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中囚》
1. 第一章
秋夜,风萧萧。
明月高悬,秋风拖卷残叶狂奔向前,似北逃的囚犯露形月下。
上阳宫内灯火通明,好似静默伫立城中的庄严法相,肃穆威严,却也讳莫难测。
宵禁将至,都城内,长街空无人烟。
长街尽头,挂着骨灯的官车缓缓驶入静默如许的夜色中。
街灯夹道,两侧坊市皆已戒严。
恍惚中,似有衣袍猎猎声破空而出,仿若大雁划破静夜。
“大人,好像有人。”
抱剑的驾车之人勒紧缰绳,逼停马车。
官车内,传出来一道肃寒之音:“不必理会,走。”
抱剑之人挥了挥马缰,马尾巴甩了甩,马蹄前抬,官车继续前行。
突然,一阵狂风卷起布帘,似有黑影闪进车内。
眨眼间,短刀逼近车内之人,仅仅瞬息便已架在他脖颈上。
“别出声。”
语带威胁的勒令。
甫一对上男子锐利如鹰的目光,她却好似在男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颤动。
也或许,那一闪而过的震颤目光仅仅只是她的错觉。
车外,驾车人的剑已出鞘,挑起布帘直指蒙面黑衣女子:“何人放肆!”
一息间,剑拔弩张。
陆清微却不看执剑之人,满眼只盯着车内的玄袍男子,无惧执剑之人的恫吓。
刀锋逼近一寸,男子脖颈渗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她毫无畏惧,声音冷冽无情:“救我,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完全没有有求于人的惶恐和哀求,有的只是成竹于胸的志在必得。
身后,执剑之人剑锋所指亦是她雪白的脖颈。
一剑穿喉之际。
“慢着。”
男子没有情绪的声音落下。
剑风扬起陆清微鬓边碎发,剑尖在离她不到半指的距离堪堪停下。
“好,我救你。”
辨不清情绪的一句话。
执剑人急道:“大人。”
“赵毅,走。”
骤然凛冽的一句,让人不寒而栗。
长剑重新入鞘,赵毅忿忿回身,返回车架坐下,扯了扯马缰继续向前。
谢平川清冷的声音落下:“姑娘可以放下刀,谢某并非食言之辈。”
她不信他,左手短刀仍死死架在他脖颈上,血痕又深了几分。
谢平川不甚在意的目光轻巧扫过她,却意外发现她左肩处黑色衣料裂口处湿濡一片,颜色较之别处也更深一些。
“你受伤了。”
他看着她。
乌发高束,一身黑色劲衣衬的她身影纤弱单薄,那双杏眼在夜色下清亮有光,眼神却冷漠异常,不见神采。
短刀紧了紧,贴着他皮肉更近一分,她如猎豹般警惕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死他,防范他的一举一动:“别耍花招。”
车外风声四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摩肩擦踵着隐于风声中,不见规则的马蹄声慢慢逼近。
赵毅握着马缰不紧不慢前行,稍侧了侧头提醒:“大人。”
“追你的?”
谢平川声音依旧清列,却不见一丝一毫慌张。
陆清微咬着牙:“是。”
“藏好。”
不出一息,追兵已将官车包围。
赵毅扯紧缰绳,马尾甩的不耐,被迫抬起前蹄停下。
“尔等所为何事。”
赵毅觑眼看向这一行着甲胄的不良人。
为首的不良帅道:“吾等收到叶侯爷家仆报,今夜有刺客擅闯侯爷府上,故一路追踪至此。不知尊驾何人,可有见到形迹可疑之人?”
赵毅朗声:“尚书左仆射谢大人。”
“不曾。”
紧接着是车内之人严肃正色的短短二字。
“不知是谢大人车架,多有得罪。”来人惶恐,“下官冒昧,可否请谢大人挑开布帘容下官一查?”
“无妨,车内仅谢某一人。”
他没有撩开布帘的念头,仅是不痛不痒丢出来一句话。
那人为难犹豫:“这……,大人可否容下官亲眼一看?若非此,叶侯爷那儿,下官也不好交代。”
“好,谢某不为难你。”谢平川一声冷笑,语调冷冷:“赵毅。”
闻声,赵毅抬起剑柄挑开布帘一角。
不大不小的角度,恰好够外面的人清清楚楚看见车内光景。
马车虽宽敞,但内里实打实只有一人。
谢平川眉目凌厉,轮廓分明,周身威压骇人,静默不语地端坐其上,身下除了座椅和软垫,再无其他。
两侧亦如是。
还不到冷的时候,谢平川却早早披上大氅。
那人迟疑一瞬,待要问些什么,谢平川锋利眼风倏地扫向他。
许是因为害怕,那人急急低头,他看的不仔细,轻而易举便错过了谢平川脚边那一滴颜色鲜明的血迹。
垂眸,谢平川不动声色抬脚踩住那一滴刺目的血迹,顺带手又把氅衣领往上提了提。
一副很冷的模样。
那人只是匆匆朝车内撇了一眼便急忙低下头,双手抱拳躬身:“是下官得罪了。”
赵毅放下布帘,隔绝外面不敢继续探究的一众视线。
“以下犯上,你说怎么罚?”
威严声撵着众人的脑袋压下来,压迫感十足。
为首之人惶惶应声:“大,大人说应该怎么罚。”
谢平川目光阴沉,他转了转手腕轻笑:“罢了,念你是初犯……”
话只说了一半,谢平川就不再继续说了。
为首那人还低头等着,忽然听到马蹄声,本能想躲,却只退了小半步就被谢平川的马踩在地上。
在场众人在听到他肋骨啪的一声被踩断的脆响后都倒抽一口冷气。
紧接着便是那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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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如此也没人敢当着谢平川的面上前关心地上的人。
众人噤若寒蝉,后背皆已汗湿。
官车内,谢平川无动于衷。
赵毅甩起马缰,驾马朝前。
周围人皆低头,自动把路让出来。
夜色中,地上血迹斑驳,清寂月色悄然染上一抹血腥。
官车往前走了一段,谢平川起身坐到另一侧,抬手敲了敲车板。
“可以出来了。”
夜色静默无声。
谢平川眉头蹙起,手一抬,直接掀开座椅车板。
逼仄的空间内,蒙面女子蜷缩成小小一个,侧身躲着。
任谁也想不到狭小至此的空间内,一个仅仅能藏下一只成年猎犬的空间内竟然还藏着一个女人。
她闭着眼睛,柳眉浓淡相宜,眉头紧蹙,额上汗涔涔的贴着几缕乱发,暖黄的光下,堆雪般白净的额头亮出晶莹光泽。
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气息微弱。
“快,回府。”
冷冽不复的语调。
赵毅:“是。”
谢平川跨步上前,将她从车柜抱出,放躺在车椅上。
车柜之内,血色森然。
他皱眉,屈膝蹲下,目光从她受伤的左臂走过,血淋淋的一片。
浓浓的血腥气瞬间在马车内畅通无阻的漫开。
几息之后,官车抵达高门府邸。
赵毅勒住缰绳,率先下马:“大人,到了。”
谢平川紧随其后孤身下马,头也不回地撂下话:“牵去马厩。”
他信步跨入大宅门。
赵毅跟上。
不远处,一小撮人躲在街角的阴影地鬼鬼祟祟地望着这处宅邸。
巡检队:“那刺客确实不在谢大人车上,咱们可如何是好?”
一夜之间,竟把朝中两大重臣都给得罪了。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你也想被马踩死,赶紧撤。”
府中仆役牵着官车从后侧门进。
仆役正打算去检查官车却猛地被人叫停。
赵毅赶来:“回去歇着吧。”
“是。”
仆役退下。
谢平川从阴影中走出来,一步跨上官车将人抱出来,吩咐道:“把我屋里的伤药全拿到青松院来。”
赵毅领命去了,也没问是否需要找个大夫来那黑衣姑娘瞧瞧。
他明白。
那姑娘来路不明,又是夜闯江大人府上的女刺客。
若是今夜他从谢府出去寻大夫,后脚那些官差就能杀过来。
他不可能傻到给大人惹如此棘手的麻烦。
谢平川抱着昏迷的女刺客,快步走进别院居室,将人好好放到床上。
“……”
昏昏沉沉中,陆清微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唤她。
她想听清楚那人唤她什么,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唯剩眼皮不受控地抖动。
2. 第二章
这一夜,陆清微并不好受,意识迷迷糊糊的,浑身暴汗不止,好似被人整个丢进火炉,历经汤镬之苦。
晃眼间,她似乎看到东宫那场冲天大火。
浓烟滚滚直冲云霄,暮色之下,尖锐的求救声犹如鬼魅般撵着她而来,刀剑利落刺破皮肉的声音听的她心惊肉跳,人皮被烧焦,人肉翻熟的气味混着衣料被焚尽的焦味顺着萧索寒风冲进她鼻腔,惨烈异常。
那一夜,东宫血流成河,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本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刺鼻且浓烈难闻的混杂气味让她忍不住犯恶心。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逃窜的宫人和四处杀人的禁军。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亲眼看到权力绞索之下,诡谲莫辨的皇城之内,父不父,子不子,夫不夫,妻不妻的面目全非和残忍。
她没有思考的时间便被一队太子亲卫和太子左右清道率府护在中间,一路疾行,朝侧门狂奔而去。
那一刻,母妃眼中含泪,带着与世长绝的狠绝同她说:“世安,此遭你父兄恐怕凶多吉少。今夜若你能活着逃出去,此后切记定要忘了今日种种,永不再踏入都城一步,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母妃含泪看着一众太子亲卫:“诸位,务必安全护送郡主出城。”
“是,太子妃,属下必定将郡主安全送出城。”
陆清微眼中全是泪,不知是滚滚浓烟熏的,还是因无法承受与至亲生离死别的恐惧才泪如雨下:“……不,母妃,不……我不走……我去求皇爷爷,皇爷爷最疼世安了,他一定会听世安解释……”
后面的追兵越追越近,眼看就要发现他们的踪迹。
年轻女子痛苦地闭了闭眼,狠心推开她:“……我的儿,走,快走!”
追兵已至,女子头也不回地跑向另一个方向引开那群人。
“母妃!”
陆清微凄厉的哀鸣好似凤鸣九天,化作一滴心头血,融进泼墨般的夜色中,引出一场寒冷彻骨的夜雨。
雨势渐大,雨水匝地刷洗脚下斑斑血迹,最终汇成血水滚入沟渠。
陆清微尚未逃出东宫,她身边亲卫皆已战死。
意识彻底陷于混沌之际,她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身后是火光冲天有如人间炼狱的宫殿,身下是无数冤魂的热血。
而她,仅仅只是一粒被夜雨困于此处的微尘。
冷雨混着血水拍在脸上,鼻息之间全是腥烈的血气,她浑身湿透,体温加速流失,她终于不甘心地闭上眼睛。
那时候她满心想的是如此也好。
如此,他们这一家人黄泉路上还能相伴,总好过来日她一人孤零零地走过奈何桥,再也寻不到他们。
昏迷的那一瞬,陆清微从没想过她还有能醒转的时候,更没想过能再见天光。
她醒来时,人躺在一张床上。
睁开眼睛,四周却似幽夜未消,叫她看不清。
“司棋。”
她唤侍女。
陆清微以为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东宫一夜覆灭,父母兄长都不在了,而她也死在那个萧萧夜雨下。
所以。
是梦吧。
一定是梦。
“司棋。”
陆清微摸索着下了床,却在脚底触地的瞬间,浑身发软,身子一歪直挺挺倒在地上。
她磕到手肘和膝盖,疼得忍不住叫出声:“……啊。”
便是在这时,门被推开。
脚步声慢慢近了。
陆清微尝试开口:“……司棋,是你吗?”
没等对方应答,她又说:“这么黑,为什么不点灯?”
因着她怕黑,往常即便她已经睡下,殿内也会点一盏灯照明的,今日司棋缘何将这事给忘了。
脚步声忽地顿住。
“司棋?”
没有回声。
连脚步声也没有了。
陆清微手掌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挪动着往后退,她胆战心惊道:“不,你不是司棋……”
雨夜的种种瞬间再一次闯入她脑海,令她惊惧不已。
那些人血,尸体,断肢全都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一如她母妃倒在血泊中的绝色容颜。
陆清微终于清醒地意识到那些不是梦。
都是真的。
那炼狱般的种种皆为真。
她纤弱的肩抖动不止,眼中热泪滚滚而下。
陆清微警惕道:“你……究竟是谁?”
匆促之间,陆清微听到衣料垂地的摩挲声。
那人好像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单膝曲地跪在她身侧:“殿下,我只是想救您,并无害您之心。”
他言语恳切,声若清风拂杨柳,一派清朗正气。
陆清微仍心怀警醒:“为何要救我?”
他沉吟片刻:“太子提携之恩,不敢忘。”
陆清微尚不放心,仍警惕地抱紧自己。
他说:“殿下……看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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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不是陆清微的错觉。
他说这句话时,她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陆清微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望着一处,可眼前像是笼了层看不穿的黑,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后知后觉地伸了伸手:“现在是白天?”
对方沉默了。
原来此刻并非黑夜,而是她看不见了。
他找来大夫替她诊治。
大夫说她失明许是被浓烟熏了眼睛,也可能是撞到了脑子,也或许两种可能都有。
她问大夫什么时候能恢复视物,大夫却也无法给她确切答复。
至少陆清微在那个院子住了月余,她的双眼都不曾恢复。
被救之后,陆清微日日不得安眠,夜里总是惊叫连连。
后来那人在她房里放了安神助眠,散结解郁的花。
陆清微每日闻着房里清清淡淡的花香,虽夜里仍然噩梦缠身,但至少勉强也能睡一个整觉。
那人从不曾告知她姓名,她后来也没再问过他身份。
她也不愿害了他。
她既不知,那么来日她若被抓,如今双眼无法视物的她,自然也无法指认他。
那一整个月,都城中搜查不止,势要揪出叛党余孽。
官兵搜到她这儿时,她慌慌张张从后门逃了出去,又一次踏上逃亡之路。
茉莉花香清浅,混着一点儿淡淡的杜鹃花香,经暖炉一烘,室内花香充盈。
谢平川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下寝衣出去。
赵毅早已在廊下候着。
谢平川:“去青松院。”
偌大的宅邸除晨起鸟雀之鸣,再无其它声音。
穿过月洞门,沿着爬山廊一路向前,紫竹遮映着不算短的廊道,古朴森森,日光斜漏而下,廊道内光影深深浅浅,斑驳摇曳。
一路无话,谢平川只朝前走,不回头。
可他们到时,院里已经空了。
陆清微不知所踪。
赵毅看着人去楼空的居室,怔仲道:“大人,这……”
沉默良久。
赵毅又一次出声:“大人,要不要我去找?”
谢平川背对赵毅,长身玉立,肩背挺的笔直,宽肩窄腰,一身紫色圆领袍宛若鹤立廊下。
他抬手淡声:“罢了。”
此时去寻,怕是要打草惊蛇。
知道她还好好活着。
足够了。
3. 第三章
陆清微醒来后,陌生的环境让她警惕起来。
昨夜种种随着她意识逐渐清醒,断断续续涌上心头。
她昨夜慌不择路跳上一个男子的车架,似乎还是官车,那男子……她记得他的模样。
那人面如冠玉,端严若神,貌甚美。
可他是谁?
若是同僚。
他这般天人之姿,陆清微不可能不记得。
况且她来都城已月余,每日下朝,她都会经过宣政殿,她从未见过此人。
窗外倏地掠过一只大雁,引起陆清微一顿警觉。
她四处望了眼才发觉身上还穿着昨日那身夜行衣,就连覆面都在,不曾被动过,只她左臂伤的那处衣料被剪开一道口子上了药。
那人竟没有查验她身份。
他什么目的?
她越捉摸越觉得此事蹊跷。
此地更是不宜久留。
视线一扫,陆清微看到床边矮凳上放着许多药罐。
白的,青的,黑的都有。
目光撇过另一侧窗纱,她这才注意到摆在窗台下的长桌上放了一身干净衣裳。
那人心思细腻到如此地步,难免让陆清微怀疑他动机。
若说昨夜帮她是因为她捏着他的命。
那她昏迷之后,他完全可以将她丢给那群不良人。
为什么却带她来这儿?为什么不好奇她的身份,又为什么他要为她疗伤,帮她准备衣裳?
难道他已经认出她就是世安?
可十二年前护城河中捞上来的那具浮尸才是世安,论理,他不应该怀疑到这一步。
她想不明白。
不管他是什么目的。
此地不宜久留是一定的。
陆清微拧眉思索片刻,换上那身女装,抓了两瓶药揣进兜里,眼下这情况,她不便寻医问药,也只能从他这儿拿些药走。
她从另一侧窗户翻身出去,悄无声息离开此地。
因为怕被人发现踪迹,陆清微从侧门翻出去后绕了一段路才回她自己的住处。
回到开明坊的宅邸,陆清微特意绕到后门进去。
好在她这儿连仆役都没有,倒也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她夜不归宿。
陆清微换上男装,她往脸上抹了黑粉画上粗眉后,拿着两身女装转去后厨点火开灶,把两身衣裳统统丢进去烧了个干净。
烧完衣裳她拍拍身上的灰出去。
正在此时,外面恰好有人敲门。
陆清微住的一进院,地方不大,外边若有人敲门,她都能及时听到。
心一紧,陆清微犹豫片刻才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十七八上下着青衣的小厮。
小厮恭敬道:“陆大人,我家老爷遣小的来给大人送寿贴。”
宋衡,司天台司天监,亦是她的老师。
陆清微松了口气,忙接下寿贴道了声谢:“多谢。”
过几日便是宋衡五十大寿,她定然是要去的。
转眼到了宋衡寿辰那日。
陆清微带上备好的寿礼登门。
来贺寿的人很多,宋衡顾不上她,便让她先找个地方坐下等开席。
她和司天台几位同僚一桌,周围几桌多是宋衡的亲友。
过了会儿,陆清微听到厅中有人高声说镇军大将军府上来人了。
周围人也窃窃私语起来。
“还是宋大人面子大,大将军都来送贺礼了。”
“大将军也来了?可我听说大将军这些日子不是病了吗?”
“大将军没来,是让人送了贺礼过来。”
“北边那起蛮夷近日多不安分,缕缕在边境闹事,听陛下的意思是想出兵征讨,可大将军如今病着,又该派谁去?”
“大将军膝下不是有一个儿子?听闻去年随大将军出征,只带了两千骑兵就剿灭敌军五千人。此人年少有为,来日功绩未必不如大将军,何不派他去?”
“你这都是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假的。大将军那儿子是带了两千骑兵歼敌不假,可受困敌军亦是真,那五千敌军最后是大将军另外派了几千人支援才拿下的。”
“他倒是想去,和圣上自请过许多次,但都被他老爹拦下来了。”
“他如今在兵部任职都是陛下看在大将军的军功上才给的,若派他去,凭他那冲动的性子,我看是悬了。”
“便是大将军不去,我朝武将又不少,还怕使不出人?冯辰将军有勇有谋,那是真刀实枪打出来的功绩,不比那赵永年强?”
“说的也是,想当年明帝刚登基,前朝余孽狼子野心趁机在南面闹事,那都是冯将军带兵平的叛乱。”
众人的议论声随着将军府上的仆从离开后渐渐止息。
“说起来,兵部近日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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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可不是,兵部那档子事这一个月可闹的风风雨雨。”
上个月有人参了兵部侍郎邱旭平一本,奏书上清清楚楚写明邱旭平卖官鬻爵,且证据确凿。
圣上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彻查。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却还查出邱旭平挪用军需的罪证。
一个月下来,邱府抄家,流放,下狱,邱旭平也落得个问斩的下场。
明儿便是邱旭平问斩的日子。
“那邱旭平死有余辜,只是圣上如此动肝火,怕是还有别的缘故。”
“此话何解?”
