默,久到她又开始发冷抖起来,他才抬手,哄睡般轻轻拍了拍她,让她握住那根指头。
谢青就这样一身水的靠在一边,看谢意珠还没睁眼,就推着局势往她预想的方向走。
看她从见到谢缙之起就着急朝他靠拢,全然不怕谢青在背后突然开口说什么。
或者说有谢缙之在前面,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背后还有个谢青了。
还是吴泽端药进来时发现他,咦了声:“二公子,您还在这儿呢?您也快去换身衣服吧。”
谢缙之回头看来,手还由谢意珠牵着。
这令谢青想起他被推进水里那天,同样也是谢缙之的人过来问询他怎么了,谢青在沉默间给出恰到好处的回答。
时隔一年有余,谢缙之姿态不变,而他依旧这样狼狈。
谢青随意抹过额发水渍,平静离开这里。
他说谢意珠装,绝不是因为一己偏见就妄下定论。
是因为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嗅到了。
谢意珠身上伪善的、心虚的,同类的味道。
10. 长兄好像哪变了
院里静悄悄的,有谢缙之插手此事,杜氏不复往日怠慢。傍晚又派人来看来两回,似是有意问意珠话。
只是意珠喂了药也不见醒,青桃端水盆进去,想给意珠擦拭额头掌心,降下温度。
人走进去,却见谢缙之还坐在床畔。
光线昏黄,他低着头,单手批文卷。
宽而直的手指在光线中透出中玉似的质感,另只衣袖却垂在床榻上。
妹妹攥着它,额头依赖又亲近的贴在来,几乎把自己放到谢缙之掌心。呼吸浅浅起伏,像卧在手边的猫。
谢缙之任由她靠着。
青桃僵直着完全不敢开口,既不敢打破这片寂静,也忌惮谢缙之的权力。
方才谢缙之质问杜氏的话让她们都不敢出声,这满屋子的都是杜氏安排的人,若大公子要清算,只怕都是失职。
而且,事发时她还跑去救了杜小姐,害得意珠姑娘泡了那么久。若非如此,意珠姑娘不会病成这样。
谢缙之抬眸望来一眼,青桃更吓得快抖起来:“奴、奴婢来给小姐擦拭。”
谢缙之侧身让出位置,半截袖子却还在意珠手里。他垂眼抽了抽,也没能叫她松手。
“小姐,您……”
谢缙之抬手止住她的唤声,平静道:“不必叫醒她。”
青桃愣住,眼睁睁看谢缙之手伸过来,接走她铜盆里的帕子。
那只回避的,没探过她温度的手,终究还是完完整整贴上来。
虎口简洁的痣抵在意珠下巴上,全然掌控住她。微微用力,两片唇就因此张开些。
浅色的唇烧得干燥,吐息一点点流过洁白牙尖,好像她唤哥哥时也是从这里发音。
长久撬开,浓艳唇肉为此发凉,里头东西要溢出来似的,承不住了,谢缙之才松手,隔着帕子替她擦过唇角。
湿意很快润开,水珠亮晶晶覆在唇峰上。
吴泽动作很快,擦拭间这两日私塾的事已查清送到谢缙之手边,还有下午自大皇子府上送来的邀约。
谢缙之擦完意珠掌心,换了张凉帕子放意珠额头。
他侧眸,言简意赅:“守着她。”
青桃只敢点头,等谢缙之出去了才走到意珠身边,忐忑坐下来。
大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即刻赶她走,是要等小姐醒了再秋后算账吗。
青桃揣揣不安。她被挑进谢家时就听说谢家是个好差事,府里大多数主子出手都阔绰,并不蹉跎人。
杜氏更是受崇文侯宠爱,下人们都说是崇文侯有意让她打理后院,才会特意多挑几个机灵丫头去伺候,跟着这位主子有的是好处。
青桃不懂,做了半个月又被送到小姐身边。要她说,意珠姑娘才是个太好的主子,从来不朝人提什么要求。
自己有了清闲,却还将她行踪透给杜姨娘,今日若非有二公子下水救她,小姐该怎么从池里出来,又为自己证明清白呢。
青桃愧疚又后怕,床上人似动了动,她马上小心凑上去,等着她的吩咐。青桃以为意珠要喝水,或是烧得太难受,又和大公子在时一样迷糊喊两句哥哥。
却见意珠眉目平稳,原来她再烧也安静,只是模糊念了句母亲。
*
意珠酣畅淋漓地病了一场。
满院杜氏的人为落水一事都被换掉,只有贴身丫鬟青桃还在,谢缙之留给她自己决定。
因青桃那日去救了杜倩,外面到处传谢意珠过得有多可怜,说她落水了自己的丫鬟都得先救别人,在私塾下学后被人堵了也一声不吭的,全都知道她是个软柿子了。
杜倩听了真想一脚把他们踹进水里,让他们看看谢意珠推人时的嘴脸。
但那天是她自己把人都支开说话,这下真是有苦说不出,越辩解越歇斯底里。
别人再问,她干脆两眼一闭说是她自己跳下去,意珠好心来救她。
至于杜氏背后放她是假小姐的流言,她因两人落水的事正被盯着,若意珠再出什么意外,怪到她头上坏名声是得不偿失,哪有空再顾及此事。
踏进谢家以来的诸多紧绷,好似在这场病中一起烧没了,谢缙之来时,她费力坐在床头,怔怔看向院里的陌生面孔。
“那些人干事不利索,秦氏都换掉了。”谢缙之在床边坐下,身后是端药的吴泽,“那个丫鬟还在外面,要去要留,你自己定。”
“喝药。”
吴泽把药呈上来,意珠没应声,也没接,只一眨不眨盯着人。
她手磨蹭伸来,试探是不是真的一般,抓住他袖边:“哥哥。”
声音还哑得厉害,谢缙之嗯了声,抬眼让吴泽把药给他。
意珠乖顺低头,喝药时目光落到他执勺的手上。那枚玉戒谢缙之还戴着,碗底轻压在上面,显得指骨愈发流畅。
总觉得,谢缙之好像有哪里变了。
说不清,好像相比之前更好靠近,或者说一直挡在她前面提示分寸的那层膜没了。
一颗青梅放到嘴边,意珠心不在焉含住,唇瓣呷到指尖,一瞬的湿润。
像指腹插进泥泞果肉。
下唇被短暂压出形状,意珠舔到甜意,茫然想确实是哪里变了。
她还乖乖低着头,好似喂什么她都会这样毫无防备的含进去。
谢缙之视线扫过,自然收手拿起旁的东西。
她就咬着那块梅子,果核在齿关磕碰出短促声音,舌面卷下来时开口:“留下青桃吧。”
那丫鬟不一定有别的心思,但确实听命杜氏,救了杜倩。谢缙之抬了抬眼,平静看着她。
兄长的目光极有分量,意珠声音禁不住小下去,但她不冤枉好人:“青桃是听我的话才会去救杜倩,她对我很好了,真的。”
杜氏的手伸到这里,只是尽职责照顾她而已,还是说被刻意忽视惯了,给一点也能认为是“很好”。
初见她的那天,她不就正被人围着奚落么。
谢意珠舔够了果核又没地方吐,呆呆含在嘴里还在等他问话。
下巴尖尖,比她回谢家时还要瘦。好像变成谢家人,她也没能借此多得到点什么,纯粹是跟他过来遭了场罪受。
谢缙之起身,高大身影投射出几分压迫感。
这样记吃不记打,日后害怕不安的时候就还会有许多。但这次谢缙之没再宽慰她紧张与否,或是分析旁人性子,只是伸手,掐住她两颊。
谢缙之性子稳重鲜少出错,要说有哪处不好,大抵掌控欲太强算一件。
指腹微微用力,意珠腮肉在他平静视线里陷进去,绵软地颤。
他开口:“吐掉。”
意珠唔了声,为他的话呆住,又有点慌乱。
就是给她手掌擦药时,谢缙之也从没用过这样的语气和眼神。
吐掉?就这样在他面前吐出来吗,他都没给个帕子接住。
即使她不是什么大小姐也知道这样失礼,意珠仓促摇头,谢缙之指头便隔着层皮肉敲敲。
他显然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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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命令感卡在唇边,直到意珠脸颊发烫,拿起床边帕子吐出来。
她眼睫湿濡濡的,显然为刚才的事很不好意思,唇瓣动了动也不知该怎样说。