那人笑笑,却不言语了。
“大约是我多想了。”
陆清微一直待到寿宴结束才走。
翌日邱旭平午时在东市问斩。
陆清微去看了。
周围全是来看热闹的百姓,她一身玄色男装混入人群中,旁人都注意不到她。
邱旭平一身黄得发黑的囚服,一双惊眼骇人,眼下更是大片乌青,脑袋被粗鲁地摁在树桩上身后站着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刽子手。
手起刀落,鲜血喷涌而出。
浓烈的血腥味顷瞬炸开。
刽子手这一刀没能砍断邱旭平的头颅。
刀锋砍到他脖颈几寸之后便似遇到阻碍,再下不去。
邱旭平脸上血色全无,顶着最后一口气表情痛苦地抽搐着。
围观者皆发出不忍的惊呼,胆子小一点的都已经闭上眼睛不敢看邱旭平垂死挣扎的样子。
邱旭平死的非常痛苦。
他几乎是被刽子手的刀一点一点磨断了脖子才咽气的。
亲眼目睹了邱旭平惨死的模样,陆清微面无表情的转身退出人群。
她今日来便只是为了亲眼看到邱旭平断气这一刻。
既已如愿见着,她便没有理由逗留不去。
临街铺子二楼。
在陆清微没看到的地方,身着红锦圆袍的男子冷漠垂眸,静静地观察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大人,回府吗?”
赵毅收回看向楼下的视线。
楼下人群皆已散尽。
谢平川神色倦怠,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一抹玄色淡出,他没注意,起身道:“回头赏几锭银给那刽子手。”
昨日他便让赵毅交代了刽子手今日手生些,有赏。
4. 第四章
秋猎在即,为确认秋猎期间天气晴否,这日朝会之后,圣上特意在太极殿召见宋衡。
宋衡把陆清微也带上了。
师徒二人由内侍领着往太极殿去。
宫道很长,朱红的宫墙之上,远处天边压下来一片波谲云诡的黑云,风起萧萧,似是大雨将至。
陆清微跟在宋衡身侧,低声问:“老师,圣上并未说要召见我,为何我也要跟着去?”
宋衡飞快看她一眼又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有备无患。若圣上突然提起你,你也进来。”
陆清微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师徒二人到了太极殿却被告知圣上还在殿内讨论国事,让他们师徒稍候。
站了许久,陆清微腿都有些麻了。
宫道之上忽地刮起一阵风,吹得她的官袍飒飒作响,又因额上绒发贴着脸扫过,她痒得不行便下意识侧身,抬手挡了挡风。
宋衡道:“站有站相,成什么样子……”
一语未了,太极殿的门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紫色官袍的男子。
陆清微仍低着脑袋,目光中却多了一双官靴,耳边忽闻宋衡道:“谢大人。”
“宋大人。”
有些耳熟的声音。
她虽不曾抬头,但她察觉到落在她头顶的那道探究目光。
陆清微才要放下手臂,那人已经提到她:“这位是?”
宋衡介绍道:“我的小徒弟,月前才到司天台当差,如今是司天台主事。”
“原来如此。不知宋大人这位小徒弟如何称呼?”
陆清微放下挡风的手臂,抬眸,不经意间对上谢平川的目光。
她眉心一跳。
陆清微认得此人。
此人正是那夜她挟持的那个人。
好在如今她是男装,他应该认不出来她。
陆清微正色,故作平静道:“谢大人,下官陆清微,字无辩。”
谢平川沉凝须臾,重复念着她的表字:“无辩?不知陆主事想辩什么?”
他淡淡笑着,眼底却不见分毫笑意。
陆清微僵了僵,忙低头:“不敢。”
谢平川的目光在她眉眼间停留片刻后又移开,他问宋衡:“宋大人有事找圣上?”
宋衡:“秋猎在即,圣上召见下官是想问问那几日天气如何。”
谢平川看了眼身后内侍:“既如此,谢某不耽误宋大人。”
宋衡朝谢平川颔首,旋即又嘱咐陆清微:“在这儿等我。”
陆清微淡声应了:“是。”
内侍引宋衡进殿。
谢平川没多逗留,宋衡前脚进殿,他后脚也走了。
下了汉白玉梯,谢平川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回头看了台阶之上的陆清微。
陆清微站在高处,剑眉星目,肤色偏棕,虽形单影只,脊背却挺的笔直。
天边黑云越压越近,风中卷着雨水扑面而来,玉阶之上唯一一抹绿叫他忽然想起风雨飘摇之下绝不肯折腰的翠竹。
他觉得有些荒唐,自嘲般地苦笑了声。
怎么就想起她了。
玉阶上那个人明明是男子,他缘何会想到那日倒在他马车里浑身是血的她?
宋衡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
宋衡道:“没事了,回去。”
陆清微跟上宋衡:“老师,圣上说什么了?”
“秋猎那几日天气不错,圣上说了,让你也去。”
陆清微诧异非常:“我?”
宋衡声音低沉:“圣上说了,你从小被你爷爷拘在山上都没好好见识过山下的风土人情。这次秋猎定要带上你去热闹热闹。”
陆清微继续说:“可我不会打猎。”
“会不会有什么要紧,只是让你去看个热闹。”宋衡走了两步,转过头看她,“对了,你爷爷最近有没有给你信?”
宋衡提起这一茬,陆清微心里已经能猜到几分。
必然是刚才在殿中,圣上提起爷爷了。
“昨日才收到爷爷的信,爷爷已经到三山。他一切都好,让我代他问老师好。”
宋衡盯着陆清微看了许久,抬手拍了拍她肩膀,语重心长道:“玉真既托我照顾你,我定当竭尽全力护你。”
宋衡同她爷爷玉真道人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只不过后来宋衡入了官场,替圣上办事,而玉真选择云游四海,天地为家。
“谢老师。”陆清微稍低了低头,“老师,适才太极殿之外那位谢大人是?”
“尚书左仆射谢平川。”
陆清微吃了一惊,面上不显:“我来都城这么长时间,怎么之前一直没见过他?”
宋衡解释:“前些日子山南旱灾严重,圣上钦点他救灾去了,这两日才回。”
陆清微若有所思。
宋衡瞧她的模样不太对:“怎么突然问起他?”
陆清微定了定心神:“谢大人天人之姿,徒儿有些好奇。”
那日救她的人竟是谢平川。
如此他更可疑了。
宋衡劝她:“收起你的好奇心,长得再好看,那也不是善类。”
“老师此话何意?”
“年纪轻轻便能官至左仆射,你以为他能是柔善之人?”
宋衡回忆起他与谢平川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
此人表面看着客气和善,但在政事上铁面无私,铲除异己更是铁血手腕。
当年谢平川和右仆射政见不合,没多久右仆射便因巡察不力被贬了。
“官场中人,心思弯弯绕绕,工于心计,非你我能制衡。所以务必记住我的话,离他远点。”
陆清微低头:“清微记住了。”
便是没有宋衡的叮嘱,陆清微也会远着谢平川。
谢平川救她动机不明,实难琢磨。
她此次回都城另有要事,自然不会平白招惹谢平川那样难缠的人,惹祸上身。
秋猎定在三日后,就在离都城百里之外的鹿台山。
因圣驾亲临,金吾卫早在月前就已经把鹿台山整个围起来,外围内围各有重兵把守,除去山中鸟雀,周围百姓连鹿台山山脚都靠近不得。
开祖喜爱骑射,每至春秋两季雷打不动的都要办一场盛大的围猎,久而久之,春秋两季的围猎便成了本朝一年两次固定的盛事。
文官也好,武将也罢,骑射一技几乎是必备的。
今次也不例外,朝中无论文官还是武官,只要圣上叫的出名字,都需随圣驾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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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台山。
出发那天,陆清微被安排坐在后面几排的马车里,同她共乘的是都是朝中同僚。
马车赶了一天才到鹿台山。
这一路上,因着马车颠簸,跟陆清微同乘的同僚下去吐了好几趟,吐到脸都白了,独陆清微没什么反应,一路睡到鹿台山脚下。
当年一路北上逃亡之际,她每日要么是在闭塞的船舱里躲着,要么就是坐农家板车赶路,那一年的颠簸早把她十五岁之前那一身养尊处优的娇气磨没了,更别提后来在边境的几年,还有跟爷爷上重五山的日子。
多难走的路她都走过,便是悬崖峭壁之上的独木桥,她如今也能如履平地。
这在以前陆清微是想都不敢想的。
到鹿台山的第一日已是深夜。
营帐早在前两日就已经搭好了。
等他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鹿台山都是现成的住处,只需要把随身的东西简单归置一下就成了。
陆清微住的是三人营帐,离圣上那顶营帐颇有些距离。
陆清微简单收拾了下便歇了。
夜里,营帐外面似乎刮了一阵风,她迷迷糊糊间听到风声,但没注意,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翌日晨起是个艳阳天。
猎台上,身穿黄袍及衫的男子立于高台,发虽花白,可眉宇间却不减年轻时睥睨天下的杀伐果断,只如今眸光中多了些岁月经久的疲惫。
圣上双手搭着玉带,气如洪钟:“今日山中有一金钱豹,谁若能猎得便是今次秋猎的最强猎手。诸卿可都得拿出看家本事来,别让朕小瞧了。”
台下众人齐声高呼:“臣等定全力以赴。”
鼓声起,众人纷纷上马。
陆清微翻身上马,她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随意挎在腿上,视线没什么目的的走过周围,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只是漫不经心的随意一撇。
最前方的马背上,谢平川便是在陆清微扫视缓慢扫视众人的时候注意到他。
他怪异得很。
不知在找什么人。
收回视线,谢平川左右两侧的赵毅和张定对了个眼神问他:“大人找什么?”
谢平川语气平平:“随便看看。”
最后方的陆清微此时已找到她要找的人。
前方第三排,那个着红袍,背上背了一把伏羲弓的年轻男子。
陆清微盯着那人看了会儿。
就在此时鼓声闭,马蹄声四起。
陆清微不动声色跟上那人往林中深处去。
那人身边前呼后拥的,跟了许多人,是以缀在人群最尾巴的陆清微并未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方才陛下说了,这次秋猎头奖是金钱豹,想来必是永年兄囊中之物了。”
跟随赵永年的人当中有人正认真拍着他的马屁。
赵永年不置一词,神情傲慢:“除我以外,还有谁配得第一?”
“这是自然,永年兄将门虎子,骑射一绝,小小金钱豹当然不在话下。”
陆清微跟在他们身后,望着赵永年得意的嘴脸,淡漠的表情中渐渐升起不屑的笑。
赵永年。
怀远将军赵鹏程膝下唯一的儿子,年十六。
她的杀父仇人之子。
5. 第五章
陆清微跟了赵永年一段路。
这一路,赵永年打了不少飞禽走兽。
陆清微冷眼看下来,赵永年打的那些猎物,固然有他实力不俗的原因,但也有他身边跟的那群马屁精丝毫不敢跟他抢的原因在。
好几次,赵永年身边那些马屁精才拉开弓箭要射猎物,却在看见赵永年也瞄准了那些猎物之后又默默放下弓箭。
没人敢跟赵永年争。
与其说他们怕赵永年,倒不如说他们是忌惮赵鹏程在朝中的权势,所以才不敢和赵永年有一丁点儿龋齬。
跟在队伍最后面的陆清微突然指着前方的一片林子大喊:“九色鹿!”
在场诸人皆顺着陆清微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远处晨光透过林间,雾蒙蒙的日光下,一只九色鹿一动不动地站着,恍如画中神兽。
赵永年当即勒紧马缰拉开弓箭追了过去。
“前方雾浓,永年兄当心。”
一群人行色匆匆追去,独陆清微没跟上去。
赵永年急于射杀那只鹿,拉开弓箭便对准了九色鹿。
旁人小声提醒他:“永年兄,这个距离恐怕不易瞄准……”
岂料那人一语尚未说完,赵永年的箭已经朝九色鹿射了出去。
可因赵永年心急,弓箭瞄准时失了准头,反而吓到那只九色鹿。
九色鹿因受了惊,不顾章法的四处逃窜。
那只鹿逃着逃着,慌不择路竟窜到赵永年的马蹄之下,以致赵永年的马也受了惊,发疯把赵永年从马背上甩了下去,径自逃了。
赵永年坠马看得他身后那些人心惊肉跳,忙都围了上去。
“永年兄!”
好在赵永年本是行伍之人,身手矫健,所以他坠马之际便借力在地上滚了一圈,不曾伤着筋骨。
一群人护着赵永年原路返回营地。
他们这些人闹出来的动静惊动了猎台上的皇帝。
皇帝问是怎么回事,赵鹏程惶恐上前解释:“陛下,是犬子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惊扰圣驾是臣的罪过。”
皇帝摆摆手:“无妨。徐太医,你去看看赵家小将。”
赵鹏程低头抱拳:“谢陛下。”
言毕,赵鹏程领着徐太医便往赵永年的营帐去了。
徐太医给赵永年检查过,都是些轻微的擦伤,上点药膏,一两日就能好。
赵鹏程亲自送徐太医出了营帐又返回账内,他苦口婆心:“什么时候才能改了你这冲动的毛病?带兵打仗,冲动是大忌,好大喜功亦是,你如何就是不明白?”
他这个儿子并非无勇无谋之辈,可就是行事太过冲动,反而漏洞百出给了别人钻空子的机会。
当初太良山一役,赵永年率两千精兵杀敌,本也是胜券在握,可就因为他冲动,不听指挥使劝告,一意孤行追击逃兵才中了敌军奸计,反中了对方埋伏被困太良山一天一夜。
若不是赵鹏程及时派兵支援,那一战,赵永年恐怕都成一堆枯骨了。
赵永年道:“父亲,带兵也好,狩猎也好,机会转瞬即逝,岂能次次都等来万全之机?若不拼一把,博一次,何来大胜的时候?”
赵鹏程被气的胡子都要竖起来:“你,你这是投机。若是在战场,你这是拿无数将士的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赵永年不以为意:“我不过是运气不好。兵法上说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哪一法不是在赌天时地利人和?”
“胡扯。”赵鹏程吹胡子瞪眼道,“兵法亦有言,归师勿遏,围师遗阙,穷寇勿迫。你怎一字不提?”
赵永年转过头,不看赵鹏程:“父亲总有父亲的道理,儿子辩不过,但儿子也不认为儿子就无理。”
“逆子,你如此冲动,将来有你苦头吃的!”
父子俩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最后赵鹏程气得甩袖而去。
赵永年回了营帐之后,陆清微在林子里兜了一圈,随意打了只鹰就回去了。
回到营地,陆清微恰好赶上那几位皇子公主在皇帝面前邀功的一幕。
十公主嘉妤正抱着皇帝的胳膊撒娇:“父皇,你看我厉不厉害,我打了鹿,打了兔子,打了野猪,总共三只呢。”
皇帝笑眼看她:“厉害,朕的嘉妤当然厉害。”
九皇子景琛哼了句道:“我可打了五只,整整五只,你哪厉害了。”
皇帝膝下子嗣不多,算上十二年前过世的太子,总共七子三女。
六公主和八公主上个月刚生产,身子尚未恢复,所以这次秋猎便没带上她们。
另外六个儿子,他只带了年幼的九皇子和年长一些的三皇子。
九皇子和十公主相差不过一岁,如今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爱拌嘴的时候。
皇帝笑说:“景琛,你不和你那些兄长比,怎么跟妹妹比起来了?”
“好,我不跟她比。”景琛看她一眼又说,“昔年世安才九岁便能打下七八只猎物,你与她比又如何呢?”
嘉妤瞪他一眼,尚未意识到景琛这话提的不合适:“我不跟她比,她有她的好处,我也有我的好处,我跟她比什么。”
“你就是……”
一语未了。
皇帝的脸色沉了沉,他看着两个人,平静道:“别说了,都退下。”
天威迫人。
兄妹两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低下头,福了福身,不敢多说一句就退下了。
这些年,先皇后,太子哥哥还有世安郡主都是皇帝心中不可触碰的逆鳞,没人敢在皇帝面前提。
他们今日得意忘行了。
皇帝心情不佳,没一会儿也回了营帐。
当初陆清微走的时候,嘉妤和景琛还只是两个蹒跚学步的婴孩,彼时她见了他们,满心满眼只有欢喜,只有怜爱。
可到了如今再见,她心中情绪毫无波澜,唯余冷漠,再不见血脉温情。
十二年足够让陆清微认清皇家血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皇家血脉四个字于她而言不是十二年流离失所时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屋檐,亦不是她十二年断梗飘蓬的着处,而是她十二年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斩尽杀绝。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兄长还有她的皇祖母皆死于十二年前那场蓄谋已久的政治阴谋。
世间,委实不剩她的血脉至亲。
和陆清微同一个营帐的卢文柏打她身边经过,看到她手里只提了鹰,再没其他,于是他道:“陆主事只打了这一只鹰?”
思绪被突然出现的卢文柏打断,陆清微愣了愣神道:“卢大人见笑了,我不擅长打猎,所以只猎得这么一只。”
“你要不嫌弃,改日有机会我教教你。”卢文柏继续道,“你这太少了,传出去都让人笑话。我听说十公主都打了三头猎物,你说你二十好几一个大男人被十几岁的姑娘的比下去,可怎么行。”
陆清微讪讪一笑:“那便有劳卢大人了。”
卢文柏笑笑:“客气什么,应该的。”
月明千里,鹿台山营地灯火摇曳,歌舞升平的繁华和热闹几乎要叫人忘了鹿台山原是个远离都城的山野之地。
山野鸟雀才该是这座空山的主人。
夜色掩映下,一身紫袍的谢平川站在营帐内,目光沉了又沉。
张定从暮色中撩开帐帘,他压低声音禀报:“大人,那些人今晚应该就会动手。”
谢平川冷面望着远方暗处,哼笑道:“一群蠢货。”
心急至此。
竟想在皇帝眼皮下杀他。
可笑。
张定问道:“大人准备怎么做?”
谢平川气定神闲,眼神中不见丝毫恐惧:“不怎么做,他们既想杀我,我便找个方便他们下手的地方。”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
谢平川笑笑,漆黑的眸浮上一抹阴郁幽深:“不放鱼饵,怎么引那些蠢东西咬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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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他在朝中树敌颇多,想要他死的也不在少数。
谢平川道:“圣驾在前,这次正好让他们吃些苦头,震慑一下,若能消停几日也好。”
“大人既猜到是谁,为何不直接揪出幕后黑手,斩断源头?”
张定一直不明白谢平川为何不直接杀了那些宵小,永绝后患。
“蜉蝣撼树,非一朝一夕之功。”谢平川顿了顿,云淡风轻道,“要想铲除干净,孤木难支才是最好的时机。”
谢平川继续道:“若非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更棘手。”
张定道:“属下明白了。”
谢平川往营帐外的林子走去。
张定紧随其后,他忽地想起另外一件事,顾视左右后低声道:“大人,朔州的人来报,似乎见着了您要找的人。”
谢平川停步,侧首道:“不是她。”
“大人您如何知道就不是她?”