谢缙之神色自然替她把帕子裹好,丢掉,告诉她:“觉得不舒服的事可以直说,私塾里不想相处的人可以不理。”
“谢意珠,踏进谢家是为了过得更好,不是让你和从前一样小心翼翼。你可以挑,可以选。”
“其余的事,来寻我。”
意珠怔怔望他,摸摸脸颊,那里残留着哥哥的指痕。
*
谢缙之当真说到做到。
他虽平日待人疏离,但一朝担起可靠兄长的责任,也做得周全。
意珠修养的琐事由他一手打点,她再要去谢缙之院子里,也不会有人拦。
松言给她端茶,空出位置,还在谢缙之桌旁放了一张矮些的小桌子,专门给她的。
现在,哪怕她要在谢缙之桌上睡觉,也没人多说一句。仿佛他的世界给她打开一扇门,一条幽静小路。
意珠坐进到他桌子上来,摊开书卷写两个字,抬头看看四周,写两个字,又抬头看看。
四周全是长兄惯用的物件,熏香慢悠悠晃在鼻尖,意珠坐得冒汗。好考验她,谢缙之肯定不知道,他完全是引狼入室。
她已经占了谢缙之很多好处了,意珠决心改邪归正,再冒汗也绝不动。
只是桌上物件空在那,就像得不到主人欣赏的花。放着好可怜,意珠帮忙多看几眼。
桌上还有块碎了的蹀躞小环,这是挂在腰上的,比玉佩还要近的物件。
碎了,应当是要丢。
松言在她沉思间送来糕点,里面满满当当装了许多,还有她那次送来的小厨房做的样式,谢缙之大抵以为她喜欢这种。
意珠假装不在意,指着小物问松言:“这个,碎了喔。”
松言困惑:“对,是碎了。”
“昨日公子不小心摔坏的,您别割伤手,属下去丢了。”
意珠急急开口:“我帮你。”
*
今日朝廷又起争吵,行刺一事尚未定论,谢缙之上朝奏疏的徐州知府拖延办案续报工料十二状有余,就查到大皇子身上。
徐州当年改河道,本就是大皇子母亲手下的人主动请缨,能扯上关系不算意外。
只是他被查出的表现微妙,不撇清立场秉公查清,反而给谢缙之递来帖子,不知何意。
“大皇子行事洒脱,多出入酒楼之地,这邀约公子不知意图,可要回绝?”
谢缙之不答,只是问:“杜氏那边如何。”
“秦氏借落水一事点了她,还算安分。只是不知为何,那头好像很怀疑小姐不是谢家人,连从前跟着杜舒云的人都偷偷要去寻,不知是要问什么。”
怀疑,她当然该怀疑。
谢缙之扯唇,踏进书房,只见意珠趴在他的位置上。
半截腰塌下,半张脸也压在手臂上。
她翻书,唇肉水洗似的,含着那块青梅,同谢缙之喂到她嘴里那次一样的青梅。
绵软、潮湿的触感刹那回笼上指腹,谢意珠抵进去舔舔,循声望来时,没窥清兄长逆着光的神色,欢欣将他迎进来。
趴过的地方温热,沾着膏香。
桌上少了点东西,她大抵是为此心虚,手指绞着,找话头:“哥哥,你这儿糕点挺好吃的,你都喜欢吃哪个?”
谢缙之抬手,捻起颗同她嘴里差不多的梅子。
11. 叫长兄撞见
意珠再去私塾,已过十日有余。
谢青照旧在廊下等她。
他底子好,那天拖了半日才更衣也无伤大雅。
今日长发重束,修长年轻的身子斜靠在柱子上等人,一身绿意,垂眸时狭长眼尾疏懒,丝毫不见被她抵着喉咙的狼狈样。
起初意珠也怕谢青会去告密,他是个太危险的人。
但几日以来,都没人来拆穿她,意珠悬着的心放下来点。谢青什么都猜准了,他若是想说,早早就说了。若一直不语,就不会再提。
至于谢青为什么没拆穿她,意珠不想问。
原来一眼就被看穿来意,意珠总有点怕他。现在破罐子破摔一脚踩下去后,反而没有那种紧张感了。
就是现在碰上了,她也只是面无表情从人眼前走过。身后青桃还以为当时是他救的谢意珠,恭顺朝他低头。
谢青扯了扯唇,自然跟到谢意珠后面。
他腿长,踩着人步子时几分散漫,视线衔在谢意珠衣裙上。
她今日很珍重在腰上挂了个小香囊,浅粉玲珑。
显然很宝贵那个东西,走路时手总贴在上面摩挲。珍重这物件半天,也不回头搭一句话。
又不是害怕,要离他近点的时候了?