谢平川没把话说的直白,只道:“让各地的探子收手,不必找了。”
他已经见过她了。
在都城。
十二年了。
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只是如今她在都城,他却不好安排人继续找。
都城各路眼线众多,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各方警惕,届时她更危险。
谢平川如此说,张定也不好继续问下去:“是,属下会吩咐下去的。”
踩着月色,谢平川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
月色高悬,皇帝领着一众贵族在营地观赏太乐署的表演。
这么多年过去,太乐署常奏的曲子还是那么几首,没什么意思。
陆清微在最角落的位置随便扫了两眼表演就提前离场了。
远离喧闹的中心,陆清微悄悄带上她猎的鹰去了林子的东北角。
白天陆清微驾马到处闲逛的时候曾在这片林子的东北角发现金钱豹的脚印。
陆清微一路摸黑找到金钱豹脚印遍布之地,她取出随身短刀将白天猎得的鹰剖开,往它各处肉都塞了少量的迷药和一些盐。
金钱豹鼻子灵敏,若是塞了太多迷药,恐怕会被金钱豹察觉,所以她每个地方都只放了一些迷药。
做完这些,陆清微随手把鹰扔在一处。
之后又摸黑抓了只野兔,用一模一样的手法往兔子肉里塞迷药撒盐在随意找个地方丢下。
猎物的血腥味必然会吸引金钱豹过来,而她下的迷药足够药到一只成年的金钱豹。
忙活完,陆清微原路返回。
快走到光亮处之际,陆清微隐约听到另一侧不见光的草丛里有人窃窃私语。
“谢平川就在前面,今夜务必要解决了这个祸患。”
“这是自然。但凡我出手,凭他大罗神仙也得死。”
陆清微听的心里一惊,急忙原定蹲下躲进旁边的草丛,把自己严严实实藏起来。
她可不想平白无故被连累,冤死在这儿。
等那些人窸窸窣窣的声音彻底淡去,陆清微也没从草丛里走出来。
稳妥起见,陆清微多藏了一会儿。
她不知道是谁要在今夜杀了谢平川,也不好奇是谁。
简单来说,谢平川的生死同她没干系。
她也不会大发善心过去救人。
哪怕那一夜谢平川曾救过她一命。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那个精力报恩。
林中有夜莺啼鸣,声音清丽婉转,衬的这夜色更静了。
陆清微掐指算了下时间,她躲的差不多,可以出去了。
起身,确认过周围没人,她才又大步朝不远处的光亮继续前进。
倏地,疾风贴着陆清微耳畔卷过去。
不太正常的风。
下一刻,风中隐晦传出长剑颤鸣之音。
陆清微心下一紧,动作迅速的闪身躲开从她背后突袭而来的长剑。
遭了。
还是被发现了。
6. 第六章
陆清微侧身闪开,转头看到背后的黑衣人举着剑对准她眉心逼过来。
黑衣人对他的同伙喝道:“这儿还有一个,不能留活口。”
陆清微眉心一拧。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陆清微自认她藏的挺好,饶是如此却还是没能躲过去,可见这些杀手实力非同一般。
如此实力,可知幕后黑手是下了一番功夫,势要在今夜取谢平川一条命。
宋衡说的对。
谢平川这人真不能靠的太近。
长剑劈过来,贴着陆清微的胸口刺过去,还好她身手敏捷,随手捡了枯枝挡开长剑,却难免被逼的步步后退。
远处被暮色盖住的林间隐隐约约传来打斗声,慢慢的,匆促的脚步声开始朝她靠近。
等人近了,陆清微终于看清来人面孔。
是谢平川。
身后跟着七八个追兵。
而他的侍卫在为他断后。
陆清微手边没有趁手的武器,只好一直捡地上的枯枝对战,可对方使的是剑,总能轻易劈开她捡的枯枝。
忍无可忍,陆清微飞身而起,一脚对准对方面门扫过去,那人被掀翻过去,面朝地上倒下。
陆清微三两步上前夺过对方手里的剑,举起朝另一个向她攻来的黑衣人杀过去。
谢平川可能受了伤。
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陆清微已看到他肩上那片深色血迹和破裂的衣料。
陆清微回头看了眼身后灯火,他们距离营地不远。
若在此地苦撑,胜算未明。
陆清微心中暗暗有了打算。
她朝谢平川跑过去,不由分说抓住他手腕朝营地跑过去:“谢大人,快跑。”
隐约间,陆清微似乎闻到似有若无的酒气。
谢平川看她一眼,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但也来不及深想。
营地的光越来越近,陆清微几乎已经能看一众舞姬之后,那个安坐高台的明黄衣袍。
除去一众皇子公主,离皇帝最近的就是赵鹏程父子。
她一时有些恍惚,拿不准主意。
陆清微边跑回头看后面紧追不舍的黑人说:“谢大人,圣驾在前……我们往旁边跑吧。”
说着,陆清微继续抓着谢平川的手调转方向避开皇帝的位置朝右侧方跑去。
却不曾想就在他们掉头的同时,身后的黑衣人朝他们射过来一支箭。
那支箭擦过谢平川脸侧,直直向前。
情急之下,陆清微甚至试图抬手拦下那支箭,却扑了空。
陆清微惊呼:“遭了,陛下!”
与此同时,灯火中心的一干人等登时乱作一团。
混乱中,陆清微听到有人大喊:“护驾,护驾!”
谢平川始终保持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些许情绪的变化:“快回去。”
说话间,谢平川已经把手抽回去,眨眼便冲进光亮中。
陆清微迟了一步跟上。
箭矢在距离皇帝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被及时跳出来的赵永年及时斩断。
黑衣人见势不妙,急忙撤手后遁。
赵永年带上一队金吾卫追了上去,赵鹏程则原地待命护驾。
因惊动了圣驾,金吾卫大半的人都跟上赵永年满山遍野搜索那起黑衣人。
不出一炷香,黑衣人尽数落网,但他们随手都带了毒药,在被抓的时候便纷纷服毒自尽。
赵永年只能命人人抬了黑衣人的尸首回去复命。
营地中心。
舞姬和太乐署的人都已退下,不想干的皇子公主还有一众臣子也在金吾卫的护送下各自回了营地。
留下来的只有皇帝,谢平川,赵永年父子和被无辜卷入这场刺杀的陆清微。
皇帝立于高台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怎么回事?”
赵永年单膝跪下,抱拳道:“是臣办事不力,没能抓到活口。这些刺客怀里藏了毒药,都服了毒。”
皇帝沉默须臾,转头看向另一侧的谢平川,他脸色有些苍白,左肩血迹深深:“谢平川,你说说,怎么回事。”
刚才那些刺客都是从林中窜出来的,而谢平川也是从那片林子出来的。
很难不让人多想。
谢平川答:“那些刺客是冲臣来的。今夜臣多饮了几杯,头脑昏沉,便想着到处走走醒酒,却没想到刚走到林间就被这些刺客偷袭。”
皇帝沉吟片刻,谢平川的说辞不是不可信。
适才谢平川确实陪他喝了几杯,多年君臣,谢平川酒量如何,他是清楚的。
皇帝表情平静,眸中心绪沉沉,叫人看不出缘故。
“陆主事,你又为何在林中?”
方才营地有舞姬表演,陆清微怎的不在营地好好看表演,却要一个人跑到林中。
这么巧的,还能撞上被刺客追杀的谢平川。
陆清微诚惶诚恐解释:“陛下,方才臣本在营地看舞姬表演,但抬头时发现林中天边似有红光。”
说着她指了指刚才她和谢平川出逃的方向。
陆清微接着说:“臣担心天象有异,所以才到林中一探究竟,却没想到返回营地的路上险些被刺客杀人灭口。”
皇帝觑眼看她,依旧面无表情:“你可看到什么?”
“臣到林中看过了,红光来自对面山村的灯笼,是臣看错了眼。”
陆清微不曾抬头,但她能清清楚楚感觉到落在她头顶的那道要将她看穿的目光。
皇帝挥了挥手,命令赵永年前去探查:“永年,你去看看。”
“是。”
赵永年得令,带了几个人又返回林中。
不多会儿,赵永年回来:“陛下,对面山头确实有个村落,许是有喜事,挂了红灯笼。”
皇帝面色轻快了些,他道:“两位爱卿今夜都受了惊吓,早些回去歇着。”
“是。”
皇帝吩咐内侍:“去请徐太医,让他到平川营帐给他瞧瞧伤。”
谢平川道:“谢陛下。”
皇帝道:“今夜刺客一案便交由你去查。朕倒要看看哪个狼子野心的敢在朕的眼皮底下,伤害朕的重臣。”
谢平川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短短几句话,皇帝的情绪已经转过千百遍,他不会不知道:“是,陛下,臣定当彻查。”
皇帝高深莫测的目光落在赵永年身上片刻:“永年今日护驾有功,回去朕定好好赏你。”
“多谢陛下。”
此时,赵鹏程隐晦提出自己的担忧:“陛下,刺客虽已伏法,但臣想稳妥起见,明日一早是否要回宫?”
皇帝思索片刻,摆摆手道:“不必,好容易出宫一趟,这么早回去没意思。明日多调些人过来便是了。”
赵鹏程仍是不放心:“可是陛下……”
“爱卿不必多说,就这么定了。”
回到营帐,徐太医给谢平川检查过伤口,万幸只是皮肉伤,不打紧。
徐太医帮谢平川上过药便离去了。
张定和赵毅等徐太医走了才敢说:“大人今夜太冒险了。”
谢平川不以为意,无视肩上的伤说:“去查查那个陆清微的来历。”
赵毅犹豫道:“大人这是在怀疑什么?”
他虽比不上大人聪明,但用他的脑子想也能想到,大人自然不会怀疑陆清微是指使那些刺客的幕后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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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川眸光一动:“不好说,仔细查查。”
赵毅和张定同时应了:“是。”
这不太平的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卢文柏昨日说了要教陆清微打猎,所以今日早起便带上陆清微到林子里。
他们一人骑一匹马并肩走着。
卢文柏告诉陆清微:“这打猎呢,握弓箭的手要稳,发箭要快,眼睛要像鹰一样锐利,及时发现猎物。”
“山野间的猎物动作都快,你的动作若不比它们快,比它们稳,你是打不到礼物的。”
卢文柏兴致勃勃的倾囊相授:“打猎物的时候,不要瞄准它们的脑袋。”
陆清微顺着他话头问:“为什么?”
其实这些东西当初在宫里她学过的。
从前陆清微有自己的狩猎老师。
春秋围猎时,皇爷爷,兄长还有父亲若得了空也都会手把手教她。
可以说她狩猎的本事都是他们一手教出来的,到后来宫里除了皇爷爷,没人比得过她。
只是如今也只好装作不知道了。
卢文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猎物的头骨很硬,箭矢未必能一击即中,所以狩猎一般打它们的脊背或者胸腹。若是射中了还让它们跑了,我们顺着它的血迹追过去,一般也能找到。”
卢文柏摘下挂在玉带上的荷包,摸出来一把盐说:“这是盐,把盐撒在猎物可能出现的地方,可以吸引猎物。”
说着,卢文柏就把手里的盐撒了出去。
“不过呢,这次我带的不多,估计没什么用。”卢文柏解释说,“盐要大把大把的撒才有用。”
接着,卢文柏指着地上的动物足迹说:“你看,到这儿足迹就变多了,说明我们离猎物近了。这时其实我们就不应该在说话出声,以免打草惊蛇。”
说完,卢文柏又补充道:“对了,如果遇上野猪的足迹,千万别踩。”
陆清微问:“为什么?”
“野猪群都会顺着足迹跑,一不小心,你反而会成为它脚下盘中餐。”
陆清微点头,像是第一次听说般:“原来如此。”
卢文柏指着前方出现的鹿群说:“你试试。”
陆清微瞄准一只拉弓,放箭。
可箭矢偏了。
她没打着。
卢文柏笑了笑,安慰她:“没事,多练练就会了。你以前都在山上住着,怕是没怎么打过猎吧?”
卢文柏听说过。
这位司天台主事陆清微是玉真道人唯一的孙子,过去二十几年一直跟着道人住重五山,极少下山。
这次来都城,似乎是奉圣命。
陆清微尴尬一笑:“嗯。”
“不要紧,我不会笑话你。”卢文柏语气温和,“噢,还有一条。”
陆清微侧首看他。
卢文柏道:“怀孕的猎物,我们不打。不过我想你是道门中人,应该也不需要我提醒,就是白嘱咐你一句。”
“好,我记着了。多谢文柏兄提醒。”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正在慢慢靠近。
回头,陆清微一眼看到打头的赵永年。
卢文柏低声:“是赵永年。”
陆清微颔首,却没有更多反应,似是全然不在意赵永年的出现,她对卢文柏道:“昨日我在前面找到了金钱豹的足迹,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卢文柏看了眼后面已经注意到他们这边的赵永年,连连摆手道:“不,不了。”
眨眼间,赵永年带着人就往陆清微指的方向去了。
卢文柏悄声说:“你看赵永年志在必得的样子,咱们就别自讨没趣了,去别的地方看看。”
7. 第七章
陆清微和卢文柏原路返回营地。
卢文柏笑着打趣他:“没想到你胃口挺大,才学打猎就惦记上那金钱豹了。”
陆清微笑而不语。
她不惦记那头金钱豹,但她知道有人惦记。
赵永年需要用那头金钱豹在他父亲和皇帝面前证明自己,证明他并非无用之人。
只有证明了他的实力,他才有可能再一次上阵杀敌,挣到属于他自己的功名,而不是活在赵鹏程军功之下的大公子。
陆清微忽地笑了下。
卢文柏见她突然笑了,于是问她:“你笑什么?”
“我觉得文柏兄说的对。”
卢文柏怕陆清微误会他瞧不起她,急忙解释:“我可不是瞧不起你,我是担心你被误伤。”
陆清微点头,她当然不会这么想:“我知道。”
另一边,赵永年一行人确实在陆清微指的方向找到了那只金钱豹。
赵永年一见着那头豹子便拉弓放箭,丝毫不给金钱豹逃跑的时机。
一击即中。
金钱豹瞬间倒地不起。
“大公子厉害!”
赵永年得意地挑挑眉,哼了声,他用眼神示意小厮,让人过去把豹子抬回来。
一行人欢欢喜喜抬着打来的金钱豹回营地。
赵永年射杀那头豹子的时候,谢平川和张定赵毅正好骑着马路过。
在谢平川看来那头豹子不太正常。
那头豹子不止反应慢,甚至连尝试逃跑都显得力不从心。
没有寻常豹子那般灵敏的反应。
但赵永年许是被功利和喜悦冲昏了头脑,竟没发现他射杀那头豹子之际,那豹子都没怎么躲。
等赵永年那群人都离开,谢平川下马到那豹子被射杀的那圈观察了一会子。
张定和赵毅紧随其后,他们不知道谢平川在找什么,但他们想谢平川一定有他的道理:“大人在看什么?”
谢平川随意抓了一捧土放在指尖搓开:“昨天交代你们去办的事如何了?”
张定和赵毅对视一眼,不明白谢平川为何突然提起那个陆主事。
赵毅道:“陆清微是玉真道人的孙子,今年二十有九。他七岁起便跟玉真道人住在重五山,很少下山。一个月前奉圣命入宫,玉真道人也下山去了,目前在临安。”
谢平川思索片刻,兀自呢喃:“玉真道人的孙子?”
“是。”
既然过去二十年玉真道人和陆清微都在重五山住着,久不问世事,为何如今爷孙俩突然都下了山。
一个进了都城,一个却了离都城那样远的临安?
这其中必定有个缘故。
谢平川抓住关窍问赵毅:“圣上为何召陆清微入宫?”
赵毅摇头道:“不知,只查到是圣上秘密召陆主事入宫。”
想了想,谢平川又继续问:“可查到玉真道人为何去临安?”
“好像是为了找药。据探子报,玉真道人从重五山一路到临安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药材商那儿和到山上采药。”
谢平川扬了手里的土,拍拍掌心的土灰道:“继续查。”
“是。”
营地有鼓声传来,是为庆贺赵永年捕到金钱豹的鼓声。
谢平川翻身上马:“回去看看。”
赵毅和张定驾马,不远不近的跟在谢平川身后也回了营地。
营地中,皇帝对赵永年此次秋猎的表现不吝赞美之词。
皇帝走到赵永年身边拍拍他的肩,像长辈一样欣慰道:“永年啊,等回了都城,你便去金吾卫当差。你有如此能力,只在兵部管征兵委实屈才。往后这都城守卫,朕便托付给你了,永年。”
赵永年大喜过望,激动道:“谢陛下。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笑的慈祥,看看赵鹏程又看向赵永年:“赵爱卿虎父无犬子,可喜。”
赵鹏程惶恐道:“陛下过誉了。”
回都城后,赵永年便调往金吾卫任职。
这对赵永年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只要能在御前多多露脸被陛下记住,总有一日他也能上战场,而不是每次自请上阵都被他父亲打回来。
这日午后,陆清微小憩醒来正在院子里给花花草草松土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陆清微舀了一瓢水把满手的泥土冲干净,又随手往身上擦了擦,起身道:“谁?来了。”
开了门,陆清微看到阶前站了个熟脸。
赵毅笑的客气,他主动说明此次来意:“陆主事,我家大人想感谢秋猎那日您的救命之恩,特来登门。”
说着,赵毅稍侧了侧身,让陆清微看他身后的官车。
那辆官车,陆清微不陌生。
布帘被撩开一角,露出谢平川妖颜若玉般的脸。
他似笑非笑地冲陆清微颔首。
陆清微愣了愣,茫然地回以颔首。
不过片刻,谢平川已经走下官车,行至她面前。
谢平川含笑看着陆清微:“陆主事不请谢某进去坐坐?”
回过神,陆清微难为情道:“寒舍简陋,恐怠慢了大人,不如到前面的茶馆坐坐?谢大人稍后片刻,下官换身衣服就来。”
谢平川视线一扫。
陆清微一身布衣常服,两侧腿上沾着些许不规则的水渍。
谢平川笑道:“不妨事。我看陆主事这儿环境清幽,门外就是大片竹林,是个不错的住所。我府上风景可比不上陆主事这儿十分之一,如何能说是寒舍?”
陆清微心下一沉,看着他说:“大人说笑了。大人府上奇珍异宝必然不少,下官这儿如何能跟大人府上相提并论。”
谢平川神情轻松,笑笑说:“陆主事去过我府上?”
陆清微愣住,迟疑片刻才道:“不,不曾。大人何出此言?”
“既不曾去过,陆主事如何知道谢某府上有什么?”
陆清微藏在袖子里的手暗暗捏成拳,此人实在难缠的紧。
她道:“大人深得圣上喜爱,多得陛下赏赐,府上奇珍异宝想来是不会少的。”
陆清微答的滴水不漏,谢平川揪不出错处,只好笑笑:“陆主事还不请谢某进去吗?”
陆清微心下虽然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可官大一级便足以压死人,何况是谢平川这样的御前重臣。
她自然开罪不起。
陆清微侧身站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
进了院子,谢平川才知道陆清微身上那些斑驳的水渍从哪儿来。
陆清微院里养了些花花草草,地上随意放着给花草松土的花铲,旁边散落的是被水打湿的黑土。
谢平川脚步不停,他看了会儿地上花花草草道:“原来陆主事还是爱花之人?”
陆清微道:“谈不上爱花,只是院里不种点花花草草,显得冷清。”
她领谢平川去了茶室。
陆清微端上泡好的茶给谢平川:“大人,我这儿的茶虽然比不得大人府上的茶,但味儿轻,您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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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平川接过茶,抿了一口:“味儿是轻,不错。”
陆清微这儿的茶和他府上是比不了。
陆清微的茶虽也是一芽一叶,但水一泡,很多梗都发黑,显然不是贵茶。
谢平川道:“秋猎那日多谢陆主事相助,谢某备了些薄礼,陆主事别嫌弃。”
他找找手,赵毅便抱了一堆东西进来。
陆清微惶恐道:“这怎么使得,那都是下官该做的。”
“收着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聊表心意。”谢平川道,“陆主事说那夜是去观天象才碰上刺客?”
陆清微暗暗捏了把冷汗:“对。”
他是在怀疑什么吗?
可不应该啊。
她确信那夜她没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
谢平川道:“陆主事别多心,谢某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那夜陆主事说是看到天边有红光才过去一探究竟,我想便是陆主事眼力好,村子里的灯笼从远处应当更像星光。”
他便当作陆清微眼力好罢了。
可星光如何混作天光。
谢平川看向她,粲然一笑:“若谢某没记错天上发红光的星是天狼星,陆主事自小养在玉真道人身边,相术之事,你们比谢某谨慎。如何把天光与天狼星混作一谈了?”
陆清微被他这一笑,笑的毛骨悚然,皮笑肉不笑也不过如此了。
陆清微道:“那夜有雾,看着像天光。”
谢平川平静道:“原来如此。”
他语气异常平静,叫人猜不出来他心思。
陆清微问道:“大人可抓到那夜的幕后黑手了?”
谢平川淡声道:“算是吧。”
陆清微重复道:“算是吧?”
抓到就是抓到,没抓到就是没抓到。
什么叫算是吧?