谢青漆黑的眼平静落在她后颈,说话便也听不出意味:“现在装倒也不同我装了,一句话都没有了?”
谢意珠没回头。
他问:“这香囊是你自己绣的,还是谢缙之给你的?”
意珠这才停步,看他一眼。
东西当然不是她绣的,她手艺很差。
村里有些女儿家手艺不错,做了绣娘补贴家用。刘父也动过这个心思,只是布料交给她,熬一夜下去第二日来收才发现她针脚全缝反,就没再让她碰过。
香囊又不重要,里头东西才宝贝,谢青懂什么。
意珠硬邦邦回答上一个问题:“早。”
谢青目光在那香囊上又转了圈,嗯了声。随她刻意走得多快,始终在她背后一步的距离。
刚进私塾,两人前后脚坐下,上次那位莫名前来邀约书童就又出现了。
对方似乎蹲守很久,一见到意珠就两眼放光又面带歉意过来。
他还没能体面说点什么,身后有人伸出只手,把他摁开。
卫玠理所当然站到意珠面前来,金镶玉压襟坠在绯色圆领袍,骄矜傲慢:“你怎么才回来?”
“害我等你好久,你不会是故意这样的吧?”
他扫过这个乡野来的小庶女,轻哼了声:“算了,先前的事既往不咎,你别忘了后日同我一块出游,去闲月阁。”
和他?
上次确实是这位书童送帖子邀约,但意珠既没收帖子,现在离约定之日也已过了三四天,哪里来的约定?
意珠呆呆望他,不懂这人又怎么了:“日子不是过了么?”
书童在旁边歉意笑笑,实在不好说得知谢小姐生病不来后,为了等谢小姐出现,自家主子已经破天荒连着来私塾半个月了。
从前多来三天都算他心情好,这次来得勤又早也就罢了,每每出门还都骄矜打扮,看得定国公夫人暗中犯嘀咕,觉得他是中邪。
只有他瞧得见卫玠每天在院里踱步,一面痛苦背书卷,一面在问询到谢小姐病好了没时,露出畅快、得意的笑。
但愿这位主子不是要做什么傻事。
意珠还在望人,她休养这段时日不常出门,面皮更白。
碎发弯在唇边,像烧坏整个窑才得到的小小一只胚。
她其实有几分姿色的,卫玠没头脑的这般想。
但那也不够格做他夫人,卫玠抬抬下巴:“你病了,当然是延期等你,那不算过。”
他早就想好了,既然谢意珠有备而来,有窜通他母亲来定亲的本事,那与其等她步步为营,使尽手段,不如他先人一步出手,直接断了她的妄念。
定国公府不会娶一个庶女,他也看不上这样乡野来的,满心只是算计的人。
等到他们有一同出游的机会,谢意珠肯定要想方设法投他所好,届时他就一点点驳回,让她看清他们之间的差距,让她死了这条心。
想到这儿,这些天蹲守谢意珠的焦躁都平静不少,卫玠低下头来,脸凑得愈发近,下垂的眼尾俯在意珠面前:
“你会来的,对吧?”
意珠往后躲了躲。
谢青百无聊赖看卫玠多生这么一出戏,他这些天是见到卫玠风雨无阻的来,时不时往这瞟,倒没想到是为了这事。
定国公府家大业大,卫国公却只娶一妻,膝下就这一个独苗。
卫家家风甚严,卫玠虽一身狗脾气,但也没做过任何游手好闲、沾染不良嗜好的事,最多算半个金镶玉的高门纨绔。
京中人看中他家世,大多捧着他,鲜少忤逆,走在外面一呼百应。
他先前待谢意珠那般态度,没有任何缘由的转变语气做出邀请,只怕是找乐子,不会有什么好事。
谢意珠既没把柄在他手里,又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没理由听从。
谢青随意翻开面前书,顺着想起上次谢意珠见谢缙之的神色。
她这一病,谢氏上下都知,谢缙之对她的看重了。
谢缙之待谢承平的孩子是什么眼神,这些年同个屋檐下,谢意珠不会有他知晓。
关切公正是真,周全耐心是真,但他做这些只是遵循道德,几分兄长职责而已,谢意珠那么亲近他,不会都当了真?