谢平川解释道:“是不久前于东市街口问斩的邱旭平。那批人是他一月前便安排进猎场金吾卫来杀谢某的。”
陆清微哑然,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犹犹豫豫的,终于问了句:“他为何?”
谢平川不打算和她解释太多,简单一句概括:“政见不合。”
他和邱旭平的恩怨说起来也简单。
当初参邱旭平的那些奏书是他授意写的,后来邱旭平抄家问斩,他虽不曾直接出面,但也都是他的手笔。
不过谢平川不认为鹿台山刺杀真是邱旭平所为。
与其说幕后黑手是邱旭平,倒不如说邱旭平只是被人推出来顶罪的冤鬼。
邱旭平安排那些人是在谢平川收拾邱旭平之前,他猜想邱旭平应该得了别人的授意,按吩咐办事。
如今死无对证正好也合那人的心意。
谢平川一句政见不合引起陆清微诸多猜想。
耳边又回响起宋衡那句离谢平川远点的警告。
陆清微久久不说话,谢平川便道:“礼我送到了,便不打扰陆主事了。”
说着,谢平川已起身向外走。
陆清微把人送到门外,目送谢平川的官车走远了才关上门。
谢平川走后,陆清微继续摆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
从刚才谢平川那番话来看,或许邱旭平的死跟谢平川也有些关系。
十二年前邱旭平在兵部主管驿站。
当年父王被诬陷谋逆时曾修书一封自证清白,那封信本该送到御前,可到了最后也没送到皇帝手中。
若当时那封信能好好送入宫中,东宫或许就不会血流成河。
8. 第八章
每日从上阳宫出来后陆清微都会去茶馆坐到日落。
混在茶馆的客人当中,她能得到一些鲜为人知的消息。
“你们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崇仁街上的安陆侯府上进了个女飞贼!”
“这么大的事,谁还不知道。”
“为了抓那个女飞贼,官兵可要头疼了。”
“怎么,到今日竟都还没抓着那女飞贼?”
“应当是没呢,我看那抓贼的告示如今还贴着。”
“那飞贼偷了侯府什么?”
“据说什么也没偷就被发现了。”
“既没偷着东西,还大张旗鼓抓什么?”
“你说什么傻话?这可是皇城根脚下,又是安陆侯府遭了贼,上面的人岂能轻易揭过?”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陆清微留心听了个两句,没听到重要消息便不再听这一桌的对话。
她左后手那一桌聊的东西更能提起她兴趣。
“赵家那个小将军秋猎护驾有功,如今被调去金吾卫了。”
“圣上会派赵小将军去北边打胡诃么?”
十二年前先太子领兵出征攻打胡诃,便是那一战先太子打的胡诃毫无反手之力,不得不的后撤数百里,顺利把游西地区光明正大划进大梁国土,彻底拔出胡诃长驱直入大梁地隐患。
当年那一仗打的胡诃损失惨重,至今不敢忘,所以这十二年来年胡诃都不敢再靠近边境一步,闹一回事。
只是去年年底胡诃王赤松钦布病死,长子松达赞成了新王之后便缕缕挑衅边境将士,欺辱当地百姓。
在松达赞看来十二年前是大梁侵占了原属于他们的游西。
如今的边境线更做不得数。
因此他上位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将原属于胡诃的疆土都讨回来。
“这谁知道呢?我估摸赵小将军是一心想去的,只是赵大将军膝下就他一个儿子,虽已订了亲,但毕竟尚未成亲,不算成家。赵大将军怕是不肯的,战场刀剑无眼,小将军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要让大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绝后了?”
“好男儿,谁不想上战场扬名立万?大将军从前不也是沙场拼杀过来的?我想定能体谅小将军,松口是迟早的事。”
“这可不好说。”
“赵小将军似乎是与户部那位丁大人的嫡女订的亲是吧?婚期是什么时候?”
“仿佛是明年。”
“丁家那位小姐今年多大?”
“十五,和小将军似乎只差一两岁。丁家那位小姐花容月貌,和小将军郎才女貌,可般配着咧。”
“我听闻赵小将军在醉春风有一个相好的,他常去,都一两年了。”
醉春风是都城有名的风月场所,也是城中那些有钱有势的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
听后面的人突然提到赵永年鲜为人知的秘事,陆清微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
“醉春风?那不是……那种地方吗?”
“谁是他相好的?”
“仿佛是醉春风的头牌,叫秋酿的花魁。”
“你瞎说的吧,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千真万确,我有一日亲眼瞧见的。”
只听那人哄笑两声,不知是羡慕多一些还是嫉妒更多些:“还是赵小将军命好,家世好,未来妻子贤良淑德不说,外面的红颜知己更是都城出了名大美人。”
“你这是羡慕还是嫉妒?”
“羡慕也嫉妒。”
哄笑声中有人问:“丁家姑娘知不知道此事?”
“这我如何能知道?但话说回来,像他们那样的大户人家,侍妾通房,那不是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官妓罢了。丁家姑娘想来也不会放在心上。”
眼看天色差不多要暗下来,陆清微把账结了离开。
之后几天陆清微便很少来茶馆,转而去了都城有名的风月之地——醉春风楼。
她一连去了几日点卯似的过去都没蹲到赵永年,也没见到秋娘。
听楼里的姑娘说赵永年调任金吾卫之前常来醉春风,现下不常来是因为赵永年刚去金吾卫,诸多公务尚不熟练,所以没时间过来。
但赵永年很疼爱秋娘,包了她,不许她接客。
故而秋娘几乎是躲在闺房不出门的。
常来陪陆清微的馨娘一听陆清微提起秋娘,面色便有些不悦,她柳眉竖起:“陆郎打听秋娘做什么,你也喜欢秋娘?”
楼里就数秋娘名声最盛,秋娘虽不接客,可慕名而来的男子不在少数。
因着秋娘不接客,故而那些来找秋娘的客人见不着秋娘,妈妈都会安排她们这些客人少的姑娘们去招待。
楼里没几个姐妹不羡慕秋娘盛名在外的。
馨娘也不例外。
陆清微笑笑,解释说:“秋娘久负盛名,我初来都城,便是好奇想一睹芳容也正常。”
顿了顿,陆清微勾了勾馨娘下巴道:“馨娘这也要吃醋?”
馨娘面露娇羞的笑了,她靠到陆清微肩上,在陆清微耳边撒娇道:“陆郎丰神俊貌,为人有礼谦和,这般好相处的郎君,醉春风可不多见。奴这不是怕您看上秋娘,往后便不要奴了。”
陆清微瞥眼看她,点她鼻尖道:“原来馨娘心眼这般小?”
馨娘笑的更羞怯,葱白般的纤纤玉手捂着半边脸,难为情道:“陆郎既知道馨娘心眼小,以后心里眼里可不能装别的姑娘了。”
陆清微牵起馨娘的手,在她手背隔着自己的指尖轻轻吻了吻,笑道:“馨娘聪慧美丽,陆某自然看不上别人。”
她几句话把馨娘哄的心花怒放。
馨娘便不再多想,又同她说起秋娘的事:“我们醉春风的这些的姑娘都是家里落难才流落至此的。秋娘亦如是。”
馨娘想起往事,语调便有些沉,她道:“秋娘原是太守之女,她父亲因贪污灾银死在狱中,她家男丁尽数流放,她则流落至此,成了官妓。”
“不过她命好,到了年龄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赵永年,而且深得赵永年喜爱。赵永年找妈妈包了她,所以到现在为止她也只接过赵永年一个客人。”
陆清微没什么表情道:“赵永年倒是深情。”
馨娘不屑道:“深情又如何?我们这样的姑娘一辈子都脱不开教坊司,嫁不到好人家,等来日人老珠黄便就是凄惨死去的下场。况且赵永年本就有婚约在身,明年便要明媒正娶大娘子了。他成亲后总不能还这样包着秋娘。”
说起来,她们这些浮萍都是苦命人罢了。
“他家大娘子便是脾气再好,岂能忍得下这口气,又岂有不跟他闹的道理?”
馨娘虽是感慨秋娘的以后,却也是实实在在可怜自己:“秋娘的好日子也没多久了。”
陆清微故作惊诧:“噢,赵永年定了亲?”
馨娘没多想,只道:“定了的,和他家门当户对的丁家。”
陆清微顺势好奇:“丁家不知道他和秋娘的事?”
“许是不知道吧。”馨娘想了想才道,“赵永年每次来也不是大张旗鼓,都是悄悄从楼后边那个通向河道的小门坐船进来的。除了常年混迹醉春风的人,可能听说了一点风声,旁人谁能知道呢?”
馨娘突然附耳低声道:“我悄悄告诉你,这话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但也是实话。”
陆清微问:“什么?”
“秋娘性子很烈。当初妈妈要她接客,她死活不肯,寻死觅活的。后来能接受赵永年,大概是真喜欢他,也算是她造化好,不似别人夜夜恩客都不同。”
谁会信,青楼里千人跨万人骑的姑娘竟也有烈女。
说到这儿,馨娘突然很可惜的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以后赵永年成了亲,万一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她那个死脑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都担心她会干傻事。”
她虽然嫉妒秋娘貌美有才情。
但说到底,她们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沦为官妓是命运弄人,可不管如何,名节哪有命重要。
馨娘是真怕秋娘来日还是不肯接客,做了傻事。
陆清微看着她:“你担心她?”
“自然担心啊,都是可怜人罢了。横竖我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馨娘托腮问,莞尔笑着,自嘲道,“陆郎是不是不信我们这样人中竟还有烈女?”
陆清微满眼认真道:“怎么会。你们自小也是熟读诗书的,文人皆有气节,你们自然也有。不必理会旁人说什么。”
馨娘久久地看着陆清微,忽然有些恍惚起来,眼眶一热,竟觉得有些湿润。
她们这样的人被旁人轻贱久了,似乎也不奢望别人拿她们当人看了。
可今日突然出现了陆郎这么一位谪仙般的人物告诉她,她们也可以有自己的气节,大可不用理会别人不中听的话。
馨娘如何能不感动。
馨娘侧了侧脸,把眼眶里的泪都憋了回去,笑着说:“陆郎这样的男子,世上少见。”
陆清微笑了笑,没说话。
她不是男子,所以无法回应。
馨娘又道:“话说回来,秋娘运气还是不错的。楼里其她姐妹可没有秋娘那么好的命。这样那样的客人接了不少,遇上脾气好的便少受点苦,遇上脾气差的,被折磨得浑身是伤都是有的,运气再差点儿的,头一次接客就染上脏病,几年便死了。”
“我有一个妹子,说来也是可怜人,五岁不到就被卖到这儿来,过两日便也到要接客的日子了。”馨娘愁容满面道,“我是真担心她。”
她便罢了。
若是能为那个妹子脱籍就好了。
可她们这样的官妓,要想脱籍并非易事情,除非有品阶不低的官员出面为她们说情,要不就是等天下大赦那天。
可天下大赦亦是少有的事。
馨娘是不奢望能脱籍了。
只盼着多存点银子,平平安安活到老便罢了。
那夜陆清微走的时候,馨娘恋恋不舍的送陆清微出了门,还让陆清微记得常来看她。
几日后相山的道观有九皇会,左右陆清微那日闲着,便也去了。
清虚观是都城数一数二的道观,虽是建在都城外路程有些远的相山,但香火仍旧旺盛,每年都有达官贵人捐钱修缮道观。
除去每年初一十五外,平日里来打醮的也不少。
又因着香客众多,清虚观从山脚起便修了一条宽阔的车道供马车上山下山,另外还从山脚起修了两千台阶至道观门前供人徒步上山。
去的那日,陆清微是骑马上去的。
她俸禄微薄,每月房子租金是固定的大项支出,余下碎银便也只够她吃饭喝茶。
这个月因为去醉春风楼去的勤了,她手头已经不剩多少钱,所以她舍不得花钱雇一辆马车上山。
陆清微上山这一路见到不少马车,车里坐的大都是官家小姐夫人。
这一路上山,陆清微是慢慢悠悠骑着马上去的,路上好几辆马车打她身边经过,马车里的姑娘都悄悄掀开帘布看她。
若是陆清微瞧见了,她便会冲车上的姑娘颔首笑笑。
姑娘们一旦跟她对上目光就会羞怯低下头,迅速放下帘子不再看她。
她虽是女子,但换上男装却比一般男子都俊秀,也难怪那些姑娘喜欢看她。
被姑娘们看得多了,陆清微亦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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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她双腿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往山上去。
清虚观环境雅致,千年古柏立于观前,道观之内长廊曲折迂回,秋桂飘香,园中有清池锦鲤,袅袅香烟随风而上,空静悠远,万物似随法而生般动静相宜。
早上的法会结束后,陆清微闭上眼睛在廊下站了会儿。
摒弃杂念,只观天地。
“天地万物,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同源而生—”
陆清微如此念着,忽然察觉到左手边有人撞上来,她忙伸手扶了一下。
触感柔滑的绸缎,价值不菲。
睁开眼睛,陆清微眼中所见是一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她穿一身华服,满头珠翠价值斐然。
小姑娘身后的两个侍急急追过来:“姑娘当心。”
陆清微后撤一步,扶稳了那姑娘才松开手问她:“女郎没事吧?”
小姑娘看陆清微一眼,红着脸低下头,小声道:“谢,谢谢这位郎君。”
她的两个侍女追上来,一左一右扶着她:“没事吧,姑娘?”
她们仔仔细细检查了自家姑娘身上是否伤到。
她们提醒小姑娘:“姑娘快回去吧,再不回,夫人该找了。”
小姑娘看陆清微一眼,福了福身,红着脸走了。
沿着游廊折返,小姑娘和两个丫鬟穿过月洞门,爬山一层阶梯进了无有园。
无有园是清虚观的宿处之一,和隔壁玄妙园一样只供都城那几户显贵之家歇息。
两间院子环境都清幽,离法会场所有一段距离,但胜在幽静,背靠青山,从院里就能看到山花烂漫的美景。
只不过如今不是季节,所以看不到。
“有容,你去哪儿了?”
赵永年叫住刚进院子的赵有容。
赵有容身后的两个丫鬟朝赵永年福了福身。
赵有容用有些凉的手捂了捂脸道:“哥哥。”
赵永年走来,看她侧着脸,又用手捂着半边脸,于是抬手拨开她的手:“脸怎么了?”
赵有容放下手,尴尬道:“没怎么,刚才跑了两步有些热。”
赵永年不疑有他,又问道:“你从哪儿来?”
赵有容原以为前面那个问题已经被她糊弄过去了,没想到赵永年还记着,她道:“我看前面院子那棵桂花树开的蛮好,所以去看了会儿。”
赵永年朝下面的院子望了眼,确实看到一棵桂花树:“这不是在都城,更不比在家里,不管去哪儿都要跟我说一声。万一丢了,我也知道该去哪儿寻你。”
赵有容俏皮笑了笑:“哥哥放心,谁敢拐我呢?”
赵永年正色,严厉道:“少跟我撒娇。母亲找你,快去吧。”
赵有容应了声,她刚要转身去找母亲,忽然又想到什么,回身道:“哥哥,佳薇姐姐今日也来了,跟她祖母一道来的。哥哥要不要去见见佳薇姐姐?”
赵永年没什么兴趣,淡淡道:“我看她干什么。”
赵有容道:“她可是我未来嫂嫂,你不去见见?”
赵永年打发她:“管好你自己。”
他和丁佳薇的婚事是父母定下来的,从没人问过他的意愿,他也没有拒绝余地。
都城里那些已到适婚之龄的世家贵女,在他看来都差不多,只知听从父母之命的女子,活得似是没有灵魂的皮囊。
养尊处优浇灌出来的漂亮花朵,她们什么都会,唯独就是不会懂他赵永年。
目光转过院子,赵永年看了眼底下院子里的金桂,什么表情也没有。
转身的瞬间,赵永年的眼角余光仿佛扫到一个熟悉人影。
赵永年马上警惕起来,不一会儿,他已经跑到那间院子里。
桂花树下女子明眸皓齿,浅笑嫣然,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一个侍女。
赵永年走过去,唤她名字:“秋娘,你怎么在这儿?”
闻言,秋娘抬头看他,正对上他诧异目光,她急忙解释:“永年,我不是……我不知道今日你也在这儿,我只是听说今日清虚观有法会,我闲着也没什么事,所以才想来看看。”
大概是事怕赵永年不信,秋娘又恳切道:“真的,永年你信我。”
院子外人来人往,时不时就要往他们这儿看一眼,赵永年只好拉上秋娘的手往后面人少的地方躲。
秋娘被赵永年拽着走,却还一直在解释:“永年,我听说清虚观很灵所以才来的。我知道你心系沙场。我来,只是想要求你得偿所愿,没有别的意思。”
她有自知之明。
赵永年是赵大将军唯一的儿子,身份何等尊贵,等过了年便要和丁家结亲。
她这样的身份,怎么好跟赵永年扯上关系。
至少在外人面前,他们只能是没有关系,不认识的两个人。
赵永年每次来醉春风找她都是悄悄来,悄悄走,知道他们关系的人其实不多。
不知不觉,秋娘已经被赵永年带到清虚观后院的出口,赵永年没时间和她解释太多:“今日丁佳薇也在观中,你不能留下。”
若是被丁家发现他和秋娘的事,对他不好。
秋娘立马会意,原来赵永年是担心她和丁佳薇撞上,她道:“我知道了,我马上下山。”
赵永年道:“这两日公务忙,你不必等我,有时间我会去找你。”
秋娘点头:“恩。”
赵永年把秋娘送走后,左右看了眼,确认周围没别人才回去。
赵永年走后,陆清微从银杏树后走了出来。
天下竟有这样巧合的事,能让她在这里遇上赵永年,遇到秋娘。
陆清微笑了下,去后院把她的马牵了来,也跟着下山去
9. 第九章
马车沿着盘山路下去,车辙压过青石板,车顶上挂的铃铛叮铃铃作响,声音清脆,铃声随竹林风声起,又追随风声渐止。
秋娘和侍女欢儿静坐车中,欢儿脸色难看,似有话要说,但不知顾虑些什么,始终不曾开口。
过了会儿,欢儿到底没忍住,她道:“娘子,郎君这样着急赶你下山,你就不伤心难过么?”
秋娘面色平静,恍如没有情绪的布偶,只道:“不伤心,不难过。”
她有什么可难过的。
打从她和赵永年牵扯上的那天开始,她清清楚楚知道赵永年和丁家嫡女早有婚约在先,而她的身份更是板上钉钉的死局,无可解。
从那时候起,她就时刻告诫自己她这样的身份绝不可对赵永年徒生妄念。
只是身在局中,即便她再清醒,也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无可避免地陷入赵永年的并不多的情意中。
秋娘自小长在醉春风,旁人爱她很少很少,所以当赵永年出现,即便他的爱也很少,可只要比别人多出一些,她就不争气地沦陷了。
明知他真心不多,明知他待她不过鱼水之欢,她仍然珍视他,盼他开心,盼他高兴,盼他得偿所愿。
欢儿见秋娘好性子,完全不在乎赵永年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忍不住打抱不平道:“娘子,你也太好性了。”
欢儿皱着一张小脸蛋道:“这可是郊外,郎君说赶你走就赶你走,也不说派个人送送你,他难道就一点儿不担心娘子遇到坏人吗?”
秋娘侧首看欢儿一眼,无奈一笑:“欢儿,你就不能盼咱们一点好?”
欢儿后知后觉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不吉利的话,她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娘子。我,我只是觉得你一心为赵郎君好,可他却不领情,我才替你觉得不值。”
秋娘伸手拨开布帘向外看了眼:“他说的也没错。我这样的人和他那样的人本就是云泥之别,若被他未过门的妻子发现我,委实是件麻烦事。弄不好或许会让丁家主动退亲也未可知,届时他父亲更加不看好他,他便无法一展抱负上阵杀敌了。他有他的难处。”
欢儿耷拉着眼睛,不满道:“娘子处处为郎君着想,郎君又何曾为娘子想过丁点儿?郎君明明可以帮娘子脱籍,可娘子都提了两三次了,郎君却还是不答应。”
欢儿一打开话匣就止不住:“若是郎君肯帮娘子脱籍,为娘子改换良籍,娘子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和郎君在一起了吗?”