他手指在书面上漫不经心点点,等谢意珠回绝,或是再捡起装模作样的壳子,转头要他说两句话。
却没想到不过几秒,她很小嗯了声。
谢青手一顿。他偏头,上下扫过谢意珠,声音透着点冷意:“你要去?”
卫玠一脸莫名。
怎么了,谢意珠要去有什么稀奇的吗?
她那么喜欢自己,放过这个机会才奇怪吧?
卫玠从前和谢青也有接触,不过这人不喜丝竹骑射,没有那么熟。现在他们都是谢家人,谢青要来就来,也没什么。
卫玠不在意:“那你们姐弟一起来啊。”
谢青眼皮低低一敛,气势越发沉下去。
*
意珠以为谢青应约是客套,没想到后日她上马车,真见谢青坐在里头。
“你真去?”
谢青讲话冷冷的:“不欢迎我?”
那也不是,只是她去是有理由的。
杜氏提醒过她,和人接触要万事小心。她已经莫名惹了卫玠一次,再拒绝怕要交恶。
且那日去找长兄,松言传话时也说过,要让她多结交朋友。
书童递来的那份过期请帖上,写着好多京中世家的名字,意珠觉得自己是该去的。
不知京中世家素日游乐都是做些什么,意珠刚踏进闲月阁,先听见厢内有人在笑,清脆悦耳,像一连串的铃铛。
门扉在眼前吱呀开合,里头坐着弹琴身影就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尚没看清,只感觉被人隔着衣领点了下脖子。
谢青脸色很难看:“看路。”
“卫玠在这种地方约人,你也乐意?”
意珠没来得及回答,堂倌把他们带到二楼,推门看去,满楼曲艺细语里,卫玠在里头投壶射艺。
投中一个,围着他的人比他还高兴,吹捧话语流水般涌上来,卫玠被簇拥着,很满意点头,这几日老实去私塾,手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疏。
从前有人跟他说去私塾去多了,被老夫子的迂腐酸话围绕,射艺的心气就会被磨没。
卫玠信以为真,便很反感去私塾了,情愿三两头溜掉,去和朋友们赏艺听曲。
闲月阁就是他在那时发现的,这里头的琵琶玉笛都吹得好极了,听说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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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个秦娘子,弹得一手好筝,他也想听听。
余光瞥见谢意珠来了,卫玠愈发得意这门手艺,飘飘然想私塾根本没那人说得可怕。
以后谢意珠要盯着他念书,也不是什么值得惧怕的小手段。
他等着谢意珠找借口靠近他,只是人走得太慢了点。谢氏家风甚严,最出众的谢缙之更作风古板,不曾来这种地方。
现下见了意珠和谢青,不少人有意过来结交,意珠就走得更慢。
卫玠看得烦,三两步把距离拉进,主动给她个机会:“谢意珠,你要试试吗?”
试试什么?意珠半推半就,被卫玠塞进两支箭。
壶中已有一箭,距离也不算近。意珠头次玩这种东西,旁边还有人看着,一时紧张,皱眉盯了半晌,才丢出一只。
卫玠在她丢出时就啧了声,果然见她力度不够,半路就夭折了。
他过来比划:“谢意珠,手腕使力。”
卫玠拿起一箭朝她示范,见意珠还那样捏着,皱眉拽她袖子:“你行不行啊,手给我。”
不等意珠回应,他手就挤过来。
少年人正是体热有劲的时候,贴来碰到意珠时,就算只有短短一秒,触感也叫他愣住。
谢意珠的手,好软,凉的。
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卫玠呆呆看着,只心想这也是谢意珠把戏的一环吗?