欢儿继续道:“娘子身份虽是如此,可说到底也只有郎君一个人。娘子清清白白,有何见不得人。”
大户人家的公子成亲前房里有一两个通房,侍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等来日赵永年娶了正妻再将秋娘抬为妾室,未为不可。
秋娘表情很淡,脱籍的事她是求过赵永年几回,但他每次都推脱了过去:“他不帮我,是担心此事被他父亲知晓。他若要帮我脱籍,必然要托户部官员帮这个忙,可如此这事就会传到他父亲耳朵里。”
秋娘放下帘子道:“过去因他冲动好胜折损了不少麾下将士,他父亲对他已有诸多不满。若再被他父亲发现他为我这样的人四处奔走求人,他父亲必然要动怒。他最怕他父亲了,我不愿他如此胆战心惊。”
欢儿满脸苦涩:“娘子,我求你多为自己想想好不好?如今赵郎君喜欢你,你可以不接客,可等明年赵郎君成了亲,你当如何?”
说到底,欢儿最担心的是这个。
男人的心性哪儿有个定准。
不好过今日爱这个,明日又爱那个了。
“如今赵郎君是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丁家女娘,可男人的心最是不可信。年后赵郎君真把人娶进家门,日久生情不是不可能。到时候赵郎君若是将娘子抛诸脑后,以娘子的性子,娘子如何肯受妈妈摆布接客?”
结局可想而知。
言及此处,欢儿愁的脸色发苦。
秋娘表情也不好。
欢儿能想到,她如何想不到。
只是她有的选吗?
眼下除了依附赵永年,她别无他选。
欢儿苦口婆心劝她:“娘子,我说这些是真心实意为你好,你真该好好为自己打算一番了。”
秋娘张了张口,才要说话,却硬生生被外头突如其来的骚乱截断。
不怀好意的马蹄声突然逼近,截停秋娘的马车。
马车外,男子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车里坐的可是春风楼的秋娘?”
方才在道观,他偶然看到一个漂亮姑娘上了马车,那时他便觉得那姑娘眼熟,神似当初在醉春风惊鸿一瞥的花魁秋娘。
可惜秋娘不接客,他一直不曾亲眼一睹秋娘芳容。
所以他立刻牵了马追上来。
今日他势必要仔细瞧瞧这位名动都城的花魁秋娘。
若有造化能一亲芳泽那便更好。
来人语气不善,秋娘听的直皱眉。
欢儿紧张地抓住秋娘的手,畏惧道:“娘子……”
荒郊野外的,她们和车夫非亲非故,车夫定然是不会为她们以身犯险,她们两个弱女子能拿外面那个地痞流氓如何?
外面的男人厉声把车夫赶走,他笑声可怖:“秋娘可否下车一见?”
秋娘镇定道:“公子认错人了,我不是。”
那人笑的阴森:“方才我明明瞧见你上了车,这会儿如何好说你不是秋娘。”
唯一能帮上忙的车夫已经弃车逃亡,此时此刻,她和欢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人若是想伤害她简直易如反掌。
她们的害怕可想而知。
车里的秋娘听到那人跳下马背游刃有余的朝马车一步步逼近的脚步声,她攥紧拳头,四肢因害怕而渐渐发凉。
欢儿紧紧挨着秋娘,她身子抖的厉害,她小声道:“娘子,我们怎么办?”
男子一脚踩上车板之际,秋娘恍惚中听到一阵急促赶来的马蹄声。
短刀破空劈来,风声速速,凛冽杀意顷瞬荡开。
短刀贴着那人皮肉划过去,剜下来那人脸上一块皮。
那人脸上瞬间鲜血淋漓。
一声凄厉惨叫过去,那人捂住脸痛苦哀嚎。
马车内的秋娘和欢儿早已吓得抱紧彼此。
她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刚才还在调戏秋娘的男人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
陆清微打马而来,堪堪停在那人几步之外:“识相的赶紧滚,否则我拉你报官。”
那人捂着半边脸,痛苦得五官都扭曲了。
男子心有不甘,但又因惧怕气势汹汹的陆清微,不得不滚。
男子走远后,陆清微下马,她站在马车外对里面的人说:“姑娘,那人已经走了。”
秋娘尚未从刚才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她瑟瑟发抖,目光呆滞地望着一处,久久说不上一句话。
陆清微声音朗正道:“此地不安全,姑娘独自下山不便。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可以送姑娘下山。”
沉默许久,马车里终于传出来秋娘微弱气音:“……那便多谢郎君了。”
陆清微跳上车板,牵起马缰便下山去了。
从头到尾,陆清微都不曾撩开布帘去看车里的秋娘和欢儿。
马车行至山脚下的集市,秋娘跟欢儿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来。
陆清微找了个可靠的车夫送秋娘跟欢儿进城便离开了,她没留下姓名,到了也没去掀马车布帘一睹车里姑娘的模样。
秋娘掀开帘布往外瞧的时候只看见陆清微骑在马上的背影。
陆清微身姿挺拔。
仅凭背影,秋娘都能瞧出来陆清微身上一派朗月清风的正气。
欢儿也跟着探出来一颗脑袋去瞧陆清微,她叹道:“娘子,那位郎君好正气啊。不知生的是如何俊俏的模样呢。”
秋娘放下帘子笑欢儿:“你啊,心思是真野了。”
主仆二人终于从刚才的惊魂一幕中回过神,煞白的脸上慢慢恢复些许血色,也有了玩笑的心情。
欢儿笑道:“娘子别笑话我了。”
马车平稳向着城里进发。
打马离开的陆清微隔着人海遥遥望了眼渐行渐远的马车。
艳阳的天边不知何时飘过来大片乌云。
快下雨了。
九皇会结束后都城便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漫长的雨季悄无声息围困都城。
朝会之后,皇帝身边的内侍到访司天台,说是圣上口谕要召见宋衡。
宋衡不敢耽误,忙排开手边的活,跟上内侍去紫宸殿面见皇帝。
殿中,明帝正襟危坐批阅奏书。
华发已生的帝王头戴金丝翼善冠,明黄袍子上金线绣出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天威自现。
宋衡行了礼:“臣拜见陛下。”
明帝批完最后一本奏书,搁下朱笔,瞧宋衡一眼:“来了。”
宋衡毕恭毕敬低着头:“不知陛下要交代臣办什么事?”
明帝款步走下高台,双手负于身后:“昨夜朕做了个梦。”
宋衡打起十二分精神问:“不知陛下梦到了什么?”
能让明帝一下朝便急着召见他,无论好坏,昨夜的梦必然不简单。
明帝摩挲着扳指,眼皮一沉道:“昨夜皇后托梦于朕,皇后在梦中同朕诉苦,她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宫殿中,怎么也走不出去。她求我帮帮她,让她能离开那个鬼地方。”
宋衡听后大惊,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后背亦被汗水浸湿,他僵直道:“……陛下。”
明帝看着他,帝王锐利的目光盯的宋衡浑身不自在,仿佛肉身被钉在火架上反复炙烤。
明帝冷静问他:“你说,朕该怎么做?”
宋衡默默咽了口唾沫,官帽不知何时已被额上汗水打湿,他战战兢兢道:“陛下,过几日便是先皇后祭日,想来是先皇后是为此托梦于陛下。”
先皇后故去这么多年,明帝从未认认真真祭奠过先皇后。
因着太子谋逆之事,这么些年光禄寺那边亦不敢主动提祭奠先皇后的事。
其实先皇后故去的第一年,光禄寺提醒过明帝先皇后祭日该如何办,可最后却被明帝驳回。
奈何祭祀又是光禄寺职责所在,所以即便提议被明帝驳回,光禄寺还是硬着头皮提了两回,结果是光禄寺卿被贬,其余人等皆被罚俸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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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光禄寺更没人敢提祭祀先皇后一事。
所以此次宋衡也只能委婉的提。
明帝忽地笑了下:“你真这么认为?”
宋衡满头冒汗,把头低的更矮了些,不叫明帝瞧见他此刻的惶恐:“……自然。”
明帝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道:“宋衡,她恨朕。她是被朕困在那儿的。”
明帝敢说,宋衡却一字也不敢听。
“陛下……”
宋衡想说点什么宽慰明帝,可脑筋转了好几个弯却还是憋不出一字半句。
明帝闭了闭眼,挥挥衣袖道:“罢了。”
宋衡抬头,不知明帝是什么意思。
只听明帝唤来内侍:“去光禄寺叫王颜仁过来见朕。”
内侍领命去了。
宋衡听出来明帝的意思。
今年明帝终于要好好操办先皇后祭典。
宋衡去后,明帝分别见了王颜仁和谢平川。
谢平川面圣是为汇报山南赈灾进展,月前赈灾银和粮米已尽数送至山南,且都顺利发放到受灾严重的郡县百姓手中,而三日前山南下了场大雨,又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山南灾情。
如今山南旱灾已得到缓解。
明帝盛赞谢平川办事得力,龙颜大悦。
待谢平川从紫宸殿出来便瞧见王颜仁顶着一张愁苦的脸还在边上站着,及至见到谢平川,王颜仁脸上才勉强挤出一抹笑。
王颜仁主动找谢平川攀谈:“谢大人。”
谢平川笑了笑,打趣道:“王大人怎么还在这站着?脸色还这样差。”
王颜仁在他之前见的明帝,按理说王颜仁早该走了。
王颜仁拉着谢平川走下汉白玉阶,小声道:“下官有一事求问谢大人。”
谢平川狐疑道:“王大人这是怎么说。”
王颜仁想起刚才面圣时明帝说的那番话便胆寒:“方才陛下召见下官,陛下的意思今年要祭祀先皇后。”
谢平川愣了愣,只看着王颜仁,却不说话。
王颜仁继续道:“这往年陛下都不让办的,今年却突然说要办,下官琢磨不明白,又担心没领悟圣意,办错了事,这才想找谢大人问问,此事大人如何看?”
谢平川是明帝眼前的红人,他办的差事每一件都能办到明帝心坎上。
论揣摩圣意,朝堂之上,谢平川当属第一。
所以王颜仁才想着来问问谢平川的意思。
毕竟前车之鉴惨烈,王颜仁可不想做第二个被贬的光禄寺卿。
王颜仁连连作揖,只求谢平川能指教一二,他道:“大人便为下官指教一二吧。”
谢平川垂了垂眼眸,视线瞥向身后的紫宸殿,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天日之表的帝王,他问王颜仁:“陛下有没有说别的?”
王颜仁似是看到一丝希望,语调也跟着高亢起来:“没有,陛下只说今年要好好办。”
谢平川沉凝片刻道:“陛下既这么说,你便去办。”
明帝突然提此事必然有个缘故,他此刻虽不清楚,可明帝既然提了,必然是要认认真真办的。
谢平川唯一担心的是明帝在他之前发现世安的踪迹。
得了谢平川的提示,王颜仁心满意足离去。
谢平川回到府上,赵毅便来回禀之前谢平川交代他办的事。
赵毅立于谢平川身侧:“大人,跟着陆清微的人来报说是他近日常去醉春风。”
谢平川皱了皱眉,扭身看赵毅一眼:“醉春风。”
醉春风这名字一听便不是正经酒肆,多半是风月场所。
赵毅道:“是。”
谢平川问了句:“他去那儿做什么。”
赵毅犹豫片刻,心里直犯嘀咕,一个大男人成天没事就往醉春风跑还能为什么?
总不能是去那种地方办公。
赵毅嘀咕归嘀咕,嘴上还是答说:“去找姑娘。”
谢平川眼神凌厉,觑赵毅一眼。
赵毅往后退了小半步,委屈道:“不是,这不是大人你问的嘛。我就是实话实说。”
谢平川沉默片刻,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问了嘴:“他找哪个姑娘?”
赵毅想了想:“仿佛是找一个叫馨儿的姑娘。”
赵毅猜不透谢平川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于是接了句:“大人,要去查查那个叫馨儿的吗?”
“不用了。”谢平川稍顿,接着问,“除此外,还有没有别的?”
“有。”赵毅点头,“前两日九皇会,陆清微去了城外的清虚观,在那儿救了个姑娘。”
九皇会。
陆清微是道门中人,去也正常。
倒是姑娘引起了谢平川的注意。
谢平川忍不住再一次皱眉:“姑娘?”
陆清微怎么总和姑娘牵扯不清。
“是,那姑娘好像也是醉春风楼的。”赵毅斟酌着问,“要不要查查?”
思索片刻,谢平川沉声道:“罢了,不必。”
查来查去都是醉春风楼的姑娘。
呵。
道门中人。
戒色都办不到。
算什么道人。
10. 第十章
过去因为先太子谋逆一案,明帝对先皇后,对故太子皆心生芥蒂,因而这么多年过去,明帝从未给先皇后办过一次祭典。
这是先皇后故去之后,明帝第一次命人操办此事。
没过两日,明帝亲自下令为先皇后办祭典的消息不胫而走。
朝野上下得知这个消息都很震惊。
但在朝臣看来这是一件好事。
当年故太子谋逆案其实与江皇后关系不大,况且江后和明帝是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
江后性子娴静温柔,终其一生尽心尽力辅佐明帝,打理后宫,堪称一代贤后。
若不是故太子谋逆,江后也不至于英年早逝。
故太子是江后和明帝的嫡长子。
其实在故太子之前,江后也曾诞下两位公主,但两位公主早夭,不到两岁便都去了。
因此后来出生的故太子便成了明帝和江后膝下唯一的孩子。
因着是嫡长子,故太子自幼便被明帝寄予厚望,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父子情深,世所罕见。
江后亦十分疼爱这个孩子。
在帝后的悉心教导之下,故太子仁慈宽厚,政事手腕亦十分出色。
明帝曾亲口说过他膝下那么多孩子,唯太子一人是为他的骄傲。
那是明帝亲手养出来的孩子,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政治才能皆有明帝的影子,明帝又怎能不爱惜。
若没有当年那场谋逆,太子本是明帝心中最优秀的继位者。
明帝操持江后祭奠的事没多久便传到陆清微耳中。
得知这个消息时陆清微正执笔整理昨夜的星象纪事。
这日司天台不忙,夏秋两官便站在门外闲聊。
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皆为司天台属官,主要负责观测天文气象和预测天象。
夏官齐风道:“听说了没,今年陛下终于要祭故去的江后了。”
秋官章杰道:“陛下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往年陛下不都不让办?”
齐风道:“这谁知道呢?反正光禄寺那边已经为这事风风火火忙起来了。听说陛下亲自监工,可见陛下是很重视的。”
章杰道:“虽然出了那档子事,可陛下与江后毕竟是少年夫妻。这么多年了,陛下也想通了吧?少年夫妻情分总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齐风道:“许是吧。”
章杰突然放低声音,同齐风窃窃私语起来:“他在里面呢?”
齐风犹豫半晌,只点头,不说话。
章杰道:“咱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呐,和人家玉真道人亲孙子还真比不了。人一进来就是主事,再看看你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到主事的位置。”
齐风咬牙道:“少说两句,你当他听不到?”
章杰全然不在意道:“听到又怎样?他爷爷和宋天监有同门之谊又如何?他走后门进的司天台,还不许人说了?”
齐风推着章杰走开:“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你。得罪他是小,得罪宋天监事大,难不成你想被赶出司天台?”
章杰嘲笑道:“既如此,司天台还往外收什么人?往后直接世袭不是更好?也省的你我这样没有背景的人出来给那些天龙人当踏脚石,好没意思。”
齐风左右望了眼,生怕章杰这些话被旁人听了去,落人把柄:“让你别说了,你怎么还说个不停。你不要自己的小命是你的事,我可没活够。”
齐风架着章杰就走远了。
一旁陆清微执笔的右手忽然一顿,思绪万千。
窗外一片乌云散开,湿漉漉的宫墙坠着沉甸甸的雨珠撞入艳阳之下。
明晃晃的日光洒落桌案,恰巧落在她手边。
阳光明媚。
刺眼。
父亲被逼谋反失败后,消息传回上阳宫,皇祖母自尽于寝宫。
得知皇祖母自尽的消息是在陆清微逃出都城的第二个月。
彼时她双眼尚未恢复,不能视物。
在闷热晃动的船舱内她听到别人说江后死了,自刎谢罪。
圣上明令禁止宫中操办江后丧仪,又不许以皇后之礼下葬江后,却又不废江后。
坊间流传江后是被悄悄抬入皇帝陵寝的。
那时陆清微不敢哭,掐着手掌心,咬着牙生生把泪吞进肚子里。
陆清微幼时皇祖母喂过她饭,亲手为她做过小衣裳,给她梳过头,也曾把她抱在怀里哄她睡觉。
那么疼她的皇祖母一夕之间说没就没了。
她疼到心口绞痛,浑身止不住地冒汗,却还是不敢当着旁人的面大大方方哭出来。
那时的疼,陆清微至今都忘不了。
陆清微执笔愣了会神,忽地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抬头看去。
谢平川跨过门槛正朝她走来。
他身量高,紫衣黑发,眉目清疏铮然,走起路来便似清风雅正的竹,洞察世事,却又傲然立于世外。
陆清微撂了笔,起身迎上前:“谢大人,不知尊驾至此可是有事吩咐?”
谢平川左右看了眼,问道:“你师父呢?”
陆清微答:“师父被王大人叫过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大人若是有事找师父,不如稍候片刻?”
谢平川抬抬手道:“不必,我来只是有件小事想问你师父,问你也一样。”
陆清微警惕道:“大人想问什么?”
“今日晨起我府中红梅花苞早发,不知可有什么说法?”
谢平川虽不大信这些,但今日府中红梅早发,属实蹊跷,他不得不多想。
听完谢平川的问题,陆清微的心终于放下些,她道:“这不好说,不过大人若是不放心可以绞一块红布挂在枝头,或许可化解。”
谢平川道:“我记着了,多谢。”
谢平川原都要走了,却在转身的瞬间想起一件事,于是回身又问陆清微:“方才陆主事想什么想的那么入神?”
适才谢平川进来时,陆清微不知在想什么事,想的失魂落魄的,神情里隐隐透着股散不开的愁绪。
陆清微掩饰道:“陆某在写星象纪事,想的自然是昨夜的星象。”
谢平川问道:“陆主事今年多大?”
他问的突然,陆清微来不及防备,一时琢磨不出来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不知他谢平川意欲何为,只好老实答:“二十有九。”
谢平川继续问:“成亲否?”
陆清微迟疑片刻:“不曾。”
“陆主事该考虑了。”
谢平川没头没尾提了这么一句,陆清微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莫名其妙的,谢平川为什么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
他言外之意是什么?
江后祭日当天,明帝率朝臣于太庙祭江后。
宋衡也去了。
陆清微因官职低微,所以没去。
当日,陆清微忙完手头的事,踩着楼梯上了望月楼。
她站在观星台遥望太庙的方向。
上阳宫内重楼飞阁,其实陆清微看不到太庙,但她耳边似乎隐隐能听到从太庙那儿传过来的哀乐。
祭礼开始了。
就在父亲被诬陷谋逆的前一天,陆清微还去看过江后。
那天她随母亲去请安。
江翘见到她便把她牵到怀里,紧紧搂着,江翘一口一个小心肝的叫着:“祖母的小心肝昨日都做什么了?”
那时候她是王朝最尊贵的郡主,盛名在外。
从帝后到父母兄长都十分疼爱她。
陆清微每日的烦心事很少很少。
学堂里老师从不骂她。
唯一让她心烦的便只是她的课业总比别人都多些。
“祖母,我昨日画了一天的画,手都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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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微手如柔荑,可怜兮兮的在江后面前晃了晃。
江翘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你爷爷又叫你画什么了?”
陆清微柳眉竖起,撒娇道:“还不是那个魏中丞,前两日他跟祖父夸了句我画的菩萨慈眉善目,很是传神。祖父便把我叫了去,让我再画一幅。”
江翘皱眉问她:“紫宸殿不是已经挂了一幅你画的菩萨,他怎么还要一幅?”
陆清微学着当时明帝跟她说话的模样,摸了摸她压根不存在的胡子,老气横秋道:“祖父说,你画的菩萨甚好,你再画一幅,爷爷挂到寝宫去,好好画,爷爷等着。”
江翘听闻,哭笑不得,揉着陆清微的背拍了拍她的肩,柔声安慰道:“你爷爷既这么说,那便画吧。”
陆清微却不乐意了,她道:“祖母,你怎么也不帮帮我,反而替祖父当起说客了?”
江翘笑道:“他是陛下,他让你画,我还能说什么?”
陆清微撅了撅嘴,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她母亲柳旻坐在下首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她不得无礼。
江翘却很喜欢陆清微俏皮任性,她笑吟吟地给陆清微戴起高帽道:“谁叫我的孙女儿画技高超,便是宫里的画师都比不上?你爷爷喜欢,你便好好画。这样每日他看着你的画就会想到你,有好事才不会忘了你。”
陆清微耍赖道:“还是让爷爷忘了世安吧。”
菩萨图最难画了。
她现在真是后悔两年前在祖父寿辰那日送了那幅菩萨图当贺礼,她就该买点现成的瓷器什么的。
如此,现下她也不必画这么难的菩萨图了。
江翘拍了拍她屁股,嗔怪道:“胡说。”
陆清微缩在江翘怀里,看着母亲吐了吐舌头。
江翘摸着陆清微的脸,仔细看她:“日子过的真快,祖母给世安缝制新的抱被仿佛还近在眼前,现在你都已经长这么大,成大姑娘了。”
陆清微抱着祖母的腰撒娇:“我长大了也是祖母祖父的小心肝。”
她一句话把江翘哄的心花怒放,又把人搂紧了点:“是,你永远是我们的小心肝。”
陆清微心满意足地在江翘怀里拱了拱。
江翘笑的慈祥:“世安,明年你就十六了。我和你爷爷商量过,是时候想想你的婚姻大事了。”
陆清微红了脸,小声道:“祖母,世安还小,不着急。”
“祖母当然知道你还小,只是有看得过眼的,总得跟陛下先替你预备下。”江翘问她,“然则,我跟陛下虽有心,但也得你喜欢才是。你跟祖母说说,世家当中,你可有中意的?”
陆清微把头埋进江翘肩里,不敢看周围的宫女内侍,她难为情道:“祖母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孙女这个。”
江翘任由她躲着:“你害羞,祖母也得问。你爷爷倒是看中了一个人,就等着问你意思了。”
陆清微在江翘怀里怔了怔:“爷爷看中谁了?”
江翘笑而不语,又去问柳旻:“你与太子可打算过世安的婚事?”
柳旻恭敬道:“太子出征前曾跟儿媳提过一个人,太子原想着等班师回朝便问问父皇和母后的意思。”
江翘想了想道:“既如此,那便等太子回来,让他去跟他老子商量。等商量好了,再来问我们世安的意思。若世安肯,等太孙的婚事办完,过两年便把世安的婚事办了,若世安不肯,也不着急。”
陆清微看着母亲,耳朵渐渐烧起来,又难为情的躲回江翘怀里。
那时候的陆清微父母兄长都还在,祖母祖父亦十分疼爱她。
到如今,十二年过去。
世事仿若隔世,皆已面目全非。
她陆清微家破人亡。
仇人却踩着她亲人鲜血仕途傥荡,平步青云,加官进爵。
她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恶气。
11. 第十一章
北边胡诃频频侵扰边境,烧伤抢掠边境老百姓,致使周围百姓苦不堪言。
游西节度使上疏御前,朝堂之上,众臣为如何解决此事分成战与不战两派,争论不休。
以安陆侯为首的一派认为如今国库吃紧,应该好好休养生息,恢复经济,若此时出兵除了加重国家和百姓负担,没有好处,故主张议和。
而以赵鹏程为首的一派则认为胡诃此行是明晃晃的骑脸挑衅,若不出兵震慑,只一味议和,恐怕要助涨胡诃人的嚣张气焰,蹬鼻子上脸。
赵鹏程率先发声:“臣以为,此战必须打,若是做缩头乌龟,胡诃人岂不是要把我们大梁看作懦夫。”
明帝看赵鹏程一眼,目光落到冯将军身上,问他:“你怎么看?”
冯辰道:“臣听陛下安排,陛下说打,臣绝无二话。”
安陆侯道:“陛下,如今国库吃紧,若此时打,恐怕使不出银子。”
赵鹏程盯着安陆侯,吹胡子瞪眼道:“胡诃人狼子野心,觊觎游西多年,如今都已经踩着我们大梁人的脸作威作福了。如果此时我们还不打回去,将胡诃人赶到伊赛山外,安陆侯是想等胡诃人的铁蹄踏过游西,长驱直入我大梁都城么?”
赵鹏程气势汹汹诘问道:“若真到了那一日,大梁百姓当如何,你我亲眷又当如何?是摇尾乞怜当阶下囚还是做胡诃人刀下亡魂?”
安陆侯叶金泽坦然与之对视,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好,那便如赵将军所言。这仗,咱们打。去岁国库收银共计九百六十五万两,而去年夏,南方旱涝,国库拨出去一百万两银子赈灾,冬末北方雪灾国库拨出去一百五十两银子赈灾,今年山南旱灾国库又拨出去一百五十万两银子赈灾。大梁每年单军费这一项便要使出去五百万两银子,这还不算各地兴修水利官道医馆使出去的库银。”
安陆侯问赵鹏程:“现在我请问赵将军,这一仗,军备花销从哪出?如今国库吃紧,若不休养生息,充盈国库,这仗我们怎么打?”
赵鹏程恼道:“安陆侯能言善辩,我是说不过。没有钱,这仗我们不能打,可胡诃人他能答应吗?胡诃人缕缕闹事挑衅,不就是看准了我们天灾人祸顾暇不及,所以才趁这个档口挑事生非!”
“若此时此刻,我们还当缩头乌龟,任他欺凌,岂不是正中他下怀?又岂不是抹杀我大梁子民血性!”
赵鹏程越说越激动:“国库使不出银子,那便想办法从别处挪一些。我泱泱大国,何至于连这点钱都使不出?”
赵鹏程不屑地哼了句:“叶侯如此,莫不是贪生怕死吧?侯爷放心,上阵杀敌又不放侯爷的血,更不放你儿子的血,侯爷有什么可担心的。”
叶金泽气到语塞:“你,你……我并未说不打,我只说现在不是打的时候。”
“现在不打,等胡诃兵临都城再打,安陆侯你是这意思吗?”
金殿之上,明帝在此时抬了抬手制止他们继续争论下去:“好了,你们别争了。”
明帝发了话,赵鹏程和叶金泽虽都不服彼此,却也只能不情不愿闭嘴。
明帝转向未曾说过一句话的谢平川,问他:“平川,你怎么看。”
站在百官之前的谢平川淡声道:“臣认为霍侯爷和赵将军所言皆有道理,难以定夺,还需好好计议一番。”
赵鹏程冷漠哼了声:“谢大人倒是会和稀泥,说了等于没说。”
谢平川没看赵鹏程,亦未被赵鹏程的揶揄惹怒。
明帝却先把眼风扫到赵鹏程身上:“若是打,你觉得该如何打?”
听明帝口风,隐隐也有赞成打回去的意思,赵鹏程喜道:“自然是将胡诃人彻底打出游西百里,让他们不敢再进犯游西一步。”
明帝听了,却没急着说话,沉思片刻才道:“眼下国库吃紧,此事须得慎重计议,待朕好好斟酌一番再做定夺。”
赵鹏程还欲劝说一番:“陛下……”
明帝却道:“你们可还有事要奏?若无事便退了,平川留下。”
众臣鱼贯而出,独谢平川被留下。
明帝从龙椅上走下来,停在谢平川面前,他问谢平川:“现在可以好好跟朕说说,你怎么看。”
谢平川掀起眼皮,目光对上明帝充满审视地眼睛,他平静答:“依臣愚见,大梁与胡诃这一仗是必要打的,但如何打,什么时候打确实须得好好想想。”
明帝眉尾一挑,似是被谢平川一番话勾起兴趣,他一甩袖,双手负于身后,背过身去:“你且说说怎么打。”
“游西至都城,一路多是平原,少了天然的屏障隔绝。过去只要他们想,长驱直入大梁,直捣都城亦非难事。”
胡诃人一直是悬在大梁国门的一把利剑,长期威胁着大梁安危。
“十二年前我们虽重创胡诃,将游西划入我大梁版图,但胡诃贼心不死,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又开始蠢蠢欲动。”谢平川看着明帝背影,直白道:“所以臣想,这次出兵我军要的不仅仅是将胡诃人赶到游西百里之外的伊赛山后,更是要一举歼灭胡诃主力,让胡诃人再起不了风浪。”
明帝不动声色,沉静道:“继续说。”
谢平川道:“今次出兵时机很重要,不仅要备齐粮草兵马,更要有良将坐阵。”
十二年前,大梁将士能将胡诃人打出游西便是因为故太子亲自领兵作战。
若没有故太子,那一仗结果不好说。
“胡诃人战术灵活多变,善骑射,且草原广阔不好辨认地貌,若没有良将指挥应战,怕是无法捣毁胡诃主力。”谢平川加重语气强调了后半句,“胡诃人以游牧为生,春日草长莺飞,正是出兵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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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明帝朗声笑起来,他转过身看着谢平川:“谢平川,还是你懂我的心思。”
胡诃人便似是悬在大梁头顶的一把剑,若不彻底拔除,明帝的心实在难安。
所以这一仗明帝要的不只是把胡诃人赶到伊赛山后,他要的是胡诃人东山不再起,要的是胡诃人臣服。
生生世世臣服大梁。
明帝眼中露出几分赞许:“这么些年,也就是你和太子懂我了。”
才说完,明帝便意识到他刚才提到了谁。
明帝目光一滞,苍老的双眼显现几分疲惫。
“谢平川,你觉得谁算良将?”
谢平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陛下心中早有答案。”
明帝笑而不语:“谢平川,想办法给弄些银子来,打仗没钱可怎么行。”
谢平川低头:“是。”
谢平川离开后不久,赵永年便找了来。
赵永年此次来,目的只有一个。
他一心想上战场痛杀胡诃人。
明帝伏案批阅奏书,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何事?”
赵永年立在金銮殿下,稳重道:“臣想自荐。”
明帝还是没抬头:“自荐?”
赵永年道:“若陛下想出兵胡诃,可否考虑一下让臣上阵杀敌?”
明帝道:“你?”
“是。”
明帝仍埋头批奏书,他问赵永年:“好,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陛下请说。”
“在你看来,此次出征,应该怎么打?”
赵永年眼睛一亮,目光如炬道:“胡诃人威胁我大梁边境数十年,此战,臣以为应该将胡诃人打出伊赛山,断绝胡诃部众对我大梁的威胁。”
明帝道:“你说的有理,但此事还需好好想想,先退下吧。”
听明帝这意思,似乎不打算派他上前线。
赵永年紧张起来,欲言又止道:“陛下。”
明帝简短道:“退下。”
赵永年心有不甘,却也只能照办:“是。”
待赵永年退出去,内侍徐闻道为明帝添茶。
徐闻道自幼跟在明帝身边,到如今已经几十年了。
“陛下为何不让他去?”
明帝喝了口热茶道:“怎么,你想当他的说客?”
徐闻道惶恐道:“奴不敢。”
明帝不明所以的笑了下。
赵永年同他父亲赵鹏程一样,只想解决眼前的事,却不曾想过杂草春风吹又生是因为根还在。
而他此次要做的便是斩草除根。
若领将不能与他同心同气,此战始终欠缺火候。
主将虽不好定,但副将明帝心中已有人选。
不着急。
待谢平川把粮草银子备齐也不迟。
12. 十二章
前几日深夜都城郊外下了场雷雨,便是在那个雨夜中新武山脚的村落中有村民声称见到了真龙。
听说闪电劈开夜色浓云之时,村民曾见到云后有游龙闪过。
第二日消息传进都城,也传到上阳宫明帝耳中。
明帝觉得此事蹊跷,于是暗中派宋衡前去查看一二。
仲秋的天,都城却突然下雷雨,这本就不多见,何况还有村民坚称亲眼见到了真龙现身。
这事不论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若传言为真,这便是天命的启示。
至于好坏却不好说。
所谓君权神授。
此事无论吉凶,明帝作为天命所归都必然要有动作。
祭祀也好,忏悔也好,明帝都需要做点什么告慰天地祖宗,安定民心。
宋衡这一走便是三天。
司天台诸事暂时交由少监林贺舒代理。
宋衡走之前交代陆清微好好翻一翻历朝历代的星象书,若是找到真龙现身的记载,务必单独抄录出来,等宋衡回来,他要好好看看。
陆清微心知肚明,此次新武山的传言不论真假,不论真龙存在与否,对皇权,对王朝都将带来不可避免的影响。
飞龙是祥瑞之昭,亦是天子的象征,若那夜新武山出现的真是飞龙,民心所向,君王威严将更甚。
可若是有心人精心设计的骗局。
那么此人的行径无疑是在挑战天威,挑战明帝,其心险恶有余,歹毒更甚。
那日宋衡领命去的时候,神情是少有的严肃。
陆清微的猜测,亦是宋衡的担心,更是明帝的心头刺。
此事交给宋衡调查,无疑是块烫手山芋,若不处理好,稍有不慎,宋衡是真有可能掉脑袋。
如此想着,陆清微都忍不住替宋衡捏一把冷汗。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便是铁律,再加上动摇皇权的威胁……当初明帝连亲儿子,亲孙子,亲孙女都能逼死。
更何况一个可有可无的宋衡。
想必宋衡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走之前才会反复交代陆清微务必好好查。
陆清微从星象馆借来了历朝历代的星象书和史料,她翻了三天,书里关于真龙现身的记录少之又少。
统共也只有两次。
《竹年纪书》记载,夏朝末年曾有青龙坠落,其后天下大乱,夏朝覆灭。
《汉书》中亦有记,黑龙坠落,引百姓围观。
除此外,陆清微便没找到其他关于真龙的记载。
陆清微想去找些别的书多翻翻,看能不能发现其他关于龙的记载,她才起身便被林贺舒叫住。
林贺舒道:“清微,你且等等。”
陆清微转身看他:“林少监。”
林贺舒走来,缓声道:“今夜你留在望月楼观星。”
司天台每夜都需有人值夜观星,不过很少落到陆清微头上,一般都是齐风他们负责值夜。
陆清微想了想问:“今夜不是齐风当值吗?”
林贺舒解释:“齐风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我便让他先回去了。”
“那便如此吧。”
林贺舒这么说,陆清微也没拒绝的理由。
总不好直白问他怎么不安排其他人。
都在司天台当差,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也不想把关系弄的那么紧张。
何况明面上她进司天台全是走宋衡的路子,单这一点本就已经够招人非议,如果她又拒绝值夜,更落人口舌。
陆清微又去借了几本书,准备晚上值夜的时候好好翻翻。
傍晚陆清微用过晚膳返回司天台。
陆清微才走到门外便听到屋里章杰和别人说话的声音。
章杰问那人:“去观星台的那扇门是不是还没修好?”
“是,昨日才报修,明儿应该有人来看看。”那人好心提醒章杰,“今日是你值夜?我可提醒你千万别碰那扇门。那门坏了,关上就打不开了。”
章杰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
陆清微眼看着章杰走了才进去。
她想她大概猜得到章杰要做什么。
入夜后,陆清微抱了本《奇闻异录》在观星台慢慢翻着。
今夜云层厚,完完全全把星月遮了个严实。
陆清微抬头看了眼黑黢黢的天,云层厚成这个样子,今夜怕是要下雨。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做贼一样的,跟耗子爬过房梁的动静差不多。
陆清微耳朵抖了一抖,她目不视物的那段时间,唯一一点好处是把她的耳力练了出来。
那时候她看不到,便只能靠脚步声判断来者是否为追兵。
后来慢慢的,周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陆清微的耳朵。
陆清微笑了笑,只装作不知。
直到那扇风吱呀一声被关上,陆清微才装模作样的跑过去,像是很着急的样子,动作粗鲁的想把门撞开。
陆清微一边尝试开门,一边拍门道:“开门,外面有人吗?有人被锁在外面了,帮忙开下门。”
门外,章杰狡黠地笑着。
今夜望月楼没什么人,只要他装作没听见,这一夜都不会有人帮陆清微开门。
入秋之后,都城的夜一日比一日冷,陆清微穿的单薄,这样冻上一夜,章杰不信他不会染上风寒。
更何况—
章杰伸了伸脖子往窗外看了眼。
—天阴沉沉的,定要下雨。
观星台上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
他就不信,陆清微冻上一夜,再淋上一夜的雨还能好好的。
一想到陆清微即将被秋雨浇出浑身的狼狈,章杰便觉得心里畅快得很。
章杰心满意足地笑着,耳边不出意外的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陆清微这种关系户。
无视观星台外的陆清微拍门求助的声音,章杰头也不回地走了。
观星台上,陆清微听到望月楼内章杰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扭身走到墙角,扒着围栏翻身从楼下的窗户跳了进去。
二楼这个方向的屋子是宋衡平日办公休息的地方。
怕惊动章杰,陆清微灯也没点,摸黑找出来一块布,随便往身上擦了两下,把刚才落在身上的雨都甩了下去。
陆清微舒舒服服在宋衡这儿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她估摸大家伙差不多该到了便提上一桶水把浑身浇透,从窗户爬回观星台。
众人发现陆清微时,她犹如落汤鸡一般缩在观星台的角落,可怜的紧。
“陆清微,你不会在这儿被困了一整夜吧?”
齐风是第一个发现陆清微的。
陆清微连连打起喷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齐风忙把湿透的陆清微扶起来,带着几分愧疚道:“昨天一整晚都在下雨,你这怕是染上风寒了,快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林少监那儿,我帮你说。”
如果不是他昨日告假,陆清微也不会因为替他值夜而被困观星台一整夜。
说起来,陆清微淋一整夜雨,他也有责任。
陆清微眯着眼睛看他,很不舒服的样子:“那便劳烦你了。”
齐风道:“快去吧。回去喝完姜汤,赶紧睡一觉。”
陆清微从望月楼出去的时候,司天台所有人都看到她落汤鸡一样狼狈的模样。
包括章杰。
经过紫宸殿外的宫道时,陆清微意外碰见明帝身边的徐闻道。
徐闻道在跟一个穿紫袍的官员说话,那个官员背对陆清微站着,她认不出来是谁,只觉得那人背影有点眼熟,但又对不上人脸。
早朝刚结束,徐闻道奉命去请户部侍郎到紫宸殿议事,去的路上他碰巧遇到谢平川,于是便和谢平川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徐闻道提起前近日很是不太平的胡诃,他道:“那日早朝之后,赵永年找过陛下,他自请出征胡诃,陛下似乎有顾虑,所以没答应。”
谢平川道:“陛下有陛下的考量。”
徐闻道闲聊道:“我看陛下似乎有意派李岐去打胡诃。”
谢平川似乎不意外:“他倒适合做此战副将。”
徐闻道笑:“陛下也说他适合。”
谢平川稍侧了侧身,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
直到此时陆清微才看清那位紫袍官员正脸。
是谢平川。
陆清微往后退了几步,绕远路出了上阳宫。
徐闻道口中所说的李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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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微记得。
认真算起来,李岐算是她表兄。
李岐的父亲和她母亲柳旻是表兄弟,陆清微要唤李岐的父亲表舅。
过去陆清微常在太子府见到李岐。
父亲对李岐印象很好,常夸他小小年纪却胆色过人。若能在军中好好磨炼一番,来日必当有作为。
父亲没看错人。
前些年沿海一带常有海匪作乱,明帝几番派人剿匪都没能铲除祸患,直到派了李岐前去剿匪才彻底解决。
李岐用了半个月便将沿海那些海匪一网打尽,明帝龙心大悦。
所以李岐回朝之后明帝便给了李岐协领内军的职权。
此战,李岐应当是以副将的身份出征。
至于赵永年和赵鹏程父子,他们太保守,不符合明帝激进大胆的军事风格。
明帝未必会让他们出战。
赵鹏程去与不去不紧,但赵永年必须去。
可惜赵永年愚笨,猜不到明帝心思。
赵永年猜不到不要紧,助他一臂之力也不是难事。
横竖这本也在她计划之内。
若无意外,明年春便是明帝心中最佳的出兵时机。
陆清微往自己身上浇的那一桶水很实在,里衣虽没湿,但头发和外衣都湿了。
秋日都城的早上,天很冷,风也大,她若就这么走回去,明儿势必要狠狠病一场。
演一出戏而已,她可没想真让自己吃苦头。
出了上阳宫,陆清微在路边雇马车。
陆清微正和车夫谈价钱,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住她。
“陆主事。”
声音很耳熟,她应该认识。
回头。
陆清微看到谢平川从官车上跳下来,信步走到她面前。
谢平川上上下下扫陆清微一眼,被陆清微这一身湿漉漉的狼狈弄昏了头,他问:“陆主事,这是?”