她就是故意装不会,然后借机引自己靠近吧?不然为什么她的手只碰一下,也跟摸箭舞刀完全不同。
好厉害的手段。
前面有人呵斥:“卫玠你脑子进水了?”
“初次投壶,倚竿也很厉害了。你这样着急推人家过来,别人都没准备好。”
霍姣几步走到谢意珠旁边,不善盯着他。
她听说谢明月有妹妹后就好奇想看看,没想到正撞上卫玠在这欺负人。
右边谢青也无声上前,似有若无挡在谢意珠前面。
卫玠被两边防贼似的防着,一瞬耳尖稍红,愤愤想他们懂什么?
这是谢意珠为靠近他动的鬼心思,他都没为叫意珠得逞而委屈,这两个外人管什么!
可刚要嚷嚷起来,余光又扫过谢意珠的手。她手背很薄,青色脉络就衬得惹眼。
卫玠方才只碰一下也不觉收点力度,怕把她折到。
难道刚才真的是他太着急,下手太重。
女孩子力气轻,与人有别,他也是知道的。卫玠莫名其妙熄了气,在原地张嘴半天,憋出句话:“我也没有很急吧。”
霍姣简直要翻个白眼,要和意珠去另边喝茶去。
真是搞不懂这人,好好约大家出来玩,那么多园子不挑一个,非得来什么闲月阁。
卫玠蹙眉,横在中间:“谢意珠是来找我的,你在这搅和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闲月阁是什么地方你心中没数?”
见中间的意珠她不解,霍姣压低声音:“听琴赏音是闲情逸致,来这可就不一定了。”
“这里头自小按规矩养得瘦马不少,虽不是那种作风,但你真要算,总归算不上清白。”
“譬如那位弹得一手好琴的秦娘子,这几日我就听闻赵家公子和李家公子为先赎她,打得不可开交。”
意珠微微睁大眼,好像懂了。
一个酒楼要什么数,卫玠没心情听霍姣说什么,脸沉下来快手快脚握住意珠,把她往自己怀里扯。
当然,这次收了几分力。
意珠轻轻哎了声,身影晃动时视线也往前扫去。
有人登梯而上,堂倌乐师皆簇拥在身边,小厮姿态恭敬,大抵是位高权重的人,遥遥个背影也清贵,气度不凡。
先前撞见过一眼的琴女巧笑靠近,似想要贴身伺候对方,那人无动于衷,仅抬了抬眼皮。
意珠来不及惊讶,谢缙之如有所感侧眸,视线落到她同卫玠交叠的手上。
12. 嗅闻
卫玠浑然不觉,还在争人。
他见谢意珠被霍姣揽着也不吭声,气不打一出来,低声提醒她:“谢意珠,你到底哪边的?你说句话啊!”
有人缓步而来,横插进对话中:“说什么。”
当然是替他说话,站到他这边来。她难道忘了今日赴约,接近他才是正事吗,就随便让霍姣拉走算什么。
卫玠不耐转头,正撞上谢缙之视线。
来人影子高挑,往下玄色长衫衬得肩宽有度,恰到好处勾出肩头斜收进腰间的张力。
眉压下时,眼尾扫出的弧度愈发锋利。只是略过卫玠手掌,没说一句话,那处也倏忽如被火燎过,卫玠指头不自觉松开。
少年纳闷这种被长辈抓包的心虚感,归结为看见谢缙之太紧张。
这不是他的错,大家虽然算同辈,但谢缙之同他们这些玩乐子弟着实不同。
平日听多了谢缙之芝兰玉树,稳重周全的名声,他又大上几岁早已入仕,气度沉肃,见了他总有种见了长辈的局促感。
瞧瞧后面那些人,刚刚玩得还在兴头上,这会不也都躲在后面装死吗。
卫玠气势虚下去:“没说什么,谢大人怎么在这。”
意珠从卫玠身前探头,也想听谢缙之说什么。
霍姣才说过这地不算清白,兄长怎么会来这儿?他身后那位琴女还一副等他的样子,是那位秦娘子吗?
他是来找那位秦娘子的吗?
她还有半截腕骨晃在外面,谢缙之眯了眯眼,少年少女齐齐望来,年岁相同姿势靠近,倒像是他打破了热闹,太不合景。
大皇子燕怀鸿在堂倌的奉承里过来,意外道:“谢兄,你这是赴我的约,还是约了人呢?”