陆清微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回去洗个热水澡,喝一碗浓浓的姜汤。
陆清微囫囵解释道:“昨日值夜淋了雨。”
谢平川狐疑,寒潭般的眸在陆清微脸上定住须臾:“淋雨?”
多不小心才能把身上淋透?
陆清微点头:“恩。”
见陆清微不愿多说,谢平川也不继续问了,他道:“陆主事要是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陆清微笑着婉拒:“多谢大人好意,我已经雇了车。”
说着,陆清微指了指身旁的马车。
如果谢平川没有突然出现,陆清微本来想好好跟车夫砍价的,但现在她着急摆脱谢平川,顾不上省这点钱了。
谢平川这人眼神犀利,每次见他,陆清微都很不自在。
生怕被谢平川瞧出来她的秘密。
为保密,委实不好计较那点小钱。
谢平川听陆清微这么说,也没有坚持,颔首目送陆清微上了马车便返回去。
赵毅候在官车旁边,等谢平川走近了才问:“大人还在怀疑陆主事?”
他至今都没闹明白谢平川究竟怀疑陆清微什么。
或者换句话说,他至今没弄明白陆清微有什么地方值得大人怀疑?
陆清微是玉真道人唯一的亲孙子,自小长在山里,这么多年是头一次来都城,身家背景一查就能查透。
赵毅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看不出来陆清微有哪点值得被谢平川怀疑至此。
赵毅忍不住问:“大人能跟我说说你怀疑陆主事什么吗?”
“或许是我多想了。”
每次见陆清微,谢平川心里都会莫名巧妙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说不清也道不明。
总觉得在陆清微身上似乎能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赵毅问道:“那还要不要派人继续跟着陆主事?”
派出去的人跟了陆清微这么久也没查到陆清微哪儿不对劲。
陆清微每日的活动范围很单一,要么是司天台,要么是家里,要么就是醉春风,也就是爱逛醉春风这点上不得台面。
其他的,原没什么可讲。
谢平川抬抬手:“撤了吧。”
大概是他多想了。
陆清微和她又怎么可能扯上什么关系。
13. 第十三章
新武山雨夜惊现飞龙一事,宋衡用了五天时间走访当地村民,又考察了周围山地才总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
按宋衡的调查结果来看。
飞龙是假。
所谓飞龙现身不过是雨夜村民视物不清,看走了眼。
宋衡返回都城后先回了家,因连日舟车劳顿,尚不曾沐浴,所以不宜面圣。
他简单洗漱了一番又急匆匆往上阳宫赶。
宋衡才走到宫门便迎面遇上徐闻道。
徐闻道见了宋衡忙说:“宋大人,在这儿遇上你可太好了,省得我跑一趟。”
宋衡一见着徐闻道便猜到他来意,宋衡脚步不停,引着徐闻道进了宫:“我知陛下着急,只是一路风尘仆仆,属实狼狈,恐有碍圣观,这才不得不先回府收拾一下。”
徐闻道附和道:“是,我都明白。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陛下也是求个心安,所以才遣小的赶紧去府上请大人。”
二人一路行色匆匆,不多会就到了尚书房。
徐闻道把人带到地方,明帝一个眼神,徐闻道立刻识相退下。
待宋衡行过礼,明帝方问他:“如何?”
宋衡不做隐瞒,简洁明了把结果告知明帝:“新武山雨夜惊现飞龙是一场误会。”
明帝阴沉的眸子一睨,盯着宋衡瞧,不像是在看人,更像是在看一件可能存在漏洞的器物:“细说。”
宋衡低了头,明帝落在他身上的探究目光犹如一座无形的山,将他压在山下,无处可逃,他道:“新武山下看到飞龙现身的人是一位五十六岁的王姓村民,也是唯一一位目击者。王老农年岁已高,故而双目本就有视物不明的毛病,夜里尤甚。这点臣在第一日见王姓村民时亲眼所见。彼时王老农错将稚童放上天的风筝认成仙人驾云,这一点当日在场的村民都可以作证。”
“至于雨夜飞龙,当地村民都没有信的。村民皆知他视物不清的毛病,所以也不曾把他所言当成一件真事。”
明帝沉吟一息道:“继续说。”
“臣查看过新武山附近的山地,村落,皆无异样,村民们也不曾看见飞龙。”宋衡稍顿,继而补充,“所以臣猜想雨夜那一日,大概也是他看错了。”
“猜想?”
明帝双手交叠置于前身,语气平静,但帝王肃穆的威严却压的宋衡背上冷汗涔涔。
宋衡忙补充:“不单单是猜想。臣返回都城的前一夜在那位王老农家中见到鹰雕飞过头顶,而那个村民却指着鹰雕说是飞龙。”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年纪大,眼力不好,错把鹰雕认成飞龙?”
“是。”
明帝倏地笑起来:“好。既然是他看错了,那便罢了。”
宋衡才要松一口气,忽地又听明帝开口。
明帝伸出一根手指头道:“只一点。”
宋衡抬头:“……”
“先前你说村民都不信他,既不信他,缘何这个谣言还能传到都城,传进我的耳朵?”
这一刻,宋衡浑身惊出一身冷汗,四肢渐觉酸软。
帝王敏锐的嗅觉轻而易举地便捕捉到了他前言后语中尚未解释明了的漏洞。
宋衡紧张到咽唾沫:“陛下,村中民众识字不多,闲来无事便爱东家长西家短的聊。村民虽然不信王农户的话,但不妨碍他们以此谈资。如此一传十,十传百,谣言便出来了。再者而言,那村子离都城不远。农户进城采买,一时嘴快,闲聊许多也是有的。”
听了宋衡这一番解释,明帝没再说话。
片刻之后,明帝看着宋衡,让他退下。
宋衡拿捏不准明帝此时此刻对雨夜飞龙这个谣言抱持着怎样的态度,亦拿不准明帝是信他多一些,还是疑他多一些。
帝心深深,百转千回,非他这般的凡夫俗子可以看破。
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去勘破。
那是天子,心意即天意。
谁人敢胡乱揣测天意?
窥探天意,那是能把命搭进去的。
宋衡吊着一颗心听命退下。
徐闻道见到宋衡沉着一张脸出来,也不敢多问,只远远行了礼。
宋衡返回司天台却不见陆清微,他问了之后才知道他不在司天台这几日陆清微因值夜被困观星台淋了一夜的雨,回去便发起高烧,一病不起。
这几日陆清微一直告假,没来司天台。
陆清微在观星台淋了一夜雨后便一直称病不出,在家里躲着。
其实当日陆清微回家就喝了碗浓浓的姜汤驱寒,后来又舒舒服服泡了热水澡。
从头到尾,陆清微都没生病。
她称病告假只是因为做戏要做足。
不如此,宋衡回来便不会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司天台的人算计她,欺负她。
她如今就在明帝眼皮底下猫着,自然不好明面上撕那些背地里使绊子害她的人,那样会引起明帝注意。
所以陆清微只能借宋衡的手去收拾那些人。
不管怎么说,她现今披的是玉真亲孙子的皮,而宋衡又跟玉真有同门之谊,论起来,她也算是宋衡小辈。
宋衡必然要替她讨回这个公道的。
当天夜里,宋衡亲自登门看望病中的陆清微。
陆清微开门将宋衡迎进屋:“师父怎么来了?”
宋衡见到陆清微气色不好,心里很是愧疚,他心疼道:“我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好些了吗?”
陆清微笑笑:“多谢师父关系,我好多了。明日便可以回司天台。”
话毕,陆清微转身要去拿茶叶给宋衡泡一壶茶。
宋衡叫住陆清微:“不忙,你过来坐。”
闻言,陆清微返回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师父是不是有事想问我?”
宋衡看着陆清微,问道:“我听说你在观星台被关了一夜,淋了雨才病的?”
陆清微像是有些难为情:“是我粗心大意,没防着那扇门已经坏了,不小心把自己关了一夜,还淋了雨把自己弄病了,闹出来这么一个笑话。”
宋衡听陆清微这样说就没说别的,他道:“明日不必着急回去,你且多歇息几日,好好将养身体。你爷爷把你交给我,原是让我好好照顾你,结果却叫你生了这么一场病,是我有负你爷爷的嘱托。”
“师父,这怎么能怪你?是我不小心,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衡没多解释,只道:“总而言之,你好好休息。”
“恩。”陆清微问道,“对了,新武山的事,师父都查清楚了?”
宋衡撩袍道:“查清了,也已经回禀过圣上。”
陆清微小心发问:“新武山真的有龙?”
宋衡摇头:“一个谣言罢了。”
“谣言?”
宋衡解释:“原是农户看错了眼,那农户上了年纪,眼力本就不好,加之雨夜视线不佳,错把鹰雕认成飞龙。村民一传十十传百,结果传成了龙。”
陆清微将信将疑:“竟是鹰雕?”
眼力不好的农户,雷雨交加的天气,鹰雕错认成飞龙。
陆清微没想太多,只是随口说了句:“世上有这样的巧合的事情?”
宋衡看向陆清微,认真道:“你记住为师的话,解释不清的事就是巧合。”
陆清微目光一滞,似在琢磨宋衡的话。
宋衡起身:“好了,不打扰你养病。你安心在家里待着,等身体好全再回司天台。”
陆清微跟着起身:“恩。师父,我送送你。”
宋衡来看过陆清微的第二天,司天台的章杰便被以办事不力的名头停职。
明面上看是章杰办错了差事,所以宋衡才罚他,可实际上大家都知道章杰被停职只因为那夜观星台的门是章杰关的。
办错差只是宋衡收拾章杰的一个借口。
不过这些事陆清微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经此一事,司天台的人再没一个敢对陆清微出言不逊,更没人敢暗地里为难她。
再怎么说宋衡都是司天台的第一把交椅,宋衡有意护着陆清微,谁又想自讨苦头,跟宋衡过不去?
陆清微病愈回到司天台后发现众人待她比过去热情很多。
她没打听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猜得到众人态度转变的真正原因。
必然是宋衡出手了。
今日宋衡能帮她,看的是玉真道人的面子,跟她这个人其实没多大关系。
漂泊的这十几年,陆清微早看透了。
自古以来,弱肉强食,强欲凌弱者多,按强助弱者少之又少。
宋衡体谅陆清微刚刚病愈,没给陆清微派太多活。
晚些时候宋衡把陆清微叫过去。
陆清微道:“师父你找我。”
宋衡没抬头,忙着写明年的年历,他抽空用毛笔点了点桌上的一封帖子:“给你的。”
出于好奇,陆清微拿起桌角的红色请帖,她还没打开便急着问宋衡:“这是谁家成亲?怎么把请帖发我这儿了?”
她到都城的时间不长,除宋衡之外没有第二个熟人,谁能下请帖请她呢?
宋衡道:“不是……”
未等宋衡把话说完,陆清微已打开请帖看了起来。
原不是婚帖。
陆清微看着手里的中秋游园会帖,她愣了愣道:“师父,这是中秋游园会?”
“恩。”
看帖子的落款,是光禄寺在东市办的中秋夜游。
宋衡道:“中秋那天光禄寺在东市办中秋夜晚游,请的都是官中适婚之龄的男女。我特意找人要了这么一张请帖,你也去。”
陆清微算是听明白了,宋衡这是要她去相看中意的女子,把终身大事解决了。
她笑了笑,放下请帖说:“师父,算起来,我可不是适婚之龄。我这都而立之年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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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参加这种宴会,岂不叫人笑话。”
让她到一群十几,二十出头的男男女女间招蜂引蝶,她的脸还往哪儿放。
再者而言,按她现在的身份,区区一个司天台主事,年纪又是显而易见的大,谁能看得上她?
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没脸?
宋衡执笔的手一顿,他看向陆清微:“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师父。我爷爷都不着急我的婚姻大事,师父你着什么急。”
宋衡看着陆清微,以退为进道:“好,不去也行。中秋那日你上我家吃去。我家玉儿正念叨好几日没见着你了。”
陆清微表情僵住,笑容干巴巴地挂在脸上。
宋衡说的玉儿是他的亲孙女,今年十七。
陆清微到都城那一日曾到宋衡府上拜访,便是在那一日她偶然见到了宋衡的这位孙女。
那日宋玉成刚从学堂回来,因课业做的不错在学里被夫子夸了一句,她便一路蹦蹦跳跳回到府上,急着找宋衡夸耀。
彼时宋衡正好送陆清微出府,走过游廊时,宋玉成就这么直直的撞进宋衡怀里。
待宋玉成抬头看见被撞到的人是宋衡,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爷爷。”
宋衡皱了皱眉,很是不满宋玉成如此莽撞的模样,但又碍于陆清微在场,他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教育自己的孙女,于是他只好不痛不痒道:“稳重些,莽莽撞撞的像个什么样子。”
宋玉成站直了,抿了抿唇道:“是。”
不等宋衡说话,宋玉成便又兴冲冲地说:“爷爷,今日夫子夸我了!他说我做的文章好!我厉害吧?”
说着,明媚如骄阳的小姑娘十分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只等宋衡夸她。
宋衡严厉的眸光中露出一丝喜悦:“是,你厉害。”
得到夸奖的宋玉成似骄傲的孔雀,高高抬起下巴,顺便又恭维起宋衡:“恩,那是因为我像爷爷。”
宋衡喜不自胜,完全忘了身后的陆清微,他伸手刮了刮自己这个淘气小孙女的脸:“小机灵鬼,就会说漂亮话哄爷爷高兴。”
宋玉成马上接了句:“不是噢,这是玉儿的心里话。”
陆清微站在宋衡身后,走也走不了,留又不想留。
倒是宋玉成先注意到陆清微,她盯着陆清微发愣:“爷爷,这是?”
宋衡总算想起身后还站着一个陆清微:“噢,这位是陆清微,他爷爷和我是故友,你应该叫兄长。”
陆清微笑的很客气:“玉成妹妹好。”
宋玉成不觉红了脸,声音低低的:“清微哥哥好。”
宋衡眼瞧着宋玉成这娇羞的模样,心里便晓得一二,忙把陆清微送出府。
自那以后,宋玉成便三不五时就要问宋衡一句清微哥哥什么时候来府上,把宋衡烦的不行。
起初陆清微还常到宋衡府上走动,但因为宋玉成都表现的异常热情,热情到让陆清微很有压力。
所以慢慢的陆清微就少去宋衡府上了。
倒不是陆清微觉得宋玉成看上她,喜欢上她了,而是宋玉成委实太热情,陆清微走到哪儿宋玉成跟到哪儿,确实让陆清微招架不住。
而在宋衡看来,宋衡也不认为宋玉成是喜欢陆清微。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孙女了。
玉儿真正喜欢的是她那个早有婚约的青梅竹马。
她对陆清微好,爱粘着陆清微只是因为陆清微长得好看。
玉儿打小就爱跟长得漂亮的人玩儿,无论男女。
宋衡看陆清微半晌不说话,于是故意逗了一句:“如何,中秋到我府上坐坐?”
陆清微被宋衡一句话刺激的立马回神,她连连摆手:“不,不了,多谢师父一番美意。”
她重新把请帖拿回手里攥着。
陆清微道:“我还是去游园会看看吧。”
若是去了宋衡府上,玉成必然要粘着她。
陆清微也不是不喜欢宋玉成,而是宋玉成热情得让她招架不住,倒不如不去的好。
宋衡笑:“没看着心仪的也不要紧,去了多交几个朋友。你说你到都城也有些日子了,每日除了司天台就是在家里待着。我这样的老人家如此便罢了,你说你一个年轻人成日这样像个什么样子。”
陆清微心虚的低下脑袋。
宋衡大概不知道其实她的生活很丰富。
每日除了司天台和家里,还有一个地方她也常去。
——醉春风。
虽然一开始是因为听说赵永年常去醉春风她才去的,但待久了,她慢慢也体会出醉春风的乐趣。
闲来无事去那儿听人唱唱小曲儿也是一桩美事。
不过这事陆清微没胆子跟宋衡说。
若让宋衡知道她出入风月场所,她肯定逃不过宋衡的管教。
最要紧的是如果宋衡知道她逛醉春风,宋衡就更有理由催她的终身大事。
14. 第十四章
因是中秋月圆夜,这一夜坊市内外都比往日热闹,宵禁时间也往后延了延。
两侧街道灯火灿烂,从坊市头一直延伸到坊市尾,夜色被璀璨华光照的稀落,各处酒楼笙歌曼舞。
游园会在东市的秋香居办。
用过晚膳,陆清微才动身去往秋香居,她到的时候,秋香居已经来了不少人。
从秋香居正门进去,陆清微便已经听到里头丝竹悦耳。
往里在走一段,男男女女嬉笑声从水榭那儿传来,穿过一段游廊能看到花榭那儿有人对对子,行酒令。
今夜来的都是官家子弟,自幼饱读诗书,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诗酒。
花榭左侧连着听雨轩,里面有人喝茶聊天。
听雨轩正中间放着箜篌琵琶还有古琴一类的乐器,显然是用来演奏的。
陆清微走了过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她刚一坐下便听到隔壁几位男郎议论人的小话。
碰巧。
他们议论的人陆清微还打过几回交道。
“今年谢大人还是不来。”
说话的人伸长了脖子到处张望,寻找谢平川的身影。
奈何一无所获。
另一人看笑话似的笑起来:“谢大人怎么可能出现?你说这中秋游园都办了快十年了,当初他适龄时都无心此事,如今年岁渐渐大了,更不可能来了。”
陆清微背靠栏杆坐在游廊的长椅上,她右腿屈膝踩着椅子边缘,手臂随意搁在膝盖上搭着,目光懒懒地扫过湖心的游船,似是不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
“张兄此言差矣,正是如今年岁大了,才更该好好考虑终身大事,不是吗?”
张某摆摆手,饮一口茶道:“没那回事。谢平川要想成亲早成了,你说他当初刚到都城便已风光无限,多少人想招他做女婿?现今他都二十六了,大权在握,想攀他高枝的能少了?那时候他都不考虑婚姻之事,这会儿更不会想了。”
张某指了指天,补充道:“再者而言,听说五年前陛下曾经也暗暗提过要给他指婚。你想那可是陛下啊,若能得陛下赐婚,那是何等荣耀,谢平川不还是照样拒绝了。要我说,谢平川这辈子是成不了亲。”
“你可别瞎说,许是谢大人没遇到喜欢的姑娘罢了。”
“他眼光得有多高?陛下指的人他看不上,十二年来都城里的姑娘长成一波又一波,他还是看不上?”张某冷笑,忽然神秘兮兮起来,“我猜啊,他八成不喜欢女的,要么就是有隐疾,不想耽误人家姑娘。”
陆清微目光虽没落在那些人身上,但他们的一字一句她可听的清楚。
她暗暗抿嘴笑了下,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看湖。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万一传到他耳朵里,有你苦头吃的。”
经友人这么一提醒,张某才迟钝的意识到他刚才的言论有多大胆。
背后议论谢平川本已是胆大妄为,再加上编排谢平川……
若今夜这些话真传到谢平川耳朵里,他们不掉层皮才有鬼。
陆清微却觉得他们的担忧很多余。
且不说今夜这些话会不会传到谢平川耳朵里,便是真传到他耳朵里又能怎样?
谢平川多年不成亲,孤身一人至今,旁人议论他早都议论过了,他岂能不知情?
无非政务忙,懒得同这些人计较。
那伙人聊着聊着就转到别处去了。
陆清微仍在原处坐着。
视线一撇,陆清微的目光越过人群锁定那对一前一后走进秋香居的男女。
赵永年和丁佳薇。
每当赵永年回头和丁佳薇说话,丁佳薇总是一脸娇羞地看着他,说话时脸上也挂着盈盈笑意,轻声细语的。
陆清微盯着他们看了有一会儿。
忽然间,耳边传来乐声。
陆清微扭头看过去。
秋娘不知是何时来的,此刻正抱着琵琶奏乐。
陆清微挑了挑眉。
秋娘琵琶弹得好,乐声一出,秋香居中的人都看了过去。
有人遥遥望着秋娘惊呼:“那不是秋娘吗?今年游园会竟请了秋娘奏乐?”
“谁是秋娘?”
“就是醉春风那个头牌啊!那个不接客,也不给人弹曲儿的头牌秋娘。”
“秋香居多大的面子竟然可以请来秋娘奏乐?”
“还好我今日来了,要是没来,我也听不到秋娘弹琵琶,更见不到这样的美人。”
陆清微周围全是对秋娘的盛赞。
秋娘一心只顾弹琴,周围人的惊叹,她充耳不闻,对赵永年炙热的目光,她更是视而不见。
秋娘是被赵永年藏起来的情人。
今夜秋娘抛头露面,赵永年事前并不知。
事实上,赵永年已经快半个月没去过醉春风,也没见过秋娘。
陆清微看着赵永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笑了下。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丁佳薇也注意到了听雨轩这儿传过去的乐声,她问赵永年听雨轩里弹琵琶的姑娘是谁。
赵永年搪塞了一句不认识便急着把丁佳薇带去别的地方。
秋娘出现之后,陆清微就没挪过地方,一直在听雨轩里待着。
前两日去醉春风,陆清微听馨娘提过。
赵永年已经很久没去醉春风看秋娘,若是赵永年再不出现,下个月妈妈或许就要逼秋娘接客。
秋娘今日现身,必定是有打算的。
至于秋娘的打算是什么,陆清微暂时猜不准。
可有一点是肯定的。
秋娘今天既是为赵永年而来,那她必然是要见到他的。
一曲毕。
秋香居的侍女来传话,秋娘听完,跟上侍女走了。
陆清微悄悄跟了上去。
拐了几个弯,侍女把秋娘带到秋香居后面的一棵桂花树下。
赵永年就在树下等着。
把秋娘带到地方,侍女便转身退下。
赵永年很谨慎,特意往秋娘身后看了眼,确认过秋娘后面没人跟着才拉上秋娘的手腕躲到桂花树后面说话。
赵永年甩开秋娘的手,一开口就是质问:“你来这儿干什么?这是你能来的地方?”
秋娘沉默须臾才道:“赵郎君,你许久不来醉春风,我也是没了办法才找到这里。你已经半个月没去看我了,妈妈说若你再不来,下个月便要我挂牌子接客。”
其实上次清虚观一见,秋娘便隐隐有了预感。
她自幼长在风月之地,男女那点事看的太多。
她深知她和赵永年长久不了。
男子对女子古来便是薄情的更多。
好在她从未在赵永年身上抱有任何希望,所以也谈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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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
只是她还有最重要的事还没办,若就这么和赵永年断了是白白错失机会。
秋娘恳求道:“郎君,即便你厌了奴,想跟奴分开也不要紧,但请郎君看在奴跟了郎君一场的份上,帮帮奴。可否请郎君帮奴要一张脱籍文书?奴保证,日后定不纠缠郎君。”
赵永年却未否认他有意和秋娘疏远的打算,他指导:“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确实帮不了。若去找户部,此事必要惊动父亲。届时父亲知道你我的事情,定然要发怒。”
秋娘屈膝跪下,再一次哀求:“郎君,奴求您了。若奴脱不了籍,奴会死的。”
让她日日在不同的恩客身上承欢,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赵永年正欲开口,丁佳薇和侍女说话的声音突兀传来,他拉着秋娘往阴影处躲起来。
陆清微一直在暗处躲着,发现丁佳薇时她立时闪身躲起来。
只听院子外面,丁佳薇问她的侍女:“你看到赵小将军去哪儿了吗?”
“不曾看到。”
丁佳薇道:“奇了怪,刚才他还和我说话呢,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等丁佳薇走远了,赵永年才从阴影处现身,他对秋娘道:“明日,明日我定会去看你,你赶紧回去。万事明日再商量。”
他对秋娘有喜欢,但没有喜欢到可以让他自毁前程,放弃和门当户对的丁佳薇成婚。
赵永年没给秋娘说不的机会,撂下这一句就急匆匆离开。
秋娘愣在原地,犹如累赘的包袱被赵永年无情撇下。
站了会儿,秋娘苦笑一声,刚抬脚要走,却又被陆清微堵住。
秋娘警惕后退一步,她道:“你是谁?”
她觉得眼前这人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突然之间却想不起来。
陆清微只字不提当初在清虚观救秋娘的那件事,她道:“姑娘想脱籍?”
秋娘蹙眉,不悦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陆清微漫不经心抬眸:“不好意思,不是故意偷听,碰巧路过而已。”
秋娘不想理陆清微,绕开人就要走。
陆清微闪身再一次拦下秋娘:“女郎先别急着走。”
秋娘怒目看一眼陆清微:“你想威胁我?”
陆清微笑笑:“非也非也。我只是想帮姑娘。”
秋娘虽怀疑,却也有几分心动,她道:“帮我?”
“我有一计可助姑娘脱籍。”
秋娘没急着问是何计,而是先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你帮我的动机是什么?”
陆清微看着秋娘,她忽然觉得秋娘美是美,但秋娘似乎只在赵永年面前美的艳丽,在旁人面前秋娘总是美的冷漠,好比寒冬冷梅,素白殊色傲立寒霜。
陆清微不紧不慢:“姑娘可以放心,我对姑娘没有恶意。只是和姑娘有缘,所以帮你。”
秋娘仍盯着陆清微,他看上去浓眉大眼,面目和善,不似坏人。
秋娘是不放心他的初衷,但也难掩心动:“何计?”
“姑娘只需要跟赵小将军讲一个故事,如此,赵小将军可以如愿,姑娘也可以。”
听此人语气,他对赵永年,对她似乎都很了解。
秋娘又一次问道:“你究竟是谁?”
她猛地想起九皇会那日在清虚观遇到的那个男子。
可不就是眼前之人?
15. 第十五章
——你究竟是谁。
陆清微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一计能让他们三个人都得偿所愿。
朗月独悬,清风徐徐,秋香居内桂花香气渐浓。
一群贵族姑娘郎君围在花榭那儿写诗作画。
时间还早,陆清微不着急回去便过去看了眼。
有人在画月神太阴星君,旁人看到夸了那人画得好。
那人谦虚道:“哪里哪里,谬赞了。”
“兄台也太谦虚了。在我看来山水工笔虽然也难,但最难描摹的当属神君菩萨一类,这类画难便难在神性难描,既要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又要有超然世外的豁达,可不是磨人?”那人稍作停顿,随即指着画上太阴星君的眉眼道,“而兄台这幅画,妙就妙在神君悲悯众生的眉宇。”
“非我谦虚,而是论起描绘神佛神韵,世安郡主珠玉在前,于某实不敢承兄台这番盛赞。”
他愣了愣,遥遥想起那个死于十二年前的世安郡主。
那是故太子膝下嫡长女,身份何等尊贵,可最后却落得浮尸护城河的凄惨结局。
世人都羡慕皇家尊贵,锦衣玉食,可谁曾想过天潢贵胄之家诡谲莫测,尊贵与卑贱仅仅在于帝心一念之间。
他叹息道:“你说的也对,世安郡主丹青一绝。当年她画了一幅菩萨图献给明帝贺寿,明帝爱不释手便挂在尚书房日日看着。我虽不曾亲眼见过那幅画,但我爷爷面圣时曾有幸见过。我爷爷见过以后,赞不绝口,至今还会提起那幅菩萨图。”
“世安郡主的才情世上少有,能画一手好丹青。当年除了菩萨图,郡主还画了幅夜宴图,听说也很不错,可惜后来都不见了。”
“郡主绘得一手好丹青,古琴也是京中一绝。那年太子府宴会,她奏的那曲《广陵散》,气势恢宏大气,叫人听了啧啧称奇,至今无人能敌。”
“郡主死的那样不明不白属实可惜。郡主死后,明帝一怒之下便将那幅菩萨图撕了。如今谁也看不着了。”
菩萨图难就难在至真至纯的慈悲。
形易描,神难绘。
书房之内,墙上挂的是一幅破碎的菩萨图。
谢平川面朝墙站着。
那年他从一堆废纸中找出这一幅被撕碎的菩萨图,花了几个时辰才把这幅画一点一点拼凑出来。
打远了一瞧,其实看不出来画上被撕碎的痕迹。
但走近了瞧,不难看出画上不起眼的细微裂痕。
那年她伏案作画的一幕幕,这些年在他的梦里越来越清晰。
今日十五,月圆之夜,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谢平川失神地望着菩萨图。
他虽急于知道她下落,却又不敢打草惊蛇。
“大人。”
书房之外,赵毅唤他。
谢平川的书房除他自己,旁人进不得,因此赵毅只能站在门外。
静默几许。
谢平川撩袍从书房里走出来,他立于阶前:“何事?”
赵毅道:“岩田县县令昨日跳楼自尽了。”
谢平川眉头一皱:“跳楼?”
岩田县下属瓜州,去岁刚修了一座利民大桥——洋河桥。
谢平川凝眸,眼神沉沉,他接着问:“怎么回事?”
赵毅道:“去岁岩田县修了一座桥以便洋河两岸百姓商贸往来,可上个月那座桥塌了,桥上百姓皆落河,死了三十六个人。瓜州都督命人彻查,跟着县令就引咎自尽了。”
“引咎自尽?”谢平川眸色一沉,沉吟片刻:“瓜州查的结果如何?”
赵毅道:“县令死了,线索也断了,瓜州那边查不下去。”
谢平川冷眉一扬。
死了一个县令便查不下去了?
谢平川冷笑道:“有心查如何能查不下去?在朝为官,雁过都得留痕,瓜州那边却想以断了线索搪塞过去?他们以为陛下如此好糊弄?”
可笑。
谢平川淡淡道:“消息传到御前了?”
“奏书今日刚到都城,明日早朝圣上便会知道。”
谢平川抬头望了眼头顶的一轮明月,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遭恐怕也不是明面上那么简单的事。
岩田县令引咎自尽的奏书是和洋河桥断致使百姓死伤三十六人的奏书一起呈上御前。
明帝看了以后,气得把两本奏书一齐甩到百官脚边,拍着龙椅道:“好好好!官中每年支这么多银子养着这些官员,他们就是这么给百姓办事的?”
“朕若没记错,岩田那座桥去年瓜州可是支了八十万两银子新修的,这才过去多久?”明帝气的站起来,比着两根手指头,怒不可遏道,“八个月!才八个月,这些人告诉我桥塌了?百姓死了三十六个,伤了二十个!”
“合着这桥一个月十万两银子,是不是?我倒想知道这桥和田玉造的不成,脆成这样!”
明帝双手负于身后,来回踱步:“今年岩田既无旱灾,也无水灾,这桥好端端就塌了。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官员道:“陛下,现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桥为什么塌了。”
明帝逐渐冷静下来:“瓜州说县令得疯病死了,暂时查不出来。他既查不出来,也不劳他查了。”
赵永年从徐闻道那儿听说今日早朝明帝发了好大一通火,当差时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一个不小心又惹明帝动怒。
好在这一日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风雨过境,都城夜渐深,月夜静谧。
赵永年乘小舟从醉春风后侧门进楼,去了秋娘的闺房。
秋娘一早便等着了,见赵永年来,起身迎了过去,解下他的披风让人挂起来。
“先喝杯茶。”
秋娘倒了杯热茶捧到赵永年面前。
赵永年接过茶喝了一口又放下:“我给你一笔钱,帮你赎身如何?”
秋娘低头浅浅一笑,她不紧不慢抿了一小口茶:“然后呢?”
赵永年语塞,长时间地看着她。
然后呢?
把秋娘带在身边找个地方养着,还是接进府里?
可这根本不可能。
且不说丁佳薇接不接受秋娘,便是他父母那一关,他都过不去。
赵家不可能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官妓入府。
哪怕秋娘虽是官妓之身,从头到尾也只有他一个男人,可她出身风月,这是不争的事实,无法改变也无法欺瞒父亲母亲。
而他也不能养一个官妓出身的外室,他不愿来日被人戳脊梁骨,更不愿因为秋娘的缘故,仕途受阻。
秋娘缓缓抬眸,无喜无悲的眸子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我还是官妓之身,出了这个楼,我还是无处可去。”
赵永年侧了侧脸,眼神飘忽地看着别处:“我说了会给你一笔钱,你可以买些田产,或者你想开酒楼布庄都可以。”
见赵永年躲避自己目光,秋娘亦不再看他。
秋娘早想到的。
本质上赵永年是唯利是图的人,帮她脱籍于他而言没有好处,坏处倒是许多,他自然不会愿意。
说到底,她不过一个女人而已,或许长的是有几分姿色,可世上又不止她一个女人。
没了秋娘,他身边还会有别的女子。
世间男子多的是薄情寡义之辈。
明知如此,她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陷入赵永年甜言蜜语的情话中,动了几分真情。
秋娘笑了下,她觉得自己傻。
苦涩过后,秋娘收起她所有情绪,直视赵永年眼睛道:“赵郎,城中都在传陛下欲挥师胡诃是真的吗?”
赵永年迟疑一瞬,不明白秋娘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他道:“胡诃屡次挑衅,自然是不能放过。”
秋娘似随意提及道:“赵郎不想上阵杀敌么?”
“当然想。”
问题是他跟圣上提了,但圣上却没有让他上战场的打算。
秋娘看他:“如果我有法子助赵郎得偿所愿,作为交换条件,赵郎帮我拿到脱籍文书如何?”
赵永年怀疑道:“你?”
他才不信秋娘这么一个困于春风楼的女子能在这样的大事上帮到他。
秋娘胸有成竹道:“是。”
赵永年见她说的这般笃定,竟也生出几分好奇,他问:“你且说说。”
秋娘却不着急,她要得到赵永年的承诺才能说:“赵郎先说答不答应。”
“好,若你说的法子有用,我就答应你。”
秋娘接了句:“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赵永年看她,“现在可以说了?”
秋娘柔声道:“胡诃于大梁而言是贼子,是长达百年的威胁。大梁可以防十年,百年,可大梁有精力世世代代防着吗?百姓要永远担惊受怕下去吗?”
赵永年似乎听懂了,但又还有困惑之处:“你的意思是?”
“只把胡诃人赶出伊赛山是不够的。”
赵永年听明白了,心中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明帝迟迟不肯启用他,除了担心他能力之外,更是因为他所想的不是明帝要的。
所以明帝才会这许多的犹豫。
赵永年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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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前两日听了出戏,又想起城里盛传陛下准备举兵攻打胡诃,所以想到这些。”
赵永年支着下巴,问她:“哪出戏?”
秋娘早有准备,她猜到赵永年不会轻易信她,于是便说:“《伐郑》。”
赵永年思索一番。
他知道这出戏。
旧时,陈国联合卫国讨伐郑国,郑国国弱想要和解,陈国不肯,于是两年后陈国被郑国反杀。
秋娘道:“为国家者,见晋怊农夫之去草焉,芟荑蕴崇之,绝其根本,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1.)”
秋娘道:“胡诃于我大梁便是陈国之患,若不尽早铲除,来日必成祸端。”
闻言,赵永年畅快大笑起来:“不愧是我的好秋娘,聪明伶俐。”
秋娘盈盈一笑,眼前却渐渐浮现起中秋夜那个拦下她的公子。
楼下。
陆清微和馨娘一桌听曲赏舞。
今日跳舞的姑娘看着很面生,瞧模样,年岁也很小。
馨娘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在陆清微眼前晃了晃,她单手托腮,身体朝向陆清微,笑声娇俏道:“陆郎,这魂儿是被谁勾了去?”
说着,馨娘便追着陆清微的视线落到某一处。
馨娘清浅一笑,露出嘴边两颗梨涡:“我说呢,原来是看中我妹子了。”
陆清微愣住,脱口而出:“什么?”
馨娘看看那个跳舞的姑娘,又看看陆清微道:“陆郎这眼睛可识货,一眼就看上妈妈的心肝宝贝了。”
陆清微还是没听懂。
馨娘指了指台上跳舞的女子,提醒陆清微:“她就是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妹妹。”
经馨娘这么一提醒,陆清微模模糊糊想起当日的一些片段。
那日馨娘似乎确实跟她提过这么一回事。
馨娘说她的一个妹妹过两日便要接客了。
馨娘惋惜道:“她叫燕娘,妈妈给改的名字。卖进楼里的时候好像才三四岁,小小一个,但特别好养活,进来之后不吵不闹,谁抱她,她都笑嘻嘻的。”
陆清微看着那个叫燕娘的小姑娘。
眉清目秀,眼波自有一段含笑风情,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除去陆清微,在场别的男子此刻都在看燕娘。
馨娘继续道:“燕娘从小就漂亮,她若模样长得稍差一些,妈妈或许也不会让她接客,只会让她做个丫头。可惜了,燕娘太漂亮了,水灵得跟个蜜桃似的,谁不喜欢?”
馨娘又说:“燕娘出来之前,有些客人偶然瞥到在别院练琴的燕娘就追着妈妈问燕娘多大,什么时候接客。”
馨娘抱怨道:“要不是那起子色鬼天天闹猫似的缠着,燕娘本不用这么早接客。”
陆清微沉默听着。
馨娘又道:“燕娘还小,模样尚未长开。我一直想着趁妈妈让燕娘接客之前,找个法子帮燕娘赎身,现在看来是办不到了。”
妈妈已经放出消息,燕娘过两日便要正式接客。
如今外头那些臭男人个个如狼似虎的等着,馨娘便是想救燕娘都救不了。
听馨娘这么说,陆清微有了兴致:“如果真有法子,为何不先帮你自己赎身,反而要去帮一个非亲非故的妹妹?”
馨娘摇着手里的团扇,亮晶晶的一双美目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住陆清微的眼睛:“陆郎,我说句真心话。我这残花败柳之躯,此一生在这样的地方混着便罢了,横竖我都已经接客这么些年了……”
馨娘云淡风轻的说着,目光无力地环视一圈楼里各处,她道:“可燕娘不一样。”
陆清微沉默地看着馨娘。
馨娘忽地笑笑:“她是清清白白的姑娘,若是现在能将她救出去,她来日或许还能有个好归处。”
陆清微敛声道:“馨娘,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可你不能看不起自己。你们一样饱读诗书,才情横溢。真要论起来,下贱的是那些将你们害到如此境地的男人。你们生在闺阁,长在闺阁,从未犯过错,沦落至此都是被人连累的,为何要自轻自贱?”
馨娘莞尔一笑,用团扇抬起陆清微的下巴道:“陆郎,我知你是想宽慰我,但不必了。世道如此,我也不存旁的妄念。只是我这妹子实在可怜,她父亲曾在御史台当差。”
说到这儿,馨娘突然压低音量,凑到陆清微耳边小声说:“十二年前故太子谋逆,燕娘父亲在朝堂之上为太子说话,结果便被皇帝抄了家。家里男丁全部流放,燕娘则被卖进教坊司到了醉春风。”
陆清微骤然握紧手,蹙眉道:“此话当真?”