“无事,是家中小孩。”谢缙之平静唤意珠,好像没看见她后面那些同乐的人,“过来。”
家中小孩?
是个陌生脸庞,磨蹭从同伴那走到谢缙之身边,被他隔着衣袖看了看腕子。
大皇子一双眼看人尤其毒辣,少女虽穿戴精致,人却没什么精贵刁养的气度,被人抓两下,当然也是不见痕的。
饶是如此,谢缙之也慢条斯理检查遍,抬头:“既没有什么好说,卫公子更需注意分寸。”
一眼扫去,原本站在身后的谢清在谢缙之来时就显得沉默,这会侧过头去,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谢缙之便朝一行人颔首,默认似的携走意珠。
燕怀鸿常来闲月阁,乃是贵客。往常来席间舞姬琴伎起码各要有三,若有新来的善吹笛奏萧之人更要留着。
今天谢缙之应约,天字号是着重叮嘱此乃贵客,特意提点过秦娘子,千万要伺候好两位主子。
皇子那位派头大,秦娘子是知道的,可另一位是什么来头?秦娘子好奇,不曾想见了人还真愣住。竟下意识低头检查穿戴鬓发,怕不够入这位郎君的眼。
不过周全再三,款款上前接待他并不搭话,进厢房里为他倒酒布菜,他也没看一眼。
只抬手让意珠加了几道菜,又将帕子浅浅浸湿,覆在她手上。
意珠懵懂,没想过怎么哥哥过来说两句话,就夹菜一样把她夹出去了。帕子还正巧盖在卫玠握过的地方,她犹豫下问:“哥哥?”
“饭前净手。”
意珠只好乖乖照做,直到十根手指都擦完,帕子才被谢缙之拿走。
大皇子瞧意珠两眼,心想约谢缙之这么多次,这位正人君子鲜少赴约,难得赏脸一次还要捎带个小孩,什么意思。
他开口:“想必这就是谢兄回京路上寻到的妹妹吧?这趟南下,倒让谢兄寻到不少宝贝,不知我这酒是倒,还是不倒?”
谢缙之面不改色:“大皇子言重,南下只是收获见闻,我不去,有些事也还是在那。小妹尚且年幼,斟茶便好。”
大皇子便对意珠笑笑,做出副和善样貌。
听到这位是皇子,意珠坐立难安,很努力对他笑回去了。
上次被拦,她只远远见过谢缙之议事。如今再看,谢氏辅佐帝王并不是句空话,朝臣来往忌惮,就是大皇子寻谢缙之也要礼敬三分。
人简单坐在那,薄薄眼皮淡然垂下,举手投足自有种不怒自威的掌控感。
琴伎声音渐小,筝跟着拨得清淡,听不出靡艳之意。
大皇子显然更急,徐州之事叫东宫抓住机会,怕是要废了他在工部的心腹。他明面暗里试着阻拦,成效甚微,这是有人存了心不让他压下消息。
此事是谢缙之查出,只要他松口,总有法子善后。
但谢缙之不近人情的名声早传开,拉结送礼或是旁敲侧击,通通不行。
难得谢缙之松口一次,来往几句却照旧答得滴水不漏,燕承鸿渐渐没那耐心,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拿谢兄当朋友,才有今日一聚。谢兄深受父皇看重,这是你我皆知的事,不过是问及徐州陈大人那日言语,怎的这也要与我遮掩?”
“莫非是瞧不上我,非得要我二弟来,要东宫的派头才能撬开尊口?”
东宫早立,这些年母族却乏力渐落下风,本就生出诸多猜疑。燕怀鸿说这话越了分寸,连琴音都不免乱了瞬。
谢缙之八风不动,仿佛燕怀鸿这点把戏还不够搅起眼神,视线只落到埋着头的谢意珠身上。
不叫她同那些人玩,她进来了就只是听琴吃东西,嚼笋肉夹儿时头顶碎发跟着晃动一二。
谢意珠虽然生得张细声细气的脸,但口味并不软弱。
比起清淡东西,她更喜欢吃这般炸物。看男人也是如此,比起旁的,她似乎对男人贞节更操心。
见到他玉佩要严阵以待送还,替他担心被指染。方才偶然与他遇见,眼神也先是在他和身后琴伎上流转,好似很疑心他来这儿是做什么。
那么明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怎么还同定国公府那个来了,玩得也还不错?
人云淡风轻坐在那,不曾有半分触动。可偏偏碍于谢缙之展现过的冷硬手段,见过他生杀予夺的派头,即使不满这番态度,也不能再施压。
燕怀鸿只有阴阳怪气:“我听外头传谢家三代扶持皇子没有失手的时候,立什么储君都得看谢家。”
“今日看谢兄气度,好像还真有这份把握,不知父皇听见做何感想。”
那弹琴的秦娘子早换了女儿家爱听的曲调,一曲少年游哄意珠似的,弹得轻快肆意。意珠被引得朝她看去,秦娘子便对她笑笑。
谢缙之瞥他一眼,放下茶盏,语气普通:“大皇子既然想知道,下次进谏臣自然会为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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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明。”
“你!”
燕怀鸿明晃晃感觉到视线里的意思,无非是对燕怀鸿能说出的话失望,现下要收回那点兴趣。
谢缙之就这般笃定,没想过会有栽到别人手里,有他求人的时候?
大皇子掩下冷笑:“我就起身不送了。”
意珠总觉得他头上要冒火,瞪谢缙之时连她一起瞪了,琴也不听忙不迭跟谢缙之走了。
不过大皇子分明气成那样,对谢缙之也一句重话也没有,更多的都是忌惮。
兄长也是,好似早习惯这般场合,被那些人簇拥神色也只是冷淡。
那闲月阁,他平日也常来这种地方吗?
谢缙之犹如看穿她思绪,发问:“今日怎么来这儿?”
“卫公子约我们来这里玩。”
意珠鼓起勇气:“哥哥来,是因为大皇子约你吗?”
谢缙之放下车帘,侧眸望来。
他视线没有重量,却不知为何让意珠有种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感觉。几秒过去,他笑:“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听到有人说这里......不像是哥哥会来的地方。”
要和哥哥说霍姣那番话有些奇怪,说到底谢缙之来什么地方对什么感兴趣,不是她该管的事。
谢缙之朝她摊开手:“你可以闻闻。”
闻什么?意珠迷糊,但兄长态度宽和,修长漂亮的手指摆在面前,她一点也禁不住诱惑,挪坐过去。
鼻尖蹭过谢缙之指缝,意珠没闻到其他味道,只有厚重悠长的熏香覆住呼吸,泛开种很强的侵略性。
虎口那颗简约的痣悬在眼前,意珠侧头看去,唇肉无意擦过掌心。
谢缙之垂眼,而她毫无觉察。
直到两根指头托住她下巴,无形的压迫感覆面,意珠才惊觉这姿势像被人从后捂住脸,完全地掌控。
意珠要退开,头却忽的被另只手摸了摸。
“闻到什么了?”
很柔和的力度,那点危险感极快散开,没让意珠发觉分毫。
意珠晕乎乎的:“没有。”
“嗯。今日赴大皇子邀约,只是谈事。”
“地方仅是载体,琴乐也只是让人欣赏的物件,并不有高低好坏。但人心不同,各有目的。”
“你要交朋友,从心就好,有哥哥在,不必顾忌其他。下次若有人再约,不想去就不去。”
兄长耐心同她解释,又好像在展示他的清白。发丝自他指缝穿过,一顺到底,意珠忘了脸还被人圈着,不自觉靠上来。
不过听到后半截话,她想了想替卫玠开口:“我知道了。不过,哥哥,卫玠应该不是那种坏人。”
谢缙之表情淡了点:“你同他关系很好?”
也不算很好,但她能感觉出来,卫玠没什么刻意奚落她的恶意。
“上次松言说该多结交朋友,我觉得可以从他们开始,今日就有霍小姐因谢明月来主动寻我说话。”
马车颠簸一二,珠帘碰撞,路边错身过一辆马车,里头似乎恰好望见意珠,目光一闪而过。
兄长缓慢咬字,听不出意味:“是么。”
她抬头看去,只见光影摇晃好似囚笼,谢缙之的脸在其中明灭不定,神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